李承乾的归途,是愉快的。
虽然没能以“病遁”的方式开溜,但结果是一样的。他终于要离开这个让他心力交瘁的“大型脑补现场”了。
车队缓缓地行驶在官道上,扬州城的轮廓,渐渐消失在地平线。
李承乾靠在马车柔软的靠垫上,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心情无比舒畅。
再见了,鹰愁涧!
再见了,拉面渠!
再见了,孙伏伽、杜构、张柬之……你们这群可怕的男人!
本太子,终于自由了!
他甚至已经开始规划自己回到长安后的咸鱼生活了。
东宫是不能待了,那里有魏征。他得想个办法,让父皇把他外放到一个山清水秀,但又鸟不拉屎的偏远封地去。
到时候,天高皇帝远,他白天钓鱼晒太阳,晚上搂着美女喝小酒,神仙来了都不换!
至于扬州的这个工程,就让孙伏伽他们折腾去吧。
成功了,功劳是他们的,父皇一高兴,说不定就更愿意放他这个“知人善任、不贪功劳”的太子去逍遥了。
失败了,那更是天大的好事!证明他李承乾看人的眼光不行,不堪大任,赶紧废了他,让他去当个混吃等死的藩王。
怎么算,都是血赚!
计划通!
李承乾越想越美,嘴角不自觉地咧开,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儿。
“殿下,您心情很好啊。”称心在一旁给他递上剥好的橘子,看到自家殿下这副模样,也由衷地感到高兴。
“那是!”李承乾得意洋洋地接过橘子,塞了一瓣到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称心啊,这天,终于要晴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
“驾!驾!——”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一阵狂风,卷向了车队。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只见一名扬州都督府的甲士,骑着一匹快要跑吐白沫的战马,疯了一样地冲到车队前方,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跪倒在李承乾的马车前。
“殿下!殿下留步!扬州……扬州出大事了!”
李承乾的心,咯噔一下。
他最怕听到的,就是“出事了”这三个字。
车帘被一只胖手猛地掀开,杜构那张写满了焦急和汗水的脸,出现在了李承乾面前。他因为跑得太急,头上的官帽都歪了,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
“殿下……不……不好了……您……您快回去看看吧!”
李承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内心在疯狂咆哮。
我不听!我不看!王八念经!
我已经下班了!下班了懂吗!天大的事也别找我!
他强行压下扭头就跑的冲动,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语气说道:“杜司阶,何事如此惊慌?孤已将扬州诸事,全权托付于孙侍郎与诸位。天大的事,你们也要给孤担起来!”
言下之意:别来烦我,自己解决!
杜构闻言,差点当场哭出来。
“殿下!不是臣等无能啊!”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叠写满了字的纸,双手奉上,“您看!江南士族,那些挨千刀的,在背后捅刀子!他们散布谣言,蛊惑民心,现在工地上人心惶惶,民夫跑了一大半,招工也招不到了!再这么下去,别说修渠了,连地基都挖不动啊!”
“他们说您动了龙脉,要引来天灾!说您是黑心肠,要拿民夫的命去填无底洞!还说……还说……”
李承乾接过那些纸,草草扫了几眼。
什么“龙脉”、“鬼火”、“黑心肠”,各种脏水,应有尽有。
他明白了。
这是江南士族出手了。
意料之中。
但是……
李承乾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事情的发展,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本以为,工程的失败,会是技术上的失败,是孙伏伽他们搞不定鹰愁涧的复杂地质。
那样,他可以轻松地置身事外。
可现在,失败的原因,变成了“江南士族阻挠”和“民心动乱”。
性质,完全变了。
如果他这个太子,在前线刚刚“指点”完江山,后脚一走,工程就因为被地方势力破坏而停摆,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李承乾,被江南士族当面打了一耳光!
意味着他这个储君,连江南的一帮地头蛇都镇不住!
这要是传回长安,传到他那个雄才大略的父皇耳朵里……
李世民会怎么想?
他会觉得自己的儿子“不贪功劳”?
不!他只会觉得自己的儿子,无能!软弱!是个连自己地盘都看不住的废物!
到时候,别说咸鱼藩王了,圈禁至死都是轻的!
李承乾瞬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然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天大的坑。
他以为自己跑路是“计划通”,是脱身之计。
现在看来,他这一走,反而把所有的压力,全都扛到了自己身上!
他不走,工程出了问题,是孙伏伽办事不力。
他走了,工程出了问题,就是他李承乾镇不住场子!
“岂有此理!”
李承乾猛地一拍车窗,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杜构被吓得一哆嗦,以为太子殿下龙颜大怒,要发雷霆之威。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太子殿下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和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他从未见过的……烦躁与懊悔。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李承乾咬牙切齿地骂道。
他骂的,是江南士族。
但在杜构听来,却像是在骂他们这些办事不力的臣子。
杜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息怒!是臣等无能!”
“无能?你们当然无能!”李承乾正在气头上,说话也顾不上了,“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谣言?不就是为了钱和命吗?”
“那些刁民,怕死,怕拿不到钱,是不是?”李承乾烦躁地在马车里踱步。
杜构连忙点头:“是……是啊,谣言里就是这么说的。”
“那就给他们钱!给他们胆子!”李承乾脱口而出,“告诉他们!工钱,再加三成!每天的伙食,必须见荤腥!另外,从军费里拨一笔钱出来,成立抚恤金!凡是在工地上出事的,无论意外还是生病,家里人一次性领十年的工钱!”
杜构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加钱?还加这么多?还给抚恤金?
这……这是何等的大手笔!
“还有!”李承乾越说越气,感觉自己好不容易规划好的咸鱼人生,又被这帮人给搅黄了,“他们不是说本宫动了龙脉,要害他们吗?”
“你就去告诉所有人!这渠,叫‘承乾渠’!是我李承乾下令修的!但也是给他们江南百姓自己修的!”
“水引来了,灌溉的是他们的田,方便的是他们的船,富裕的是他们的子孙后代!他们自己家的事,自己不干,指望谁来干?”
“再告诉他们!本宫就把话撂在这!谁想干,就给最高的工钱,最好的伙食,最足的保障!谁要是不想干,或者在背后嚼舌根,煽风点火,那就让他滚蛋!”
“本宫还不信了!这天底下,还有人跟钱过不去,跟自己的好日子过不去!”
李承乾一口气吼完,只觉得胸中的郁结之气,稍稍舒缓了一些。
他这是在发泄,纯粹的发泄。
然而,他这番充满了暴躁情绪的“胡言乱语”,听在跪在地上的杜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道道划破夜空的惊雷!
杜构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仰着头,张着嘴,看着马车里那个因为愤怒而胸膛起伏的太子殿下,脑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高!
实在是太高了!
殿下……殿下他,根本就没有生气!
他这是在借着“发怒”,给我们传授破局之法啊!
第一招:釜底抽薪!
用远高于市价的工钱和前所未有的抚恤保障,直接瓦解谣言的根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什么龙脉鬼神,在绝对的利益面前,都得靠边站!这一招,是阳谋,是堂堂正正的经济碾压!
第二招:偷天换日!
将“承乾渠”这个名号,直接打出去,将工程的性质,从“朝廷任务”,巧妙地转化成了“江南百姓自己的家事”!把工程的利益,和所有底层民众,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谁再反对这个工程,谁就是与所有江南百姓为敌!这一招,是诛心之计,瞬间扭转了舆论的攻守之势!
第三招:敲山震虎!
最后那句“谁不想干就滚蛋”,看似强硬,实则是给予那些摇摆不定的地方官吏和百姓最后的选择机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跟着太子有肉吃,跟着士族喝西北风!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抽在了江南士族的脸上!
三招连环,一气呵成!
阳谋与阴谋结合,利益与大义并举,拉拢与威慑共施!
杜构只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
这就是太子殿下的真正实力吗?
于谈笑间,不,于雷霆之怒间,樯橹灰飞烟灭!
“殿……殿下……”杜构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手捧着那些记录着谣言的废纸,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臣……臣明白了!臣……这就回去办!”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对着李承乾的马车,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翻身上马,带着那名甲士,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绝尘而去。
马车里,李承乾看着杜构那如同打了鸡血的背影,一脸茫然。
他……他明白什么了?
我刚才……是不是骂得太狠了?
把他给骂傻了?
李承乾呆呆地坐回原位,看着窗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变得越来越浓烈。
他感觉,自己离那片山清水秀的封地,好像……又远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