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看着自家殿下用被子蒙着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听着那从被褥里闷闷传出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砍了那棵松树?
称心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就在所有人都将那棵青松奉为“君子之兆”、“万世之基”的象征时,太子殿下默默地派人,趁着夜色,提着斧子把那棵树给砍了。
这……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
恐怕第二天,孙侍郎他们又能脑补出一万字的长文来。
什么《斥腐儒假借青松之名,行投机取巧之实,殿下怒而伐之以正视听》,又或者《破除偶像崇拜,殿下亲斩祥瑞以警示臣子,功在当下,利在千秋》。
横竖都是殿下英明神武,高瞻远瞩。
称心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殿下,奴觉得……还是别砍了。那棵松树现在,恐怕比扬州城的城墙还安全。孙侍郎已经派了十个甲士,三班倒地在那儿守着,说是要保护好殿下为万民选定的‘风水宝树’。”
“噗!”
李承乾感觉自己蒙在被子里的那口气,直接岔了。
他还想挣扎一下:“那……那本宫现在就下令,改道!就选黑石滩!本宫是太子,本宫说了算!”
称心脸上的表情更纠结了,像个苦瓜:“殿下,晚了。就在您回营帐的这半个时辰里,杜司阶已经带着人,将您‘钦定’的青枫浦路线,用石灰在山道上标了出来。他还说,这是‘圣裁之路’,一个石子儿都不能动。而且……而且张柬之大人,已经领着所有工匠,在青枫浦的出口位置,焚香祭天,跪谢您的指路之恩了……”
李承乾一把掀开被子,双目无神地望着营帐的顶棚。
完了。
芭比Q了。
木已成舟,米已成炊。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个被吹胀到极限的气球,周围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赞美着他的巨大与璀璨,唯独他自己知道,只要再来一口气,他就要炸了。
不行,得走!
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只要他跑得够快,这口“神机妙算”的黑锅就追不上他!
工程成功了,那是孙伏伽他们领导有方,张柬之他们技术过硬,关他这个早就跑路回长安的太子什么事?
工程万一失败了,那更不关他的事了,他早就说过“非人力可为”,是孙伏伽他们非要干的。
这才是完美的甩锅姿势!
李承乾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称心!”他肃然道,“收拾东西,本宫……本宫想家了!不,是本宫水土不服,旧疾复发,必须立刻返回长安静养!”
这个理由很强大,很合理。
称心一愣,随即大喜:“殿下您终于想通了?太好了!奴这就去准备!”
对于称心来说,什么引水工程,什么万民敬仰,都比不上自家殿下的身体重要。殿下愿意回东宫躺着,那才是天大的好事。
然而,就在李承乾主仆二人准备上演一出“太子病遁”的大戏时。
扬州城外,鹰愁涧的消息,已经插上了翅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向了江南的各个角落。
尤其是吴郡,顾氏府邸。
作为江南士族之首,传承数百年的顶级门阀,顾氏的一举一动,都足以让整个江南的官场和商界抖三抖。
书房内,紫檀木雕成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种古籍珍玩。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龙涎香的淡淡馨香。
顾氏当代家主,顾雍,一个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面容儒雅,三缕长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中年人,正端着一盏建窑兔毫盏,轻轻吹拂着茶汤上的热气。
他的面前,跪着两个从鹰愁涧连夜赶回来的“猎户”。
“家主,千真万确!那太子……那太子真的找到了水源!他甚至都没有下到谷底,只是站在悬崖上,抬手一指,就定下了引水的路线!张柬之那些工部的官员,当场就疯了,跟拜神仙一样拜他!”
“是啊家主,太邪门了!我们的人混在民夫里,亲耳听到,那鹰愁涧谷底之下,有一条巨大的天然溶洞,和太子之前画的图,一模一样!这……这不是人力能揣测的啊!”
顾雍喝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茶,然后将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悦耳声响。
他没有去看那两个吓破了胆的家仆,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是一片精心打理的竹林,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图纸……溶洞……”顾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么说,这‘引丹徒之水,解京口之渴’的计划,真的要成了?”
“回家主,看那架势,十有八九……是要成了。”
顾雍沉默了。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压抑到了极点。
那两个家仆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位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江南之主。
江南为何富庶?
因为有运河。
从杭州到镇江的江南运河,是整个江南的经济命脉。
而这条命脉,数百年来,一直牢牢地掌握在以顾、陆、朱、张为首的江南士族手中。
他们控制了沿岸的码头、仓储,垄断了漕运、贸易。朝廷的税收,商贾的往来,百姓的生计,都得看他们的脸色。
京口(镇江)是运河的入江口,是南北交通的咽喉要地。但它缺水,尤其是缺少足以支撑更大规模港口和屯兵的淡水。
这个问题,困扰了历朝历代。
不是没人想过解决,但为何一直没解决?
因为一旦京口的水源问题得到解决,朝廷在此地的掌控力,必将空前加强!一个新的,完全由朝廷掌控的,不依赖于江南运河现有体系的巨型港口和军事重镇,将会拔地而起!
这对江南士族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对江南经济命脉的垄断,将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意味着朝廷的刀,将直接悬在他们的头顶!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更何况,这不仅仅是财路,更是他们的命脉!
“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病秧子太子……”顾雍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以为是朝廷派来安抚江南的吉祥物,没想到,却是一头猛虎。”
他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
“他这是要掘我江南士族的根啊。”
“传我的话,”顾雍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那片风中的竹林,“去告诉陆家、朱家、张家的人,就说天要变了。问问他们,是准备站着,还是准备跪下。”
他声音平淡,却字字诛心。
“另外,让下面的人动起来。既然太子殿下喜欢当神仙,那我们就让他看看,凡间的疾苦。”
“一个工程,可不仅仅是图纸画得好,就能成的。”
顾雍的眼中,闪过一丝幽深的光。
“民心,物议,天时,地利……哪一环出了问题,都是万劫不复。”
他要让那位远在扬州的太子殿下明白一个道理。
在江南这片土地上,皇帝是李世民。
但天,是他们江南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