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李承乾过上了比之前更加“痛苦”的养病生活。
每日三餐,都有专门的侍女将调配好的药膳端到床前。饭后半个时辰,必有一碗黑乎乎、气味浓郁的汤药准时送达。
那碗据说是用了无数珍稀药材熬制的“十全大补汤”,味道简直一言难尽。李承乾每次喝,都感觉像是在渡劫。
但最折磨他的,还不是汤药。
而是韦挺。
这位鸿胪寺少卿,自从接到“不让太子劳心”的指示后,便化身贴身保姆。他把驿馆里里外外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允许一丝一毫的噪音打扰到李承乾休息。
然后,他每天早中晚,三次雷打不动地跑来请安。
名为请安,实为……汇报思想。
“殿下,您今日气色好多了。臣今日去城南看了看,赵德言他们做得不错,网格法推行得很顺利。臣悟了!殿下您当初之所以只给他们一个月,就是算准了他们会被逼出潜力!此乃‘倒逼之法’,于无形中锻炼队伍,高明!实在是高明!”
李承乾躺在床上,面无表情。
内心: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想看他们搞砸。
“殿下,您在喝药啊。良药苦口利于病。臣今日又将您的‘神意图’揣摩了一番,又有新的感悟!那张猪头图,哦不,‘朱门伐罪图’,看似画的是猪,实则点出了江南世家的七寸——贪与蠢!贪婪无度,而又愚蠢短视!一笔点睛,胜过万语千言!臣,五体投地!”
李承乾握着药碗的手,紧了紧。
内心:你再敢提那张图,我就把这碗药扣你脸上。
“殿下,您歇着。臣就不打扰了。哦对了,长安来的三部大人们,已经过了江,预计明日午后便能抵达扬州。您放心,一切迎接事宜,臣已安排妥当,绝不让您费半点心!”
说完,韦挺带着一脸“我又悟到了”的满足表情,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李承乾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他放下药碗,看着窗外。
天色,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雨。
一如他的心情。
……
第二天。
扬州城外,官道之上,尘土飞扬。
一队由上百名羽林卫护送的车队,正缓缓驶向城门。
车队中央,是三辆装饰典雅的马车。
最前面一辆马车里,坐着两位官员。
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穿着吏部侍郎的官服。此人名叫孙伏伽,是出了名的酷吏,铁面无私,眼高于顶。陛下派他来,显然是想让他学走太子殿下整顿吏治的“雷霆手段”。
另一位年纪稍轻,身形微胖,一脸精明,是户部派来的员外郎,姓杜,名构,素有“铁算盘”之称。他对数字极其敏感,此次前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搞清楚太子殿下是如何在不引起动乱的情况下,撬动江南这块最肥的蛋糕的。
孙伏伽看着窗外,冷哼一声:“扬州刺史赵德言,本官知道他,不过一庸碌之辈。短短一月,竟能有此作为,背后若无高人指点,绝无可能。”
杜构笑了笑,拨了拨算盘珠子:“孙侍郎说的是。不过,下官更好奇的是,这位太子殿下,是如何说服那些地方官员,心甘情愿地去得罪整个江南士族的。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亏本买卖。除非……太子殿下许了他们无法拒绝的好处。”
孙伏伽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屑:“杜员外,凡事不能只算经济账。有时候,人心,比金钱更重要。”
杜构不以为然:“人心?人心最是靠不住。能让这近百名官员不惜身家性命去拼的,无非‘利’与‘名’。下官倒要看看,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给了多大的‘利’,许了多大的‘名’。”
两人言语间,都对这位声名鹊起的太子,抱着审视和怀疑的态度。
圣旨是圣旨,传闻是传闻。
他们是来学习的,不是来盲目崇拜的。
唯有最后一辆马车里,工部派来的主簿张柬之,一路都在研究着那份从扬州传到长安的“网格测量法”的简略说明,时而皱眉,时而拍案,满脸都是技术宅找到新玩具的兴奋。
车队在城门口停下。
赵德言早已带着扬州一众新晋官员,在此恭候多时。
一番官场寒暄之后,孙伏伽等人被迎进了驿馆。
此时的李承乾,已经被称心搀扶着,坐到了前厅的主位上。他依旧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仿佛风一吹就倒。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孙伏伽、杜构、张柬之三人,领着身后十余名从各部抽调来的精干官吏,齐齐躬身行礼。
“三位大人,免礼,请坐。”
李承乾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
他看着堂下这群人。
孙伏伽眼神锐利,带着审视。
杜构满脸堆笑,眼珠乱转,一看就是个老油条。
只有那个工部的张柬之,一脸憨厚,看着倒还算顺眼。
李承乾清了清嗓子,准备执行自己的新计划。
既然装病没用,那他就……装傻!
装一个脑子不好使,全靠手下人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废物太子!
“咳咳……三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李承乾慢悠悠地开口,“扬州……嗯……扬州是个好地方,好吃的很多,那个……蟹粉狮子头,还有大煮干丝,都……都挺不错的。”
他故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目光呆滞,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憨笑。
堂下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
孙伏伽和杜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
这就是那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圣贤太子?
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难道传闻有误?
还是说,这是一种考验?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之际,站在一旁的赵德言,忽然上前一步,对着孙伏伽等人,一脸肃穆地解释道:
“三位大人有所不知。”
“殿下此言,蕴含深意啊!”
李承乾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来了,他来了!
这个首席“脑补帝”又开始了!
只听赵德言慷慨激昂地说道:“殿下提及‘蟹粉狮子头’与‘大煮干丝’,看似是谈论饮食,实则是为我等点明清丈田亩的核心!”
“‘蟹粉’者,取之于民。‘狮子头’者,世家大族也!此菜寓意,便是要从那些盘踞地方,肥硕如‘狮’的世家口中,夺回本该属于百姓的‘蟹粉’!”
“而‘大煮干丝’,则更是精妙!一块寻常的豆腐干,千刀万剐,切成细丝,再经烹煮,方成美味!这不正是在说我等推行的‘清丈田亩’吗?将那糊成一团的田亩账目,一笔一笔地理清,一丝一丝地划分,过程虽繁琐,最终却能利国利民!”
“殿下是在告诉我们,为政之道,当如烹饪,既要有刮骨疗毒的决心,又要有抽丝剥茧的耐心!食者,民之本也!政者,国之基也!殿下以食喻政,大道至简,返璞归真!此等境界,我等……望尘莫及啊!”
赵德言一番话说完,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孙伏伽和杜构,直接听傻了。
他们看着主位上那个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的病弱太子,又看了看旁边这个唾沫横飞,状若疯魔的扬州刺史。
还能这么解释?
这也太……离谱了吧!
可偏偏,这番解释,听起来竟有那么几分道理。
尤其是,当他们看到周围那近百名扬州官员,全都露出一副“原来如此,我又悟了”的表情时,他们心中的那点怀疑,开始动摇了。
难道……这位太子殿下,真的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绝世高人?
而他们,就是那看不穿真相的凡夫俗子?
户部的杜构,脑子转得最快。他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对着李承乾拱手道:“殿下高见!下官愚钝,险些辜负了殿下的教诲!以食喻政,闻所未闻,今日得见,茅塞顿开!”
孙伏伽眉头紧锁,他还是有些不信。但他看到杜构已经表态,也不好再端着,只能面无表情地跟着点了点头。
只有工部的张柬之,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这个解释好厉害,然后就跟着大家一起露出了崇拜的眼神。
李承乾坐在主位上,看着堂下这群人瞬间变化的脸色。
他感觉自己的心,比那碗十全大补汤还苦。
他绝望地发现。
只要有赵德言这个“BUG”级的解读器在。
他就算当众表演用脚指头抠鼻子,估计都能被解读成“不拘小节,意在警醒世人切勿注重繁文缛节,当直达问题本质”的圣人之举。
这傻,是装不下去了。
一条路,又被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