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挺小心翼翼地捧着圣旨,脸上的崇敬与激动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位面色苍白,身形单薄,却以一己之力撼动天下的太子殿下,心中只剩下高山仰止的敬畏。
殿下为何不动?
是了!定是殿下心怀天下,骤闻陛下如此厚赏,反觉受之有愧!此等胸襟,此等境界,真乃古之圣贤,亦不过如此!
韦挺心中愈发感动,声音也变得温和恳切:“殿下,快接旨吧。陛下在长安,可日夜为您忧心啊。太医院的院判已在路上,定要将您的身体调养好,您可是我大唐的擎天玉柱,万万不能有事。”
李承乾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擎天玉柱?
不,我是想当地基里的那块咸鱼干。
他看着韦挺那张真诚的脸,看着那卷能要了他亲命的圣旨,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完了。
他那个便宜老爹,根本就不是来给他挖运河的。
这是直接在他这小池塘里,引爆了一颗深水炸弹!
还他妈是带连锁反应的那种!
吏部,户部,工部……这大唐最重要的三个部门,都要派人来“学习”。
学什么?
学他怎么熬夜画猪头?学他怎么气急攻心把自己弄晕?
这要是让那些人进来了,把他扒个底掉,发现他就是个空壳子,那乐子可就大了。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到那时候,别说当咸鱼藩王了,能留个全尸都得感谢李世民念及父子之情。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让李承乾从僵硬中回过神来。
他不能接!
这道圣旨,就是催命符!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努力调动起全身的演技,让自己的脸色显得更加惨白,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摇摇欲坠的虚弱。
“韦少卿……”
他开口,声音嘶哑。
“孤……孤有罪。”
“噗通”一声,他竟是直挺挺地朝着圣旨的方向跪了下去。
这一下,把韦挺吓得魂飞魄散。
“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韦挺慌忙丢下圣旨,想去搀扶,可君臣有别,他又不敢真的上手去拉扯太子。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
前厅的侍卫和驿馆小吏们也都吓傻了,呼啦啦跪倒一片。
“父皇谬赞,儿臣……愧不敢当!”李承乾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一半是演的,一半是真的吓的。
“扬州之事,不过是儿臣一时妄为,侥幸成功。其中诸多疏漏,无数弊端,尚未解决。若以此为范本,推行天下……恐……恐会酿成滔天大祸,遗祸万民啊!”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韦挺的表情。
来,快相信我!我就是个菜鸡!我就是运气好!千万别学我,学我必死!
“父皇圣明,当知治大国如烹小鲜,岂能因一地之偶得,而轻动天下之根本?”
“恳请父皇,收回成命!否则,儿臣……宁死,也不敢接此圣旨!”
他的声音,悲怆,决绝。
充满了为一个帝国未来而忧心忡忡的“赤诚”。
这番表演,堪称影帝级别。
他相信,只要是个正常人,听了这番话,都会觉得事有蹊跷。太子殿下自己都说这方法有问题,那是不是该回去跟皇上禀报一下,从长计议?
然而,韦挺不是正常人。
他是一个已经被“圣贤太子”光环闪瞎了眼的狂热粉丝。
他听着李承乾这番“肺腑之言”,不但没有丝毫怀疑,反而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看看!
这是何等的深谋远虑!何等的谦逊谨慎!
明明立下了不世之功,却毫无骄矜之色,反而时时刻刻在反思自己的不足,担忧政策推行天下可能会带来的风险。
功成不居,临事而惧!
这不正是为君者最宝贵的品质吗?
陛下说殿下是圣贤,果然没有说错!
韦挺眼眶一热,竟也跟着跪了下来,对着李承乾,重重一拜。
“殿下!您……您不必如此啊!”
韦挺的声音,带着哭腔。
“您的苦心,陛下岂能不知?陛下派我等前来,名为协助,实为学习。正是要将您这‘扬州之策’中的精髓学到手,再结合各地实际,因地制宜,绝非鲁莽推行啊!”
“您为国事操劳,已至斯境。如今还要为这些细枝末节耗费心神,臣……臣看着心痛啊!”
李承乾:“……”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不,是打在了一块吸能装甲上。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对方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完美地吸收,然后转化成了对他更加炽热的崇拜。
这天,没法聊了。
李承乾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在这群已经被洗脑的家伙面前,他越是反抗,就越是证明了他的“伟大”。
他解释,就是谦虚。
他拒绝,就是谨慎。
他要是敢说那猪头图就是猪头,他们估计能脑补出一整套“以猪喻天下愚钝之辈,需以雷霆手段教化之”的治国方略来。
算了。
心好累。
“殿下,您快起来吧,地上凉。”韦挺还在苦苦相劝,“您若是不接旨,臣……臣也只能长跪于此了。”
李承乾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您不起来我就不起来”的倔强中年人,又看了看旁边那卷黄澄橙的催命符。
他还能怎么办?
他慢慢地,颤巍抖抖地伸出手。
那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每一寸的移动,都充满了生无可恋的悲壮。
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凉的丝绸卷轴。
韦挺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而李承乾,在接过圣旨的那一刻,只觉得这玩意儿比泰山还重。
他眼前一黑,差点又当场晕过去。
但他这次忍住了。
不能再晕了。
再晕,指不定长安那边又要怎么夸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后给他追封个什么谥号了。
他还想多活几年。
“臣……领旨……谢恩……”
李承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
当天下午。
太医院院判带着两个小药童,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扬州。
这位胡子花白的老院判,是李世民的御用医师,医术高超,见惯了宫中风浪。来之前,陛下曾亲自召见,声泪俱下地嘱咐,务必要用最好的药,尽最快的时间,把太子的身体调理好。
老院判一来,便立刻给李承呈请脉。
他三根手指搭在李承乾的手腕上,闭目凝神,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李承乾躺在床上,心如死灰,任由他摆布。
称心和韦挺等人,则屏住呼吸,紧张地站在一旁。
许久,老院判才收回手,捻着胡须,沉吟不语。
“院判大人,”韦挺焦急地问,“殿下的身体,究竟如何?”
老院判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脉象虚浮,气血两亏,确是心神耗损过度的症状。年轻人,底子好,倒是没有伤及性命。只是……”
他话锋一转。
“这病,根子上是‘累’出来的。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药石只能辅助。若殿下心中依旧牵挂万千,思虑不休,那便是日日服用千年人参,也无济于事啊。”
众人闻言,脸色都沉重起来。
李承乾心里却是一动。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老头儿,你可太懂我了!
快,快告诉他们,别再拿那些破事来烦我了,让我躺平,我才能好起来!
然而,韦挺的脑回路,显然和他是不同次元的。
韦挺听完,立刻转身,对着房间里所有人,一脸严肃地说道:“都听到了吗?殿下的病,根子在我们身上!”
“是我等无能,才让殿下事必躬亲,劳累至此!”
“从今日起,任何有关清丈田亩的公务,无论大小,一律不准再来请示殿下!”
“我等要做的,就是让殿下,安心!静心!让他知道,扬州有我们,塌不了天!”
李承乾在床上,差点给他鼓掌。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总算有个明白人了!
可韦挺接下来的话,让他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浇灭。
“院判大人,”韦挺转身,对着老院判恭敬地行了一礼,“还请您用最好的药!务必让殿下尽快恢复精神!长安三部六司的同僚不日即将抵达,殿下……还要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啊!”
“我等可以替殿下跑腿办事,但那经天纬地之策,那万世之基的蓝图,离了殿下的指点,我等……寸步难行!”
老院判闻言,肃然起敬,点了点头:“韦少卿放心,老夫理会得。老夫这就去开方,先给殿下熬一副十全大补汤,吊住元气!”
说完,便带着药童,匆匆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李承乾,和一群打了鸡血的官员。
李承乾躺在床上,绝望地望着帐顶。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架在火上烤的乳猪。
所有人都怕他烤不熟,不仅拼命地往灶里添柴,还时不时地过来给他刷上一层油。
而那碗即将到来的“十全大补汤”,就是那最滚烫的一勺热油。
父皇啊父皇。
您这是赏赐吗?
您这分明,是要把儿臣往死里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