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放弃了挣扎。
他算是看明白了,只要赵德言这张嘴还在,他就算说太阳是方的,这群人也能给他解读出“殿下心忧天下,知天圆地方乃定数,然心有不甘,欲以人力胜天,为万民争一线生机”的伟大情怀来。
他累了。
毁灭吧,赶紧的。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我已经耗尽心力,你们自便”的姿态,彻底进入了省电模式。
然而,他想躺平,长安来的这几位可不答应。
尤其是户部的“铁算盘”杜构。
他可不是来听赵德言讲玄学的。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赵大人,”杜构笑呵呵地转向赵德言,“殿下高屋建瓴,我等自然是万分敬佩的。只是,我等奉皇命前来,是来学习具体方略的。不知……可否请殿下,或赵大人,为我等展示一下那份奠定万世之基的……‘神意图’?”
他特意在“神意图”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就不信了,一张图,真能有那么神?
此言一出,孙伏伽和张柬之也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他们对这张传说中的图纸,早就充满了兴趣。
赵德言闻言,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他偷偷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李承乾,压低了声音:“杜员外,这……恐怕不妥。”
“哦?有何不妥?”杜构追问。
“殿下的‘神意图’,乃是其心血结晶,蕴含天机,非常人所能窥探。”赵德言一脸严肃,“我等愚钝,至今也只参悟了其中一二。若贸然展示给三位大人,怕会……误导了各位。”
他说的是实话。
那些图纸,除了那张被他解读出来的“朱门伐罪图”,其他的在他看来,依旧是鬼画符。他生怕拿出来,被这些长安来的人精看出破绽,从而影响了太子殿下的光辉形象。
他这是在保护殿下!
可这话听在杜构耳朵里,味道就变了。
什么蕴含天机?
我看是根本就拿不出手吧!
杜构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挂着谦恭的笑容:“赵大人说笑了。我等正是因为愚钝,才需要学习啊。殿下既然能将此图交给你们参详,想必也不会吝于教诲我等。还是说……这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他这句话,就有些诛心了。
赵德言的脸色,瞬间涨红:“你!你休要血口喷人!殿下光风霁月,岂容你这般污蔑!”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
一直闭着眼睛的李承乾,忽然睁开了眼。
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不就是几张破画吗?
你们想看,给你们看不就完了!
让你们看看本太子的“大作”,看看你们还能怎么吹!
正好,让这些京城来的官僚看看,我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赶紧回去跟李世民报告,把我这个太子给废了!
“称心。”
李承乾淡淡地开口。
“奴婢在!”
“去,把本宫前几日画的那些……‘图’,都拿来,给三位大人开开眼。”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自嘲。
称心一愣,有些犹豫地看向赵德言。
赵德言急得直使眼色。
殿下!糊涂啊!那东西怎么能给外人看!
李承乾却根本不理他,只是看着称心,眼神平静。
称心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转身去了后堂。
很快,他抱着一卷卷的绢帛,走了回来。
当那些画满了猪头、小人打架、还有各种鬼画符的绢帛,一字排开,铺在众人面前的大堂地面上时。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孙伏伽的眼角,在抽搐。
杜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工部的张柬之,张大了嘴巴,手里的茶杯都忘了放下。
他们身后的那些随行官员,更是一个个目瞪口呆,仿佛看到了什么颠覆三观的东西。
这……
这就是传说中,让近百名扬州官员纳头便拜,让陛下龙颜大悦,盛赞为“万世之基”的……神意图?
这他妈不是小孩子的涂鸦吗?
杜构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荒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被骗了!整个朝廷,都被这个扬州刺史赵德言,和这位不知所谓的太子殿下,给耍了!
他正要发作,却看到了一件更让他无法理解的事情。
以赵德言为首的那些扬州官员,看着这些“涂鸦”,非但没有半点羞愧之色,反而一个个眼神狂热,神情肃穆,仿佛在朝圣一般。
而主位上的太子殿下,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伏伽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惊,死死地盯着那些图纸,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难道,这其中真有什么他们看不懂的玄机?
就在这时,工部的张柬之,突然“啊”的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一幅画着无数杂乱线条的图前,蹲下身子,手指颤抖地在上面比划着。
“这……这是……水经注?”他喃喃自语,随即又摇头,“不!不对!这不是单纯的水文图!你们看这里,这条线,看似随意,却正好绕开了城南的‘白沙岗’!还有这里,这几笔,分明是标注出了地下暗河的走向!”
他越看越激动,猛地抬起头,看向李承乾,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狂热。
“殿下!您……您是如何知道扬州城地下水脉分布的?这……这可是连工部舆图司都没有的绝密资料啊!”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杜构和孙伏伽也连忙凑了过去。
他们虽然不懂水利,但张柬之是这方面的行家,他绝不会看错!
李承乾也愣住了。
地下水脉?
什么玩意儿?
我画的明明是……一碗缠绕在一起的拉面啊!
那天晚上太饿了,随手画的……
可现在,他不能承认。
他只能继续保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淡淡地说道:“略知一二,不足挂齿。”
“天啊!”张柬之激动得满脸通红,“何止是略知一二!殿下,您这几笔,解决了困扰我工部多年的扬州新城选址难题啊!只要沿着您标注的这条线施工,就能完美避开所有地质不稳的区域!神!简直是神来之笔!”
张柬之“噗通”一声,直接跪下了。
“臣,工部张柬之,替天下匠人,谢殿下指点迷津!”
有了张柬之这个突破口,其他人再看这些图,心态就完全变了。
他们开始相信,这些看似杂乱的涂鸦里,真的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杜构不甘示弱,他指着另一幅画着许多小方块和圆圈的图,皱眉苦思。
突然,他一拍大腿!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指着那些方块和圆圈,激动地对孙伏伽说,“孙侍郎,您看!这方块,代表的是田地!这圆圈,代表的是户籍人口!殿下这是在用最直观的方式,为我们推演‘均田制’下,田亩与人口的最佳配比模型啊!”
“你看这几个大圈套着小圈,旁边却只有几块小田,这代表的是人多地少的世家大族!而那边,大片的方块地,旁边却只有一个小圈,这说明……这是有田无人耕的官田或逃户田!”
“殿下他……他根本不是在画图,他是在下一盘大棋!一盘关系到整个大唐国本的惊天大棋!”
杜构也悟了。
他也跪下了。
“臣,户部杜构,愚钝无知,险些错怪殿下!请殿下恕罪!”
现在,压力来到了吏部侍郎孙伏伽这边。
所有人都跪了,就他站着。
所有人都“悟”了,就他没“悟”。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图纸,最后,落在了那张最醒目的“猪头图”上。
赵德言立刻凑上前,小声地将“朱门伐罪图”的解释,说了一遍。
孙伏伽听完,身体一震。
他看着那只憨态可掬的猪,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作为酷吏,他一生都在与那些贪婪而又愚蠢的世家门阀作斗争。
太子殿下这幅画,简直画到了他的心坎里!
这已经不是讽刺了。
这是宣言!
是向天下所有尸位素餐之辈,发出的战斗檄文!
这位看似病弱的太子,其内心,竟藏着如此的雷霆之怒!
孙伏伽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然后,对着那张猪头图,对着主位上那个一脸生无可恋的少年,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去。
“臣,孙伏伽,拜见太子殿下。”
“臣等,愿追随殿下,为大唐,扫清寰宇,再造乾坤!”
身后,所有从长安来的官员,黑压压地跪满一地。
“我等,愿追随殿下!”
声震屋瓦。
李承乾看着这壮观的场面,彻底麻了。
他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被架在火上烤了。
而是直接被绑在了冲天的火箭上。
下面,所有人都拿着火把,争先恐后地想来点燃引线。
就在这时,一名驿馆的小吏,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冲了进来,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
“殿下!不好了!”
“城……城南负责测量的队伍,被……被人打了!”
“吴郡顾氏的人,带了几百家丁,把我们的测绘工具全砸了,还把张铁牛大人的腿……给打断了!”
“他们说……他们说扬州城,还轮不到一个黄口小儿来指手画脚!”
小吏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狂热的官员头上。
大堂之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再次聚焦到了李承乾的身上。
图穷匕见。
真正的考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