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江都县盐税小吏赵德言,被一队甲胄森然的官兵“请”进了扬州府衙。
他来的时候,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软得像两根面条,筛糠般抖个不停。
完了。
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反复回荡,撞击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
肯定是那十八道弹劾奏疏,终于踢到了通天的铁板。
某个自己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大人物,要亲自炮制他这只不知死活的蝼蚁了。
来时的路上,他甚至已经构思好了遗书的腹稿。
然而,当他被带到李承乾面前,听完那道石破天惊的任命后。
赵德言,彻底僵住了。
两淮盐政司,副使。
他年近四十,身材瘦削,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苦涩”与“执拗”。
多年官场倾轧,早已将他的脊梁压得微微弯曲,仿佛永远也直不起来。
可此刻,他呆立堂中。
那双早已被岁月磨得浑浊无光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正从死灰深处,轰然复燃。
一簇被压抑了半生,几乎已经彻底熄灭的火焰,猛地窜起,亮起了灼人的光。
“草民……不,罪臣……不,下官赵德言,叩见太子殿下!”
他猛然惊醒,激动得语无伦次,对着上方的李承乾俯身便拜。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咚咚”声。
一声,比一声重。
“殿下……殿下知遇之恩,德言……万死不辞!”
他哭了。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李承乾看着他这副模样,胃里略感不适,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满意。
很好。
看这激动到恨不得当场为自己去死的架势,这口沉甸甸的锅,是甩定了。
他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子,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高深莫测的语调开了口。
“赵德言,孤知道你。”
“孤也知道你的那些奏疏。”
“写得很好。”
这几句话,宛如九天神雷,在赵德言的脑中轰然炸开。
他豁然抬头,满眼都是不敢置信。
太子殿下,竟然看过他的奏疏!
那些被顶头上司当面扔进纸篓,被同僚引为笑柄,连他自己都快要放弃的血泪文字……
竟然,入了当朝储君的法眼!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刻,赵德言只感觉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倒流,滚烫地冲上头顶,让他浑身都在战栗。
“从今日起,两淮盐政,孤就交给你了。”
李承乾摆出一副“我看好你,大胆去干”的表情,娴熟地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甩锅台词。
“你放手去做,不要有任何顾虑。”
“孤只有一个要求。”
“请殿下示下!”赵德言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毕生力气从胸膛里挤出来的。
“不要来烦孤。”
李承乾在心里默默补完了后半句,嘴上却只是淡然地一挥手。
“凡事,以国法为准绳,以百姓为念。”
“懂了吗?”
“下官……明白了!”
赵德言重重叩首,额头再次与地面亲密接触,再次抬起时,眼神中的火焰已凝为杀伐决断的锋芒。
他明白了!
太子殿下这番话,潜台词就是让他不必顾忌任何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
不必理会官场上那些肮脏龌龊的人情世故!
只要是违法乱纪,祸害百姓的,就一个字——干!
而太子殿下,就是他身后那座最坚不可摧的靠山!
“很好。”李承乾满意地点了点头,“孤有些乏了,你先下去熟悉公务吧。”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走一只嗡嗡作响的蚊蝇,把这位新鲜出炉的“背锅侠”打发了出去。
赵德言恭敬地三叩九拜,起身退下。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稳,无比坚定。
那佝偻了二十年的脊梁,在走出大堂的那一刻,竟缓缓挺直,如一杆重新矗立于天地间的标枪。
李承乾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感觉压在肩上的无形重担瞬间消失,浑身都透着一股咸鱼般的轻松。
“称心,”他心情极佳地喊道,“去告诉厨房,今晚全鱼宴!把那最肥的淮白鱼给孤清蒸了!这次,必须用上好的雪花盐!”
总算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生活了。
然而,他严重低估了一个被压抑了半辈子的理想主义疯子,在得到最高授权后,会爆发出何等恐怖的能量。
赵德言上任第一天。
他没碰任何账本,没见任何同僚,直接带着一队人马,查封了扬州城内最大的私盐贩子——江都王家的盐仓。
江都王家。
江南有名的二等士族,盘踞两淮数百年,私盐贸易,几乎就是他家的祖产。
他们与盐运司官吏勾结,高价出售劣质私盐,牟取血利,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赵德言这一刀,快、准、狠,直捅马蜂窝最核心的位置。
王家家主当天便遣人上门,一份厚礼奉上,言语间绵里藏针,暗示赵德言不要自误。
赵德言看都未看,命人将礼物原封不动地扔出府门。
他甚至当着王家管事的面,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将查抄的数万斤私盐,全部倾倒进运河。
消息传出,扬州震动。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副使,不是过江龙,而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王家,怒了。
第二天,扬州城外官盐运输的必经之路上,凭空出现了一大批拖家带口的“失地盐工”。
他们堵塞道路,哭天抢地,声称官府的新盐政断了他们的生计。
顷刻间,官盐运输陷入瘫痪。
这是世家大族最惯用的伎俩——煽动无知百姓,裹胁民意,法不责众。
扬州长史急得满头大汗,火烧眉毛般地跑来请示李承乾。
彼时,李承乾正坐在府衙后花园的凉亭里。
他悠闲地听着江南小调,面前的白玉盘里,盛着一笼刚出炉的蟹黄烧麦。
皮薄如纸,蟹黄饱满,金红的汤汁在半透明的皮子里微微晃动,散发着勾魂摄魄的香气。
他正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只,准备享受这人间至味。
“殿下,不好了!王家煽动盐工把官道堵了!再这么下去,非出乱子不可啊!”
长史焦急的声音,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李承乾的手一抖,那只完美的烧麦,掉回了盘子里。
他所有的好心情,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一股难以抑制的暴躁,从他心底野蛮地生长出来。
又是这个王家!
还没完了是吧?
饭都不让人好好吃了?
他搁下筷子,指节在桌面轻轻一敲,发出沉闷的轻响。
凉亭里的丝竹管弦之声,为之一滞。
“一群刁民,聚众闹事,阻碍国道,此举与谋逆何异?”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让长史心头发颤的冰冷。
那是一种美梦被人吵醒后,极度不爽的起床气。
“传孤的令箭给扬州都尉。”
“一个时辰内,清空官道。”
“凡为首作乱者,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至于那个王家……”李承乾的眼皮微微抬起,眸光里掠过一抹极度不耐烦的锋芒,“既然他们这么喜欢在阴沟里玩,那就陪他们玩到底。”
“告诉赵德言,让他去查。”
“把王家从前朝立业开始,所有偷税漏税、行贿官吏、鱼肉乡里的烂事,都给孤一件件地翻出来!”
“孤倒要看看,他王家的根,到底有多干净!”
这番话,纯粹是一个顶级吃货的“护食之怒”。
李承乾只想用最简单、最粗暴的手段,把这只嗡嗡叫的苍蝇拍死,然后回来继续吃他的蟹黄烧麦。
可这番话落入扬州长史的耳中,却不啻于万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什么都懂了!
原来,太子殿下早就料到王家会有此一招!
擢升赵德言,查封盐仓,根本不是目的,那只是投石问路的第一步棋!
这一步棋的目的,就是逼王家出手!
如今王家果然按捺不住,打出了“民意”这张牌,而太子殿下立刻就祭出了第二步棋——雷霆镇压,釜底抽薪!
先以铁血手段,快刀斩乱麻,震慑所有宵小之徒!
再从根基上,对王家进行毁灭性的清算,将其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哪里是什么盐政改革?
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治清洗!
太子殿下,这是要借着盐政的这股滔天东风,将整个江南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狠狠地梳理一遍啊!
扬州长史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储君。
那张英俊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因美食被打扰的慵懒与不耐。
可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在他看来,却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让人心胆俱裂。
于风轻云淡间,布下杀局。
于珍馐美味前,定人生死。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