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衙,后堂。
李承乾面无表情地坐在主位。
眼前,是堆积如山、几乎要将他活埋的竹简与文书。
这些,都是扬州长史连夜从府库里翻出来的,关于两淮盐政的所有卷宗。
空气中陈旧的霉味混着墨香,熏得他脑仁发疼。
扬州长史与几名属官侍立一旁,神情激动,眼神炙热。
那目光,不像在看太子,倒像在瞻仰一尊即将显灵的神祇。
“殿下,这是我两淮十三处官营盐场近年的产出账目。”
“殿下,这是盐运司的行文路线图,以及各地盐价浮动记录。”
“殿下,这是历年来查处的私盐案件卷宗……”
官员们抢着开口,生怕在太子殿下面前落了下风。
在他们看来,殿下既然能想出“日晒成盐”这等神技,此刻必然是成竹在胸,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这积弊百年的两淮盐政,彻底扭转乾坤!
他们要做的,就是鞍前马后,摇旗呐喊。
将来这泼天的功劳里,自然少不了他们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他们眼中那位运筹帷幄的太子殿下,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字。
跑。
必须想个办法,把这口天大的黑锅甩出去,然后继续自己伟大的跑路计划。
直接撂挑子肯定不行,抗旨不遵,他担不起。
那就只能……找个倒霉蛋来接盘!
李承乾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那几张打了鸡血的脸。
他的眼神看似深沉如渊,实则是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面试”。
谁,看起来最能干?
谁,看起来最不怕死?
谁,看起来最适合当这个完美的背锅侠?
他伸出手指,轻轻叩击桌面。
“笃。”
“笃。”
声响不大,却让整个后堂瞬间死寂。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着太子殿下的雷霆指令。
“这些卷宗,孤看与不看,意义不大。”
李承乾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仿佛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严。
这是他长年扮演“圣贤太子”,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众官吏闻言,心头剧震,愈发恭敬。
听听!这是何等的境界!
寻常庸官,新官上任,只会埋首故纸堆,皓首穷经。
可殿下却直指问题核心!
这些陈腐发霉的数据,根本无法反映盐政真正的毒疮!
何等的魄力!
扬州长史小心翼翼地躬身,试探着问道:“那依殿下之见……”
李承乾的目光从那堆小山似的竹简上挪开,落在了扬州长史的脸上。
他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张长史,孤问你,在这两淮地界,平日里,是谁对这官盐的弊病,骂得最凶,抱怨得最多?”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
也太……出乎意料了。
众人本以为,殿下会垂询盐场分布,或是税收大要。
谁能想到,他竟然问起了谁是本地最大的“刺头”和“喷子”。
扬州长史足足愣了半晌,才在大脑中疯狂搜索起来,片刻后,脸上露出一丝古怪。
“回殿下,若说抱怨最多之人,倒还真有一个。”
“哦?”李承乾身体微微前倾,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此人名叫赵德言,是江都县一名盐税小吏。”
“此人……性情耿直,甚至可以说有些迂腐。因看不惯盐运司官吏与地方豪族勾结,侵吞盐利,盘剥百姓,数年间,已连上十八道奏疏,弹劾上官,痛陈盐政之弊。”
“结果呢?”
扬州长史苦笑一声:“结果自然是石沉大海。他还因此得罪了上上下下所有人,被排挤到了一个清闲的库房里,终日与旧账本为伴,再无升迁之望。”
李承乾听到这里,双眼猛地一亮。
就是他了!
这个叫赵德言的,简直是天选的接盘侠!
首先,他身在基层,门儿清!对盐政的猫腻了如指掌。
其次,他有改革的核动力!被压迫了这么多年,心里那股火都能点燃长江了。
最关键的一点,他没背景,没靠山!
只要自己稍加提拔,这哥们儿还不对自己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当牛做马?
到时候,自己把所有破事都丢给他,只需在后面挂个名,偶尔点点头。
等他把事情办妥了,功劳是自己的,苦劳是他的。
而自己,则可以重新过上喝茶听曲,遛鸟摸鱼的快活日子!
完美!
李承乾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他当即拍板,一锤定音。
“传孤的令旨,即刻起,擢升江都盐税吏赵德言为两淮盐政司副使,暂代本宫,全权处理盐法改革一应事宜!”
此令一出,满堂死寂。
针落可闻。
扬州长史等人面面相觑,每个人眼中都写满了山崩海啸般的震撼。
他们又一次,被太子殿下的操作给秀到了。
不拘一格降人才!
殿下这是在用最直接、最蛮横的行动,向整个大唐官场宣告他的用人标准!
不看资历!不看背景!不看官阶!
只看你有没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
那个赵德言,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不识时务、处处碰壁的官场废物。
可在太子殿下眼中,他却是一块蒙尘的美玉!
殿下仅凭几句问话,就从茫茫人海中,精准地捞出了那把最锋利、也最敢于执行改革的“刀”!
这一手“破格提拔”,看似随意,实则深藏着帝王心术的至高妙理!
先以“日晒成盐”,解决了“术”的问题。
再以“擢升赵德言”,解决了“人”的问题。
那么接下来,殿下怕就是要拿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豪族开刀,解决“势”的问题了!
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深不可测!
想到这里,扬州长史等人望向李承乾的眼神,已经从敬畏,升华为了狂热。
“殿下圣明!”
众人齐齐下拜,声音发自肺腑,如山呼,如海啸。
李承乾被这阵仗搞得一懵,但还是强装镇定地摆了摆手:“孤乏了,你们都退下。待赵德言到任后,让他直接来见孤。”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好好规划一下,等锅甩出去,下一站是去苏州看园林,还是去杭州赏西湖。
众官员恭敬地躬身退出,整个后堂,重归安静。
李承乾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瘫在了宽大的椅子上。
他感觉,自己离咸鱼的梦想,又近了一大步。
然而他并不知道。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他那“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惊世之举,正以燎原之势,伴随着“日晒成盐”的奇迹,传遍整个江南。
无数郁郁不得志的寒门士子,奔走相告,当街涕泪横流。
无数被世家大族打压的中小商贾,仿佛看到了黑夜中亮起的唯一灯塔。
一股名为“太子新政”的巨大风暴,正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悄然酝酿。
而风暴中心的李承乾,此刻正为自己成功甩锅而沾沾自喜。
他盘算着,今晚的接风宴上,是点一道清蒸鲥鱼呢,还是一道蜜汁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