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的出游大计,执行效率堪比急行军。
他无情地谢绝了东宫属官们哭天抢地,想要跟随他一同“教化万民”的请求。
也甩掉了那个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的科研狂魔弟弟,李泰。
最终的随行名单,只有称心、如意等寥寥数人。
个个都是身手高强、沉默寡言,并且早已洞悉他“懒”之本性的贴身心腹。
一行人换上寻常富家公子的行头,怀揣着户部支援的巨额银票,次日天还未亮,便如游鱼入海,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长安城。
目的地?
江南。
烟花三月下扬州。
这几个字,早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穿越者的灵魂深处,是毕生追求的终极浪漫。
至于考察盐铁?
见鬼去吧!
那不过是用来忽悠皇帝老爹,换取自由的借口。
在他李承乾的人生规划里,画卷上只应有小桥流水,案几上只应有美女佳肴。
一行人晓行夜宿,刻意避开尘土飞扬的官道,专挑那些风景秀丽、人迹罕至的山间小路。
李承乾彻底放飞了自我。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特制的、内里铺着厚厚软垫的宽大马车里。
耳畔是清脆的鸟鸣,鼻尖是幽淡的花香,嘴里品着长安带来的顶级糕点,再呷一口用清洌山泉刚刚烹煮的新茶。
舒服。
他舒服得几欲呻吟出声。
这他娘的,才叫人过的日子!
当太子有什么好?每日寅时就得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面对一群唾沫横飞的老头子,还要时刻提防着暗处的冷箭。
哪有此刻这般逍遥,这般自在。
半个月后,车队悠悠哉哉地晃进了后世所称的“两淮”地界。
此地襟江带海,自古便是产盐重镇,朝廷盐税的大头,皆出于此。
李承乾本能地想绕路走。
“盐”这个字,如今对他而言,多少有些敏感,容易让他联想起朝堂上那些烦心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
这日,他们在淮安城外的一处驿站歇脚,听闻此地“淮白鱼”乃是一绝,便点名要尝尝。
鱼,是无可挑剔的好鱼。
才从河里捞上来,在盆里活蹦乱跳,鳞光闪闪,鲜活得能溅人一脸水珠。
厨子,也是方圆十里最有名的老师傅,一手烹鱼的绝活已臻化境。
然而,当那盘雾气氤氲、鲜香扑鼻的清蒸白鱼被端上桌时。
李承乾仅仅尝了一口。
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
“呸!”
他毫不顾忌形象,猛地将嘴里的鱼肉吐在了地上。
一旁的称心脸色微变,立刻凑上前低声问:“殿下,是鱼不新鲜?”
“鱼是好鱼。”
李承乾拿起筷子,又在那乳白的鱼汤里轻轻一蘸,用舌尖细细品咂。
下一刻,他的脸色变得比锅底还黑。
“是盐!”
“这盐,不对劲!”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土腥味,在他的味蕾之上轰然炸开,粗暴地蹂躏着他挑剔的神经。
好端端一条极品的江中白鱼,竟被这拙劣的盐,糟蹋成了一锅无法下咽的垃圾。
暴殄天物!
这简直是对食材的亵渎!是对一个资深吃货的终极侮辱!
李承乾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去,把厨子叫过来。”
片刻后,那位掌勺的老师傅被带了过来,两股战战,神情惶恐。
“老丈,我且问你,你们这菜里用的,是什么盐?”
“回……回贵人的话,是官盐啊。”厨子满脸无辜,声音都在发颤,“小老儿祖祖辈辈都在这儿做菜,用的都是这盐,向来是这个味儿。”
“官盐?”李承乾的疑惑更深了,“官盐就这德性?”
在他的记忆中,唐代的制盐工艺虽比之后世,但也不至于烂到这种地步。
厨子以为他不信,苦着脸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解释道:
“贵人您是外地来的,有所不知。我们这地界,靠海吃海,早年间,家家户户都可自煮海盐,那盐,白得像雪,鲜得能让人把眉毛都吞下去。”
“可自打前朝开始,朝廷便严禁私煮,把盐场全收归官府。这官盐嘛,一是价格贵得离谱,二则……就是您尝到的这个味儿。里头全是杂质,又苦又涩。”
“我们也没法子,市面上只许卖这种盐。听说那些真正好的精盐,都是特供给长安城里的大官贵人们的,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哪有福气见得到啊。”
李承乾瞬间明白了。
盐铁专营,官府垄断。
这便是垄断经营下,最典型的弊病——质量无可避免地下降,价格却居高不下。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
可一想到接下来的江南之行,自己的味蕾可能要日复一日地遭受这种劣质盐的荼毒,他就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烦躁。
这,严重影响了他的旅游体验!
这,严重破坏了他的咸鱼心情!
不行。
为了自己接下来的口福,这件闲事,非管不可。
“此地最大的官盐场,在何处?”他沉声问道。
厨子连忙指向东边:“出城往东三十里,海边上,便是板浦盐场。这方圆百里的盐,都是从那儿出来的。”
“称心,”李承乾眼中闪过一抹决断,“备马,我们去看看。”
半个时辰后,李承乾站在了板浦盐场的场部门外。
眼前与其说是盐场,不如说是一片被圈禁起来的巨大滩涂。
烈日之下,成百上千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盐工,如同蝼蚁般,挑着沉重的海水,麻木地倒入一口口巨大的铁锅之中。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灼人的热浪混杂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苦涩咸腥,扑面而来。
不远处,一个管事打扮的壮汉,正挥舞着手中的皮鞭,狠狠抽打在一个不慎打翻了水的瘦弱盐工身上,嘴里骂骂咧咧。
李承乾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带着称心,绕着盐场的外围,沉默地走了一圈。
他看见,盐工们费尽心力煮出的,是一种灰黑色的粗盐,里面肉眼可见地混杂着大量的泥沙与不明杂质。
这些所谓的“官盐”,就这么被随意地堆放在露天的草棚下,任由风吹雨淋。
管事们再将其分装入袋,发往各地,换取高额的利润。
效率低下,工艺原始,产品劣质。
李承乾摇了摇头。
脑海中,后世纪录片里看过的“滩涂晒盐法”清晰地浮现。
开辟盐田,构筑沟渠,引入潮水,利用日光蒸发,让盐分自然结晶。
那种方法,不仅产量巨大,省时省力,产出的海盐更是洁白如雪,质量远非眼前这种粗陋的“火煮法”可以比拟。
最关键的是,它几乎不消耗燃料!
李承乾抬眼看了看盐场旁那座几乎被砍伐殆尽、光秃秃的山头,心中只剩下两个字。
愚蠢。
这不仅仅是技术落后的问题,更是管理上的彻底失败。
他转身回到马车上,取来纸笔,蘸饱了墨,手腕翻飞。
一张简易的图纸,很快便跃然纸上。
图上,是一片片被整齐分割成格子的盐田,旁边辅以水车和沟渠,并清晰地标注着“纳潮池”、“蒸发池”、“结晶池”等几个关键区域和步骤。
他又在图纸旁,用简明扼要的文字,阐述了“日晒为盐”的基本原理,及其节省成本、提升品质的巨大好处。
“称心。”
李承乾将图纸递了过去。
“找个机灵点的人,把这张图,想办法匿名投进这盐场的官署里。”
“就说,是云游方士偶然路过,不忍见此地百姓食此劣盐,特赠‘点石成金’之法。”
他懒得亲自出面。
搞得太正式,少不得要层层上报,引来各路官员,接着就是请功、封赏,麻烦得要死。
他只想解决那个该死的盐味问题,然后继续自己悠闲的美食之旅。
借“方士”之名,最是省心。
这个时代的人,上至帝王,下至走卒,都信这个。
称心心领神会,躬身领命而去。
李承乾在马车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啪脆响,重新舒舒服服地躺倒。
“走,我们换个地方,找点好吃的。”
“但愿下一顿鱼,别再是这个鬼味道了。”
他闭上眼睛,很快便将这桩小事抛诸脑后。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漫长咸鱼假期里,一个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随手为之的小插曲。
解决一个味觉上的小麻烦罢了。
他打了个哈欠,满脑子都在盘算下一站是该吃烤全羊,还是该尝尝炖江鲜。
至于那张被他随手丢出去的图纸,究竟会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又将如何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关他屁事?
睡觉,睡觉才是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