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咳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憋成了深紫色,眼角飙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他不是被呛的。
他是被吓的。
盐铁?
国之大动脉。
历朝历代的绞肉机。
多少英雄豪杰,能臣干吏,就栽在这两个字上。轻则丢官罢职,重则身死族灭,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父皇这是觉得他命太长,想让他早点下去见列祖列宗?
李世民见他反应如此剧烈,非但没有起疑,反而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看!
承乾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为父戳中了他的心事!
他渴望这个机会,他早就想施展自己的滔天抱负!
这孩子,就是太懂事,太内敛,什么都自己憋在心里,苦了你了。
李世民心中瞬间涌起一阵为人父的酸楚与骄傲,他伸出手,重重拍着儿子的背,帮他顺气。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的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慈爱,“为父知道你激动。你放心,有为父在,你放手去做!谁敢给你使绊子,为父第一个不饶他!”
李承乾好不容易才把那口要命的酸菜咽下去,感觉整个食道都像被火烧过。
他抬起头,迎上李世民那张写满了“吾儿速来,舞台已为你备好”的脸,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
跑!
必须跑!立刻!马上!
可怎么跑?
直接说“父皇儿臣能力有限干不了”,等于当场承认之前的一切都是在演戏,是在欺君。
以他爹那多疑的性格,下场绝对比接手盐铁还惨。
必须找个理由。
一个听起来无比高大上,无比合情合理,完美契合他“心怀天下、深谋远虑的圣贤太子”人设的理由。
电光石火间,李承乾的大脑进入了超频状态,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缓缓放下筷子,整理了一下衣冠,方才的狼狈相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凝重、谦逊与忧虑的复杂神情。
“父皇,”他的声音因刚才的剧咳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镇定,“儿臣方才失态,非是激动,而是……惶恐。”
“惶恐?”李世民愣住了。
“然也。”李承乾站起身,对着李世民深深一揖,“父皇欲将盐铁之事交予儿臣,此乃天大的信任,儿臣感激涕零。但正因如此,儿臣才倍感惶恐。”
他直起身,目光并未落在李世民身上,而是投向了殿外沉沉的夜色,视线仿佛穿透了宫墙,落在了大唐万里的山河之上。
“父皇可还记得,儿臣曾言,格物之道,当分‘体’与‘用’?”
李世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他刚研究过,甚至还写了心得体会。
“腌制酸菜,看似解决了京畿白菜之厄,实则不过是‘用’之层面的一点小术。”
“儿臣,不过是恰逢其会,拾人牙慧,侥幸成功罢了。”
“但盐铁,非同小可。”李承乾的语气陡然沉重如山。
“盐,活万民之命。”
“铁,铸国之干戈。”
“此二者,非‘用’也,乃国之‘体’!是贯穿我大唐四肢百骸的血脉!”
李世民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他又一次发现,自己儿子的思路,拔高到了一个他未曾设想的境界。
“对血脉动刀,岂可儿戏?”李承乾转过身,眼神清澈而坦诚地直视着李世民。
“动刀之前,需先望、闻、问、切,需知其流向,明其症结。”
“如今,儿臣对这‘血脉’的认知,尚且停留在长安城的一纸奏疏之上,对其在州、在县、在乡、在野的真实状况,可谓一无所知。”
“譬如此次酸菜之法,若非儿臣偶然想起家乡吃食,又岂能有此一策?”
“这恰恰说明,真正的智慧,不在庙堂之高,而在江湖之远。真正的解法,藏于万千黎民的日常烟火之中。”
“若儿臣此刻便接手盐铁,在东宫闭门造车,仅凭朝中几卷数据便贸然推行新政,与纸上谈兵何异?”
“一旦有误,影响的将是千万百姓的生计!”
“动摇的将是我大唐的国本!”
“届时,儿臣万死,莫赎!”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情真意切。
李承乾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打鼓,他偷偷用余光观察着李世民的表情。
只见他爹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是沉思,最后,那双深邃的龙目中,迸发出了骇人的亮光。
那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
更是“吾儿果然深谋远虑”的极致欣慰。
“好!”李世民一拍大腿,“说得好!承乾,你又给为父上了一课!”
他激动地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
“不愧是‘无用之用’的开创者!你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根本!”
“没错,知易行难,空谈误国!”
“没有亲眼看过,亲手摸过,就没有资格对国之大动脉指手画脚!”
李世民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承乾:“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来了!
机会来了!
李承乾心中狂喜,面上却愈发恭谨:“启禀父皇,儿臣恳请……出巡地方,体察民情。”
他微微躬身,摆出了最诚恳的姿态。
“儿臣想亲自去看看,我大唐的盐,是如何从碧波万顷的大海中,从深不见底的盐井里,化作百姓灶台上的白霜。”
“儿臣想亲自去看看,我大唐的铁,是如何从深山矿脉中开采,历经千锤百炼,化作将士手中的横刀。”
“儿臣想亲口问问那些灶户、那些铁匠,他们一年能得几斗米,家中尚有几口人,日子过得是苦是甜。”
“只有将这些最真实的‘体’,都装在心里,儿臣日后才敢向父皇建言,如何去‘用’好这盐铁。”
这番话,翻译过来其实很简单:
爹,我想出去玩。
我想去看海,想去爬山,想去吃野味。
朝堂太闷了,我要放风!
然而,落入李世民的耳中,这简直就是当代储君的完美典范!
不耽于享乐,不急于揽权,心怀天下,脚踏实地。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稳重!
李世民大步上前,双手扶起李承乾,看着自己的儿子,越看越满意,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块自我抛光到璀璨夺目的绝世美玉。
“准了!”李世民的声音洪亮如钟,“为父不仅准了,还要给你仪仗,给你兵马,给你便宜行事之权!”
李承乾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摆手:“父皇不可!”
“儿臣此去,乃为‘体察’,非为‘巡视’。仪仗兵马太过招摇,只会让地方官吏层层遮掩,所见所闻,皆是粉饰太平。儿臣只求轻车简从,扮作寻常游学士子,如此方能窥得一丝真实。”
开什么玩笑,身后跟一大票人,那还怎么愉快地摸鱼?
李世民闻言,更是赞叹不已。
看看!看看!
连这等细节都想到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宁愿放弃太子威仪,甚至不顾自身安危。
此等心性,何愁大事不成!
“好!就依你的!”李世民大手一挥,当场拍板,“你自行挑选几名护卫随从,户部支应一应开销。你想去哪,便去哪。想看什么,便看什么。”
“为父,只有一个要求。”
李承乾心头一紧:“父皇请讲。”
“注意安全。”李世民的脸上,流露出一个父亲最真切的关怀,“你是大唐的太子,万万不可有失。”
“儿臣遵旨!”李承乾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太好了!
公款旅游!
带薪休假!
皇帝老爹亲自授权的摸鱼长假,谁敢拦我!
咸鱼的春天,终于来了!
他强忍着仰天大笑的冲动,对着李世民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然后脚步轻快地退出了甘露殿。
看着儿子那挺拔中透着一股“迫不及待”的背影,李世民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喃喃自语。
“先‘格’物,再‘格’人,如今,竟是要去‘格’这天下了么……”
“承乾啊承乾,你的心,到底有多大?”
他拿起桌上那篇《论格物之“体”与“用”》,只觉得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刺破黑暗的智慧光芒。
而他李世民,将是这万丈光芒背后,最坚实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