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总院”的工地,在长安城外铺开了一片遮天蔽日的尘土。
李世民是铁了心要把这事办成千古标杆,国库直拨的十万贯钱粮,如同流水一般淌向工地。
数万民夫被征调而来,日夜赶工,号子声与夯土声混杂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作为项目的“总挂名负责人”,李承乾被迫每隔几天,就要来这里“体察民情”。
他恨透了这项差事。
每次他那辆极尽奢华的马车一到,工部官员、将作监匠头、守卫将领,便会黑压压地围上来。
一张张脸上,全是过度热情的红光与小心翼翼的谄媚。
他们嘴里吐出的,全是李承乾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工程进度,和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歌功颂德。
李承乾只能摆出“太子”应有的温和表情,在众人的簇拥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巡视一圈。
嘴里机械地重复着“甚好”、“辛苦诸位了”之类的废话。
最后,在一片山呼海啸的“殿下圣明”中,他像个被榨干了所有精力的傀儡,逃也似地回到城里。
他感觉自己就是个被架在神坛上的吉祥物,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这天,他刚从工地逃回来,沾满泥点的袍子还没来得及换下,就听说朝中出了件麻烦事。
今年的冬天异常温和,开春后雨水又尤其充沛。
风调雨顺的最终结果,是长安京畿地区的蔬菜,迎来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丰收。
尤其是大白菜。
田间地头,一颗颗白菜长得赛过一个的肥硕,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边际。
起初,菜农们脸上还挂着丰收的喜悦。
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产量实在太大了。
长安城的市场在几天之内就迅速饱和,白菜的价格断崖式下跌。
从最初的几文钱一斤,跌到几斤一文钱。
最后,干脆白送都没人要了。
菜贱伤农。
菜农们拨了拨算盘珠子,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把白菜从地里砍下,再装车运到城里贩卖,光是耗费的人力、车马费,都远远超过了卖菜得来的那点铜板。
于是,一幕令人心碎的景象出现了。
无数菜农,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了大半年的劳动成果,成片成片地烂在地里。
有些实在心疼的,砍了一车进城,可哪里卖得掉。
他们又不舍得再花一笔钱运回去,索性就那么倾倒在城外的路边。
一时间,长安城外,堆起了一座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白菜山”。
天气转热,白菜迅速腐烂,那股酸腐的恶臭招来了遮天蔽日的苍蝇蚊虫。
不仅恶心,更有引发疫病的风险。
京兆尹急得焦头烂额,一连几封奏疏递了上去,请求朝廷拿出个章程。
朝堂之上,那帮刚刚分裂成“致用派”和“尚体派”的大臣们,又一次吵成了一锅滚开的热粥。
以房玄龄为首的“致用派”,提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案。
由官府出面,以一个低到尘埃里的价格,统一收购这些白菜,要么拿去喂猪,要么直接挖坑填埋当肥料。
“荒唐!”
方案刚一提出,便遭到了以大儒虞世南为首的“尚体派”的激烈反对。
虞世南吹胡子瞪眼:“此举与焚琴煮鹤何异?粮食蔬菜,皆上天所赐,岂能如此轻易糟蹋!圣人云‘节用爱人’,房相此举,有伤天和,与圣人之道背道而驰!”
房玄龄眼皮一抬,没好气地顶了回去:“那依虞学士高见,该当如何?”
虞世南捋着花白的胡须,一脸高深地缓缓道:“此事之根源,在于人心贪利。若菜农不贪,百姓不贪,顺应天时,吃多少,种多少,何来今日之厄?”
“致用派”的官员们差点当场气笑了。
这是什么屁话?
闹了半天,丰收还是老百姓的错了?
两派人马唾沫横飞地吵了三天三夜,一个主张“物理超度”,一个主张“道德感化”,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这个滚烫的山芋,毫无悬念地,又被踢到了李承乾这里。
李世民召集群臣于大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正站在角落里,眼神涣散,明显在神游天外的儿子。
“太子。”
皇帝的声音响起。
“此事关乎民生,也正是检验你格物之道的时候。你那‘省力’、‘舒适’、‘自流’之法,还有那‘无用之用’的玄妙道理,对此事,可有解?”
唰!
所有人的目光,如探照灯一般,瞬间聚焦在了李承乾身上。
李承乾心里叫苦不迭。
他刚才神游得正爽,脑子里全是上辈子在东北老家,冬天最常吃的那几道硬菜。
此刻被李世民突然点名,他脑中根本没有半点国计民生的概念,更别提什么狗屁哲学思辨了。
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五个大字。
猪肉炖粉条。
当“大白菜过剩”这个词传入耳朵时,他刻在DNA里的东北血脉,瞬间就被激活了。
他想到了那酸爽开胃的渍菜(酸菜),想到了酸菜在滚烫的五花肉汤里“咕嘟咕嘟”翻滚的场景,想到了那吸饱了肉汤和酸菜精华的粉条……
口水,很不争气地,开始在舌根下疯狂分泌。
“父皇,”李承乾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眼神都亮了,“这有何难?”
满朝文武,精神齐齐一振!
看!
太子殿下果然胸有成竹,气定神闲!
只听李承乾用一种分享绝世美食心得的轻松口吻,兴致勃勃地说道:
“把那些白菜,全都腌起来不就行了?”
“腌?”
李世民愣住了。
“对,腌。”李承乾说得兴起,仿佛眼前已经摆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杀猪菜,“找些大缸,把白菜洗净,切开,一层白菜一层盐,码得结结实实的,最后用块大石头死死压住。”
“过个十天半个月,等它发酵变酸,就成了。”
“这东西,叫酸菜,弄好了能放一年不坏!”
他咂了咂嘴,补充道:“等到天寒地冻,没新鲜菜蔬的时候,再把它拿出来。不管是炖肉、炒粉条,还是包饺子,那味道……啧啧,好得很呐!”
他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纯粹是一个资深吃货在畅想未来的口福。
然而,这番话落在满朝文武的耳朵里,不亚于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
大殿之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声!
房玄龄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巴掌重重拍在自己大腿上,那声音清脆响亮!
“妙啊!”
“简直是神来之笔!化腐朽为神奇!臣怎么就没想到!”
他一个箭步冲出队列,对着李世民躬身长揖,声音因过度激动而颤抖:
“陛下!太子殿下此法,何止是解决了眼前的烂菜之危!”
“这更是为我大唐北方边镇数十万军民,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廉价的、可大规模推广的过冬储菜之法啊!”
“此法一旦功成,每年可为国朝节省多少粮草转运之糜费?陛下!这……这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功业啊!”
杜如晦的眼中也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紧跟着出列:
“何止是储菜!殿下说‘腌’,说‘发酵变酸’,这便是‘格物’的至理!”
“利用盐,利用时日,改变其物性,使其久存不坏!这背后蕴含着何等深奥的大学问!”
“而且此法简单易行,家家户户皆可为之!一旦推广开来,我大唐百姓的餐桌,在凛冽寒冬,将不再单调!”
就连刚刚还在高谈“人心不古”的虞世南,也愣了半晌。
随即,他抚掌长叹,脸上满是叹服与释然。
“无用之用!无用之用啊!”
“这,便是‘无用之用’的最好明证!看似‘无用’,即将腐烂的白菜,经太子殿下‘格物’之手,便有了过冬储藏的‘大用’!”
“这与我等空谈玄理,高下立判,云泥之别!老臣,心服,口服!”
刚刚还吵得你死我活、势同水火的“致用派”和“尚体派”,在这一刻,被“酸菜”这一伟大的发明,奇迹般地统一了思想,达成了空前的和谐。
他们都从这简单的腌菜之法中,找到了支撑自己理论体系的完美论据!
“致用派”看到了它无与伦比的实用价值。
“尚体派”看到了它“变废为宝,道法自然”的哲学内涵。
白菜之厄,迎刃而解。
李承乾,再一次,在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被推上了神坛。
他仅仅用一句关于吃的呓语,便轻松化解了一场潜在的民生危机与朝堂纷争。
当天晚上,李世民在自己的寝宫,设下家宴,单独召见了李承乾。
餐桌上,最显眼的主菜,便是一大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酸菜炖白肉。
李世民亲自为李承乾夹了一大筷子酸菜,自己也吃得满嘴流油,赞不绝口。
李承乾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这是他穿越以来,吃得最舒心、最畅快的一顿饭。
这久违的,家的味道,让他感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就在他沉浸在美食的幸福中时,李世民忽然放下了筷子。
他用一种郑重到极点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儿子。
“承乾。”
李承乾嘴里还塞满了酸菜和五花肉,含糊地“唔”了一声。
“为父,今天,终于想明白了。”
李世民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顿悟”的光芒,那光芒亮得惊人。
“你之前三番五次地说,不想当这个太子,为父一直以为,你是真的懒散,不堪重负。”
“现在,为父懂了。”
“你不是懒。”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锤,敲在李承乾的心上。
“你是觉得,这太子之位,这东宫,乃至这整个大唐,都束缚了你的手脚!”
“你的志向与才华,早已经超越了这凡俗的帝王权位!”
你的心中,装的是整个天下,是万千黎民!
区区一个东宫,怎么可能容得下你这条真龙?
李承乾的咀嚼,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滞了。
喉咙里的那块五花肉,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卡着。
一种冰冷的、不详的预感,顺着他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地向上攀爬。
只听李世民的声音变得愈发激昂,带着一种发现旷世奇才的颤栗。
“为父在想,是不是该让你提前……接触一些,真正关乎国之命脉的大政了?”
他微微前倾,帝王的威严在此刻化为了纯粹的信任与期待,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充满诱惑的语气,缓缓吐出两个字。
“比如,盐铁?”
“噗——”
李承乾再也控制不住。
一口混合着酸菜、肉汁的“精华”,精准地喷射而出,在光滑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片狼藉。
他猛烈地咳嗽着,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呛到,而是因为惊骇。
他抬起头,看向他爹那张脸。
那张脸上,此刻清晰地写着“吾儿类我,甚慰我心”,写着“快,好儿子,快来替为父分忧解难”。
那份浓烈到化不开的欣慰与期许,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