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看着眼前的李泰。
这哪里是他的弟弟。
分明是一个走火入魔的狂信徒。
他清楚,此刻一个字都不能说错。
对付狂信徒,你不能否定他的神。
你只能告诉他,他对神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而自己,不幸正是李泰心中的那个“神”。
李承乾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疲惫倦怠被一种全新的神情所取代。
那是一种混杂了悲悯、无奈,又仿佛洞穿了万古的高深。
他的视线没有落在那张繁复的图纸上,而是飘向了窗外,像是在凝视一片凡人看不见的星空。
“青雀。”
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轻易便钻进了李泰的耳朵里。
“你的巧思,孤很欣赏。”
李泰的眼睛“蹭”一下亮了,腰杆瞬间挺得像一杆标枪。
“但是,”李承乾话锋陡然一转,“你只见‘自流’之形,未见其神。”
李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形?神?”
他满脸茫然,小心翼翼地请教:“还请太子哥哥指点。”
李承乾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叹息里,似乎裹挟着无尽的岁月沧桑,像是一位俯瞰众生的智者,在为世人的迷途而惋惜。
“孤问你,我们为何要造那烧烤架?”
“是……是为了‘省力’,为了‘舒适’。”
李泰绞尽脑汁地回忆着,生怕说错一个字,“是为了让厨子,能更轻松地做出更美味的食物。”
“然后呢?”李承乾的声音平静地追问。
“省下来的力气,空出来的时间,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能烤更多的肉,服务更多的人?”李泰不确定地猜测。
“错!”
李承乾断然否定。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安静的殿内。
他转过头,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刺穿李泰的灵魂。
“是为了让那个厨子,在完成差事之后,可以有时间坐下来!”
“去喝一杯茶,看一会天上的云,甚至打个盹!”
“是为了让他从繁重重复的劳作中,寻回片刻真正属于‘人’的闲暇!”
李泰整个人僵在原地,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脑中一片空白。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踱步到那张巨大的图纸前。
他依旧没有低头去看,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个已经钻进牛角尖的弟弟。
“你这翻书台,巧则巧矣,却已入了魔道。”
“读书之乐,在何处?”
“在于指尖摩挲书页时的温润触感。”
“在于偶遇佳句时,不由自主的停顿与回味。”
“在于掩卷沉思时,那份跨越时空与古人神交的静谧。”
“这些,都是读书乐趣本身,无可替代的一部分。”
“你用这冰冷的铁器,将‘翻书’这一行为粗暴地剥离出去,固然是‘省力’了,却也把读书最大的乐趣给‘夺’走了!”
“人,若连这最后的乐趣都要假手于外物,那与被丝线牵着的木偶,又有何异?”
“青雀,此非‘省力’,是‘夺趣’啊!”
“夺趣”二字,仿佛两柄无形的大锤,狠狠砸在李泰的心口上。
他骇然低头,看着自己那张曾引以为傲的图纸,第一次觉得它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面目可憎。
李承乾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该上价值了。
“格物之道,当分‘体’与‘用’。”
“烧火做饭,行军打仗,此乃‘用’也。是生存之本,是不得不为之事。对于这些,自当追求极致的‘省力’、‘舒适’、‘自流’。”
“但人活着,并非只为生存。”
他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缥缈的道韵。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此乃‘体’也。是人之为人的精神寄托,是灵魂的呼吸。对于这些事,我们非但不能求‘省力’,反而要享受其中‘不便’带来的乐趣。”
他抬手指了指窗边的香炉。
“若有一器,可自动添香、点火,固然方便,却也失了那份焚香沐手、与香对话的虔诚。”
“若有一物,可代人挥毫泼墨,字字精准,固然工整,却也失了那份心随笔走、物我两忘的意趣。”
“格物,是为了让我们从‘用’的劳苦中解脱出来。”
“从而,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沉浸于‘体’的闲适之中。”
“这,便是孤所言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一口气说完,李承乾感觉自己快要缺氧了。
他简直是个哲学发明家。
他成功地将自己的“懒”,包装成了一种追求精神自由、回归人性本源的崇高境界。
完美!
李泰的嘴巴已经张成了圆形,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他呆呆地看着李承乾,脑海里如同被投入了亿万吨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体……用……
无用之用……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
太子哥哥的境界,早已超越了“术”的层面,抵达了“道”的高度!
自己还在沾沾自喜于设计一个翻书的“术”,而太子哥哥思考的,却是“人为何要读书”的“道”!
自己只想着如何让一切都变得高效,却忘了人之所以为人,恰恰是那些看似“无用”的雅趣和闲暇!
是自己着相了!是自己肤浅了!
李泰的眼眶瞬间通红。
他对着李承乾,深深地,深深地鞠下了一躬,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
“太子哥哥……是臣弟愚钝!是臣弟险些误入歧途,辜负了您的教诲!”
“您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臣弟……让臣弟茅塞顿开!”
他抬起头,眼神已经从先前的狂热崇拜,升华成了一种近乎仰望神明的敬畏。
“臣弟这就回去,把这孽障图纸烧了!”
“从此以后,定当牢记太子哥哥‘无用之用’的教诲,再不敢以器物之巧,侵扰人文之乐!”
说完,他珍而重之地卷起那张图纸,像是卷起一件罪证,对着李承乾再行一礼,才一步步倒退着,离开了东宫。
李承乾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骨头都软了,一屁股瘫坐回榻上。
总算……
把这个小魔星给忽悠过去了。
“无用之用”,他为自己的急智和口才点了个赞。
这下,总没人再敢发明什么自动洗脚机、自动喂饭器来折磨自己了吧?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
他不知道,他与李泰的这场对话,被殿外侍奉的一位年轻起居郎,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这位本就对太子殿下景仰已久的文学青年,听完这番“体用之辩”与“无用之用”的宏论,当场惊为天人,回到家中,连夜奋笔疾书,一篇汪洋恣肆的学术雄文就此诞生。
标题起得石破天惊——《论格物之“体”与“用”——兼议太子殿下“无用之用”之显学奥义》。
文章一出,在长安思想界投下了一颗核弹。
原本因“格物第一台”而沸腾的长安,所有人都认为格物之道就是求“用”。
可这篇文章,却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甚至更加高妙的理论!
一时间,整个长安的读书人,分裂成了两大阵营。
一派,以工部、兵部官员和工匠为主的“致用派”,高举“烧烤架”大旗,奉李承乾为“工科先驱,实用之神”。
另一派,则以国子监、翰林院的文人学士为主的“尚体派”,高举“无用之用”理论,奉李承乾为“道法自然,哲学圣皇”。
两派人马在酒楼、茶肆、朝堂,吵得不可开交,天天在东宫门口堵门,请求他们共同的祖师爷李承乾出面,为自己正名,并取缔对方那个歪理邪说。
李承乾躲在寝宫里,听着外面的鼎沸人声,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的人生,为什么就这么艰难?
就在他快要被逼疯时,一纸诏书,将他从这无尽的烦恼中“解救”了出来。
李世民召他入甘露殿。
李承乾硬着头皮走进大殿,一眼就看到,李世民正坐在龙椅上,手里拿着的,赫然便是那篇引爆全城的《论格物之“体”与“用”》。
李承乾的心脏“咯噔”一下,差点停跳。
完了。
这次玩脱了。
然而,李世民脸上并无怒气,反而是一种混杂了惊奇、赞叹和“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
他放下那篇文章,目光深邃如海,凝视着自己的儿子。
“承乾。”
李世民缓缓开口。
“你跟为父说句实话。”
“这‘无用之用’,是不是你为了平衡朝中‘致用派’和‘清谈派’势力,提前布下的,又一招绝世妙棋?”
“你先抛出‘烧烤架’,以此稳住并激励了房、杜,还有军方那一干讲求实际的干才。”
“然后,你又借青雀之口,将这‘无用论’抛出,顺势安抚和笼络了孔颖达、虞世南这些守旧的大儒,让他们不至于将格物之道,彻底斥为粗鄙的匠人之术。”
李世民的声音越来越亢奋,眼神里燃起了炽热的火焰,那是一位发现绝世璞玉的帝王才会有的光芒。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大步流星地走到李承乾面前。
“啪!”
一只厚重的手掌,重重地落在了李承乾的肩膀上,那力道,几乎让李承乾一个趔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拍肩,而是混杂着惊叹、赞许与托付的千钧之力。
“一打一拉,一放一收!”
李世民的嗓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俯身盯着李承乾,像是要将他彻底看透。
“你让这两派相互争鸣,相互制衡,而你,则高坐中枢,独掌最终的裁决之权!”
“所有人都为你所用,却又无人能一家独大,以至于功高震主!”
“高!”
“实在是高!”
这位开创了贞观盛世的马上皇帝,此刻竟像个初窥大道的学子,满脸都是叹服。
“好一个帝王平衡术!承乾,你这一手驭下之术,论及精妙,便是为父……也未曾想到过!”
李承乾:“……”
他感觉自己的听觉正在离家出走,父皇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他缓缓仰起头,呆呆地望着甘露殿那绘着仙人走兽的华美穹顶。
这一刻,他第一次对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发自灵魂的怀疑。
这个世界……指定是哪里出了点毛病吧?
是不是我的脑子有问题?
还是你们所有人的脑子都有问题?
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