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的封赏,是一道天雷。
正正劈在李承乾的脑门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脸上那勉强挤出的笑意,彻底碎裂,凝固成了面具。
格物总院?
镇院之宝?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八个字,像一群撞死在钟上的蝙蝠,嗡嗡作响,震得他神魂颠倒。
他只是想撸个串。
他只是想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听着油脂在炭火上爆开的滋啦声,享受片刻的人生。
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国家级重点科研项目的总负责人?
他那凝聚了毕生咸鱼心血的烧烤架,怎么就成了开启大唐新时代的钥匙?
成了“格物第一台”这种一听就让人想死的圣物?
李世民已经激动得有些失态,他死死攥着李承乾的手,对着满朝文武,唾沫横飞地描绘着未来的宏伟蓝图。
从强军到富民,从生产到制度。
仿佛那个黑乎乎的铁疙瘩,是能解救大唐于水火的万能神丹。
而李承乾,神丹的发明者,被迫站在他爹身边。
像一具被抽去灵魂的木偶,承受着百官投来的,几乎能将他点燃的灼热目光。
房玄龄和杜如晦的眼神,尤其吓人。
那两位帝国的擎天玉柱,看他的眼神里,没有欣慰,只有狂热。
一种找到了信仰,找到了“大道”化身的狂热。
他们看的不是李承乾的皮囊,而是他背后万丈的智慧金光。
就连那位向来不动如山的魏征,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捋着胡须,频频点头。
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字——吾道不孤。
李承乾感到一阵窒息。
他感觉自己不是被一群大臣围观。
而是被一群脑补能力突破天际的怪物,按在地上,一层又一层地,强行焊上圣人的光环。
完了。
这次真完了。
跳进黄河也别想洗了。
好不容易熬到散朝,李世民哼着根本不成调的小曲,心满意足地走了。
李承乾刚想开溜,就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住了。
房玄龄和杜如晦。
“殿下,留步!臣等还有一事请教!”房玄龄笑得满脸褶子都在发光,热情得吓人。
杜如晦更直接:“殿下‘自流’之说,真乃治国金玉良言!臣苦思冥想,我大唐税赋转运,耗费巨大,若能依殿下之法,设国家钱庄,统筹调度,岂非……”
“还有殿下的‘舒适’之论!”房玄龄抢过话头,“长安水道脏乱,若能依殿下之理念,引渭水入渠,遍布全城,那将是何等功在千秋的大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睛里迸射着光芒,语速快得像两挺机枪。
国家银行。
城市下水系统。
一个个能把天捅个窟窿的宏伟构想,就这么从他们嘴里喷涌而出。
而且,全都要冠上“秉承太子殿下理念”的名头。
李承乾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听着这些恨不得明天就把大唐翻个底朝天的疯狂计划,唯一的念头就是:
求求你们了。
别说了。
我听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只想回家睡觉!
他拼命打着哈欠,挤出一副为国操劳过度,油尽灯枯的疲态,含糊其辞地应付:
“二位爱卿……所言……极是……”
“孤……乏了……”
“容后……再议……”
说完,也不管两人作何反应,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出来,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东宫,他一脚踹飞靴子,把自己重重砸进柔软的卧榻,用锦被死死蒙住了头。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可他的脑子里,更乱了。
那个被他命名为“撸串伴侣一号”的宝贝,已经被一群禁军簇拥着,庄重地“请”进了崇文殿。
美其名曰,“格物第一台”,进行为期三天的公开展览。
小太监的回报,像一把把刀子扎进他心里。
崇文殿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
文武百官,国子监学子,长安富商,甚至还有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使节。
他们对着那个烤肉的炉子,顶礼膜拜。
时而惊叹,时而沉思,时而捶胸顿足,恍然大悟。
有翰林学士,对着排烟的铁皮烟囱,洋洋洒洒写下三千字雄文——《论“疏”与“堵”:从格物第一台观圣人治政之道》,认为烟囱象征着广开言路,排解民怨。
有兵部武将,看着那套联动的翻转烤签,激动得老泪纵横,当场就要上书,成立“军械自动化研究司”,研究能自动上弦的连弩。
最离谱的,是几个粟特商人,围着手摇鼓风机研究了半天,得出结论:大唐太子已掌握“风神之力”,他们要立刻建议国王,对大唐的贡品增加三倍。
李承乾听着这些匪夷所思的报告,心头一阵绞痛。
他的烧烤架。
他的快乐源泉。
如今成了他最大的痛苦来源。
它被无数人观摩、解读、神化,沾染了太多不该属于它的意义。
它不再纯粹了。
就像他,也再回不去了。
“殿下,魏王殿下来了。”门外,传来内侍怯生生的通报。
李承乾把头在被子里埋得更深。
别来。
求你千万别来。
我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那个被我亲手忽悠瘸了的便宜弟弟。
然而,李泰显然没听见他内心的哀嚎,不等通报完,人已经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太子哥哥!”
李泰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亢奋。
李承乾任命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只见李泰双眼亮得骇人,怀里抱着一卷巨大的图纸,因跑得太急,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哗啦”一声,将图纸在地上铺开。
那是一副无比繁复、无比精密的机械图。
无数的齿轮、杠杆、链条交错,核心是一个巨大的水轮,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太子哥哥!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自流’的真谛!”
李泰指着图纸,激动到浑身发抖。
“我根据您那‘格物第一台’的联动之法,彻夜未眠,设计出了此物!”
李承乾的目光,缓缓移向图纸正上方。
五个工整的楷书大字,映入眼帘。
“全自动水力翻书台”。
李承乾的瞳孔,猛地缩成一个针尖。
“你看!”李泰献宝似的解释,“只要在书房外引水渠,驱动水轮,便能带动整套齿轮运转!书页会被这精巧的吸风管吸起,再由小拨杆轻轻翻过!我还设计了调速装置,可根据您的阅读速度,调整翻页快慢!”
“这样一来,您日后看书,便再也无需亲自动手了!”
李泰的脸上洋溢着崇拜与自豪。
他觉得自己终于悟透了太子哥哥思想的精髓,并将其发扬光大。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李承乾,等待着那句梦寐以求的夸奖。
然而,李承乾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图纸。
那不是一套机械。
那是一座囚笼。
一座用“效率”和“勤奋”打造的,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金光闪闪的囚笼。
他不想看书。
他一点也不想看书。
他只想躺着。
这个蠢货弟弟,把他摸鱼的终极奥义,理解成了如何更高效地内卷!
他不仅自己卷,还要发明工具,逼着自己这个只想躺平的哥哥一起卷!
这哪里是弟子?
这分明是披着崇拜者外衣的魔鬼!
一股比被封为“格物总院”院长时,还要深沉百倍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李承乾。
他看着李泰那张真诚到刺眼的脸。
看着那双清澈愚蠢,写满“快夸我”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该怎么告诉这个自己亲手打造的头号铁粉,他呕心沥血的“伟大发明”,在自己眼里,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恐怖、最画蛇添足的东西?
他该如何,在不暴露自己咸鱼本质的前提下,亲手掐灭这个魔鬼弟子心中,那熊熊燃烧的创造之火?
李承乾的大脑,从未转得如此之快。
或者说,从未被逼到如此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