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浦盐场的盐监叫孙德茂。
一个熬了半辈子,才混到从七品的小官。
他最近的日子,堪称煎熬。
朝廷催缴盐税的文书,一道比一道急。
可盐场的产出就那么多。
盐工们怨气冲天,出工不出力,煮出来的盐,质差量少。
为此,他不知被上官申斥了多少回。
这天,他正为下个月的税额愁得头发都快揪秃了。
一个门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手里高高捧着一卷羊皮纸。
“大人!大人!有人往院里射了一支冷箭,箭上就绑着这个!”
孙德茂本就心烦意乱,没好气地一把夺过,展开图纸。
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那张羊皮纸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图上画着他闻所未闻的构造。
一片片被切割得无比规整的格子。
旁边还标注着“纳潮池”、“蒸发池”、“结晶池”等诡异的名词。
而图纸旁的文字解释,更是看得他心脏狂跳,口干舌燥。
“引海水入田,凭日晒风吹,可自结为盐?”
“无需薪柴,不费人力?”
“产盐十倍于火煮,其色如雪,其味至鲜?”
孙德茂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荒谬!
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
盐自古便是煮出来的,哪有靠太阳晒出来的道理?
这定是哪个江湖骗子在故弄玄虚!
他抬手就想将这废纸扔掉。
可指尖触及纸张的瞬间,却瞥见了最末尾的那行小字。
“云游方士所赠,信则昌,不信则亡。”
“方士”二字,让他心里猛地一突。
当今陛下虽不好方术,可对这类世外高人,向来抱持着宁信其有的态度。
何况,这图纸绘制精细,条理分明,绝非信手涂鸦。
万一……
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满了孙德茂的脑海。
他的心,开始擂鼓般狂跳。
“产盐十倍”……
“其色如雪”……
若真能实现,那还谈什么上官申斥?自己恐怕要一步登天!
巨大的诱惑,瞬间压倒了仅存的理智。
他决定赌一把!
赌上自己的官位前程!
反正盐场外围多的是荒废滩涂,随便划出一小块试验,即便失败,也损失不了什么。
孙德茂当即召来几名心腹,严格按照图纸上的要求,在一处偏僻角落,秘密开辟了一小片试验盐田。
挖沟渠,修堤坝,用大水车将海水引入第一个池子。
接下来,便是熬人的等待。
盐场的工人们远远看着,都当他魔怔了,指指点点,满是看笑话的神情。
谁家大人会傻到指望太阳能晒出盐来?
孙德茂顶着山一般的压力,每日天不亮就守在盐田边,眼巴巴地望着。
一天,两天……
池子里的水只是在烈日下慢慢蒸发,看不到任何变化。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第七天清晨。
当第一缕曦光刺破云层,照在那个被称为“结晶池”的浅池中时。
奇迹,发生了!
随着最后一层水汽的消散,一层白花花的东西,在池底熠熠生辉,仿佛铺满了一地碎钻!
孙德茂的眼睛瞬间瞪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他伸出手,指尖都在发颤,小心翼翼地抓起一把那白色的结晶体。
细腻。
干燥。
没有一丝一毫的泥沙杂质。
他颤抖着,将一小撮放进嘴里,用舌尖轻轻一抿。
下一刻,一股纯粹到极致的咸鲜之气,轰然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没有苦,没有涩,只有最本源的鲜!
“盐!是盐啊!”
“是上好的雪花精盐啊!”
孙德茂再也抑制不住,涕泗横流,当场跪倒在盐田边,朝着天空砰砰磕头。
“神仙!是神仙指点啊!”
消息传开,整个板浦盐场彻底轰动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神迹般的一幕,惊得魂不附体。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孙德茂立刻下令,砸了所有煮盐的铁锅,将全部人力物力,都投入到开辟日晒盐田的浩大工程中。
效果是颠覆性的。
短短一个月,板浦盐场的产量,何止翻了十倍!
产出的,还全都是以往只有皇室贵胄才能享用的雪白精盐!
而成本,几乎为零!
孙德茂看着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雪白盐堆,幸福得几乎晕厥。
他知道,他的人生,从收到那张图纸的一刻起,就已经被彻底改写。
他不敢,也决不能独吞这份通天的功劳。
孙德茂亲自撰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疏,将“方士献图,日晒成盐”的经过,详尽无比地上报给了朝廷。
奏疏以雷霆之速,被送抵长安,摆在了李世民的御案之上。
奏疏读罢,李世民先是惊愕,而后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云游方士?
他那洞悉人心的帝王直觉告诉他,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他没有声张,只是召见了皇家秘探组织,百骑司的统领。
“去查!给朕查清楚,近一个月,淮安板浦盐场附近,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特别的事!”
百骑司的效率冠绝大唐。
不到三天,一份密报就呈送到了甘露殿。
密报显示,板浦盐场附近,并无任何方士踪迹。
唯一值得注意的异动,是半个多月前,太子殿下的车驾,曾在淮安驿站有过短暂的停留。
更有趣的是,太子殿下因嫌弃当地官盐味道苦涩,斥责了厨子,还曾派随从去盐场方向打探过。
在那之后,太子的车驾便离开了淮安,继续南下。
而就在太子离开的第二天,板浦盐场,便收到了那份“方士”的图纸。
所有线索,在此刻完美地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直线。
李世民一手握着盐场的奏疏,一手捏着百骑司的密报,身体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哪有什么云游方士!
分明是他的承乾!
是他那个总想偷懒的好儿子,在所谓“体察民情”的路上,仅仅因为一道菜不合胃口,就随手解决了困扰大唐百年的盐政顽疾!
他甚至为了不居功,不张扬,还特意假托了“方士”之名!
这是何等的心胸!
这是何等的淡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甘露殿内,爆发出李世民前所未有的大笑,酣畅,快意!
他懂了!
他彻底懂了!
承乾不是在拒绝盐铁改革!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种“润物细无声”的至高方式,从最基层,最根本的地方,悄然掀开了这场伟大变革的序幕!
先给自己这个皇帝老子画了个“体察民情”的大饼,稳住朝堂。
然后单枪匹马,直插要害。
一张图纸,就撬动了国之命脉!
这哪里是驭下之术,这分明是经天纬地之才!
“来人!”
李世民的声音亢奋到极致。
“召三省六部所有官员,立刻到太极殿议事!”
半个时辰后,太极殿内,文武百官齐聚,人人脸上都写满了茫然。
李世民手持板浦盐场的奏疏,满面红光地走上御座。
“诸位爱卿!”
他高举奏疏,声音响彻大殿。
“淮安大捷!”
房玄龄、杜如晦等人面面相觑。
淮安?非边非镇,何来大捷?
“我大唐,得神人相助,觅得‘日晒成盐’之法!自此往后,我大唐之盐,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其利,何止百倍于今!”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嗡嗡的议论声几乎要掀翻殿顶。
李世民抬手虚压,示意众人安静。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而骄傲的弧度,缓缓开口:
“诸位,可知这位不愿留名、功盖社稷的‘神人’,究竟是谁吗?”
他停顿了一下,享受着所有人的屏息以待。
然后,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揭晓了答案。
“便是我大唐的太子,李承乾!”
轰!
太极殿内,死寂一片。
这道声音,胜过天雷贯耳,将所有朝臣都劈得外焦里嫩。
太子殿下……
他不是正在江南游山玩水吗?
怎么人在千里之外,就立下了这等不世之功?
李世民看着群臣那副目瞪口呆、仿佛见了鬼的模样,心中的骄傲与自豪感,瞬间膨胀到了顶点。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语气,下达了今日最重要的一道旨意。
“传朕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