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暖香袅袅。
李世民正与房玄龄、杜如晦议事。
一名内侍官踮着脚尖快步走入,压着嗓子,将东宫门口发生的一幕幕,一字不漏地禀报了一遍。
房玄龄捋着长须,眼角的皱纹里都蓄满了笑意:“魏王殿下倒是机敏,晓得此刻站出来襄助太子,是博取圣心与清名的大好时机。”
杜如晦却轻叩桌面,眼神锐利得像能剖开人心:“怕只怕,魏王此举,意不在酒。”
“名为襄助,实为裹胁。”
“太子殿下若应下,这山长之位便如烙印上身,再无推脱的余地。”
“若不应,便失了容人之量,落个心胸狭隘的口实。这一步棋,看似毕恭毕敬,实则步步杀机,把太子架在火上烤了啊。”
李世民听着两位宰辅的分析,脸上不见半分担忧。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吹散了浮在水面的热气,嘴角那抹笑意,愈发深不可测。
“克明所言甚是,泰儿的心思,是越来越藏不住了。”
他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喉结滚动。
“不过,你们觉得,朕的太子,是那么容易被拿捏的人吗?”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脑海里不约而同地闪过太子那一系列化腐朽为神奇的操作。
两人心领神会,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是啊。
那位殿下,看似永远被动,永远在被推着走,可哪一次,他不是从死局里走出了一条活路,甚至反手布下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惊天大局?
这一次,面对魏王李泰光明正大的“阳谋”,他又会如何破局?
……
东宫门口。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泰和他身后那群意气风发的文士们,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
无声的姿态,却形成了泰山压顶般的气势。
那是一种名为“众望所归”的绑架。
李承乾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感觉自己的脸颊一阵阵发烫。
他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如同炸开的蜂群,疯狂冲撞。
跑?身后就是东宫,他能跑到哪去?
认栽?绝无可能!他的人生规划里,就没有“鞠躬尽瘁”这四个字!
硬拖着,只会让局面更糟,让李泰的表演更完美。
李泰的余光瞥见李承乾那变幻的脸色,心头一阵得意。
他就是要用“天下大义”,用“万千读书人的期盼”,将他这位太子哥哥,死死钉在“格物院”这根功绩柱上!
他就不信,他还能翻了天!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承乾要被迫点头的瞬间,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口中逸出。
那声叹息,满是疲惫。
满是无奈。
甚至,还带着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悲悯。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亲自伸手,扶起了自己的弟弟李泰。
“青雀,你的心意,孤……心领了。”
李泰心中狂喜,成了!
然而,李承乾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那即将绽放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
“但是,这个格物院的山长,孤,不能当。”
李承乾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现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什么?
李泰懵了。
他身后的文士们也懵了。
四周围观的百姓更是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四起。
圣旨已下,魏王带头拥戴,这是何等的荣耀,太子殿下居然当众拒绝?他这是要抗旨不成?
“太子哥哥,这……这是为何?”李泰彻底慌了,剧本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此乃利国利民,教化万代之功业,您……”
“正因其是万代功业,孤,才不能当!”
李承乾一句话斩断了李泰的追问,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深邃。
“诸位且想,”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引导着所有人的思绪,“何为格物?”
“格物,是穷究天地万物之至理。”
“天,有天文星象之理;地,有山川地理之理;人,有医工农桑之理。”
“这世间万物,道理何止千万?孤一人,就算穷尽一生,又能通晓其中万一?”
众人闻言,皆陷入沉思。
是啊,太子殿下此言,鞭辟入里。
“孤若为山长,那么这格物院,教什么,不教什么,便全凭孤一人之好恶来定夺。”
“孤若喜算学,格物院便重算学;孤若厌工匠,格物院便轻工匠。”
“如此一来,这格物院,与如今的国子监,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讲授‘一家之言’罢了!”
“一家之言,如何能开万世太平?”
“孤一人之所学,又如何敢妄言囊括天地万物?”
李承乾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一句重过一句,字字句句,如洪钟大吕,震得在场所有读书人头脑发蒙,心神摇曳。
“孤以为,格物院,不该有山长!”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一座书院,没有山长?
这……这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自古以来,闻所未闻!
李泰的脑子已经彻底成了一团浆糊,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太子哥哥,感觉自己精心布置的舞台,正在一寸寸崩塌。
李承乾看着众人那副三观尽碎的表情,心中冷笑。
铺垫够了。
是时候,抛出他憋了一路的真正大招了。
那是一个为李泰挖好的坑,也是为他自己,为整个大唐,挖下的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坑!
“格物院,当不设山长,而设‘百家学堂’!”
“凡有一技之长,一学之专者,无论出身,无论贵贱,皆可来我格物院,自立学堂,开坛授课!”
话音落下,他指向人群中的一名官员。
“农部的官员,可来讲农时节气之学!”
他又指向远处一名衣着朴素的匠人。
“工部的巨匠,可来讲水利营造之学!”
“太医署的御医,可来讲悬壶济世之学!”
“西市的胡商,可来讲海外风物之学!”
李承乾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惊世骇俗的笑容,伸手指了指东宫的方向。
“甚至,我东宫的厨子,他若能将一道菜的火候与调味讲出个所以然来,也可自成一派,开一门‘烹饪学’!”
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太子疯了!
这哪里是办学?
这分明是想把三教九流,全都请进大雅之堂!
“如此……岂不乱了套?”
一名文士再也按捺不住,颤声质疑。
“若无山长统领,各家自说自话,岂不成了百家争辩,永无宁日?”
“问得好!”
李承乾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猛地提高声调,眼中燃起烈火。
“孤要的,就是‘百家争鸣’!”
“真理,不是由谁规定,而是辩出来的!天圆地方之说,流传千年,可有谁亲眼见过天之尽头?地之边缘?”
“没有!”
“那为何不能有人提出,大地乃一圆球?为何不能有人造出大船,去亲自验证一番?”
“我大唐,需要的不只是一个答案!”
“而是需要一万个,十万个,敢于去寻找答案的人!”
他的声音,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震动着所有人的灵魂。
“所以,格物院,不应由一人统管,而应设立‘学政院’!”
“由朝中德高望重之臣,如孔祭酒、房相、杜相等人共同组成,只定规矩,不干涉各家学说!”
“入院学子,不拜师,只选课。”
“今日听你农学,明日学他算学,兼收并蓄,择其善者而从之!”
“各家学堂的经费,不看名望,只看成果!”
“谁教出的学生,对大唐的贡献大,谁就能得到更多的钱粮支持!”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一番话毕,东宫门前,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幅波澜壮阔的画卷给震傻了。
不设山长。
百家争鸣。
自由选课。
成果导向。
优胜劣汰……
这是何等恢宏的构想!
这是何等博大的胸襟!
它打碎了师承门户的壁垒,击溃了学说的垄断,要为整个大唐,注入一股前所未有的,野蛮生长的创新活力!
太子殿下,不是拒绝。
他是在用一种更高维度的智慧,重新定义了“格物院”!
他不是不想当那个“山长”。
而是他认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当这个“山长”!
他要的,是一个能够自我进化,自我完善,永远沸腾的学术熔炉!
李泰呆呆地看着李承乾,脸上血色褪尽。
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在山脚下挖了个小土坑,就沾沾自喜以为能绊倒巨人的稚童。
可那巨人,看都未看他的小动作一眼。
而是反手一指,将整座大山,都变成了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
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在李承乾这种“建立规则,制定系统”的降维打击面前,他那点“党同伐异,彰显自己”的小心思,渺小得可笑。
“太子殿下……圣明!”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嗓音都在发颤,透着一股狂热。
紧接着,李泰身后的那些文士,一个个脸颊涨红,眼神里只剩下狂热与崇拜,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殿下胸怀天地,我等……自愧不如!”
最后,只剩下李泰一人。
他孤零零地站着,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他看着那个被众人环绕的身影,光芒万丈,不可直视,终于双腿一软,也跟着跪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