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站在东宫门口的台阶上。
他觉得自己像一尊石像,被定在了原地。
周遭是山呼海啸的赞颂。
无数双眼睛里燃烧着狂热与崇拜,视线几乎要将他点燃。
他身后,李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可李承乾感觉不到半分胜利的喜悦。
他只觉得冷。
一股寒气顺着尾椎骨笔直地冲上头顶,让他的头皮阵阵发麻。
他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他只是为了躲一个“山长”的虚名,为了他那梦寐以求、滋滋冒油的烧烤大业,结果亲手点燃了一把火。
一把名为“百家争鸣”的,注定要烧遍整个大唐的滔天大火。
他原本只想挖个小坑,把李泰和孔颖达那帮总想拉他上课的老头埋了。
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别来烦自己。
可他现在惊恐地发现,这坑……挖得太大了。
大到把整个天下的读书人都圈了进来。
而他自己,就站在这巨坑的正中央,成了那个唯一的、所有人都仰望的……挖坑人。
他不是山长。
却胜过所有山长。
他制定了规则,他亲手开启了一个时代。
从今往后,无论是田间地头的农学家,还是打铁炼钢的工匠,亦或是角落里钻研术数的算学家,他们所有的成就,所有的荣耀,都将与他李承乾的名字,死死捆绑。
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庞大势力,正在他脚下破土萌发。
由无数技术官僚和新生代学者组成。
他的咸鱼大业……彻底完了。
这哪里是甩锅?
这分明是给自己焊上了一个更大的锅,还是个带聚变反应堆的!
“殿下!殿下真乃我等前行之路的明灯!”
一个刚刚还跟在李泰身后的年轻文士,此刻彻底倒戈,挤到最前面,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激动地发问:“殿下所言‘百家学堂’,不知该如何划分?是按农、工、医、算,还是可设阴阳、纵横、名法之学?”
李承乾的脑子“嗡”的一声。
划分?
我怎么知道!我连我家后院那几只鸡的公母都分不清!
他嘴唇动了动,还没想好怎么糊弄过去,另一个人又抢着开口。
“殿下,‘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八字,真乃大道至理!敢问,评判各家‘贡献’的标准为何?是以产出的钱粮计,还是以对民生的影响来论?若有一门学说,短期不见成效,长远却有大利,又该如何评判?”
李承乾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标准?
我唯一的标准就是你们都别来烦我,别耽误我睡懒觉!
他求助似的看向四周。
阎立德那帮工匠,看他的眼神狂热得像是看到了祖师爷鲁班下凡。
东宫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满脸的与有荣焉。
至于李泰……那摊烂泥,已经彻底扶不起来了。
完了。
没人能救我了。
既然如此……
那就只能,继续忽悠了!
李承乾调整呼吸,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高深莫测,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他抬起手,轻轻往下压了压。
仿佛刚才那一番惊世之言,已经耗尽了他巨大的心神。
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来自这位“圣贤”的下一个“神谕”。
“诸位的疑问,很好。”
李承乾缓缓开口。
“但,这些问题,孤,不能回答。”
众人皆是一愣。
李承乾目光扫过全场,反问道:“孤若今日定了学堂的划分,岂非又落入了‘一家之言’的窠臼?孤若此刻定了贡献的标准,那孤与独断专行的‘山长’,又有何异?”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随即是恍然的低语。
他们看向太子的眼神,敬佩之上,又多了几分震撼。
看啊!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清醒!
殿下时时刻刻都在警惕着权力的诱惑,哪怕这权力是他自己亲手创造,唾手可得!
“那……那究竟该如何?”最先提问的文士彻底茫然了。
李承乾心中暗笑。
上钩了。
他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人群中早已石化的国子监祭酒孔颖达,以及他身边的几位大儒身上。
“孔祭酒,”李承乾的声音不大,却让孔颖达浑身一个激灵。
“孤以为,这些问题,正该是‘学政院’成立之后,需要讨论的第一个议题。”
孔颖达的眼睛瞬间爆发出亮光。
对啊!
这不就是“学政院”的职责所在吗!
太子殿下这是在给他们这些老臣出题,更是在赋予他们定义这个新时代的权力!
“至于‘学政院’的人选……”李承乾的目光又轻飘飘地落回跪在地上的李泰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和蔼可亲”的笑意。
“青雀,才思敏捷,于格物之道也颇有心得。孤举荐你,与孔祭酒一道,牵头负责此事。”
“你们可以广邀朝中贤达,共同商议,拿出一个章程来,再呈报父皇与孤。”
他三言两语,就把这个足以把人活活累死的烫手山芋,精准地扔了出去。
李泰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刚刚才带着人来逼宫,来砸场子。
转眼间,他不但不计前嫌,反而将如此重要的事务,委任于自己?
这是……何等的胸怀!
这是……何等的气度!
李泰心中那点仅存的嫉妒和不甘,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彻底冲垮。
羞愧。
无地自容的羞愧。
他感觉自己在李承乾这片广阔胸襟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真正的格局,不是党同伐异,而是海纳百川吗?
李泰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对着李承乾的方向,重重地磕下一个头,声音嘶哑到变了调。
“臣弟……遵命!必不负太子哥哥所托!”
孔颖达等一众大儒也激动得老脸通红,躬身领命。
一个千古未有的学术盛世,仿佛即将在他们手中拉开帷幕。
人群中爆发出比刚才还要热烈十倍的欢呼。
李承乾看着这“兄友弟恭”、“君臣相得”的感人一幕,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完美!
让李泰这个思想新锐的,去跟孔颖达这帮恪守传统的老顽固磕。
一个想创新,一个要守旧。
再加上魏征、房玄龄那帮各有算计的朝中大佬,这个“学政院”内部,光是吵架就能吵上个一年半载。
等他们吵出个结果来,自己的咸鱼乐园早就建好了!
他心满意足,悄悄转身,准备溜回寝殿,继续完善他的烧烤架终极版图纸。
“承乾!”
一个威严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颤音,从不远处传来。
李承乾身子一僵。
完了。
终极BOSS,来了。
李世民大步流星而来,身后紧跟着面色同样震撼的房玄龄和杜如晦。
他在甘露殿坐立不安,终究还是没忍住,亲自跑来看了。
然后,他刚好看到李承乾“不计前嫌”,提拔李泰的那一幕。
他看到了李泰那发自内心的羞愧与敬服。
他看到了满朝文武,以及那些年轻学子,望向李承乾时那毫不掩饰的崇拜。
李世民的心中,翻江倒海。
这……这是何等恐怖的御下之术!
他这个儿子,根本不是在甩锅!
他是在用绝对的智慧和格局“立威”之后,再反手施以“恩典”!
先将李泰这个最大的潜在政敌,彻底击溃,打掉其所有锐气,让其心服口服。
然后再反手提拔,给他一个将功补过、能够施展抱负的机会。
一打一拉,恩威并施!
不费一兵一卒,就将一个心腹大患,化为了最得力的臂助!
这已经不是帝王心术了。
这是开天辟地的神明,在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李世民快步走到李承乾面前,激动地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晃了晃。
“好!好!好啊!”
李世民连说三个好字,眼眶竟有些发热。
“承乾,为父……为你骄傲!你这‘制衡之道’,这‘帝王心术’,用得……用得比为父还好啊!”
李承乾:“???”
制衡?心术?
父皇,您到底在脑补些什么?我就是想让他们内讧,好让我自己偷懒啊!
他张了张嘴,刚想解释。
李世民却根本不给他机会,他拍着李承乾的肩膀,转向众人,声音洪亮如钟。
“太子所奏‘百家争鸣’,乃是为我大唐立万世之基!朕,心甚慰!”
“此事,便由太子全权总领!学政院所议一切章程,最后须由太子裁决!”
“朕说的!”
李承乾眼前一黑。
好家伙。
我刚把锅甩出去,您老人家一锤定音,又给我扣回来了。
还加了个“最终解释权归本人所有”的霸王条款!
看着李世民那张写满了“吾儿类我”、“大唐后继有人”的欣慰脸庞,李承乾欲哭无泪。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东宫,一屁股瘫在软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