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觉得很憋屈,像胸口堵了一团湿透了的棉花,喘不过气。
凭什么?
论才学,他自问不输给任何人,他主持编撰的《括地志》,引经据典,包罗万象,连父皇都赞不绝口。论圣眷,在东宫扩建之前,父皇赏赐给他的金银器物,比给太子府的只多不少。
可现在,一夜之间,风向全变了。
他那个只会养鱼逗鸟的太子哥哥,随便说了几句关于盖房子的话,就被满朝文武吹捧成了“营造之神”、“百工之祖”。连带着“以人为本”、“流水不腐”这些话,都被御史们当成了治国名言,写进了起居注里。
而他呢?因为一篇《论均田制》,因为一时糊涂走了捷径,如今在朝中几乎成了笑柄。虽然父皇的处理是匿名的,但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他现在出门,总感觉同僚们的眼神怪怪的,像是在看一个考试作弊被抓了个现行的学生。
这种强烈的落差,让他心中的嫉妒和不甘,如同野草般疯长。
“不行,我绝不能就这么认输!”李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眼神阴鸷。
他那个太子哥哥,不过是运气好,投机取巧,弄出了个邸报,才有了今日的声望。他所做的,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真正的治国安邦,靠的是经世济民的大学问,是孔孟之道,是礼法典章!
这,才是他的长项!
他必须找到一个机会,一个能将所有人的目光,从那些盖房子的俗事上,重新拉回到“大道”上来的机会!一个能让他一展所长,彻底压过李承乾风头的机会!
很快,机会就来了。
邸报的出现和“论衡”版的开设,极大地激发了整个大唐读书人的参政议政热情。每日,长安城的茶馆酒肆里,随处可见一群群的学子文人,手持一份邸报,或高谈阔论,或引经据典,辩论着国计民生,臧否着时事政策。
思想的火花,前所未有地迸发。
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辩论多了,大家发现,很多问题,仅凭着四书五经里的知识,已经无法解释和解决了。
比如,有人在邸报上提出,为何同样一块地,种上太子殿下推广的土豆,产量就远超粟米?这背后是什么道理?农部的官员只能含糊其辞,说是“地力”不同。
又比如,为何太子殿下设计的曲辕犁,就比直辕犁省力?工部的官员画了图纸,解释了半天,很多文人还是听得云里雾里,觉得这是“奇术”,而非“正道”。
还有,随着海贸的开启,许多来自海外的新鲜事物涌入大唐。那些金发碧眼的胡商,说着奇怪的语言,信奉着闻所未聞的神。他们的世界,与儒家典籍里描绘的“天下”,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
知识的壁垒,出现了。
旧有的,以儒家经学为核心的教育体系,已经无法满足这个日益开放和复杂的大唐了。
一群最有声望的大儒和国子监的博士们,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以国子监祭酒孔颖达为首的十几位鸿儒,联名上了一道奏疏。
奏疏中,他们首先对太子殿下开创邸报,“开启民智”的旷世功绩,进行了长达千字的,热情洋溢的赞美。然后笔锋一转,指出了当前“学与时异,教与世殊”的窘境。
最后,他们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建议:
恳请陛下下旨,以太子殿下为主导,在国子监之外,另设一所包罗万象的“格物院”,广纳算学、农学、工学、医学、天文学等“杂学”人才,编撰新学教材,培养新型人才,以应对大唐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而这所“格物院”的院长,也叫“山长”,他们连人选都推荐好了。
除了那位开启了这一切的圣贤太子,还能有谁?
这封奏疏一递上去,李世民龙颜大悦。
他正愁怎么给儿子再加点担子,让他没时间去琢磨钓鱼养花呢。
看看!什么叫众望所归!什么叫天下归心!
他那个总想躲懒的儿子,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就算他自己想藏起来,他身上的光,也迟早会照亮整个夜空!
“准奏!”李世民朱笔一批,毫不犹豫,“此事,关乎国本,关乎大唐千秋万代!着太子李承乾,全权总领‘格物院’筹建事宜,朝中各部,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圣旨一下,朝野再次震动。
如果说,扩建东宫是巩固了太子的“位”,那总领格物院,就是奠定了太子的“道”!
这是要将太子,塑造成继孔圣人之后,又一位开宗立派,教化天下的文宗啊!
消息传到东宫的时候,李承乾正指挥着工匠,在他未来的“太液池”边上,搭建一个他梦想中的烧烤架。
他连图纸都画好了,带鼓风机和排烟管道的那种。他还准备专门开辟一块地,种上孜然和辣椒。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左手一串烤鱼,右手一杯冰镇葡萄酒,躺在摇椅上,看着美女良娣们翩翩起舞的幸福生活。
“殿下!殿下!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激动得脸都涨成了紫色。
李承乾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图纸都掉在了地上。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下来还大的喜事!”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将圣旨的内容说了一遍。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格物院?
山长?
教化天下?
他感觉自己不是接了一道圣旨,而是接了一份由孔颖达领衔,李世民签发的,无期徒刑的判决书。
让他去筹建一所大学?还是一个包含理工农医的综合性大学?
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上辈子就是个996的社畜,对这些学科的了解,仅限于高中课本和一些科普读物。你让他去当山长?他连九章算术都未必能整明白!
这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更关键的是,这得耗费多少心血?多少时间?
他的烧烤架!他的咸鱼塘!他的美女!他的懒觉!
全都要……泡汤了!
“不……不……”李承乾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周围的太监宫女,还有不远处的阎立德等人,看到他这副“被巨大的惊喜和责任冲击到失态”的样子,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
“殿下真是……真是心怀天下啊!”
“是啊,一听到能为国育才,殿下激动得都站不稳了!”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殿下之风,我等万世楷模!”
李承乾听着这些议论,欲哭无泪。
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激动了?我这是绝望啊!
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往甘露殿跑。
不行,这个山长,打死他也不当!
他必须去跟父皇说清楚,他就是个废物,他啥也不懂,他只想当个混吃等死的咸鱼!
然而,他刚跑到东宫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弟弟,魏王李泰。
李泰今日穿了一身儒雅的白衫,手持一把折扇,身后还跟着几位长安城里颇有名望的青年文士。
“小王,见过太子哥哥。”李泰对着李承乾,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脸上带着无比真诚的笑容,“听闻父皇降下隆恩,命太子哥哥总领格物院,开万世之学。小王与几位同道,不才,于经史子集、算学格物之道,也略有几分心得。特来请命,愿为太子哥哥鞍前马后,为格物院的筹建,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身后那几位文士,也齐刷刷地躬身行礼,高声道:“我等,愿追随太子殿下,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声震云霄,引得周围的侍卫和宫人纷纷侧目。
李承乾看着李泰那张写满了“真诚”和“期待”的脸,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明白了。
这李泰,是来“拱火”的!
他知道自己推辞不掉,所以干脆带人来“投诚”,把这件事彻底做成铁案!
他这是阳谋!
如果自己接受了他的“好意”,那自己就等于默认了要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日后,他李泰就能以“从龙之功”,在格物院里分一杯羹,甚至喧宾夺主。
如果自己拒绝,那更是落人口实。天下才俊来投,你太子却拒之门外,这是何等的傲慢与无能?传出去,自己的名声就全毁了!
李泰这一手,玩得又毒又高明。
他把自己所有的退路,全都堵死了。
李承乾站在那里,看着眼前一张张“热切”的脸庞,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的咸鱼塘,这次是真的……要被抽干水,填平了,还要在上面盖一座他自己亲手设计的、该死的“希望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