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的“阳谋”,很快就显现出了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威力”。
书籍印行监察司,在崔仁师的带领下,投入了工作。
这帮以捍卫圣道为己任的老派世家子弟,正憋着一股滔天的劲头。
他们要向天下人证明,自己并非为一己私利,而是为了学术的纯粹与神圣。
于是,弘文馆活字署送来的每一份书稿,都遭受到近乎恐怖的严苛审查。
“《论语》‘学而时习之’,这个‘时’字,汉儒郑玄注为‘以时’,魏儒王弼注为‘时常’,我等以为,当以郑注为准!”
“活字署所用底本,乃王弼注本,此乃治学不精,发回去,重改!”
“《史记》此段记述,与我崔氏家传之孤本内容相悖,发回去,待考证!”
“《齐民要术》?农书耳,所述‘粪田之法’,言辞粗鄙,有伤风化!暂且搁置!”
“《千金方》?医者贱业,其书岂能与圣贤经典同列?压下!”
监察司的院子里,被驳回的书稿堆积如山,几乎要没过人的膝盖。
而真正通过审核,准予付印的,寥寥无几。
孔颖达急得满嘴燎泡。
他带着一群弘文馆的老学究,天天堵在监察司门口,跟崔仁师那帮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好几次差点就当场上演全武行。
“崔中丞!尔等分明是党同伐异,借机打压!”
“孔祭酒!你我皆为圣人门徒,当知敬畏!学术之事,岂能草率?差一字,则谬千里,此乃为万世后学负责!”
活字署那边,几百号工匠闲得骨头都快生锈了。
几十万个铅字模具擦得锃亮,排版工人的手法练得炉火纯青,结果,没活干。
整个轰轰烈烈的活字印刷大业,就像一辆全速飞奔的华丽马车,一头扎进了名为“监察司”的泥潭里。
被那些官僚程序,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消息传到政事堂,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位宰相也是一筹莫展。
这是太子殿下亲自定下的“阳谋”。
监察司的权力更是陛下亲授。
他们就算心急如焚,也不能公然推翻。
“为今之计,只有再去请示太子殿下了。”房玄龄长叹一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杜如晦眼中也只剩下这一条路:“不错,能解此局者,非太子殿下莫属。”
此刻的李承乾,正在他那扩大了三倍的鱼塘边,享受着人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监察司成立的这半个多月,是他穿越以来最清净的日子。
没人来“请示神谕”。
没人来汇报工作。
东宫门口,真正做到了门可罗雀,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簌簌声。
他换了身宽松的葛布短衫,头戴一顶遮阳的大斗笠,赤着脚,踩在被水汽浸润得温凉滑腻的青石板上。
身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壶冰镇过的梅子酒,还有一碟刚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干。
鱼竿末梢,极轻微地一颤。
一条肥硕的青鱼上了钩。
李承乾手腕一抖,熟练地收线,抄鱼,解钩,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看着在木桶里活蹦乱跳的青鱼,满意地笑了。
这才是人生啊!
什么太子监国,什么活字印刷,都见鬼去吧!
“殿下!殿下!房相和杜相来了!”一个小太监的呼喊声气喘吁吁,打破了这份独属于他的宁静。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
自己的神仙假期,要提前结束了。
当房玄龄和杜如晦在鱼塘边找到李承乾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们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像个乡野渔夫,挽着裤腿,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正一脸不爽地盯着他们。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们最好有天大的事。
“两位相公,不在政事堂处理公务,跑到本宫这鱼塘边,是想学钓鱼吗?”李承乾的语气里,怨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房玄龄苦笑一声,顾不得礼仪,将监察司的所作所为,以及如今整个活字印刷工程陷入停滞的困境,竹筒倒豆子般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殿下,崔仁师等人,分明是阳奉阴违!以‘严谨’为名,行‘拖延’之实。再这么下去,您的一番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啊!”房玄龄说到最后,声音里满是痛心疾首。
李承乾听完,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帮人,就不能让他省点心吗?
他本以为把崔仁师那帮老顽固推到台前,让他们和孔颖达那群大学士去狗咬狗,自己就能彻底清净。
没想到,这帮世家子弟直接掀了桌子,玩起了“非暴力不合作”,硬生生把整个项目给拖死了。
怎么办?
撤了监察司?不行,那是自己提议的,等于当众自扇耳光。
把崔仁师换了?更是换汤不换药,世家大族里这种人多得是。
李承乾的脑子飞速运转。
他想的不是什么治国良策,而是用什么办法,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天大的麻烦。
他需要一个能自动运转的系统,一个能制造足够多内部矛盾,让他们自己跟自己玩到天荒地老的系统。
有了!
“这事……也好办。”
李承乾重新拿起鱼竿,将鱼饵潇洒地甩进水中,眼睛盯着水面上的浮漂,头也不抬地说道。
房玄龄和杜如晦精神陡然一振,连忙凑了过来,竖起了耳朵。
“他们不是喜欢‘审核’吗?不是喜欢彰显自己的‘校对’之功吗?”李承乾撇了撇嘴,“那就让他们审个够,校个够。”
“殿下,您的意思是?”杜如晦没听懂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本宫的意思是,”李承官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把书,分开。”
他伸出两根沾着鱼饵的手指。
“第一类,叫‘钦定正典’。”
“就是那些圣人经典,经史子集最核心的部分。这类书,就全权交给监察司去慢慢审,他们爱审一百年就审一百年。”
“印出来之后,书的扉页上,必须用最大的字号印上‘书籍印行监察司某某某监制’,给足他们功劳和权威。”
房玄龄眉头紧锁,这……这不是正中对方下怀,任由他们拖延吗?
“第二类,”李承乾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叫‘百家文库’。”
“除了那些‘钦定正典’,剩下的,什么诸子百家,农田水利,医卜星象,诗词歌赋,乃至……菜谱游记,有一个算一个,通通归到这一类。”
“这一类的书,监察司……没有最终审核权。”
“什么?!”
房玄龄和杜如晦齐齐失声,如遭雷击。
“本宫给他们‘初审权’。”李承乾慢悠悠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监察司可以对书稿提出任何修改意见。但是,一部书稿最终能不能印,怎么印,不由他们说了算。”
“那由谁说了算?”杜如晦急切地追问。
“由市场说了算,不,是由……天下学子说了算。”李承乾差点说漏嘴,立刻改口。
他随手扔下鱼竿,用一根树枝在湿润的泥地上画了起来。
一个简单的流程图,出现在两位宰相面前。
“咱们搞一个‘新书评议会’。”
“弘文馆,国子监,还有民间那些德高望重的学者,都可以参加。”
“一部‘百家文库’的书稿,在监察司初审之后,就拿到评议会上,公开讨论。”
“支持的人,写文章支持。反对的人,写文章反对。”
“所有人的文章,都用活字印刷印成传单,贴满长安城的公告栏,让全城的读书人都看到,都来评判!”
“一部书,如果支持的人多,骂的人少,那就证明它是好东西,立刻付印,大量发行!监察司就算把天说破了,他们的反对意见也无效!”
“如果一部书,争议很大,吵得不可开交……”
李承乾说到这里,笑了起来,那笑容狡黠得像一只盘算着整个鸡圈的狐狸。
“……那就更好办了!把支持和反对的文章,一字不落地全都附在书的后面,一起印出来!书名就叫《某某书及其争议考辩》,让买书的人自己去看,自己去想,到底谁对谁错!”
房玄龄和杜如晦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图画。
听着李承乾轻描淡写的描述。
他们的脑海中,轰然一震,掀起滔天巨浪!
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们看到了一个他们从未想象过的,一个充满了无尽活力与残酷竞争的学术新生态!
太子殿下的这一招,何止是釜底抽薪?
这简直是移山填海,重塑乾坤!
首先,他将“钦定正典”这个最烫手、也最光荣的山芋,精准地扔给了监察司。这极大地满足了那些世家子弟的虚荣心和掌控欲,让他们有事可做,有功可表,再也无话可说。
然后,他用一个“百家文库”和“新书评议会”的制度,如同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直接凿穿了监察司设置的壁垒,为天下间绝大多数知识的传播,硬生生劈开了一扇敞亮的大门!
这还不是最妙的。
最妙的是,这个制度的核心,是“竞争”与“公开”!
它逼着监察司再也无法进行暗箱操作。他们的每一个审核意见,都会被赤裸裸地放到天下学者的面前,接受最严苛的审视和最直接的挑战。
如果他们的意见毫无道理,只会被人当众耻笑,颜面扫地!
它还激发了所有学者的热情!
自己的观点,自己的学说,可以被印成铅字,流传天下,与天下人共论!这是何等荣耀?
为了这份千古留名的荣耀,他们会爆发出无穷的创造力和战斗力!
“百家争鸣……殿下这是要以一人之力,重现我华夏先秦之时,那百家争鸣的煌煌盛况啊!”
房玄龄的声音都在发抖,因激动而嘶哑。
“不止于此!”杜如晦眼中精光爆射,他看得更深一层,“殿下此法,名义上是评议‘书’,实则是在评议‘人’!一个学者,他的学问高低,见识深浅,品行优劣,通过这场遍及天下的大辩论,将无所遁形,一目了然!”
“这……这是在为我大唐,建立一个不经科举的,动态的,鲜活的‘人才库’啊!”
李承乾听着他们越来越离谱的脑补,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
我没想那么远。
我就是单纯想看他们吵架。
最好吵得天翻地覆,打得头破血流。
这样,就没人有空来烦我钓鱼了。
“嗯,你们明白就好。”李承乾敷衍地点点头,重新拿起心爱的鱼竿,“就这么办吧,具体的章程,你们两位相公去拟。别来问我,我还要……研究一下这条鱼的心理活动。”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着李承乾的背影,深深一拜。
在他们眼中,那哪里是一个惫懒的渔夫?
那分明是一位身处尘世,心怀天下的棋手!正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信手落下一子,便搅动了整个时代的风云!
他们带着无尽的崇敬与激动,匆匆离去,准备将这个足以改变大唐思想界格局的“鲶鱼效应”,付诸实施。
李承乾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下,应该能清净个一年半载了吧?
他美滋滋地想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亲手点燃的,是一个比活字印刷术本身,更加汹涌澎湃,也更加难以控制的思想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