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看?”
李世民的声音,像是从万年玄冰下刮来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杀伐决断的铁血味道。
整个丽正殿,落针可闻。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位文臣之首,屏住了呼吸。
军神李靖,那双看惯了沙场风云的眼睛里,也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张床上,那个刚刚被从美梦中拽出来,还带着一脸起床气的太子殿下。
国之大敌,十万铁骑,兵临城下。
这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他们想听到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意,一番鼓舞士气的豪言,一个力挽狂狂澜的妙计。
然而,李承乾的第一反应,是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半张脸,声音含糊不清,充满了被人打扰睡眠的巨大怨气。
“打仗?”
“大半夜的不睡觉,就为了这点事?”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李世民的眼角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攥紧的拳头,青筋毕露。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李承乾此刻已经被凌迟了八百遍。
这逆子!
国难当头,他关心的竟然是睡觉?
李靖的眉头也皱成了一个川字。他戎马一生,见过的王侯将相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荒唐的储君。
“殿下!”李靖的声音低沉如钟,带着军人特有的压迫感,“此非儿戏!云州失守,河北震动,若不立刻拿出对策,突厥兵锋不日便可饮马渭水,长安危矣!”
“危什么危。”李承乾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不耐烦地摆了摆,“急什么?天又没塌下来。”
他终于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全然无视他父皇那张快要爆炸的黑脸。
“父皇,儿臣问您,咱们为什么要跟突厥人打仗?”
这个问题,问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为什么打仗?
李世民气得想笑:“他都打到家门口了,你问朕为什么打仗?”
“是啊。”李承乾理直气壮地反问,“儿臣的意思是,打赢了,有什么好处?”
好处?
李靖下意识地回答:“扬我国威,保境安民,收复失地!”
“说得好听。”李承乾撇了撇嘴,一脸不屑,“我再问你,突厥那地方,鸟不拉屎,地能种出粮食吗?人都穷得叮当响,除了牛羊马匹,还有什么值钱玩意儿吗?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死伤无数将士,把他们打趴下了,抢过来一堆光吃饭不下蛋的穷亲戚,还得管他们吃喝拉撒,图什么?”
“这叫……劳民伤财,血本无归!纯属一笔亏本买卖!”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李承乾这番惊世骇俗的“战争亏本论”给震懵了。
自古以来,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是开疆拓土,是建功立业。何曾有人,用“划不划算”这种商人的视角,来剖析一场关系到国家存亡的战争?
太庸俗了!
太……
太他娘的有道理了!
房玄龄的眼睛,在一瞬间亮了起来。他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了天灵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明白了!太子殿下不是怯战,更不是荒唐!他是在用最本质、最核心的“利弊”二字,来解构这场战争!
这是一种超越了时代局限的战略思想!战争,不仅仅是军事的对抗,更是国力的消耗!若一场胜利带来的负担远大于收益,那这场胜利,本身就是失败!
“殿下圣明!”房玄龄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他对着李世民一躬身,“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此言,实乃金玉良言,一语道破了战争的本质啊!”
杜如晦也反应了过来,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不错!我大唐如今的国策,核心是休养生息,恢复民生。河北大灾未平,国库空虚,若再起一场倾国之战,即便胜了,也是惨胜!国力必然大损,百年来都难以恢复元气!太子殿下这是在提醒我们,万不可被一时的愤怒冲昏了头脑,要从国之根本出发,谋万全之策!”
两人一唱一和,瞬间将李承乾那纯粹是懒得打仗的牢骚,解读成了深思熟虑、高瞻远瞩的治国大道。
李靖怔在原地,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亏本买卖”四个字。作为军神,他想的是如何排兵布阵,如何以少胜多,如何决胜千里。可他从未想过,打赢了之后,那片贫瘠的草原,那数以十万计的降众,对大唐究竟是福是祸。
这一刻,他看向李承乾的眼神,已经从审视,变成了深深的忌惮和……钦佩。
这位太子,想的不是一场战役的胜负,而是整个天下的棋局。
李世民心中的滔天怒火,在房、杜二人的解读下,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
他发现,自己又一次,没跟上儿子的思路。
自己想的是“打”,而儿子想的,是“如何不打,又能赢”。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李世民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请教意味。
李承乾看总算把这帮战争狂人给忽悠住了,心中一喜,赶紧抛出他那套懒人方案,好早点结束好睡觉。
“还能怎么办?打是肯定不能打的,太累,又费钱。咱们得让他们自己退兵。”
“自己退兵?”李靖皱眉,“颉利此人,狼子野心,不见棺材不落泪,岂会轻易退兵?”
“那就让他见到棺材呗。”李承乾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坚壁清野。”
“把边境所有州县的百姓和粮食,全都迁到坚城里去。城外一粒米、一根草都不要留给他们。他们十万铁骑,人吃马嚼,一天消耗的粮草是天文数字。咱们就高挂免战牌,跟他们耗。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在咱们的地盘上,饿着肚子打仗?”
李靖点了点头,这是兵家常用之策,稳妥。
“第二,经济封锁。”
“父皇立刻下旨,断绝和草原各部落的一切贸易往来!特别是盐、茶、铁器!草原上缺的就是这些!让他们没盐吃,浑身无力;没茶喝,去不了油腻;没铁锅,连肉都煮不熟!不出三个月,他们内部自己就得乱套!”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好狠!
这一招,是从根子上断突厥的命脉啊!比十万大军更可怕!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承乾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奸商般的笑容,“内部瓦解。”
“颉利是突厥可汗,可他手下那些部落的首领,就都真心服他吗?我看未必吧。他吃肉,别人只能喝汤,肯定有人不服气。父皇可以派个使者,悄悄地去联络那些对颉利不满的部落,比如那个什么……突利小可汗,还有薛延陀部。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意跟咱们大唐合作,在背后捅颉利一刀,事成之后,咱们不仅可以封他们当新的可汗,还愿意跟他们做生意,卖给他们物美价廉的盐巴和铁锅!而且,只卖给他们!”
“咱们把敌人,变成咱们的代理商!”
“如此三策并用,不出半年,颉利不战自溃!我们一兵一卒都不用动,坐在长安城里看戏就行了。这,才叫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省钱,省力,还省心!”
李承乾一口气说完,感觉口干舌燥,拿起旁边的茶杯一饮而尽。
他觉得自己这套方案简直完美,完美地诠释了“咸鱼”的最高境界——能动嘴皮子解决的,绝不动手。
然而,他这番话,听在李世民君臣四人的耳朵里,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坚壁清野,是为防守之策,堂堂正正。
经济封锁,是为伐交之策,釜底抽薪。
内部瓦解,是为权谋之策,鬼神莫测!
三策环环相扣,一正一奇,一阳一阴,将兵法、经济、人心,完美地融为一炉!这哪里是什么懒人方案,这分明是一套足以颠覆整个天下格局的宏伟战略!
李靖只觉得后背发凉,他现在才明白,这位太子殿下所谓的“亏本买卖”,不是真的怕亏本,而是他有更好的,一本万利的“生意经”!与殿下的手笔比起来,自己那一套沙场征伐,简直就像是莽夫的把戏!
房玄龄和杜如晦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他们看着李承乾,像是在看一个从史书中走出来的上古圣贤。
李世民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他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他引以为傲的,是他的军事天才和政治手腕。可今天,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在这两方面,都达到了一个他难以企及的高度。
他不是在模仿,他是在创造!
“好……好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看着儿子那张还带着几分倦意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骄傲、欣慰、震撼,还有一丝……后生可畏的复杂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下旨,命众人依此策行事。
李承乾却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往床上一躺,用被子蒙住了头。
“好了,父皇,方略儿臣已经说完了,剩下的事你们自己商量吧。儿臣要睡觉了,天大的事也别叫我。”
他顿了顿,又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补充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哦,对了,父皇。刚才说的那个,派使者去收买别的部落,是要花钱的。这笔钱,你们自己想办法。”
“儿臣之前用债券募集来的一百二十万两白银,那是河北道的赈灾专款,一个铜板都不许动!”
“公是公,私是私。打仗的钱,不能挪用民生的钱。这是原则问题!”
说完,他把头缩回被子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仿佛真的睡着了。
李世民:“……”
房玄龄:“……”
杜如晦:“……”
李靖:“……”
长孙无忌,这位刚刚掏空了半个家底的赵国公,听到这话,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
国库里……一毛钱都没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