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杨海龙立刻来了兴致,身体前倾,眼睛发亮,
“大人,是哪两位英雄人物?能跟您同乘一车的,肯定不是凡人!”
魏渊却只是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并未直接回答。
魏文正犹豫了一下,轻声接话道:
“是三叔早年出走南阳时的事吧,我依稀听三婶提起过,那两位,一位叫赵信,另一位,似是叫周义?”
“赵信?!”
杨海龙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提高了八度,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敬畏,
“是…是现在执掌黑衣司,令百官闻风丧胆的那个赵信赵指挥使?!乖乖!那可是个真正的狠角色啊!”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寒气。
但随即他又挠了挠头,面露疑惑:
“可是…周义?这个名字倒是陌生的很…没听说过朝中有哪位大员叫这个名字啊。能和赵指挥使一同跟随叔父,想必也不是寻常人物吧?”
魏文正也同样感到困惑。这正是他长久以来的疑问。据他所知,赵信和周义都是三叔魏渊最早的心腹,一同经历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可为何后来赵信平步青云,执掌令人谈之色变的黑衣司,权倾朝野;而周义却声名不显,至今仍在魏府之中,甚至连个体面的管家职位都不是,仿佛彻底被遗忘了一般?
以三叔赏罚分明、念旧重情的性格,这实在不合常理。
他正胡思乱想着,试图从三叔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些许答案,车辕外传来了李奉之沉稳的声音:
“公子,到居庸关了。”
魏文正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地抬头。杨海龙也好奇地凑到车窗边,向外张望。巍峨的关城轮廓已然在望。
魏渊闻言,深邃的目光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谈话从未发生过一般。只有那关于“赵信”与“周义”的疑问,如同车外扬起的细微尘埃,悄然沉淀在了魏文正的心底。
车驾抵达居庸关时,并未引起任何特别的注意。
关防查验文牒,那是神木厂弄来的、毫无破绽的身份证明,显示他是前往宣府镇洽谈毛皮生意的京城商人“魏先生”。守关士卒例行公事地检查了车辆和货物,几箱真正的茶叶和绸缎,便挥手放行。
当马车缓缓驶过那幽深雄伟的关洞,光线明暗交替的刹那,魏渊微微挑开车帘,回望了一眼身后。
居庸关,天下九塞之一,京师的北门锁钥。每一次经过,都意味着从帝国的中心走向充满变数的边疆。
一出关隘,天地气息陡然一变。
春风依旧,却似乎裹挟了更多的沙尘和寒意,吹在脸上带着粗粝感。
道路两旁的山势愈发雄奇险峻,少了京畿地区的田园烟火,多了几分苍凉与肃杀。
沿途的村落明显稀疏,屋舍也更显简陋,时而可见废弃的烽火台和屯堡遗迹,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是反复争夺的战场。
越往北行,这种边塞之感便越是强烈。
宣府镇过后,景象愈发荒凉。广袤的原野上草木初萌,视线所及,天地开阔得令人心旷神怡,却也潜藏着无形的压力。
偶尔能遇到南下的驼队或零星的牧民,他们看向这队行人的目光,也带着更多的审视和警惕。
魏渊的目光却始终沉静。
他仔细地观察着沿途的地形、水源、植被,以及偶尔遇到的零星村落的状态。
这些第一手的信息,远比任何纸面上的报告都来得真实。
他看到了一些重新开垦的田地,也看到了被焚毁后尚未恢复的村舍残骸,看到了边军巡逻骑兵那警惕而疲惫的眼神。
这一切,都清晰地勾勒出这片土地的状况,正在从长期的战乱中缓慢复苏,但依旧脆弱而敏感。
途中在一处驿站打尖时,他甚至不动声色地听了旁边一桌蒙古打扮的商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交谈,言语间提到了“归化城新主人”、“巴图汗”等字眼,语气中充满了好奇、猜测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魏渊默默喝着粗茶,心中了然。
猛如虎打出“巴图汗”的旗号,已经开始产生效果。消息正在草原上发酵,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正在扩散。
经过数日谨慎的跋涉,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浮现出归化城的轮廓。
相较于离开时的京师,这座塞外名城显得更加凝重,城头旗帜招展,巡逻的士兵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过后尚未散尽的紧张,以及一种新的、试图建立秩序的忙碌。
马车并未直接驶向归化城那熙攘的城门,而是在距离城池尚有数里之遥时,便在一处岔路口悄然转向,沿着一条车辙凌乱的土路,开始绕城而行。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魏渊沉默地审视着这座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边陲雄城。城墙之上,新增的缺口与焦黑痕迹依稀可见,修补城墙的役夫如同蚁群般忙碌;城郭四周,原本可能存在的杂乱营帐已被清理,显露出明军严整的营盘轮廓和巡逻队规律的路线。
绕行一周后,马车并未折返城门,而是径直向南,朝着一个看似普通的村落驶去。
越是接近村落,明暗岗哨反而越发密集。
那些在田埂边歇息的“农夫”、在村口打磨工具的“木匠”,其锐利的眼神和挺直的脊背,都无声地暴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神木厂的精锐护卫。
车辆最终在一处位于村落边缘、看似与周边农舍无异的土墙院落后停下。
院墙高大,院门紧闭,看似寻常,但院墙四角不易察觉的高耸望哨和门前两名牵着恶犬、眼神如电的“家丁”,都预示着此地的不同寻常。
李奉之率先跃下马车,如同一头警惕的头狼,目光迅速而专业地扫过四周每一个角落、每一扇可能的窗户,右手始终按在腰间暗藏的短铳之上。
确认绝对安全后,他才微微侧身,为魏渊拉开了车门。
魏渊弯腰步下马车,双脚踏上了归化城地界那略显松软、混合着牲口粪便和干草屑的土地。
一股独特的气息瞬间涌入鼻腔,不再是京师檀香与纸张的温雅,而是浓烈的牛羊膻味、干草垛的清香、泥土的土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尚未完全散去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这是边塞的味道,是战争与生计交织的味道。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村落土房和袅袅炊烟,遥遥望向北方。
归化城的轮廓在午后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朦胧,但城中那座闻名遐迩的大召寺的金顶,却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而永恒的光芒,如同镶嵌在苍茫大地与蔚蓝天际之间的一颗璀璨琥珀,神圣而夺目。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负手而立,任由塞外的春风吹拂起他棉袍的下摆。
目光由近及远,从戒备森严的院落,到宁静却暗藏玄机的村庄,再到远方那座象征着漠南权柄的城池,最终变得无比深远,仿佛已穿透时空,看到了更遥远的北方草原,以及在这片土地上即将展开的波澜壮阔。
从波谲云诡、暗流涌动的朝堂中枢,他终于亲身踏足了这决定帝国北方命运的第一线。
这里没有紫禁城的琉璃瓦,没有文渊阁的檀香,有的只是最直接的力量碰撞、最赤裸的利益权衡和最严峻的生存挑战。
他终于来了。不是作为地图前的运筹者,而是作为即将亲手落下棋子的弈棋人。
“进去吧。”
良久,魏渊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他转身,步入了那处看似平凡,却即将成为风暴核心的院落。
入夜,村庄沉寂了下来。
但魏渊的居所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魏渊沉静如水的面容。
巨大的漠南舆图铺在粗糙的木桌上,上面已用朱笔勾勒出数道箭头与标记。
他并未以柱国太宰的身份发布煌煌命令,而是通过那枚象征着最高机密与权威的“巴图汗”金印,以及神木厂与督查行署的双重渠道,悄然织就一张无形的大网。
第一道钧令以“巴图汗”的名义,由神木厂精干信使分别送往宣府总兵黑云龙(猛如虎北上后由黑云龙代理总兵)、大同总兵吴三桂处。
命令要求两镇即刻抽调精锐,组成一支快速反应的机动兵团,向西移至指定区域,增强归化城东南翼的防御纵深,并随时听候调遣,策应各方。
起初,接到命令的两位总兵确实不以为然。
大同镇总兵府内,吴三桂掂量着那封盖着“巴图汗”印的信函,嘴角撇过一丝轻蔑:
“猛如虎?呵,不过一介莽夫,侥幸得了归化城,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竟敢对本镇指手画脚!”
他随手将命令搁在一边,准备置之不理。
宣府的黑云龙同样蹙眉,对麾下将领道:
“猛如虎确实成了大汗,然节制宣大兵马,恐非其份内之事。我等直接听命于兵部与柱国,此事需斟酌。”
然而,前来送信的信使却并未离去,反而上前一步,悄然亮出了一枚黝黑沉郁、刻有奇异木纹的令牌。
“卑职乃神木厂百户。”
信使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
“此令,亦经督查行署副署,印鉴在此,请总兵大人验看。”
“督查行署”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散了两位总兵脸上的轻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