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这不再是简单的军事占领,这是刨根!
是要动摇大清在蒙古的统治根基!漠南蒙古一旦彻底倒向明朝,大清将失去最重要的战马来源和兵员补充地,侧翼门户大开,甚至辽东本土都会受到威胁。
绝不能让此事成真!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现在需要的是最冷静的判断和最果决的行动。
“来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几名心腹将领和幕僚应声而入,垂手侍立,气氛凝重。
“传令下去!”
多尔衮的目光没有离开地图,语速快而清晰,不容置疑,
“各旗披甲人,三日内完成集结,备足二十日干粮箭矢。征调所有可用驼马,科尔沁、扎鲁特等部,需再出五千精骑随征!告诉他们,此战关乎草原共主之位,谁敢怠慢,休怪本王的刀不认人!”
“嗻!”
一名将领沉声领命,快步退出。
“辽东方向!”
多尔衮的手指猛地向东划过,点向锦州、宁远一线,
“明军新得归化,魏渊必知我大军西征后辽东空虚。他会不会趁虚而入?”
他像是在问部下,又像是在问自己。殿内一片寂静。
“不会。”
多尔衮最终自己给出了答案,眼神锐利,
“魏渊刚定中原,内部未稳,粮饷转运艰难。更重要的是——时节不对!”
他猛地一拍地图上辽泽一带:
“开春泥泞,辽泽已成沼泽,大军寸步难行!魏渊用兵向来谨慎,不会在此刻冒险让他的精锐步兵踏入这片泥潭。这是他算计我的障眼法,同样,也是我的机会之窗!”
他豁然转身,目光扫过剩下的臣子:
“但防务不可松懈!着令镇守辽东的各旗固山额真,严守各处隘口烽燧,多派斥候游骑,深入辽西侦探。若明军有小股部队出扰,坚决击退;若有大部队动向,立刻六百里加急飞报!告诉他们,只需坚守,拖住时间,待本王荡平漠南,自会回师教魏渊做人!”
“嗻!”
又一人领命而去。
殿内只剩下寥寥数人。
多尔衮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派兵遣将看似果决,但他心中的压力丝毫未减。
亲征漠南,是一场赌博。
赌的是魏渊不会、或者说无法在辽东发动大规模进攻。赌的是他能以雷霆之势,在明军和那个巴图汗尚未在漠南站稳脚跟时,就将其彻底粉碎,重新震慑住那些首鼠两端的蒙古王公。
巴图汗…想到这个名字,多尔衮就泛起一丝冰冷的讥讽。
黄金家族?
哈!不过是被魏渊推出来收买人心的傀儡罢了!那些蒙古人难道真的会相信一个给汉人卖命的所谓“汗王”?
但…万一呢?万一那些蒙古傻子真的被血统和口号迷惑了呢?
必须快!必须狠!
要以泰山压顶之势,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宰!大清的弓马,才是草原上唯一的真理!
他闭上眼,仿佛已经听到了八旗铁骑奔腾在草原上的雷鸣之声,看到了归化城头再次插上大清龙旗的景象。
然而,内心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隐忧,如同殿外呼啸的寒风,始终萦绕不散。
那个远在北京的对手魏渊,他的下一步,真的会如自己所料,按兵不动吗?
这场围绕漠南蒙古的角逐,才刚刚开始。
盛京城的空气骤然绷紧,往日市井的喧嚣被一种钢铁般的肃杀所取代。低沉的牛角号声一日数次划破天际,如同巨兽的呜咽,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征召令。
城市内外,各个方向,都能看到一队队精锐的八旗骑兵,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向着指定的集结地疾驰而来。
马蹄声不再是零散的嘚嘚声,而是汇聚成一片沉闷滚动的雷声,震得地面微微颤抖,扬起的尘土在半空中形成巨大的黄云,经久不散。
军营校场上,景象更是令人窒息。
成千上万的战马被拴在临时竖起的木桩上,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阵阵嘶鸣,似乎也感应到了大战将至的紧张。
它们的主人——那些剽悍的八旗子弟,则沉默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甲胄的碰撞声、弓弦试拉的嗡鸣声、刀剑出鞘归鞘的摩擦声,交织成一曲冰冷而残酷的战前交响。
辅兵和包衣奴才们穿梭其间,忙碌地分发着箭矢、干粮袋和喂马的草料。
一辆辆满载军械辎重的大车被套上骡马,吱呀作响地排成长列。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马汗以及一种名为战争的独特气息。
披着精钢鳞甲的重骑兵、身着轻皮甲的弓骑兵、手持长矛的破阵步兵……各色兵种都在军官的呼喝声中,按所属旗分,迅速整队。
白色的龙旗,黄色的龙旗,红色的龙旗,蓝色的龙旗……各色旗帜在校场上猎猎飘扬,旗下是一张张或狂热、或凝重、或嗜血的面孔。
而在那最高的点将台上,多尔衮身披耀眼的正白旗织金龙纹铠甲,目光如冰,俯瞰着脚下这片正在急速膨胀的战争巨兽。他的亲兵卫队如同铁塔般拱卫在四周,杀气凛然。
他能感受到这股力量,这股由他亲手调动起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怖力量。心中的愤怒和焦虑,在这钢铁洪流面前,渐渐化为一种冷酷的自信和澎湃的杀意。
魏渊…巴图汗…他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
你们以为在归化城玩一场偷梁换柱的把戏,就能撼动大清在草原的权威?
你们以为推出一个所谓的黄金家族后裔,就能让蒙古人忘掉是谁真正统治着这片土地?
可笑!
草原,有草原的法则。那里信奉的不是阴谋诡计,不是血统空名,而是最赤裸裸的强权,是最直接的弱肉强食!
是弓马的犀利,是刀锋的寒冷,是胜利者通吃一切的铁律!
现在,他,大清国的摄政王,就要亲自率领这支无敌的铁骑,去给那些心怀异志的蒙古人,尤其是那个冒牌的巴图汗,好好上一课!
他要让雷霆般的马蹄,踏碎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要让冰冷的刀锋,告诉每一个蒙古王公,谁才是他们唯一应该跪拜的主人!
他要让归化城的城墙,再一次见证大清龙旗的升起!
这场远征,不仅仅是为了夺回一座城池,更是为了扞卫大清帝国的侧翼安危,为了重新确立无可动摇的草原霸权。
天下的目光都注视着这里,此战的胜负,将真正影响未来天下的走势!
多尔衮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西方!
“出征!”
一声令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巨大的军阵轰然启动,如同决堤的熔铁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着漠南蒙古的方向,滚滚而去!
战旗所指,誓要碾碎一切敢于挑战的敌人!
于此同时。
北京城厚重的城墙被悄然甩在身后。
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在十余名同样作寻常商队护卫打扮的精悍骑士簇拥下,沿着官道向北而行。
车内,魏渊褪去了那身威严的蟒袍,换上了一件藏青色棉袍,如同一位家底殷实、略带风霜的中年行商。
然而,那深邃目光中偶尔掠过的、洞悉一切的锐利,却绝非寻常商人所能拥有。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车厢内颇为宽敞,铺设着软垫,隔绝了外面的尘土与喧嚣。
魏渊闭目养神,略显疲惫。对面坐着魏文正和杨海龙。
经过军旅的历练,杨海龙显得黑瘦了些,眼神却更加明亮灵动。
这几天他似乎终于从科举失利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恢复了往日那般跳脱的性子,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唉,说起来还是可惜,”
他咂咂嘴,带着几分自嘲,用手比划着,
“这次春闱,我觉得我那策论写得是真不赖,论点、见识,自觉不比那些上榜的同年差!可偏偏…嘿嘿,肯定是那笔字拖了后腿,写得跟狗爬似的,怕是誊抄的先生都没眼看下去,直接给扔废纸篓里了!不然,怎么着也得在皇榜末尾蹭个名号吧?”
他说的夸张,表情滑稽,引得闭目中的魏渊嘴角也微微上扬,连一旁原本正襟危坐的魏文正也忍不住低头轻笑了一声。
车厢内原本略显沉闷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魏文正的笑容里却还带着惯有的拘谨。
在三叔魏渊面前,他总是不自觉地绷紧神经,生怕言行有失,丢了魏家的脸面。他偷偷瞟了一眼三叔,见其并无不悦,才稍稍安心。
魏渊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眼前两个年轻人身上,一个是略显跳脱却心思活络的杨海龙,一个是沉稳有余却稍欠豁达的侄儿文正。
看着他们,魏渊的眼神忽然有些飘远,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光。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看着你们俩,倒是让我想起了多年前,也是在一辆行进的马车里,也坐着两个半大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