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封疆》 第590章 三方混战(终) 大顺军营 “报——!!急报陛下!迁安方向!发现大队明军!魏…魏渊的明军!6万之众!正向通州杀来!前锋已过蓟州!” 传令兵几乎是滚爬着冲进李自成中军大帐,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调。 帐内死寂! 李自成已经知道了永平府李过兵败的事,可他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幻想魏渊来的能再迟一些。 可如今。。。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什么?!魏…魏渊?!” 刘宗敏的咆哮声炸响,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他要是来了!咱们可就玩完啦!” 宋献策手中的羽扇“啪”地掉在地上,面无人色,喃喃道:“完了…完了…腹背受敌…这是绝杀之局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散开!帐内诸将无不色变! “魏阎王来了!他肯定是来给崇祯报仇的!” “关宁铁骑!咱们后面还有关宁铁骑!前面是辫子兵,后面是关宁军…” “这仗还怎么打?!跑!快跑啊!” “往哪跑?前后都是死路!” 恐慌如同最致命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从中军大帐蔓延至整个营盘! “魏渊来了!关宁军杀过来了!” “在咱们屁股后面!要包饺子了!” “快跑啊!再不跑没命了!” “粮食都没了,还打什么打!逃命要紧!” 原本就因连番血战和粮草断绝而摇摇欲坠的士气,瞬间崩塌! 士兵们丢下武器,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军官的呵斥、督战队的刀锋再也无法遏制这席卷一切的绝望浪潮。 营地里一片混乱,哭喊声、咒骂声、抢夺声交织在一起,大顺军营盘如同一个被捅破的巨大蚁穴,彻底陷入末日般的恐慌! 几乎在同一时间,清军大营的土堡上。 多尔衮正对着地图沉思,试图寻找打破僵局的突破口。一名镶白旗的探马斥候浑身浴血,踉跄着冲上土堡,单膝跪地,声音嘶哑急促: “禀…禀王爷!西面…西面发现大军!距通州不足百里!旗号…旗号是‘明’!领军大纛…是‘魏’!关宁铁骑!步卒无数!正…正急速向我军与流寇战场扑来!” “魏渊?!” 多铎失声叫道,手中的马鞭“啪”地掉在地上。 “他…他不会是来支援李自成的吧?!” 代善也瞪大了眼睛,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关宁军…六万人…养精蓄锐…完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孔友德倒吸一口凉气: “王爷!魏渊此来,必是坐收渔利!他虽与流寇乃死仇,但与我大清…恐怕也未必是友啊!” 多尔衮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拳砸在粗糙的垛口上,指节瞬间迸裂出血! 他死死盯着西方那隐约升腾起的烟尘,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不甘、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好一个魏渊!好一条咬人的狼!” 多尔衮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本王与李闯在此血拼十日,筋疲力尽,他倒好…在迁安休养生息,如今以逸待劳,直扑这血肉磨盘而来!好算计!真是好算计!” 土堡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原本因掌握战场主动而稍显轻松的清军将领们,此刻个个面沉似水,眼中充满了忧虑。 魏渊这六万生力军,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所有人心头。 无论是李自成先崩溃,还是他们自己露出破绽,最终的胜利果实,都可能被这柄突然出现的“第三把刀”轻易摘走!一股沉重的、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整个清军大营。 首当其冲的李自成,感到了灭顶之灾的临近! 他的大军被夹在通州这片狭窄的战场,前面是如狼似虎的清军,后面是养精蓄锐、复仇心切的关宁军!腹背受敌,粮草断绝,军心崩溃…这几乎是必死之局! “快!快给朕派使者!去魏渊军中!” 李自成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吼着下令。 “带上重礼!不!把朕…把朕私库里的那对夜明珠!还有那匣子东珠!都带上!去求和!快去!告诉魏渊,只要他肯罢兵,或者…或者掉头去打多尔衮!朕…朕愿意让出北京!不!河南、河北也给他!快啊!” 很快,一名李自成的心腹文官,带着价值连城的珠宝和满心的惶恐,被蒙着眼睛带进了魏渊位于大军行进途中临时设立的营帐。 营帐内,魏渊一身常服,正慢条斯理地烹茶,氤氲的茶香与帐外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甚至亲自给惊魂未定的使者斟了一杯茶。 “贵使远来辛苦,请用茶。” 魏渊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敌意。 使者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却不敢喝,只是急切地传达李自成的“诚意”: “国公!陛下…哦不,闯王…闯王深知与大明仇深似海!然…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建虏入寇,肆虐中原,此乃我汉家江山之大劫!闯王愿捐弃前嫌,与国公…与大明联手抗虏!只要国公罢兵,或…或共击多尔衮,闯王愿奉上北京、河南、河北之地,并…并献上重礼,以表诚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颤抖着奉上那装着夜明珠和东珠的锦盒。 魏渊看都没看那锦盒,只是轻轻吹着茶盏上的浮沫,微笑道: “闯王有此心意,本督师甚慰。汉夷有别,此乃大义所在。多尔衮狼子野心,觊觎我华夏神器,确为我等心腹大患。” 他放下茶盏,目光深邃地看着使者。 “合作?并非全无可能。” 使者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国公深明大义!我主…” “不过。。。” 魏渊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合作,需要诚意,更需要实力。闯王如今身陷通州泥潭,自身难保,拿什么来合作?空口许诺的疆土?还是这些…死物?” 他瞥了一眼锦盒。 使者脸色一白,正要辩解。 魏渊抬手止住他: “回去告诉闯王,想要本督师信他,先拿出点真本事来。多尔衮就在他对面,若他能重创建虏,展现其‘合作’的价值与实力,一切…都好谈,本督给他时间。” 他挥了挥手。 “送客。” 使者带着魏渊这模棱两可却又透着一丝“希望”的答复,晕乎乎地被送出了大营。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有转机!魏渊松口了!陛下有救了! 使者刚走,屏风后转出一身明黄常服的少年天子,永熙皇帝朱慈烺。 他稚嫩的脸上满是困惑和难以抑制的愤怒: “国公!此是何意?!闯贼李自成,乃颠覆我大明社稷、逼死父皇母后的元凶巨恶!国仇家恨,不共戴天!您…您怎能与他和谈?还说什么‘合作’?父皇的大仇,难道不报了吗?!” 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眼中含着悲愤的泪光。 魏渊脸上的温和瞬间敛去,他站起身,走到朱慈烺面前,目光沉静而锐利,深深一揖: “陛下息怒。先帝之仇,国破家亡之恨,魏渊刻骨铭心,无一日敢忘!” 他直起身,眼神如同深潭: “然陛下,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非仅凭血气之勇,更需审时度势,运筹帷幄!李自成如今已是困兽,多尔衮亦是强弩之末。若我军此刻全力猛攻李自成,固然能报血仇,却只会让多尔衮坐收渔利,轻松收拾残局,甚至可能调转枪头,以逸待劳对付我军!” 魏渊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通州位置: “陛下请看!李自成与多尔衮,如同两只争夺肉食的疯狗,已撕咬得遍体鳞伤,筋疲力尽!我军此刻介入,若逼得太急,他们可能狗急跳墙,甚至…暂时联手!此乃大忌!” 他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 “臣假意允诺李闯,许以‘合作’之望,就是要给他一丝‘生’的错觉,让他以为还有与我联手对抗建虏的可能!如此,他必会拼尽全力,在通州战场上与多尔衮死磕到底!让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耗干最后一丝力气!” 魏渊看向年轻的皇帝,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陛下,坏人奸猾,可好人…更要‘奸’!此‘奸’,非为私利,乃是为国为民之大智!为彻底扫除这两大祸患,光复大明江山,臣…必须做这个‘奸’臣!让他们斗得更狠,死得更透!待其两败俱伤,油尽灯枯之时,便是我王师雷霆出击,犁庭扫穴,一举荡平二寇,为先帝复仇,为陛下正名之时!” 朱慈烺看着魏渊眼中那冰冷而坚定的杀意,听着他剖析局势的冷酷与精准,心中的愤怒和困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震撼所取代。 他明白了魏渊的深意,那是一种为了最终胜利而不惜背负骂名、行“诡诈”之事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朕…明白了!一切…全凭国公运筹!” 得到魏渊“模糊保证”的李自成,如同在溺水中抓住了一根浮木!巨大的压力似乎找到了宣泄口! “快!传令刘芳亮、刘宗敏!给朕往死里打!打多尔衮!狠狠地打!” 李自成在中军帐内近乎癫狂地咆哮。 “魏渊答应朕了!只要咱们能打疼多尔衮,他就跟咱们联手!绝不在背后偷袭!给朕冲!不惜一切代价!击溃建虏!” 这道命令如同强心针,瞬间注入了濒临崩溃的大顺军中! 虽然士兵们依旧饥饿疲惫,虽然伤亡惨重,但“生”的希望被点燃了! 刘芳亮的老营兵爆发出最后的凶悍,刘宗敏更是如同疯虎,亲自率领预备队发起了一波又一波不要命的反冲锋! 大顺军的攻势,在绝望的尽头,竟诡异地变得更加疯狂和猛烈!他们死死咬住多尔衮的主力,用血肉之躯硬撼八旗铁骑,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倾泻到对面的清军身上!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91章 潜龙出击 而几乎就在同时,清军大营也迎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魏渊派出的密使。 密使在多尔衮戒备森严的亲卫监视下,只说了几句简短却石破天惊的话: “睿亲王明鉴!闯贼李自成,乃弑君篡逆、祸乱天下之元凶!国公誓灭此獠,为先帝复仇!国公命在下转告王爷:王爷只需专心剿灭闯贼,大明军队,必为王爷掠阵,绝不与王爷为敌!待闯贼授首,大明愿与王爷,共商北疆之安宁!而且。。。” 使者故作神秘状,继续道: “李闯麾下悍将李过已于滦州被我军俘虏,先就羁押在我军大牢,王爷不信的话可以去打听一下,我军与李闯绝对是水火不容的!” 多尔衮听完,眼中精光爆射! 心中的一块大石仿佛瞬间落地!原来魏渊的目标是李自成!是来报仇的!不是冲着他来的!甚至…还有合作的可能? “好!好!好!” 多尔衮连说三个好字,脸上露出了多日不见的畅快笑容。 “回去告诉晋国公!本王定当全力剿贼!闯逆之头,便是本王送予大明的贺礼!待功成之日,本王愿与国公,把酒言欢!” 密使悄然离去。 多尔衮立刻召集诸将,意气风发: “诸将听令!魏渊非为敌,乃为友!其志在灭闯复仇!我军再无后顾之忧!传令各旗,给本王全力猛攻!务必在魏渊大军抵达之前,彻底击溃李闯!取其首级!此乃天赐良机,不容有失!杀——!” 清军的攻势,也因这“盟友”的“保证”而骤然变得更加凌厉和凶猛! 八旗精锐再无保留,如同出闸的猛虎,向着困兽犹斗的大顺军发起了开战以来最猛烈、最坚决的冲击! 通州战场,这巨大的血肉磨盘,因为魏渊这看似矛盾实则阴狠至极的“双面承诺”,瞬间被注入了更疯狂的燃料! 李自成和多尔衮,这两只被魏渊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疯狗”,为了各自虚幻的“希望”和“承诺”,红着眼,流着血,撕咬得更加惨烈,更加不死不休! 他们都以为自己得到了魏渊的支持或默许,都以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却不知,他们拼尽全力的每一口撕咬,都在为那个在后方冷眼旁观、磨刀霍霍的“收割者”,铺平通往最终胜利的血色之路! 后世史官,在汗牛充栋的典籍中,为这场通州决战留下了简练却重若千钧的记录: 《明史·本纪·永熙帝》: “(永熙元年)五月辛丑(二十一日),魏渊大破李自成于通州,斩首二万级,俘五万众。壬寅(二十二日),复破多尔衮军,斩首八千,俘二万。乙巳(二十五日),兵围北京。丙午(二十六日),京师光复。戊申(二十八日),帝御奉天殿,行登基大典,昭告天下,改元永熙。诏以帝礼厚葬思宗烈皇帝于思陵。” 《明史·魏渊本纪》: “…(通州)当是时,闯、虏相持十日,俱疲敝。渊率铁骑六万,星夜驰至。二十日夜,渊亲擐甲胄,执长刀,一马当先,直贯闯贼后阵!所向披靡,连破七重营垒,贼众披靡,望风瓦解。渊突入中军,贼帅刘宗敏阻道,骁勇绝伦,持巨斧来战。渊叱咤如雷,声震三军,战不三合,矛起处,宗敏授首!三桂取其首,啖其肉,以报家仇。渊生擒伪相洪承畴、贼将李岩。闯逆自成仅以身免,遁走…翌日,渊复引兵击虏,虏酋多尔衮方收闯溃卒,骄怠不备。渊麾军大进,势若奔雷!虏阵动摇,溃不能止…渊每战必身先士卒,矛锋所指,虏骑辟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真万人敌也!…” 《魏渊本纪》中的描述,将魏渊塑造成了近乎神魔的“万人敌”,其勇武过于夸张,在后世史学界引发了长久争议。诸多学者认为这是明史官溢美之词,近乎演义,难以采信。这种争议,直到近代一座满洲贵族墓葬中出土了一封保存完好的书信才尘埃落定。 书信的作者是时任清军镶白旗梅勒章京(副都统)的富察·阿克墩,他在写给盛京家兄的信中,以震撼甚至带着恐惧的笔触,真实记录了通州之战的最后时刻: “…兄台在上:弟自随睿亲王入关,大小数十战,自谓见惯沙场,然通州末战,实乃平生仅见之修罗地狱,亦见那魏渊,真如魔神降世!…五月二十日夜,闯营后方忽地杀声震天,火光映红半边天!我等初以为闯贼内讧,正欲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不料斥候飞马来报,非是内讧,乃是那明国魏渊,亲率数万铁骑,如天降神兵,直插闯贼后心!其攻势之猛,骇人听闻!我于土堡远眺,但见一杆‘魏’字大纛,如黑龙翻滚,所过之处,闯贼营盘如沸汤泼雪,层层崩溃!传闻那魏渊身披玄甲,手持长刀,当先冲阵,挡者无不披靡,竟真似那史书所载‘万人敌’!…闯贼数十万大军,一夜之间,竟被其生生凿穿!李自成仓皇南遁,仅率数十轻骑…其悍将刘宗敏,亦被魏渊阵斩于万军之中!…翌日清晨,我等尚在收拢闯贼溃卒,屠戮泄愤,以为魏渊力战一夜,必当休整。岂料!辰时未过,运河对岸,号角再起!‘永熙’龙旗与‘魏’字大纛并立,遮天蔽日!那魏渊,竟马不停蹄,挟大胜之威,引军渡河,直扑我大清营垒!…其军势如狂澜,锐不可当!我军血战十日,早已疲惫,又猝不及防…(此处字迹潦草,墨点斑驳,似心有余悸)…溃败如山倒,睿亲王亦不能止…弟侥幸得脱,然思之犹自股栗。那魏渊之勇,非虚言也!其用兵如神,更兼悍不畏死,真乃我大清劲敌!京师…恐难保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富察·阿克墩作为亲历者且是敌方将领,其书信中对魏渊的恐惧与描述,极大地佐证了《魏渊本纪》中关于其勇武的核心记载,后世史家方始信服,那“万人敌”之誉,虽有渲染,却非空穴来风。 五月二十日夜,深沉如墨。 通州西岸,大顺军营盘深处,疲惫和饥饿的士兵大多已沉沉睡去,只有伤兵的呻吟和巡逻队有气无力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 权将军刘宗敏的心腹副将张黑虎,刚刚巡视完外围防线,正靠着中军大帐附近的辕门打盹。连续十日的血战和魏渊大军压境的阴影,让他心力交瘁。 突然! “呜——呜——呜——!!!”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号角,如同地狱的丧钟,毫无征兆地从东南方向——大顺军防线的最纵深处,撕裂了夜空! 紧接着,是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喊杀声和惊天动地的马蹄轰鸣!那声音不是来自前方,也不是来自侧翼,而是从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后方,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水,汹涌而来! “敌袭!后方敌袭!是关宁铁骑!魏阎王来了!” 凄厉的警报瞬间响彻营盘! 张黑虎一个激灵跳起来,睡意全无,浑身汗毛倒竖! 他惊恐地看到,东南方向的天际线,已被无数火把映得一片血红!一条由钢铁和火焰组成的黑色狂龙,正以无可阻挡之势,狠狠撞入大顺军最混乱、最脆弱的后营! “顶住!快顶住!” 张黑虎嘶吼着,试图组织身边的亲兵。但一切都太晚了! 关宁铁骑的冲锋,精准、冷酷、高效到了极致!他们根本无视外围杂牌军的营垒,如同烧红的尖刀刺入黄油,瞬间就将后营搅得天翻地覆! 火光冲天而起,映照出无数惊慌失措、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闯军士兵。哭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瞬间将大营变成了沸腾的炼狱! 张黑虎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面冲在最前方的“魏”字大纛之下! 火光中,一个身影格外醒目:身披玄色山文重甲,猩红披风在身后猎猎狂舞如血旗,手中的长刀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正是魏渊本人! 他如同一尊从地狱归来的魔神,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挡在他面前的拒马、营栅、乃至试图结阵的闯军小队,如同纸糊般被轻易撕裂、贯穿、碾碎! “第一道防线…破了!” “第二道…挡不住!” “第三道…被凿穿了!” “天啊!第七道!第七道防线也崩了!魏阎王…魏阎王朝着中军大帐杀来了!” 绝望的呼喊声在张黑虎耳边此起彼伏。 他亲眼看着魏渊率领着那支钢铁洪流,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和力量,连续击溃、贯穿了七道由老营兵仓促构筑的防线! 那杆“魏”字大纛,如同死神的旌旗,距离中军大帐已不足百丈! 李自成在震天的喊杀和亲兵惊恐的呼唤中猛然惊醒!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敌人?!” “陛下!是魏渊!魏渊从后面杀进来了!已经…已经快到大帐了!” 亲兵统领声音带着哭腔。 李自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那双枭雄的眼睛里,在极致的恐惧后,却爆发出一种困兽般的决绝和狠厉!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来不及披甲,猛地抽出枕边的宝刀,厉声吼道: “备马!最快的马!亲兵队!随朕突围!” 他太清楚了,大势已去!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这一刻,什么财宝,什么皇图霸业,都抛到了脑后,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他李自成能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就能再爬出去! 当李自成带着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卫骑兵,如同丧家之犬般冲出中军大帐,试图从西北角撕开一条生路时,迎面正撞上了一条如同疯虎般杀来的身影——权将军刘宗敏! 刘宗敏同样浑身浴血,状若疯魔。他刚刚拼死击退了一股试图包抄的关宁军,得知陛下要突围,立刻带人赶来接应。 “大哥!快随我走!”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92章 一鼓作气 他挥舞着门板般的巨斧,狂吼道。 然而,就在此刻! “李自成!拿命来——!” 一声如同雷霆般的怒吼炸响! 魏渊!他竟单枪匹马,甩开了身后的亲卫,如同离弦之箭,冲破混乱的战场,直扑李自成和刘宗敏而来! 长刀上,鲜血淋漓,杀气冲天! 刘宗敏看到魏渊,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和狂暴的战意! 他深知李自成是最后的希望,必须挡住这个煞星! “大哥快走!我挡住他!” 刘宗敏狂吼一声,非但不退,反而催动战马,挥舞着巨斧,如同发狂的巨熊,迎着魏渊冲了上去! 这是一场古代战场上极其罕见的、双方主帅级的正面单挑! 两匹神骏的战马在火光与血海中高速对撞! 刘宗敏力大无穷,巨斧带着开山裂石之势,当头劈下!风声凄厉! 魏渊眼神冰冷如铁,面对这势大力沉的一击,竟不闪不避!他单手紧握长刀,以刀背作棍,自下而上,迎着巨斧的轨迹,用尽全身之力猛地一抡! “铛——!!!”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能撕裂耳膜的金铁交鸣巨响!火星四溅! 刘宗敏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斧柄传来,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 那沉重的巨斧竟被硬生生荡开,高高扬起,中门大开! “死!” 魏渊的怒吼如同死神的宣判!借着两马错镫的瞬间,那沾满鲜血的长刀如同飞龙翱天,快如闪电! 精准无比地从刘宗敏胸前重甲的薄弱缝隙处,一捅而入! “噗嗤!” 刀尖透背而出! 刘宗敏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眼中狂暴的战意瞬间被难以置信和极致的痛苦取代。 他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刀柄,张了张嘴,却只涌出大股鲜血。随即,被魏渊猛力一甩,沉重的尸身轰然坠马! “宗敏!!!” 李自成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却不敢有丝毫停留,在亲兵拼死护卫下,疯狂地冲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就在刘宗敏倒地的瞬间,一个身影如同疯虎般扑了上来,正是双眼赤红、状若癫狂的吴三桂! 他手中长刀疯狂地劈砍着刘宗敏的尸体,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还我父亲命来!还我家小命来!狗贼!狗贼!” 直到将尸体砍得血肉模糊,他才猛地割下刘宗敏的首级,高高举起,泪流满面,仰天悲啸! 魏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他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看到了被亲兵护着、试图趁乱逃跑的洪承畴,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岩,正带着一小队人马,试图稳住阵脚,却被汹涌的溃兵冲散。 “拿下洪承畴!生擒李岩!不得伤其性命!” 魏渊沉声下令。亲兵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洪承畴面如死灰,束手就擒。李岩看到魏渊,眼神复杂,长叹一声,掷剑于地。 五月二十一日,黎明。 通州东岸战场,伏尸遍地,硝烟未散。 大顺军主力,一夜崩解。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勉强穿透弥漫的硝烟和尘埃,照亮通州东岸清军营垒时,这里的气氛却与昨夜的紧张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松懈和得意。 镶黄旗的一个普通步甲,名叫乌勒登,正和几个同伴在刚清理出来的营区边缘,看守着一群昨夜抓到的数百名大顺军俘虏。 这些俘虏个个面黄肌瘦,伤痕累累,眼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 “呸!一群废物!” 乌勒登啐了一口,一脚将一个试图讨水喝的俘虏踹翻在地。 “你们那狗屁皇帝呢?不是要跟咱大清天兵死磕吗?怎么被魏阎王吓得屁滚尿流,连营盘都不要了?哈哈哈!” 周围的清兵也跟着哄笑起来,充满了胜利者的优越感。 他们昨夜亲眼目睹了对岸闯营的崩溃,听到了那震天的喊杀和绝望的哭嚎。 虽然魏渊的突然袭击让他们也心惊肉跳,但看到李自成被打得如此之惨,一种“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窃喜和轻松感油然而生。 睿亲王已经下令,收拢溃兵,清点缴获,休整待命。 许多人甚至觉得,魏渊血战一夜,必定人困马乏,今日该轮到他们大清坐看魏渊如何收拾残局,甚至可以谈谈条件了。 乌勒登踢打着俘虏取乐,看着他们恐惧瑟缩的样子,心中充满了征服者的快意。 他揪住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俘虏,狞笑着举起腰刀: “说!你们营里还有没有藏银子?不说?老子先剁你一根手指头!” 那俘虏名叫王三娃,原是陕西的流民,被裹挟入闯军。 他惊恐地看着明晃晃的腰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剧痛的降临。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悲凉:没死在战场上,却要死在这屈辱的折磨下… 乌勒登的腰刀即将落下,那尖锐、雄浑、如同催命符般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清晨的微光与清营虚假的安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号角声不再是昨夜对岸的远雷,而是近在咫尺、来自运河上游的死亡咆哮! “呜——呜——呜——!!!” 乌勒登的狞笑瞬间冻结在脸上,化作无法置信的惊恐。他猛地抬头,望向东北方。 晨雾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无数面猎猎作响的旌旗如同钢铁森林般破雾而出! 那面巨大的明黄龙旗,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旁边那面仿佛浸透鲜血、散发着无边煞气的“魏”字大纛,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刺眼夺目,如同神只降下的审判之旗! 紧接着,是大地深处传来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鸣!那不是闷雷,是无数铁蹄整齐践踏大地发出的死亡节奏! 如同天河倾泻,一道由钢铁、怒火与复仇意志组成的洪流,沿着运河河岸,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向着毫无防备、沉浸在“坐收渔利”美梦中的清军营垒,碾压而来! “明军!是魏阎王!他…他渡河了!杀过来了!!” 凄厉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整个清营。前一秒还在踢打俘虏取乐的清兵,此刻脸上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只剩下如见鬼魅般的恐惧。 王三娃也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阳光下闪烁着寒光的明光铠,看到了如林般挺进的长枪,看到了雪亮如匹练的马刀,更看到了那冲在最前方、玄甲红袍的身影——魏渊! 他昨夜刚刚如同地狱修罗般踏平了闯营,身上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竟马不停蹄,连一口气都不曾歇息,又带着这支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的钢铁之师,悍然杀向了他们! 关宁铁骑,这支被压抑了太久、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劲旅,此刻如同挣脱枷锁的复仇飓风,狠狠地撞入了清军松懈的营垒! 疲惫不堪、阵型散乱的清军,面对这蓄谋已久、雷霆万钧的突袭,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脆弱的营栅如同纸糊般被撞飞,拒马鹿砧被沉重的铁蹄踏成齑粉! 魏渊依旧一马当先,手中那柄仿佛能劈开山岳的长刀挥舞,每一次寒光闪过,必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他所过之处,清兵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秆,人仰马翻,残肢断臂横飞!他身后的关宁铁骑,目睹主帅神威,胸中积郁的国仇家恨彻底爆发,士气如火山喷涌,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 “杀鞑子!复大明!” “永熙皇帝万岁!魏帅万岁!” 乌勒登魂飞魄散,手中的腰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转身就想跑。 但迟了!一名疾驰而来的关宁骑兵,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手中长枪如同毒龙出洞,轻易地刺穿了他单薄的棉甲,将他整个人高高挑起! 乌勒登在空中徒劳地蹬了几下腿,至死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里都写满了困惑: 为什么?为什么魏渊的军队,在经历了一夜地狱般的鏖战后,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和速度?这简直非人力所能及! 整个清军大营,瞬间陷入了比昨夜闯营更加彻底的、雪崩式的崩溃!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八旗兵们丢盔弃甲,狼奔豕突,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中军大帐内,睿亲王多尔衮脸色铁青,昨夜目睹闯营崩溃时那一丝“鹬蚌相争”的窃喜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难以置信。 他猛地推开试图为他披甲的亲兵,冲到帐外,眼前所见让他心胆俱裂:营盘如同被巨锤砸开的蚁穴,那道玄甲红袍的身影如同死神之镰,正以无可阻挡之势犁开他的军队! “快!顶住!组织反击!多铎!阿济格!” 多尔衮嘶吼着,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兄弟多铎、阿济格等悍将也是面无人色,他们试图集结身边的巴牙喇护军,但关宁铁骑的冲击速度太快、太猛了! 排山倒海的攻势下,任何仓促的抵抗都如同螳臂当车,瞬间被钢铁洪流吞没。他们亲眼看到,一名镶白旗的甲喇额真刚举起刀,就被魏渊身边一员猛将一矛洞穿,挑飞出去! “王爷!挡不住了!魏阎王…魏阎王他直奔中军来了!” 一名满脸是血的固山额真连滚爬爬地冲过来,声音带着哭腔。 “他的兵…不是人!是恶鬼!一夜没睡还能冲得这么猛!”恐惧,一种对绝对力量、对不死不休意志的恐惧,深深烙印在每个清军将领心头。 魏渊的名字,此刻在他们心中已与不可战胜的魔神划上了等号。 兵败如山倒! 多尔衮知道大势已去,再坚持下去,他这位大清的摄政王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撤!撤回北京!” 他几乎是咬着牙下达了命令,声音充满了不甘和愤恨。他一把夺过亲兵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甚至顾不上自己最喜爱的玉扳指掉落在地,在亲兵拼死护卫下,狼狈地向西逃窜。 五月二十二日,通州通往北京的路上,多尔衮上演着比李自成更加狼狈的逃亡。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93章 永熙新朝 多尔衮率领的残兵败将,丢掉了几乎所有辎重、火炮,连掳掠来的金银财宝也大多遗弃在路上,只来得及带上少量最珍贵的细软和象征权力的印信。 旗帜歪斜,盔甲不全,士兵们个个面如土色,惊魂未定,马蹄踏起的尘土中弥漫着失败和恐惧的气息。 一路上,关于逃亡路线的争执在残存的将领中爆发。 有人主张直接退往关外,回到盛京再图后计,声音中带着绝望的哭腔: “王爷!北京守不住了!魏阎王转眼就到!回老家吧!” 也有人不甘心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北京,提议固守北京待援,或者退往山西与已投降清廷的明将的姜镶汇合,声音嘶哑而激动: “北京城高池深,岂能轻易放弃?烧了宫殿也不能留给明狗!” 提到“烧宫殿”时,多尔衮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戾气,他回头望向越来越近的北京城廓,又看看身边稀稀拉拉的残兵,最终这疯狂的念头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 他怕彻底激怒魏渊和汉人,引来不死不休的追杀。 “来不及了!魏贼追得太紧!直出居庸关,回盛京!” 多尔衮嘶哑地吼道,脸上肌肉抽搐,带着刻骨的怨毒和不甘。他明白,这次入关的宏图霸业,竟被那个叫魏渊的人,生生碾碎了! 他恨李自成的不堪一击,更恨魏渊的狠辣决绝。 五月二十五日,魏渊的大军兵临北京城下。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那面“魏”字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城头稀稀拉拉的清军守兵,他们多是投降的汉军旗和少量真满洲,看着城外无边无际、杀气腾腾的明军,吓得两股战战,面无血色。 北京城内,早已暗流汹涌。 自大顺军入城以来,连续的高压统治让百姓苦不堪言,人心思明。 当“永熙皇帝”的旗号在通州战场响起,并通过各种渠道传入北京时,犹如在死水中投入巨石! 那些躲藏起来的前明官员、士大夫们,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秘密聚集,焚香祷告,对着皇宫方向叩拜。 “苍天有眼!太子殿下…不,是永熙皇帝!正统回来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在家中密室对着南方老泪纵横。 “崇祯爷啊,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大明气数未尽啊!” 他们开始暗中串联,准备迎接王师。 普通百姓也深有感触,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街头巷尾,人们交头接耳,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听说了吗?是太子爷!在魏大将军保驾下打回来了!” “魏阎王…不,魏大将军把鞑子和闯贼都杀败了!” “永熙…永熙…这年号好!咱们的皇上回来了!” 许多人偷偷将珍藏的崇祯皇帝牌位、画像重新请了出来,供奉在隐蔽之处。 一种期盼正统、渴望结束异族统治的强烈情绪在城内弥漫。 而清廷任命的伪官们惶惶不可终日,紧闭府门。 原本嚣张的八旗兵们也收敛起来,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市面萧条,但人心却前所未有地凝聚在“永熙”这面旗帜下。城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等那最后的爆发。 五月二十六日,决定性的时刻来临。 魏渊并未立刻强攻,只是陈兵城下,强大的军威如同实质般压迫着城内的守军和人心。 城内的明朝遗民力量在“永熙”旗号的感召下,暗中联系了部分尚有良知的降将和守城军官。 当看到城外军容鼎盛、士气如虹的明军,再想想魏渊在通州展现出的雷霆手段和“降者免死”的承诺,以及城内汹涌的民意,留守的极少数清军将领彻底丧失了抵抗意志。 午时,德胜门在无数双期盼的眼睛注视下,缓缓地、沉重地打开了! 没有激烈的战斗,没有玉石俱焚的抵抗。 城门洞开的那一刻,阳光洒入城内,仿佛驱散了笼罩已久的阴霾。 守城的士兵丢下武器,跪伏在道路两旁。自发聚集起来的百姓涌上街头,许多人忍不住失声痛哭,高喊着: “王师进城了!” “大明万岁!” “永熙皇帝万岁!” 场面悲壮而感人。这是人心向背的胜利,是“永熙”正统招牌下凝聚力的体现。 当魏渊亲率精锐甲士,护卫着永熙帝朱慈烺的车驾进入北京城,穿过熟悉的街道,最终抵达承天门时,朱慈烺掀开车帘,望着眼前巍峨的宫墙,百感交集。 两个月前,他逃离这座已经陷落的都城,那是何等的绝望与凄凉。 如今,他以帝王之尊,在万民欢呼和铁血雄师的簇拥下归来,身份已是天壤之别。 他看到了残破的宫阙,也看到了劫后余生、饱含热泪望着他的百姓。 少年的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凝重,他紧紧握着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心中默念: “父皇…儿臣回来了…这江山,儿臣定要守住!” 按照极其特殊的恩典和彰显不世之功的荣耀,魏渊被特许骑马直至紫禁城核心区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在无数军民敬畏的目光中,他身着玄甲,外罩象征统帅身份的大红织金蟒袍,腰悬御赐宝剑,骑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缓缓穿过午门,踏上了太和门广场的御道! 马蹄踏在金砖上,发出清脆而威严的响声。 阳光照射在他冰冷的玄甲上,反射出肃杀的光芒,大红蟒袍在风中翻飞,如同燃烧的火焰。这一刻,他不是臣子,而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再造乾坤的盖世英雄! 他的身影与巍峨的宫殿融为一体,象征着这个新生王朝最坚实的武力柱石。所有在场官员、将士、宦官,无不屏息凝神,被这无上的威仪所震慑。 五月二十八日,紫禁城,奉天殿。 这是经过宫人日夜紧急清扫布置后的庄严时刻。 天未亮,庄严肃穆的钟鼓声便响彻九重宫阙,宣告着新帝登基。 丹陛之下,卤簿仪仗陈列整齐,旌旗猎猎。 幸存的、新归附的以及紧急从南方赶来的文武百官,身着根据新朝礼仪赶制的朝服,按品级肃立于御道两侧。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硝烟尚未散尽的混合气息,提醒着所有人这权力更迭背后的血与火。 吉时到,礼乐大作。 少年天子朱慈烺,身着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面容肃穆,在魏渊及一干经历了血火淬炼的重臣的簇拥下,缓缓登上丹陛,步入奉天殿。 他的步伐沉稳,目光坚定,虽显稚嫩,但眉宇间已有了帝王的威仪。 当他最终坐上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髹金雕龙宝座时,殿内殿外,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直冲云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部尚书庄严宣读即位诏书,昭告天下,改次年为“永熙”元年。诏书中痛陈国难,褒扬忠烈,宣布大赦、蠲免赋税、抚恤阵亡将士家属等新政。 一个在血与火中涅盘重生、寄托着中兴希望的“永熙”时代,正式拉开了帷幕。 同日晚些时候,一场迟来的、盛大的葬礼在昌平天寿山思陵举行。 这是以帝王之礼重新安葬先帝崇祯皇帝及周皇后。 那位曾跟安排崇祯入殓、侥幸活下来的老太监,此刻穿着整洁的孝服,捧着先帝的牌位,默默的走在送葬队伍之中。 看着眼前规制远超当初草草下葬时的梓宫、浩大的仪仗、肃穆的百官,他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他想起了煤山的歪脖树,想起了先帝自缢前那绝望而刚烈的眼神,想起了那段黑暗无光的日子。 如今,太子登基,国贼败退,先帝终于能享帝王身后之尊荣,他心中积压的悲愤、屈辱和压抑,终于化作了此刻的恸哭和一丝欣慰。 梓宫缓缓放入精心修葺的地宫。 新帝朱慈烺亲临主祭,率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哀乐低沉,白幡招展。 礼部官员宣读追谥册文,尊崇祯皇帝为“绍天绎道刚明恪俭揆文奋武敦仁懋孝烈皇帝”庙号“思宗”。 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对这位末世天子复杂命运的感慨和对其以身殉国气节的崇高敬意。 当最后一捧土落下,阳光穿透乌云,照耀在新立的巨大石碑上,仿佛在告慰这位刚烈皇帝的在天之灵。 登基大典结束,奉天殿内喧嚣渐歇。永熙帝朱慈烺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接受百官的朝贺。 而那位一手托起这新朝基业的魏渊,则静静地侍立在新君御座旁侧稍后的位置,与皇帝一起接受着百官的朝贺。 奉天殿的钟鼓余音似乎还在紫禁城上空萦绕,新帝登基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一份份加急军报便如同冰冷的铁锥,接连不断地刺破了这初生的希望,重重砸在刚刚草创的永熙朝廷案头。 乾清宫西暖阁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弥漫的凝重。 少年天子朱慈烺身着常服,眉头紧锁,目光在巨大的舆图上来回扫视。 他的对面,魏渊一身玄色常服,身影依旧挺拔如山,但眼神深处,是比战场更深邃的忧虑。 “陛下,诸位大人,局势比我们想象的更为险恶。” 新任兵部尚书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他手中的塘报仿佛有千钧之重: “多尔衮败归盛京后,并未消沉,反以雪耻为名,大肆整军!趁我主力回师京师,辽西空虚之际,清军悍然东进!辽阳、锦州接连陷落!守军或死战殉国,或力竭溃散清虏如入无人之境,劫掠焚烧,迁民实边!如今,我大明辽东防线,已被压缩至山海关一隅!宁远、前屯等堡孤立无援,危如累卵!整个辽河平原,膏腴之地,几尽沦于胡虏之手!辽东几乎丧失殆尽矣!” 兵部尚书的指尖重重戳在舆图上辽西那片迅速被象征清军的黑色标记覆盖的区域,声音悲愤。 魏渊沉声道: “如果不是远在朝鲜的李定国出兵过江策应,吸引多尔衮的火力,只怕山海关方向的压力会更大!”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94章 插标卖首 朝堂之上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许多刚从河南、山东赶来,还沉浸在“京师光复”喜悦中的官员,脸色瞬间煞白。 山海关,这座曾经坚固的屏障,此刻竟成了直面清军铁蹄的最前线! 失去辽西走廊的缓冲,京师东北门户洞开! 多尔衮的报复来得如此迅猛而凶狠,利用的就是魏渊主力入关的时机、无暇北顾的致命时间差。 魏渊听着塘报,目光扫过舆图上被黑色迅速吞噬的辽西,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 “多尔衮倒是会捡便宜。”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不屑的嘲讽。 “趁我们入关收拾时局的机会,偷了我的辽西?” 他缓步上前,指尖轻轻点了点山海关的位置。 “无妨。他占了地,未必守得住人心。这山海关,我亲自去坐镇几天。倒要看看,他多尔衮的牙口,啃不啃得动我新铸的关墙!” 魏渊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强大的威慑力,仿佛清军占据辽西的滔天凶焰,在他眼中不过是疥癣之疾。他的这一反应,也让不少大臣们的心稍安了一些。 兵部尚书继续汇报着塘报内容: “李自成虽于通州惨败,主力崩解,然其狡诈,率精锐亲卫遁入山西!据查,其已退守老巢西安!陕西全境、山西大部、河南一部,仍在其党羽控制之下!伪顺政权未灭!闯逆在陕、晋等地根基深厚,裹挟流民甚众,正大肆征粮抓丁,重整旗鼓!其麾下刘芳亮、田见秀等部,尚有可战之兵数十万,盘踞险要,窥伺中原!此獠不除,西北永无宁日!” 塘报中透露出对大顺军残余力量的忌惮。 李自成,这个亲手葬送了大明中枢的“闯贼”,竟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退回经营多年的陕西,无疑获得了喘息之机。数十万军队,哪怕战力参差不齐,也是一个足以搅动天下、牵制永熙政权大量兵力的巨大威胁。 尤其想到山西、河南这些靠近京畿和南方的要地还在其手,更让人寝食难安。朱慈烺看着舆图上标着“顺”字的广阔西北区域,感到一阵窒息。父皇的仇,京师的陷落,无数臣民的苦难,源头皆在此獠! 魏渊眼中掠过一丝寒芒,但随即化开,竟带着几分玩味。 “李自成?”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通州一战,他几十万大军被我打得如丧家之犬,仓皇鼠窜,如今不过是在他陕西的老鼠洞里舔舐伤口罢了。” 他转向朱慈烺,语气笃定。 “陛下,此獠已是惊弓之鸟,强弩之末。他手下那些大将,刘芳亮、田见秀之流,哪个不是被我关宁铁骑杀破了胆的?正好,派几个机灵点、嗓门大的,带着陛下的恩旨,去他地盘上吆喝几圈。愿意放下刀枪回家种地的,既往不咎;冥顽不灵的……” 魏渊顿了顿,随意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动作轻描淡写,却带着令人心悸的杀伐决断。 “等我腾出手来,去西安城下,亲自送他上路!正好,也让陕西的父老乡亲,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王师!” 言语间,将数十万大顺军视若无物,充满了掌控生死的绝对自信。 朝廷之上不少官员纷纷点头称是。 “晋国公威武!” “对!有晋国公在,我大明社稷无忧啊!” 塘报继续,这是一份来自南京的“通报”,而非奏报,措辞微妙: “南京留守诸臣,惊闻先帝龙驭上宾,国本动摇,天下无主。为安社稷、系人心,乃以祖宗法度、伦序亲亲,奉福藩世子朱由崧于崇祯十七年四月十五日即皇帝位于南京,昭告天下,改元弘光!诏令已发,号召天下臣民共尊新主,勤王讨贼,克复神京。。。” 塘报中还委婉的提及南京方面对北京突然出现“永熙皇帝”的“惊疑”和“有待查证”的态度。 听到这个消息,整个朝堂在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的哗然!“荒谬!” “岂有此理!” “先帝有太子在,何须另立!” 愤怒的斥责声响起。许多忠于正统的官员气得浑身发抖。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另立中央,这是对朱慈烺法统的赤裸裸挑战! 福王系与光宗一系的旧怨,在此刻爆发。 更严重的是,这意味着大明的财赋重地、半壁江山,至少在名义上已不归永熙朝廷节制! 江南的财富、兵源、人才,将被弘光政权截流。一个统一抗敌的局面尚未形成,内部的分裂却已先至。 朱慈烺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感到一种被背叛的寒意。魏渊的眼神则更加冰冷,他深知,政治上的分裂,往往比战场上的敌人更难对付。 弘光朝廷的存在,将成为掣肘北伐、整合力量的巨大障碍。 听到“弘光皇帝”四个字,魏渊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 “呵,福藩世子?” 他微微侧头,仿佛在回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当年洛阳城破,老福王的下场……啧啧,他这儿子倒是心大,还敢坐那把椅子?” 他看向群情激愤的官员们,抬手虚按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威压让喧哗瞬间平息。 “诸位大人何必动怒?跳梁小丑,沐猴而冠罢了。” 他语气淡然,却字字千钧。 “陛下乃先帝嫡脉,奉遗诏登基,于京师正位大宝,光复神京,此乃煌煌天日,天下共鉴!南京那帮人,要么是吓破了胆,要么是存了私心。” 他转向朱慈烺,微微躬身,姿态从容。 “陛下,臣以为,这倒是个机会。派个能说会道的重臣,带上陛下的亲笔信和通州大捷、京师光复的捷报,去趟金陵。给那位‘弘光皇帝’讲讲道理,说说谁才是这大明江山真正的主人。他若识相,去帝号,奉正朔,给他个富贵王爷当当也无妨。若是不识抬举……” 魏渊直起身,目光扫过舆图上富庶的江南,语气中充满了杀意。 “待我扫平北方,正好带陛下南下巡幸江南,顺便清理一下门户。想必江南的士绅百姓,也盼着真正的天子仪仗呢。”言语间,已将弘光政权视为囊中之物,其去留全在他一念之间。 满朝大臣纷纷点头称是! 更让人揪心的塘报内容还在继续: “湖广、江西、四川等地急报!妖人徐少谦,自号‘光明帝君’,以邪教蛊惑人心,趁天下大乱,攻城略地,气焰嚣张!其势力已明控江西大部、湖南湖北一部,四川亦有其党羽呼应!此獠行径诡异,所到之处,毁孔庙,焚典籍,立‘光明神祠’,行血祭邪法!僭越称帝,建元‘永耀’!其兵挟裹流民,凶悍不畏死,且多习诡异妖术,官军屡剿不利!其檄文竟妄称奉天承运,代明而兴,实乃国之大患!” 塘报的描述充满了对这个“异端”政权的厌恶和对其破坏力的警惕。 徐少谦的“白莲教”政权,在士大夫眼中完全是离经叛道、祸乱纲常的妖邪!他不仅割据一方,称帝建制,更在精神信仰和文化根基上对传统秩序发起了最彻底的挑战。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舆图上,象征着不同势力的标记犬牙交错。 群臣脸上的浮现的惊惶不安,在魏渊这番举重若轻、睥睨天下的言语中,竟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舆图上那犬牙交错的五色标记,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哼!这些宵小之辈,不过插标卖首罢了!” 魏渊最后瞥了一眼舆图,语气平淡地给这场“逐鹿”定了性。他转向旁边侍立的小太监,随意吩咐道: “茶凉了,换盏热的来。” 仿佛刚刚决定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朱慈烺看着魏渊,心中的惊涛骇浪奇迹般地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信心。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登基以来最舒展的笑容: “善!魏卿真乃朕之定海神针!一切部署,皆依卿言!” 他知道,有魏渊在,这看似四分五裂、危机四伏的天下,不过是一盘等待他这位军神去收拾的残局。 魏渊微微颔首,接过小太监新奉上的热茶,揭开盖碗,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从容优雅。 他啜饮了一口香茗,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投向暖阁之外如血的残阳,嘴角那抹掌控一切的淡然笑意始终未曾消失。 暖阁之外,残阳如血,映照着紫禁城巍峨的宫殿。殿内,新生的永熙政权,在开国大典的余晖中,已然直面乱世棋局。然而,有魏渊这尊再造社稷、睥睨天下的军神坐镇,那笼罩的阴霾仿佛也被他无形的霸气冲淡。 魏渊放下茶盏,目光最终落在舆图上山海关的位置,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却如金铁交鸣,掷地有声: “陛下,京畿之事,臣已安排妥当。明日,臣便启程去山海关。多尔衮既然伸了爪子,总得让他留下点‘念想’长长记性。” 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去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麻烦。 真正的战争,在他眼中,不过是下一场即将开始的、注定胜利的狩猎。 待到朝会结束,诸位大臣退出之后,魏渊朝着永熙皇帝深深一拜道: “魏渊还请陛下赎罪!” 永熙有些诧异。 “爱卿何罪之有?” “臣方才口大气粗,实为大不敬!但臣所言,皆是为了稳定朝局,稳定百官之心,还请陛下体谅!” 永熙闻言甚是感动,其实刚才他也感觉魏渊说话有些放肆,但碍于魏渊的身份地位,他不便多说,可当下听了魏渊的解释,永熙只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他也深深朝着魏渊一拜道: “魏渊大哥!没有你就没有我朱慈烺的今天,你放心,我一定全心全意的信任你!支持你!” 逐鹿中原的号角已响,而他魏渊,便是那执掌猎弓、锁定群兽的猎王。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95章 新的权臣? 朝会散去,魏渊在太监恭敬得近乎谄媚的引领下,走出乾清宫。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位早已见惯风浪的统帅也略感一丝新奇,甚至荒诞。 他的仪仗队伍,一队盔明甲亮、杀气内敛的亲兵,竟已直接开到了太和门前的广场上等候! 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宫规森严,外臣仪仗顶多停在午门外。 而此刻,沿途遇到的太监宫女,无论品级高低,远远见到他的身影,便如同风吹麦浪般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金砖,大气不敢出,只留下“恭送国公爷!”的齐声低呼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魏渊脚步微顿。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奉诏入宫觐见崇祯皇帝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刚刚崭露头角的中低品阶的武将,在巍峨的宫阙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唯恐失仪,对那繁复的宫廷礼仪充满了敬畏甚至局促。 而如今……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这句古语毫无征兆地跳入他的脑海。他嘴角牵起一丝复杂的弧度,是自嘲,也是明悟。 是啊,如今的自己,哪里还是一个简单的晋国公?他是再造社稷的擎天巨擘,是手握数万虎狼之师的大帅,是这新生永熙政权实际上的掌控者! 那个端坐在奉天殿龙椅上的少年天子朱慈烺,聪慧是有的,但终究只是个十六岁、毫无根基、只能依靠自己的帝王罢了。 没有他魏渊,这“永熙”的年号,恐怕连北京城都出不去。 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眼前仿佛掠过历史上那些权倾朝野的身影。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气,刘裕代晋建宋的决绝,宇文邕连杀三帝的霸道…… “这便是权臣的心境么?” 他暗自思忖。 “位极人臣,权柄煊赫,却也如履薄冰,高处不胜寒。” 但随即,这丝感慨便被更深沉的意志取代。 他,魏渊,来自后世,洞悉历史长河的走向,岂会甘心只做一个挟天子令诸侯的权臣?他要的,是彻底改变这个时代! 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是重塑一个强盛、清明、不再受外侮的华夏! 如今,这滔天的权柄握在手中,不正是实现这宏图伟业的最佳工具吗? 机会,就在眼前!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明悟与决心,魏渊步履沉稳地走向自己的仪仗。 翻身上马,蟒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亲兵扈从如林,马蹄踏着御道金砖,发出清脆威严的回响,一路穿过宫门,直向位于内城核心的晋国公府而去。 然而,离府邸还有半条街,魏渊就远远望见府门前已是人声鼎沸,车马塞道。 黑压压一片,足有上百号身着各色官袍的文武官员,将整个府门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翘首以盼,脸上混杂着焦急、期待、谄媚与不安。显然,朝堂上那番定鼎乾坤的发言和魏渊如今的权势地位,让嗅觉灵敏的官僚们立刻行动起来——拜码头的时候到了! 魏渊的队伍甫一临近,眼尖的官员立刻如同打了鸡血,呼啦啦跪倒一片,各种谄媚逢迎之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卑职恭迎晋国公回府!” “魏国公万安!下官是吏部陈主事啊,您还记得吗?老陈我啊!” “国公爷!下官有要事禀报!求您拨冗一见啊!” “魏大人开恩啊!犬子……” 魏渊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乌泱泱的人群。 他心知肚明,这些人所求,无非是“权、钱、命”三字。求升迁的、求庇护免罪的、求疏通关节捞人的、甚至想靠上他这棵大树发财的。 若换了个一朝得志便猖狂的权臣,此刻或许会端足架子,甚至厉声呵斥驱赶,享受这前呼后拥、生杀予夺的快感。 但魏渊不同。 他深知,打天下靠武力,治天下靠人心。尤其是在这强敌环伺、根基未稳的时刻。 “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才是至理名言。他要建立的是一个稳固的、能支撑他改革大业的统一战线,而非一个孤家寡人的权臣。飞扬跋扈,只会自掘坟墓。 于是,在百官期盼又忐忑的目光中,魏渊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他没有丝毫的倨傲之色,反而脸上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失威严的笑意,对着跪倒一片的官员们,大手一挥,声音洪亮而清晰,瞬间压过了嘈杂: “诸位大人!辛苦了!都起来吧!” “魏某何德何能,劳烦诸位同僚在此久候?既然来了,便是看得起我魏渊!” “来来来!都别在门口杵着了!今日府中设宴,诸位若不嫌弃,便请入府,咱们边吃边聊!”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的欢呼! “谢国公爷恩典!” “晋国公仁义啊!” “国公爷体恤下情,下官感激涕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魏渊一声令下,国公府的大门彻底敞开。 管事仆役们训练有素,立刻行动起来。原本准备的精致小宴显然不够,索性大开中庭,在宽敞的前院和回廊下,迅速摆开了数十张方桌长凳! 厨房火力全开,不求山珍海味,但求量大管够,热气腾腾的炖肉、烧鸡、蒸鱼、时蔬、白面馍馍流水般端上。大坛的美酒被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一场规模浩大的“流水席”在权倾朝野的晋国公府邸内,以一种极其接地气的方式开场了! 魏渊换下了朝服,只着一身常服,坐在主位,却并未高高在上。他端着酒杯,如同最寻常的主人,在各桌间随意走动、敬酒、交谈。 他记忆力惊人,竟能叫出不少中低级官员的名字,或者准确点出他们家乡、履历中的某个细节,让受宠若惊的官员激动得语无伦次。 这份看似随意的“礼贤下士”,效果比任何封官许愿都来得震撼。 一个穿着半旧青袍的中年官员,借着敬酒的机会,满脸通红,带着七分酒意三分胆怯,凑到魏渊近前: “国公爷,卑职在吏部考功司熬了十几年,兢兢业业,您看…能否…能否动一动啊?” 魏渊看着他眼里的渴望和鬓角的白发,拍了拍他肩膀,笑道: “老陈啊,考功司是清苦,也是要害。你在那十几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记得你是北直隶人?这样,保定府同知出缺,你先去历练历练,把地方民政搞明白了,如何?” 陈主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七品京官直接升任正五品府同知?而且保定府不属于前线,还是很安全的!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扑通一声又要跪下,被魏渊一把扶住: “好好干,别辜负了朝廷,也别辜负了家乡父老!” 一个衣着华贵却面带愁容的年轻人,是个被李自成清算的旧勋贵旁支子弟,家产被抄没大半,如今又怕被新朝清算。他战战兢兢地找到魏渊,带着哭腔: “国公爷…家父…家父当年糊涂,降过闯逆…可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家中如今…求国公爷开恩,给条活路…” 魏渊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力量: “你父亲的事,自有朝廷法度评判。只要你们没跟着为虎作伥,祸害百姓,过去的事,新朝可以既往不咎。家产?按律该发还的,我会让人核查清楚。记住,以后安分守己,做新朝的顺民,没人会为难你们。” 年轻人如蒙大赦,连连磕头。 一位素来以耿直闻名的御史,他的同僚借着酒劲,壮着胆子向魏渊求情: “国公爷明鉴,张御史为人刚直,之前弹劾您…呃…也是出于公心,如今身陷囹圄…恳请国公爷念其一片赤诚…” 魏渊放下酒杯,正色道: “张御史?我记得他。骨头是硬了点,话也难听,但说的未必没道理。谏官风闻言事,只要不是恶意构陷,纵有失察,也不该获罪下狱。明日我便让刑部复核他的案子,若无大恶,放出来,官复原职!朝廷,需要敢说话的人!” 周围官员闻言,无不肃然,对魏渊的胸襟气度暗自佩服。 魏渊游走席间,对所有合理的、不过分的请求,几乎是有求必应。他话语简洁有力,承诺掷地有声。 不能立刻办的,也明确告知会交有司核查办理。他展现出的是一种高效、务实、甚至带着点“江湖气”的痛快,与以往那些层层推诿、吃拿卡要的官僚作风截然不同。 酒酣耳热,气氛热烈到了顶点。当最后一道压轴的红烧肉被端上桌,百官们已是吃得心满意足,喝得满面红光。 他们看着那位依旧精神矍铄、言笑晏晏的晋国公,心中充满了感激、敬畏和一种奇妙的归属感。 宴席终了,官员们带着微醺的醉意,心满意足、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去。走出那扇象征着无上权势的国公府大门,许多人忍不住回头张望,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光芒。 “好人啊!晋国公真是好人啊!” “谁说魏帅是阎王?我看分明是活菩萨!” “有国公爷主事,咱们这官,当得有盼头!” “办事痛快!不摆架子!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赞誉之声在夜风中飘散,汇聚成对魏渊个人魅力和政治手腕的最高肯定。 魏渊站在府门前的高阶上,目送着人群散去,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渐渐敛去,恢复了深邃的平静。 他深知,今日撒下的这些“恩惠”,不过是维系权力、凝聚人心的一种手段。他要的,远不止于此。 “权臣?” 他低声自语,夜风吹动他的衣袍。 “不,我是要做那执棋破局,再造乾坤的人。” 他转身回府,背影融入国公府辉煌的灯火之中,留下一个关于野心、责任与时代变革的深沉背影。 同以后魏渊要做的事对比起来,今天的小恩小惠的确不值一提。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96章 蓝图 送走最后一波感恩戴德的官员,喧嚣的国公府终于重归宁静。魏渊脸上的温和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索。 他没有丝毫倦怠,反而因方才宴席间对官僚生态的近距离观察和权势带来的明悟,心思愈发澄澈通明。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进了深邃的书房。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挂满舆图的墙壁上。书案上,笔墨纸砚早已备好。 魏渊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开始了真正关乎国运的彻夜谋划。权力在手,不是享乐的资本,而是变革的杠杆! 魏渊深知,太监制度是皇权异化的毒瘤,但其盘根错节,骤然废除必生大乱。 于是魏渊提笔写下“内廷改制的方案。 一、现有太监留用,专司天子饮食起居,不得干政;二、暂停新太监入宫;三、裁撤司礼监、御马监等所有宦官衙门,权责尽归外朝;四、增设‘内务府’,由可靠内臣或低阶文官执掌,统管宫廷事务、财务、营造等,直接对皇帝负责;五、逐年增加入宫宫女数额,扩大其服务范围,如文书、库管、礼仪等,逐步以宫女取代太监职能。” 这招釜底抽薪,目的就是让太监群体自然萎缩消亡,断绝其干政根基。内务府的设立,既满足宫廷运转需求,又将管理权置于可控的“外朝”体系内。 面对如何高效执政,同时确保权力过渡平稳及自身合法性的问题,魏渊参考了后世的智慧。 “中枢总枢设‘柱国太宰’一人,总揽军国机要,统摄内外文武。内阁大学士制保留,然其职能转变,内阁为柱国太宰之幕僚参赞机构,直接向柱国太宰负责并汇报。内阁大学士,分兼各部‘大臣’衔,如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大臣例,位在六部尚书之上,既参与国策议定,亦负有督导、协调所兼部务之责。六部构架职司不变,然尚书受内阁大学士(兼部大臣)节制。” “皇帝陛下为天下共主,国之象征。柱国太宰定期向陛下奏报军国大事概要。陛下保留对柱国太宰之最终罢免权,需昭告天下,明示缘由。” 魏渊以“柱国太宰”之名,行“总理内阁制总理”之实,兼“三军总司令”。皇帝成为虚位元首,保留象征性否决权,但实际操作空间极小。 内阁成为他意志的延伸和执行中枢,六部则在其指定的“大臣”督导下运作。这是一套高度集权、运转高效的新中枢架构。 中枢架构既定,魏渊笔走龙蛇,开始点将: 他的亲弟弟魏明“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大臣。”钱袋子必须绝对可靠,魏明与黄轩经营远东商会多年,在搞钱这方面还是很精通的,魏渊相信自己这个聪明的亲弟弟能研究明白。 李岩“内阁大学士,兼刑部大臣。”魏渊深知其才具与良知,破格提拔。此任命一出,必令天下归附者感其胸襟。李岩闻之,定当感激涕零,誓死效忠,在李自成处受猜忌,在此处得高位,知遇之恩重于山! 宇文腾启,魏渊本欲用其见识与才干,写下“宇文腾启,内阁大学士,兼礼部大臣”。可没想到宇文腾启说什么也不干!他的理由很简单,不能自在的睡觉和饮酒,不痛快!不痛快!魏渊无奈,摇头苦笑,只得答应了他。 洪承畴,宇文腾启的拒绝,给了魏渊一个意外的人选空间。“洪承畴,内阁大学士,兼吏部大臣!”此任命极具震撼力!洪承畴本人必惊愕万分,继而狂喜,最后是沉甸甸的感动与赎罪之心。贰臣竟能重入中枢,掌吏部铨选大权?魏公胸襟,深不可测!此招既能用其理政之才、熟悉旧制之能,亦能安抚一批前明降臣,更向天下昭示:只要肯为永熙效力,过往可恕。 郑森,“擢郑森为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大臣!赐名‘成功’,寓‘社稷一统,万事成功’!”这是魏渊对未来海军统帅、经略东南的关键投资。改名之举,意义非凡,既是期许,亦是绑定。同时,魏渊这也是在向东南沿海的郑芝龙传递一个信号,你不仁,但我并非不义,新朝的大门永远为郑芝龙敞开! 两位德高望重老臣,填入剩余内阁席位,兼工部、礼部大臣等职,平衡各方,稳定人心。内阁六人班子成型,集亲信、干才、降臣、新锐、元老于一体,兼顾能力、平衡与象征意义。 军事方面,是魏渊要面临的重点,于是他决定改革实施战区制度。 “设战区总督,总揽辖区军务、部分民政,直接对柱国太宰负责,权同前朝督师,然职责更专。” 辽东战区,“总督祖大寿。率关宁精锐两万,进驻山海关!固守国门,伺机反击!多尔衮若敢来,给本帅打回去!”祖大寿熟悉辽事,部下多为辽西子弟,是关宁系核心,守关重任非他莫属,战意也最为高昂。 宣大战区,“总督吴三桂。率兵一万,收复宣府、大同!进而扫荡山西全境,挤压李闯空间!”,这是魏渊有意之举,即利用其悍勇和熟悉西北地形,同时也将吴三桂调离京畿及山海关这些熟悉区域,也算是打防一体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中原战区,“总督:曹变蛟。率兵一万,肃清直隶(河北)、河南、山东境内流寇溃兵及地方割据武装!确保京畿外围及漕运命脉安定!”曹变蛟此将勇猛忠诚,善打硬仗,同时极其擅长骑兵突进,对于稳定大后方作用明显。 甘陕战区是魏渊后来设置的。当他听到:“急报!孙传庭未死!仍在甘肃聚众抗闯时。” 即刻下令!“孙传庭忠勇可嘉!即令孙传庭为甘陕战区总督!许其便宜行事,整合甘肃、陕西抗闯义军,袭扰李闯后方,牵制其主力!” 孙传庭是深受魏渊赏识的当世名将,他的存在是意外之喜,也是插入李自成腹地的一把尖刀。 京畿卫戍,“武安国为京畿卫戍营总兵,驻军两万于丰台大营!拱卫京师,弹压不轨!”武安国作为魏渊的绝对心腹,掌握着核心武力来确保京师安危。 京城防务,“张大强为京师九门提督!负责京城治安、巡防、缉盗!”作为早在魏府时就跟着自己的旧部,魏渊那是一百个放心。 新兵招募与训练的职责,这可是当下重点。 “莫笑尘、秦牧阳为新兵团练总兵!于北直隶、山东、河南光复区,广募新兵!严加操练!兵员、粮饷优先保障!半年内,本帅要看到五万可战新军!” 魏渊深知6万老兵撒出去后,扩军是生存之本!莫、秦二人细致沉稳,是练兵好手。 与军事并行的,则是情报机构。 锦衣卫,“保留!沈炼复任锦衣卫指挥使!掌侦缉百官、监察京畿、仪仗护卫之职。”作为老牌特务机构,恢复其部分职能,安抚旧势力,沈炼是老锦衣,熟悉业务,没的说。 黑衣卫,“原‘黑衣司’改组为‘黑衣卫’,赵信任指挥使!职司侦缉敌国、监察军情、刺探机密、执行特殊使命。与锦衣卫互不统属,直接对柱国太宰负责!” 这是魏渊真正的耳目与利剑,更隐秘,更高效,赵信那更是魏渊绝对心腹。 还有科技、外交与未来。 “设‘万国闻馆’,范尼(神父)、宋应星、吴又可领衔!专司:一、搜集、翻译、研究泰西(西方)及海外诸国典籍、技艺(火器、造船、历法、机械、医学等);二、改良军械火器;三、培育医官,推广防疫;四、刊行新知。所需经费、人手,优先拨付!” 魏渊深知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也是对抗内外敌的利器,要想不落后挨打,就要研究科技,与世界同步。 天津开埠,“敕令天津卫开埠通商!设市舶司,招徕海外商贾!凡遵纪守法,公平贸易者,皆予保护,税赋从优!” 还有宗教! 魏渊特批圣玛利亚大教堂。 “特批:拨内帑银及部分海关税收,于天津卫择地,助范尼神父兴建‘圣玛利亚大教堂’!许其传播教义,然须遵大明律法,不得干预地方政务、司法!” 魏渊写下此条时,露出一丝深邃的笑意。教堂不仅是安抚范尼,更是向西方世界释放的强烈信号——这里开放、包容、有利可图! 他甚至可以想象范尼接到消息时老泪纵横、狂写书信召唤欧洲、东南亚、日本商人朋友的情景: “快来吧!这里有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有开明的魏柱国!财富就在东方!” 这步棋,是为未来贸易、技术引进乃至潜在的外交联盟埋下种子。 烛泪堆积,窗外天色已微明。 魏渊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案头厚厚一叠文稿,墨迹未干,勾勒出一个新生政权从内廷到中枢,从中央到地方,从军事到情报,从内政到外交的初步骨架。 每一个名字,每一项任命,每一处改动,都凝聚着他的深思熟虑和超越时代的眼光。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柱国太宰”四个字,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权力与责任。 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号,更是他撬动时代、重塑华夏的支点。内阁、战区、万国闻馆、天津开埠……这些架构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在他的意志下缓缓咬合转动。 “路还很长……” 魏渊低声自语,眼中没有丝毫自满,只有如磐石般的坚定和燃烧的斗志。李闯、多尔衮、弘光、徐少谦……群雄环伺的棋盘已经摆开。而他,手握这初步成型的国家机器,即将落子。 他吹熄了最后一根蜡烛,书房陷入黎明前的朦胧。 而一个属于“魏柱国”的时代,正随着这新生的曙光,磅礴展开。 魏渊静静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的空气,他仿佛已经嗅到了新时代的气息。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97章 一旗退敌 残阳如血,挣扎着将最后几缕猩红涂抹在辽西走廊荒芜的原野上,寒风卷起枯草,呜咽着掠过裸露的岩石和冻硬的土地。 一处避风的土坡后,一队约二十人的镶蓝旗清军斥候,如同疲惫的狼群,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 他们铠甲上沾满尘土,面颊被朔风吹得皴裂,正麻木地啃着硬得硌牙的冰冷肉干,水囊里的水也结着薄冰,只能小口地润着干裂的嘴唇。 他们是奉命前出,试探那座横亘在群山之间、如同巨兽蛰伏的山海关虚实。 连日来,关城上旌旗林立,刁斗森严,箭垛后闪烁着金属的寒光,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着铁锈与硝烟的味道,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咀嚼都显得格外艰难。 “头儿。” 一个年轻的斥候,脸上稚气未脱,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惊惶,忍不住凑近领头的拨什库,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吞没。 “你说……那‘魏阎王’…真在关里?”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冻僵的手指,眼神飘向远处那巍峨的、在暮色中显得愈发狰狞的关城轮廓。 那拨什库——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狠厉的老兵——闻言猛地一僵,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带着粘稠的血丝砸在冻土上,厉声低吼: “闭上你的鸟嘴!提那煞神作甚!想死别拖累老子!晦气!” 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神经质地紧紧按在自己左胸护心镜的位置,那里似乎还能感受到通州那夜排山倒海般的绝望呐喊和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铁蹄震动。 辽阳城下那宛如地狱的景象更是在脑中挥之不去,祖大寿的反击如同狂澜,而在那血与火的漩涡中心,那个玄甲红袍的身影,挥舞着染血的长刀,如同从九幽爬出的魔神,轻易地将己方引以为傲的军阵撕裂、粉碎…… 那身影,是他午夜梦回时最深的恐惧。 就在这死寂的压抑中,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远古巨兽喉间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黄昏的寂静,从山海关方向滚滚传来! 所有斥候瞬间僵住,如同被冻结。 紧接着,在无数惊骇欲绝的目光聚焦下,关楼最高处——那座如同巨兽犄角的敌楼顶端,一面巨大的、猩红如血的旗帜,如同浸饱了鲜血的裹尸布,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扯起! 旗帜在凛冽的朔风中狂野地展开、翻卷,发出“猎猎”的、如同催命符般的撕裂声!旗帜中央,一个斗大的、仿佛由最纯粹的寒铁千锤百炼铸就的“魏”字,在残阳如血的余晖映照下,竟似活了过来,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冰冷刺骨的凛冽光芒! 那光芒,仿佛能刺穿皮肉,直抵骨髓深处,带来彻骨的寒意! “魏……魏字旗!” 一个老兵失声尖叫,声音扭曲得不成人形。 “是魏阎王!他真来了!!” 年轻的斥候瞬间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 “跑!快跑啊——!” 如同惊雷在死水中炸开! 那拨什库的反应最为激烈,他如同屁股底下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整个人怪叫一声,以近乎痉挛的动作猛地从地上弹起! 刹那间,他脸上所有的血色尽褪,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和无边无际、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几乎是扑向自己拴在坡下的战马,动作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八旗勇士的威风?地上的肉干、水囊、甚至那顶象征身份的暖帽,都被他弃之如敝履。 其他斥候更是魂飞魄散,如同被猛虎驱散的羊群,争先恐后地扑向自己的坐骑。 慌乱中有人被绊倒,有人撞在一起,马匹也因主人的惊恐而嘶鸣、人立。 没人顾得上整队,没人顾得上回头看一眼。鞭子疯狂地抽打在马臀上,发出“啪啪”的爆响,伴随着粗野而变调的嘶吼,二十骑如同离弦之箭,不,更像是被无形恶鬼追逐的丧家之犬,卷起漫天呛人的烟尘,头也不回地向着东北方向亡命奔逃! 马蹄声杂乱如鼓点,敲打着大地,也敲碎了辽西走廊黄昏的宁静,只留下那片狼藉的营地,以及那面在血色夕阳和凛冽朔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地狱招魂幡般的“魏”字柱国大纛,孤傲地宣告着它的降临。 消息如同带着血腥味的瘟疫,乘着寒风,以惊人的速度飞回了锦州。 摄政王多尔衮正在府邸书房内,对着巨大的辽东舆图,听取范文程关于辽东汉民安置的棘手报告。 摇曳的烛火映着他紧锁的眉头,案头堆满了卷宗。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书房门几乎被撞飞!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头盔歪斜,甲叶散乱,脸上混杂着尘土和极度的恐惧,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地刺破了书房的凝重: “王爷!大事不好!山海关……山海关升起‘魏’字大旗了!是魏渊!是魏阎王!魏渊亲自到了山海关!” “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多尔衮手中的青花瓷茶杯“啪嚓”一声脆响,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靴子。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通州那夜被关宁铁骑如同驱赶羔羊般追亡逐北的噩梦场景,带着血淋淋的细节,无比清晰地再次在他脑中炸开!那个玄甲红袍、如同神魔般的身影,仿佛就站在他面前,冰冷的视线穿透了时空!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过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胸膛剧烈起伏。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心悸和恐慌,几乎是咆哮着下令: “来人!即刻传令!锦州、辽阳、宁远、塔山、杏山……一线所有哨骑、所有前出堡寨驻军、所有巡逻游骑,不管他们在哪里!立刻!马上!给本王撤回来!放弃所有前哨据点!所有人,加固城防!深挖壕沟!备足滚木礌石!火器上城!没有本王的金批令箭,任何人胆敢擅自西进半步,哪怕只是对着山海关方向射出一支响箭——斩立决!全家连坐!” 他的声音嘶哑而高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暴,但那尾音深处,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惊惶,如同毒蛇般缠绕在每一个亲兵的心头。 太可怕了!魏渊的可怕,早已超越了兵力和城池的范畴! 此人用兵,神鬼莫测,动如雷霆,静如深渊!他出现在山海关,绝不仅仅是巡视城防那么简单!这面沉寂已久的“魏”字旗突然升起,就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其下必然酝酿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滔天巨浪! 多尔衮不敢赌,他刚刚从惨败的泥沼中勉强挣扎出来,舔舐着伤口,满洲八旗的元气远未恢复。他再也经不起魏渊的雷霆一击了!那将是灭顶之灾! 命令下达后不久,锦州城内最高级别的军议在压抑到极点的气氛中紧急召开。 巨大的牛皮地图铺在长案上,多尔衮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两侧坐着阿济格、多铎、岳乐、鳌拜、范文程等满洲亲贵和重臣。烛火跳跃,在每个人紧绷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十四叔!何至于此!” 年轻的岳乐,这位努尔哈赤之孙第一个按捺不住,他拍案而起,脸上写满了不服。 “不过是一面破旗!那魏阎王是长了三头六臂不成?我八旗勇士何曾如此畏敌如虎?放弃数百里疆土,前出将士如同丧家之犬般撤回,军心士气何在?祖宗的脸面何在?” 他年轻气盛,并未经历过通州之败的切肤之痛。 “住口!” 多尔衮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岳乐脸上,声音如同寒冰。 “你懂什么?!祖宗的脸面?在通州,在辽阳,我镶白旗的精锐巴牙喇,被那魏阎王亲率的关宁铁骑像砍瓜切菜一样屠戮的时候,祖宗的脸面就已经丢尽了!你问问鳌拜,问问在场的每一个人,谁没见识过那‘阎王’的手段?!” 被点名的鳌拜,这位以勇猛闻名的悍将,此刻脸色也异常难看。他闷哼一声,粗声道: “安亲王,王爷说得对。那魏渊……不是人。他冲阵时,身边跟着的好像不是兵,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刀砍上去,他们的血好像都是冷的!他的旗指向哪里,哪里的阵线就必然崩溃!通州那一晚……我身边的亲卫,都是百战精锐,一个照面,就倒了一半!那面‘魏’字旗……就是催命的符咒!” 多铎也沉着脸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他出现在山海关,绝非无的放矢。此人用兵,惯于示弱诱敌,而后雷霆一击。他突然亮出旗号,必有惊天动地的后手!十四哥的决断,是保存实力,避其锋芒。我们赌不起。” 范文程捋着胡须,忧心忡忡地补充: “王爷明鉴。魏渊此人,深谙人心,尤擅借势。他升起这面旗,其意有三:一为震慑我军,动摇军心,正如斥候所见;二为鼓舞明军士气,山海关守军此刻必定士气如虹;三……恐是诱饵!诱使我军因恐惧而仓促调动,或是不忿而轻兵冒进,他便可趁隙而入,再演一场‘辽阳大捷’!以静制动,固守坚城,确是上策。” 阿济格虽未发言,但紧握的拳头和阴鸷的眼神,也表明了他内心的忌惮。会议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魏渊的名字和那面血红的“魏”字旗,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任何轻视和冒险的念头,在这沉重的氛围下,都被碾得粉碎。 多尔衮环视一周,看到众人脸上或多或少的恐惧和认同,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弛一丝,但寒意却更深了。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0章 出使金陵(二) 车马粼粼,碾过覆盖着薄霜的官道。使团的队伍在肃杀中缓缓南行,旌旗在渐亮的晨光中招展,如同投向南方醉梦的一柄利剑。 车中的陈名夏闭目养神,心中默诵着准备好的雄辩之词;马上的杨寅,眼神则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田野和远处的山峦,清冷的晨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也吹动着他心中那张无形的金陵城防与人际脉络图。 京师城楼之上,魏渊的身影在垛口后若隐若现,目送着那支承载着他破局希望的使团,消失在通往金陵的茫茫雾霭之中。 金陵的笙歌,还能唱响几时?一场不见硝烟却凶险万分的智斗,已然拉开序幕。 车轮碾过坑洼的官道,扬起经年不散的尘土。 十余日的跋涉,使团队伍终于踏入了弘光朝廷名义上的控制区——江北四镇之一,东平伯刘泽清镇守的淮安府地界。 官道两旁,景象与北方初步恢复秩序相似却又不同:田野虽有耕种痕迹,却透着一股疏于管理的荒疏;村舍尚存,但墙垣上残留的刀劈斧凿和焦黑痕迹,无声诉说着不久前兵匪的肆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的压抑。 陈名夏端坐车中,闭目养神,心中反复推敲着抵达金陵后如何陈词、如何应对可能的诘难。 杨寅则策马于队伍侧翼,目光锐利如鹰陨,扫视着官道两侧稀疏的树林和起伏的土丘,右手习惯性地轻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他和陈名夏在路上反复推演过各种可能的刁难、伏击乃至刺杀,自认准备充分。 然而,现实给他们上的第一课,远比预想的荒诞而赤裸。 车队刚绕过一处长满衰草的土坡,远处淮安城灰蒙蒙的轮廓依稀可见。 就在这时,前方官道中央,突兀地出现了一群人。 约莫二三十个,穿着早已褪色破烂、勉强能看出是明军制式的鸳鸯战袄,手里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锈迹斑斑的长矛、豁了口的腰刀,甚至还有锄头木棍。 他们松松垮垮地站着,脸上混杂着麻木、凶狠和一丝贪婪,像一群饿极了的豺狼,拦住了去路。 “站住!哪来的车队?懂不懂规矩?” 为首一个敞着怀、露出黝黑胸膛的疤脸汉子,斜睨着眼,用刀鞘不轻不重地敲打着车轮毂,声音嘶哑。 杨寅勒住马,挥手示意队伍停下。 他驱马上前几步,沉声道: “我等乃大明京师永熙皇帝陛下遣往金陵的特使!尔等何人麾下?为何阻挠天使车驾?” 他刻意提高了“永熙皇帝”和“天使”的音量,目光扫过对方那混乱不堪的装束,试图找出一点归属的标识。 “京师?金陵?” 疤脸汉子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发出一阵怪笑。 “嘿嘿,老子管你是哪个皇帝老子的使臣!到了咱这地界,就得按咱的规矩来!” 他身后那群兵痞也跟着哄笑起来,眼神愈发不善。 “规矩?什么规矩?” 杨寅耐着性子追问,手已悄然握紧了刀柄。 “买路钱!” 疤脸汉子啐了一口浓痰,刀鞘指向车队。 “看你们这排场,油水足得很!一千两!现银!少一个子儿,爷爷们今天就在这官道上放放血,给这黄土地添点颜色!” “放肆!” 陈名夏在车内听得真切,怒火中烧,猛地掀开车帘站了出来。 他身着官服,面容因激愤而涨红,指着那疤脸汉子厉声斥道:“尔等身为大明军士,不思保境安民,竟敢公然拦路劫掠天使!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还有朝廷纲纪?!速速退下,否则定按军法严惩不贷!” 他引经据典,慷慨激昂,正气凛然。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更加放肆的哄笑和嘲弄的口哨声。 “王法?纲纪?” 疤脸汉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穷酸官儿,念你娘的经呢!老子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刀头舔血混口饭吃,谁管你什么王法纲纪!有钱就过,没钱就滚!再啰嗦,信不信老子先给你这身官皮放放血?” 他晃了晃手中那把缺口卷刃的腰刀,身后那群兵痞也纷纷举起手中破烂的武器,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护卫们的手也按上了兵器,目光投向杨寅。陈名夏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还要再斥,却被杨寅一个眼神制止了。 杨寅心中一片冰冷。 这群人,连自己属于哪支部队都说不清楚,纯粹是乱世中溃散出来、啸聚为匪的兵痞。跟他们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强行动手?对方人数占优,又是在对方熟悉的地盘,即使能胜,也必是惨胜,使团暴露实力不说,更会耽误大事,甚至可能引来更麻烦的势力。 电光火石间,杨寅已做出决断。 他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对着那疤脸汉子拱了拱手: “这位军爷,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兄弟们辛苦,些许茶水钱,不成敬意。” 他转头对随行的账房沉声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取一千两银票来。” 账房愣了一下,见杨寅眼神坚决,不敢怠慢,连忙从贴身的皮囊中取出几张盖着大印的银票。杨寅接过,看也不看,直接递向那疤脸汉子。 疤脸汉子眼睛一亮,一把抢过银票,仔细辨认了一下数额和印信,脸上的凶悍瞬间化为贪婪的喜色。 “哈哈!上道!还是这位军爷懂规矩!” 他胡乱地将银票塞进怀里,大手一挥。 “弟兄们,让路!祝各位天使大人一路顺风!” 那群兵痞欢呼一声,如同闻到腥味的苍蝇般聚拢过来,又在疤脸汉子的呵斥下,乱哄哄地让开道路,转眼间就如退潮般消失在官道旁的野地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岂有此理!简直是…简直是无法无天!什么世道啊!” 陈名夏望着那群兵痞消失的方向,气得连连跺脚,胸中的浩然正气被这赤裸裸的抢劫憋得无处发泄,只剩下满腔的悲愤和无力。 杨寅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低声道: “陈大人息怒。豺狼当道,秀才遇兵。此地不宜久留,先进城再说。” 陈名夏长叹一声,颓然坐回车内。然而,他的愤怒显然还是发得太早了。 当使团队伍终于抵达淮安城高耸却略显破败的城门下时,相似的一幕再度上演。 只是这一次,拦在城门口的士兵,衣甲虽旧却相对整齐,旗帜上也清晰地绣着一个斗大的“刘”字。 “站住!入城费!” 一个小军官模样的汉子抱着膀子,斜倚在城门洞的阴影里,懒洋洋地开口。 陈名夏的心又沉了下去。杨寅驱马上前,耐着性子问: “军爷,我等乃京师永熙皇帝陛下特使,奉命出使金陵。这入城费……” “知道!” 小军官不耐烦地打断。 “刘大帅的规矩!管你哪来的皇帝使臣,到了淮安地界,就得守刘大帅的规矩!车队,一百两!进城费!” “那…个人呢?” 一个年轻护卫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小军官嗤笑一声,目光在使团众人身上扫过,尤其在那些穿着体面的文吏和陈名夏的马车车厢上多停留了几秒: “看有没有钱了。有钱的主儿,自然也得孝敬点,给弟兄们买碗酒喝不是?” 杨寅彻底无语。这种近乎明抢的“过路费”和“进城费”,连盘剥都懒得找个像样的借口,其肆无忌惮的程度,是他们行前推演了无数遍也未曾料到的。 这刘泽清麾下的军纪,已不是涣散二字可以形容,简直是彻底烂到了根子里! 淮安城,东平伯府。 这府邸占地颇广,雕梁画栋依稀可见往日豪奢,但许多地方漆色剥落,廊柱也显陈旧,透着一股金玉其外的衰败气。 正厅内,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中年大汉,正袒露着毛茸茸的胸膛,由两个侍女捶着腿,一边啃着一条油汪汪的羊腿,一边听着手下亲兵的汇报。 此人正是江北四镇之一,拥兵自重、以贪婪残暴闻名的东平伯刘泽清。他面色赤红,眼袋浮肿,一双三角眼开合间闪烁着狡狯与凶狠的光芒。 “哦?京师的使团?永熙皇帝的?” 刘泽清丢掉啃光的羊腿骨,油腻的大手在侍女递上的绸布上胡乱擦了擦,三角眼眯了起来,闪烁着精明的算计。 “他娘的,魏屠夫…哦不,魏柱国派来的?看来北边是真腾出手了,想探探南边的虚实?” 他摸着虬髯,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弘光小朝廷醉生梦死,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只顾争权夺利,江北四镇也是各怀鬼胎。 他刘泽清能在乱世立足,靠的就是有奶便是娘和左右逢源的本事。眼下这北边的使团,未必不是一条退路? “王八蛋!” 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旁边侍女一哆嗦。 “愣着干什么?赶紧给老子安排!好酒好肉,把城里最好的厨子叫来!把花厅收拾出来!老子要亲自会会这帮京师来的大人物!哎,都安排好了点啊!别给老子丢人!” 他粗声大气地吩咐着,脸上却露出一丝自以为得计的狞笑。 当夜,东平伯府花厅。 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靡靡响起,却掩盖不住一种虚张声势的浮华。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许多菜肴烹饪得极为油腻,堆叠得如同小山。 刘泽清换上了一身还算体面的锦袍,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举起粗瓷海碗,声如洪钟: “来来来!陈翰林,杨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俺老刘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先干为敬!欢迎诸位天使莅临俺这穷乡僻壤!” 说罢,咕咚咕咚将一大碗烈酒灌了下去,酒水顺着虬髯往下淌。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98章 大同晚宴 就在锦州城内的满洲权贵们因一面旗帜而惊惶失措之时,山海关东罗城的城楼上,那面猩红的“魏”字柱国大纛之下,一个身影正静静地伫立着。 魏渊。 他并未穿戴那身令清军闻风丧胆的玄甲红袍,只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棉袍,外罩一件磨得有些发亮的玄色大氅。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高大却略显清瘦的身形,两鬓已染上明显的风霜,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印在饱经风霜的脸上,那是无数次风沙侵袭、忧思煎熬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神,远眺着关外那片广袤而荒凉的土地,深邃如古井寒潭,里面沉淀着数十年征尘、无数场血战后的沧桑与凝重。 这双眼睛,曾让最凶悍的敌人肝胆俱裂,此刻,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深沉的忧虑。 他没有看那面代表着他无上威权与赫赫凶名的旗帜,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关城内靠近城墙根的一处临时区域。 那里,是收容此次清军短暂袭扰后逃难至此的辽西百姓和部分伤兵的营地。低矮破败的窝棚密密麻麻,炊烟在寒风中艰难地飘散,孩童的啼哭声、伤员的呻吟声、妇孺压抑的啜泣声,混杂在一起,随风隐隐传来。 魏渊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下城楼,拒绝了亲卫的搀扶,径直走向那片混乱与苦难交织的营地。 他没有惊动太多人。 在一个散发着劣质金疮药和血腥味的简易伤兵棚前,他停住了脚步。棚内光线昏暗,挤满了缠着肮脏布条、脸色蜡黄的伤兵。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断了一条腿的小兵,正疼得满头冷汗,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魏渊示意亲卫噤声,默默走了进去。他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污秽,仔细查看小兵的伤口。那伤口包扎得潦草,边缘已经有些红肿化脓。 “疼吗?” 魏渊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完全不同于战场上那如同惊雷裂空的咆哮。 小兵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认出眼前的人,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被魏渊轻轻按住肩膀。 “别动。” 他回头,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军医官何在?为何伤口未得妥善处置?消炎的草药呢?干净的布呢?” 被点名的军医官连滚爬爬地过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魏渊没有立刻责罚,只是冷冷道: “即刻去取药,重新包扎!若再敢怠慢伤兵,军法从事!” 他语气中的寒意让整个伤兵棚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又走向一片聚集着难民的角落。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围着一个几乎哭干了眼泪的老妇人,地上躺着一个用破席子盖着的人形,显然已经冻饿而亡。 魏渊的脚步沉重了。 他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轻轻披在一个冻得瑟瑟发抖、鼻涕都结了冰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茫然地看着他,那双清澈却充满恐惧的大眼睛,让魏渊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传令。” 他站起身,对身后的亲兵统领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深沉的痛惜。 “一,即刻开仓,增设粥棚,确保每一个入关的百姓,今日都能喝上热粥!米粮若有短缺,先从我的亲兵营口粮中扣除!二,调拨御寒衣物、被褥,优先供给老弱妇孺!三,严查军需吏员,凡有克扣赈济粮饷、中饱私囊者,无论官职大小,就地正法,悬首示众!告诉所有人,我魏渊在此,绝不容忍饿死冻死一个我大明子民!”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绝望而麻木的面孔,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责任感。 “关外的土地,是用血换来的。关内的百姓,是用命守住的。他们,才是这山海关真正的基石!” 夕阳的最后一抹金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是铁血统帅的冷硬威严,一半是对这片土地和子民深沉如海的悲悯。 那面高高飘扬的“魏”字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此刻在关内军民眼中,不仅是抵御外侮的象征,更如同在绝望中撑起一片天空的脊梁。 就这样,在魏渊本人甚至未发一兵一卒、未放一箭一矢的情况下,仅仅凭借那面象征着他赫赫凶名、无上威权以及此刻如山岳般庇护着关内军民存在的“柱国魏”字大旗,整个辽西走廊,从宁远以西直到山海关脚下,所有被清军凭借机动优势短暂占据的土地、堡寨、烽燧,如同遭遇了无形的神罚,又如退潮般被清军仓皇地、彻底地放弃。 斥候、驻军,乃至一些依附的小股蒙古部落,都争先恐后地向东奔逃,唯恐落后一步,便成为那“阎王”苏醒后第一个祭旗的牺牲品。 大明的辽东防线,在经历了漫长的收缩和屈辱之后,竟奇迹般地、兵不血刃地向前推进了数百里! 战略纵深被大大拉长!关宁锦防线的心脏——山海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喘息之机和缓冲地带。魏渊的威名,已不仅仅是战功,它早已化作了清军从统帅到士兵心头那挥之不去、深入骨髓的梦魇,一面旗帜,便足以令千军辟易。 而关内,那在寒风中裹紧了魏渊大氅的小女孩眼中,第一次映出了温暖的火光。 大同总兵府,雕梁画栋,灯火煌煌如昼,却驱不散深秋夜里的凛冽寒意。 丝竹管弦之声在暖阁内流淌,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欢愉。 宣府总兵姜镶满面春风,高踞主位,宴席之上,珍馐罗列,美酒飘香,身姿曼妙的舞姬随着乐声旋动水袖,彩带翻飞。然而,这表面的觥筹交错之下,空气却凝滞得如同冻油,压抑、沉闷,暗流汹涌。 席间三位主角,心思各异:东道主姜镶,眼神深处藏着狡黠与不安;新近被永熙朝廷任命为宣大战区总督的吴三桂,面色沉静如水,目光锐利如鹰隼;而坐于下首的宣府总兵唐通,则如坐针毡,眼神躲闪,额角隐隐见汗,他名义上还挂着大顺的旗号,驻防于大同附近,此刻却夹在几股势力之间,进退维谷。 姜镶举起镶金的酒杯,脸上堆砌着热情的笑容,声音洪亮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吴总督!少年英雄,国之柱石!深得魏柱国信重,总督宣大,实乃我宣大边军将士之福啊!姜某不才,日后还需总督多多提携!来,这一杯,敬总督前程似锦,也敬我宣大从此安泰!” 他刻意强调了“宣大边军”和“安泰”,眼神紧紧锁住吴三桂,试图从对方脸上捕捉一丝松动。 吴三桂微微抬手,象征性地举了举杯,薄唇只是轻轻沾了一下杯沿,动作透着疏离与审视。他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丝竹声: “姜总兵盛情,三桂心领。奉柱国太宰钧令,总督宣大,职责唯在扫清流寇余孽,收复失陷州县,保境安民,拱卫京畿。此乃朝廷大计,非吴某一人之功。” 他的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姜镶,最后落在唐通身上,意有所指。“宣大能否靖平,百姓能否安居,全赖二位总兵能否戮力同心,共赴国难。” 唐通被吴三桂的目光刺得一哆嗦,慌忙挤出干瘪的笑容,举起酒杯的手都有些颤抖: “吴、吴总督言重了!唐某……唐某也是……唉,身不由己啊!闯王……哦不,李自成虽新败,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陕西尚有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我宣府孤悬在外,实在是……” 他语无伦次,既怕李自成的报复,又慑于吴三桂背后魏渊的赫赫威名,更担心眼前这两位随时可能拿他这个“外人”开刀祭旗。 酒过数巡,暖阁内的气氛愈发紧绷。姜镶见吴三桂始终滴水不漏,只谈朝廷法度、柱国钧令,对自己的暗示与拉拢全然不理,心中焦躁如焚,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他借着几分酒意,猛地将手中那只价值不菲的琉璃杯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屏风后、暖阁门外,数十名早已埋伏多时、甲胄鲜明的刀斧手如狼似虎般涌入!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靡靡之音,森冷的刀光剑影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寒芒闪烁,杀气腾腾!乐师吓得瘫软在地,舞姬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四散奔逃,场面一片大乱! 姜镶“腾”地站起,脸上的伪善笑容彻底剥落,露出狰狞的本相。他指着吴三桂,厉声咆哮,唾沫横飞: “吴三桂!收起你那套官腔!少拿魏柱国压我!这宣大,是老子姜镶带着弟兄们,一刀一枪,从流寇手里、从鞑子眼皮底下抢回来的!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你想凭朝廷一纸空文,就想坐享其成,夺老子基业?做你娘的清秋大梦!识相的,乖乖合作,这宣大总督的名头归你,实权还在老子手里,大家面上好看!否则……” 他眼中凶光爆射,手猛地一挥。 “今日就叫你血溅五步,魂断大同!” “呛啷啷——!” 吴三桂带来的几名亲卫反应极快,瞬间拔刀出鞘,背靠背结成一个小小战阵,将吴三桂护在中心,刀刃直指逼上来的刀斧手。 双方兵刃相向,杀气弥漫,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火药桶,一点即爆!唐通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刀锋环伺的吴三桂,却异常平静。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几乎要戳到他鼻尖的刀尖,只是缓缓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的另一只酒杯。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抬手,“嗤啦”一声,竟将自己的锦袍前襟用力撕开! 精壮、布满古铜色肌肉的胸膛赤裸地暴露在摇曳的灯火下。那上面,赫然是纵横交错、层层叠叠、如同盘踞着无数毒蛇般的伤疤! 第611章 出使金陵(三) 陈名夏忍着不适,端起面前小巧的官窑瓷杯,姿态优雅从容: “东平伯盛情,名夏感激不尽。此次奉陛下旨意南来,一为通问江南宗亲,二为共商抗虏大计。伯爷坐镇淮安,屏蔽东南,劳苦功高,实乃我大明砥柱。” 他引经据典,措辞文雅,试图将话题引向正轨。 刘泽清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通问”、“砥柱”,他只听懂了个大概意思,脸上堆着笑,嘴里却应和着: “对对对!陈翰林说得对!俺老刘别的没有,就是忠心!保境安民,那是俺的本分!来,吃菜吃菜!别客气!” 他直接用手抓起一只肥腻的蹄髈,啃得满嘴流油,汤汁溅到了锦袍上也不在意。 他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陈翰林刚才说…抗什么?驴?咱淮安驴肉可不错!改天给各位尝尝!” 此言一出,席间刘泽清的几个粗鄙手下忍不住哄笑起来。陈名夏脸色一僵,准备好的满腹经纶被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噎在了喉咙里,尴尬得不知如何接话。 就在这时,杨寅端起了酒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江湖气的笑容,朗声道: “伯爷豪爽!末将敬伯爷!方才陈大人所言,是‘抗虏’!北边鞑子虎视眈眈,才是咱们的心腹大患!伯爷镇守淮安,让那些北边的豺狼不敢南下牧马,这份功劳,京师也是知道的!末将先干为敬!” 说罢,一仰头,也将杯中烈酒饮尽,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武人的豪气。 刘泽清这下听懂了,哈哈大笑,对杨寅的“识趣”很满意: “哈哈哈!杨将军说得对!鞑子!他娘的!俺老刘的刀也不是吃素的!想当年老刘也在辽东砍过鞑子!来来,杨将军,再干一个!” 气氛在杨寅的圆场下,总算没有彻底冷掉。 酒过三巡,陈名夏想起白日之事,心中郁结,忍不住带着讽刺开口道: “伯爷治军有方,今日入城前,倒是见识了一番伯爷麾下的‘规矩’。” “哦?啥规矩?” 刘泽清啃着鸡腿,茫然抬头。 杨寅接口,语气平淡地将城外遭遇兵痞勒索一千两,以及城门口被索要一百两“进城费”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刘泽清听完,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拍着大腿,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 “哈哈哈!他娘的!这群兔崽子!真他娘的有出息!连天使的钱都敢要!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笑了半晌,他才抹了抹眼角,喘着粗气道: “陈翰林,杨将军,别见怪!都是些没见识的丘八!穷疯了!这样,” 他大手一挥,对着旁边侍立的管家吼道: “去!给老子拿…嗯…一千一百两银子来!还给天使!他娘的,就当老子替这群混蛋给诸位赔罪了!” 他掏银子“赔偿”的动作无比自然,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带着点炫耀自己财大气粗的意思,丝毫没有觉得部下勒索天使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更遑论去追究处理了。 杨寅与陈名夏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这刘泽清带兵,已不是军纪涣散,而是彻底纵容、甚至默许部下以各种名目盘剥敛财,上行下效,已成痼疾! 宴席终了,杯盘狼藉。 刘泽清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陈名夏和杨寅。他脸上的醉意似乎浓了几分,眼神却透着一丝清醒的狡黠。 “陈翰林,杨将军,” 刘泽清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带着浓重的酒气。 “俺老刘是个粗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南边…嘿嘿,” 他指了指金陵方向,撇了撇嘴。 “花花架子,不顶事!整天就知道唱曲儿玩女人!能成什么气候?北边…柱国大人,” 他提到魏渊时,下意识地放低了音量。 “那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威风!俺老刘…佩服!” 他搓着粗大的手指,眼神闪烁着: “这世道乱啊…俺老刘就想带着兄弟们,混口安稳饭吃。将来…若是柱国大人那边…有用得着俺老刘的地方…” 他话没说完,但那投靠、留条后路的意思,已经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陈名夏心头一震,没想到刘泽清竟如此直白地表露骑墙之意。他身为正使,代表的是朝廷体统,对这种私下交易极其敏感,更不敢擅自应承。 他正襟危坐,斟酌着词句,试图用冠冕堂皇的套话搪塞过去:“伯爷忠义之心,天地可鉴。朝廷自有法度,只要伯爷一心为国,陛下与柱国大人必……” 刘泽清脸上期待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和失望。这酸秀才,还在打官腔!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听的杨寅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伯爷深明大义,心向社稷,柱国大人若知,必感欣慰。” 他迎着刘泽清瞬间又亮起来的目光,沉稳地说道: “伯爷今日款待之情,坦诚之言,末将定当一字不漏,禀明柱国大人。伯爷只需稳守淮安,约束部众,便是大功一件。来日方长,自有伯爷大展宏图之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番话,既肯定了刘泽清的“深明大义”,暗示了会将他的“心意”传达给魏渊,又给了他一个“稳守淮安”的台阶和“来日方长”的希望,却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把柄承诺。既满足了刘泽清的需求,又给未来留下了足够的操作空间。 刘泽清仔细咀嚼着杨寅的话,三角眼里的精光越来越亮。他猛地一拍杨寅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杨寅身子微微一沉,哈哈大笑: “好!好!杨将军痛快!是个人物!比那些掉书袋的强多了!俺老刘就喜欢跟明白人打交道!哈哈!” 他心中大石落地,极为满意。 “来人!” 他高声吩咐。 “调一队精骑!护送京师天使前往金陵!务必保证诸位大人一路周全!” 他特意加重了“周全”二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翌日清晨,淮安城门再次开启。 使团队伍在刘泽清一队盔甲鲜明、却眼神飘忽的精骑“护送”下,缓缓驶出城门,再次踏上南下的官道。回首望去,淮安城垣在晨雾中显得愈发灰暗陈旧。 陈名夏坐在车内,心情复杂。 刘泽清的粗鄙贪婪、军纪败坏让他忧心,而其赤裸的骑墙姿态更让他感到这南明根基的腐朽不堪。他看了一眼车外策马而行的杨寅,那个清瘦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稳。 昨夜杨寅那番应对,既解了围,又未失朝廷体面,更在刘泽清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其机变与担当,远超他这个正使。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钦佩交织在陈名夏心头。 杨寅的目光则越过前方“护送”的骑兵,投向南方更遥远的天际。 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心中却波澜翻涌。刘泽清只是第一关,是这腐朽泥潭的一个缩影。 金陵城,那六朝金粉之地,秦淮笙歌之所,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软刀子要磨得更利,暗箭要藏得更深。 车轮滚滚,马蹄嘚嘚。 官道在身后延伸,尘土依旧飞扬。几日后,当官道两侧的景色逐渐变得繁茂湿润,水网纵横,一座雄浑壮阔、却又仿佛笼罩在烟水繁华与无形暮气中的巨城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金陵城,到了。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六朝古都披上了一层流金溢彩的华丽外衣。高耸的城墙如灰色的巨龙盘踞,垛口连绵,望楼巍峨,沉默地诉说着昔日的雄浑。 然而,当使团队伍随着稀疏的人流车马靠近巍峨的聚宝门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扑面而来。 首先冲击感官的是喧嚣。 城门口人声鼎沸,车马骈阗。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声、轿夫的号子声、骡马的嘶鸣、士子高谈阔论的清音、夹杂着脂粉香气的莺声燕语,汇成一股巨大而混杂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这与淮安城门口那赤裸的勒索带来的死寂压抑,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城门洞深邃,青石路面被无数足迹磨得光滑。 守门的士兵穿着还算齐整的鸳鸯袄,但站姿松垮,眼神涣散,有的甚至靠着墙根打盹,任由人流自行进出。 象征性的盘查只针对看起来明显贫寒的行人,对于衣着光鲜的车马,尤其是打着使团仪仗的队伍,反而带着一种谄媚的疏漏。 那面代表着刘泽清势力的“刘”字旗,在城门守卒眼中似乎比使节旌节更有分量,守城小军官远远看到,便懒洋洋地挥手放行,连上前询问的兴致都欠奉。 “戒备竟如此松懈?” 陈名夏在车内看得真切,眉头紧锁。这金陵门户,竟似不设防一般。他想象中的森严壁垒、剑拔弩张,全然不见踪影。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仿佛穿过一层无形的幕布,瞬间投入一个光怪陆离的繁华世界。 宽阔的御道两侧,商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 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瓷器店中琳琅满目,酒楼食肆飘出诱人的香气,更有数不清的茶楼、书肆、古玩店,顾客盈门。 行人摩肩接踵,士子摇着折扇高谈阔论,商贾衣着锦绣步履匆匆,贵妇人乘着香车软轿,珠帘半卷,环佩叮当。 秦淮河支流穿城而过,一艘艘张灯结彩的画舫点缀其间,丝竹管弦之声伴着婉转的歌声,袅袅传来,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脂粉香、酒香和食物的香气。 “真乃…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陈名夏纵然心怀使命,也不禁被眼前的繁华盛景所震撼,低声吟哦。这表面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几乎让人忘却了国破家亡的隐痛。 然而,杨寅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在繁华的锦缎上,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些刺目的破绽与褶皱。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2章 出使金陵(四)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高谈阔论的士子,他们的长衫或许洁净,但脚下的靴子却沾满了泥泞,腰间悬挂的玉佩也多有磨损。 街角巷尾,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着,伸出枯瘦的手,目光麻木。 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追着一个衣着光鲜、啃着鸡腿的胖少爷跑了几步,被家丁粗暴地推开,摔倒在地,无声地啜泣。 不远处,一家粮店前排着长队,人们脸上带着焦虑,店伙计有气无力地吆喝着“今日限量!明日请早!”。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被繁华刻意掩盖的角落。 一处坍塌了一半的民房,焦黑的梁木斜指着天空,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无人修缮。 几个穿着破旧军服、面有菜色的老卒,抱着锈迹斑斑的长矛,倚在一处废弃的衙署墙根下晒太阳,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仿佛已被这浮华的世界彻底遗忘。 他们的存在,与不远处画舫上飘来的靡靡之音形成了残酷的讽刺。 杨寅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城墙内侧。 一些关键位置的垛口后面空空如也,并无士兵值守。几处本应架设火炮的炮台,只剩下空荡荡的石基,旁边散乱地堆着些杂物。 城墙根下,排水沟淤塞,散发着淡淡的腐臭气味。他甚至看到一处城墙的修补痕迹,用的竟是劣质的夯土和碎砖,敷衍了事,与雄伟的城墙主体格格不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杨寅心中默念,一股寒意沿着脊椎升起。 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城池,其防御竟如同筛子一般!军备废弛至此,士兵懈怠至此,若强敌真的兵临城下,这十里秦淮的笙歌,又能持续几时? 一阵小小的骚动吸引了杨寅的注意。 一群瘦小少年,举着几张粗劣“邸报”,正大声叫喊着“朝廷大捷!江北将士浴血奋战,斩获无算!”的口号。相比这是弘光朝廷鼓舞士气的把戏。 几个路人麻木地走过,无人问津。 一个穿着华丽服饰的人上前,粗暴地将少年们轰走,并呵斥道: “滚远点!别挡道!” 少年瑟缩了一下,飞快地钻进了旁边的小巷。 这小小的插曲,如同一个精准的注脚,印证了杨寅心中的判断。这金陵城,看似烈火烹油,实则根基朽烂。 它的繁华,是浮在巨大脓疮之上的一层薄薄脂粉。军事孱弱,防备松懈,民生凋敝,吏治腐败,人心离散。支撑着这座巨城表面繁华的,只剩下惯性、醉梦和谎言。 使团的马车碾过御道平整的石板,车轮声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陈名夏尚沉浸在对这“帝王州”复杂而沉重的感慨中,而杨寅的神经已如拉满的弓弦。 他微微侧头,用只有身边护卫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吩咐: “进城了,眼睛都放亮些。留意所有视线,尤其是暗处的。”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街道两侧的茶楼窗口、熙攘人群中某些看似随意站立的身影。 金陵的繁华表皮之下,无形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真正的较量,从踏入这城门的第一步,便已悄然开始。 金陵驿馆,蜷缩在城南一条幽僻陋巷的尽头。 夕阳残照下,院墙的斑驳如同老人脸上的褐斑,大片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砖石。 门楣低矮得近乎压抑,朱漆早已褪尽,只剩下干裂的木纹,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腐朽气息。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霉烂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想咳嗽。 几间厢房歪斜地立着,窗棂破损,糊窗的纸早已泛黄发脆,在风中瑟瑟发抖。 最不堪的是供随行卫队驻扎的偏院,狭窄得几乎转不开身,地面坑洼,角落里堆着不知名的杂物。 负责接待的礼部小吏,一个约莫四十岁、穿着半旧青色吏服的中年人,下巴颏抬得几乎要戳到天上去,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仿佛抬一下都费劲。 他用那带着浓重金陵腔调的官话,慢悠悠地拖着长腔道: “就这儿了,诸位‘天使’老爷们,将就住着吧。” 他刻意加重了“天使”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如今这金陵城里头,人满为患,能腾出这么个齐整地儿,已是天大的不易喽。” 他袖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名夏看着眼前这与其身份地位极不相称的寒酸落脚处,一股灼热的怒火“腾”地一下从脚底直冲顶门。 他白皙清瘦的面庞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猛地抬手指向驿馆门楣上那块摇摇欲坠、字迹模糊不清的旧匾“会同馆”(明代专门接待外藩属国使节的机构),声音因极度的激愤而抑制不住地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此乃安置番邦蛮夷之馆驿!我陈名夏,乃大明永熙皇帝陛下钦差正使,代表朝廷正朔!安能受此奇耻大辱?!速去回禀尔等上官,另换合乎规制的馆驿!立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胸脯剧烈起伏,宽大的官袍袖口都在微微抖动。 那小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夸张地向下一撇,终于舍得抬起那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分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轻蔑: “哟呵?朝廷?正朔?” 他故意拔高了声调,带着浓重的市井油滑气。 “京师是朝廷,那我们金陵是什么?行啦,我的陈大人!醒醒吧!” 他拖长了尾音,充满了揶揄。 “能住,您就住下,安安分分地。不能住啊?” 他嗤笑一声,肩膀一耸,竟抱着膀子,斜斜地倚靠在腐朽的门框上,摆出一副无赖泼皮的架势。 “您请自便!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咱这小庙,伺候不起您这尊大佛!如今这光景,能有片瓦遮头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哼!” 说罢,竟扭过头去,只用眼角的余光乜斜着陈名夏,一副“你奈我何”的惫懒相。 陈名夏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金星乱冒。 他指着对方,修长的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搜肠刮肚的满腹经纶、引经据典的斥责之词,在这赤裸裸的市侩嘴脸和无赖行径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大人息怒。” 杨寅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轻轻按住了陈名夏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臂。 他脸上如同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喜怒。 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小吏,那眼神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倚着门框的小吏下意识地站直了些。 “既如此,” 杨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有劳了。我们自寻住处便是。” 那小吏被杨寅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目光看得心里有点发毛,撇了撇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刻薄话,只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踱回驿馆昏暗的门洞内,再不理睬门外这群“不受待见”的北来之人。 最终,在杨寅的亲自奔走与一番不卑不亢的交涉下,使团包下了城中一家名为“悦来居”的上等客栈的整个二层。 客栈虽非官驿,但胜在窗明几净,被褥干燥,位置也相对便利,闹中取静。 然而,刚安顿下来,杨寅便如同瞬间换了一个人。 方才的沉稳内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豹般的警觉和高效。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脚步无声地在二层狭长的走廊上快速而精准地移动巡视,目光扫过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每一个角落。 他迅速而低声地唤来几名最精干、眼神最机警的护卫: “虎子!” 杨寅的声音低沉而短促。 “属下在!”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汉子立刻上前一步。 “带两人,守住楼梯口。凡上楼者,无论何人,一律盘查清楚身份、事由。非使团核心人员,一律拦下,先行通报于我,不得擅自放入!” “是!将军!” 虎子抱拳,眼神瞬间变得警惕,带着两人迅速占据了楼梯口的有利位置。 “钱冲!” “属下在!” 一个身形精瘦、眼神灵活的护卫应声。 “你负责后窗和楼下后巷的动静。尤其注意对面屋顶、巷口拐角等易于藏匿之处。发现任何可疑人影、异响,立刻吹短哨示警,不得迟疑!” “明白!”钱豹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通往客栈后窗的走廊尽头。 “孙鹰!” “属下听令!” 一个目光如电、动作矫健的青年护卫躬身。 “带两人,轮值!在走廊两端最暗的拐角处警戒。佩弩上弦,机括打开!记住,遇异常情况,先吹哨示警,确认威胁后,方可动手!以保护大人和文书安全为第一要务!” “是!将军放心!” 孙鹰的声音带着一股冷冽的杀气,迅速挑选人手,隐入阴影之中。 杨寅语速飞快,指令清晰明确,没有丝毫冗余,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滴水不漏: “所有房间门窗,入夜后必须从内闩死!窗纸,用簪子戳几个不易察觉的小孔,用于观察外间动静。饭菜饮水送上来后,必先验毒!用银针,试饭菜,也试盛器边缘。夜间口令——”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定为‘山河’与‘永固’。答错者,即刻拿下!” 护卫们低声领命,神情肃穆,行动间迅捷如风,悄无声息地各就各位,整个客栈二层瞬间被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外松内紧的严密警戒网,透出一种训练有素的精悍与肃杀之气。 忙碌完毕,已是华灯初上,金陵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远远近近,勾勒出秦淮河畔的繁华轮廓。 陈名夏与杨寅在杨寅那间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房间内,相对而坐。 桌上摆着几样客栈厨房送来的时令小菜和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气氛有些沉闷,窗外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更添了几分不真实的隔阂感。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百九十九 征兵掠影 刀伤深可见骨,箭创如同恶眼,枪痕扭曲狰狞……新痂覆盖着旧疤,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每一道,都仿佛在无声地嘶吼着沙场的惨烈与死亡的擦肩! 吴三桂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金石之音,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姜镶、唐通,以及每一个握着刀、却被他这一身伤疤震慑住的刀斧手: “姜镶!唐通!还有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睁开你们的狗眼,给老子看清楚了!” 他用力拍打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些疤!哪一道不是为了这大明江山,为了身后万千百姓留下的?!锦州血战,老子带三百骑冲阵,为大军撕开缺口!宁远突围,老子殿后,身中七箭!松山断后,老子和曹变蛟将军并肩死战,多少袍泽埋骨他乡!还有通州!”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火,猛地指向胸前一道从左肩斜劈至右腹、最为狰狞可怖的巨大刀疤。 “这道疤!就是通州血战时,老子跟着魏柱国,亲手砍下刘宗敏那狗贼的脑袋后,追击多尔衮,为柱国挡下的致命一刀!老子连多尔衮的八旗铁骑都不放在眼里,连李自成的闯贼精锐都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他向前重重踏出一步,那一步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脏上!凛冽的气势如同出匣的绝世凶兵,带着尸山血海般的血腥味,狂暴地压向姜镶: “你问老子凭什么?!就凭这一身伤!凭老子跟着魏柱国,把李自成的几十万大军打得土崩瓦解!把多尔衮从通州城下像撵狗一样赶回了关外!更凭魏柱国亲口对我说——!” 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死寂的大厅里: “‘三桂,宣大之地,关乎京畿安危,社稷存续!老夫把它交给你了!记住,你是大明的总兵,是我魏渊的袍泽!此去,凡有不遵号令、心怀叵测、阻挠军务者……’” 吴三桂的声音在这里陡然一顿,眼神变得如同极北寒冰,冰冷地刺入姜镶的眼底: “‘……无论是谁,皆视为叛国逆贼!格杀勿论!其罪,等同与我魏渊为敌!’!” “魏渊”二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那些原本凶神恶煞的刀斧手,握刀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姜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唐通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几乎瘫倒! 魏渊的威名,那通州城下的尸山血海,那“魏”字旗下望风披靡的恐怖传说,是悬在所有人心头、足以碾碎一切勇气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吴三桂环视全场,看着那些被恐惧攫住的敌人,语气稍缓,但那压迫感却如同实质的山岳,丝毫未减: “姜总兵,唐总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劝诫与不容置疑的警告。 “魏柱国胸怀如海,求贤若渴,意在恢复山河,重整乾坤。今日之事,若你们迷途知返,真心归附朝廷,助我吴三桂整饬军务,收复宣大失地,扫荡顺贼余孽……柱国太宰有言在先,过往种种,皆可既往不咎!朝廷自会颁下明旨,正式任命尔等为宣府、大同总兵,荣华富贵,功名荫庇,唾手可得!”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刀,紧紧盯住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的姜镶: “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 吴三桂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笑意。 “想想通州城外闯贼主力的下场!想想多尔衮望见‘魏’字大纛时的仓皇!你们觉得,凭宣大这区区几座城池,凭你们手下这点兵马,能挡得住柱国太宰的雷霆之怒?挡得住我吴三桂手中这把——为大明流过血、砍过无数贼酋的刀?!”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暖阁内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火烛燃烧的噼啪声。那浓重的杀气,已被更深的、名为“魏渊”的恐惧彻底碾碎。 “噗通!” 一声闷响打破了沉寂。唐通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颤抖: “末将唐通!糊涂!罪该万死!愿归顺朝廷!愿奉吴总督号令!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他彻底倒向了吴三桂,或者说,倒向了吴三桂身后那尊不可撼动的神只——魏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姜镶身上。 这位宣府总兵脸色灰败,眼神剧烈地挣扎着,不甘、恐惧、绝望……种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变幻。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身体微微颤抖。 他环顾四周,自己的刀斧手们眼神飘忽,握刀的手早已垂下,再无半分战意;唐通已经跪地投降;而对面,吴三桂那身狰狞的伤疤和冰冷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抵在他的咽喉。 “唉——!” 一声仿佛抽干了全身力气的长叹从姜镶口中溢出。他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颓然地、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干涩: “退……退下……都退下吧……” 刀斧手如蒙大赦,慌忙收起兵刃,潮水般退了出去,仿佛逃离什么洪荒猛兽。 姜镶看着吴三桂,眼神复杂至极,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为一片死灰般的认命。 他缓缓地,艰难地,单膝跪地,低下了那颗曾桀骜不驯的头颅: “末将……姜镶……有眼无珠,冲撞总督……愿……愿奉总督号令!归顺朝廷,收复宣大,以赎前愆……” 一场精心策划、杀机四伏的鸿门宴,在吴三桂以一身战伤为勋章、以魏渊之名作利剑、以朝廷恩义为归途的雷霆手段之下,顷刻间土崩瓦解。 剑拔弩张的杀机,最终消弭于对那面无形“魏”字大纛的无边恐惧与臣服之中。 宣府、大同,这两座扼守北疆、举足轻重的雄镇,兵不血刃,重归大明版图!吴三桂的名字,连同他背后那尊如山的阴影,将深深烙印在这片土地之上。 京东,开平卫 这座蜷缩在燕山余脉褶皱里的小小卫所,夯土的城墙早已被岁月和风雨啃噬得坑坑洼洼,低矮得仿佛一个佝偻着背、疲惫不堪的老人。 平日里,除了几声懒洋洋的犬吠和卫所军户们麻木的劳作,难见多少生气。然而今日,卫所校场旁那片光秃秃的泥地上,却意外地挤满了人声,像一锅突然煮沸的杂烩粥。 几根歪歪斜斜的木杆子撑起一块破旧的油布,勉强算是个棚子。 棚子下,几张缺角掉漆的长条桌拼在一起,便是招募新兵的“衙门”了。 新上任的新兵团练总兵莫笑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深色补丁的旧军服,像棵老松树般坐在主位上。 他身旁是卫所里一个愁眉苦脸的老书办和两个同样穿着朴素、但眼神精干的亲兵。 桌上摊着磨秃了毛的毛笔、裂了缝的砚台和一叠粗糙的黄麻纸。 招募的条件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在旁边一块破木板上: “募兵:年十六至四十,身无恶疾,有力气!管吃住,月有饷,杀敌立功赏钱粮!” 这简单的承诺,在凋敝的乱世里,却像黑暗中的一点烛火,吸引着无数在生存线上挣扎的飞蛾。 围拢过来的,是卫所里那些面有菜色、眼神茫然的军户子弟,是附近村庄逃难而来、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流民青壮,还有一些被苛捐杂税压垮了脊梁、指节粗大却握不住希望的破落农户。 空气里混杂着汗酸味、尘土气、饥饿的肚鸣声,以及一种压抑已久的、对活下去的卑微渴望。 莫笑尘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什么官威,反倒透着一种老兵油子的实在和久在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烟火气。 他嗓子有点沙哑,但声音洪亮,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围拢过来的、带着怯懦和期盼的面孔。 “军爷……俺、俺想当兵!” 一个瘦得像麻杆、顶多十五六的半大孩子,拼命从人缝里挤到桌前,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眼睛却死死盯着旁边亲兵筐里刚出笼、还冒着热气的杂面馍馍,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 “俺……俺能吃饱饭就成!不要饷也行!” 他身上那件破袄子,补丁摞补丁,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莫笑尘没立刻答应,他探身过去,仔细看了看孩子的脸,又伸手捏了捏他那细得可怜的胳膊,眉头微皱: “小子,多大啦?家里人呢?” 孩子低下头,声音更小了: “十……十六了。爹……去年修河堤,塌方……没了。娘……娘饿病了,开春也……也没熬住。就剩俺一个了……” 他说着,眼圈泛红,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泪掉下来。 莫笑尘沉默了一下,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孩子瘦削的肩膀,力道不轻,拍得孩子晃了晃,却让那冰凉的身体感受到一丝奇异的暖意。 “行!是条汉子!登记上名字,籍贯!” 他转头对老书办吩咐,声音不容置疑,然后又指着馍筐。 “先去那边,领两个馍馍,热乎的,吃饱了再过来量身高!别急,慢慢吃,管够!” 孩子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几乎是扑过去抓起馍馍,狼吞虎咽起来,噎得直伸脖子。 “军爷!俺!收俺吧!俺力气大!能扛包!能挑担!” 一个皮肤黝黑、骨架粗壮的汉子挤过来,拍着自己厚实的胸膛砰砰响,震起一阵尘土。他敞开的破褂子下,是虬结的肌肉,一看就是常年干苦力的。 莫笑尘咧嘴一笑,指了指棚子旁边一个灰扑扑、看着就死沉死沉的石锁: “力气大?光说不练假把式!来,试试这个!举起来,让大伙儿瞧瞧!” 汉子“嘿”地吐气开声,腰马一沉,两只蒲扇般的大手牢牢抓住石锁柄,青筋暴起,猛地发力!那百十斤的石锁竟被他稳稳地举过了头顶!虽然脸憋得通红,但动作干脆利落。 第613章 出使金陵(五) 陈名夏拿起筷子,对着眼前的菜肴却毫无食欲。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重的叹息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也打破了他强压着的郁结: “杨将军行事周密,临危不乱,名夏深感佩服。” 他放下筷子,揉了揉眉心,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深深的失望。 “只是…这金陵,这所谓的‘朝廷’…”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挫败与苦涩。 “名夏出身寒微,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幸得皇恩浩荡,高中进士,所求为何?不过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扶保社稷,延续我大明国祚!可如今…这江南半壁,远观之下,秦淮灯影,画舫笙歌,何等繁华!然近看方知,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糜烂至此!竟连朝廷正朔、天子钦差都敢如此轻慢折辱!这…这根基何在?人心何在?”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迷茫与痛心,仿佛信念的支柱正在遭受猛烈的撞击。 杨寅默默地扒了几口饭,动作沉稳有力。闻言,他抬眸看向陈名夏,深邃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陈大人一片赤子之心,忠君体国,令人感佩。” 他的话语简洁,却带着真诚的分量。 似乎想驱散心头的阴霾,也为了更了解这位沉默寡言的搭档,陈名夏转换了话题: “听闻杨将军年少时,曾游历过金陵?” “是,” 杨寅放下碗筷,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朦胧的灯火,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悠远的追忆。 “崇祯十年,随家中一位行商的叔父南下贩货,曾在此地盘桓过月余光景。” “哦?” 陈名夏的兴致被勾起,追问道。 “那时节的金陵,比之今日如何?想必亦是繁华鼎盛之地吧?” 杨寅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棂,望向了记忆中秦淮河的方向。那里此刻正隐隐传来缥缈的丝竹管弦和女子的娇笑声。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咀嚼着回忆与现实的重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 “商铺鳞次栉比,画舫如织,人流摩肩接踵…表面的繁华景象,似乎与前几年别无二致。” 他顿了顿,语气中悄然渗入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甚至…因北方战乱,避祸南迁者众,更显‘热闹’喧嚣。笙歌达旦,醉生梦死,当真如一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 陈名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猛地放下筷子,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 “哼!好一个‘世外桃源’!若无魏柱国在北面砥柱中流,亲冒矢石,浴血拼杀,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建奴的铁蹄!若无万千将士在北疆冻土之上埋骨黄沙!他们这秦淮河上的靡靡笙歌,这脂粉堆里的温柔醉梦,能做得如此安稳香甜?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忘却国仇家恨,视北方生灵涂炭如无物?这所谓的‘繁华’,不过是坐享其成,粉饰太平的海市蜃楼罢了!”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杨寅深深地看了陈名夏一眼,那目光中似乎有某种东西被点燃了。他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只是用他那特有的、沉稳而清晰的语调,平静地复述道: “柱国大人曾言:‘你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轰!”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陈名夏耳边炸响! 他浑身剧震,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得近乎刺目的光芒,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指路的明灯!所有的郁结、愤懑、迷茫,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和共鸣的出口! 他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碗碟都跳了起来: “好!好!好一个‘岁月静好,负重前行’!柱国此言,字字千钧,振聋发聩,直指人心!道尽了这金陵城虚假浮华之下的虚妄、麻木与不堪!也道尽了我等北来之人心中块垒!” 他激动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胸中那股因受辱而淤积的闷气,似乎被这八个字冲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对魏渊更深的敬仰和对自己所肩负使命更加坚定的信念。 那沉重的“负重前行”之责,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铠甲,披挂在了这位年轻钦差的身上。 窗外的靡靡之音,似乎也遥远了许多。 悦来居的二楼,成了陈名夏的囚笼。 窗外金陵城的喧嚣依旧,秦淮河上的笙歌夜夜不休,仿佛在嘲弄着他们的徒劳。 请求觐见弘光皇帝的奏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一连数日,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礼部衙门如同铁板一块,递进去的消息杳无音信,连个敷衍的回执都没有。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陈名夏在狭小的客房内来回踱步,步履沉重,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清瘦的脸庞上,焦虑如同刻刀般留下痕迹,眉头紧锁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桌上的茶水早已冰凉,他却浑然未觉。终于,他猛地停住脚步,对着窗棂外那片虚假的繁华,声音因压抑的怒火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发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柱国大人将北地安危、朝廷尊严系于我一身,交付如此重任!岂能在这秦淮脂粉堆里空耗时日,坐困愁城?!北面战局瞬息万变,粮饷、军情、陛下的旨意…哪一样耽误得起?若因我在此蹉跎,误了军国大事,我…我纵有百死,亦难赎其罪啊!” 他的拳头紧紧攥起,眼中既有对使命的执着,更有对前途无望的深深恐惧。 杨寅站在一旁,他的焦虑并不比陈名夏少半分。 柱国魏渊临行前的嘱托犹在耳边,北方面临的巨大军事压力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但他与陈名夏不同,他的焦灼是内敛的,是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这几日,当陈名夏在斗室中困兽般踱步时,杨寅早已悄然行动。 他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靛蓝细布直裰,褪去了使团护卫统领的锐气,如同一个寻常的南来北往客商,融入了金陵城熙攘的人流。 凭借早年游历的记忆和对江南方言的熟悉,他像一滴水珠,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市井的各个角落。 茶楼酒肆里,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竖起耳朵捕捉着邻座关于朝局的只言片语;秦淮河畔的画舫码头,他扮作寻亲的北客,与看似消息灵通的船夫、小贩攀谈;甚至在一些官员府邸后门出入的采买杂役口中,他也试图套取一丝半缕有用的信息。 他的眼神锐利依旧,却收敛了锋芒,只留下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 此刻,杨寅关上房门,确认无人窥听,才走到陈名夏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市井探听来的烟火气: “大人,有些眉目了。” 他顿了顿,确保陈名夏的注意力完全集中。 “如今这金陵朝堂,看似陛下在上,实则真正执掌权柄的,是内阁首辅马士英,以及…兵部尚书阮大铖。弘光陛下深居宫苑,鲜少露面,大小政务,几乎皆决于马、阮二人之手。尤其是那阮大铖…” 杨寅的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此人贪财好货,权欲熏心,门生故吏遍布六部,其心腹管家更是其贪渎索贿的‘白手套’。朝中大小关节,若想打通,十有八九,最终都绕不开这位阮尚书。他,才是眼下我们叩开宫门的关键钥匙。” “行贿?!” 陈名夏猛地转身,眼中瞬间燃起被羞辱的怒火,白皙的脸颊因激动而再次涨红。 “杨将军!你让我去向这等蠹国奸佞行贿?此乃小人行径,卑劣龌龊!有辱朝廷体面!有负圣上清名!更是玷污了柱国大人交付的使命!本官十年寒窗,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君子道,岂能自甘堕落,与这等魑魅魍魉同流合污?!绝无可能!” 他声音虽低,却字字铿锵,充满了文人的清高与对原则的坚守,仿佛触碰贿赂便是触碰了他立身的根本。 “大人清誉风骨,末将深知,亦深为敬重。” 杨寅并未因陈名夏的激烈反应而动摇,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如磐石,目光坦然地迎上陈名夏愤怒的视线。 “然大人,此乃非常之时!北地烽烟告急,朝廷正朔危机四伏,时间不等人!我等肩负的,是万千将士的性命,是社稷江山的延续!与这泼天大的干系相比,些许污浊手段,不过是渡河之筏,过墙之梯。若拘泥于小节而误了大事,那才是真正的不忠不义,愧对柱国,愧对陛下,愧对北地浴血的将士!”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决。 “此等污浊之事,大人身份贵重,乃朝廷正使,清流典范,出面确实大大不妥,亦会授人以柄,有损正使威严与柱国大人清望。此事,交给末将便是。柱国大人临行前,亲授末将‘便宜行事’之权,正是用于此等…不得不为的关节之处。”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为达目的、不惜弄脏双手的钢铁般的决断与担当。 这决断并非源于对权术的喜好,而是源于对北方面临绝境的清醒认知和对使命的绝对忠诚。 陈名夏如遭重击,怔怔地看着杨寅。 杨寅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敲打着他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他脑海中闪过魏渊疲惫而坚毅的面容,闪过北疆烽火连天的景象,闪过万千将士在寒风中浴血的身影… 与这些相比,自己这点清高和洁癖,似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的内心,一边是根深蒂固的道德准则,一边是沉甸甸的、关乎存亡的责任。 他痛苦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内心挣扎如同惊涛骇浪。良久,他才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颓然的长叹,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杨寅,肩膀微微垮塌下来,挥了挥手,声音干涩而疲惫: “罢了…罢了…一切…由将军…酌情…处置吧…” 这声叹息,如同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也标志着他某种坚持的崩塌。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00章 新的气象 “好!” “真有力气!”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稀稀拉拉却真诚的叫好声,沉闷的空气似乎也松动了一丝。莫笑尘满意地点点头: “好!是块当兵的好料子!登记上!明儿一早来校场报到!” 场面虽然简陋寒酸,甚至有些混乱,却透着一股顽强的、从泥土里挣扎出来的生气和微弱的希望。 莫笑尘看着这些被生活磋磨得粗糙不堪,却依然挣扎着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面孔,心里默默盘算着。 这些汉子,就是未来新军的骨血,是他手里仅有的、能用来打磨利刃的粗胚铁料。他得把他们拢住,练出来。 就在这时,人群边缘一个身影引起了莫笑尘的注意。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青色长衫,身形不算特别魁梧,但肩背舒展,腰杆挺得笔直如松,站在一群或佝偻、或粗犷的汉子中,如同鹤立鸡群。 他的脸庞清瘦,带着书卷气,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沉稳,像两口深潭,平静下似乎蕴藏着力量。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往前挤,只是安静地观察着,目光扫过招募点,扫过莫笑尘,也扫过那些狼吞虎咽的新兵。 他分开人群,步履从容地走到长桌前。没有粗声大气,而是先对着莫笑尘端端正正地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儒生礼,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教养。 “学生杨寅,开平卫军户子弟,幼读诗书,侥幸得中秀才。” 青年的声音清朗平和,在嘈杂的环境中清晰地传入莫笑尘耳中。 “今闻朝廷募兵,旨在抗虏御边,靖难安民。学生虽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然家国蒙难,匹夫有责。愿效班定远投笔,请大人收录,投效军前,以绵薄之力,报效家国!” “秀才?” 莫笑尘着实有些意外,身体微微前倾,上下仔细打量着杨寅。乱世之中,识文断字的读书人本就金贵,更别说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大多想着如何保全自身或钻营出路,主动投军吃粮的,凤毛麟角。 “读书人好啊!军中正缺识文断字、能写会算的人才!不过……” 莫笑尘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带着审视。 “杨秀才,当兵可不是在学堂里念‘之乎者也’,是要实打实吃苦的!风吹日晒,摸爬滚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更要紧的是,上了阵,是真刀真枪,要豁出命去拼的!你这身子骨……”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落在杨寅那身显得过于文弱的长衫上。 杨寅闻言,并未急于辩解,只是嘴角露出充满自信的笑意。他再次拱手: “大人,学生虽习文,亦未敢忘强身健体,请大人一观。” 说罢,他转身走向那个刚刚被黑壮汉子举起的石锁。 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一个穿长衫的秀才要举石锁?不少人都带着看笑话的神情。 杨寅在石锁前站定,并未像那汉子般吐气开声,他只是缓缓调整呼吸,眼神沉静如水。 然后,他沉腰屈膝,左脚向前半步,重心下移,双手稳稳握住冰冷的石锁柄。 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他深吸一口气,腰腹核心骤然发力,背脊如弓弦般绷紧,一声低沉而短促的“起!”,双臂肌肉贲张,那百十斤的石锁竟被他稳稳当当地举过了头顶! 动作虽不如那汉子迅猛爆裂,却异常沉稳、流畅,显示出极好的协调性、核心力量和一种举重若轻的掌控感。 他稳稳地举着,手臂甚至没有明显的颤抖,片刻后才缓缓放下,气息也只是略有些急促。 “好!” 莫笑尘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眼中精光爆射,满是惊喜和赞赏。 “好小子!好个文武双全的杨秀才!不简单!真不简单!” 他绕过桌子,走到杨寅面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力道比刚才拍那瘦小子时还重了几分。 “杨寅是吧?本官收下了!就凭你这身力气和胆气,还有这份功名!先委屈你做个书记官,负责登记造册,管理新兵营的文书档案!不过,” 莫笑尘话锋一转,带着老兵特有的促狭笑意。 “操练队列、打熬筋骨这些,你也得跟着新兵蛋子们一起练!别以为识几个字就能躲懒耍滑!咱这新军,要的是能文能武的真汉子!” 杨寅放下石锁,脸上并未因赞赏而露出得意,只有一种沉稳的喜悦和眼底深处那抹被点燃的、不易察觉的锐利锋芒。 他再次拱手,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一份铿锵: “学生遵命!谢大人收录!定当恪尽职守,不负所托!” 莫笑尘看着杨寅走到老书办身边,拿起笔,蘸饱墨,开始一丝不苟地登记名册。 那握笔的姿势标准有力,落笔稳健,字迹清晰工整,与老书办那歪歪扭扭的蟹爬字形成鲜明对比。莫笑尘心中暗自点头,甚至有一丝捡到宝的窃喜。 这绝对是个好苗子! 不仅有文墨功底,更有筋骨力气,难得的是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气度和主动投军的志气决心。 这样的人,稍加磨练,前途不可限量。莫笑尘甚至隐约觉得,这杨寅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质,像一块尚未完全开凿的璞玉,内里蕴藏着的光华,远非一个普通秀才那么简单。只是这光华具体是什么,莫笑尘一时也看不透。 开平卫的夕阳,将最后的余晖慷慨地洒落在这片简陋而充满生机的招募点上。 金色的光晕笼罩着忙碌的人群,笼罩着那个埋头登记名字的青衫身影——杨寅。 这光芒,仿佛不仅温暖了他的身躯,更悄然点亮了他内心深处某种蛰伏已久、亟待破土而出的力量。 历史的车轮碾过尘埃,一个时代的画卷,正在这最不起眼的角落,于平凡与困苦交织的底色上,悄然落下了新的一笔。 这一笔,将由谁来书写,又将绘就怎样的波澜壮阔? 莫笑尘不知道,开平卫的百姓们更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今天,或许能吃饱饭,明天,或许能活下去。 而这,在乱世之中,已是最大的奢望与希望。 杨寅笔尖流淌的墨迹,无声地记录着这些卑微的希望,也悄然埋下了搅动未来风云的种子。 河南,汝州地界。 此刻的田野本该生机盎然,此刻却被浓烟与哭嚎笼罩。 一处名为“小王庄”的村落正经历着地狱般的劫掠。 数百人名打着“闯”字破旗、实则是本地流窜的悍匪与溃兵混杂的贼寇,正狂笑着挥舞刀枪,驱赶着惊恐的村民。 粮食被粗暴地抢掠,牲畜被拖走,稍有反抗者便被一刀砍翻,血水染红了村口的泥地。 几个贼寇正拖着一名哭喊的少女,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独眼龙,正得意地掂量着抢来的银镯子。 “哈哈,痛快!这庄子看着穷酸,油水还不小!兄弟们,加把劲,抢完了女人,烧了庄子,去下一个……” 独眼龙的话音未落。 “呜——呜——呜——!” 三声凄厉尖锐的号角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催命符,陡然撕裂了喧嚣!声音来自村外的矮丘之后! 紧接着,沉闷如滚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瞬间撼动了大地! “官军!是官军!” 有眼尖的贼寇发出变了调的尖叫。 晚了! 村口唯一的土路两侧,以及他们刚刚经过的、看似平静的麦田里,瞬间竖起无数面猩红的战旗! 旗帜中央,斗大的“曹”字与“刘”字在烟尘中猎猎招展!如同凭空出现的钢铁丛林,密密麻麻的长枪、雪亮的马刀、森寒的箭簇,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光芒! “放箭!”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矮丘上传来,正是大明总兵曹变蛟!他身披玄甲,手持长槊,如同铁塔般矗立,眼神冰冷地俯瞰着下方乱成一团的贼寇。 “咻咻咻——!” 箭矢如雨,带着死神的尖啸倾泻而下!毫无防备的贼寇顿时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惨叫着倒下一片,那拖着少女的贼寇被一支重箭穿透脖颈,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在地。 “结阵!快结阵!” 独眼龙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力竭地吼着,试图聚拢残兵。 然而,官军根本没给他们机会! “杀——!” 另一侧,副总兵刘文秀率领的精锐步卒,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麦田中怒吼着冲出!他们阵型严整,刀盾手在前,长枪手在后,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狠狠撞入贼寇混乱的人群! “噗嗤!咔嚓!” 刀锋入肉、骨骼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刘文秀身先士卒,一柄长刀舞得泼水不进,所过之处,贼寇纷纷毙命。他的指挥精准而狠辣,步卒在他的调度下,不断分割、挤压着贼寇的生存空间。 与此同时,曹变蛟动了! “儿郎们,随我破敌!” 他长槊一指,一夹马腹,胯下神骏的乌骓马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率领着数十名身披重甲、人马俱甲的精锐骑兵,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入了贼寇最为密集的中央! 铁蹄踏碎血肉,长槊挑飞残躯!曹变蛟如同战神下凡,槊影翻飞,挡者披靡!他身后的铁骑更是如同绞肉机,所过之处,只留下一地狼藉的残肢断臂。 独眼龙试图抵抗,被曹变蛟一个照面,长槊如毒龙般洞穿胸膛,高高挑起,再狠狠掼在地上! 第614章 出使金陵(六) 默许,已是他此刻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杨寅不再多言,只是对着陈名夏僵硬的背影,无声而郑重地抱拳一礼。他深知这份默许背后,陈名夏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行动迅疾而隐秘。 杨寅动用了使团秘密携带的、原本预备用于特殊外交场合的贵重储备。他精心挑选了一对通体无暇、温润如凝脂的羊脂白玉如意——此乃宫廷御制之物,价值连城,足以彰显“诚意”。 又准备了五百两压得实实的、黄澄澄的金叶子,装在特制的、毫无标记的紫檀木匣内。 他没有亲自出面,而是通过数日前在市井中物色到的一个可靠的、背景干净的中间人,以“北地豪商欲拜码头”的名义,辗转数道,最终将这沉甸甸的“拜帖”,悄然送进了阮大铖心腹管家的私宅。 那管家是个精瘦的老狐狸,一双三角眼总是半眯着。 当他打开紫檀木匣,看到那对在烛光下流淌着温润光泽的玉如意,再掂量着那盒沉甸甸的金叶子时,他那张刻板的老脸瞬间松弛,眼角眉梢都透出贪婪的笑意,连带着那稀疏的眉毛都跳动了几下。 他不动声色地盖上盖子,眼皮都没抬,只对着送东西的人含糊地说了句: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心意阮老爷收到了。等着听信儿吧。”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金钱与珍宝的魔力,在金陵的权贵圈子里,永远是最有效的通行证。效果之快,甚至超出了杨寅的预料。 仅仅三天后,一个寻常的午后。 悦来居略显冷清的二楼楼梯口,守卫虎子拦住了一个身着礼部低阶官服、神情倨傲的小吏。 那小吏鼻孔朝天,将一份盖着鲜红礼部大印、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正式谕旨,“啪”的一声拍在楼梯扶手上,拖长了腔调,用带着金陵官话的口吻宣道: “礼部谕令:着京师使臣陈名夏、杨寅等,于明日巳时正刻,陛见!地点,武英殿!不得延误!” 宣完,也不等虎子通报,便趾高气扬地转身下楼,靴子踩在木楼梯上发出刺耳的“噔噔”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二楼走廊里回荡,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插进了紧闭多日的宫门之锁。 陈名夏闻声冲出房门,看着虎子呈上的谕旨,双手微微颤抖。 杨寅则站在他身后,目光沉静地扫过那朱红的印章,眼神深处,一丝锐利的寒芒一闪而过。 宫门将启,但门后的,绝不会是坦途。 翌日,巳时正刻。 武英殿,这座曾经在洪武年间象征大明帝国无上权威的殿堂,在初夏的阳光下,依旧金碧辉煌得刺眼。 蟠龙金柱高耸,仿佛要撑破苍穹,琉璃瓦顶流光溢彩,流淌着液态黄金般的色泽。 然而,当陈名夏与杨寅身着崭新的钦差官服,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一步步踏上冰冷的、打磨得能照出人影的金砖地面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便如冰冷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殿宇依旧巍峨,却仿佛失去了灵魂。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仿佛要掩盖什么的檀香,但在这香气之下,敏锐的嗅觉却能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混杂着隔夜酒气和廉价脂粉的甜腻气味。 侍立在丹墀两侧的太监宫女人数众多,衣饰也算光鲜,但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般飘忽不定,仪态松散,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懈怠。 殿内班列的朝臣们,冠冕堂皇,袍服锦绣,看似秩序井然。然而,那看似低垂的眼帘下,目光交错间充满了冰冷的算计与毫不掩饰的冷漠,嗡嗡的低语声如同无数苍蝇在耳边萦绕,将本该庄严肃穆的朝堂,变成了一个嘈杂而压抑的市集。 龙椅之上,弘光皇帝朱由崧臃肿的身躯几乎要将那宽大的御座填满。 明黄的龙袍包裹着他肥胖的身躯,紧绷绷的,仿佛随时会绽开线头。 他面色浮肿,眼袋深重发青,一双浑浊的眼睛空洞无神,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污垢,显露出长期纵欲无度的疲惫与萎靡。 那顶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压在他虚浮的头上,他似乎很不自在,肥胖的身体在龙椅里不安地扭动着,仿佛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是一张布满针毡的刑椅,让他坐立难安。 当陈名夏与杨寅昂首步入大殿中心,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聚焦在他们身上。 好奇、审视、轻蔑、敌意…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这威压并非来自皇权的威严,而是源于一种对“异类”的排斥和对既有秩序的维护。 第一步考验,猝然而至,带着刻意的刁难。 “大胆狂徒!” 一声尖利的呵斥如同淬毒的匕首划破殿内的嗡嗡声。礼部尚书张捷,一个颧骨高耸、眼神刻薄的老者,率先从班列中踏出一步,手指戟指,声音因刻意拔高而显得刺耳。 “见天子竟敢不跪!尔等眼中还有没有君臣纲常?!还有没有上下尊卑?!此乃大不敬!该当何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身后的几名马党官员也立刻鼓噪起来,形成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陈名夏停下脚步,与杨寅并肩而立。 他清瘦的身躯在巨大的殿堂中显得单薄,却如劲松般挺拔,毫无弯曲之意。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檀香与腐败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反而激起他胸中一股凛然正气。 他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如同玉磬击鸣,穿透了殿内的嘈杂,清晰地回荡在梁柱之间: “下官陈名夏,乃大明永熙皇帝陛下钦差正使!永熙皇帝,乃先帝崇祯皇帝血脉,先太子朱慈烺殿下!奉正朔之命,持节出使江南,宣谕陛下恩德!君臣之礼,天地纲常,当行于正朔天子驾前!岂有正朔之使,屈膝于僭越之主之理?” 他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将永熙帝承继大统的法理依据、崇祯帝传位于太子那是天经地义,阐述得清晰无比,字字如金石掷地,不容辩驳。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 马士英一系的官员如同被捅了马蜂窝,立刻群起而攻之。 “弘光陛下乃神宗皇帝嫡脉,福藩之后,承继大统,名正言顺!有南京诸臣拥立诏书为证!” 一个侍郎模样的官员涨红了脸嘶吼。 “荒谬绝伦!弘光陛下继位,乃人心所向,天下共知!尔等北来伪使,才是真正的僭越乱臣!” “正朔在北!永熙陛下承先帝遗志,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亲率将士浴血抗虏,收复失地,方为我大明江山社稷唯一的希望所在!” 陈名夏面对潮水般的攻讦,毫不畏惧,反而踏前一步,声音更加高亢激越,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悲壮与坚定。 “尔等偏安于这江南一隅,醉卧于秦淮笙歌,坐视北地生灵涂炭,山河破碎!有何面目在此妄称正统?!有何资格质问忠良?!” 他本就学识渊博,口才便给,此刻为扞卫心中至高无上的信念,更是气势如虹,引经据典,词锋犀利如刀,将对方那些苍白无力的拥立理由驳斥得体无完肤。 一时间,他那清瘦的身影仿佛迸发出巨大的能量,竟压得殿内喧嚣为之一滞,不少反对者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眼看在法理和道义的辩论上渐落下风,兵部尚书阮大铖阴恻恻地接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毒蛇吐信,直指核心,试图将水彻底搅浑。 “太子殿下早已在京师殉国!尸骨无存!京师所立,谁知真假?焉知不是魏渊那跋扈武夫,挟持一少年,行那王莽、曹操之事,假借太子之名以令天下?!” 他狭长的眼睛闪烁着狡诈的光芒,目光在陈名夏和杨寅身上来回逡巡。尽管他收了钱,可在阮大铖看来,他收的只是见面的钱,其他事与他无关。 一个蓄着山羊胡、眼神闪烁的御史也跳出班列,厉声喝道: “阮阁老所言正是!就算你们说得天花乱坠,引经据典!谁又能证明?!” 他手指几乎要戳到陈名夏的鼻尖。 “谁能证明那远在京师龙椅上坐的,就是真正的先太子朱慈烺?!魏渊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他随便在民间找个年岁相仿、眉目清秀的少年郎,说是太子,天下人就都得信了?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故意提高了声调,环视四周,试图煽动情绪。 “前些时日,我金陵城内,还冒出过好几个自称是先太子殿下的人呢!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结果如何?最后不都被查明是些市井无赖、骗子流寇?!你们又如何自证清白?!拿出铁证来啊!” “对!空口无凭!拿出证据来!” “就是!红口白牙就想混淆视听?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又一个冒牌货!” “拿出真凭实据!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质疑的声浪再次汹涌而起,这一次,直接指向了永熙皇帝身份的真伪,直击使团此行最核心、也最难以完全自证的软肋。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陈名夏,带着幸灾乐祸的逼迫。 陈名夏对此早有预料,胸有成竹。他面色沉静,正欲从怀中取出那份由数位在北方的前朝遗老重臣、避难的宗室成员亲笔签名画押、详细描述太子容貌特征与旧事的证词文书,以及太子随身信物的拓印图样。 “行啦——!” 龙椅之上,一直昏昏沉沉、仿佛置身事外的弘光帝朱由崧,终于被这没完没了的争吵彻底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皱着眉头,那张肥胖浮肿的脸上写满了极度的厌倦与不耐,如同一个被吵醒的、脾气暴躁的孩童。 他用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宿醉未醒的沙哑,粗暴地打断了这场在他看来既无聊又头痛的争论: “叽哩哇啦!叽哩哇啦!吵吵嚷嚷,没完没了!听得朕脑仁儿都要炸开了!烦死个人!” 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眯缝着浑浊的小眼睛,努力辨认了一下阶下那个挺立的身影。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01章 抵抗之力 “曹将军神威!刘将军威武!” 步骑协同,士气如虹!贼寇的抵抗瞬间土崩瓦解,哭爹喊娘,,四散奔逃,却被外围包抄的官军无情截杀。 战斗结束得极快。 除了少数腿快钻入山林逃走的,大部分贼寇伏尸当场。村庄得救了,劫后余生的村民看着如同神兵天降的官军,看着曹变蛟和刘文秀的身影,纷纷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曹变蛟收槊立马,看着满地贼尸和哭泣的村民,浓眉紧锁,对刘文秀沉声道: “文秀,清点战场,救治百姓,把缴获的粮食分还给他们。这些杂碎,杀不绝,但见一个,就得剿一个干净!告诉儿郎们,休整半日,继续扫荡!” 刘文秀抱拳领命,眼中闪烁着对这位上司勇武的敬佩和对匪患的痛恨。铁与血的气息,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悲喜,弥漫在硝烟未散的村庄上空。 甘肃,陇西 这里没有江南的烟雨,只有望不到头的、被烈日和狂风反复蹂躏的黄土塬。 沟壑纵横,草木稀疏,连天空都仿佛被砂砾染成了灰黄色。 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扎着几顶破败不堪的帐篷,这就是大明陕甘总督孙传庭和他麾下“皇家近卫营”的临时驻地。 曾经皇家贵胄的鲜亮衣甲,早已被风沙磨砺得黯淡无光,布满了破洞和污渍。 士兵们个个面黄肌瘦,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但眼神深处,依然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缺水!这是最致命的敌人。 水囊早已干瘪,嘴唇裂开的口子渗出血丝,又被风沙糊住。每天每人只能分到一小碗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泥浆水。 为了这点水,士兵们要轮流去十几里外一条几乎断流的小河沟里,在可能遭遇流贼袭击的危险下,用破布一点点过滤渗出的泥汤。 缺粮!最后一点杂粮混合着挖来的草根、剥下的树皮,熬成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便是全营的口粮。 士兵们捧着破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努力延长着这微不足道的饱腹感。饥饿像一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们的肠胃和意志。 然而,比饥饿和干渴更折磨人的,是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李自成的游骑如同秃鹫,时刻在荒原上游弋。 号角声随时可能响起,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就要立刻抓起武器,扑向简陋的矮墙或沟壑。 “敌袭!北面!准备迎敌!” 嘶哑的喊声划破沉闷的午后。 刚刚端起破碗的士兵们条件反射般跳起,丢下碗,抓起身边的刀枪弓弩,扑向预定位置。动作因饥饿而迟缓,眼神却异常凶狠。 孙传庭的身影出现在最前沿的矮墙后。 他比士兵们更瘦,脸颊深陷,颧骨高耸,花白的胡须上沾满尘土,那身象征一品大员的绯色袍服早已破旧不堪,与普通士兵无异。 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沉稳如山,扫视着远处扬起的烟尘。 “弓弩手预备!火铳装填!稳住阵脚!让他们靠近了打!”孙传庭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能稳定人心的力量。 来袭的是一股百十人的闯军轻骑,意图骚扰试探。 箭矢破空,火铳轰鸣,疲惫的近卫营士兵爆发出惊人的韧性和战斗力。 他们依托着简陋工事,精准地射杀着靠近的敌人。孙传庭手持一把强弓,亲自引箭,弓弦每一次震动,都有一名冲在最前的闯军骑兵应声落马。 战斗很快结束,闯军丢下十几具尸体退去。近卫营也付出了几名士兵伤亡的代价。 士兵们默默地将阵亡的袍泽抬到一边,没有眼泪,只有麻木的哀伤和更深的疲惫。 孙传庭走到一名重伤的士兵身边。那士兵腹部中箭,痛苦地呻吟着。 孙传庭蹲下身,解下自己腰间那个同样干瘪的水囊——那是他作为主帅的特供,里面也只剩浅浅一层浑浊的水。他小心翼翼地将水囊凑到士兵干裂的唇边,喂了他几口。 “大人……您……” 士兵虚弱地挣扎。 “别说话,省点力气。” 孙传庭声音低沉,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笨拙但认真地帮士兵按住伤口止血。 他看着士兵痛苦的脸,又环视周围那些在饥饿、干渴、死亡威胁下依然坚守的年轻面孔,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但更多的是钢铁般的决绝。 他站起身,迎着漫天风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兵耳中: “兄弟们,苦!我知道!但我们是大明在西北最后的屏障!脚下是祖宗的土地!背后是万千黎民!李闯想困死我们,饿死我们?做梦!只要孙传庭还有一口气,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站着,这大明的旗,就不能倒!挺住!朝廷的增援,一定会到!魏渊魏柱国,没有忘了我们!” 他的话语,如同注入干涸河床的一股微弱却滚烫的岩浆,让士兵们疲惫不堪的身体里,又生出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 他们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望向风沙弥漫的远方。 在这片炼狱般的黄土塬上,饥饿、干渴、死亡如影随形,唯有“忠义”二字,如同不灭的星辰,支撑着这支伤痕累累却铁骨铮铮的孤军。 河南西部,宜阳县 这里曾是李自成“大顺”政权稳固的领地,县衙门口挂过“永昌”的牌子,街面上也曾有过“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喧嚣。 然而,随着京师光复、永熙皇帝登基的消息如同春风般悄然吹进这座闭塞的小城,一种微妙而强烈的变化,在压抑的沉默中迅速酝酿。 县衙里,那个由闯军任命的“县令”——一个原本的地痞无赖,此刻正焦躁地在堂内踱步。 他感觉到了气氛不对。街上行人匆匆,眼神躲闪,窃窃私语声仿佛无处不在。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心腹,一去不回。 粮税越来越难收,甚至有人公然抗税。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这天清晨,事情终于爆发了。 县城中心的鼓楼,那面沉寂已久、落满灰尘的旧鼓,突然被擂响!鼓声沉闷而有力,如同压抑许久的心跳,瞬间传遍全城! “咚咚咚——!” “父老乡亲们!”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旧儒衫的老者,颤巍巍地站在鼓楼下,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激动而发抖。 “京城光复了!太子继位了!是大明的永熙皇上!大明回来了!魏柱国太宰打跑了闯贼和鞑子!咱们……咱们是大明的子民啊!” 人群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越聚越多。 有沉默的农夫,有忐忑的商户,有激动的读书人,更多的是眼神中带着期盼和怒火的普通百姓。 李自成“均田免粮”的许诺早已破产,取而代之的是比明朝更甚的横征暴敛和兵痞的肆意欺压。 “赶走大顺的贼官!” “我们拥护大明天子!” “咱们自己选个主心骨!” 群情激愤!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找陈先生!陈先生是好人!以前在县衙当过书吏!” “对!找陈先生!” 呼喊声瞬间连成一片。 人群涌向城西一处破旧的小院。 院门打开,一个四十多岁、面容清癯、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中年人走了出来,正是曾因不满李自成部下暴行而辞去书吏职务的陈廷玉。 他看着眼前黑压压、饱含期望的人群,一时怔住。 “陈先生!您读过书,明事理,心肠好!以前就帮过我们!您领着大伙儿干吧!赶走那些狗官,咱们归顺朝廷!” “是啊陈先生!您出头,我们听您的!” “给皇上写奏疏!咱们宜阳,心向大明!” 陈廷玉看着一张张熟悉而充满苦难的脸,看着他们眼中压抑已久的怒火和对“大明”这个曾经遥远却代表着秩序与希望的符号的渴望,胸中一股热血涌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脊背,眼神变得坚定: “好!父老乡亲信得过我陈廷玉,我……我陈廷玉豁出去了!为了宜阳的乡亲,为了重归大明!” 在陈廷玉的带领下,愤怒的民众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向县衙。 那个“县令”和几个爪牙还想负隅顽抗,被乱棍打翻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 象征“大顺”的破旗被扯下,丢在地上践踏。 有人不知从哪里翻出一面珍藏的、褪色却依然完好的大明旗帜,颤抖着挂上了县衙的旗杆! 消息像长了翅膀。邻近的村庄闻讯,也纷纷效仿。 一些原本还在观望、或者被大顺小股部队控制的地方,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反抗之火熊熊燃烧。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驱逐或擒杀那些作威作福的“大顺”官吏和兵痞。 简陋的县衙内,陈廷玉和几个乡老、士绅,在无数百姓的见证下,用最工整的楷书,饱含热泪地在一份黄绢上书写: “臣等草芥小民,久陷贼氛,日夜泣血,翘首王师。今闻圣主返跸,日月重光,魏柱国扫荡群丑,神威远播。宜阳阖县父老,感念皇明深恩,不甘为贼驱使,共逐伪官,复我汉家衣冠。谨奉表归诚,伏乞天恩浩荡,早降纶音,复置县治,拯生民于水火……” 这封沾着泥土气息、带着血泪与希望的奏疏,由数名精壮汉子怀揣着,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星夜兼程,向着京师的方向奔去。 在河南、山西广袤的土地上,类似宜阳这样“星火燎原”的故事,正在越来越多的角落上演。 民心,这看似最柔弱的力量,在“大明”的旗帜和魏渊威名的感召下,正汇聚成颠覆乾坤的洪流。 第615章 出使金陵(七) “那个谁?穿蓝袍子的?” 他显然连陈名夏的名字都没记住。 “回陛下,臣陈名夏。” 陈名夏强忍着心中的荒谬感,躬身行礼。 “嗯,陈…陈什么夏,” 朱由崧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了点生理性的泪水,显得意兴阑珊至极。 “甭管你是哪个皇帝派来的了,也甭管你跪不跪了。吵得朕头都疼了!你就直说,大老远跑来,到底想干嘛?赶紧说完!朕、朕还要去听教坊司新排的《牡丹亭》呢!” 他语气随意轻佻,仿佛在打发一个上门讨债的无关紧要之人,那“听曲”的优先度,竟远远高于这关乎国体、关乎正统的惊天大事。 殿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包括那些刚才还在激烈争吵的官员,都齐刷刷地聚焦在陈名夏身上。连檀香的烟气都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陈名夏心知,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和殿内浑浊的空气都置换出去。 他整了整因激烈辩论而略显凌乱的衣冠,挺直脊梁,目光如电,直视御座上的朱由崧,朗声道,声音洪亮而清晰,如同宣告: “臣奉永熙皇帝陛下旨意,特来晓谕皇叔福王殿下!” “皇叔福王殿下”六个字,如同六记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轰然炸响!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无数官员脸色剧变!御座上的朱由崧,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小眼睛瞬间睁大了些,里面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意动”的贪婪光芒! 他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那沉重的龙冠都晃了晃。 陈名夏无视那一道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继续宣告着那石破天惊的旨意: “陛下念在皇叔福王殿下于国难之际,受奸佞蒙蔽,为宵小拥立,僭越称帝,虽有悖纲常,然究其情由,或有可悯之处!陛下仁德宽厚,感念宗室血脉之情!特颁恩旨:若皇叔殿下能幡然醒悟,自去帝号,率江南军民,归顺朝廷正朔,则朝廷将正式册封殿下为江南王!世镇江南!永享尊荣!江南一切军政民政,皆由殿下主理,朝廷不加干预!唯奉正朔,共尊京师!永熙陛下愿与皇叔殿下,摒弃前嫌,叔侄同心,共扶社稷,中兴大明!”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头! “江南王!世镇江南!一切军政民政皆由己出?!” 这条件、这条件简直是太丰厚了!丰厚到令人眩晕!朱由崧肥胖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那浑浊的小眼睛里,贪婪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要盖过最初的惊愕! 他本就是个懦弱无能、贪图享乐之人,被马士英等人强行推上皇位,如同坐在火山口上,整日提心吊胆,又沉迷于酒色无法自拔。 若能摆脱这烫手的山芋,丢掉这顶沉重的、随时可能招来灭顶之灾的皇冠,做一个手握实权、富贵无极、逍遥自在的江南王… 这诱惑,对他而言,如同久旱逢甘霖,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巨大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龙袍的下摆,身体前倾的幅度更大了些,嘴唇嗫嚅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答应下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 一声凄厉得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嘶吼,如同冰水兜头浇下!首辅马士英面无人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班列中扑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变了调,尖锐得刺破耳膜: “陛下!此乃魏渊与那伪帝的毒计!是离间君臣、乱我江南根基的绝户计啊!陛下乃真龙天子,受命于天!岂能自降身份,听信这乱臣贼子的伪诏?!若陛下应允,则名分尽失,法统崩坏,江南顷刻瓦解!陛下与臣等,皆…皆成他人砧上鱼肉,死无葬身之地啊陛下!” 他声泪俱下,涕泗横流,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仿佛要以死相谏。 “马阁老句句泣血,字字诛心!陛下明鉴!” 阮大铖紧随其后,声音阴冷如毒蛇,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魏渊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他拥立伪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又抛出这看似香甜的诱饵,不过是想兵不血刃,瓦解我江南军民抵抗之心!陛下若受其蛊惑,则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江南半壁江山,拱手送于豺狼!陛下!此乃乱命!绝不可听信!” 他虽然没有像马士英那样磕头,但那冰冷的、如同毒蛇盯住猎物般的眼神,死死锁在朱由崧那张惊疑不定的胖脸上。 钱谦益也站了出来,他之前同魏渊打过交道,此时也是神情激动: “陛下!那魏屠夫在金陵整顿税务期间,就屡有僭越之举,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角色!陛下不可轻信其言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伪帝之言,岂能轻信!此乃乱命!” “臣等誓死扞卫陛下正统!扞卫江南!” “陛下若受奸人蛊惑,臣等唯有血溅金殿,以死明志!” 马士英一系的官员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彻底疯狂了! 他们纷纷出列,跪倒一片,声嘶力竭地哭喊、威胁、诅咒! 各种危言耸听、扣帽子的话语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扑向御座,要将那刚刚燃起的一点点意动彻底淹没、窒息! 他们深知,一旦朱由崧动摇,他们这些拥立者、既得利益者,将面临灭顶之灾! 朱由崧肥胖的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阶下黑压压跪倒一片、情绪激动到近乎疯狂的心腹大臣,尤其是马士英那涕泪横流的惨状和阮大铖那冰冷刺骨、隐含杀机的眼神,巨大的恐惧和无措瞬间攫住了他。 刚刚那点“做个逍遥快活江南王”的美好幻想,在现实权力的威逼、既得利益的捆绑以及失去一切的恐惧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啪”的一声,彻底破灭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肥胖的脸上只剩下茫然、畏缩和一种被惊吓过度的呆滞。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无力地、颓然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搅扰了雅兴的烦躁: “此事…此事重大…容…容后再议!使臣…使臣一路辛苦…先…先退下吧!” 他语无伦次,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让他心惊肉跳的闹剧。 陈名夏看着御座上那个在臣子逼迫下瑟缩退让、毫无帝王气度的肥胖身影,再看看阶下那群如狼似虎、为维护私利而颠倒黑白的所谓“忠臣”,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与深沉的悲凉。 一股郁结之气堵在胸口,他张了张嘴,还想再据理力争,哪怕唤醒对方一丝良知… 就在这时,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轻轻而坚定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是杨寅。 他微微侧首,对着陈名夏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意外或愤怒,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般的平静,以及洞悉一切的了然。 那眼神在说:多说无用,徒争无益。 陈名夏浑身一震,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半壁江山的倾颓。 他只得与杨寅一同,对着那御座上惊魂未定的“皇帝”,深深地、带着无尽讽刺意味地躬身行了一礼。 在满朝文武或毫不掩饰的敌视、或毫不留情的嘲弄、或事不关己的冷漠目光注视下,两人缓缓转身,步履沉重地退出了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弥漫着腐朽气息的武英殿。 殿外,午后的阳光异常刺目,白晃晃地照射在汉白玉台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然而,这炽烈的阳光照射在身上,却丝毫驱不散陈名夏心头那沉甸甸的、如同铅块般冰冷的阴霾。 不过尽管没有什么进展,但魏渊交待的任务目的已经初步达成,动摇江南弘光政权的效果已经初现了。 回到“悦来居”那间略显局促却收拾得一丝不苟的房间,陈名夏胸中那股在武英殿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激愤与悲凉,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脱下厚重的官服,换上一身轻便的襕衫,拍开客栈掌柜珍藏的一坛上好花雕泥封。 “杨将军!今日虽未尽全功,未能说动那、那‘皇叔’,但这一番唇枪舌战,针锋相对,将那马、阮一党的虚伪、贪婪、色厉内荏,揭露得淋漓尽致!当真是痛快!痛快啊!” 陈名夏举着粗瓷大碗,酒液晃荡,映着他因酒意和激动而泛红的脸庞,眼中闪烁着白日里力战群儒时的神采。 “若非他们以势压人,以利相胁…哼!” 他仰脖,将一碗烈酒饮尽,辛辣感直冲喉头,却压不住心中的块垒。 杨寅只着一身深色劲装。他看着眼前这位虽为文士却胆气过人、敢于在金殿上直斥伪帝的正使,眼中也流露出少有的敬佩。 他端起碗,沉声道: “陈大人今日舌战群佞,引经据典,正气凛然,末将佩服。为大人胆识,为柱国大人期望,干!” 两人碗沿一碰,酒水四溅。 几碗黄汤下肚,连日来的紧张、压抑、愤怒似乎都融化在这微醺的酒意里。 两人从武英殿的刀光剑影、慷慨陈词,聊到北地的风霜铁血、家乡的山川美景,再谈及少年时的志向抱负,气氛渐渐热烈融洽,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窗外秦淮河的喧嚣渐渐沉寂,只余下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 陈名夏不胜酒力,带着几分醉意和畅快后的疲惫沉沉睡去。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02章 稳住时局 凛冽的北风依旧在燕山群峰间尖啸,卷起枯枝败叶,却再也吹不进紫禁城那高耸的红墙。 墙内,一种截然不同的暖意正在凝聚、升腾,驱散了数月前国破家亡的阴霾。 这暖意,是劫后余生的喘息,是力挽狂澜的决心,更是大明虎贲枕戈待旦带来的、沉甸甸的希望。 新入宫不久的小宫女福香,正屏息凝神地用拂尘掸拭着御座上的微尘。 她记得刚来时,这里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和绝望气息,宫人们走路都踮着脚,生怕惊醒了什么。 如今不同了。虽然陛下依旧面容清癯,但眉宇间的郁结已化开不少。透过半开的殿门,他能听到几位重臣沉稳有力的奏对声,其中那个被称作“魏柱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落地,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 福香偷偷抬眼,瞥见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打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映出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报——不再是告急的文书,而是河北、河南、山西、山东四省源源不断传来的“安民复耕”、“厘清田亩”、“流民渐归”的消息。 这四省,真如巨人复苏的四肢,将力量源源不断地输回京师这颗重新搏动的心脏。福香下意识挺直了腰板,连掸尘的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千里之外的辽西走廊,寒风如刀。 老卒王铁柱裹紧身上半旧的棉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刚立起不久的哨堡间巡夜。 脚下的土地,几个月前还是大清游骑耀武扬威的地方。 他摸了摸脸上那道从通州血战留下的伤疤,又抬头望向更北方的黑暗。 魏柱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威名,王铁柱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他亲眼见过:几队凶悍的蒙古骑兵押着几个满洲探子的尸体来到营前,用生硬的汉话喊着“归顺魏帅!”,然后放下人头和几匹好马就走了。 营里懂蒙语的兄弟说,草原上都在传魏渊的名字,说他用兵如神,是“天狼星下凡”,专门克那些满洲鞑子。 王铁柱咧嘴无声地笑了笑,粗糙的手指紧紧按在冰冷的刀柄上。这向前推进的几百里,每一寸都是用血和魏帅的威名换来的。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觉得格外踏实。能活着,能守住,就是最大的福气。 西北的寒风格外刺骨,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 破旧的营帐里,火头军老张头正费力地搅动着大锅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杂粮糊糊。 柴火湿,烟大,呛得他直咳嗽。锅里翻腾的,与其说是粮食,不如说是信念。 几个月前,他们几乎断了粮,连马皮都煮了吃,是孙传庭将军硬生生用军令和身先士卒稳住了快要溃散的军心。 “老张头,省着点柴!这鬼天气,还不知道下一批粮秣啥时候能到!” 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年轻士兵抱着胳膊缩在角落嘟囔。 “省?再省就喝西北风了!”老 张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但搅动的勺子还是下意识沉了沉锅底。 就在这时,营帐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浑身裹满冰霜、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踉跄着扑了进来,嘶哑地喊道: “信!北线信使!京师的粮……军械……到了!还有……蒙古人……归附……送来了马匹皮毛!” 整个营帐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 角落里那个年轻士兵猛地跳起来,冲到信使身边,眼睛死死盯着他怀里那个油布包裹。 孙传庭闻讯大步走来,他身上的铁甲同样布满寒霜,但腰杆挺得笔直。 他接过包裹,借着昏黄的篝火,迅速扫过那份由朝廷印信封缄的文书。 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因长期缺粮和操劳而深陷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封带着京师暖意的文书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京畿的支援虽少,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是活下去、打下去的希望! 他转身,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张头,今晚,锅里多放一把米!” 京东卫所的校场上,杀声震天。 莫笑尘,这位辽东基层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操练的新兵方阵。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腰悬佩剑,背着手在队列中穿行。 “腿!站稳!腰腹发力!想象你面前就是鞑子的咽喉!”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新兵的心上。 一个年轻士兵动作稍慢,莫笑尘的手闪电般探出,在他膝弯处不轻不重地一点,那士兵顿时一个趔趄,脸涨得通红,却咬着牙立刻站稳,动作更加用力。 莫笑尘微微颔首,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些新兵蛋子,底子差,但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他知道魏渊在后方殚精竭虑整顿工部、开埠通商,运来的崭新制式刀枪和棉甲正一批批送到营中。 有了这些,再加上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训练,他们才能从农夫蜕变成战士。 与此同时,在山东大营,秦牧阳则展现了另一种风格。 他更像一个严厉的师傅,亲自示范着每一个格挡、刺击的动作,讲解着战场上的生存之道。 他嗓门洪亮,骂起人来毫不留情,但新兵们私下却服他,因为他教的都是保命的真本事。 他时常拍着新兵的肩膀,指着远处操练的、眼神锐利、沉默寡言的老兵队伍说: “看见没?那是从通州、京师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爷们!想活命,想和他们一样成为朝廷的倚仗?那就把吃奶的劲都给我使出来练!” 10万大军! 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永熙朝廷的基石上,也点燃了每一个知晓内情者的心火。这不再是溃散的流民,不再是绝望的孤军。 6万百战老卒,他们是朝廷的脊梁。在辽东,他们曾用血肉之躯阻挡过建奴铁蹄;在通州,他们曾与敌人展开激烈的肉搏战。他们的铠甲上布满刀痕箭孔,沉默寡言,眼神却像淬火的刀子。 他们是魏渊整合各方力量的核心,是莫笑尘、秦牧阳训练新兵时最好的榜样。一个眼神,一个新兵就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战场。 4万新锐之师,他们是未来的希望。在莫笑尘的冷酷鞭策和秦牧阳的严厉教导下,在崭新的刀枪铠甲武装下,他们褪去了青涩。 虽然还未经历大战的洗礼,但严格的军纪已刻入骨髓,高昂的士气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他们看着身边那些伤痕累累却如山岳般沉稳的老兵,眼中充满了敬畏和向往。 薪火,正在悄然传递。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京畿的薄雾,洒在巨大的校场上。数万将士披甲执锐,肃立如林。 刀枪如麦穗,反射着冰冷的寒光;旌旗蔽日,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肃杀之气凝结成无形的屏障,比燕山更巍峨,比北风更凛冽。 老兵的目光沉稳如古井,新兵的眼神炽热如火炭。 他们共同构成的,是永熙朝廷在惊涛骇浪中稳住舵轮后,最坚实、最无畏、足以让整个北国为之侧目的底气! 这艘巨舰,终于再次扬起了风帆,朝着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深蓝驶去。 天津卫,这座曾因海禁而略显萧索的北方门户,此刻仿佛被魏渊的“开埠通商、兼收并蓄”八字符咒点醒了沉睡的魂魄。 短短半年光景,它便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沸腾着五洲四海气息的奇幻熔炉。 海风裹挟的不再仅仅是咸腥,而是金钱、梦想、新奇与碰撞的喧嚣热浪。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大沽口码头已如苏醒的巨兽般吞吐不息。 粗粝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压过了海浪的拍岸。 力巴老三,赤着古铜色的精壮上身,肌肉虬结如老树根,正扛着巨大的檀木箱,脚步沉稳地踏过颤巍巍的跳板。 汗水在他脊背上汇成小溪,滴落在沾满鱼鳞和碎木屑的甲板上。 箱子里散发的奇异香料味直冲鼻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引来旁边一个正指挥水手卸货的红毛番商不满的嘟囔。 老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用浓重的天津腔吼回去: “嚷嚷嘛呀?爷们儿扛得动!加钱管够,千斤顶也给您扛家去!” 那红毛商贾显然听懂了“加钱”二字,耸耸肩,摸出几枚亮闪闪的西班牙银币抛了过去。 叮当脆响中,老三的笑容更灿烂了,脚下的步子也仿佛轻快了几分。 桅杆如密林刺向灰蓝的天空,各色旗帜猎猎招展。梳着月代头、腰挎长短刀的日本浪人武藏,紧抿着嘴唇,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自家货船。 他并非商人,而是受长崎豪商所托,护送这批珍贵的精铜和漆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码头上随处可见张贴的告示,上面是大明律令的条款和魏渊的画像。 每当看到那张年轻却威严的面孔,宫本便会微微低头,心中默念着故土流传的神话: “魏柱国……平定东瀛、扶立女皇的‘神君’……” 他身旁一个年轻武士正生涩地用刚学的汉语与税吏交涉:“大、大人,倭国铜,上品!请、请关照!” 税吏板着脸,却指着告示上清晰的税率条目,示意他看。年轻武士慌忙点头哈腰,不敢有丝毫造次。对“神君”治下的律法,他们奉若神明。 离开喧嚣的码头,步入天津卫新拓的街衢,一股更复杂、更诱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新建的货栈连绵不绝,高大气派。店铺门前幌子招摇,写着“苏杭绸缎”、“闽粤香料”、“泰西奇珍”、“东洋漆器”……琳琅满目,晃花人眼。 “顶好的法兰西玻璃镜!照人毫发毕现,赛过龙宫水晶宫喽!” 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广东牙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唾沫横飞地向一位衣着光鲜的本地士绅推销。 那士绅矜持地用扇子拨开几乎戳到脸上的镜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镜中清晰的自己吸引。 第616章 出使金陵(八) 杨寅却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警觉。 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杯盘,吹熄了外间的蜡烛,只留内室一盏如豆油灯。 他并未立刻躺下,而是如同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细缝,凝神向外望去。 月色清冷,洒在寂静的街道上。 客栈对面的巷口,白日里那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妪摊位早已收走,此刻却诡异地换成了一个卖梨的小贩。 那汉子裹着厚厚的棉袄,缩在阴影里,面前摆着一筐梨,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更远处,悦来居斜对角的一个茶棚下,本该空无一人,此刻却影影绰绰坐着三四个身影,似乎在低声交谈,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客栈二楼,尤其是他们这间房的窗户方向。 杨寅的心猛地一沉。 他屏住呼吸,将感知提升到极致。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太安静了! 连平日里夜间偶尔响起的犬吠声都消失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杀意,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悄然缠绕而来。 “不对劲!” 杨寅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全身肌肉绷紧。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内室床榻前,毫不犹豫地一把掀开陈名夏的被子,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陈大人!快起来!情况不对!有危险!” “嗯…嗯?” 陈名夏被粗暴地摇醒,醉意和困意交织,脑子一片混沌。 “杨…杨将军?何事惊慌?莫不是有贼?” 他揉着眼睛,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不是贼!是杀局!” 杨寅语速极快,一边迅速帮陈名夏抓起外袍套上,一边压低声音解释。 “外面多了不该有的摊位,多了不该有的人!太安静了!有埋伏!快走!” 文官出身的陈名夏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闻言瞬间酒醒了大半,脸色煞白: “埋伏?何人如此大胆?杨将军,我们…我们…” “来不及解释了!走!” 杨寅不容分说,一把将他从床上拉起,动作迅捷却不失力道。 他迅速拉开房门,门外值守的虎子和孙鹰显然也察觉了异常,正警惕地按着刀柄。 “虎子!孙鹰!” 杨寅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战场上下令的决断。 “不要声张!不要吹灭任何灯火!立刻去通知所有文书、随员,分批次,悄无声息地从后门厨房通道溜走!记住,动作要轻,分批,间隔开!目标,城东土地庙后的小树林,我们之前踩点过的聚头点!走的时候,互相照应,留意身后!发现任何可疑尾巴,立刻甩掉或标记!” “是!将军!” 两人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身影如同狸猫般迅速消失在走廊两侧的阴影中。 “大人,您跟我走!” 杨寅拉着陈名夏就要往后楼梯去。 “不可!杨将军!” 陈名夏猛地站住,脸上虽还带着惊惶,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是正使!首当其冲!我若先走,你怎么办?他们目标很可能是我!我不能丢下你!” “大人!” 杨寅直视着陈名夏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 “正使身份贵重,关乎柱国大人大计!您活着,使命才有希望!末将职责便是护您周全!至于我,自有脱身之法!无需多言,速速离开!” 他用力推了陈名夏一把,对早已守在楼梯口的钱冲低喝: “钱冲!带两人,护送大人从后门走!快!不惜一切代价,保大人安全!” “遵命!” 钱冲和两名精悍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几乎是架住了还想说话的陈名夏。 “杨将军!保重!” 陈名夏眼中含泪,他知道此刻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咬着牙吐出保重两个字。 “大人保重!快走!” 杨寅目送着陈名夏被护卫簇拥着消失在黑暗的后楼梯口,这才松了口气。 他需要时间,为撤离的众人争取时间! 杨寅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轻松甚至略带几分慵懒的神情。 他整了整衣襟,闲庭信步般踱下楼梯,走向客栈大堂。 值夜的伙计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杨寅没惊动他,径直推开客栈大门,走了出去。 夜风带着寒意。 杨寅仿佛一个夜不能寐、出来透气的寻常住客,伸了个懒腰,目光随意地扫过四周。他溜溜达达地走向那个深夜卖梨的小摊。 “喂,你这梨怎么卖?” 杨寅用带着点北方口音的金陵话问道,声音不高不低。 那裹着棉袄的汉子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瓮声瓮气地回道: “三文钱一斤,客官要多少?” 眼神却警惕地打量着杨寅。 “这么晚了还卖?生意不好做吧?” 杨寅随意拿起一个梨掂量着,手指状似无意地划过梨身,撇到对方虎口处那明显不同于小贩的厚厚老茧。 “给我来两斤。” 他掏钱付账,眼角余光已将斜对角茶棚下那几个看似闲聊、实则腰杆笔直的身影尽收眼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其中一人,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某种节奏——那是军中传递信号的暗记! 杨寅心中冷笑,提着梨,又慢悠悠地踱回客栈,甚至还和值夜醒来的伙计随意寒暄了两句,才不紧不慢地重新上了二楼,回到陈名夏的房间。 夜渐深。 房间内一片漆黑,只有窗棂透进些许惨淡的月光。 杨寅没有点灯。 他和衣而卧,躺在床榻外侧,右手紧握着一柄藏在枕下的精钢短刀,刀身冰冷,如同他此刻的眼神。 他呼吸绵长,如同熟睡,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捕捉着空气中最细微的震动和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死寂得令人窒息。就在杨寅几乎以为对方要放弃时,异变陡生! 不是从门,也不是从窗! 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油脂气味的青烟,竟然从房间角落的地板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紧接着,是“嗤嗤”的引燃声! 火攻!而且是从楼下放火!目标是将整个二楼烧毁! 杨寅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狠毒!他们不仅要杀人,还要毁尸灭迹,制造意外失火的假象! 浓烟迅速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桐油味! 火苗如同毒蛇的信子,开始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的门板和地板,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着火了!快来人啊!” 客栈内外瞬间响起一片惊恐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但这呼喊声中,杨寅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呼喝在指挥混乱,显然是在封锁出口,防止有人趁乱逃脱! 杨寅没有丝毫慌乱。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猛地翻身下床,动作迅捷无声。他冲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箱。 他迅速打开箱子,里面赫然是一床浸透了水的厚棉被!这是他入住后,以防万一,让钱冲秘密准备的。 他将湿漉漉、沉甸甸的棉被披在身上,只露出眼睛。 同时,他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小截特制的火镰和一小块包裹着硫磺硝石、浸了油的油布条。 他将油布条缠在火镰上,然后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房间中央那张木桌的边缘,靠近已经窜起火苗的帘幕。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延时引火装置,火苗蔓延过来,很快就会点燃油布条和火镰,产生一次小规模的爆燃。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退到房间另一侧——靠近后巷的窗户边。 他没有立刻跳窗,而是猛地拉开窗户,故意将窗框弄出很大的声响,然后迅速蹲下,用湿棉被将自己紧紧裹住,蜷缩在窗下的死角阴影里,屏住呼吸。 果然!几乎在窗户被拉开的瞬间,几道凌厉的破空声从窗外对面屋顶和楼下暗处响起! “嗖!嗖!嗖!” 几支淬毒的弩箭精准地射入房中,钉在杨寅刚才站立位置附近的墙壁和床板上!如果他是跳窗逃生,此刻已被射成了刺猬! 浓烟越来越重,火势迅速蔓延,整个房间已成火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湿棉被上发出“滋滋”的水汽蒸发声。杨寅强忍着高温和窒息感,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闷响!房间中央那张桌子猛地爆开一团刺眼的火光! 是那延时引火装置被点燃了!剧烈的爆燃瞬间引燃了周围的可燃物,火焰冲天而起,将房间彻底吞噬! 火光映红了窗外杀手们的脸,他们清晰地看到窗边一个被火焰包裹、剧烈挣扎然后倒下的模糊人影! “成了!” 窗外传来一声得意的话语。 爆燃产生的巨大火光、浓烟和声响制造了混乱,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聚集过来,城内的火兵(专门防治走水的)也陆续赶来开始救火。 杨寅一直等到外面足够骚乱之后,才强撑着身体出逃,他用双手抓住窗框上沿,腰腹用力一荡,整个人如同猿猴般向上翻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客栈那倾斜的、铺着瓦片的屋顶上! 他伏低身体,在浓烟和夜色的掩护下,沿着屋脊迅速向隔壁更高的建筑移动。 下方后巷里,果然有几个黑影正持刀戒备,目光死死盯着客栈的窗户和可能跳下的位置,期间有多名客栈内的伙计和旅客,刚刚冲出火海便被这些黑衣人一刀解决,这些人自鸣得意,却浑然不知目标已在他们头顶悄然脱身。 杨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烈焰熊熊、即将坍塌的“悦来居”二楼,火光映照着他冰冷如铁的脸庞。 看到那些无辜被杀的人,杨寅心头一沉,因为使团的入住,才引来了这场无妄之灾,真是苦了客栈的伙计和其他住客了,看样子杀手们是一个活口也不会留的。 他不再停留,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融入了金陵城鳞次栉比的屋脊暗影之中,向着城东约定的聚点疾驰而去。 在他身后,火光冲天,人声鼎沸,这就是弘光朝廷的都城金陵,荒唐到可以当街杀人的地步。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03章 局势变化 旁边,“张记杂货铺”的老掌柜张老西儿,则捻着山羊胡,眯着眼打量一匹呢绒。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捻了捻料子,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摇头晃脑地用纯正的天津话对伙计说: “嗯,这‘哆啰呢’是地道!比前儿个那批‘佛朗机’的密实。跟那红毛鬼说,价儿嘛……再让半成,老主顾了!” 他精明的目光扫过街面,看着那些金发碧眼的商人笨拙地比划着讨价还价,嘴角勾起一丝老江湖的笑意。 茶馆酒肆里更是热闹非凡。除了传统的京韵大鼓、抑扬顿挫的评书《三国演义》,临河的“望海楼”二层雅座,今日竟飘出了悠扬的异域琴声。 一个裹着头巾的阿拉伯琴师,闭目拨弄着乌德琴,如泣如诉的旋律引得不少茶客侧耳。 楼下天井里,几个南洋来的杂耍艺人正表演着“口中喷火”、“柔骨穿环”,引来阵阵喝彩和铜钱雨点般落入铜锣。 跑堂的小二穿梭如飞,肩上搭着白毛巾,手里托着热气腾腾的“狗不理”包子、刚出锅的煎饼馃子,也熟练地为洋客送上“Blacktea”和奇怪的、冒着气泡的“汽水儿”。 海河之滨,那座拔地而起的圣玛利亚大教堂,无疑是这座新生港口最震撼的图腾。 巨大的巴洛克式穹顶,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吸向天国。 汉白玉的立柱上,雕刻的天使圣像衣袂飘飘,栩栩如生,引得无数路过的市民驻足仰望,啧啧称奇。 教堂前宽阔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有虔诚的天主教徒,划着十字,低声祷告;更多的是纯粹来看稀奇的百姓。 卖糖葫芦的、吹糖人的、捏面人的小贩,敏锐地嗅到商机,在人群外围吆喝得格外起劲。 几个梳着抓髻的小童,仰着脖子,指着那色彩斑斓、描绘着圣经故事的巨大玻璃花窗,兴奋地叫嚷: “娘!快看!那玻璃是彩色的!里面画的小人儿会发光!” 阳光透过花窗,在地面投下梦幻迷离的光影,连一个蹲在墙角啃着硬面饽饽的老乞丐,也看得痴了。 范尼神父站在教堂那扇巨大的、雕刻着葡萄藤与天使的橡木正门前。 他身披崭新的、镶着金边的祭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十字架,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爬满了沟壑纵横的脸颊。 指尖触摸着冰凉而光滑的汉白玉石柱,那坚实冰冷的触感,却让他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滚烫。 十几年的漂泊,在遭遇冷眼、驱逐甚至迫害,无数次在破败的草棚里望弥撒的情景,如同潮水般涌来。 “主啊……感谢您的恩典!” 他哽咽着,用颤抖的声音对着周围好奇、敬畏、或茫然的人群大声说道,夹杂着浓重的佛兰芒口音。 “这座殿堂的基石,不仅由石头砌成,更是由大明皇帝陛下的仁德,和柱国魏渊大人如大海般包容的胸怀所铸就!这是天主的荣光,更是这片土地拥抱世界的明证!” 他的话语,通过旁边一位年轻中国修士的翻译,在广场上回荡,引来一片嗡嗡的议论和更多好奇的目光。几个路过的日本商人,闻言更是深深鞠躬,态度谦卑至极。 天津卫的脉搏,在这半年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变得强劲而多元。 空气中混杂着官话、吴侬软语、闽南腔、粤语、蹩脚的“洋泾浜”英语、葡萄牙语、日语,甚至夹杂着几个荷兰水手的粗话,在讨价还价、吆喝、交谈中碰撞融合。 一个卖梨膏糖的小贩,甚至学会了一句“verysweet!”来招揽洋主顾。 大明的铜钱、碎银子、官铸银元、西班牙的“本洋”、荷兰的“马剑”、日本的“宽永通宝”,在商贩的钱匣子里叮当作响,奏响着国际贸易的序曲。 士大夫们对奇技淫巧依旧鄙夷,却又忍不住对精准的自鸣钟、清晰的千里镜暗暗称奇;保守的乡绅看到女子抛头露面与洋人交谈,摇头叹息“世风日下”,而精明的商人已开始琢磨如何仿制西洋的玻璃器皿;码头力巴的儿子,可能正跟着一个葡萄牙水手学几个单词,梦想着有朝一日去看看大海那边的世界。 这座曾经的卫所军镇,在魏渊撬开的国门缝隙中,正贪婪地呼吸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气息。 它像一个初尝烈酒的少年,有些晕眩,有些莽撞,却充满了不可抑制的、野蛮生长的活力。 紫禁城的暖意是朝堂的定鼎,而天津卫蒸腾的烟火气,则是这个帝国在惊涛骇浪后,重新向世界张开的、带着海腥味和无限可能的蓬勃胸膛。 每一艘靠岸的帆船,都载着未知的故事;每一枚流通的异国钱币,都刻着变革的印记;每一声生硬的汉语问候,都在编织着属于大航海时代末期的、独特的天津叙事。 冬夜的寒风卷着细雪,扑打着柱国府高大的窗棂。 书房内,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奏报和军情密函堆叠如山,几乎要将案头那盏摇曳的孤灯淹没。 刚从辽西冰天雪地中归来的魏渊,甚至来不及掸去大氅上的风霜,便已被这无形的重压包围。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寒意。 他拾起最上面那份来自金陵的“弘光朝廷”邸报——与其说是朝廷文书,不如说是醉生梦死的浮世绘。邸报上充斥着“天降祥瑞”、“万国来朝”的粉饰之词,以及弘光帝朱由崧新纳妃嫔、大修宫苑的旨意。 更刺眼的是,对京师光复、太子(永熙帝)登基的诏书和魏渊的檄文,只字未提,仿佛北方的惊涛骇浪与江南的靡靡丝竹存在于两个世界。 “哼,‘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还真是把江南当成世外桃源了!” 魏渊冷笑一声,将邸报掷于案上,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冷硬。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目光扫向另一叠来自江北四镇前线的密报,眉头锁得更紧。 千里之外的金陵,正是华灯初上。 秦淮河上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之声与脂粉香气混杂,飘荡在湿冷的空气里。 一座最奢华的画舫内,暖意熏人。弘光朝权臣马士英正设宴款待刚刚“凯旋”归来的江北四镇总兵之一,兴平伯高杰。 高杰敞着胸襟,露出浓密的胸毛,一只脚踩在锦墩上,正唾沫横飞地吹嘘自己如何“大破白莲妖匪”: “那些泥腿子,看着乌泱泱一片,老子带兵一个冲锋,就跟砍瓜切菜似的!什么‘光明帝君’徐少谦?屁!要不是襄阳城高,老子早把他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了!” 他粗鄙的狂言引来周围几个依附马士英的佞臣谄媚的附和。 马士英端着酒杯,脸上挂着矜持的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深知这些骄兵悍将才是金陵城真正的“柱石”,也是最大的隐患。 高杰、刘良佐、刘泽清、黄得功,这江北四镇拥兵自重,名为朝廷屏障,实则割据一方,索要粮饷如狼似虎。 此次击退白莲教,与其说是为朝廷解忧,不如说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地盘和影响力。 他们甚至私下放言: “北方那个‘永熙’?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太子!就算是,也得问问咱们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弘光朝廷的所谓“法统”,在四镇的刀锋面前,脆弱得如同画舫上的薄纱。 荆襄大地,寒风凛冽如刀。 襄阳城头,残破的“光明”大旗在硝烟中猎猎作响,旗面上布满了箭孔和灼痕。 城下,是连绵不绝的江北四镇营盘,刁斗森严,杀气腾腾。 光明帝君徐少谦,这位曾经席卷中原、令官军闻风丧胆的白莲教主,此刻却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倚在冰冷的城垛上。 他华丽的“帝袍”早已沾染了血污和尘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身边的亲信武将右臂缠着厚厚的渗血绷带,声音嘶哑地禀报: “尊主……箭矢将尽,火药用磬,城中可战之兵……不足三千了。江北军又在城外挖掘地道,恐……” 徐少谦望着城外如潮的敌军灯火,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不甘的怒火。 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根基,在江北四镇这群虎狼之师的猛攻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般消融。 若非杨谷凭借襄阳城高池深,以及城中白莲教徒最后一点狂热信念拼死抵抗,他这“光明朝廷”早已灰飞烟灭。 他恨江北军,更恨那个远在京师的魏渊!若非魏渊在短时间内光复京师,江南何至于人心重聚!他何至于落到如此绝境? “魏渊……你坏我好事!” 他咬牙切齿,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砖缝里。 与此同时,在层峦叠嶂的蜀道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支规模庞大、纪律却异常严明的军队,如同赤色的铁流,正沿着蜿蜒的山路,源源不断地涌向成都平原。 中军大纛上,一个巨大的“孙”字迎风招展。骁将孙可望,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成都城郭。 他身后的大军,士卒虽多着布衣,甚至打着赤脚,但眼神狂热,步伐坚定,扛着缴获或自制的简陋武器,沉默地行进,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剽悍之气。 “报——!” 一骑探马飞驰而至。 “大帅!成都四门紧闭,护城河已引活水灌满!蜀王府征发全城丁壮上城死守,城头滚木礌石堆积如山!” 孙可望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 “困兽犹斗?蜀王以为凭他那点王府护卫和临时拼凑的民壮,能挡得住我营下儿郎?” 他挥了挥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令!前军扎营,打造器械!三日内,我要看到成都城头插上我的旗帜!” 他的势力如同滚雪球般膨胀,四川膏腴之地,眼看就要成为他争霸天下的根基。 第617章 出使金陵(九) 夜风如淬了冰的剃刀,刮过杨寅布满烟灰、汗渍和几道细小血痕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火辣辣的痛楚。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滚烫的砂砾,灼痛的肺部剧烈地抽搐着,提醒着他在“悦来居”火海地狱中吸入的致命浓烟。但他不敢停,更不能咳出声来! 他如同一条被逼到绝境、浑身浴血的孤狼,在金陵城这头沉睡巨兽的筋骨缝隙间亡命穿行。 脚下是冰冷的屋脊瓦片,稍有不慎便可能滑落万丈深渊;前方是深不见底的窄巷,如同巨兽的肠道,随时可能吞噬一切。巡城兵丁灯笼昏黄的光晕如同鬼火,在远处的街口游弋晃动,伴随着铁甲摩擦的“哗啦”声和压低却清晰的呼喝: “仔细搜!客栈跑掉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封锁各门!严查可疑人等!” 一队兵丁的脚步声就在下方巷口响起! 杨寅猛地缩身,紧贴在飞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身体几乎与冰冷的砖石融为一体。 他能清晰地听到兵丁们沉重的呼吸和佩刀碰撞的声响,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劣质烟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灯笼的光晕扫过巷口对面墙壁的上缘,离他藏身的檐角只差毫厘! 他屏住呼吸,灼痛的肺部如同被烙铁炙烤,额角的汗水混着烟灰滑落,刺痛了眼睛,却不敢擦拭。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直到那队兵丁骂骂咧咧地转向另一条街道,脚步声渐远,他才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阴影中弹出,足尖在湿滑的瓦片上一点,整个人如同大鸟般无声地掠向对面更高一重的屋脊,落地时一个翻滚卸去冲力,带起几片碎瓦滚落。 “啪嗒!” 碎瓦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什么声音?!” “上面!房上有人!” 下方另一条巷子里立刻传来警觉的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杨寅心头一紧,暗骂自己大意! 他毫不犹豫,不再追求绝对无声,而是将速度提升到极致! 在屋脊上纵跃狂奔,瓦片在脚下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咔哒”声! 身后,灯笼的光束如同探照灯般扫射上来,几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他的脚踝钉在瓦片上,溅起几点火星! “什么人!追!别让他跑了!” “放信号!” 尖锐的鸣镝声撕裂夜空!整个城东区域仿佛被惊醒!更多的灯笼火把在远处亮起,犬吠声此起彼伏,如同拉响了围猎的号角!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紧追不舍!杨寅咬紧牙关,将肺部的灼痛和身体的疲惫强行压下,眼中只剩下一个方向——城东! 土地庙后的小树林!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是柱国大人托付的重任所在,是同袍们可能还在等待的生路! 他猛地折向一条堆满杂物、散发着馊臭气味的死胡同,利用杂物堆的掩护,一个鱼跃翻过矮墙,重重摔进墙外冰冷的泥地里! 他顾不上疼痛,爬起来继续狂奔,将身后的追兵暂时甩开一个街区。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火焰,但那个汇合点的方位,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死死钉在他的意识里,支撑着他榨干身体最后一丝力气,在追捕的罗网彻底收紧之前,亡命狂奔! 终于,那片熟悉的、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小树林出现在视野中。 土地庙破败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杨寅没有立刻现身,刻骨的战场本能让他如同鬼魅般伏在树林边缘一处高坡的乱石和灌木丛后。 他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稀薄的夜色,仔细扫视着预定的汇合点——土地庙后墙根下那片相对平整的空地。 空无一人!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杨寅紧绷的神经。 预想中劫后余生的同僚身影、焦虑的等待、低声的商议… 什么都没有! 只有风,像幽灵的手指,拨弄着枯枝败叶,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远处,几声零星的犬吠有气无力,更衬得这片小树林深处如同被遗忘的坟墓。 土地庙那破败的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座墓地。 杨寅的心,猛地从胸腔沉坠下去,直落冰窟!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遍全身,激得他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不详的预感! 那感觉如此强烈,如同无数条冰冷的、带着倒刺的毒藤,骤然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勒紧他的脖颈,扼住他的呼吸! “难道…他们也…” 当这个可怕的念头钻入脑海时,他猛地甩头,仿佛要将这念头甩出去!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刺破皮肉,带来一丝血腥味,也带来一丝短暂的、冰冷的清醒。 冷静!必须冷静! 他强迫自己像一块埋入冻土的顽石,将所有的惊惶、恐惧、悲愤死死压在心底,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最后的希望与警惕,如同受伤野兽的瞳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伏在冰冷的乱石与腐叶之间,身体与阴影融为一体,气息压得几近于无。 每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 他必须靠近!必须确认!哪怕明知前方可能是深渊!就在他肌肉绷紧,准备冒险靠近探查时。 “沙…沙…哒…哒…” 一阵急促、杂乱、带着明显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如同破风箱般粗重而绝望的喘息,从树林边缘那条被荒草掩埋的小径上传来!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亡命奔逃的仓皇! 杨寅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瞬间辨认出那个身影——钱冲! 此刻的钱冲,浑身浴血,那身精良的甲胄早已破烂不堪,露出里面被鲜血浸透的内衬。 他一手紧握着一柄卷刃的长刀,另一只手死死搀扶着一个几乎站立不稳的文官——是使团中那位负责誊录机密文书的李主事! 两人形容狼狈到了极点,脸上糊满了泥污、汗水和凝固的血迹,眼神涣散,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正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冲向土地庙后那片平坦的空地。 希望的火苗在杨寅心中猛地窜起! “钱冲!” 两个字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化作一声呼喝!他几乎要站起身,向他们挥手示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那强烈的危机感让他全身汗毛倒竖!他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呼喊死死咽了回去! 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按下,伏得更低,几乎要嵌入冰冷的泥土里!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 晚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就在钱冲和李主事两人,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踉跄着踏入那片空地边缘,距离土地庙那堵布满苔藓、摇摇欲坠的后墙仅仅只有几步之遥的刹那—— 空地边缘那几丛看似人畜无害、在夜风中摇曳的深草丛里! 土地庙那扇早已腐朽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窗棂内! “唰!唰!唰!” 七八条鬼魅般的黑影毫无征兆地暴起! 动作迅猛、精准、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们仿佛是从黑暗本身中凝聚而出!数道雪亮的刀光,在惨淡的月色下骤然亮起,划破死寂的空气,带着刺骨的杀意,交织成一张致命的死亡之网,精准地罩向空地中央那两个毫无防备的身影! “噗嗤——!” 那是利刃撕裂皮肉、贯穿身体的沉闷声响! “呃啊——!” 钱冲的怒吼只来得及发出一半,便化作了濒死的惨嚎!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的最后爆发,猛地将搀扶着的李主事向后狠狠一推! 同时挥刀格开了正前方劈来的一道寒光! 然而,侧面和背后,至少三把长刀,如同毒蛇的獠牙,毫无阻碍地、凶狠绝伦地捅进了他的身体!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他口中喷涌出大股滚烫的鲜血,溅射在李主事惊恐扭曲的脸上! 那双曾经坚毅、警惕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滔天的愤怒,以及最后一丝未能完成任务的深深不甘! 随即,那具失去了所有力量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钱…” 被推开的李主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旁边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贴地滑至,雪亮的刀锋在他喉间轻盈而冷酷地一抹! “嗤——!” 细微的割裂声后,是鲜血喷溅的“嘶嘶”声! 李主事所有未出口的呼救和恐惧都被瞬间截断! 他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布偶,软绵绵地瘫倒在地,身体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眼睛却已迅速失去了神采,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整个杀戮过程,快!狠!准! 从暴起到结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两个刚刚还在亡命奔逃、带着最后一丝生机的活人,就在杨寅的眼皮底下,在距离希望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变成了两具尚有余温、鲜血汩汩流淌的尸体! 那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作呕! 几个黑影迅速上前,动作麻利得如同处理屠宰场的牲口。 他们毫不拖泥带水,抓住钱冲和李主事的脚踝或手臂,如同拖拽两袋沉重的垃圾,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两道蜿蜒刺目的血痕,迅速消失在土地庙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门洞内。 整个过程,除了刀刃破风、尸体倒地、拖拽摩擦的声音,再无一丝多余的声响! 杨寅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的血气猛地从脚底直冲顶门! 眼前瞬间一片血红,紧接着是令人眩晕的黑暗!愤怒!如同熔岩般灼烧脏腑的愤怒!悲痛!如同万箭穿心般的悲痛! 深入骨髓的自责!完了!全完了! 汇合点竟然被敌人洞悉!这是一个精心策划、守株待兔的死局! 是谁?是谁泄露了消息?! 还是撤离时有人被跟踪而不自知?还是…使团内部出了叛徒?! 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皮肉,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剧痛,成了他此刻维系理智的最后绳索。 冲出去!冲出去和这群畜生拼了!这个念头如同恶魔的低语,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不能!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更剧烈的疼痛强迫自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般,死死钉在冰冷的阴影里! 冲出去毫无意义!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其他同僚因为迷路、因为躲避追兵、因为任何原因耽搁了,还未抵达这片死亡之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煎熬着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04章 东瀛使团 一旦成都陷落,天府之国易主,孙可望顺江而下,无论是与荆襄残存的白莲教合流,还是与江南弘光暗通款曲,都将对北方的永熙朝廷形成巨大的战略压力。 柱国府书房内,烛火跳动,映照着魏渊深沉如渊的面容。来自四川巡抚和蜀王府的求救文书,字字泣血,尤其是蜀王那句“本王已备白绫鸩酒,唯愿朝廷速发天兵!” 更是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绝望。 幕僚长史侍立一旁,忧心忡忡: “柱国,四川乃天府之国,财赋重地,万不可失!然……若调京畿精锐入川,一则路途遥远,杯水车薪;二则辽东建奴、江北四镇虎视眈眈,京师空虚,恐生巨变!” 魏渊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枯枝。 江南弘光装聋作哑,钝刀子割肉,慢性放血;江北四镇借剿匪之名坐大,已成肘腋之患;徐少谦岌岌可危,一旦被灭,江北军锋将直指中原;孙可望在蜀地鲸吞蚕食,势成燎原……而自己手中虽有十万虎贲,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 这锁链,名为“大义”。 同室操戈,兄弟阋墙,无论谁先动手,在天下人眼中都是自毁长城,徒令建奴渔翁得利。 弘光可以无耻地装作不知,但他魏渊,背负着“柱国”之名,肩负着光复社稷、抵御外侮的重任,却不能不顾及这悠悠众口,不能不顾及一旦内战爆发,那将流尽的汉家最后一腔热血! “江南……钝刀子割肉,最是难熬。” 魏渊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蕴藏着风暴。 “看来,是时候给金陵那边,下一剂猛药了。” 他猛地转身,眼中锐光暴涨,不再是困顿,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既要敲山震虎,慑其肝胆;又要占尽大义,收拢人心;还不能立刻点燃战火……这剂药,必须够狠,够准,够奇!”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案上那份关于江北四镇跋扈的密报上,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他深邃的脑海中逐渐成形。 与此同时,四川的烽火,也必须找到一条“四两拨千斤”的解决之道。 这盘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局棋谱,容不得一步行差踏错。 就在魏渊为江南的装聋作哑、西南的烽火告急而案牍劳形、眉峰紧锁之际,北京城却迎来了一抹色彩迥异、带着浓郁东洋风情的亮色。 一支服饰华美、仪仗庄严的使团,在鸿胪寺官员的导引下,穿过略显肃杀的帝都街巷。 他们的到来,仿佛在紧绷的弓弦上轻轻拨动了一个欢快的音符。 使团成员身着狩衣、直衣等东瀛正式礼服,色彩庄重,纹饰繁复,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恭谨,引得京城百姓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觐见永熙皇帝朱慈烺的场面,堪称将敬畏演绎到了极致。 使团正使,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公卿,在恢弘的金銮殿上,以近乎匍匐的姿态,献上了明成女天皇亲笔誊写的贺表与琳琅满目的贡品。 寒光凛冽的备前长船名刀、流光溢彩的轮岛涂漆器匣、璀璨的南洋珍珠、成箱的金银……其言辞之谦卑,姿态之恭顺,远超藩属国常例,仿佛面对的并非新近光复、根基尚浅的年轻皇帝,而是威加海内的盛世雄主。 “天朝上国,光复神京,太子殿下(指永熙帝)承继大统,实乃天命所归,寰宇同庆!我东瀛小邦,僻处海隅,得沐天恩,不胜惶恐!天皇陛下及幕府将军,谨奉贺表贡礼,恭祝吾皇万岁,大明国祚永昌!” 苍老的声音带着激动而真诚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秤上称过般精准地表达着臣服。 年轻的永熙帝朱慈烺端坐龙椅,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身为天子受万邦来朝的满足,也清晰地感受到——这份远超规格的敬畏,九成九是冲着他身后那位柱国去的。 使团的重头戏,无疑是前往柱国府。 当这支衣冠楚楚的队伍抵达那座由前晋王府改建、威严更胜往昔的府邸时,气氛陡然变得更加肃穆,甚至带着一种宗教般的虔诚。 正厅之内,烛火通明。 魏渊端坐主位,一身常服,不怒自威。那正使踏入厅堂,目光触及魏渊身影的刹那,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崇敬光芒。 他疾步上前,竟在距离主座尚有数步之遥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即以最标准的姿态,一丝不苟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额头每一次都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清晰可闻的闷响。其恭敬程度,远超方才在紫禁城面见皇帝! “尊贵无上的大明柱国、大将军魏渊阁下!外臣……外臣今日得见尊颜,死而无憾!” 声音哽咽,激动得浑身微颤。他身后所有使团成员,亦齐刷刷跪倒一片,头颅深埋。 魏渊神色平静,抬手虚扶: “贵使远来辛苦,请起。” 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力量。 正使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双手无比珍重地捧起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函,函上缠绕着金线,散发着清雅而独特的樱花幽香。 “此乃天皇陛下亲笔家书,命外臣务必亲手呈于柱国大人驾前!”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完成神圣使命的庄重。 亲卫李奉之上前接过木函,呈于魏渊案头。魏渊亲手解开金线,取出内里用上好和纸书写的信笺。使者并未退下,而是得到魏渊示意后,当众朗声诵读起来。 信是明成女天皇的亲笔,字迹娟秀而有力。前半段是例行的问候与对魏渊功业的倾慕,随后,笔锋一转,以温柔又带着一丝母性骄傲的语气写道: “自君别后,东瀛诸事初定,赖君之余威,宵小敛迹。今有一喜讯相告:数月前,朕已平安诞下一麟儿。啼声洪亮,眉眼颇有几分肖似其父。” 此句念出时,使者声音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朕不敢忘君临行所嘱,谨遵约定,为儿取名——魏子浚。附上浚儿胎发一缕,盼君睹物思人。此子乃天赐之宝,亦为联结大明与东瀛之血脉纽带。妾身必悉心抚育,待其长成,使其知父之伟业,明母邦之渊源……” 信还未念完,厅堂内已是落针可闻! 在场众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秘闻;幕僚将领,无不屏住呼吸,眼神在魏渊平静无波的脸上和那封“家书”之间飞快游移。 这哪里是普通的家信?这是在最正式的外交场合,由一国天皇使者当众宣告:威震东瀛的大明柱国魏渊,留下了一个拥有东瀛最高皇室血脉的儿子!并且,这个孩子姓魏!其政治含义,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夜空。 饶是魏渊定力超群,握着茶杯的手指也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收拢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将信笺放下,目光深邃地扫过堂下恭谨肃立的使团,以及身后神色各异的亲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张力,混合着震惊、敬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八卦气息。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雀鸟,瞬间飞遍了柱国府的后宅。 当晚,当魏渊踏入书房准备处理公务时,发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书房内温暖如春,炭火烧得正旺。苏月娥端坐一旁,手里捧着一卷书,神色恬淡,只是翻书的指尖略显用力,眼神掠过魏渊时,深处藏着一丝复杂难言的微澜——那是属于正室的、对丈夫血脉外延的本能反应,但更多的是对大局的审慎。 陈圆圆侍立在侧添茶,低眉顺眼,姿态无可挑剔,只是那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徐飞燕性格爽利,此刻也坐在下首,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巧的匕首,俏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三个大字,偶尔抬眼瞪魏渊一下,又飞快地别开脸去,鼻子里还轻轻“哼”了一声。 才女柳如是则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也拿着一封信,似笑非笑地看着魏渊,眼神里充满了促狭的探究,仿佛在说:“哟,柱国大人,您这‘征夷’,征得可真够彻底的呀?” 魏渊看着眼前这“四美图”,心中了然。 他并未如常人般尴尬或急于辩解,反而从容地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份关于江南税赋的奏疏,似乎打算开始办公。 “咳……” 柳如是终究没忍住,用团扇掩口,轻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老爷,听说今日府上来了贵客?还带了……‘特别’的信?” 她特意加重了“特别”二字。 魏渊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四位妻子,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放下奏疏,拿起案头那个还散发着樱花香的紫檀木函,从里面小心取出那缕用红绳系好的、柔软乌黑的婴儿胎发。 他没有看胎发,而是看向苏月娥,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月娥,这缕胎发,你收好。” 这一举动,瞬间让苏月娥的眼神柔和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被托付重任的郑重。 然后,魏渊才看向众人,声音沉稳而清晰,将私人情感完全置于宏大叙事之下: “今日之事,非关风月,乃系邦国。” 他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封“家书”,“东瀛一隅,孤悬海外,然其位置紧要,可牵制建奴,亦可通商利国。明成女皇之子,名魏子浚,此名乃我亲定。 其血脉,半出魏氏,半承天照。此子之存在,便是一条活生生的锁链,将东瀛之未来,与我大明之兴衰,牢牢系在一起! 其母为天皇,其子未来于东瀛之地位,举足轻重。此非我魏渊私情,乃朝廷经略东洋之百年大计!”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四位妻子,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却依旧站在高处: “我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无需遮掩,亦不必苛责。你们皆是聪慧明理之人,当知其中利害。子浚远在东瀛,此生未必能踏足中土半步。他在彼处地位越尊,对我大明之助益越大。他在东瀛为‘贵子’,只会巩固我魏氏门楣,稳固尔等在府中之地位,绝无动摇分毫之理。此乃化‘私’为‘公’,以‘情’固‘国’之道也。” 第618章 出使金陵(终) 杨寅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断裂。他的耳朵捕捉着树林里任何一丝异响——风声、树叶摩擦声、远处犬吠的起伏… 他期盼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又恐惧着听到任何靠近的动静。 幸运的是,或许是钱冲和李主事这两条鲜活生命的惨死,已经满足了这血腥陷阱的“诱饵”需求;或许是其他人在金陵城混乱的追捕和封锁中,终究未能突破重围抵达这里。 直到东方天际那惨淡的鱼肚白,如同死人苍白的脸孔,一点点吞噬掉最后的黑暗,预定的汇合时间早已过去许久,这片被诅咒的空地,再未迎来任何一个使团成员的身影。 只有愈发浓重的血腥味,在黎明的寒风中无声地飘散。 天亮时分,浓重的雾气开始在林间弥漫。 土地庙那扇腐朽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十几个黑影鱼贯而出,站在空地上,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脸上带着执行完任务后的疲惫和不耐烦。 “奶奶的!蹲了大半夜,冻死老子了!差不多了吧?天都快亮了!”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黑色劲装、头目模样的汉子骂骂咧咧地开口,声音粗嘎。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在晨曦微光中更显凶悍。 “客栈那边传回信儿了,头儿!” 另一个瘦小的黑影凑上前,谄媚地报告。 “火势冲天!姓杨的那个武官头子,被炸得尸骨无存,肯定烧成灰了!跑不了!” “嗯。” 刀疤脸头目满意地点点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行了!清点一下‘货’,准备收工!回去等着领赏钱吧!” “是!” 手下们应和着,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 接下来的场景,让伏在暗处的杨寅目眦欲裂,一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和彻骨的悲凉瞬间吞噬了他! 只见两个黑影走进庙里,很快拖出来两个沉甸甸的大麻袋。麻袋口被粗暴地解开,倒提着往空地上一倒! “噗通!”“噗通!” 一颗颗…一颗颗血污凝固、面容扭曲、双眼圆睁或紧闭的人头…滚落出来!在冰冷的泥地上堆成一片! 整整十七颗! 杨寅的视线瞬间模糊,又瞬间变得血红! 他看到了虎子那刚毅不屈的脸庞,看到了孙鹰那年轻却充满警惕的眼睛,看到了那些熟悉或不甚熟悉的文书、随员…最后,他的目光死死定格在滚落到最边缘的那颗头颅上! 那是陈名夏! 那个在武英殿上慷慨陈词、铁骨铮铮的汉子! 那个不久前还在与他畅饮、痛斥江南糜烂的朝廷正使!此刻,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凌乱不堪,凝固的血污沾满了鬓角和脖颈,那曾经闪烁着智慧与信念光芒的头颅,此刻如同破败的玩偶般滚落在泥泞里! “一、二、三…十六、十七!” 一个喽啰蹲在地上,毫不在意地拨拉着人头,大声报数。 “对上了!客栈烧死一个姓杨的,加上这十七个,一共十八个,一个不少!齐活儿!” 瘦小喽啰兴奋地嚷道。 “妈的,总算完事了!累死老子了!把这堆晦气东西打包带走!收工!” 刀疤脸头目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在清理一堆垃圾。 后面的话,杨寅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片血泊中堆积的人头,只剩下陈名夏那双紧闭的眼睛。 一股冰冷到极致、又灼热到极致的杀意,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咆哮! 他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爆响。 冷静!杨寅!冷静! 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嘶吼。愤怒会让人盲目!复仇需要智慧!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陈名夏的头颅上移开,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般开始分析眼前的局势: 敌人有十三人,装备精良,行动迅捷,配合默契,为首者气息沉稳,是劲敌。 但一夜蹲守,精神松懈,体力消耗,此刻正是最疲惫、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浓雾弥漫,树林边缘地形复杂,有乱石、灌木、斜坡。敌在明,我在暗! 自身体力消耗巨大,有伤在身,但悲愤化为力量!武器有精钢短刀一把,弩箭七支。 一个疯狂而缜密的伏击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杀手们开始懒散地收拾现场,两人一组,准备将人头重新装回麻袋。刀疤脸头目抱着膀子站在空地中央,警惕性明显降低。 就是现在! 杨寅动了! 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从乱石灌木的阴影中暴起! 他没有冲向人群,而是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绕到了杀手们侧翼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后。 他深吸一口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但眼神却冰冷如万载寒冰。 他抬起左手,袖中隐藏的袖珍手弩对准了空地边缘一个正背对着他、弯腰去捡人头的杀手。 “嘣!”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括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淬毒的弩箭精准地没入那杀手的后颈!他甚至来不及哼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 “嗯?老六怎么了?” 旁边的杀手发现同伴倒地,疑惑地走过去查看。 “噗!” 又是一支弩箭!这次是侧面射来,直接贯穿了查看者的太阳穴! “敌袭!有埋伏!” 刀疤脸头目反应极快,厉声嘶吼,瞬间拔刀出鞘!剩余的杀手们也立刻惊觉,纷纷抄起武器,背靠背围成一圈,警惕地扫视着浓雾弥漫的树林。 杨寅没有给他们喘息和判断方向的机会! 他如同鬼魅般在浓雾和林木间高速移动,借助地形和雾气完美隐藏身形。每一次停顿,必有一支弩箭射出! “啊!” “在那边!” “小心暗箭!” 惨叫声和惊呼声接连响起。杨寅的弩箭刁钻狠辣,专射面门、咽喉等要害!瞬间又有三人毙命! “妈的!是个高手!散开!找出他!” 刀疤脸又惊又怒,指挥手下向弩箭射来的大致方向包抄。 就在杀手们散开队形,试图搜索的刹那,杨寅如同捕食的猎豹,从一棵大树后猛然扑出! 目标直指侧翼一个落单的杀手!那杀手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冰冷的刀锋已经抹过了他的咽喉!鲜血喷溅! “在这!” 旁边的杀手立刻挥刀劈来! 杨寅身形一矮,短刀贴地横扫,精准地削断了对方的小腿肌腱!那杀手惨叫着倒地!杨寅看也不看,脚尖一点,扑向另一个目标! 他充分利用了地形!在乱石间翻滚腾挪,利用灌木丛遮挡身形,每一次出手都如同毒蛇吐信,狠辣致命! 他绝不与多人硬拼,一击即退,利用速度和地形不断袭扰、分割! 杀手们虽然凶悍,但在浓雾弥漫、敌暗我明、同伴接连倒下的巨大心理压力下,阵脚大乱。 他们看不清敌人的确切位置,只能胡乱地向雾气中挥舞兵器,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刀疤脸头目又惊又怒,他看出杨寅的意图,试图稳住阵脚: “别乱!向我靠拢!背靠背!” 然而,为时已晚! 杨寅如同附骨之疽,专挑落单和慌乱者下手。每一次短刀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雨!惨叫声、怒吼声、兵器碰撞声在破晓前的树林里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惨烈无比。 当最后一名喽啰被杨寅从背后一刀捅穿心脏,无力地倒下时,空地上只剩下刀疤脸头目一人。 他背靠着一块巨石,双手持刀,身上也多了几道伤口,眼神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在那种状态下,是如何将他们这十几名精锐杀手如同砍瓜切菜般屠戮殆尽的! 杨寅从浓雾中缓缓走出,浑身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他手中的短刀还在滴血,冰冷的眼神死死锁定着最后的猎物。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刀疤脸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杨寅没有回答,只是步步紧逼。他需要活口! 刀疤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知道自己绝无生路,猛地举刀,竟是要自刎! “想死?没那么容易!” 杨寅的速度更快!短刀脱手飞出,如同闪电般击中刀疤脸的手腕! “当啷!” 长刀落地! 杨寅已如狂风般扑至,一脚狠狠踹在刀疤脸的膝盖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刀疤脸惨嚎一声,跪倒在地! 杨寅毫不留情,一脚踩住他受伤的手腕,另一只手如铁钳般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的脸凑近刀疤脸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的面孔,声音如同九幽寒风,一字一句地问道: “说!谁派你们来的?!目的何在?!” 刀疤脸眼中闪过怨毒和恐惧,死死咬着牙关。 杨寅眼神一厉,脚下猛地用力碾动! “啊——!” 刀疤脸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感觉手腕的骨头都要被碾碎了! “说!否则,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寅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刻骨的杀意。 剧烈的疼痛和杨寅身上那如同实质的恐怖杀意彻底摧毁了刀疤脸的心理防线。 “是…是马阁老!是马士英马阁老!” 他涕泪横流,嘶声喊道。 “他…他说你们是伪帝使臣,意图扰乱江南,挑拨离间!必须…必须全部除掉,以绝后患!一个活口…一个活口都不能留!还要…还要把你们的脑袋带回去复命!说…说是给阮尚书和朝廷诸公一个交代!断绝…断绝与北方的任何联系!” “马士英…阮大铖…” 杨寅眼中寒光爆射!果然是他们! 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和谎言,不惜屠戮朝廷使臣!栽赃陷害!此仇不共戴天!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呃…” 刀疤脸还想求饶,杨寅扼住他喉咙的手猛地一发力! “咔嚓!” 一声脆响! 刀疤脸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眼中还残留着惊恐和绝望。 杨寅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浓雾渐渐散去,晨曦微光穿透林梢,照亮了这片如同修罗场般的空地。 十三具尸体横七竖八,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 他走到陈名夏的头颅前,缓缓蹲下。 他脱下自己那件沾满血污和烟尘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那颗曾经承载着大明希望的头颅,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然后,他默默地走向其他同袍的头颅,目光扫过每一张曾经鲜活、如今却永远凝固的面孔,朝着摆好的十七颗首级拜了三拜,没有时间思考,甚至没有时间悲伤。 杨寅形如孤狼,身后是安息亡魂的火焰,他要继续未尽的事业,为了其他十七个人,活下去! 本卷完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05章 新官制 这番解释,格局宏大,坦荡从容,将一件本可能引发内宅风波的私密情事,硬生生拔高到了国家战略和家族长远利益的高度。 苏月娥紧绷的肩线悄然放松,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理解与当家主母应有的气度。 陈圆圆绞着手帕的手指松开了,悄悄松了口气。徐飞燕虽然还是有点气鼓鼓,但撇撇嘴,嘟囔了一句: “哼,便宜那倭国小妈妈了……” 倒也没再发作。柳如是眼中的促狭化为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她摇着团扇笑道: “老爷深谋远虑,以‘情’为锁链,以‘子’为棋局,妾身等唯有叹服。只是……这‘锁链’的另一端,牵动人心呢。”话虽如此,语气已轻松不少。 魏渊微微一笑,不再多言,重新拿起那份税赋奏疏。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消息,不过是处理国事过程中的一段小小插曲。 家事?国事?在他心中,早已如这盘根错节的天下棋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东瀛使团的朝拜与那封特殊的“家书”,非但不是烦恼,反而是他经略东洋初见成效的最佳注脚,以及……一枚未来可撬动更大格局的、活生生的棋子。 这份“家国两不误”的从容,正是柱国魏渊立于惊涛骇浪中的底气所在。 凛冬的朔风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锋芒,化作漫天晶莹的瑞雪,温柔地覆盖了京师大地。 腊月的尾声,这座饱经战火蹂躏的巨城,终于被一种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包裹。 永熙元年的春节,在满城期盼和小心翼翼的喜悦中,缓缓拉开了帷幕。 昔日被鲜血浸染、被铁蹄践踏的街巷,此刻被一层厚厚的、洁净的白雪温柔地抚平了伤痕。 家家户户的门楣上,贴上了崭新的桃符,红纸黑字,寄托着驱邪纳福的朴素愿望。 一串串红纸糊的灯笼,在屋檐下、在街角处次第亮起,映照着积雪,晕染开一片片温暖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诱人的气味:新点燃的爆竹特有的硝烟味、家家户户灶台上飘出的炖肉烩菜的浓香,尽管肉量可能有限,多是些下水杂碎,但那浓郁的香气足以让饥肠辘辘了一年的肠胃欢欣鼓舞,蒸年糕的甜糯气息,还有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清冽的雪的味道。 街市上,人流明显比往日稠密了许多。 尽管物资依旧紧俏,但人们脸上那层长久笼罩的惊惶与麻木,被一种小心翼翼的、劫后余生的笑容所取代。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特有的京片子韵味: “哎——冻得梆硬的脆梨儿,化开赛蜜甜嘞!” “红头绳儿,绒花儿,给姑娘小子添点喜气儿喽!” “刚出锅的驴打滚儿,豆面儿喷香!” 孩子们是最高兴的。许多孩子穿着崭新的粗布棉袄,脸蛋冻得通红,在雪地里追逐打闹,堆着歪歪扭扭的雪人,或是捂着耳朵又忍不住凑近看大人点燃的爆竹。 一声声“噼啪”脆响和孩子们清脆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这新年最动听的背景乐章。 几个老兵围在街角的热汤摊子前,捧着粗瓷碗,吸溜着滚烫的杂碎汤,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布满风霜的脸上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眼神中既有满足,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这和平的烟火气,真的又回来了。 紫禁城内,庆典的规模与规制远非昔日全盛时可比,却有着一种别样的庄重与希望。 太和殿广场上,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露出平整的金砖地面。 身着簇新朝服的文武百官,按照品级序列肃立。尽管不少人官袍下的身体依旧瘦削,但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礼乐悠扬,仪仗鲜明,在白雪红墙的映衬下,透出一股新朝初立、万象更新的气象。 年轻的永熙帝朱慈烺,身着十二章衮服,头戴冕旒,端坐于高高的龙椅之上。 他努力保持着帝王的威仪,但眼神深处依旧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激动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清晰而有力地宣读着新年诏书:大赦天下、减免京畿及光复各省部分赋税、犒赏有功将士……每一个字都引动殿下百官的深深叩拜和山呼万岁。 魏渊身着超品柱国蟒袍,位立百官之首。 他神色平静,目光深邃,接受着皇帝亲自举杯的敬贺和身后百官发自内心的躬身礼拜。 “柱国大人劳苦功高,实乃社稷之幸!”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他微微颔首回礼,姿态从容,气度渊渟岳峙。只有离得最近的皇帝和少数心腹重臣,才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如同这喜庆日子下未曾融化的坚冰。 盛大的朝贺结束后,魏渊并未立刻回府,而是独自登上了承天门高大的城楼。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扑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凭栏远眺。 脚下,是万家灯火次第点亮的北京城。 一片片温暖的橘黄光晕,从无数窗棂中透出,融化了覆盖屋顶的白雪,勾勒出街巷的轮廓。 孩童的笑闹声、隐约的爆竹声、甚至谁家飘出的饭菜香,都被风断续地送上来。这生机勃勃的景象,与半年前那死寂、血腥、被绝望笼罩的京师,恍如隔世。 魏渊的心中,百感交集。 通州城下与建奴铁骑的惨烈搏杀、京师巷战中每一寸染血的砖石、在府中殚精竭虑的无数个不眠之夜…… 一幕幕血与火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短短一年,从大厦将倾到如今疆域初定、万民稍安,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呕心沥血,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这满城的祥和灯火,是他和无数将士用命换来的。 然而,这份祥和,如同覆盖在废墟上的新雪,美丽却脆弱。 他的目光穿透璀璨的灯火和纷飞的雪花,锐利地投向南方那片依旧阴云密布的天空。 金陵的“弘光”小朝廷醉生梦死,如同附骨之疽;江北四镇骄兵悍将,磨刀霍霍;四川蜀王的求救信如同泣血悲鸣,孙可望的野心如燎原之火;关外建奴虽暂退,却如受伤的猛兽,随时可能反扑;百废待兴的国土上,流民待抚,田亩待垦,疮痍待复……千头万绪,如乱麻般缠绕在心头。 “瑞雪兆丰年……” 魏渊低沉的声音在风雪中几乎微不可闻,更像是一句说给自己的祈愿。 他摊开手掌,几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掌心,瞬间被体温融化,化作一点冰凉的水渍。 这覆盖京畿的瑞雪,能否涤荡江南的阴霾?能否熄灭蜀地的烽烟?能否冻毙关外的豺狼?能否真正滋养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让它重焕生机? “但愿这瑞雪,能涤荡乾坤,佑我大明,否极泰来!” 他对着苍茫的南方,再次低声祈念,声音里蕴含着沉甸甸的责任与如铁的意志。 就在这时,古老的钟楼上,浑厚悠扬的新年钟声,穿透风雪,在京城上空悠然回荡。 一声,又一声,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这钟声,既是对过去一年血火洗礼的告慰,更是对崭新岁月的召唤。 魏渊深吸一口凛冽而清新的空气,挺直了脊梁。 深邃的目光从南方收回,重新投向脚下这片在瑞雪和灯火中复苏的都城。 前路艰险,荆棘密布,但永熙年间的故事,正如这钟声所预示的,已然翻开了更加波澜壮阔、吉凶未卜的新篇章。 而他,魏渊,注定是这新篇章中最浓墨重彩的执笔人。 雪花落在他肩头,无声地堆积,仿佛为他披上了一件银色的战袍。 柱国府议事厅,巨大的《大明两京十三省舆图》占据了整面墙壁,山川河流仿佛在烛光下流淌。 厅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一种沉凝肃杀的气氛。魏渊麾下核心文武济济一堂,莫笑尘如铁塔般沉默伫立,吴三桂眼神锐利,秦牧阳若有所思,文臣如洪承畴等则屏息凝神。 魏渊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舆图前,指尖划过刚刚光复、尚显脆弱的北方疆域。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保皇’二字,于京师血战、帝室蒙尘之际,乃凝聚人心之旗号。然今,太子殿下已承大统,号永熙,光复神京,此责已成!”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然社稷倾颓,百废待兴,江南伪立,建奴窥伺!我等岂能只满足于‘保’一姓之皇位?当有更宏阔之志!” 他大步走到厅堂中央,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决绝: “今日起,保皇党更名——中华党!”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厅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何谓中华?” 魏渊自问自答,声震屋瓦。 “华夏正统,衣冠礼乐,汉家河山,文明薪火!此乃吾辈毕生守护、誓死复兴之根本!党之宗旨,非为一家一姓,乃为保华夏衣冠不绝,复汉家山河一统,兴中华文明永昌!此名,即吾辈之魂,复兴之剑!” 他环视众人,目光所及,无人敢直视其锋芒: “更名非换汤,乃铸魂!自即日起,军中行之有效的保皇组织架构,当如血脉经络,贯入所有光复区之行政衙门!自六部堂官至州县胥吏,凡食朝廷俸禄者,皆需明党纲、守党纪!中华党之精神,当为我大明新政之基石!” 山东巡抚衙门,气氛同样凝重。 新任巡鲁传嗣端坐主位。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是魏渊在户部精心挑选的干吏,深谙钱粮民政,亦是中华党最早的核心成员之一。 他面前坐着省内三大巨头。 主管民政财政的布政使赵秉德。 一个面团团似的中年人,保养得宜的脸上总是挂着和气的笑容,此刻却显得有些紧绷。他精于算计,擅长在各方势力间游走,是典型的“老油条”。 他刚刚在魏渊的严令下,极不情愿地在入党誓词上按了手印。 第619章 永熙之怒 深秋的寒意已渗入紫禁城的红墙,皇城东面的柱国府内,议政会议正在召开,此时殿内气氛凝滞,比殿外更冷几分。 那份来自金陵、印着弘光朝廷玉玺的“告知书”,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魏渊死死攥在手中。 “啪——!” 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了死寂。 魏渊猛地将那份轻飘飘、措辞敷衍的文书狠狠摔在厚重的紫檀木御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笔架、砚台都跳了起来,墨汁溅出几点乌黑。 “匪徒?!” 魏渊的声音不再沉稳,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爆炸的、压抑到极致的怒吼,如同淬火的寒铁骤然砸入冰水,嘶嘶作响,震得侍立两侧的侍从腿肚子发软,也让下首肃立的几位重臣心头猛地一颤。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阁臣、尚书、将军,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在金陵城内!光天化日,闹市之中!我堂堂永熙朝廷的使团,代表着永熙皇帝的脸面,被一群‘匪徒’给屠戮殆尽?!哈!这种鬼话,他们弘光朝廷上下是集体失心疯了吗?还是觉得我的脑子跟他们一样进了水?!编!接着编!他们自己信吗?这群鼠辈,以为拿这种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的借口就能搪塞过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几位老成持重的大臣交换着忧虑的眼神。 洪承畴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手道: “柱国息雷霆之怒!我等感同身受,使团罹难,实乃国之大殇!然……眼下李闯盘踞西陲,关外建虏虎视眈眈,若此时再与弘光朝廷大动干戈,恐……恐陷我朝于两面受敌之险境啊!大局为重,或可暂忍一时之愤,严词诘问,令其交出真凶便是……” “大局?!” 魏渊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 “洪阁老!他们杀的不是几个无关紧要的随从!是整个使团!是把天子的脸面、把永熙朝廷的威严踩在金陵城的烂泥里!今日若忍了,明日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后天就敢派兵过江!国威不立,何谈大局?!民心离散,何以安邦?!忍?我今日若忍了这口气,天下人怎么看?将士们怎么看?他们会觉得咱们永熙朝廷连为他效死的臣子都护不住!” 兵部尚书也小心翼翼开口: “柱国,弘光虽弱,然据有江南财赋之地,江北四镇拥兵数十万,若其拼死抵抗,我军纵能胜,亦必元气大伤,恐为他人所乘啊……” “元气大伤?” 魏渊冷笑一声,带着绝对的自信。 “我看他们是色厉内荏!一群被酒色财气掏空了骨头的蠹虫,靠着几个拥兵自重的军阀维持门面,也配让我投鼠忌器?他们敢杀我的人,就要有承受我怒火的觉悟!” 他不再给任何人劝阻的机会,斩钉截铁,声音响彻暖阁: “我意已决!谕令!” 他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神情同样激愤的兵部侍郎: “即刻八百里加急,传令河南!” 魏渊一字一顿,杀气腾腾: “令曹变蛟、刘文秀!停止剿匪休整!立刻!马上!在江北前线——给我把声势造起来!有多大造多大!战鼓要日夜不停!旌旗要给我插满江岸!营盘要连绵不绝!马队要尘土飞扬!我要整个长江北岸,变成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让对岸那些弘光的兵、弘光的官、弘光的皇帝,睁大眼睛看着,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的大军,随时准备踏平长江,血债血偿!” “遵旨!” 兵部侍郎大声应诺,眼中燃着战意。 河南归德府 曹变蛟大营 几天后,远在河南归德府休整的军营,接到了那份来自京师的、盖着柱国大印和兵部火漆的紧急谕令。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寒意。 “砰!” 一只粗粝的大手狠狠拍在案几上,震得地图和令箭都跳了起来。 “放他娘的狗臭屁!” 曹变蛟豹眼圆睁,虬髯戟张,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他死死攥着那份告知书,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金陵城里,闹市之中,匪徒能屠了武装护卫的使团?当老子是第一天当兵?!这他妈是赤裸裸的谋杀!是弘光那群王八蛋在打皇上的脸!打我们所有军人的脸!” 他猛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正凝神细读谕令的刘文秀,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文秀!柱国怎么说?!是不是让咱们立刻过江,宰了那群狗娘养的!” 刘文秀年岁虽然不大,但性子沉稳,此刻他放下密旨,素来平静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鹰。 他没有立刻回答曹变蛟,而是将密旨递了过去,声音低沉却带着金铁之音: “老曹,你看。柱国的意思,不是立刻过江。” 曹变蛟一把抓过谕令,快速扫过,眉头紧锁: “‘大张旗鼓,集结重兵’,‘制造即将大举南下态势’……嗯?不是真打?是……吓唬他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刘文秀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外面天色阴沉,风势凛冽。 他望着南方长江的方向,缓缓道: “柱国的怒火,是真的。但柱国的心思,更深。”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精光: “弘光朝廷,就是一盘散沙。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贪生怕死,黄得功等人或有血勇但受制于人。陛下让我们‘大张旗鼓’,就是要利用他们的恐惧和内斗!把他们的胆子吓破,把他们的矛盾彻底激出来!让他们在战战兢兢中自乱阵脚!” 他指着谕令上“务必将兵临城下、即将大举南下的汹汹之势,清晰地烙在对岸弘光守军的眼底心间”这句话,语气斩钉截铁: “老曹,下令吧!从此刻起,全军进入战时状态!把所有的军旗都打出来,不够就现做!鼓号手轮班,十二个时辰不许停!骑兵营每天沿着江岸跑,把尘土给老子扬到天上去!营盘多扎,篝火多点,晚上要映红半边天!做戏?不!我们要让对岸的探子、哨兵、将领、甚至他们的皇帝老子,都深信不疑——我永熙天兵,下一刻就要踏浪而过,碾碎他们的乌龟壳!” 曹变蛟恍然大悟,脸上的怒容化为狞笑,猛地一拍大腿: “高!柱国这招真高!敲山震虎!行!老子这就去办!保证让对岸那群软蛋,连觉都睡不安稳!让他们知道,动了咱们的人,就得时时刻刻活在刀口下!” 他大步流星冲出营帐,吼声如雷: “传令!擂鼓!聚将!都给老子动起来——!” 随着曹、刘两军的号令传下,原本处于休整状态的江北永熙军,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苏醒。 咚咚咚——!咚咚咚——! 震天动地的战鼓声首先撕裂了江岸的宁静,一声接一声,沉重而急促,仿佛永熙皇帝愤怒的心跳,隔着宽阔的江面,狠狠砸在南岸守军的心坎上。 紧接着,无数面猩红的“曹”、“刘”字军旗、绣着猛兽图案的各营将旗,如同雨后春笋般在连绵的营盘上空竖起。 猎猎寒风之中,旗帜招展,遮天蔽日,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红色怒涛。 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甲胄摩擦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大队大队的步兵开始沿着江岸进行武装拉练,长矛如林,刀光映日。 骑兵营更是掀起漫天烟尘,如黑色的风暴沿着漫长的江岸线反复席卷,铁蹄叩击大地的轰鸣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 入夜,景象更为骇人。 北岸连绵数十里的营盘,燃起了难以计数的篝火,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一片血红。 火光中,士兵巡逻的身影、马匹的轮廓、甚至兵器反射的寒光,都清晰可见。 鼓声虽稍歇,但低沉的号角声和巡营的口令声此起彼伏,营造出一种大战前夕山雨欲来的极致压迫感。 战云,从未如此浓重地笼罩在长江之上。 凛冽的杀机,随着北风,肆无忌惮地刮过江面,直扑南岸,让每一个弘光守军都感到彻骨的寒意和窒息般的恐惧。 魏渊的震怒与江北骤然升腾的冲天杀气,如同晴天的一个霹雳,狠狠撼动了弘光朝廷这潭早已腐臭的浑水。 金陵城,这座纸醉金迷的“都城”,瞬间被恐慌和争吵的沸水淹没。 武英殿内,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那份来自北京的严厉斥责文书,以及江北探子发回的、关于永熙军“旌旗蔽日,鼓号震天,营火映红江岸”的急报,像两块巨石压在每一个大臣的心头。 “魏渊匹夫!欺人太甚!”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打破了死寂。江北四镇之一的靖南侯黄得功,须发戟张,双目赤红,猛地跨出武将班列,甲胄铿锵作响,他蒲扇般的大手几乎要指到御阶之上。 “使团之事,尚在查证!他便陈兵江北,耀武扬威!这是视我江南无人吗?陛下!臣请旨,即刻点兵北上!他敢过江一寸,臣便砍下他先锋的脑袋!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激起一片武将低沉的附和。 “黄侯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一个尖利而带着惶恐的声音立刻响起。 内阁首辅马士英脸色惨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御前。 “江北四镇刚刚经历过战事,粮饷匮乏!那魏渊麾下的曹变蛟、刘文秀是何等人物?那是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将!麾下皆是百战精锐!我们……我们如何抵挡?当务之急,是平息魏渊的怒火!一旦开战,玉石俱焚啊陛下!” 他身后,阮大铖等一干文臣更是面无人色,连连点头,口中喃喃着“大局为重”、“忍辱负重”。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06章 土地现状 主管司法监察的按察使周铁崖。 身材瘦削,颧骨高耸,眼神锐利如刀,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人称“冷面判官”。他对“党”字天然抵触,认为司法应独立于党派之外,但在魏渊的威势和“共赴国难”的大义名分下,也只能屈从。 他此刻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眼神中带着审视。 主管军务的都指挥使陈勇。 吴三桂旧部,身材魁梧,声如洪钟,一脸虬髯。他是典型的军人,对魏渊的忠诚近乎狂热。军中已经按照魏渊的要求先期进行了党组织构架,他本人现在就是山东中华党方面在军方的负责人。 他大马金刀地坐着,眼神睥睨,对即将到来的变化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期待。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巡抚鲁传嗣下首的那个身影——山东督查专员林默。 林默约莫四十岁,面容平凡,甚至有些木讷,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自武平期间就追随着魏渊,算的上是老牌嫡系了。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官袍,没有任何象征品级的补子或纹饰,只在腰间悬着一枚巴掌大小、非金非玉、通体玄黑的令牌。 令牌中央,是三个凌厉的篆字:“中华党督查”,边缘刻着细密的云雷纹,透着森然寒气。 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安静地坐在那里,却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鲁传嗣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诸位,今日召集,是为传达柱国大人钧令,设立山东督查行署。” 他看向林默。 “林专员,请宣示柱国钧旨。” 林默缓缓起身,动作没有丝毫多余。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视前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 “奉柱国大人令。即日起,山东行省设立督查行署。本署专司:一,监察各级官吏操守,贪渎、怠政、结党、悖逆,皆在纠察之列;二,审核各项政务得失,钱粮、刑名、工程、教化,凡有不合律例、不符章程、不利民生者,皆可质询;三,纠劾不法情事,无论品级高低,查有实据,即刻上报柱国府,并有权先行羁押!”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第一次扫过赵秉德、周铁崖和陈勇的脸,三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本署不涉具体行政,唯察与报。省署驻济南,州府设督查室,县设督查站。所有督查官吏,必为中华党忠诚党员,熟稔党章党规,以‘公正、严明、忠诚’六字为圭臬!行署只对柱国大人一人负责,不受地方节制!” 厅内死寂一片。 赵秉德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管辖民政财政,油水丰厚,如今头顶悬起这样一把利剑,只觉后颈发凉。 周铁崖眉头紧锁,脸色更加阴沉。他执掌刑名,向来以刚直自诩,如今却要被一个“党”的机构监察?这对他专业的权威是巨大的挑战! 唯有陈勇,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抱拳粗声道: “末将领命!军中必全力配合林专员!” 林默对陈勇的表态毫无反应,继续用他那冰冷的语调宣布魏渊的第二道铁令: “另奉柱国钧令:山东行省,自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以下,至府、州、县佐贰官、胥吏,中华党成员比例,须于半年之内,达到三分之二以上!此后官吏考绩、升迁黜落,党籍身份、忠诚度及对党纲之践行,将为重要依据!限期未达者,主官问责!” “三分之二?!” 赵秉德失声惊呼,随即意识到失态,连忙低头掩饰,心中已是翻江倒海。这意味着他手下那些盘根错节的胥吏班子,一大半都要被逼着加入这个党!这简直是要挖他的根基! 鲁传嗣适时开口,语气凝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藩台、周臬台、高军门!此乃柱国大人定鼎国本、肃清吏治、凝聚人心之百年大计!中华党乃我大明复兴之中流砥柱,督查行署为国政清明之明镜高悬!此策关乎山东稳定,更关乎朝廷大业!望诸公摒弃门户之见,戮力同心,共襄盛举!若有阳奉阴违、敷衍塞责者……”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 “莫怪柱国大人铁腕无情,亦休怪本抚与林专员,不讲情面!” 赵秉德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 “抚台大人言重了,下官、下官定当竭尽全力,督促下属,积极向党靠拢!” 话语间满是苦涩和无奈。 周铁崖沉默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司法独立,乃国朝祖制,然,国难当头,铁崖遵命便是。”语气中充满了不甘。 陈勇则再次洪声道: “请抚台、林专员放心!军中皆是柱国大人忠勇之士,入党之事,末将即刻去办,定超额完成!” 深夜,柱国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魏渊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手中正翻阅着鲁传嗣以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山东会议的过程、三巨头的反应,以及林默行署的初步筹建情况。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密报上“林默宣读钧令,字字如铁”、“赵秉德失声惊呼”、“周铁崖不甘遵命”、“陈勇全力配合”等字句,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三分之二”、“只对钧座负责”几个字上,深邃的眼眸中,那掌控一切的冷光如同寒潭深处的星芒,幽深而锐利。 他放下密报,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卷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窗外,是沉睡在瑞雪中的京师,万家灯火如同星海。 “中华党……督查行署……” 魏渊低声自语,声音在寒夜中几不可闻。 “这根系,终于扎下去了。”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山东的博弈不会如此顺利,赵秉德的老滑,周铁崖的倔强,地方胥吏的盘根错节,都将是林默要面对的挑战。 但他更相信,自己亲手锻造的这柄“党”与“督查”的双刃剑,以及林默这把冰冷而锋利的“剑锋”,足以劈开任何阻碍。 权力网络的经纬,正在他的意志下,以“中华党”为名,以前所未有的精密和强势,编织进大明帝国的肌体深处。 而他,作为无可争议的党魁和帝国的实际掌舵人,正站在权力的中心,感受着这庞大机器开始按照他的意志,缓缓启动的脉动。 残冬的寒气仍如跗骨之蛆,死死纠缠着河北大地。 官道两旁,本该萌发新绿的田野,却被一片令人窒息的枯黄覆盖。 蒿草疯长,足有半人多高,在早春依旧料峭的风中起伏,发出悉悉索索的呜咽,仿佛这片土地在无声地哭泣。 目光所及,是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戳向灰蒙蒙的天空,废弃的村落如同大地上一块块腐烂的伤疤。 偶尔一缕孤烟升起,也显得那般虚弱无力,挣扎着,旋即被空旷的寂寥吞噬。 魏渊勒马伫立在一处坡顶。 他早已换下蟒袍玉带,一身半旧的靛青棉袍,风尘仆仆,沾满了长途奔波的泥点。 那张惯于在庙堂之上不动声色的脸,此刻线条绷得极紧,下颌微微抽动。 千里沃野,尽付蒿莱。眼前这幅由绝望、荒芜和死寂织就的图景,远比任何敌国军报更触目惊心,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 战争噬咬过的土地,竟是如此满目疮痍。他身后,几名同样便装、目光锐利的亲卫沉默地控着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死寂的旷野。 马蹄踏过荒草覆盖的小径,发出沉闷的声响。转过一处坍塌的土墙,前方景象让魏渊猛地勒住了缰绳。 几户流民,如同被遗忘在荒原上的枯草,聚在一小片勉强清理出来的土地上。 两个枯瘦如柴的男人,挥舞着豁了口、绑着木棍的锈锄头,一下一下,艰难地刨着脚下板结如铁的硬土。 每一次锄头落下,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锄头与顽石碰撞的刺耳刮擦声。 一个老妪跪在翻起的土块旁,用开裂如树皮的手,徒劳地掰着那些顽固的土坷垃。 旁边,一个面黄肌瘦、肚子却异常鼓胀的孩子,裹在破布片里,吮吸着干瘪的手指,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魏渊翻身下马,动作轻缓得没有惊起一丝尘埃。 他走到那片开垦地旁,蹲下身。枯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凉。 他伸出手,五指用力,深深插进那刚被翻起、却依旧坚硬冰冷的泥土中。 指尖传来粗砺的触感,几乎要磨破皮肤。他攥紧了一把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泥土,本该是孕育生命的温床,如今却坚硬、冰冷、了无生气。 他缓缓松开手,土块簌簌落下,砸在地上,碎成更小的硬块。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几个仍在机械劳作的流民,投向远处。 在那些被精心丈量、圈占的“熟地”上,同样是一片死寂的荒芜,只有界石孤零零地立着,如同为这片死亡之地竖立的墓碑。 一个老汉,脸上沟壑纵横如刀刻斧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拄着锄头喘息。 他的目光撞上魏渊,那里面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绝望,如同脚下这片荒芜的土地。 “这位爷…也逃难来的?” 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 魏渊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老汉浑浊的双眼,又扫过旁边孩子那因饥饿而鼓胀的肚子,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 他站起身,指向远处那些被圈占的荒地,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 “那些地为何也荒着?” 老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干裂的嘴唇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满是自嘲。 “好地?那是贵人们的田产!贵人们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嘿嘿,哪还有力气顾得上这地?更别提我们这些泥腿子,早就跑光了,没跑掉的,也饿得拿不动锄头啦!老天爷不开眼,这地,是铁了心要荒下去,荒到死喽!” 第620章 魏渊出征 “放屁!” 黄得功怒目圆睁,瞪着马士英。 “马阁老!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未战先怯,我江南男儿的血性何在?他魏渊再强,能飞过长江不成?!我看你是被吓破了胆!” “黄侯爷!你…你血口喷人!” 马士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黄得功。 “老夫一心为国!难道要看着社稷倾覆,陛下蒙尘吗?魏渊要的是交代!给他交代便是!” “交代?拿什么交代?拿你我的人头去交代吗?” 黄得功冷笑。 “够了!” 御座上,一直瑟缩着、脸色蜡黄的弘光帝朱由崧终于忍不住,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尖叫道。 “吵!吵!就知道吵!魏渊的大军都要打过来了!你们快给朕拿个主意啊!” 他肥胖的身躯在龙椅上不安地扭动,眼神涣散,仿佛已经看到永熙军的刀锋。 朝堂彻底沦为菜市场。 主战派以黄得功为首,慷慨激昂,力主强硬;主和派以马士英、阮大铖为轴心,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唾沫横飞,指摘攻讦,甚至有人开始翻起对方贪墨、结党的旧账。 御座上的皇帝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被争吵的漩涡卷得晕头转向,只能徒劳地喊着“安静!安静!”,声音却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最终,在皇帝近乎崩溃的催促和马士英一派的强势运作下,一个仓促、愚蠢、散发着浓浓血腥味的“交代”方案被强行通过:几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抓来的倒霉囚犯,被草草安上“袭击使团凶徒”的罪名,验明正身都显得多余。 刽子手的鬼头刀带着风声落下,几颗还带着惊愕表情的首级被硝制后,装入精致的紫檀木盒。 一份由马士英亲自润色、措辞卑微到几乎匍匐在地的求和文书被誊写工整。 “八百里加急!一刻不许耽搁!送往北京!务求平息魏渊的雷霆之怒!” 马士英几乎是嘶吼着对信使下令,仿佛送出这盒首级和文书,就能送出压在他心头的巨石。原本他想着不过是杀几个使者,可却没想到这魏渊竟然如此看重使团,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哎!早知今日,当初说啥也不能动那使团的人了!” 马士英追悔不已,可为时已晚。 数日后,北京。 柱国府内,魏渊处理军机的殿内,气氛肃杀。 炭盆燃着,却驱不散那股子寒意。 弘光朝廷的使臣,一个身着五品文官袍服的中年人,此刻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他双手高举过头顶,托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盒,以及一份用黄绫包裹的文书,膝盖软得几乎要跪倒在地。 “柱…柱国太宰钧鉴…此乃…此乃我朝陛下及马首辅…呕心沥血…查获之真凶首级…及…及恳请太宰息怒之…国书…” 使臣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地念着文书上那些极尽谦卑、推卸责任、祈求宽恕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哭腔和恐惧。 魏渊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案后,背脊挺直如松。 他穿着深青色常服,并未着甲,但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的威压,却比任何甲胄都更令人窒息。 他甚至没有看那个散发着淡淡怪味的木盒,只是微微垂着眼睑,听着使臣那令人心烦的、颤抖的念诵。 殿内里只有使臣结巴的声音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实乃…实乃地方匪类…丧心病狂…非…非朝廷本意…恳请柱国…明察秋毫…宽…宽宥…” “够了。” 魏渊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钳,瞬间扼断了使臣的话语。 使臣吓得浑身一哆嗦,文书差点脱手,惊恐地抬头看向魏渊。 魏渊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怒火,只有一片冰封的寒潭,锐利的目光如冰锥,刺向阶下的使臣,让他感觉血液都要冻结了。 “首级?” 魏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要的是真凶,是幕后那只敢对我使团下黑手的贼人。拿几个连名字都不配有的阿猫阿狗来顶缸……” 他微微前倾身体,无形的压力陡然倍增。 “朱由崧,马士英,是觉得我魏渊眼瞎啊,还是觉得我永熙将士的刀不够快?” “柱…柱国息怒…这…这确系真凶…” 使臣瘫软在地,语无伦次。 “息怒?” 魏渊冷冷打断。 “我永熙使团,代表朝廷颜面,竟在你金陵闹市之中,被屠戮殆尽!血债,只能用血来洗!” 他猛地一拂袖,带起的风几乎扑灭了近处的烛火。 “滚回去!告诉朱由崧,告诉马士英!他们送来的不是交代,是羞辱!我魏渊——不受此辱!” “是…是…下官…告退…” 使臣如蒙大赦,又似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这间令他肝胆俱裂的宫殿,连那个装着首级的木盒都忘了带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斥退使者的消息和魏渊那句冰冷彻骨的“不受此辱”,如同在已经烧到极致的炭盆里又浇上了一桶猛火油。 江北前线,曹变蛟和刘文秀接到了由兵部签发的、措辞更为严厉的谕令: “施压!加倍施压!令其日夜不宁!” 一时间,江北永熙军的动作更加凌厉。 小股精锐骑兵开始明目张胆地越过双方默认的“界限”,进行武装侦察,甚至故意制造摩擦,与南岸的弘光军哨卡发生零星交火。 箭矢破空声、斥候追逐的马蹄声、以及隔江对射的零星铳响,成为长江两岸新的“背景音”。 这种持续不断的、刀锋抵在喉咙上的压力,让弘光朝廷和江北四镇的将领们神经绷紧到了极限,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金陵城内,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仿佛随时会点燃整个江南战火的对峙中,一个沾满尘土、带着浓重血腥气味的油布包裹,在深夜被黑衣卫,以最隐秘的渠道,悄然送到了魏渊的案头。 殿内烛火摇曳。魏渊屏退左右,亲自拆开那染血的包裹。里面是杨寅用暗语写成的密报,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显然是在极度危险和仓促中完成。 随着目光在纸面上快速移动,魏渊脸上那层冰封般的冷峻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密报详尽地揭露了使团覆灭的真相:绝非什么“匪徒”,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截杀!动手的虽然是伪装的地痞亡命,但背后指使的黑手,其势力脉络直指金陵城内权力的核心——内阁首辅马士英! 当读到杨寅已经为陈名夏一干人等报仇雪恨之后,魏渊也忍不住为他拍手叫好! 愤怒的火焰在魏渊眼中燃起,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炽烈。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密报的最后几行时,那燃烧的怒火中,却悄然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和激赏。 杨寅在信末,用坚定无比的字迹写道: “臣当日所请‘便宜行事’之权,时效未过。使团诸君未竟之使命,如山之重。今虽荆棘密布,豺狼环伺,臣亦当效荆轲之志,承张骞之勇,竭力周旋,以身为棋,深入虎穴,务求达成!此心此志,天地可鉴!伏乞柱国,明察圣断,允臣…便宜行事!” 读罢,魏渊久久凝视着那“便宜行事”四个字。 他仿佛能看到杨寅在金陵那龙潭虎穴之中,带着满身伤痕,眼神却依然如孤狼般坚定锐利的模样。 “好…好一个杨寅!” 魏渊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里响起,带着一种棋手看到关键棋子迸发出意料之外光彩的赞许。 “忠勇坚毅,临危不惧…真国士也!我没有看错人!” 他小心翼翼地将密报折好,放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 那份沉甸甸的密报,不仅揭开了血案的真相,更在魏渊心中那盘宏大而复杂的复仇与战略棋局上,落下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活子。 朔风卷过京畿平原,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如同无数战魂在咆哮。 巨大的校场上,3万训练完成的新军精锐肃然列阵,黑压压的甲胄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长矛如林,刀剑出鞘,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钢铁森林。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一种大战将至的肃杀气息。 点将高台之上,魏渊一身玄色铠甲,猩红披风在身后如怒涛般翻卷。 他没有戴兜鍪,任由寒风吹拂着两鬓的发丝,深邃的目光扫过台下这片由他亲手锻造的钢铁洪流。 巨大的“讨逆复仇”帅旗在他头顶狂舞,仿佛一团燃烧的怒火。 “将士们!” 魏渊的声音并不高亢,却蕴含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士兵耳中,压过了呼啸的风声。 “金陵城中的血,还未干!我永熙使团的忠魂仍在,尸骨未寒!此仇不报,天理难容!此恨不雪,军魂难安!”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东南方向: “今日,我亲率尔等,出兵南下!不是为了耀武扬威,是为了——讨还血债!让那些躲在长江南岸、以为可以逍遥法外的鼠辈看清楚,犯我永熙天威者,虽远必诛!纵有长江天堑,也阻不住我复仇之师!全军开拔!” “讨还血债!虽远必诛!” “讨还血债!虽远必诛!”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瞬间爆发,声浪直冲云霄,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战鼓擂动,号角长鸣,3万大军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洪荒巨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迈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旌旗蔽日,烟尘滚滚,浩浩荡荡向着东南方向进发! 当然,这一消息很快被混杂在围观人群中的弘光密探、大顺细作、满洲探马、甚至白莲教眼线传播回各自的情报网络。 “魏渊亲征了!” “他带着3万精锐,御驾…不,是亲自统兵,杀奔河南来了!” 消息如同瘟疫般以最快的速度传遍金陵城。 瞬间,这座六朝金粉之地陷入了末日般的恐慌。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07章 新旧礼法之争 他摇着头,佝偻着背,重新举起那沉重的锄头,狠狠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在敲打着绝望的丧钟。 魏渊沉默地站在那里,老汉那绝望的“荒到死喽”如同冰锥,刺穿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远处界石旁那片同样死寂的熟地,和眼前流民徒劳的挣扎,在脑海里反复碰撞、撕裂,最终轰然点燃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炽热而清晰。 柱国府议事堂内,巨大的牛油蜡烛烧得滋滋作响,将悬挂在中央的巨幅北方舆图照得纤毫毕现。 图上,大片代表荒芜的深褐色阴影如同恶疮,触目惊心地覆盖着河北、河南、山东的核心区域。 空气凝滞得如同水银,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魏渊站在舆图前,背对着烛光,身影被拉得巨大而沉默。他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敲击在那片代表深重苦难的阴影中心。 “民以食为天!”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铜钟上,嗡嗡地在每个人耳畔震荡,震得烛火都猛地摇曳了一下。 “土地荒芜,则国本动摇!流民遍地,则祸乱之源!诸位大人,” 他倏然转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扫过端坐的户部、工部重臣以及他核心幕僚一张张或凝重、或茫然的脸。 “告诉我,旧法何用?可曾填饱一个流民的肚肠?可曾唤回一丝田垄间的生气?” 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噼啪作响。户部老尚书胡知远,须发皆白,此刻身体微微前倾,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太师椅的扶手。 魏渊不再等待回答。他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旧法已死!不足以应对此等凋敝!今日,非破釜沉舟,无以救万民,无以续国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激荡,语速放缓,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如刀凿斧刻,将早已在心底酝酿千遍的方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抛出: “以村,或数村合并,为根基,组建‘合作农庄’!广纳无地、少地之农,收拢四方流民!” “土地何来?一,清查无主荒地;二,抄没通敌叛国者田产;三,” 他略作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位明显出身士绅的官员。 “鼓励无力耕种之地主,以其土地‘入股’农庄!” “农庄之内,统一规划,集中耕种!劳力,集中使用!耕牛、种子、农具,由官府借贷,或由农庄统一调配——其中部分,正来自‘入股’地主之贡献!” 他刻意加重了“贡献”二字。 “所有产出,扣除必要赋税及农庄公储后,按劳力投入——记工分!按土地入股比例!公平分配!” “以五年为期!” 魏渊竖起五根手指,仿佛在向所有人展示一个明确的终点。 “五年!开垦荒地,恢复地力,积累生产资本!五年期满,土地开发成熟之后,”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承诺感, “以参与农庄之农户为根基,结合其历年所挣工分、及原土地入股之份额,进行最终土地再分配!使耕者,终有其田!” 最后,他指向舆图旁侍立的一位面容冷峻、身着深色劲装的年轻官员——直隶督查行署督查专员吕锋: “吕峰!让行署专司监察农庄!全程监督农庄组建、土地分配、生产计划、收益分配!严查豪强侵吞、胥吏盘剥!务求,”他斩钉截铁,“相对公平!” 话音落下,议事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旋即被骤然爆发的声浪冲破! “妙!妙啊!妙极!” 户部老尚书胡知远猛地站起身,激动得浑身颤抖,雪白的胡须簌簌抖动,松弛的眼皮下迸射出狂喜的光芒,他几乎要手舞足蹈。 “聚沙成塔!化朽为奇!此乃千古良策!既可解流民倒悬之困,又可复荒芜膏腴之土,更能安民心、固国本!柱国大人真乃社稷之肱骨,苍生之救星!”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朝着魏渊深深一揖,几乎要跪下去。 然而,另一道尖利的声音说道: “柱国大人!” 一位身着紫袍、面容清癯的官员霍然起身,正是礼部侍郎崔文博,他脸色涨红,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直指舆图。 “此策、此策分明是变相均田!古有井田,今有均田,皆因扰民太甚而废弛!此乃动摇国本,违背祖宗成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自有其主,岂能强令‘入股’?岂能五年后再行分割?此非治国,实乃乱政!祸乱之源!” 他声音激越,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近处同僚的脸上。 “崔侍郎此言差矣!” 胡知远立刻反唇相讥,须发皆张。 “祖宗成法?祖宗之法可曾预见这千里蒿莱、饿殍遍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好,如今这‘王土’荒着,陛下吃这蒿草吗?百姓啃这界石吗?柱国大人此策,正是为陛下收回失地,为万民再造生天!何来乱政?实乃大治之基!”他毫不示弱地瞪着崔文博。 “胡闹!简直是胡闹!” 另一位保守派官员拍案而起。 “集中耕种?统一调配?此乃重蹈王莽覆辙!人心各异,如何能齐?劳逸不均,岂能不生怨怼?工分?如何计量?如何确保公平?此策看似美妙,实则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必生大乱!” “人心各异?那是你们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 一位出身寒微的工部年轻郎中忍不住插话,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乡野之间,农忙时节,左邻右舍互助换工,古已有之!集中力量,方能开垦这板结荒地!至于工分计量、公平监督,这不正是督查行署之责?柱国大人思虑周详,岂是你一句‘镜花水月’可以抹杀?” 朝堂之上,瞬间成了两军对垒的战场。 赞颂之声与攻讦之语激烈碰撞,唾沫横飞,面红耳赤。保守派引经据典,痛斥违背祖宗法度,扰乱纲常;支持者则立足现实,力陈民生凋敝,非猛药不可救。 争论的焦点死死咬在“入股”的强制性、“五年后分田”的最终归属,以及那前所未有的“集中劳作、工分分配”模式上。 魏渊立于舆图之前,风暴的中心,却如礁石般岿然不动。 他冷眼扫视着争论的双方,任由那些或激昂或愤懑的话语在堂中激荡。 直到争论声浪稍歇,他才缓缓抬起手。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哗。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狂热的、忧虑的、还是愤怒的,都聚焦在他身上。 “法度,为生民而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冰冷力量,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祖宗之法,亦为解当时之困。今日之困,千里荒芜,饿殍枕藉,此为燃眉之急!若法度不能救民于水火,反成枷锁,要这法度何用?”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崔文博等人。 “至于尔等忧心之‘乱’…哼,民有恒产,方有恒心!分田于民,使其自食其力,此乃固本培元!难道任其冻饿而死,揭竿而起,才是尔等口中的‘不乱’?!” 他不再看那些脸色煞白的保守派,目光转向舆图上那片深褐色的阴影,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如同铁锤砸下烙印: “此策,非议可听,但必行!北方凋敝至此,已无退路!本督心意已决!户部、工部,即日拟定细则!督查行署,吕锋!” “吕锋在!” 那年轻官员踏前一步,抱拳肃立,眼神锐利如鹰。 “持本督令牌,领精干吏员,即刻分赴各道!遇阻挠者,无论何人,严查速报!有侵吞盘剥者,就地锁拿,先斩后奏之权,本督予你!” “遵命!” 吕锋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铿锵有力。 魏渊最后环视全场,那目光中的决绝与威压,让所有剩余的反对声都生生咽回了喉咙里。 “散了吧。明日此时,本督要看到细则初稿。” 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内堂,靛青的袍角在烛光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留下满堂死寂和一颗颗剧烈跳动的心。 一场席卷北方的变革风暴,已在这死寂中,轰然拉开了序幕。 永熙次年仲春,一道盖着柱国大印和朱红户部关防的政令,如同平地惊雷,在刚刚经历战火蹂躏的北方大地上炸响。 那关于“合作农庄”和“五年分田”的消息,起初只在小吏和驿卒的口耳间传递,但很快,它便像燎原的野火,借助着流民绝望的奔走、乡野间苦熬的农人那点残存的希望,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残破的城镇和荒芜的村庄。 “听说了吗?给柱国老爷种五年地,就能有自己的田了!” 消息在每一个残存的窝棚、每一处流民聚集的破庙里炸开。 浑浊的眼睛里,熄灭已久的光,被这消息猛地拨亮了一丝。 最先动起来的是那些如同野草般飘零的流民。 在通往永熙政权控制区的官道、小径、甚至是被踩踏出来的野路上,开始出现拖家带口、步履蹒跚的身影。 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挑着全部家当——一口破锅和两个瘦小的孩子,妻子背着更小的婴儿,踉踉跄跄地走着。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像猫叫。 “娃他爹…撑住,快到了…听人说,那边有农庄…有粮…熬过五年…咱就有自己的地了…” 女人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给丈夫,也给自己打着气。男人只是麻木地点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望向远方的目光里,有了一丝微弱却执拗的亮光。 这样的人流,从涓涓细流,迅速汇聚成汹涌的潮水,不顾一切地涌向那渺茫却唯一的希望之地——挂着“合作农庄”招纳牌子的地方。 第621章 目标潼关 朝会上,弘光帝朱由崧闻讯,肥胖的身躯直接从龙椅上滑了下来,瘫软在地,涕泪横流: “完了…完了…他来了…他亲自来了…爱卿…爱卿们…快…快想办法啊…” 马士英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利索: “快…快!八百里加急!传旨江北四镇!不惜一切代价!死守!死守江防!征发所有民夫!加固所有营垒!挖掘壕沟!布设鹿角铁蒺藜!一只鸟也不许飞过来!” 他仿佛看到魏渊的刀锋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主战派的黄得功等人虽然依旧梗着脖子,但眼底深处也掠过一丝凝重。 魏渊亲至,这压力与之前曹、刘二将的威慑,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那可是魏渊啊!辽东戏耍多尔衮,通州血战连败大顺与大清的魏渊啊!那个是魏屠夫!要说不怕,都是假话! 江北前线,气氛更是紧张到了爆炸的边缘。烽燧狼烟日夜不息,探马流星般穿梭。 四镇总兵,黄得功、刘良佐、高杰、刘泽清亲自坐镇江防,声嘶力竭地亲自督战。 无数民夫被驱赶上堤岸,在皮鞭和呵斥声中拼命挖掘着又深又宽的壕沟,加固着营寨。 士兵们枕戈待旦,眼窝深陷,神经绷得如同满月的弓弦,死死盯着北岸那遮天蔽日的烟尘方向。 整个东南防线,被这“魏渊亲征”的恐怖压力,拉紧到了极限。全国的焦点,无论敌友,都死死锁定在了这即将爆发的东南战场。 十余日后,魏渊亲率的大军,在万众瞩目之下,抵达了河南腹地的预定集结区域——开封府附近。 庞大的营盘扎下,连绵不绝,“魏”字帅旗和“讨逆复仇”的大纛在开封城头高高飘扬,气势磅礴,仿佛一头盘踞在此、随时准备扑向东南的猛虎。 所有明里暗里的探子,都确认无疑。永熙主力,已屯兵河南,目标直指淮南! 然而,就在抵达后的第一个深夜,开封城外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气氛却截然不同。 魏渊一身戎装未卸,站在巨大的地图前。莫笑尘、秦牧阳是此次随军出征的主要将领,由于新军皆为此二人训练,因此这次他们是主力,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莫笑尘、秦牧阳神情凝重中又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在他们身后,则是各营的主将。 “诸位。” 魏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关键的隘口。 “戏,演够了。该办正事了。”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 “弘光鼠辈,已被我虚张声势吓得肝胆俱裂,缩在乌龟壳里瑟瑟发抖。他们的目光,被牢牢钉死在东南。现在……” 他的手指猛然向西滑动,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最终重重敲击在黄河与秦岭交汇处的一个点上。 “这里!潼关!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 帐内众将虽已隐隐猜到,但当魏渊亲口说出“潼关”二字时,仍不免心头剧震! 西进潼关,意味着直扑李自成的大顺政权腹地!这是一个何等大胆、何等出人意料的转折! “李闯贼寇,据潼关天险,自以为高枕无忧,目光多在北方建虏与防备我东线。” 魏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他们绝想不到,我大军会舍近求远,千里奔袭,直捣其心腹门户!此乃天赐良机!” 他斩钉截铁地下令: “传本相最高密令:自即刻起! 一、所有显眼旗帜,包括帅旗、大纛,全部收起!各营只留必要联络小旗! 二、全军化整为零!以营、哨为单位,分散行进!昼间择隐蔽处休整,夜间全速开拔!偃旗息鼓!人衔枚,马裹蹄!严禁任何不必要的灯火、声响! 三、放出少量疑兵,伪装主力仍在开封附近活动迹象,迷惑各方眼线! 四、曹变蛟、刘文秀继续进行袭扰,将各路军阀的关注重点都集中到江北四镇区域! 五、目标:潼关!不惜代价,以最快速度,秘密疾进!我要在李自成反应过来之前,打到潼关,把刀架在李自成的脖子上!” “得令!” 众将压抑着激动,轰然应诺,眼中燃起狂热的战意。这才是他们追随的柱国太宰!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直击要害! 命令如山崩海啸般传达下去。 白日里,开封附近依旧能看到“魏”字旗号和一些部队活动的烟尘。 但到了夜晚,整个庞大的军营如同影子般神秘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一支支精锐的部队,如同融入大地的暗流,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盘。 没有震天的鼓号,没有招展的旌旗,只有沉闷而密集的脚步声、被厚布包裹的马蹄踏地声、以及甲叶偶尔摩擦发出的轻微悉索。 士兵们口含木枚,沉默行军,军官低声的口令在黑暗中传递。他们避开官道,专走小路、荒野,如同一条条无声的黑龙,在河南平原的阴影里,向着西方——潼关的方向,急速蜿蜒而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魏渊本人也弃了显眼的车驾,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裹在普通的斗篷里,随着中军精锐一同疾驰。 寒风扑面,他的眼神却比寒星更亮。翻云覆雨,乾坤挪移,战争的主动权,从未如此清晰地掌握在他的手中! 当弘光君臣还在为东南防线焦头烂额,当李自成的主力还在关注着北方的满清,以为永熙军仍在河南时,当满洲的多尔衮收到“魏渊亲征东南”情报尚在研判其意图时,当白莲教的眼线还在传递着开封大军云集的“准确”消息时…… 这支承载着魏渊雷霆之怒和绝杀意志的奇兵,已经如同最致命的毒刺,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间和方向,悄无声息地逼近了那个扼守关中咽喉、被大顺军视为固若金汤的雄关,潼关! 魏渊亲率的3万新军精锐,如同夜幕下席卷平原的无声风暴。严格的灯火管制和高效的分散行军,让这支庞大的力量在河南大地上近乎隐形。 他们绕过坚固的城池,专挑守备松懈的州县和关隘。 当大顺政权的地方官吏和守军还沉浸在“永熙主力陷在河南对付弘光”的“可靠”情报中,做着太平美梦时,永熙军的刀锋已经猝然抵近! 陈留城下,黎明的薄雾中,一队伪装成商旅的先头精锐突然发难,控制城门。 后续部队如潮水般涌入,守军从睡梦中惊醒,甲胄都来不及披挂,便在“跪地不杀!”的怒吼中纷纷弃械。县令的早茶还没凉透,官印已换了主人。 巩县渡口,大顺军一个辎重营正在渡河,毫无防备。永熙军斥候发现后,魏渊当机立断,命一支骑兵绕过山梁,如神兵天降般冲入渡口。 箭如飞蝗,刀光闪烁,大顺军措手不及,辎重尽数落入永熙军之手,残兵狼狈逃窜,连警报都未能及时发出。 陕州城,作为潼关前最后一道稍具规模的屏障,守将还算警惕。 但当夜半时分,城墙上哨兵发现城外树林中似乎有黑影攒动,刚想喝问,无数带着钩索的弩箭已呼啸而至! 同时,数处城门被提前潜入的死士猛地打开!喊杀声震天动地,永熙军主力如决堤洪水般涌入。 守将只来得及组织起一次象征性的抵抗,便在乱军中被斩落马下。 兵贵神速! 魏渊深谙此道。他严令部队不得恋战,不得贪图财物,以最快速度清理通道,直扑最终目标。 沿途州县,几乎是望风而降或一触即溃。大顺军在河南西部的防御体系,在永熙军这柄无声却致命的尖刀面前,脆弱的如同纸糊一般,真可谓一溃千里! 魏渊的帅旗甚至未曾在这些小城上空飘扬,大军已如幽灵般掠过,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惊恐的传言。 潼关东门,雄踞黄河与秦岭之间,号称“百二秦关”。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城楼上值夜的哨兵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习惯性地望向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也是理论上也是最不可能出现敌人的方向。 然而,今天的地平线有些异样。 没有金红的晨曦,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缓缓蠕动的……铁灰色! 如同大地本身在移动,又如同钢铁的潮水正无声地漫过平原。初升的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反射出无数冰冷的寒光——那是枪尖、刀锋、甲胄! 哨兵猛地瞪大了眼睛,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徒劳地用手指着东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旁边的同伴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瞬间也僵住了。 “敌……敌袭!!!” 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终于划破了潼关清晨的宁静,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整座关城! “铛!铛!铛!铛——!” 急促得令人心胆俱裂的警钟声疯狂响起! “明军!是明军!东边!东边来了!好多!数不清!”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城头蔓延。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整个潼关,乃至后方西安的大顺朝廷都懵了! 西安大顺皇宫(原秦王府) “什么?!魏渊?!在潼关外?!” 大顺皇帝李自成,刚刚端起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听到急报,惊得豁然起身,粗瓷大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汤汁溅满了龙袍下摆。 他那张饱经风霜、带着草莽霸气的脸上,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暴怒。 “不可能!探子呢?都是吃干饭的吗?!不是说他在河南跟弘光那帮怂货对峙吗?怎么一夜之间飞到潼关来了?!” 李自成咆哮着,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在殿内焦躁地踱步,沉重的脚步震得地面咚咚作响。 殿内侍立的文武大臣,也个个脸色煞白,面面相觑,显然也被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打懵了。魏渊可是他们的苦主,权将军刘宗敏被魏渊杀了、制将军李过被魏渊俘虏,那可是魏屠夫!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08章 试点一瞥 青州,高阳县。 曾经显赫一时的李家大宅,如今也透着破败。高大的门楼依旧,朱漆却已斑驳剥落。花厅里,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将至。几个身着绸衫、面色或蜡黄或阴沉的地主乡绅围坐,中间炭盆里的火有气无力地燃着,映着他们脸上复杂的阴霾。 “入股?哼!说得好听!” 一个满脸横肉、眼袋浮肿的胖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叮当乱响。 “那魏屠夫…柱国大人,这是明抢!我王家祖传三百亩上好的水浇地,凭什么白白‘入股’他那个什么农庄?五年后还要分出去给那些泥腿子?做梦!” 他是王有财,县里有名的土财主,仗着族里有人在伪朝做过小吏,往日横行乡里。 “王老爷,消消气,消消气。” 旁边一个山羊胡、眼神精明的老者慢悠悠开口,他是李家族长李守仁,也是这高阳县士绅的领头羊。 “胳膊拧不过大腿啊。魏柱国那是什么人物?连鞑子的王爷都砍了不知多少。他那督查行署,听说都是些活阎王,先斩后奏!咱们这点家业…” 他苦笑着摇摇头,指了指窗外荒芜的田垄。 “再看看咱们的地,荒了多少年了?佃户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连自己都养不活。守着这些荒地,除了长草,还能长出金元宝来不成?”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柱国大人这策,虽说…是割咱们的肉,可好歹留了条活路。五年内,按地入股,总还能分到些粮食。总比守着荒地饿死强吧?再者说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农庄开垦,恢复地力,用的可都是官府的牛、种、还有那些流民的力气。五年后分田,咱们毕竟还有‘入股’的份额在,分到的也是熟地,总比现在强上百倍。至于分出去的那点…就当是花钱买平安,买条活路了。” 王有财梗着脖子,还想反驳: “可…可那督查行署…” “督查行署盯着,未必是坏事!” 李守仁截断他的话,声音带着一丝告诫。 “盯着咱们,也盯着那些泥腿子,盯着下面那些惯会敲骨吸髓的胥吏!有他们镇着,至少这‘入股’的章程,明面上大家得按规矩来。若真让那些泥腿子自己乱来,或是让旧日的胥吏插手,怕是连这点汤水,咱们都喝不上热的!” 他环视众人。 “诸位,时移世易,该低头时,就得低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五年,咱们就勒紧裤腰带,认了!只要人还在,地还在,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总好过…被当成通敌叛产,抄家灭门吧?”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像冰锥,刺得在座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 王有财张了张嘴,看着窗外自己那片荒草丛生、界石都半埋进土里的“良田”,又想起传闻中督查行署那些冷面煞星的手段,终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颓然道: “罢了…罢了…就按李老说的办吧…入股…唉!” 济水之畔,新挂牌的“清河合作农庄”总部——一座征用的、还算完好的祠堂院子里,人头攒动,喧嚣震天。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泥土味和新翻茅草的气息。 祠堂正厅门口,摆开几张长条木桌。桌后,坐着几个身着深青色吏服、胸前绣着小小“督”字的年轻人。 他们正是新成立的督查行署青州督查室高阳督查站的吏员。为首一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容端正,眼神锐利沉稳,正是督查行署派驻此地的站长,名叫陈恪。 他原是魏渊帐下一名精干文书,因心思缜密、不惧权贵而被擢拔至此。此刻,他正手持一本厚厚的册簿,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王老栓!带你家七口人,过来登记!” 一个年轻吏员高声喊道。 一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得像老虾米的老农,带着一家子战战兢兢地走上前。 陈恪放下册簿,亲自拿起一根崭新的、标着清晰刻度的丈杆。 “王老栓,按你昨日自报,西河洼那二十亩荒地,是你家祖上垦的?界石可还在?” “在…在!大人,小的带路,带路!” 王老栓激动得声音发颤。 “好,张书办,带两人,带上丈杆、测绳,随王老栓去实地勘界!仔细核对旧册,界石拍照留档!一尺一寸都给我量清楚,登记造册!” 陈恪语速飞快,指令清晰。几个年轻吏员立刻应声,拿着工具,跟着王老栓匆匆而去。 另一边,登记人口的桌前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个同样瘦小的孩子,焦急地向前张望。 负责登记的年轻吏员赵平,额头冒汗,却仍保持着耐心,提高嗓门喊道: “别挤!排好队!姓名?原籍何处?家里几口人?有手艺没有?” 他一边问,一边在粗糙的黄麻纸上飞快记录。 “俺…俺叫刘二家的,原籍…沧州逃难来的…当家的…没了…就剩俺和这娃了…”妇人声音带着哭腔,“俺…俺会纺线,手脚快得很!” 赵平迅速记下: “刘王氏,携幼子一名,沧州流民。善纺。” 他抬头,指了下旁边一个抱着厚厚册子、正低头快速翻找核对名单的同伴: “李录事!查下昨日李家集报上来的‘入股’地册,李家三房那三十亩‘入股’的旱田,边界与赵庄的争议地块,核对结果出来没有?陈站长等着汇总!” “快了快了!在核最后一遍!” 那李录事头也不抬,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地名和人名间快速滑动。 祠堂角落,专门划出了一片区域,堆放着刚刚从县库调拨来的崭新农具:铁锹、锄头、镰刀,寒光闪闪。 还有十几包用麻袋装着的粮种。几个农庄选出来的“工分计员”,他们多是略识几个字、在流民中有些威望的人,正围着一个督查行署派来的年轻吏员学习如何登记“工分簿”。 “看仔细了,” 那年轻吏员拿着一本蓝皮册子和一块削尖的炭笔,声音洪亮。 “张三,今日卯时上工,开垦东岗荒地,至午时,计…嗯,开垦生地,任务量一亩,完成半亩,质量合格,记…三个工分!李四,同一时段,负责运送翻起的土块,运送二十担,记两个工分!记清楚,时间、地点、活计、完成量、质量、工分!每日收工,本人按手印确认!若有异议,当场找我,或找陈站长申诉!记分不明,分配不公,督查行署第一个不答应!” 一个半大孩子钻在人群里,好奇地看着吏员手中的炭笔和册子。 那吏员笑了笑,竟招手让孩子过去,把炭笔塞到他手里,指着册子上一处空白: “来,试试,写个‘一’字。以后农庄里,想学认字算数,收工了找我!” 孩子怯生生地,笨拙地在纸上划了一道歪扭的横线,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紧张的气氛似乎也松动了一些。 陈恪站在稍高的台阶上,目光扫视着整个嘈杂却充满生机的院子。 他看到了王老栓家小儿子领到一把新锄头时那珍视无比、反复抚摸的模样;看到了刘王氏登记完后,抱着孩子偷偷抹去眼角泪水的瞬间;也看到了角落里,几个明显是本地富户派来的管事,眼神复杂地打量着这一切,交头接耳,却终究没敢上前生事。 他胸中一股热流涌动。 这混乱、庞杂、充满未知的开端,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希望。 他紧了紧手中那本盖着柱国大印的章程,那深红的印鉴仿佛带着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投入到这片由希望、忐忑和崭新秩序交织的洪流之中。 柱国耳目,百姓青天——这沉甸甸的八字,正从纸面,一寸寸刻入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 清晨,巨大的清河合作农庄东岗垦区。 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凉意弥漫在空气中。目光所及,是望不到尽头、刚刚被翻开的深褐色土地,如同大地袒露出新生的肌肤。泥土湿润的气息,浓烈而清新,是生命蛰伏后苏醒的味道。 数百名农人,如同出征的士兵,在辽阔的荒原上散开。 男人居多,也有不少健壮的妇人,甚至半大的孩子也跟在后面捡拾草根碎石。 他们大多穿着破旧却浆洗干净的衣裳,手中紧握着崭新的锄头、铁锹——那是农庄统一配发的“武器”。号子声此起彼伏,粗犷而充满力量: “嘿——哟!加把劲哟——!” “刨开这——板结土哟——!” “来年长出——金麦浪哟——!” 锄头起落,带着风声,狠狠砸进板结的泥土里,发出沉闷而悦耳的“噗噗”声。 铁锹翻飞,将深翻的泥土整齐地垒起。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的后背,在早春的凉意中蒸腾起淡淡的白气。 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泥点混着汗水,却掩不住眼中那久违的、近乎虔诚的光芒。 每一次锄头落下,每一次泥土翻起,都像是在叩问大地,也像是在叩问自己那沉沦已久的命运。 王老栓干得格外卖力。他挥舞着那把视若珍宝的新锄头,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年轻人般的狠劲。 开垦出的土地在他身后延伸。他直起腰,抹了把汗,望着眼前新翻的、散发着潮润气息的泥土,咧开嘴,露出残缺的黄牙,对旁边同样汗流浃背的儿子喊道: “栓柱!看!这土…多肥!攥一把,油汪汪的!五年!就五年!这地,就是咱自家的炕头!使劲干!给柱国老爷…不,给咱自家的地,攒力气!” 不远处,刘王氏也在奋力挥动着锄头。 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背上用布带缚着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振奋,竟也咿咿呀呀地挥动着小手。 刘王氏偶尔停下,侧头看看孩子,疲惫的脸上便绽开一个温柔而充满希冀的笑容,低语着: “儿啊,看见没?这地,有咱的份!好好长,娘给你挣工分,挣咱自己的地!” 第622章 再见安达 “陛下!千真万确!” 潼关守将派来的信使几乎是爬进殿的,声音带着哭腔。 “铺天盖地!全是精兵!看旗号,就是魏渊的帅旗和大纛!前锋已经逼近关下了!千真万确啊!” 短暂的死寂后,李自成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震惊迅速被一种被愚弄的狂怒和枭雄的狠厉所取代。 “好!好一个魏渊!声东击西!玩得真他娘的高明!我李自成小瞧你了!” 他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把我李自成当猴耍!以为这样就能拿下潼关?做梦!” 他猛地转身,对着殿外怒吼: “传令!!” “令潼关守军!给老子死守!敢退一步者,杀无赦!” “令田见秀!立刻放弃华阴防务,火速率部增援潼关!” “令刘芳亮!从蓝田大营给老子抽兵!能抽多少抽多少!跑步去潼关!” “西安城!全城戒严!所有能拿得动刀枪的男丁,都征发起来!上潼关!守城!” 李自成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带着一种困兽犹斗的疯狂。 “魏渊小儿,以为偷袭就能得手?咱李自成要让你看看什么叫铜墙铁壁!” 他一把揪住旁边一个文官的领子: “去!马上清点!潼关内外,现在能调动的,还有西安能抽出来的,全都算上!有多少人马了?!” 那文官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算了片刻: “陛…陛下…潼关原有守军3万…田将军部能调1万…刘将军部能抽8千…西安城内紧急征召…约…约莫4万预备部队,在加上老营的6万人…合…合计…当有…15余万众…” “足够了!” 李自成猛地推开文官,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凶戾和近乎盲目的自信。 “15万大军全部给我压上,我倒要看看他魏渊有多少筹码?” 这时,另一名浑身浴血的探马连滚爬爬冲入大殿: “陛下!看…看清了!敌军…敌军主力约…约3万上下!全军步兵为主,辅以少量骑兵!后续…暂无发现更多部队!” “3万?!还是步兵为主?” 李自成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被彻底轻视的、极致的羞辱和暴怒!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香炉,火星四溅。 “3万?!他魏渊就带着3万人,就敢来打我的潼关?!就敢来摸老虎的屁股?!!” 他咆哮着,声音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狂妄!狂妄至极!真当我李自成是泥捏的?!”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闪闪,指向潼关方向,对着满殿惊惶的将领嘶吼道: “都给朕听着!魏渊只有3万人!他是长途奔袭,已成疲兵!咱们有潼关天险!15万大军!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传令各军!给朕死死钉在潼关!耗!也要耗死他!等他的兵疲马乏,等他的粮草耗尽!朕要生擒魏渊,报通州一箭之仇!” “守住潼关!人人有赏!后退半步!诛灭九族!!” 李自成的自信的命令在皇宫中回荡,充满着近乎偏执的自信。 他要在潼关,用绝对的数量优势和地利,将魏渊这三万胆大包天的孤军,彻底碾碎! 战争的阴云,瞬间从东南转向了西北,在潼关这座千古雄关的上空,凝聚成一场即将爆发的、惨烈至极的风暴。 而魏渊,正冷静地站在潼关东门外的高地上,用望远镜观察着这座能够打开西北门户的雄关。 潼关,这座扼守秦、晋、豫三省咽喉的千古雄关,在明末的烽烟中更显其峥嵘险峻。 它雄踞于黄河大拐弯处,背靠巍峨秦岭,面朝涛涛黄河,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关城主体依托山势而建,城墙高大厚重,皆由巨大的青石条垒砌,饱经战火与风霜,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青色。 关城周长数里,设有东、西、南、北四门,其中东门最为雄伟坚固,直面中原方向,是魏渊大军兵锋所指。 城门楼高耸入云,飞檐斗拱,此刻却挂满了大顺军的旗帜和备战的鹿砦滚木。 城墙之上,垛口密集如齿,每隔数十步便设有敌台、箭楼,黑洞洞的炮口和密密麻麻的弩箭从射击孔中探出,散发着冰冷的杀意。 关城并非孤立。其东面,紧邻着黄河天堑,浊浪排空,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而南面,则是着名的“十二连城”体系,十二座依山势修建的烽燧堡垒,沿着禁沟南北排开,与主关城互为犄角,控制着通往关中的崎岖山道。 每一座连城都驻扎着守军,点燃烽火即可瞬间联动。禁沟深不见底,乱石嶙峋,只有狭窄的栈道相连,易守难攻。 关内空间并不算十分开阔,此刻却塞满了李自成的守军。营帐连绵,人喊马嘶,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牲畜粪便和生铁兵器的混合气味。 临时搭建的工事随处可见,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士兵们神情紧张,在军官的呵斥下奔跑调动,加固着每一处可能被突破的薄弱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关城中心,原本的官署成了李自成临时行辕,信使穿梭如织,气氛压抑凝重。黄河的咆哮声、军队的嘈杂声、金铁交鸣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战争交响。 秦岭余脉在此形成陡峭的山崖,如同天然的屏障护卫着关城的侧翼和后方。 黄河水汹涌澎湃,断绝了从北面大规模渡河绕击的可能。 而李自成在得知魏渊兵临城下后,更是不惜代价地征发民夫,在关前开阔地带挖掘了纵横交错的壕沟,布设了大量拒马、陷坑和铁蒺藜。 15万大军挤在关城及周边险要之地,人头攒动,刀枪如林,旌旗招展,营造出一种困兽犹斗、誓死一搏的骇人气势。 整座潼关,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浑身披挂尖刺的钢铁巨兽,盘踞在通往关中的唯一坦途上,对着东方的来敌发出无声的咆哮。 就在魏渊紧锣密鼓部署围城、仔细勘察潼关这头巨兽的弱点时,一骑快马如飞般冲入中军大营。 “报——!柱国!前方三十里外发现大队骑兵!约千余骑,极其剽悍,正向大营方向疾驰!看旗号,是‘明’字大旗!”斥候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难以置信。 “‘明’字旗?” “是的柱国!骑哨询问,对方称是猛如虎总兵!” 正在沙盘前凝思的魏渊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连日来的风尘仆仆被一股巨大的惊喜冲散。 “猛如虎?!” “回太宰!正是!看装束,是蒙古骑兵无疑!为首大将,魁梧异常,正是猛如虎将军!” 另一名斥候确认道。 “哈哈哈!如虎添翼!我虎兄来了!” 魏渊放声大笑,连日行军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 “备马!快给我备马!我亲自去迎!” 魏渊甚至来不及披挂整齐,仅着轻甲,带着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卫骑兵,快马加鞭,迎着斥候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起滚滚烟尘,他的心也如同这马蹄般激越。 行不过十余里,前方地平线上烟尘大起,如同一条黄色的怒龙席卷而来。 很快,一支彪悍绝伦的骑兵队伍出现在视野中。他们人马皆雄健,控马技术出神入化,虽在奔驰中却队形不乱,带着草原特有的剽悍与狂野气息。 为首一将,身材魁梧如山,满脸虬髯,身着半旧的蒙古皮甲,腰挎长刀,背负强弓,正是魏渊阔别多年的结义兄弟——猛如虎! “吁——!” 猛如虎也远远看到了魏渊那熟悉的身影,猛地勒住战马。 他滚鞍下马,动作矫健如昔,大步流星向前奔了几步,在距离魏渊数丈之外,突然停下,右手抚胸,单膝重重跪地,用带着浓重蒙古腔的汉语,声音洪亮而饱含感情地高呼: “长生天在上!猛如虎,拜见安达!” 魏渊早已飞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在猛如虎的膝盖尚未完全触地时,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臂,用力将他托起。 “虎兄!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魏渊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两人目光相触,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无需更多言语,这对阔别五载有余的生死兄弟,同时张开双臂,如同当年在南阳时一般,狠狠地拥抱在一起! 互相用力捶打着对方的后背,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这是蒙古勇士间表达最真挚情谊的方式! “安达!可想死我了!” 猛如虎声音有些哽咽,用力拍着魏渊的背脊。 “虎兄!一别多年,风采更胜往昔!” 魏渊也用力回捶,眼中闪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这些年,苦了你了!” 豪迈的笑声在旷野中回荡,冲淡了战前的肃杀。 周围的亲卫和蒙古骑兵们,无不被这真挚热血的兄弟情谊所感染。 当晚,魏渊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酒肉飘香。 巨大的烤羊在篝火上滋滋作响,烈酒倒满了粗瓷海碗。魏渊与猛如虎相对而坐,仿佛时光倒流。 魏渊端起酒碗,神色肃然: “虎兄,我此次率军西来,目的就是光复西北。李自成盘踞关中,僭号称帝,更逼死先帝,此乃国仇家恨!我誓要拔除潼关这颗钉子,光复西安,还关中父老安宁!更要为先帝讨还血债!” 猛如虎闻言,眼中精光暴涨,“啪”地一声将手中酒碗重重顿在案几上,酒水四溅!他霍然起身,声如洪钟: “好!安达!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你在辽东杀鞑子,在京城挽狂澜的事迹,弟兄们传得神乎其神!我猛如虎带着这些草原儿郎,在豫南东躲西藏,憋屈够了!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大手一挥,指向帐外篝火旁那些剽悍的蒙古骑兵: “看到没有?这些都是跟随我多年,刀头舔血的好汉子!他们的马刀,他们的弓箭,他们的性命,从今天起,就交给我安达魏渊了!这潼关,我猛如虎愿为先锋!替安达踏平这第一道门槛!”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09章 出使金陵(一) 在垦区边缘稍高的土坡上,陈恪和几个督查行署的吏员站在那里。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这幅恢弘而充满生机的画卷。 晨光刺破薄雾,洒在无垠的新垦地上,也洒在那些奋力劳作的身影上,勾勒出一片跃动的、充满力量的金边。 号子声、锄头破土声、人们的喘息声和偶尔爆发出的、带着痛快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澎湃的声浪,冲破了荒野多年的死寂,直冲云霄。 这声音,是泥土苏醒的呻吟,是筋骨舒展的呐喊,更是被绝望碾压过的生命,重新抓住希望之绳时,那发自灵魂深处的、带着痛楚却无比嘹亮的欢鸣。 它回荡在沉寂太久的田埂间,回荡在刚刚翻开的、散发着无限生机的泥土气息里,如同一声声震撼人心的春雷,宣告着一个漫长寒冬的终结,和一个艰难却充满可能的新生的开始。 千里沃野,蒿草退却,希望正在这片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土地上,顽强地扎下深根。 柱国府内,烛火在青铜灯盏中跳跃,将墙上巨大的南直隶舆图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版块。 长江如一条银鳞巨蟒,横亘中央,金陵城盘踞南岸,被魏渊用朱砂狠狠圈住,红得刺眼,像一块未愈的疮疤。 “秦淮风月醉,建康笙歌沉。” 魏渊的声音低沉,指尖重重叩在金陵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击在在场每个心腹的心头。 “一山不容二虎,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个苟延残喘的弘光伪庭,是扎在大明脊梁上的毒刺!一日不除,关外的狼,陕西的虎,就多一日觊觎我汉家山河的借口!” 他猛地转身,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肃立的郑成功、宇文腾启等寥寥数人。 宇文腾启慢声说道: “挥师南下?硬撼江北四镇十几万兵马,强渡长江天堑?那是莽夫所为!是自毁长城,是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钝刀子割肉,割的是我大明的元气!如今,该换我们给金陵下一剂猛药了。” 魏渊深以为然,他的手指从金陵移开,沿着长江缓缓上溯,最终停在象征京师的方位。 “先礼后兵,以智破力。遣使!” 空气瞬间凝重。遣使入龙潭虎穴,人选关乎成败,更关乎生死。 “使团规格,必须压过金陵伪庭的傲慢!正使,需是文华鼎盛、清望素着之臣,方能彰显我京师正朔之威严,在金陵朝堂之上,以煌煌正论,斥其苟且,揭其僭越!” 魏渊的目光锐利如电,内阁吏部大臣洪承畴进言道: “臣推举翰林院编修,陈名夏!” 片刻后,陈名夏被引入殿内。 他年约三十许,身着六品鹭鸶补服,身形挺拔如松竹,面容清俊,眼神明亮而坚定,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与风骨。面对权倾朝野的柱国,他躬身行礼,姿态从容不迫。 “名夏,” 魏渊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直刺人心, “此去金陵,非为寻常邦交。你是大明正朔之使节,更是本督刺向伪庭心窝的一把软刀子!”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烙入对方灵魂, “当以浩然正气,斥其偏安之懦;以天下汹汹大势,晓以覆巢之危;以同宗同源之情,动其未泯之良知!若能令其幡然悔悟,束甲归顺,你便是再造乾坤之功臣!若不能……” 魏渊的声音转冷, “也要让江南的士绅百姓,睁大眼睛看清楚!谁才是天命所归、社稷正统!谁又是醉生梦死、误国殃民的蠹虫!” 陈名夏的身体微微颤抖,并非恐惧,而是胸中一股激越澎湃的热血直冲头顶。 他霍然抬头,迎向魏渊的目光,白皙的脸颊因激动而泛起红潮,眼中燃烧着近乎殉道者的光芒: “柱国大人!”他声音清朗,带着金石之音。 “名夏虽才疏学浅,然忠义之心,天地可鉴!此行,必效古之苏秦张仪,凭此三寸舌,扬我京师天威于江南!纵使刀斧加身,亦要叫那金陵伪庭,上下震怖,肝胆俱裂!” “好!” 魏渊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文刃已备,还需暗刃。 “副使,” 魏渊转向众人,语气不容置疑。 “需文武兼备,胆大心细,机敏果决!明则护正使周全,应对突发;暗则为我京师耳目,联络忠义,窥探虚实!甚至…必要时,可断然处置!” 几位重臣纷纷举荐心腹干将,或勇猛有余智计不足,或老成持重却失之灵动。魏渊的眉头始终紧锁。就在气氛凝滞之际,角落阴影里,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摩擦: “柱国,末将举荐一人,我帐下白户,杨寅。” 魏渊目光如电,射向发声处。是一直沉默如石的练兵总兵莫笑尘。 “杨寅?” 魏渊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是。” 莫笑尘踏前半步,身形依旧隐在烛光边缘,话语却清晰有力,“此人乃末将新招之人,年岁不大,但文武兼修,他是崇祯朝的秀才,而且武艺也很是不错,可以说有勇有谋!” 他顿了顿,补充道, “据我所知,此人曾随南直隶商队游历江淮三载,通晓吴语、淮语、金陵官话,江南地理人情、市井帮派、水路暗道,皆如掌上观纹。” 魏渊眼中精光爆射: “哦?如此全才?速唤!” 不过半盏茶功夫,一个身影步入烛光笼罩的核心。 来人穿着普通的校尉罩甲,身量并不魁梧,甚至略显单薄,面容清癯,肤色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未褪的书卷气,乍看之下,更像一个落第的秀才而非赳赳武夫。 但他步伐沉稳,落地无声,抱拳行礼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那双清澈的眼眸抬起时,平静无波,却隐隐透着一股洞穿人心的锐利和沉淀的锋芒。 “末将杨寅,参见柱国大人!” 魏渊没有寒暄,单刀直入: “《孙子》有云,‘上兵伐谋’,此去金陵,谋在何处?” 杨寅略一沉吟,语速平稳: “谋在人心。金陵伪庭,根基浮于马阮,人心散于奢靡。江北四镇,貌合神离,各怀鬼胎。正使大人以正朔大义斥之,如惊雷灌耳,必使忠义之士心潮暗涌,使昏聩之辈惶惶难安。末将以为,当趁此人心浮动之机,明察暗访,厘清各派系脉络、将领好恶、兵备虚实。若能寻得一二心存故国、手握兵权之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或可使其暗通款曲,为我所用。此乃‘伐谋’之上策。” “若遇险情,如身份败露,遭人围捕,当如何?” 魏渊追问,目光如鹰隼锁住杨寅。 “金陵城大,水路纵横,坊市如棋。” 杨寅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首要,护正使大人脱险。可利用秦淮画舫、城南密织之水道脱身,或混入三山街喧嚣市集,借人流隐匿。末将熟知数处早年布下之隐秘联络点及逃生通道。若事急不可为……” 他声音微微一顿,依旧平静。 “当断则断,以雷霆手段清除首恶,制造混乱,趁隙远遁。断不可恋战,陷正使于死地。” “好一个‘当断则断’!” 魏渊抚掌,眼中激赏更浓。 “杨寅听令!本座命你为出使金陵副使,辅佐陈翰林。明面上,你是使团卫队指挥;暗地里,” 魏渊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肃杀。 “你是我京师刺入金陵心脏的一支暗箭!收集一切军情民情,联络可能的忠义之士,绘制城防要塞图!若遇危局,或发现可一击毙敌、动摇伪庭根基之良机,准你……便宜行事!此行九死一生,你,敢接吗?” 杨寅单膝跪地,甲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抬起头,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慷慨激昂,只有一片磐石般的沉静: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父仇国恨,夙夜在心!更蒙柱国与莫帅信重,寅,虽万死,不敢辞!定竭尽所能,护陈大人周全,搅动那金陵死水,不负使命!” 魏渊的目光在陈名夏的慷慨激昂与杨寅的沉静如渊之间来回扫视。 一文一武,一明一暗,一柄堂皇正大的软刀子,一支淬毒无声的暗箭。 他仿佛已看到这两枚棋子落入金陵那滩浑浊的泥潭,必将激起惊心动魄的涟漪。 他缓缓坐回椅中,疲惫却锐利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那片刺眼的朱红。 “去吧。三日后,使团启程。本督在京师,静候佳音……或是惊雷。” 三日后的黎明,京师永定门外。薄雾弥漫,将旌旗仪仗晕染得影影绰绰。高大的正使节旄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象征着大明正朔的威严。 陈名夏身着簇新的五品白鹇补服,头戴乌纱,立于装饰华贵的马车前。 他最后整了整衣冠,目光扫过肃立的仪仗卫队,望向南方天际,眼神中燃烧着义无反顾的使命感。他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低声吟哦: “风萧萧兮易水寒……” 随即毅然转身,登上马车。 副使杨寅,已换上一身精干的青灰色箭袖武官常服,外罩半旧皮甲,腰悬制式长刀,背负一张不起眼的骑弓和一壶雕翎箭。 他正立于马旁,亲自检查着几名核心护卫的装备。手指在一柄小巧的臂张弩的机括上灵巧地拨动、检查,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他拿起一支弩箭,指尖在闪着幽蓝暗光的菱形箭镞上轻轻一抹,确认其锋利与淬毒痕迹的完美隐藏。眼神专注而冰冷,与昨日那清癯书生的模样判若两人。 “弓弦上油,弩机簧片检查三遍。暗刃贴身,毒囊封口。” 杨寅的声音低沉,毫无波澜地吩咐着身边几个同样眼神锐利、气息内敛的护卫。 “此行非比寻常,金陵非善地。眼要亮,耳要尖,手要稳。正使大人的安危,系于我等一身。” “喏!” 护卫们低喝应命,声音短促有力。 杨寅翻身上马,动作流畅矫健。 他最后望了一眼巍峨的京师城墙,目光掠过城楼上隐约可见的柱国府方向,随即勒转马头,清喝一声: “启程!” 第623章 老朋友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疑虑,只有对义兄绝对的信任和追随的万丈豪情! 仿佛五年的分离只是昨日小别,那份肝胆相照的情谊,在烈酒与热血中瞬间沸腾燃烧! 魏渊心中激荡,也站起身来,端起酒碗: “好!有虎兄相助,如虎添翼!这先锋大将,非你莫属!你我兄弟同心,何愁潼关不破,闯贼不灭?干!” “干!” 两只酒碗重重相碰,酒液飞溅,如同他们心中澎湃的战意。 帐外,得知猛如虎率千余精锐蒙古骑兵来投,并被柱国亲命为先锋大将的消息后,整个永熙新军大营士气大振! 尤其是看到那些剽悍绝伦、人马如龙的蒙古骑兵,更是给这支本就精锐的部队注入了一股狂野强悍的生力军。 全军上下,对即将到来的潼关血战,充满了必胜的昂扬斗志! 酒过三巡,肉食过半,帐内气氛更加热烈。 猛如虎抹了抹嘴边的油渍,眼神变得有些深邃,压低了声音道: “安达,这次来投奔你,路上还得了两个老朋友的消息,或许……对安达的大业有些用处。” 魏渊放下酒碗,目光炯炯: “哦?虎兄请讲。” “第一个是刘国能。”猛如虎道。 “安达还记得吧,这老小子,当年跟咱们在杨嗣昌杨督师手下一起打过流寇,后来部队被打散了,现在被指弘光朝廷给诏安了,当了个总兵官,领着万把人,在豫南的桐柏山、大别山一带活动。他那人,你知道,虽然出身是‘流寇’,但讲义气,治军也有一套。现在弘光朝廷乌烟瘴气,马士英那帮人未必容得下他。我估摸着,他心里也憋着火呢。安达若能给他递个信儿,许他个前程,他未必不会动心。” 魏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刘国能……此人确有能力,当年在杨嗣昌督师麾下也算一员悍将。若能为我所用,可稳固豫南,甚至牵制湖北。” 他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接触刘国能。 “第二个……” 猛如虎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是贺人龙。” 听到这个名字,魏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贺人龙,同样是当年杨嗣昌麾下的悍将,绰号“贺疯子”,勇猛有余,但桀骜不驯,贪暴好杀。 最重要的是,当年在围剿张献忠时,贺人龙因争功和保存实力,与魏渊发生过激烈冲突,甚至有过见死不救的嫌疑,两人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他现在如何?” 魏渊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贺疯子现在更‘疯’了。” 猛如虎哼了一声。 “弘光朝廷管不到他,他自己在湖北北部的郧阳一带割据,手下也有万把人马,都是些骄兵悍卒。他仗着地形险要,左右逢源,既不真心归附弘光,也不搭理闯贼,更不把白莲教那波乱贼放在眼里,就想着当他的土皇帝。 不过,他日子也不好过,北面要防着闯贼南下,南面是那个瘟神杨谷,东面要防着弘光朝廷,我看他,是坐在火药桶上了!” 听到杨谷的名字,魏渊心里一颤,尽管早已接受杨谷起兵的消息,可想到不久之后可能会兵戎相见,他心里还是对这位曾经的好兄弟,有那么一丝牵挂。 猛如虎不知道魏渊心中所想,也不清楚他和杨谷的交情,继续凑近了些,眼中闪着光说道: “安达,我知道你跟贺疯子有过节。但这家伙手底下是真能打!他那支兵,是块硬骨头。现在潼关是硬仗,如果能把他拉过来,哪怕只是让他按兵不动,或者从南边给李自成找点麻烦,对我们都是大好事!用人之际,些许旧怨……安达何不试试?我猛如虎愿意当个说客,去探探他的口风!” 魏渊的眼神深邃。 贺人龙……这确实是个令人头疼又极具诱惑力的名字。收服他,能极大减轻侧翼压力,甚至打开新的局面;但此人性情反复,贪婪暴虐,稍有不慎,反受其害。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潼关的阴影之外,河南的刘国能,湖北的贺人龙,如同两枚若隐若现的棋子,被猛如虎摆上了魏渊心中那盘宏大的棋局。 如何落子,将直接影响潼关之战的走向,乃至整个天下的格局。魏渊的目光,越过帐门,仿佛穿透了夜色,投向了更广阔的战场。 桐柏山深处 刘国能山寨 山寨内,气氛凝重。 刘国能一身半旧的明军总兵甲胄,坐在虎皮交椅上,眉头紧锁。他面前站着风尘仆仆却依旧剽悍的猛如虎。 “老虎,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直来直去。” 刘国能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眼神复杂地看着猛如虎,“魏柱国……他让你来,是想要我刘国能这颗项上人头,还是想要我手下这万把兄弟的性命去填潼关?” 猛如虎哈哈一笑,声震屋瓦,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老刘!你还是这么爱绕弯子!安达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当年在杨督师帐下,咱们并肩杀贼,他何曾亏待过兄弟?何曾让兄弟白白送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刘国能: “弘光朝廷是什么德行,你比我更清楚!马士英、阮大铖那帮蠹虫,只顾争权夺利,搜刮民脂民膏,可曾把你这个‘降将’出身的放在眼里?可曾给过你粮饷?可曾信任过你?你窝在这穷山沟里,名为总兵,实为草寇!憋屈不憋屈?” 刘国能脸色微变,猛如虎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朝廷……唉,是让人寒心。可魏柱国他……如今拥立永熙,与弘光亦是水火不容。我若投他,岂非背主求荣?天下人如何看我?” “背主?” 猛如虎嗤笑一声,站起身来,指着南方金陵的方向。 “朱由崧那肥猪算哪门子主?他这皇帝怎么来的,天下人谁不知道?马士英、阮大铖才是真正的主子!他们何曾把你当臣子?安达不同!他是真正做大事、要廓清寰宇的人!他念旧情,记得当年杨督师麾下的情分!他让我带句话给你:‘闯塌天’的本事,不该埋没在这山沟里。随他西征,光复关中,驱逐闯贼,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这才是大丈夫该做的事!事成之后,关中之地,必有你一席之地,堂堂正正,封妻荫子!” 刘国能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杨嗣昌的名字触动了他心中那点尚未完全泯灭的忠义和抱负。 他回想起当年在杨督师麾下,虽艰苦却目标明确、受人重用的日子。再看看现在这朝不保夕、被人猜忌的处境…… 猛如虎看出他的动摇,上前一步,压低声音: “老刘,机不可失!安达亲率3万精锐已兵临潼关,气势如虹!李自成那厮,蹦跶不了几天了!此时不投,更待何时?难道真要等安达破了潼关,扫平关中,你才带着这点人马去摇尾乞怜?那时,情分可就淡了!” 刘国能猛地抬起头,眼中挣扎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他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好!老虎!冲你这份情谊,冲魏柱国还记得杨督师!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更冲他敢打潼关的这份豪气!我刘国能……干了!这就整军,随你去潼关!” 湖北郧阳府 贺人龙“帅府” 与刘国能的山寨不同,贺人龙的“帅府”金碧辉煌,却又弥漫着一股血腥和暴戾之气。 堂下甚至立着几根沾着暗红血迹的刑柱。贺人龙大马金刀地坐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一身华服却掩不住草莽匪气,眼神凶狠而多疑地盯着走进来的猛如虎。 “哟呵?这不是猛如虎吗?什么风把你这个蒙古蛮子吹到老子的地头上了?” 贺人龙阴阳怪气地开口,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手指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 “怎么?魏渊那小子在潼关碰得头破血流,想起老子来了?想求老子出兵救他?” 猛如虎浓眉一竖,强压着怒火,他知道跟这疯子不能客气,直接亮出魏渊的信物和亲笔信,声音洪亮,毫不示弱: “贺疯子!少他娘的废话!安达让我给你带句话。别在郧阳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缩头乌龟了!” “放屁!” 贺人龙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眼露凶光。 “他魏渊算什么东西?敢骂老子是乌龟?!” “骂你怎么了?” 猛如虎毫不畏惧,反而上前一步,气势逼人。 “看看你四周!北边李自成恨不能扒了你的皮!东边弘光朝廷天天盯着你的地盘流口水!瘟神杨谷现在刚刚打退刘良佐,等他腾出手来下一个会收拾谁?就是你贺人龙!” 他指着贺人龙的鼻子,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美梦: “你以为你这万把人能守住这夹缝?做梦!到任何一方缓过神来,你这颗‘贺疯子’的脑袋,挂在郧阳城头风干,老子一点都不会奇怪!” 贺人龙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手已经按在了腰刀上。周围的亲兵也紧张地握住了兵器。 猛如虎视若无睹,反而冷笑一声: “我安达念在当年同袍之谊,给你指条明路!立刻点齐兵马,随我去潼关!打李自成!你贺疯子不是自诩能打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在安达麾下,凭真本事挣功劳!打下关中,少不了你的富贵!若还缩在这里当土皇帝……” 猛如虎眼中寒光一闪,语气森然。 “安达让我告诉你,等他破了潼关,下一个,就亲自来郧阳,跟你好好‘叙叙旧’!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他麾下精锐的火铳快!” 赤裸裸的威胁!但也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贺人龙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凶光闪烁,死死盯着猛如虎。 他知道魏渊的厉害,更知道李自成和杨谷的虎视眈眈。在绝对的势力和被三面夹击的困境面前,他那点疯狂和桀骜,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0章 出使金陵(二) 车马粼粼,碾过覆盖着薄霜的官道。使团的队伍在肃杀中缓缓南行,旌旗在渐亮的晨光中招展,如同投向南方醉梦的一柄利剑。 车中的陈名夏闭目养神,心中默诵着准备好的雄辩之词;马上的杨寅,眼神则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田野和远处的山峦,清冷的晨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也吹动着他心中那张无形的金陵城防与人际脉络图。 京师城楼之上,魏渊的身影在垛口后若隐若现,目送着那支承载着他破局希望的使团,消失在通往金陵的茫茫雾霭之中。 金陵的笙歌,还能唱响几时?一场不见硝烟却凶险万分的智斗,已然拉开序幕。 车轮碾过坑洼的官道,扬起经年不散的尘土。 十余日的跋涉,使团队伍终于踏入了弘光朝廷名义上的控制区——江北四镇之一,东平伯刘泽清镇守的淮安府地界。 官道两旁,景象与北方初步恢复秩序相似却又不同:田野虽有耕种痕迹,却透着一股疏于管理的荒疏;村舍尚存,但墙垣上残留的刀劈斧凿和焦黑痕迹,无声诉说着不久前兵匪的肆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的压抑。 陈名夏端坐车中,闭目养神,心中反复推敲着抵达金陵后如何陈词、如何应对可能的诘难。 杨寅则策马于队伍侧翼,目光锐利如鹰陨,扫视着官道两侧稀疏的树林和起伏的土丘,右手习惯性地轻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他和陈名夏在路上反复推演过各种可能的刁难、伏击乃至刺杀,自认准备充分。 然而,现实给他们上的第一课,远比预想的荒诞而赤裸。 车队刚绕过一处长满衰草的土坡,远处淮安城灰蒙蒙的轮廓依稀可见。 就在这时,前方官道中央,突兀地出现了一群人。 约莫二三十个,穿着早已褪色破烂、勉强能看出是明军制式的鸳鸯战袄,手里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锈迹斑斑的长矛、豁了口的腰刀,甚至还有锄头木棍。 他们松松垮垮地站着,脸上混杂着麻木、凶狠和一丝贪婪,像一群饿极了的豺狼,拦住了去路。 “站住!哪来的车队?懂不懂规矩?” 为首一个敞着怀、露出黝黑胸膛的疤脸汉子,斜睨着眼,用刀鞘不轻不重地敲打着车轮毂,声音嘶哑。 杨寅勒住马,挥手示意队伍停下。 他驱马上前几步,沉声道: “我等乃大明京师永熙皇帝陛下遣往金陵的特使!尔等何人麾下?为何阻挠天使车驾?” 他刻意提高了“永熙皇帝”和“天使”的音量,目光扫过对方那混乱不堪的装束,试图找出一点归属的标识。 “京师?金陵?” 疤脸汉子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发出一阵怪笑。 “嘿嘿,老子管你是哪个皇帝老子的使臣!到了咱这地界,就得按咱的规矩来!” 他身后那群兵痞也跟着哄笑起来,眼神愈发不善。 “规矩?什么规矩?” 杨寅耐着性子追问,手已悄然握紧了刀柄。 “买路钱!” 疤脸汉子啐了一口浓痰,刀鞘指向车队。 “看你们这排场,油水足得很!一千两!现银!少一个子儿,爷爷们今天就在这官道上放放血,给这黄土地添点颜色!” “放肆!” 陈名夏在车内听得真切,怒火中烧,猛地掀开车帘站了出来。 他身着官服,面容因激愤而涨红,指着那疤脸汉子厉声斥道:“尔等身为大明军士,不思保境安民,竟敢公然拦路劫掠天使!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还有朝廷纲纪?!速速退下,否则定按军法严惩不贷!” 他引经据典,慷慨激昂,正气凛然。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更加放肆的哄笑和嘲弄的口哨声。 “王法?纲纪?” 疤脸汉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穷酸官儿,念你娘的经呢!老子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刀头舔血混口饭吃,谁管你什么王法纲纪!有钱就过,没钱就滚!再啰嗦,信不信老子先给你这身官皮放放血?” 他晃了晃手中那把缺口卷刃的腰刀,身后那群兵痞也纷纷举起手中破烂的武器,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护卫们的手也按上了兵器,目光投向杨寅。陈名夏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还要再斥,却被杨寅一个眼神制止了。 杨寅心中一片冰冷。 这群人,连自己属于哪支部队都说不清楚,纯粹是乱世中溃散出来、啸聚为匪的兵痞。跟他们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强行动手?对方人数占优,又是在对方熟悉的地盘,即使能胜,也必是惨胜,使团暴露实力不说,更会耽误大事,甚至可能引来更麻烦的势力。 电光火石间,杨寅已做出决断。 他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对着那疤脸汉子拱了拱手: “这位军爷,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兄弟们辛苦,些许茶水钱,不成敬意。” 他转头对随行的账房沉声道: “取一千两银票来。” 账房愣了一下,见杨寅眼神坚决,不敢怠慢,连忙从贴身的皮囊中取出几张盖着大印的银票。杨寅接过,看也不看,直接递向那疤脸汉子。 疤脸汉子眼睛一亮,一把抢过银票,仔细辨认了一下数额和印信,脸上的凶悍瞬间化为贪婪的喜色。 “哈哈!上道!还是这位军爷懂规矩!” 他胡乱地将银票塞进怀里,大手一挥。 “弟兄们,让路!祝各位天使大人一路顺风!” 那群兵痞欢呼一声,如同闻到腥味的苍蝇般聚拢过来,又在疤脸汉子的呵斥下,乱哄哄地让开道路,转眼间就如退潮般消失在官道旁的野地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岂有此理!简直是…简直是无法无天!什么世道啊!” 陈名夏望着那群兵痞消失的方向,气得连连跺脚,胸中的浩然正气被这赤裸裸的抢劫憋得无处发泄,只剩下满腔的悲愤和无力。 杨寅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低声道: “陈大人息怒。豺狼当道,秀才遇兵。此地不宜久留,先进城再说。” 陈名夏长叹一声,颓然坐回车内。然而,他的愤怒显然还是发得太早了。 当使团队伍终于抵达淮安城高耸却略显破败的城门下时,相似的一幕再度上演。 只是这一次,拦在城门口的士兵,衣甲虽旧却相对整齐,旗帜上也清晰地绣着一个斗大的“刘”字。 “站住!入城费!” 一个小军官模样的汉子抱着膀子,斜倚在城门洞的阴影里,懒洋洋地开口。 陈名夏的心又沉了下去。杨寅驱马上前,耐着性子问: “军爷,我等乃京师永熙皇帝陛下特使,奉命出使金陵。这入城费……” “知道!” 小军官不耐烦地打断。 “刘大帅的规矩!管你哪来的皇帝使臣,到了淮安地界,就得守刘大帅的规矩!车队,一百两!进城费!” “那…个人呢?” 一个年轻护卫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小军官嗤笑一声,目光在使团众人身上扫过,尤其在那些穿着体面的文吏和陈名夏的马车车厢上多停留了几秒: “看有没有钱了。有钱的主儿,自然也得孝敬点,给弟兄们买碗酒喝不是?” 杨寅彻底无语。这种近乎明抢的“过路费”和“进城费”,连盘剥都懒得找个像样的借口,其肆无忌惮的程度,是他们行前推演了无数遍也未曾料到的。 这刘泽清麾下的军纪,已不是涣散二字可以形容,简直是彻底烂到了根子里! 淮安城,东平伯府。 这府邸占地颇广,雕梁画栋依稀可见往日豪奢,但许多地方漆色剥落,廊柱也显陈旧,透着一股金玉其外的衰败气。 正厅内,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中年大汉,正袒露着毛茸茸的胸膛,由两个侍女捶着腿,一边啃着一条油汪汪的羊腿,一边听着手下亲兵的汇报。 此人正是江北四镇之一,拥兵自重、以贪婪残暴闻名的东平伯刘泽清。他面色赤红,眼袋浮肿,一双三角眼开合间闪烁着狡狯与凶狠的光芒。 “哦?京师的使团?永熙皇帝的?” 刘泽清丢掉啃光的羊腿骨,油腻的大手在侍女递上的绸布上胡乱擦了擦,三角眼眯了起来,闪烁着精明的算计。 “他娘的,魏屠夫…哦不,魏柱国派来的?看来北边是真腾出手了,想探探南边的虚实?” 他摸着虬髯,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弘光小朝廷醉生梦死,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只顾争权夺利,江北四镇也是各怀鬼胎。 他刘泽清能在乱世立足,靠的就是有奶便是娘和左右逢源的本事。眼下这北边的使团,未必不是一条退路? “王八蛋!” 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旁边侍女一哆嗦。 “愣着干什么?赶紧给老子安排!好酒好肉,把城里最好的厨子叫来!把花厅收拾出来!老子要亲自会会这帮京师来的大人物!哎,都安排好了点啊!别给老子丢人!” 他粗声大气地吩咐着,脸上却露出一丝自以为得计的狞笑。 当夜,东平伯府花厅。 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靡靡响起,却掩盖不住一种虚张声势的浮华。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许多菜肴烹饪得极为油腻,堆叠得如同小山。 刘泽清换上了一身还算体面的锦袍,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举起粗瓷海碗,声如洪钟: “来来来!陈翰林,杨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俺老刘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先干为敬!欢迎诸位天使莅临俺这穷乡僻壤!” 说罢,咕咚咕咚将一大碗烈酒灌了下去,酒水顺着虬髯往下淌。 第624章 下马威 良久,贺人龙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回椅子,发出一声不甘又无奈的咆哮: “他娘的!魏渊……好!算他狠!老子……老子去!” 他猛地抬头,眼中又泛起一丝赌徒般的凶光。 “不过你告诉魏渊!老子去是去打李自成的!别想拿老子当炮灰!该老子的功劳,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潼关东 时值晌午,阳光正好。 魏渊军大营辕门大开,鼓号齐鸣,却并非战时那种肃杀,而是带着一种庄重与欢迎的意味。 魏渊一身常服,仅带着猛如虎、莫笑尘等数位核心将领,亲自站在辕门口等候。 远处烟尘起处,一支军容尚算严整,但装备略显陈旧、士兵面带风尘的队伍迤逦而来。 为首大将,正是刘国能。他远远看到辕门外的阵仗,尤其是看到魏渊亲自出迎的身影,心中一震,连忙翻身下马。 魏渊脸上带着温和而真诚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在刘国能刚要躬身行礼时,魏渊已抢先一步,双手稳稳托住了他的手臂。 “国能兄!一路辛苦!” 魏渊的声音洪亮而亲切,目光直视刘国能略显忐忑的眼睛,“当年杨督师帐下,‘闯塌天’的威名,我至今难忘!今日得兄来助,如得十万雄兵!潼关何愁不破?” 这“杨督师帐下”的旧情,“闯塌天”的旧号,瞬间击中了刘国能心中最柔软也最骄傲的地方。 他本以为魏渊已经贵为柱国太宰,自己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降将”,能得收留已是万幸,未曾想竟受到如此礼遇! 魏渊的双手温暖而有力,传递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尊重。 “柱……柱国!” 刘国能声音有些哽咽,堂堂七尺汉子,眼圈竟有些发红。 “败军之将,蒙柱国不弃,亲迎辕门……国能……国能愧不敢当!愿效犬马之劳,以报太宰知遇之恩!” “哎,国能兄言重了!” 魏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更盛。 “你我同袍情谊,岂分彼此?来,随我入营!” 魏渊亲热地携着刘国能的手,并肩向营内走去。早有亲兵捧上一套崭新的、代表着永熙朝廷高级将领身份的精良甲胄和印信。 “国能兄,这是朝廷授予你的总兵印信和甲胄。从今日起,你部仍由你统领,为我直辖!粮秣军械,优先供应!望你重振‘闯塌天’雄风,随我共破潼关,立不世之功!” 魏渊的声音充满了激励和期许。 刘国能看着那崭新的印信甲胄,感受着魏渊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重视,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的感激和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他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印信甲胄,声音铿锵有力: “末将刘国能,谢柱国信任!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周围将士看到这一幕,无不感佩柱国的恩义与气度。 刘国能部下的士兵们,原本因前途未卜而低落的士气,瞬间被点燃,看向魏渊的目光充满了敬仰和归属感。 与迎接刘国能的晴空暖阳不同,贺人龙率部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色阴沉,寒风萧瑟。 永熙军大营辕门依旧敞开,但气氛却截然不同。 没有鼓乐,没有列队欢迎,甚至没有魏渊。 最前面只有李奉之一人,手握长刀,如同铁铸般伫立在辕门中央。 他身后,是全身披挂、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如鹰的亲兵卫队。更后方,是大量精锐士卒,人人披坚执锐,杀气腾腾,如同出鞘的利刃,沉默地列成森严的阵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贺人龙带着他那些同样桀骜不驯的亲信将领,骑着高头大马,大大咧咧地来到辕门前。 看到这阵仗,他脸上的狂傲之色收敛了几分,但眼神依旧带着一丝挑衅和不驯。 他勒住马,并未立刻下马。 “贺将军,别来无恙?” 李奉之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如同寒冰般冷冽,穿透了傍晚的冷风,清晰地传入贺人龙耳中。虽然直呼其官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贺人龙心头一凛,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强大威压。 “你是何人?” “李奉之,奉大明柱国太宰魏渊令,问贺人龙话,下马!” 贺人龙哼了一声,这才慢悠悠地翻身下马,抱了抱拳,语气硬邦邦: “贺人龙奉命前来听调!” “听调?” 李奉之冷冷说道: “柱国问:贺将军,本相记得当年在谷城围剿献贼时,杨督师曾传令你部火速驰援。结果如何?你部迷路了三天,致使友军伤亡惨重!这次,贺将军准备如何‘听调’?”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直接揭开了贺人龙最不愿提起的旧疮疤!贺人龙脸色瞬间涨红如同猪肝,眼中凶光毕露,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 他身后的亲信也一阵骚动。 “魏……” 贺人龙刚要发作。 “放肆!” 李奉之猛地一声暴喝,如同虎啸山林,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一步踏前,电光火石见长刀已经出窍,寒光之间,已经横到了贺人龙的脖颈之上,凶悍的气势毫不掩饰地压向贺人龙。 “柱国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几乎同时,后方肃立的亲卫营齐刷刷地向前踏出一步! “铿!” 整齐划一的拔刀声响起,雪亮的刀锋在暮色中反射出令人心寒的光芒!一股铁血的杀意瞬间锁定了贺人龙及其亲信! 贺人龙和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在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武力威慑下,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 他们这才深刻意识到,这里不是他们可以撒野的郧阳,他们要参拜的可是大明朝廷实际的掌控者,那个高高在上的魏渊魏柱国,而不是那个在南阳时初出茅庐的小总兵! 那是已经纵横了北中国的不败将军,杀敌无数的魏阎王!不是他们可以轻慢的对象! 就在此时,魏渊缓缓迈步走了出来,仅仅是看到魏渊,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经让贺人龙喘不过气。 贺人龙额头渗出冷汗,按刀的手微微颤抖,最终颓然松开。他脸上的桀骜之色消失殆尽,只剩下惊惧和强压下的屈辱。他近乎瘫软的双膝跪地,声音干涩: “末将……末将见过柱国!” 原本他还想说一些“必唯柱国马首是瞻,绝无二心!若有违令,甘受军法!”之类的话,可此时却干巴巴的动了几下嘴唇,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他身后的将领也慌忙跟着跪下。 魏渊冷冷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贺人龙,那股无形的威压并未散去。 他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贺人龙等人如坐针毡。 魏渊终于开口,声音冰冷。 “起来吧。你部暂由猛如虎将军节制。粮秣供应,按例拨付。贺人龙,我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潼关城下,用李自成贼军的首级,来洗刷你过去的污点,证明你的价值。” “末将……遵命!” 贺人龙艰难地应道,站起身来,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再不敢有丝毫放肆,看向魏渊的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敬畏和忌惮。 他知道,自己的脑袋和前程,此刻都牢牢攥在这位魏柱国的手心里了。 魏渊用一场毫不掩饰的下马威,彻底慑服了这头桀骜不驯的“贺疯子”。 潼关东 魏渊中军大帐 随着刘国能率万余步卒、贺人龙率8千余部相继率部抵达潼关东的永熙军大营。 魏渊麾下兵力骤增至近5万人,营盘连绵十数里,声势浩大。 然而,中军大帐内的军事会议,气氛却并不乐观。 巨大的潼关沙盘摆在中央,清晰地展示着这座雄关的可怕:高墙深壕,十二连城体系,黄河天险,以及沙盘上代表李自成守军的密密麻麻的红色小旗。 刘国能眉头紧锁: “柱国,潼关天险,名不虚传。闯贼又调集重兵死守,兵力数倍于我。强攻……恐非上策,伤亡必巨。” 他性格沉稳,习惯稳扎稳打。 贺人龙很是难得的在椅子上规矩的坐着,眼神也透着凝重: “这鸟关看着就瘆人!硬啃骨头,硬打的话,兵怕是要折损不少!” 他虽暴虐,但对自己手下的战斗力很珍惜。 连素来勇猛的莫笑尘也沉声道: “柱国,末将连日勘察,正面强攻确无把握。十二连城拱卫南翼,互为犄角,牵制我军大量兵力。黄河水急,北面绕击几无可能。” 秦牧阳补充道: “我军长途奔袭,又新汇合两部,虽士气可用,但协调、攻坚器械仍需时日整备。而李自成坐拥雄关,粮草充足,耗下去于我不利。” 众将的目光都聚焦在魏渊身上,充满了疑虑和担忧。5万对15万守险关,怎么看都是九死一生。 魏渊端坐主位,神色平静,手指轻轻敲击着沙盘的边缘,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等众将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诸位所虑,皆在情理之中。潼关之险,李贼之众,我岂能不知?”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目光如炬,扫视众人: “但诸位可知,本相为何要星夜兼程,兵临城下?又为何要你们火速前来汇合?” 他自问自答: “就是为了让李自成看到!看到我魏渊的大旗就在潼关之外!看到我们的军队越聚越多!让他以为,我要在这里,集结所有能集结的力量,与他决一死战!”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潼关上: “李自成现在,就像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猛兽,看到笼子外拿着火把的人越聚越多,他会怎么做?他会恐惧,会焦躁,会想趁‘人还没到齐’,先下手为强,冲出来撕咬!” 魏渊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 “我要的,就是把他这头困兽引到潼关决战!消耗他的有生力量!挫其锐气!让他这所谓的‘铜墙铁壁’,从内部开始动摇!”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1章 出使金陵(三) 陈名夏忍着不适,端起面前小巧的官窑瓷杯,姿态优雅从容: “东平伯盛情,名夏感激不尽。此次奉陛下旨意南来,一为通问江南宗亲,二为共商抗虏大计。伯爷坐镇淮安,屏蔽东南,劳苦功高,实乃我大明砥柱。” 他引经据典,措辞文雅,试图将话题引向正轨。 刘泽清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通问”、“砥柱”,他只听懂了个大概意思,脸上堆着笑,嘴里却应和着: “对对对!陈翰林说得对!俺老刘别的没有,就是忠心!保境安民,那是俺的本分!来,吃菜吃菜!别客气!” 他直接用手抓起一只肥腻的蹄髈,啃得满嘴流油,汤汁溅到了锦袍上也不在意。 他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陈翰林刚才说…抗什么?驴?咱淮安驴肉可不错!改天给各位尝尝!” 此言一出,席间刘泽清的几个粗鄙手下忍不住哄笑起来。陈名夏脸色一僵,准备好的满腹经纶被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噎在了喉咙里,尴尬得不知如何接话。 就在这时,杨寅端起了酒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江湖气的笑容,朗声道: “伯爷豪爽!末将敬伯爷!方才陈大人所言,是‘抗虏’!北边鞑子虎视眈眈,才是咱们的心腹大患!伯爷镇守淮安,让那些北边的豺狼不敢南下牧马,这份功劳,京师也是知道的!末将先干为敬!” 说罢,一仰头,也将杯中烈酒饮尽,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武人的豪气。 刘泽清这下听懂了,哈哈大笑,对杨寅的“识趣”很满意: “哈哈哈!杨将军说得对!鞑子!他娘的!俺老刘的刀也不是吃素的!想当年老刘也在辽东砍过鞑子!来来,杨将军,再干一个!” 气氛在杨寅的圆场下,总算没有彻底冷掉。 酒过三巡,陈名夏想起白日之事,心中郁结,忍不住带着讽刺开口道: “伯爷治军有方,今日入城前,倒是见识了一番伯爷麾下的‘规矩’。” “哦?啥规矩?” 刘泽清啃着鸡腿,茫然抬头。 杨寅接口,语气平淡地将城外遭遇兵痞勒索一千两,以及城门口被索要一百两“进城费”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刘泽清听完,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拍着大腿,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 “哈哈哈!他娘的!这群兔崽子!真他娘的有出息!连天使的钱都敢要!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笑了半晌,他才抹了抹眼角,喘着粗气道: “陈翰林,杨将军,别见怪!都是些没见识的丘八!穷疯了!这样,” 他大手一挥,对着旁边侍立的管家吼道: “去!给老子拿…嗯…一千一百两银子来!还给天使!他娘的,就当老子替这群混蛋给诸位赔罪了!” 他掏银子“赔偿”的动作无比自然,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带着点炫耀自己财大气粗的意思,丝毫没有觉得部下勒索天使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更遑论去追究处理了。 杨寅与陈名夏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这刘泽清带兵,已不是军纪涣散,而是彻底纵容、甚至默许部下以各种名目盘剥敛财,上行下效,已成痼疾! 宴席终了,杯盘狼藉。 刘泽清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陈名夏和杨寅。他脸上的醉意似乎浓了几分,眼神却透着一丝清醒的狡黠。 “陈翰林,杨将军,” 刘泽清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带着浓重的酒气。 “俺老刘是个粗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南边…嘿嘿,” 他指了指金陵方向,撇了撇嘴。 “花花架子,不顶事!整天就知道唱曲儿玩女人!能成什么气候?北边…柱国大人,” 他提到魏渊时,下意识地放低了音量。 “那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威风!俺老刘…佩服!” 他搓着粗大的手指,眼神闪烁着: “这世道乱啊…俺老刘就想带着兄弟们,混口安稳饭吃。将来…若是柱国大人那边…有用得着俺老刘的地方…” 他话没说完,但那投靠、留条后路的意思,已经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陈名夏心头一震,没想到刘泽清竟如此直白地表露骑墙之意。他身为正使,代表的是朝廷体统,对这种私下交易极其敏感,更不敢擅自应承。 他正襟危坐,斟酌着词句,试图用冠冕堂皇的套话搪塞过去:“伯爷忠义之心,天地可鉴。朝廷自有法度,只要伯爷一心为国,陛下与柱国大人必……” 刘泽清脸上期待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和失望。这酸秀才,还在打官腔!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听的杨寅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 “伯爷深明大义,心向社稷,柱国大人若知,必感欣慰。” 他迎着刘泽清瞬间又亮起来的目光,沉稳地说道: “伯爷今日款待之情,坦诚之言,末将定当一字不漏,禀明柱国大人。伯爷只需稳守淮安,约束部众,便是大功一件。来日方长,自有伯爷大展宏图之时。” 这番话,既肯定了刘泽清的“深明大义”,暗示了会将他的“心意”传达给魏渊,又给了他一个“稳守淮安”的台阶和“来日方长”的希望,却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把柄承诺。既满足了刘泽清的需求,又给未来留下了足够的操作空间。 刘泽清仔细咀嚼着杨寅的话,三角眼里的精光越来越亮。他猛地一拍杨寅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杨寅身子微微一沉,哈哈大笑: “好!好!杨将军痛快!是个人物!比那些掉书袋的强多了!俺老刘就喜欢跟明白人打交道!哈哈!” 他心中大石落地,极为满意。 “来人!” 他高声吩咐。 “调一队精骑!护送京师天使前往金陵!务必保证诸位大人一路周全!” 他特意加重了“周全”二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翌日清晨,淮安城门再次开启。 使团队伍在刘泽清一队盔甲鲜明、却眼神飘忽的精骑“护送”下,缓缓驶出城门,再次踏上南下的官道。回首望去,淮安城垣在晨雾中显得愈发灰暗陈旧。 陈名夏坐在车内,心情复杂。 刘泽清的粗鄙贪婪、军纪败坏让他忧心,而其赤裸的骑墙姿态更让他感到这南明根基的腐朽不堪。他看了一眼车外策马而行的杨寅,那个清瘦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稳。 昨夜杨寅那番应对,既解了围,又未失朝廷体面,更在刘泽清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其机变与担当,远超他这个正使。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钦佩交织在陈名夏心头。 杨寅的目光则越过前方“护送”的骑兵,投向南方更遥远的天际。 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心中却波澜翻涌。刘泽清只是第一关,是这腐朽泥潭的一个缩影。 金陵城,那六朝金粉之地,秦淮笙歌之所,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软刀子要磨得更利,暗箭要藏得更深。 车轮滚滚,马蹄嘚嘚。 官道在身后延伸,尘土依旧飞扬。几日后,当官道两侧的景色逐渐变得繁茂湿润,水网纵横,一座雄浑壮阔、却又仿佛笼罩在烟水繁华与无形暮气中的巨城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金陵城,到了。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六朝古都披上了一层流金溢彩的华丽外衣。高耸的城墙如灰色的巨龙盘踞,垛口连绵,望楼巍峨,沉默地诉说着昔日的雄浑。 然而,当使团队伍随着稀疏的人流车马靠近巍峨的聚宝门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扑面而来。 首先冲击感官的是喧嚣。 城门口人声鼎沸,车马骈阗。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声、轿夫的号子声、骡马的嘶鸣、士子高谈阔论的清音、夹杂着脂粉香气的莺声燕语,汇成一股巨大而混杂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这与淮安城门口那赤裸的勒索带来的死寂压抑,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城门洞深邃,青石路面被无数足迹磨得光滑。 守门的士兵穿着还算齐整的鸳鸯袄,但站姿松垮,眼神涣散,有的甚至靠着墙根打盹,任由人流自行进出。 象征性的盘查只针对看起来明显贫寒的行人,对于衣着光鲜的车马,尤其是打着使团仪仗的队伍,反而带着一种谄媚的疏漏。 那面代表着刘泽清势力的“刘”字旗,在城门守卒眼中似乎比使节旌节更有分量,守城小军官远远看到,便懒洋洋地挥手放行,连上前询问的兴致都欠奉。 “戒备竟如此松懈?” 陈名夏在车内看得真切,眉头紧锁。这金陵门户,竟似不设防一般。他想象中的森严壁垒、剑拔弩张,全然不见踪影。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仿佛穿过一层无形的幕布,瞬间投入一个光怪陆离的繁华世界。 宽阔的御道两侧,商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 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瓷器店中琳琅满目,酒楼食肆飘出诱人的香气,更有数不清的茶楼、书肆、古玩店,顾客盈门。 行人摩肩接踵,士子摇着折扇高谈阔论,商贾衣着锦绣步履匆匆,贵妇人乘着香车软轿,珠帘半卷,环佩叮当。 秦淮河支流穿城而过,一艘艘张灯结彩的画舫点缀其间,丝竹管弦之声伴着婉转的歌声,袅袅传来,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脂粉香、酒香和食物的香气。 “真乃…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陈名夏纵然心怀使命,也不禁被眼前的繁华盛景所震撼,低声吟哦。这表面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几乎让人忘却了国破家亡的隐痛。 然而,杨寅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在繁华的锦缎上,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些刺目的破绽与褶皱。 第625章 潼关之战(一) 他环视众将,语气斩钉截铁: “至于强攻潼关?不急!我的王牌……还在路上!时机未到!” “王牌?” 众将面面相觑,疑惑更深。还有什么力量能撼动这座雄关? 魏渊却不再解释,只是神秘一笑: “诸位只需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李自成……他沉不住气的!很快,他就会给我们机会!传令各部,加强戒备,多设疑兵,营造大军云集、即将总攻的假象!静待困兽出笼!” 魏渊的判断极其准确。 当李自成在潼关城头,看到关外永熙军的营盘每日都在扩大,旌旗蔽日,烟尘滚滚,其中多是魏渊布置的疑兵,尤其是看到“刘”、“贺”等原本在河南、湖北割据的明军旗号也出现在魏渊阵中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和恐慌。 “不能再等了!” 李自成在行辕内焦躁地踱步。 “魏渊这厮,是在收拢旧部!打着永熙的旗号,那些墙头草都会被他吸引过去!等他真把潼关周边所有残兵败将都收拢了,兵力大增,这关还怎么守?必须趁他立足未稳,先打掉他的气焰!” 手下也赞同: “陛下英明!魏渊远来,又新收降兵,军心未附,正是出击良机!” 李自成眼中凶光一闪: “好!刘芳亮!” “末将在!” 大将刘芳亮出列。 “命你率精骑1万,步卒2万,出东门!试探魏渊虚实!若其阵脚松动,给朕狠狠咬一口!若其严整,速速退回!” 李自成下令。 “遵旨!” 刘芳亮抱拳领命。 “田见秀!” 李自成又看向另一员大将。 “末将在!”田见秀应道。 “命你率本部人马,自禁沟南出,依托十二连城,袭扰魏渊军南翼!务必牵制其兵力,策应刘芳亮主攻!” 李自成意图两路出击,让魏渊首尾难顾。 “得令!” 田见秀领命。 很快,沉重的潼关东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 吊桥轰然落下!刘芳亮一马当先,身后是如潮水般涌出的大顺军精锐!铁甲铿锵,刀枪如林,“闯”字大旗迎风招展!他们迅速在关前列阵,战鼓擂动,杀声震天,矛头直指魏渊大营! 几乎同时,禁沟方向也传来号角和喊杀声!田见秀的部队依托十二连城的掩护,开始向南翼的永熙军发起试探性进攻! 滚滚烟尘冲天而起!战争的号角,终于在这千古雄关之下,凄厉地吹响! 魏渊早已登上前沿高台,望着关下汹涌而来的大顺军,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烧起熊熊战意: “困兽出笼了!传令!按预定方略,迎敌!让李自成看看,他只要敢伸出爪子,我魏渊就给他砍断在此处!” 潼关之战,序幕拉开! 李自成的中军大纛猛地向前一指,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瞬间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4万大顺精兵,分别从潼关城中与十二连城两个方向杀出,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烟尘与杀意,向着魏渊的军阵汹涌而来。 那遮天蔽日的旌旗和震耳欲聋的杀声,足以让最坚韧的老兵也心生寒意。 站在魏渊身侧,新近归顺的刘国能和贺人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两人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悍将,比谁都清楚李自成麾下老营兵的凶悍——那是一群被饥饿和仇恨淬炼出的亡命之徒! 看着那无边无际、如怒涛般涌来的人潮,听着那仿佛要撕裂心肺的呐喊,一股本能的、源自骨髓的畏惧攥紧了他们的心脏。 更让他们心头打鼓的是,魏渊会如何用他们这些“降将”?会不会让他们这新降之部,去正面硬撼闯军最锋锐的矛头,当那消耗敌军锐气的炮灰? 乱世之中,这几乎是新附者的宿命。 刘国能的手下意识地按紧了腰间的雁翎刀柄,贺人龙则眯起了那双惯于在刀光血影中审视战局的鹰眼,紧抿着厚实的嘴唇,腮帮子微微鼓起,那是将翻腾的不安和疑虑狠狠压下的表现。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忧惧——他们不怕死战,却怕死得毫无价值,成为别人棋盘上随手可弃的弃子。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魏渊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带有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传遍中军: “传令!莫笑尘率新军第一镇,出阵!迎敌!” 命令一出,刘国能和贺人龙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魏渊招募训练的新军共分六镇,一镇八千人左右。 让嫡系精锐,那八千装备最为精良的第一镇,去正面硬撼数倍于己的敌军? 而且是在这开阔地带打野战?这……这简直是以卵击石!不合兵法常理! 两人心头那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巨石的担忧,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所取代——至少,不是让他们带着本部人马去填那无底的血肉磨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几乎是本能反应,两人同时抢步上前,抱拳躬身,异口同声地请命: “督师!末将愿率本部人马为前锋,挫敌锐气!” 这是乱世武将的生存智慧,必要的姿态,也是对新主试探的最后一搏。 魏渊缓缓转过头,脸上竟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那笑容在肃杀凛冽、金戈铁马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散发着一种掌控全局、稳操胜券的自信。 他抬手,轻轻摆了摆,语气甚至带着点轻松的戏谑: “二位将军稍安勿躁。今日之战,无需二位劳烦。我请二位,看一场好戏!且在一旁观战,静待佳音即可。” 那“戏”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别有深意。 眼中闪烁的光芒,不是面对强敌的紧张,而是近乎孩童展示心爱玩具般的神秘与期待,仿佛真的在准备一场盛大的、颠覆认知的表演。 刘国能和贺人龙面面相觑,心中疑窦如野草般疯长。 军令如山,只得拱手应诺: “末将遵命!” 退到一旁,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了那八千开始缓缓向前移动的新军第一镇士兵身上。 他们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这区区八千人,如何能在这旷野之上,挡住对面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狂潮? 魏渊嘴角那抹神秘的微笑更深了。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块开阔平坦、一览无余的战场,正是他精心挑选的舞台,用来向天下,尤其是向身边这两位桀骜的降将,展示他手中那足以撕裂旧时代战争帷幕的利器——由他提出天马行空般的构想,宋应星等顶尖工匠呕心沥血、反复试错改良而成的新式火铳:“崇祯式”燧发火铳!以及那名为“铁马”的奇巧之物。 当这些黝黑修长的火铳第一次分发到新军士兵手中时,引起的轰动不亚于一场地震。 习惯了沉重、笨拙、雨天基本成烧火棍的火绳枪的老兵油子们,摸着光滑如镜的加长枪管,敲打着那精巧的黄铜药池翻盖,尤其是看到那取代了麻烦火绳的燧石夹和钢片击发机构时,无不啧啧称奇。 “乖乖,这玩意儿…不用点绳了?” “这铁疙瘩碰一下就能响?唬人的吧?” 最初的训练场上,充满了疑惑和笨拙。 装填那预制的油纸药包时,有人手忙脚乱撕不开;使用铁制通条压实时,有人用力过猛差点杵弯了枪管;最震撼的是燧发击发测试——扣动扳机,“咔哒”一声脆响,燧石狠狠刮擦钢片,一簇耀眼的火星迸射而出,紧接着“轰”的一声爆鸣!枪口喷出火焰和白烟,远处的木靶应声炸裂! “成了!真成了!比火绳快多了!” “老天爷,下雨天也能打?!” 射程测试更是让所有老兵瞠目结舌。 原本火绳枪百步开外准头就靠天意,而这“崇祯式”,一百五十步外还能保持相当的杀伤力和精度! 更别提那令人发指的射速——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军官的口令下,能打出三轮、甚至四轮整齐的齐射! 那沉闷、凝聚、仿佛能撕裂耳膜的齐射轰鸣,第一次在靶场响起时,连旁边观摩的将领们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套筒上闪着寒光的刺刀,更是无声地宣告着:近身搏杀?它同样不惧! 如果说“崇祯式”带来的震撼是武器性能的飞跃,那么“铁马”的出现,则彻底颠覆了士兵们对“行军”和“防御”的认知。 当第一批用熟铁锻造、结构精炼的“铁马”推到校场时,士兵们围着它,像看天外来物。 “这…这是个啥?两个轮子一根棍?” “没马拉的车?能自个儿跑?” 莫笑尘亲自示范。 他跨上那藤条编织的车座,双脚蹬上铁制圆盘脚踏,熟铁链条哗啦啦地带动着裹着厚牛皮的巨大木轮转动起来! 只见他身体微微前倾,双脚交替发力,这古怪的铁架子竟真的载着他在校场上飞驰起来! 速度之快,远超步行,甚至不亚于小跑的战马! “我的娘咧!真能跑!” “快看快看!将军飞起来了!” 新鲜感过后是实用性。士兵们很快爱上了这“铁马”。 平路行军,轻松省力,速度倍增,背负的弹药粮袋可以捆在车架横杆上。 更重要的是它的战术价值——当教官下令进行防御演练时,士兵们迅速将“铁马”倒置,车轮朝天,车架斜撑深深插入泥土。 多辆并列,间距三十厘米,那三角结构的横杆和斜撑瞬间形成了一道连绵不断的、低矮却异常坚固的金属荆棘带! 早有准备的士兵迅速从背包里掏出熟铁打造的可拆卸铁刺,“咔哒”一声卡在车架顶端,寒光闪闪的尖刺瞬间让这临时工事变得狰狞无比! “拒马桩!活的拒马桩!” “老天爷,这玩意儿倒过来就是墙啊!” 训练中,模拟的“骑兵”冲击在这道由“铁马”构筑的简易防线前纷纷“人仰马翻”。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2章 出使金陵(四)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高谈阔论的士子,他们的长衫或许洁净,但脚下的靴子却沾满了泥泞,腰间悬挂的玉佩也多有磨损。 街角巷尾,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着,伸出枯瘦的手,目光麻木。 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追着一个衣着光鲜、啃着鸡腿的胖少爷跑了几步,被家丁粗暴地推开,摔倒在地,无声地啜泣。 不远处,一家粮店前排着长队,人们脸上带着焦虑,店伙计有气无力地吆喝着“今日限量!明日请早!”。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被繁华刻意掩盖的角落。 一处坍塌了一半的民房,焦黑的梁木斜指着天空,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无人修缮。 几个穿着破旧军服、面有菜色的老卒,抱着锈迹斑斑的长矛,倚在一处废弃的衙署墙根下晒太阳,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仿佛已被这浮华的世界彻底遗忘。 他们的存在,与不远处画舫上飘来的靡靡之音形成了残酷的讽刺。 杨寅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城墙内侧。 一些关键位置的垛口后面空空如也,并无士兵值守。几处本应架设火炮的炮台,只剩下空荡荡的石基,旁边散乱地堆着些杂物。 城墙根下,排水沟淤塞,散发着淡淡的腐臭气味。他甚至看到一处城墙的修补痕迹,用的竟是劣质的夯土和碎砖,敷衍了事,与雄伟的城墙主体格格不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杨寅心中默念,一股寒意沿着脊椎升起。 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城池,其防御竟如同筛子一般!军备废弛至此,士兵懈怠至此,若强敌真的兵临城下,这十里秦淮的笙歌,又能持续几时? 一阵小小的骚动吸引了杨寅的注意。 一群瘦小少年,举着几张粗劣“邸报”,正大声叫喊着“朝廷大捷!江北将士浴血奋战,斩获无算!”的口号。相比这是弘光朝廷鼓舞士气的把戏。 几个路人麻木地走过,无人问津。 一个穿着华丽服饰的人上前,粗暴地将少年们轰走,并呵斥道: “滚远点!别挡道!” 少年瑟缩了一下,飞快地钻进了旁边的小巷。 这小小的插曲,如同一个精准的注脚,印证了杨寅心中的判断。这金陵城,看似烈火烹油,实则根基朽烂。 它的繁华,是浮在巨大脓疮之上的一层薄薄脂粉。军事孱弱,防备松懈,民生凋敝,吏治腐败,人心离散。支撑着这座巨城表面繁华的,只剩下惯性、醉梦和谎言。 使团的马车碾过御道平整的石板,车轮声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陈名夏尚沉浸在对这“帝王州”复杂而沉重的感慨中,而杨寅的神经已如拉满的弓弦。 他微微侧头,用只有身边护卫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吩咐: “进城了,眼睛都放亮些。留意所有视线,尤其是暗处的。”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街道两侧的茶楼窗口、熙攘人群中某些看似随意站立的身影。 金陵的繁华表皮之下,无形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真正的较量,从踏入这城门的第一步,便已悄然开始。 金陵驿馆,蜷缩在城南一条幽僻陋巷的尽头。 夕阳残照下,院墙的斑驳如同老人脸上的褐斑,大片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砖石。 门楣低矮得近乎压抑,朱漆早已褪尽,只剩下干裂的木纹,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腐朽气息。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霉烂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想咳嗽。 几间厢房歪斜地立着,窗棂破损,糊窗的纸早已泛黄发脆,在风中瑟瑟发抖。 最不堪的是供随行卫队驻扎的偏院,狭窄得几乎转不开身,地面坑洼,角落里堆着不知名的杂物。 负责接待的礼部小吏,一个约莫四十岁、穿着半旧青色吏服的中年人,下巴颏抬得几乎要戳到天上去,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仿佛抬一下都费劲。 他用那带着浓重金陵腔调的官话,慢悠悠地拖着长腔道: “就这儿了,诸位‘天使’老爷们,将就住着吧。” 他刻意加重了“天使”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如今这金陵城里头,人满为患,能腾出这么个齐整地儿,已是天大的不易喽。” 他袖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名夏看着眼前这与其身份地位极不相称的寒酸落脚处,一股灼热的怒火“腾”地一下从脚底直冲顶门。 他白皙清瘦的面庞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猛地抬手指向驿馆门楣上那块摇摇欲坠、字迹模糊不清的旧匾“会同馆”(明代专门接待外藩属国使节的机构),声音因极度的激愤而抑制不住地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此乃安置番邦蛮夷之馆驿!我陈名夏,乃大明永熙皇帝陛下钦差正使,代表朝廷正朔!安能受此奇耻大辱?!速去回禀尔等上官,另换合乎规制的馆驿!立刻!” 他胸脯剧烈起伏,宽大的官袍袖口都在微微抖动。 那小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夸张地向下一撇,终于舍得抬起那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分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轻蔑: “哟呵?朝廷?正朔?” 他故意拔高了声调,带着浓重的市井油滑气。 “京师是朝廷,那我们金陵是什么?行啦,我的陈大人!醒醒吧!” 他拖长了尾音,充满了揶揄。 “能住,您就住下,安安分分地。不能住啊?” 他嗤笑一声,肩膀一耸,竟抱着膀子,斜斜地倚靠在腐朽的门框上,摆出一副无赖泼皮的架势。 “您请自便!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咱这小庙,伺候不起您这尊大佛!如今这光景,能有片瓦遮头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哼!” 说罢,竟扭过头去,只用眼角的余光乜斜着陈名夏,一副“你奈我何”的惫懒相。 陈名夏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金星乱冒。 他指着对方,修长的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搜肠刮肚的满腹经纶、引经据典的斥责之词,在这赤裸裸的市侩嘴脸和无赖行径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大人息怒。” 杨寅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轻轻按住了陈名夏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臂。 他脸上如同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喜怒。 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小吏,那眼神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倚着门框的小吏下意识地站直了些。 “既如此,” 杨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有劳了。我们自寻住处便是。” 那小吏被杨寅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目光看得心里有点发毛,撇了撇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刻薄话,只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踱回驿馆昏暗的门洞内,再不理睬门外这群“不受待见”的北来之人。 最终,在杨寅的亲自奔走与一番不卑不亢的交涉下,使团包下了城中一家名为“悦来居”的上等客栈的整个二层。 客栈虽非官驿,但胜在窗明几净,被褥干燥,位置也相对便利,闹中取静。 然而,刚安顿下来,杨寅便如同瞬间换了一个人。 方才的沉稳内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豹般的警觉和高效。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脚步无声地在二层狭长的走廊上快速而精准地移动巡视,目光扫过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每一个角落。 他迅速而低声地唤来几名最精干、眼神最机警的护卫: “虎子!” 杨寅的声音低沉而短促。 “属下在!”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汉子立刻上前一步。 “带两人,守住楼梯口。凡上楼者,无论何人,一律盘查清楚身份、事由。非使团核心人员,一律拦下,先行通报于我,不得擅自放入!” “是!将军!” 虎子抱拳,眼神瞬间变得警惕,带着两人迅速占据了楼梯口的有利位置。 “钱冲!” “属下在!” 一个身形精瘦、眼神灵活的护卫应声。 “你负责后窗和楼下后巷的动静。尤其注意对面屋顶、巷口拐角等易于藏匿之处。发现任何可疑人影、异响,立刻吹短哨示警,不得迟疑!” “明白!”钱豹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通往客栈后窗的走廊尽头。 “孙鹰!” “属下听令!” 一个目光如电、动作矫健的青年护卫躬身。 “带两人,轮值!在走廊两端最暗的拐角处警戒。佩弩上弦,机括打开!记住,遇异常情况,先吹哨示警,确认威胁后,方可动手!以保护大人和文书安全为第一要务!” “是!将军放心!” 孙鹰的声音带着一股冷冽的杀气,迅速挑选人手,隐入阴影之中。 杨寅语速飞快,指令清晰明确,没有丝毫冗余,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滴水不漏: “所有房间门窗,入夜后必须从内闩死!窗纸,用簪子戳几个不易察觉的小孔,用于观察外间动静。饭菜饮水送上来后,必先验毒!用银针,试饭菜,也试盛器边缘。夜间口令——”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定为‘山河’与‘永固’。答错者,即刻拿下!” 护卫们低声领命,神情肃穆,行动间迅捷如风,悄无声息地各就各位,整个客栈二层瞬间被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外松内紧的严密警戒网,透出一种训练有素的精悍与肃杀之气。 忙碌完毕,已是华灯初上,金陵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远远近近,勾勒出秦淮河畔的繁华轮廓。 陈名夏与杨寅在杨寅那间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房间内,相对而坐。 桌上摆着几样客栈厨房送来的时令小菜和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气氛有些沉闷,窗外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更添了几分不真实的隔阂感。 第626章 潼关之战(二) 士兵们躲在后面,依托这钢铁屏障进行火铳射击,安全感和效率倍增。 牛皮包裹的木轮在各种路况下表现出的适应性,以及单辆仅二两白银的造价,更是让后勤官和军需官们喜笑颜开。 此刻,面对汹涌而来的闯军洪流,新军第一镇的士兵们展现出了数月严苛训练的成果。 他们行动迅捷如风,丝毫不乱。 “铁马拒马阵!布!” 军官的吼声穿透烟尘。 士兵们如同精密的齿轮般运转起来。倒置“铁马”,插入泥土,连接首尾,安装铁刺!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在“铁马”本身带来的机动性辅助下,效率远超传统拒马的搬运和布置。 短短时间内,一道低矮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金属荆棘带,便横亘在了冲锋的闯军骑兵面前! 与此同时,士兵们在“铁马”防线之后,迅速列成了严整的三排齐射阵型。 修长的“崇祯式”被稳稳端起,黑洞洞的枪口森然指向前方。 士兵们的脸上,没有了初领武器时的惊奇,只剩下经历无数次训练和实弹射击后的沉稳与专注。 他们信任手中这能在风雨中咆哮的利器,也信任身旁这能瞬间化作壁垒的“铁马”。 “稳住!听令开火!” 基层军官的声音沉稳,压住了大地传来的马蹄轰鸣。 李自成的骑兵先锋越来越近,马蹄践踏大地,卷起漫天烟尘,如同裹挟着毁灭意志的飓风。 他们看到了那道奇怪的“矮墙”,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与嗜血的兴奋。 步兵的拒马?在这等开阔地,能挡得住几时?冲过去,碾碎他们!用铁蹄踏平这些不知死活的官兵! 一百五十步!闯军狰狞的面孔已清晰可见。 在闯军先锋骑兵那令人心悸的马蹄声轰鸣时,让我们把视线第一镇的新军已经依托“铁马”构筑起了一道简易却致命的防线。 梅征,这个刚满十八岁、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男孩,此刻正和同袍们一起,手脚并用地将沉重的“铁马”倒置、插入泥地、首尾相连。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透的粗布手套传来,他咬紧牙关,奋力将一根寒光闪闪的可拆卸铁刺“咔哒”一声卡进车架顶端的凹槽。 看着眼前迅速成型的、低矮却布满狰狞尖刺的金属荆棘带,梅征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安全感。 这名为“铁马”的奇物,几个月前刚发下来时,他还觉得骑着它满校场跑像个滑稽的猴子,如今却成了他和数千同袍赖以活命的壁垒。 “快!列阵!” 什长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耳边。 梅征顾不得喘息,迅速退到“铁马”防线之后,挤进属于自己的位置——第三排中间。 他学着老兵的样子,将沉重的“崇祯式”火铳杵在地上,冰凉的枪管紧贴着大腿外侧,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梅征是从豫西逃难出来的,家里原本有些田产,后来闹流民,举家出逃,家里人都饿死了,为了口吃的,懵懵懂懂地在河北参加了新军。 几个月地狱般的操练,练就了肌肉和队列,却练不掉此刻面对死亡洪流时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恐惧。 大地在震颤!越来越近! 如同滚雷碾过地面。透过“铁马”的间隙和弥漫的烟尘,梅征终于看清了那席卷而来的恐怖景象——无边无际的骑兵,像一片沸腾的、带着尖啸的铁色怒潮! 狰狞的面孔、挥舞的马刀、喷着白沫的战马……那纯粹的毁灭意志扑面而来,让他胃部一阵翻江倒海,握着枪杆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稳住!听老子号令!进入射程再开火!” 百户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像一根钉子,暂时钉住了梅征几乎要崩溃的神经。 一百五十步! 敌人头盔下的眼睛都清晰可见,那眼神里充满了嗜血的狂热和……轻蔑! 梅征甚至能看到前排一个闯军骑兵咧开大嘴,露出黄牙的狞笑,仿佛在嘲笑他们这道可笑的“矮墙”。 “第一排!举枪!瞄准!” 哗啦!身旁第一排的数百名士兵如同一个整体,动作整齐划一,修长的“崇祯式”瞬间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毒蛇般指向奔腾的死亡洪流。 梅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放!” 轰——!!!! 平地惊雷! 不,是无数道惊雷汇聚成一股撕裂天地的恐怖声浪! 梅征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瞬间失聪,只剩下那沉闷、整齐、仿佛要将他灵魂都震出窍的轰鸣在颅腔内疯狂回荡! 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冲在最前面的闯军人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在地上! 血雾如同妖异的红花,瞬间在冲锋的锋线上成片爆开! 人仰马翻! 一匹雄健的战马头颅中弹,整个炸开,连带着背上的骑士像破麻袋一样甩飞出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另一个骑兵胸口绽开巨大的血洞,身体诡异地扭曲着栽倒,随即被后面收势不及的战马踏成肉泥! 惨嚎声、战马的悲鸣瞬间压过了冲锋的呐喊!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狂潮,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猛地一顿,前排瞬间化为一片血腥狼藉! 梅征胃里一阵剧烈抽搐,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那飞溅的鲜血、破碎的肢体、临死前扭曲的面孔……视觉和嗅觉带来的冲击远比训练场上的木靶恐怖千万倍! 他杀人了?不,是第一排杀的……但他知道,很快就要轮到他了。 “第二排!上前!放!” 轰——!!!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第一排士兵如同精密的零件般迅速退后开始装填。 第二排士兵已然踏前一步,举枪、瞄准、击发! 动作行云流水,冷酷得如同机器!又一片更加密集的死亡风暴席卷而去! 刚刚被第一轮齐射打得晕头转向、队形散乱的闯军,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秆,成片倒下!断臂残肢在空中飞舞,鲜血混着泥浆四处流淌。 “第三排!上前!放!” 什长粗粝的吼声在梅征耳边炸响!轮到他了! 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手脚冰凉麻木。但几个月刻入骨髓的训练发挥了作用,身体几乎是本能地驱动着——他猛地踏前一步,肩膀死死抵住冰冷的枪托,透过简易的照门和准星,他看到了一个目标:一个满脸横肉、挥舞着弯刀、正试图勒住受惊战马的闯军骑兵。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在梅征的视野里无比清晰。 “稳住……瞄准……” 他脑海里只剩下训练时教官的咆哮。 手指扣动扳机! “咔哒!” 燧石撞击钢片的清脆声响。 “轰!!!” 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梅征的肩膀上,震得他半边身子发麻! 枪口喷出的火焰和浓烟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刺鼻的硝烟味呛得他剧烈咳嗽。透过烟雾,他看到那个目标……消失了。 不,是连人带马都倒在了血泊泥泞之中,一动不动。 “我……我杀了他?” 一个冰冷而陌生的念头钻入脑海。没有想象中的豪情,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和恶心感。 他亲手抹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胃里的翻腾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酸水灼烧着喉咙。 就在这混乱与血腥达到顶峰时,老天爷似乎也看不过眼这场屠戮。 乌云翻滚,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天地苍茫,视线一片模糊,脚下的泥地迅速变得湿滑泥泞。 “雨!下雨了!!” “天助我也!官兵的火绳枪废了!” “弟兄们!冲过去!剁了他们!” 原本被那恐怖火铳打得魂飞魄散的闯军,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喜呼喊! 雨水是火绳枪的克星,这是他们坚信不疑的救命稻草! 连后方观战的刘国能也心头猛地一沉: “糟了!火绳遇水即灭!魏督师这新铳再利,怕也……” 他几乎不敢再看下去。 然而,梅征身边的什长却发出一声短促而粗野的嗤笑: “废了?做梦!” 雨水顺着什长满是横肉的脸颊流淌,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抹了一把脸,露出狰狞的笑容: “给老子装填!快!让这些土包子开开眼!” 梅征强忍着呕吐感和肩膀的酸痛,手忙脚乱地从腰间的油布包里掏出预制的油纸药包。 冰冷的雨水打在手上,流进袖口,刺骨的凉。 他用力撕开那层坚韧的油纸——感谢宋应星宋博士!这油纸防水极好! 火药干燥地倒入枪管,铅弹塞入,再用铁通条狠狠压实。 整个过程在风雨中虽然狼狈,却并未受阻。 “第一排!瞄准!放!” 轰——!!! 那象征着死亡收割的整齐轰鸣,穿透厚重的雨幕,再次震撼了战场! 没有丝毫减弱!没有丝毫迟滞!甚至因为雨声的衬托,那沉闷的齐射声显得更加清晰,更加稳定! 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丧钟,敲打在每一个闯军的心头! 梅征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冰冷刺骨。 他透过雨幕,看到前排的士兵在军官口令下,再次举起了“崇祯式”。 雨水打在黄铜的药池翻盖上,溅起水花,却丝毫无法侵入内部。 燧石撞击钢片的“咔哒”声在雨声中依旧清脆可闻,紧接着就是爆鸣! “第二排!放!” 轰——!!! 又是一轮!风雨无阻!收割不止! 梅征看着对面冲锋的闯军,在雨水中,在连绵不断的恐怖齐射下,如同被无形的镰刀反复切割,一片片地倒下,挣扎,然后被泥泞和血水淹没。 惨叫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厉和绝望。一个年轻的闯军士兵,看起来可能比他还要小,胸口被铅弹撕开,倒在泥水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灰暗的天空,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嘴里涌出……这一幕深深烙进了梅征的脑海。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3章 出使金陵(五) 陈名夏拿起筷子,对着眼前的菜肴却毫无食欲。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重的叹息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也打破了他强压着的郁结: “杨将军行事周密,临危不乱,名夏深感佩服。” 他放下筷子,揉了揉眉心,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深深的失望。 “只是…这金陵,这所谓的‘朝廷’…”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挫败与苦涩。 “名夏出身寒微,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幸得皇恩浩荡,高中进士,所求为何?不过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扶保社稷,延续我大明国祚!可如今…这江南半壁,远观之下,秦淮灯影,画舫笙歌,何等繁华!然近看方知,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糜烂至此!竟连朝廷正朔、天子钦差都敢如此轻慢折辱!这…这根基何在?人心何在?”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迷茫与痛心,仿佛信念的支柱正在遭受猛烈的撞击。 杨寅默默地扒了几口饭,动作沉稳有力。闻言,他抬眸看向陈名夏,深邃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陈大人一片赤子之心,忠君体国,令人感佩。” 他的话语简洁,却带着真诚的分量。 似乎想驱散心头的阴霾,也为了更了解这位沉默寡言的搭档,陈名夏转换了话题: “听闻杨将军年少时,曾游历过金陵?” “是,” 杨寅放下碗筷,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朦胧的灯火,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悠远的追忆。 “崇祯十年,随家中一位行商的叔父南下贩货,曾在此地盘桓过月余光景。” “哦?” 陈名夏的兴致被勾起,追问道。 “那时节的金陵,比之今日如何?想必亦是繁华鼎盛之地吧?” 杨寅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棂,望向了记忆中秦淮河的方向。那里此刻正隐隐传来缥缈的丝竹管弦和女子的娇笑声。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咀嚼着回忆与现实的重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 “商铺鳞次栉比,画舫如织,人流摩肩接踵…表面的繁华景象,似乎与前几年别无二致。” 他顿了顿,语气中悄然渗入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甚至…因北方战乱,避祸南迁者众,更显‘热闹’喧嚣。笙歌达旦,醉生梦死,当真如一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 陈名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猛地放下筷子,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讽刺。 “哼!好一个‘世外桃源’!若无魏柱国在北面砥柱中流,亲冒矢石,浴血拼杀,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建奴的铁蹄!若无万千将士在北疆冻土之上埋骨黄沙!他们这秦淮河上的靡靡笙歌,这脂粉堆里的温柔醉梦,能做得如此安稳香甜?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忘却国仇家恨,视北方生灵涂炭如无物?这所谓的‘繁华’,不过是坐享其成,粉饰太平的海市蜃楼罢了!”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杨寅深深地看了陈名夏一眼,那目光中似乎有某种东西被点燃了。他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只是用他那特有的、沉稳而清晰的语调,平静地复述道: “柱国大人曾言:‘你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轰!”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陈名夏耳边炸响! 他浑身剧震,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得近乎刺目的光芒,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指路的明灯!所有的郁结、愤懑、迷茫,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和共鸣的出口! 他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碗碟都跳了起来: “好!好!好一个‘岁月静好,负重前行’!柱国此言,字字千钧,振聋发聩,直指人心!道尽了这金陵城虚假浮华之下的虚妄、麻木与不堪!也道尽了我等北来之人心中块垒!” 他激动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胸中那股因受辱而淤积的闷气,似乎被这八个字冲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对魏渊更深的敬仰和对自己所肩负使命更加坚定的信念。 那沉重的“负重前行”之责,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铠甲,披挂在了这位年轻钦差的身上。 窗外的靡靡之音,似乎也遥远了许多。 悦来居的二楼,成了陈名夏的囚笼。 窗外金陵城的喧嚣依旧,秦淮河上的笙歌夜夜不休,仿佛在嘲弄着他们的徒劳。 请求觐见弘光皇帝的奏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一连数日,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礼部衙门如同铁板一块,递进去的消息杳无音信,连个敷衍的回执都没有。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陈名夏在狭小的客房内来回踱步,步履沉重,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清瘦的脸庞上,焦虑如同刻刀般留下痕迹,眉头紧锁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桌上的茶水早已冰凉,他却浑然未觉。终于,他猛地停住脚步,对着窗棂外那片虚假的繁华,声音因压抑的怒火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发颤: “柱国大人将北地安危、朝廷尊严系于我一身,交付如此重任!岂能在这秦淮脂粉堆里空耗时日,坐困愁城?!北面战局瞬息万变,粮饷、军情、陛下的旨意…哪一样耽误得起?若因我在此蹉跎,误了军国大事,我…我纵有百死,亦难赎其罪啊!” 他的拳头紧紧攥起,眼中既有对使命的执着,更有对前途无望的深深恐惧。 杨寅站在一旁,他的焦虑并不比陈名夏少半分。 柱国魏渊临行前的嘱托犹在耳边,北方面临的巨大军事压力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但他与陈名夏不同,他的焦灼是内敛的,是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这几日,当陈名夏在斗室中困兽般踱步时,杨寅早已悄然行动。 他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靛蓝细布直裰,褪去了使团护卫统领的锐气,如同一个寻常的南来北往客商,融入了金陵城熙攘的人流。 凭借早年游历的记忆和对江南方言的熟悉,他像一滴水珠,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市井的各个角落。 茶楼酒肆里,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竖起耳朵捕捉着邻座关于朝局的只言片语;秦淮河畔的画舫码头,他扮作寻亲的北客,与看似消息灵通的船夫、小贩攀谈;甚至在一些官员府邸后门出入的采买杂役口中,他也试图套取一丝半缕有用的信息。 他的眼神锐利依旧,却收敛了锋芒,只留下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 此刻,杨寅关上房门,确认无人窥听,才走到陈名夏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市井探听来的烟火气: “大人,有些眉目了。” 他顿了顿,确保陈名夏的注意力完全集中。 “如今这金陵朝堂,看似陛下在上,实则真正执掌权柄的,是内阁首辅马士英,以及…兵部尚书阮大铖。弘光陛下深居宫苑,鲜少露面,大小政务,几乎皆决于马、阮二人之手。尤其是那阮大铖…” 杨寅的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此人贪财好货,权欲熏心,门生故吏遍布六部,其心腹管家更是其贪渎索贿的‘白手套’。朝中大小关节,若想打通,十有八九,最终都绕不开这位阮尚书。他,才是眼下我们叩开宫门的关键钥匙。” “行贿?!” 陈名夏猛地转身,眼中瞬间燃起被羞辱的怒火,白皙的脸颊因激动而再次涨红。 “杨将军!你让我去向这等蠹国奸佞行贿?此乃小人行径,卑劣龌龊!有辱朝廷体面!有负圣上清名!更是玷污了柱国大人交付的使命!本官十年寒窗,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君子道,岂能自甘堕落,与这等魑魅魍魉同流合污?!绝无可能!” 他声音虽低,却字字铿锵,充满了文人的清高与对原则的坚守,仿佛触碰贿赂便是触碰了他立身的根本。 “大人清誉风骨,末将深知,亦深为敬重。” 杨寅并未因陈名夏的激烈反应而动摇,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如磐石,目光坦然地迎上陈名夏愤怒的视线。 “然大人,此乃非常之时!北地烽烟告急,朝廷正朔危机四伏,时间不等人!我等肩负的,是万千将士的性命,是社稷江山的延续!与这泼天大的干系相比,些许污浊手段,不过是渡河之筏,过墙之梯。若拘泥于小节而误了大事,那才是真正的不忠不义,愧对柱国,愧对陛下,愧对北地浴血的将士!”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决。 “此等污浊之事,大人身份贵重,乃朝廷正使,清流典范,出面确实大大不妥,亦会授人以柄,有损正使威严与柱国大人清望。此事,交给末将便是。柱国大人临行前,亲授末将‘便宜行事’之权,正是用于此等…不得不为的关节之处。”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为达目的、不惜弄脏双手的钢铁般的决断与担当。 这决断并非源于对权术的喜好,而是源于对北方面临绝境的清醒认知和对使命的绝对忠诚。 陈名夏如遭重击,怔怔地看着杨寅。 杨寅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敲打着他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他脑海中闪过魏渊疲惫而坚毅的面容,闪过北疆烽火连天的景象,闪过万千将士在寒风中浴血的身影… 与这些相比,自己这点清高和洁癖,似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的内心,一边是根深蒂固的道德准则,一边是沉甸甸的、关乎存亡的责任。 他痛苦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内心挣扎如同惊涛骇浪。良久,他才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颓然的长叹,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杨寅,肩膀微微垮塌下来,挥了挥手,声音干涩而疲惫: “罢了…罢了…一切…由将军…酌情…处置吧…” 这声叹息,如同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也标志着他某种坚持的崩塌。 第627章 潼关之战(三) 最初的恐惧和恶心,在持续不断的杀戮节奏和冰冷的雨水中,渐渐被一种麻木和冰冷的专注所取代。 他的手不再那么抖了,装填的动作也流畅了一些。 呕吐感被一种求生的本能压了下去。他只想活着,只想跟着这死亡机器的节奏,扣动扳机,然后活下去。 “不……不可能!妖法!这是妖法啊!” 一个浑身是血的闯军小校在阵前崩溃地嘶吼着,随即被下一轮齐射的铅弹撕碎。 刘国能和贺人龙在后方早已看得面无人色,雨水顺着他们的盔甲流下,也浑然不觉。 那风雨中持续不断的、高效冷酷的杀戮景象,彻底粉碎了他们所有的认知。 梅征不知道身后督师大人和将军们的心思。 当什长再次吼出“第三排!上前!放!”的命令时,他机械地踏前一步,再次举起了沉重的“崇祯式”。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年轻的脸庞,也冲刷着枪管上的血迹。 他透过准星,瞄准了下一个在泥泞中挣扎的身影,手指扣动了扳机。 “轰!” 后坐力依旧猛烈,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呕吐。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他那颗刚刚经历生死洗礼的年轻心脏上。 他不再是那个豫西逃荒的懵懂少年梅征了。 他是新军第一镇,站在第三排的一名火枪手。 他活过了第一轮冲锋,在暴雨中杀死了敌人。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真好。 而这一切,都源于手中这把能在风雨中咆哮的“崇祯式”,和身边这道由“铁马”构成的、沾满敌人血肉的钢铁壁垒。 雨还在下,硝烟混合着血腥味弥漫不散。 梅征喘息着退后,再次开始装填。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已成血肉磨盘的战场,扫过那些在泥泞中哀嚎或死去的敌人,最后落在了远处魏渊那风雨中挺拔如山的背影上。 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和莫名归属感的复杂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整个战场之上,明军指挥体系内的武官口令不时发出,急促而清晰! “第一排!瞄准!” 哗啦!第一排士兵整齐划一地举起了黝黑的“崇祯式”,动作如同一个人,枪口稳稳地指向奔腾而来的死亡洪流。 “放!” 轰——!!! 平地惊雷!不是以往火绳枪那杂乱无章的噼啪爆响,而是数百支“崇祯式”燧发枪同时怒吼汇聚成的、沉闷、整齐、仿佛要撕裂苍穹的恐怖轰鸣! 宛如天神的震怒,死神的丧钟! 刹那间,冲在最前面的闯军人马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人仰马翻!血雾在冲锋的锋线上成片炸开! 加长枪管赋予了铅弹恐怖的动能,轻易撕裂皮甲,洞穿薄铁,将血肉之躯搅得粉碎! 战马的悲鸣、士兵的惨嚎瞬间压过了冲锋的呐喊!原本一往无前的冲锋势头,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为之一滞! “第二排!上前!放!” 轰——!!!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第一排士兵如同演练了千百次般,迅速退后开始装填那油纸药包。 而第二排士兵已然踏前一步,举枪、瞄准、击发! 动作行云流水!又一片整齐的死亡风暴席卷而去!刚刚被第一轮齐射打得晕头转向、队形散乱的闯军骑兵,再次遭受毁灭性打击!残肢断臂横飞! “第三排!放!” 轰——!!! 三轮齐射,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在冷酷地运转,节奏稳定得令人窒息! 每一次齐射都像一把无形的巨大镰刀,在闯军的先锋队伍中狠狠刮过,留下一片片狼藉的死亡地带! 那恐怖的、连绵不绝的打击效率,让后面跟进的闯军步兵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与茫然。 这根本不是他们认知中的明军!这火器的威力与射速,闻所未闻! 乌云翻滚,雨越下越大起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顷刻间天地苍茫,战场一片泥泞,能见度急剧下降。 “大雨!!” “天助我也!官兵的火绳枪废了!” “弟兄们!冲啊!杀光他们!” 原本被那恐怖火铳齐射打得有些胆寒的闯军,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般的狂喜呼喊! 雨水是火绳枪的克星,这是深入骨髓的常识!更何况是这种大雨!连后方观战的刘国能也心头猛地一沉,暗道: “糟了!火绳遇水即灭!魏督师这新铳再利,怕也……” 然而,他担忧的话音未落,战场上那象征着死亡收割的整齐轰鸣,穿透雨幕,再次响起! 轰——!!! 轰——!!! 轰——!!! 风雨之中,那声音非但没有减弱、迟滞,反而更加清晰,更加稳定!如同死神的脚步,坚定不移地踏着固定的、催命的节奏,一步步碾碎闯军的希望和狂喜! 雨幕中,新军第一镇的士兵们岿然不动。 雨水打在“崇祯式”的黄铜翻盖药池上,溅起朵朵水花,却丝毫无法侵入内部那干燥的火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燧石与钢片猛烈撞击,“咔哒”一声脆响,迸发的金色火星依旧精准地引燃引火药! 撕开防水油纸包,装填、压实、举枪、瞄准、击发! 整个流程在士兵们手中流畅无比,仿佛那瓢泼大雨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那整齐的举枪、那撕裂雨幕的轰鸣、那在灰暗天地间弥漫开的大片硝烟,构成了一幅诡异而震撼的画面——仿佛一群来自炼狱的使者,在风雨的洗礼中,更加冷酷高效地执行着收割生命的任务。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一个浑身湿透、满脸血污的闯军小校,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同袍,看着那风雨中依旧稳定喷吐着死亡火焰的明军阵列,发出了绝望而崩溃的嘶吼。 他的勇气,连同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这一刻被那风雨无阻的燧发齐射,彻底轰成了齑粉! 刘国能和贺人龙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浑身冰凉,连雨水打湿了衣甲都浑然不觉! 他们离得更近,看得更清!那风雨无阻、持续不断、精准高效的齐射,那在雨中依旧清脆可闻的燧石击发声,那闯军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浪般成片倒下的惨烈景象……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理解!这简直就是……神迹!或者说,是凡人掌控了神罚之力! 贺人龙这位以勇猛刚烈着称的悍将,此刻握刀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魏渊那在风雨硝烟中挺拔如松的背影,那背影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万仞高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严。 他心中翻江倒海,过往的骄横、对新主若有若无的轻视和试探,在这一刻被那风雨中的死亡轰鸣,彻底碾得粉碎! 他终于无比清晰地明白了魏渊那句“看一场好戏”的真正份量! 这不是戏,这是赤裸裸的、碾压一切的、无可匹敌的武力宣示! 是在告诉他,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所谓的骄兵悍将、百战骁勇,都不过是移动的靶子,弹指可灭! 刘国能更是感到一阵彻骨的后怕和深入骨髓的敬畏。他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了归顺,而不是愚蠢地站在那死亡镰刀的对立面。 他更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督师,不仅智谋深沉如海,更掌握着足以倾覆天下、再造乾坤的恐怖力量! 这力量,足以让任何心怀异志者,瞬间化为齑粉!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因震惊而有些佝偻的腰杆,望向魏渊的目光里,再无半分疑虑与权衡,只剩下了彻底的、心悦诚服的臣服。 魏渊没有回头,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两道目光的变化——从最初的疑惑、担忧,到中期的震惊、难以置信,再到此刻那如同目睹神迹般的恐惧,最终彻底化为高山仰止般的敬畏与绝对的臣服。 他负手而立,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甲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那片在风雨和硝烟中已然化作血腥屠宰场的战场。 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却冲刷不掉他眼中那掌控一切的冷冽光芒。 他知道,这场精心策划的“戏”,达到了它最核心的目的。 这不仅仅是一场击退李自成大军的战斗,更是一场震慑人心的“肌肉秀”。 他要让刘国能、贺人龙这些在乱世血火中挣扎求生、桀骜不驯的武将清楚地看到:归顺于他魏渊麾下,绝非仅仅是政治上的权宜之计,更是向一种足以粉碎一切旧有战争规则、重塑天下秩序的绝对力量,低首臣服! 在这股力量面前,任何所谓的骄横、悍勇、小心思、小算盘,都如同那风雨中徒劳冲锋的闯军骑兵一般,可笑、可悲、且毫无意义! 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彻底弹压这些骄兵悍将,让他们收起獠牙,死心塌地。 而今日这场风雨无阻、由“崇祯式”燧发火铳的死亡齐奏与“铁马”的机动壁垒共同演绎的杀戮盛宴,就是魏渊铸就的、最坚不可摧的力量基石! 刘芳亮眼看骑兵试探失败,立刻调整战术,步骑协同攻击的命令被很快下达。 中路步军如潮水般压上,在雨幕中影影绰绰,其后弓弩手的身影在泥泞中若隐若现。 密集的箭矢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如同蝗群般越过前排步卒的头顶,狠狠地砸向明军阵地! “起盾!” 莫笑尘的吼声穿透雨声,清晰而冷峻。 早已严阵以待的明军步兵阵列中,发出沉重而有序的金属摩擦声。 士兵们动作娴熟地取出盾,安装在已经搭建好的带有倾斜角度的铁马防御工事上。 拼接、加固,榫卯结构咬合紧密,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转瞬间,一道连绵的、泛着冰冷光泽的低矮盾墙便在明军阵前矗立起来,如同一道钢铁长城,将大部分步兵遮蔽其后。 “笃笃笃笃……叮叮当当!” 箭雨如期而至。 大部分箭矢狠狠钉在倾斜的木板上,发出密集如鼓点般的撞击声,力道大的箭矢甚至让木板微微震颤,箭头在木板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凹坑,却无法穿透。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4章 出使金陵(六) 默许,已是他此刻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杨寅不再多言,只是对着陈名夏僵硬的背影,无声而郑重地抱拳一礼。他深知这份默许背后,陈名夏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行动迅疾而隐秘。 杨寅动用了使团秘密携带的、原本预备用于特殊外交场合的贵重储备。他精心挑选了一对通体无暇、温润如凝脂的羊脂白玉如意——此乃宫廷御制之物,价值连城,足以彰显“诚意”。 又准备了五百两压得实实的、黄澄澄的金叶子,装在特制的、毫无标记的紫檀木匣内。 他没有亲自出面,而是通过数日前在市井中物色到的一个可靠的、背景干净的中间人,以“北地豪商欲拜码头”的名义,辗转数道,最终将这沉甸甸的“拜帖”,悄然送进了阮大铖心腹管家的私宅。 那管家是个精瘦的老狐狸,一双三角眼总是半眯着。 当他打开紫檀木匣,看到那对在烛光下流淌着温润光泽的玉如意,再掂量着那盒沉甸甸的金叶子时,他那张刻板的老脸瞬间松弛,眼角眉梢都透出贪婪的笑意,连带着那稀疏的眉毛都跳动了几下。 他不动声色地盖上盖子,眼皮都没抬,只对着送东西的人含糊地说了句: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心意阮老爷收到了。等着听信儿吧。”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金钱与珍宝的魔力,在金陵的权贵圈子里,永远是最有效的通行证。效果之快,甚至超出了杨寅的预料。 仅仅三天后,一个寻常的午后。 悦来居略显冷清的二楼楼梯口,守卫虎子拦住了一个身着礼部低阶官服、神情倨傲的小吏。 那小吏鼻孔朝天,将一份盖着鲜红礼部大印、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正式谕旨,“啪”的一声拍在楼梯扶手上,拖长了腔调,用带着金陵官话的口吻宣道: “礼部谕令:着京师使臣陈名夏、杨寅等,于明日巳时正刻,陛见!地点,武英殿!不得延误!” 宣完,也不等虎子通报,便趾高气扬地转身下楼,靴子踩在木楼梯上发出刺耳的“噔噔”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二楼走廊里回荡,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插进了紧闭多日的宫门之锁。 陈名夏闻声冲出房门,看着虎子呈上的谕旨,双手微微颤抖。 杨寅则站在他身后,目光沉静地扫过那朱红的印章,眼神深处,一丝锐利的寒芒一闪而过。 宫门将启,但门后的,绝不会是坦途。 翌日,巳时正刻。 武英殿,这座曾经在洪武年间象征大明帝国无上权威的殿堂,在初夏的阳光下,依旧金碧辉煌得刺眼。 蟠龙金柱高耸,仿佛要撑破苍穹,琉璃瓦顶流光溢彩,流淌着液态黄金般的色泽。 然而,当陈名夏与杨寅身着崭新的钦差官服,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一步步踏上冰冷的、打磨得能照出人影的金砖地面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便如冰冷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殿宇依旧巍峨,却仿佛失去了灵魂。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仿佛要掩盖什么的檀香,但在这香气之下,敏锐的嗅觉却能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混杂着隔夜酒气和廉价脂粉的甜腻气味。 侍立在丹墀两侧的太监宫女人数众多,衣饰也算光鲜,但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般飘忽不定,仪态松散,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懈怠。 殿内班列的朝臣们,冠冕堂皇,袍服锦绣,看似秩序井然。然而,那看似低垂的眼帘下,目光交错间充满了冰冷的算计与毫不掩饰的冷漠,嗡嗡的低语声如同无数苍蝇在耳边萦绕,将本该庄严肃穆的朝堂,变成了一个嘈杂而压抑的市集。 龙椅之上,弘光皇帝朱由崧臃肿的身躯几乎要将那宽大的御座填满。 明黄的龙袍包裹着他肥胖的身躯,紧绷绷的,仿佛随时会绽开线头。 他面色浮肿,眼袋深重发青,一双浑浊的眼睛空洞无神,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污垢,显露出长期纵欲无度的疲惫与萎靡。 那顶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压在他虚浮的头上,他似乎很不自在,肥胖的身体在龙椅里不安地扭动着,仿佛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是一张布满针毡的刑椅,让他坐立难安。 当陈名夏与杨寅昂首步入大殿中心,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聚焦在他们身上。 好奇、审视、轻蔑、敌意…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这威压并非来自皇权的威严,而是源于一种对“异类”的排斥和对既有秩序的维护。 第一步考验,猝然而至,带着刻意的刁难。 “大胆狂徒!” 一声尖利的呵斥如同淬毒的匕首划破殿内的嗡嗡声。礼部尚书张捷,一个颧骨高耸、眼神刻薄的老者,率先从班列中踏出一步,手指戟指,声音因刻意拔高而显得刺耳。 “见天子竟敢不跪!尔等眼中还有没有君臣纲常?!还有没有上下尊卑?!此乃大不敬!该当何罪?!” 他身后的几名马党官员也立刻鼓噪起来,形成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陈名夏停下脚步,与杨寅并肩而立。 他清瘦的身躯在巨大的殿堂中显得单薄,却如劲松般挺拔,毫无弯曲之意。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檀香与腐败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反而激起他胸中一股凛然正气。 他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如同玉磬击鸣,穿透了殿内的嘈杂,清晰地回荡在梁柱之间: “下官陈名夏,乃大明永熙皇帝陛下钦差正使!永熙皇帝,乃先帝崇祯皇帝血脉,先太子朱慈烺殿下!奉正朔之命,持节出使江南,宣谕陛下恩德!君臣之礼,天地纲常,当行于正朔天子驾前!岂有正朔之使,屈膝于僭越之主之理?” 他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将永熙帝承继大统的法理依据、崇祯帝传位于太子那是天经地义,阐述得清晰无比,字字如金石掷地,不容辩驳。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 马士英一系的官员如同被捅了马蜂窝,立刻群起而攻之。 “弘光陛下乃神宗皇帝嫡脉,福藩之后,承继大统,名正言顺!有南京诸臣拥立诏书为证!” 一个侍郎模样的官员涨红了脸嘶吼。 “荒谬绝伦!弘光陛下继位,乃人心所向,天下共知!尔等北来伪使,才是真正的僭越乱臣!” “正朔在北!永熙陛下承先帝遗志,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亲率将士浴血抗虏,收复失地,方为我大明江山社稷唯一的希望所在!” 陈名夏面对潮水般的攻讦,毫不畏惧,反而踏前一步,声音更加高亢激越,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悲壮与坚定。 “尔等偏安于这江南一隅,醉卧于秦淮笙歌,坐视北地生灵涂炭,山河破碎!有何面目在此妄称正统?!有何资格质问忠良?!” 他本就学识渊博,口才便给,此刻为扞卫心中至高无上的信念,更是气势如虹,引经据典,词锋犀利如刀,将对方那些苍白无力的拥立理由驳斥得体无完肤。 一时间,他那清瘦的身影仿佛迸发出巨大的能量,竟压得殿内喧嚣为之一滞,不少反对者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眼看在法理和道义的辩论上渐落下风,兵部尚书阮大铖阴恻恻地接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毒蛇吐信,直指核心,试图将水彻底搅浑。 “太子殿下早已在京师殉国!尸骨无存!京师所立,谁知真假?焉知不是魏渊那跋扈武夫,挟持一少年,行那王莽、曹操之事,假借太子之名以令天下?!” 他狭长的眼睛闪烁着狡诈的光芒,目光在陈名夏和杨寅身上来回逡巡。尽管他收了钱,可在阮大铖看来,他收的只是见面的钱,其他事与他无关。 一个蓄着山羊胡、眼神闪烁的御史也跳出班列,厉声喝道: “阮阁老所言正是!就算你们说得天花乱坠,引经据典!谁又能证明?!” 他手指几乎要戳到陈名夏的鼻尖。 “谁能证明那远在京师龙椅上坐的,就是真正的先太子朱慈烺?!魏渊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他随便在民间找个年岁相仿、眉目清秀的少年郎,说是太子,天下人就都得信了?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故意提高了声调,环视四周,试图煽动情绪。 “前些时日,我金陵城内,还冒出过好几个自称是先太子殿下的人呢!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结果如何?最后不都被查明是些市井无赖、骗子流寇?!你们又如何自证清白?!拿出铁证来啊!” “对!空口无凭!拿出证据来!” “就是!红口白牙就想混淆视听?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又一个冒牌货!” “拿出真凭实据!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质疑的声浪再次汹涌而起,这一次,直接指向了永熙皇帝身份的真伪,直击使团此行最核心、也最难以完全自证的软肋。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陈名夏,带着幸灾乐祸的逼迫。 陈名夏对此早有预料,胸有成竹。他面色沉静,正欲从怀中取出那份由数位在北方的前朝遗老重臣、避难的宗室成员亲笔签名画押、详细描述太子容貌特征与旧事的证词文书,以及太子随身信物的拓印图样。 “行啦——!” 龙椅之上,一直昏昏沉沉、仿佛置身事外的弘光帝朱由崧,终于被这没完没了的争吵彻底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皱着眉头,那张肥胖浮肿的脸上写满了极度的厌倦与不耐,如同一个被吵醒的、脾气暴躁的孩童。 他用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宿醉未醒的沙哑,粗暴地打断了这场在他看来既无聊又头痛的争论: “叽哩哇啦!叽哩哇啦!吵吵嚷嚷,没完没了!听得朕脑仁儿都要炸开了!烦死个人!” 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眯缝着浑浊的小眼睛,努力辨认了一下阶下那个挺立的身影。 第628章 潼关之战(四) 少数高抛射入阵中的箭矢,则被阵内士兵用随身携带的藤牌或圆盾格挡、拨开。 即便如此,仍有不幸的士兵被刁钻角度或力道强劲的弩箭射中臂膀、大腿等未被铁马完全遮蔽之处,闷哼与惨叫声在屏障后响起,但整个阵型依旧稳固,无人慌乱后退。 “目标,敌弓弩手!自由射击!压制!” 莫笑尘的命令果断下达。 “得令!” 明军阵型迅速变化。 不再是之前对抗骑兵冲锋时严整的三段式轮替射击。 位于铁马射击孔后的火枪手,以及铁马间隙处负责掩护的士兵,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崇祯式”。 他们依托铁马的掩护,冷静地寻找着雨幕中弓弩手闪动的身影。 “砰!砰!砰!砰!” 燧石击发的声音不再追求齐射的震撼,而是连绵不绝、此起彼伏。 硝烟在铁马后方弥漫,又被雨水快速压下。 自由射击模式赋予了火枪手最大的灵活性和火力持续性。 他们精准地狙杀着暴露的敌军弓弩手。 每一次火光闪烁,雨幕中几乎就有一个大顺弓弩手应声倒下,或者被逼得缩回步兵身后,其抛射的箭雨密度和精度肉眼可见地减弱。 明军的火力压制,让大顺军的远程优势荡然无存。 就在中路佯攻和弓弩对射吸引明军注意力之际,刘芳亮真正的杀招发动了!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从左右两翼同时响起! 早已蓄势待发的大顺骑兵,如同两股奔腾的泥石流,踏碎泥浆,卷起漫天水雾,以惊人的速度绕过中央的步军纠缠,狠狠撞向明军两翼!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避开正面的铁马壁垒,从相对薄弱的侧翼撕开缺口! “骑兵两翼!稳住!” 莫笑尘的眼神锐利如鹰。 两翼的明军并未因骑兵的突然冲击而动摇。 负责侧翼防御的部队早已将部分铁马以一定角度斜向布置,构成了简易的拒马和障碍区。 刘芳亮眼中寒光一闪,手中令旗狠狠劈开雨幕。 中军号角顿时变调,原本散乱的步卒开始如潮水般向前涌动。 在这泥泞的战场上,中路步军推进的队伍里,一个身影挺在了最前面,陈五,大顺军中的一名把总,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身后嘶吼: “弟兄们,压上去!让官军尝尝咱们的厉害!” 他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推进。雨水顺着破旧的铁盔边缘流进领口,冰冷刺骨,却浇不灭他胸中那团火。 这些年,他跟着闯王从陕西杀到河南,从一个小兵爬到把总,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 官军的火铳是厉害,可只要冲近了,还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弓弩手!放箭!” 身后传来嘶哑的命令。 陈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听着箭矢破空的尖啸从头顶掠过,如同死神振翅。 他亲眼见过被明军火铳打中的弟兄,那才叫一个惨,碗口大的血窟窿,肠子流了一地。 相比之下,箭矢倒是仁慈多了。 前方雨幕中,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金属撞击声,连绵不绝。 陈五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明军阵前发生了什么。 雨太大了,只隐约见到一道矮墙似的黑影在移动,泛着不祥的冷光。 “那是什么鬼东西?” 身旁的年轻士卒颤声问道。 陈五啐了一口泥水: “管他什么玩意儿!冲过去剁了便是!” 他嘴上强硬,心里却莫名一沉。那东西看上去……太整齐了,太坚固了,完全不像以往遇到的明军。 箭雨噼里啪啦砸在那道铁墙上,声音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却几乎没什么效果。 偶尔有几支箭越过墙头落入明军阵中,引起的骚动也很快平息。 “自由射击!” 明军阵中传来一声清晰的命令,即使隔着雨声也听得真切。 下一刻,陈五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景象。 那道墙突然睁开了无数只眼睛,那是射击孔后闪烁的火光。 砰砰砰的枪声不再齐整,却更加致命,如同毒蛇吐信,连绵不绝。 他亲眼看到一个正在拉弓的弟兄猛地向后仰倒,额头多了个血洞;另一个蹲在地上装箭的弩手突然捂住胸口,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 “散开!都散开!” 陈五声嘶力竭地吼道,自己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子弹打在他前方的泥地里,溅起混着血水的泥点。 这不是打仗,这是屠杀! 他的信心第一次动摇了。这些明军,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不该在箭雨下抱头鼠窜吗?不该在骑兵冲击下溃不成军吗? 就在这时,左右两翼突然传来海啸般的马蹄声和号角声! 陈五精神一振!是咱们的骑兵!杀招来了! “弟兄们!骑兵冲阵了!杀啊!” 他重新鼓起勇气,挥刀向前。只要骑兵撕开口子,胜利还是他们的! 然而预想中的崩溃没有发生。明军两翼非但没有混乱,反而响起了更加可怕的撞击声、惨叫声、金属撕裂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透过雨幕,陈五隐约看到骑兵们人仰马翻,那些该死的矮墙竟然也出现在了两翼!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些明军是怪物吗?怎么毫无破绽? 就在他失神的瞬间,明军阵中突然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射击。 显然,正面的明军开始全力压制,为两翼分担压力。 陈五只觉得胸口被重锤狠狠一击,低头看去,鲜血正从崭新的破口中涌出,迅速染红了破旧的战袄。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终于支撑不住,仰面倒在泥泞中。 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让意识格外清晰。他想起老家陕西那片龟裂的黄土,想起活活饿死的爹娘,想起带头抗粮被官府砍头的哥哥……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他喃喃唱着,嘴角溢出鲜血。 跟着闯王造反,是他这辈子最痛快的事。 杀官军,分粮食,让那些老爷们也尝尝苦头。他以为终于要改天换地了,以为能打下一个不让百姓饿死的世道…… 可为什么……这些明军不一样了呢?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啃? 视线开始模糊,雨声、喊杀声、火铳声都渐渐远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无尽的雨丝。 “要是……不纳粮了……多好” 他吐出最后一口气,眼睛望着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方向,终于不动了。 泥水慢慢浸透他的遗体,血水稀释成淡红色,流向更低洼处。 在这场宏大的战役中,一个普通把总的死,微不足道。 明军的铁马阵依然屹立,火枪声依旧轰鸣,战争还在继续。 当大顺骑兵如狂风般冲至近前时,迎接他们的不仅是刺刀林立的步兵方阵,更有这些冰冷坚固的障碍。 “轰!”“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和令人难忍的骨裂声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连人带马狠狠撞在铁马上! 高速带来的巨大动能瞬间释放,战马悲鸣着翻倒,骑士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撞入明军阵中,迎接他们的只有数柄毫不留情刺下的刺刀。 铁马在猛烈的撞击下剧烈摇晃,甚至有些被撞得移位,但厚重的木板和巧妙的结构使其并未散架,有效地迟滞了骑兵的冲击锋锐。 后续的骑兵试图从铁马间隙或上方跃过,但狭窄的空间和明军士兵冷静而精准的刺刀突刺,让他们付出了惨重代价。 火枪手此时已来不及射击,但他们与长矛手紧密配合,利用铁马形成的障碍,将冲入阵中的骑兵分割包围。 刺刀如毒蛇般从铁马射击孔或盾牌间隙刺出,专攻马腹和人腿。 失去速度的骑兵在严密的步兵阵型面前,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被迅速绞杀。 一时间,明军两翼战况激烈异常。 大顺骑兵凭借悍勇和机动性不断冲击、试探,试图寻找突破口。 明军则依托铁马工事和严密的配合,如同一块布满尖刺的礁石,任凭惊涛拍岸,自岿然不动。 木板上的撞击凹痕、飞溅的血肉和倒毙的人马,无声地诉说着防御的有效与战斗的残酷。 后方高坡上,雨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敲打在铁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侍卫躬身递上蓑衣,魏渊却只是摆了摆手,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盔甲纹路流淌,浸透内衬。 他身形挺拔如松,手中的黄铜望远镜稳稳举起,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重重雨幕,牢牢锁死在前方那片沸腾的杀戮场。 硝烟与雨雾混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蓝色,其间不断闪烁着火铳击发的橘红色光芒,箭矢如同飞蝗般穿梭不息。 隐约传来的不再是模糊的喧嚣,而是能够分辨出的垂死战马的悲鸣、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以及人类濒死时发出的凄厉惨嚎。 泥泞的土地已被鲜血染成一片片暗红的沼泽,倒伏的尸体扭曲着,承受着后来者无情的践踏。 秦牧阳按着剑柄的手掌握得紧紧的,他能清晰地看到两翼的明军阵列在骑兵浪潮冲击下发生的轻微变形和晃动,甚至能看到有小的缺口被撕开,又被舍生忘死的士兵用身体和刺刀拼命堵上。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踏前一步,雨水从他盔檐成股流下: “柱国!贼势猖獗,两翼已呈疲态!卑职请命,率第二镇精锐直插其左翼,必可缓解第一镇压力!” “不准!” 魏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他甚至没有放下望远镜,姿势未有分毫改变。 “传令莫笑尘!” 他的声音穿透雨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新军第一镇,必须像钉子一样,给我钉死在那里!一步不退!我要的不只是一场击退,我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歼灭!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强军!什么是大明的新军!此战,就是要用闯贼的血,来铸我‘天下第一镇’的赫赫凶名!告诉莫笑尘,这是军令,更是他第一镇的荣耀!” 话语中的钢铁意志和磅礴压力,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身旁的将领们无不凛然。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5章 出使金陵(七) “那个谁?穿蓝袍子的?” 他显然连陈名夏的名字都没记住。 “回陛下,臣陈名夏。” 陈名夏强忍着心中的荒谬感,躬身行礼。 “嗯,陈…陈什么夏,” 朱由崧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了点生理性的泪水,显得意兴阑珊至极。 “甭管你是哪个皇帝派来的了,也甭管你跪不跪了。吵得朕头都疼了!你就直说,大老远跑来,到底想干嘛?赶紧说完!朕、朕还要去听教坊司新排的《牡丹亭》呢!” 他语气随意轻佻,仿佛在打发一个上门讨债的无关紧要之人,那“听曲”的优先度,竟远远高于这关乎国体、关乎正统的惊天大事。 殿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包括那些刚才还在激烈争吵的官员,都齐刷刷地聚焦在陈名夏身上。连檀香的烟气都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陈名夏心知,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和殿内浑浊的空气都置换出去。 他整了整因激烈辩论而略显凌乱的衣冠,挺直脊梁,目光如电,直视御座上的朱由崧,朗声道,声音洪亮而清晰,如同宣告: “臣奉永熙皇帝陛下旨意,特来晓谕皇叔福王殿下!” “皇叔福王殿下”六个字,如同六记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轰然炸响!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无数官员脸色剧变!御座上的朱由崧,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小眼睛瞬间睁大了些,里面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意动”的贪婪光芒! 他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那沉重的龙冠都晃了晃。 陈名夏无视那一道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继续宣告着那石破天惊的旨意: “陛下念在皇叔福王殿下于国难之际,受奸佞蒙蔽,为宵小拥立,僭越称帝,虽有悖纲常,然究其情由,或有可悯之处!陛下仁德宽厚,感念宗室血脉之情!特颁恩旨:若皇叔殿下能幡然醒悟,自去帝号,率江南军民,归顺朝廷正朔,则朝廷将正式册封殿下为江南王!世镇江南!永享尊荣!江南一切军政民政,皆由殿下主理,朝廷不加干预!唯奉正朔,共尊京师!永熙陛下愿与皇叔殿下,摒弃前嫌,叔侄同心,共扶社稷,中兴大明!”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头! “江南王!世镇江南!一切军政民政皆由己出?!” 这条件、这条件简直是太丰厚了!丰厚到令人眩晕!朱由崧肥胖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那浑浊的小眼睛里,贪婪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要盖过最初的惊愕! 他本就是个懦弱无能、贪图享乐之人,被马士英等人强行推上皇位,如同坐在火山口上,整日提心吊胆,又沉迷于酒色无法自拔。 若能摆脱这烫手的山芋,丢掉这顶沉重的、随时可能招来灭顶之灾的皇冠,做一个手握实权、富贵无极、逍遥自在的江南王… 这诱惑,对他而言,如同久旱逢甘霖,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巨大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龙袍的下摆,身体前倾的幅度更大了些,嘴唇嗫嚅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答应下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 一声凄厉得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嘶吼,如同冰水兜头浇下!首辅马士英面无人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班列中扑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变了调,尖锐得刺破耳膜: “陛下!此乃魏渊与那伪帝的毒计!是离间君臣、乱我江南根基的绝户计啊!陛下乃真龙天子,受命于天!岂能自降身份,听信这乱臣贼子的伪诏?!若陛下应允,则名分尽失,法统崩坏,江南顷刻瓦解!陛下与臣等,皆…皆成他人砧上鱼肉,死无葬身之地啊陛下!” 他声泪俱下,涕泗横流,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仿佛要以死相谏。 “马阁老句句泣血,字字诛心!陛下明鉴!” 阮大铖紧随其后,声音阴冷如毒蛇,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魏渊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他拥立伪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又抛出这看似香甜的诱饵,不过是想兵不血刃,瓦解我江南军民抵抗之心!陛下若受其蛊惑,则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江南半壁江山,拱手送于豺狼!陛下!此乃乱命!绝不可听信!” 他虽然没有像马士英那样磕头,但那冰冷的、如同毒蛇盯住猎物般的眼神,死死锁在朱由崧那张惊疑不定的胖脸上。 钱谦益也站了出来,他之前同魏渊打过交道,此时也是神情激动: “陛下!那魏屠夫在金陵整顿税务期间,就屡有僭越之举,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角色!陛下不可轻信其言啊!” “伪帝之言,岂能轻信!此乃乱命!” “臣等誓死扞卫陛下正统!扞卫江南!” “陛下若受奸人蛊惑,臣等唯有血溅金殿,以死明志!” 马士英一系的官员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彻底疯狂了! 他们纷纷出列,跪倒一片,声嘶力竭地哭喊、威胁、诅咒! 各种危言耸听、扣帽子的话语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扑向御座,要将那刚刚燃起的一点点意动彻底淹没、窒息! 他们深知,一旦朱由崧动摇,他们这些拥立者、既得利益者,将面临灭顶之灾! 朱由崧肥胖的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阶下黑压压跪倒一片、情绪激动到近乎疯狂的心腹大臣,尤其是马士英那涕泪横流的惨状和阮大铖那冰冷刺骨、隐含杀机的眼神,巨大的恐惧和无措瞬间攫住了他。 刚刚那点“做个逍遥快活江南王”的美好幻想,在现实权力的威逼、既得利益的捆绑以及失去一切的恐惧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啪”的一声,彻底破灭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肥胖的脸上只剩下茫然、畏缩和一种被惊吓过度的呆滞。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无力地、颓然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搅扰了雅兴的烦躁: “此事…此事重大…容…容后再议!使臣…使臣一路辛苦…先…先退下吧!” 他语无伦次,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让他心惊肉跳的闹剧。 陈名夏看着御座上那个在臣子逼迫下瑟缩退让、毫无帝王气度的肥胖身影,再看看阶下那群如狼似虎、为维护私利而颠倒黑白的所谓“忠臣”,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与深沉的悲凉。 一股郁结之气堵在胸口,他张了张嘴,还想再据理力争,哪怕唤醒对方一丝良知… 就在这时,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轻轻而坚定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是杨寅。 他微微侧首,对着陈名夏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意外或愤怒,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般的平静,以及洞悉一切的了然。 那眼神在说:多说无用,徒争无益。 陈名夏浑身一震,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半壁江山的倾颓。 他只得与杨寅一同,对着那御座上惊魂未定的“皇帝”,深深地、带着无尽讽刺意味地躬身行了一礼。 在满朝文武或毫不掩饰的敌视、或毫不留情的嘲弄、或事不关己的冷漠目光注视下,两人缓缓转身,步履沉重地退出了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弥漫着腐朽气息的武英殿。 殿外,午后的阳光异常刺目,白晃晃地照射在汉白玉台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然而,这炽烈的阳光照射在身上,却丝毫驱不散陈名夏心头那沉甸甸的、如同铅块般冰冷的阴霾。 不过尽管没有什么进展,但魏渊交待的任务目的已经初步达成,动摇江南弘光政权的效果已经初现了。 回到“悦来居”那间略显局促却收拾得一丝不苟的房间,陈名夏胸中那股在武英殿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激愤与悲凉,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脱下厚重的官服,换上一身轻便的襕衫,拍开客栈掌柜珍藏的一坛上好花雕泥封。 “杨将军!今日虽未尽全功,未能说动那、那‘皇叔’,但这一番唇枪舌战,针锋相对,将那马、阮一党的虚伪、贪婪、色厉内荏,揭露得淋漓尽致!当真是痛快!痛快啊!” 陈名夏举着粗瓷大碗,酒液晃荡,映着他因酒意和激动而泛红的脸庞,眼中闪烁着白日里力战群儒时的神采。 “若非他们以势压人,以利相胁…哼!” 他仰脖,将一碗烈酒饮尽,辛辣感直冲喉头,却压不住心中的块垒。 杨寅只着一身深色劲装。他看着眼前这位虽为文士却胆气过人、敢于在金殿上直斥伪帝的正使,眼中也流露出少有的敬佩。 他端起碗,沉声道: “陈大人今日舌战群佞,引经据典,正气凛然,末将佩服。为大人胆识,为柱国大人期望,干!” 两人碗沿一碰,酒水四溅。 几碗黄汤下肚,连日来的紧张、压抑、愤怒似乎都融化在这微醺的酒意里。 两人从武英殿的刀光剑影、慷慨陈词,聊到北地的风霜铁血、家乡的山川美景,再谈及少年时的志向抱负,气氛渐渐热烈融洽,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窗外秦淮河的喧嚣渐渐沉寂,只余下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 陈名夏不胜酒力,带着几分醉意和畅快后的疲惫沉沉睡去。 第629章 潼关之战(五) 此刻,阵中的莫笑尘仿佛置身于风暴眼。 传令兵嘶哑地重复着柱国的命令,雨水冲刷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他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狰狞而炽热。 “回复柱国!第一镇,死战不退!必不负‘天下第一’之名!”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局。 中路的敌军步卒在铁马和精准的自由射击下,攻势已然疲软,士兵们畏缩不前,军官的呵斥也显得有气无力。 “中路威胁已弱!丙营,向两翼机动,加固结合部!” 他的命令简洁清晰。 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两翼。 他看到大顺骑兵一次冲击受挫后,后续部队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和犹豫,而几股步军为了抢夺功劳,竟然脱离了大部队掩护,冒进突出了出来。 “机会!” 莫笑尘眼中寒光爆射。 “丁营长矛手!前出五步!列阵!锁死他们左翼!火器队乙组,给我集中火力,打掉他们和后军之间的空地!阻断援兵!” 旗语疯狂舞动,号角发出短促而激烈的变调。 一队队长矛手怒吼着从铁马间隙中猛地刺出,他们踏着泥浆和血水,毫不犹豫地向前推进,长矛瞬间组成一道死亡的篱笆,与中央的铁马阵形成了一个致命的夹角陷阱。 几乎同时,数十名火枪手在军官的口令下同时开火。 “砰!” 一轮齐射,弹幕精准地覆盖了那支冒进敌军和后续主力之间的区域,将十几个试图冲过来接应的敌兵打翻在地,瞬间制造出了一片死亡真空地带。 那数百冒进的大顺军卒骤然惊觉,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了三面包围之中! 正面是冰冷坚固的铁马和不断刺出的刺刀,左侧是如林般推进的长矛,右侧和后方则被炽热的铅弹彻底封锁。 “官军围上来了!” “完了!被包了!”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 明军士兵则士气如虹。 “杀!” 在基层士官的带领下,刺刀阵如同活动的铁墙般稳步向前推进,长矛手们协同刺击,每一次整齐的突刺都带起一蓬血雨。 火枪手们则在掩护间隙冷静地装填,专门狙杀那些试图组织抵抗的敌军头目。 包围圈内的战斗残酷而高效。 泥浆飞溅,血光四射,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垂死呻吟声响成一片。 大顺士兵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层层倒下,绝望地挣扎,却无法突破这铁与火构成的死亡磨盘。 很快,这片区域就被彻底肃清,只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和肆意横流的血泥。 莫笑尘根本不给敌人喘息之机。他的指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 “左翼铁马,向右偏移三尺,加固!” “右翼火器队,三发急速射,覆盖敌军骑兵集结点!” “中路预备队,前压!保持压力!” 刘芳亮后续发动的几次调整和反扑,无论是步兵的强攻还是骑兵的迂回骚扰,都仿佛撞上了一张无形而富有弹性的网。 明军的阵型在莫笑尘的指挥下灵活变幻,时而收缩集中火力,时而突出反击咬下一口,时而又变阵为圆阵抵御四面压力。 整个新军第一镇仿佛一个拥有共同意志的钢铁巨人,各部分配合默契,行动流畅,将强大的防御力和致命的攻击性完美结合。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硝烟,却冲不散那浓重的血腥味。 战场上的尸体堆积得更高了。 然而,明军的战旗始终在雨幕中高高飘扬,那道由铁马、火枪和刺刀组成的死亡防线,非但没有被撼动,反而在莫笑尘冷静到极致的指挥下,变得更加森严,更加致命,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让刘芳亮的大军深陷泥潭,血流成河。 震天的喊杀声渐渐被滂沱雨声和伤兵的哀嚎所取代。鏖战了近一个时辰,大顺军前线那些百战余生的老营劲卒,此刻眼中燃烧的不再是战意,而是彻底的恐惧和绝望。 任凭刘芳亮麾下凶悍的督战队如何挥舞钢刀,如何声嘶力竭地催促,甚至接连砍翻了几名退缩的士卒,溃退的浪潮已然无法阻止。 “娘啊!别再逼俺了!对面那不是人,是一群怪物!冲上去就是送死啊!” 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瘫坐在泥地里,指着前方那道在雨幕中巍然不动、不断喷吐死亡火焰的钢铁防线,哭嚎得像个孩子。 “退!快退!咱们石头沟出来的乡亲,一百多号人,全死绝在那儿了!连个整尸首都找不回来!” 另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左臂无力垂下,声音嘶哑而悲怆。 “这仗没法打了!快撤吧!” 哀兵之声汇聚成潮,军心已溃,无可挽回。 刘芳亮脸色铁青,望着前方尸横遍野的战场和那道如同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金属壁垒,他终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知道大势已去。 再逼下去,恐怕就不是败退,而是全军倒戈的哗变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鸣金……收兵!” 这四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力气。 凄凉的锣声终于响起,早已魂飞魄散的大顺军残兵如蒙大赦,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地向后奔逃,只留下漫山遍野的尸体和丢弃的军械。 这一战,大顺军可谓伤筋动骨,4万健儿魂断沙场,战死1万多,伤残者更是不计其数,哀鸿遍野。 反观明军阵地,虽然也付出了代价,战死152人,受伤376人,但相比取得的战果,损失微乎其微。 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新军第一镇的信念发生了质变。 士兵们擦拭着燧发枪上的血污,望着狼狈逃窜的敌人,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狂热。 “柱国大人说的是对的!我们真的能赢!” “以一当十!天下第一镇!” “必胜!必胜!必胜!” 欢呼声浪穿透雨幕,直冲云霄,士气高昂到了顶点。 接下来的三天,不甘失败的李自成又连续派出部队出城进行试探性攻击,妄图寻找明军防线的弱点。 然而,魏渊从容不迫,麾下六镇精锐轮番出战。 每一镇都憋着一股劲,渴望证明自己不比第一镇差。 无论是第二镇的重步兵推进,第三镇的骑兵侧翼掠阵,还是第四镇的强弓硬弩远程覆盖,皆配合默契,战术执行坚决,当然,每一镇的杀招都是围绕“崇祯式”和“铁马”打造的攻守体系。 大顺军每一次试探,都撞得头破血流,丢下更多尸体仓皇退回关内。 连吃败仗,损兵折将,李自成最后一点野战决胜的信心也被彻底打没了。 他登上潼关城墙,望着城外连绵不绝、士气如虹的明军大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传令!紧闭关门!高挂免战!所有兵马,给老子牢牢守住关墙!” 他咬牙切齿地对麾下诸将吼道。 “他魏渊不是能打吗?老子看他的粮草能撑多久!这潼关天险,就是困死他的囚笼!耗也要耗死他!” 潼关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山河之间,试图用时间和险要拖垮明军。 明军大营内,连胜之下,诸将求战之心愈发急切,纷纷涌入中军大帐请命。 “柱国!士气正盛,末将愿为先锋,强攻潼关!” “是啊,柱国,一鼓作气,拿下此关!” 端坐主位的魏渊,却只是平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打着地图上的潼关位置。 待到诸将情绪稍平,他方才抬起眼,嘴角露出一丝神秘而自信的笑意,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请战声。 “诸位,稍安勿躁。” 他的目光扫过帐中每一位跃跃欲试的将领,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强攻雄关,徒增伤亡,非智者所为。本督的耐心,等的就是现在。”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我的……王牌,已经到了。”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将领都屏息凝神,疑惑又期待地看着他。 魏渊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帘子,望向潼关方向,雨不知何时已停,夕阳的余晖刺破云层,照亮了他坚毅的侧脸。 “传令各镇,好好休整,饱餐战饭。”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可动摇的决心,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明日拂晓……” “准备攻城!” 这一次,魏渊要给他的敌人,乃至给这个时代的战争模式,上一节题材新颖的科学课。一门关于绝对火力与钢铁纪律的全新学科。 当潼关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潼关城墙上的大顺守军揉着惺忪睡眼,习惯性地望向城外明军连日来列阵的方向时,他们看到的景象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没有密密麻麻的步兵方阵,也没有蓄势待发的骑兵集群。取而代之的,是在明军阵前一字排开的、一种他们从未见过,却本能感到心悸的庞大阵仗。 魏渊的王牌,终于毫无保留地亮出了它冰冷的獠牙。 低沉的号角声中,伴随着骡马沉重的响鼻和车轮碾压冻土的吱嘎声,一门门闪烁着青铜幽光的火炮,被一种结构精巧、由双马牵引的专用炮车拖拽着,进入了预设发射阵地。 这正是万国闻馆工匠们根据魏渊超越时代的草图,精心改进的野战炮机动装置。 炮手们动作迅捷而训练有素,卸下挽马,推开炮车,利用杠杆和垫木熟练地调整着炮身俯仰角度,整个过程充满了工业时代般的精确与效率,与这个时代战场上常见的混乱格格不入。 这正是魏渊倾注心血打造的战略力量,他的王牌——大明新军炮兵! 后世军事史学家普遍认为,正是从潼关之战起,炮兵作为一个独立的、决定性的战略兵种,而非步兵的附属品,正式登上了人类战争的历史舞台,这比欧陆的拿破仑·波拿巴系统性地运用炮兵,足足早了一百五十年! 此役,因其压倒性的火力展示,在后世又被尊称为“三炮营之战”。魏渊一次性投入了三个齐装满员的整编炮营,这几乎是他全部的战略预备队。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6章 出使金陵(八) 杨寅却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警觉。 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杯盘,吹熄了外间的蜡烛,只留内室一盏如豆油灯。 他并未立刻躺下,而是如同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细缝,凝神向外望去。 月色清冷,洒在寂静的街道上。 客栈对面的巷口,白日里那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妪摊位早已收走,此刻却诡异地换成了一个卖梨的小贩。 那汉子裹着厚厚的棉袄,缩在阴影里,面前摆着一筐梨,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更远处,悦来居斜对角的一个茶棚下,本该空无一人,此刻却影影绰绰坐着三四个身影,似乎在低声交谈,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客栈二楼,尤其是他们这间房的窗户方向。 杨寅的心猛地一沉。 他屏住呼吸,将感知提升到极致。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太安静了! 连平日里夜间偶尔响起的犬吠声都消失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杀意,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悄然缠绕而来。 “不对劲!” 杨寅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全身肌肉绷紧。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内室床榻前,毫不犹豫地一把掀开陈名夏的被子,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陈大人!快起来!情况不对!有危险!” “嗯…嗯?” 陈名夏被粗暴地摇醒,醉意和困意交织,脑子一片混沌。 “杨…杨将军?何事惊慌?莫不是有贼?” 他揉着眼睛,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不是贼!是杀局!” 杨寅语速极快,一边迅速帮陈名夏抓起外袍套上,一边压低声音解释。 “外面多了不该有的摊位,多了不该有的人!太安静了!有埋伏!快走!” 文官出身的陈名夏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闻言瞬间酒醒了大半,脸色煞白: “埋伏?何人如此大胆?杨将军,我们…我们…” “来不及解释了!走!” 杨寅不容分说,一把将他从床上拉起,动作迅捷却不失力道。 他迅速拉开房门,门外值守的虎子和孙鹰显然也察觉了异常,正警惕地按着刀柄。 “虎子!孙鹰!” 杨寅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战场上下令的决断。 “不要声张!不要吹灭任何灯火!立刻去通知所有文书、随员,分批次,悄无声息地从后门厨房通道溜走!记住,动作要轻,分批,间隔开!目标,城东土地庙后的小树林,我们之前踩点过的聚头点!走的时候,互相照应,留意身后!发现任何可疑尾巴,立刻甩掉或标记!” “是!将军!” 两人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身影如同狸猫般迅速消失在走廊两侧的阴影中。 “大人,您跟我走!” 杨寅拉着陈名夏就要往后楼梯去。 “不可!杨将军!” 陈名夏猛地站住,脸上虽还带着惊惶,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是正使!首当其冲!我若先走,你怎么办?他们目标很可能是我!我不能丢下你!” “大人!” 杨寅直视着陈名夏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 “正使身份贵重,关乎柱国大人大计!您活着,使命才有希望!末将职责便是护您周全!至于我,自有脱身之法!无需多言,速速离开!” 他用力推了陈名夏一把,对早已守在楼梯口的钱冲低喝: “钱冲!带两人,护送大人从后门走!快!不惜一切代价,保大人安全!” “遵命!” 钱冲和两名精悍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几乎是架住了还想说话的陈名夏。 “杨将军!保重!” 陈名夏眼中含泪,他知道此刻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咬着牙吐出保重两个字。 “大人保重!快走!” 杨寅目送着陈名夏被护卫簇拥着消失在黑暗的后楼梯口,这才松了口气。 他需要时间,为撤离的众人争取时间! 杨寅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轻松甚至略带几分慵懒的神情。 他整了整衣襟,闲庭信步般踱下楼梯,走向客栈大堂。 值夜的伙计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杨寅没惊动他,径直推开客栈大门,走了出去。 夜风带着寒意。 杨寅仿佛一个夜不能寐、出来透气的寻常住客,伸了个懒腰,目光随意地扫过四周。他溜溜达达地走向那个深夜卖梨的小摊。 “喂,你这梨怎么卖?” 杨寅用带着点北方口音的金陵话问道,声音不高不低。 那裹着棉袄的汉子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瓮声瓮气地回道: “三文钱一斤,客官要多少?” 眼神却警惕地打量着杨寅。 “这么晚了还卖?生意不好做吧?” 杨寅随意拿起一个梨掂量着,手指状似无意地划过梨身,撇到对方虎口处那明显不同于小贩的厚厚老茧。 “给我来两斤。” 他掏钱付账,眼角余光已将斜对角茶棚下那几个看似闲聊、实则腰杆笔直的身影尽收眼底。 其中一人,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某种节奏——那是军中传递信号的暗记! 杨寅心中冷笑,提着梨,又慢悠悠地踱回客栈,甚至还和值夜醒来的伙计随意寒暄了两句,才不紧不慢地重新上了二楼,回到陈名夏的房间。 夜渐深。 房间内一片漆黑,只有窗棂透进些许惨淡的月光。 杨寅没有点灯。 他和衣而卧,躺在床榻外侧,右手紧握着一柄藏在枕下的精钢短刀,刀身冰冷,如同他此刻的眼神。 他呼吸绵长,如同熟睡,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捕捉着空气中最细微的震动和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死寂得令人窒息。就在杨寅几乎以为对方要放弃时,异变陡生! 不是从门,也不是从窗! 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油脂气味的青烟,竟然从房间角落的地板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紧接着,是“嗤嗤”的引燃声! 火攻!而且是从楼下放火!目标是将整个二楼烧毁! 杨寅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狠毒!他们不仅要杀人,还要毁尸灭迹,制造意外失火的假象! 浓烟迅速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桐油味! 火苗如同毒蛇的信子,开始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的门板和地板,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着火了!快来人啊!” 客栈内外瞬间响起一片惊恐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但这呼喊声中,杨寅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呼喝在指挥混乱,显然是在封锁出口,防止有人趁乱逃脱! 杨寅没有丝毫慌乱。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猛地翻身下床,动作迅捷无声。他冲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箱。 他迅速打开箱子,里面赫然是一床浸透了水的厚棉被!这是他入住后,以防万一,让钱冲秘密准备的。 他将湿漉漉、沉甸甸的棉被披在身上,只露出眼睛。 同时,他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小截特制的火镰和一小块包裹着硫磺硝石、浸了油的油布条。 他将油布条缠在火镰上,然后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房间中央那张木桌的边缘,靠近已经窜起火苗的帘幕。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延时引火装置,火苗蔓延过来,很快就会点燃油布条和火镰,产生一次小规模的爆燃。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退到房间另一侧——靠近后巷的窗户边。 他没有立刻跳窗,而是猛地拉开窗户,故意将窗框弄出很大的声响,然后迅速蹲下,用湿棉被将自己紧紧裹住,蜷缩在窗下的死角阴影里,屏住呼吸。 果然!几乎在窗户被拉开的瞬间,几道凌厉的破空声从窗外对面屋顶和楼下暗处响起! “嗖!嗖!嗖!” 几支淬毒的弩箭精准地射入房中,钉在杨寅刚才站立位置附近的墙壁和床板上!如果他是跳窗逃生,此刻已被射成了刺猬! 浓烟越来越重,火势迅速蔓延,整个房间已成火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湿棉被上发出“滋滋”的水汽蒸发声。杨寅强忍着高温和窒息感,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闷响!房间中央那张桌子猛地爆开一团刺眼的火光! 是那延时引火装置被点燃了!剧烈的爆燃瞬间引燃了周围的可燃物,火焰冲天而起,将房间彻底吞噬! 火光映红了窗外杀手们的脸,他们清晰地看到窗边一个被火焰包裹、剧烈挣扎然后倒下的模糊人影! “成了!” 窗外传来一声得意的话语。 爆燃产生的巨大火光、浓烟和声响制造了混乱,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聚集过来,城内的火兵(专门防治走水的)也陆续赶来开始救火。 杨寅一直等到外面足够骚乱之后,才强撑着身体出逃,他用双手抓住窗框上沿,腰腹用力一荡,整个人如同猿猴般向上翻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客栈那倾斜的、铺着瓦片的屋顶上! 他伏低身体,在浓烟和夜色的掩护下,沿着屋脊迅速向隔壁更高的建筑移动。 下方后巷里,果然有几个黑影正持刀戒备,目光死死盯着客栈的窗户和可能跳下的位置,期间有多名客栈内的伙计和旅客,刚刚冲出火海便被这些黑衣人一刀解决,这些人自鸣得意,却浑然不知目标已在他们头顶悄然脱身。 杨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烈焰熊熊、即将坍塌的“悦来居”二楼,火光映照着他冰冷如铁的脸庞。 看到那些无辜被杀的人,杨寅心头一沉,因为使团的入住,才引来了这场无妄之灾,真是苦了客栈的伙计和其他住客了,看样子杀手们是一个活口也不会留的。 他不再停留,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融入了金陵城鳞次栉比的屋脊暗影之中,向着城东约定的聚点疾驰而去。 在他身后,火光冲天,人声鼎沸,这就是弘光朝廷的都城金陵,荒唐到可以当街杀人的地步。 第630章 潼关之战(六) 每一个炮营都下辖整整三十六门焕然一新的“改进型弗朗机”速射炮。 这种火炮经过万国闻馆能工巧匠的再造,炮身更轻,加强了膛压,改进了闭气结构,尤其是采用了预装填的子铳,射速远超传统火炮。 三个营,共计一百零八门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的呼吸孔,森然对准了雄伟却古老的潼关城墙。 炮身下,是堆积如山的弹药箱,里面装满了撼山碎石的实心铁弹和专门用于杀伤人员的霰弹。 炮兵阵地上,旗语兵肃立,观测手通过简陋却实用的象限仪测算着距离,装填手扛起沉重的子铳待命,所有人都沉默而高效地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仿佛暴风雨前极致的宁静。 城墙上的大顺军从最初的疑惑,逐渐转变为莫名的恐慌。 他们虽然不知道这些器械的效用,但那上百个黑洞洞炮口所散发出的毁灭气息,还是让他们脊背发凉。 魏渊手中的这张王牌,拥有一个承载着无限期望的名字,“光复大将军”。 这并非简单的佛郎机仿制品,而是融合了当代最高工艺与魏渊超越时代见识的杀戮艺术品。 它以佛郎机炮的子母铳结构为蓝本,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造。 通过精密计算加长了炮管,优化了身管比例,并使用简陋但有效的镗床打磨内壁,使得炮弹运行阻力更小,初速更高。 其最大射程从原版的五六百米骇人地提升至一千五百米,而能精准轰击城墙或军阵的有效射程,也达到了惊人的六百至八百米。 除了标准的实心铁弹,更配备了恐怖的霰弹,以生铁铸造的空心弹体,内填无数碎石、铁钉、铅子,炮口以木塞密封。 在两百至三百米内,一炮射出便是横扫一切的钢铁风暴,足以将密集冲锋的步兵骑兵打成筛子。 同时,发射药严格根据炮弹重量和炮身自重进行科学配比,百斤炮配一斤半到两斤颗粒化火药,确保了威力的稳定输出,避免了炸膛或威力不足,整体效能提升超两成。 针对子铳与母铳间隙大、漏气严重的痼疾,工匠们在子铳口部加装了精心车制的黄铜密封圈,极大减少了燃气泄露,让每一分能量都用于推动炮弹。 子铳壁厚从脆弱的两三毫米增加到四五毫米,采用熟铁反复锻打并经退火处理,韧性强度远超过去的铸铁,炸膛风险骤降。 这使得每门炮标配的子铳数量得以增加到五到六个,在训练有素的炮手操作下,理想射速可达每分钟两到三发,持续火力投送能力飙升。 轻型“光复大将军”重量在六十斤上下,且安装在灵活的双轮炮架上,两三名士兵便能推着随步兵前进。 重型版本重量在一百五十斤上下,配备了可拆卸的尾架,射击时放下深深扎入土中,配合底部的防滑木垫,有效抵消骇人的后坐力,保障了射击精度和连续作战能力。 当潼关城头的守军远远望见明军阵前推出那一排排黑黝黝的铁家伙时,最初的确引起了一阵骚动和不安。探马飞快报与李自成。 李自成闻报,先是皱眉,随即竟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魏渊是打胜仗打昏头了?想把那些笨重铁疙瘩拉到城下来当靶子?莫非忘了我潼关的城头上也是有炮的?” 他确实无法理解。在他的认知里,火炮从来是守城的利器,架在高处轰击攀爬的敌军。 拉到平地来攻城?简直就是笑话!城上的红衣大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正好拿来练手! “传令炮营!给老子瞄准那些不知死活的官军炮阵,轰他娘的!” 李自成下令,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轻松。 城头上,操作红衣大炮的炮手们紧张地装填、测算、调整角度。 一声令下,几门沉重的红衣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实心铁球呼啸着飞出,划出沉重的抛物线,砸向远方的明军阵地。 然而,令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沉重的炮弹远远飞来,却在距离明军炮阵尚有百余步的地方,便无力地坠下,深深砸进冻土里,除了扬起一片泥水,毫无建树。 城头上的炮手不死心,又试了几轮,结果依旧,最远的一发也未能威胁到明军炮阵分毫。 看到这一幕,城头上的大顺军官兵们,从最初的紧张,一下子变得放心起来,继而爆发出阵阵哄笑和嘲弄。 “哈哈哈!瞅见没?官军的炮是样子货!拉出来吓唬人的!” “就是!摆放那么远!打到谁了!白费力气!” “让他们摆着吧!等咱们王爷的大军杀出去,全是咱们的战利品!” “弟兄们别怕!那玩意儿打不着咱们!” 李自成在亲卫簇拥下,远远看到这一幕,也彻底放下心来,捋须笑道: “虚张声势!看来魏渊也是黔驴技穷了。” 他甚至开始盘算,是否要派一支骑兵出城骚扰,趁机夺他几门炮回来。 就在这片轻松甚至带着欢快的氛围中,明军炮阵的准备已然就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魏渊登上一处临时搭建的木质高台,冷静地俯瞰着这一切。他身后,是无数明军将士好奇、敬畏又充满期待的目光。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可置疑的权威,穿透清冷的空气,下达了那道注定要写入所有军事教科书命令: “目标,潼关正面城墙及敌楼……” “各炮营,装定诸元!” “第一轮齐射……” “放!” 观测手通过象限仪最终确定了诸元,旗语兵猛地挥下手中的旗帜。 下一刻,天地为之变色! “轰隆隆——!!!” 不是一声两声,而是整整一百零八门“光复大将军”近乎同时发出的惊天怒吼! 声音汇聚成一道实质般的音波洪流,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声音,狠狠撞击在潼关厚重的城墙上,甚至传出去数十里远! 大地剧烈地颤抖,明军阵前弥漫开一片巨大而浓密的白色硝烟,仿佛地狱之门洞开。 潼关城头,所有的嘲笑声戛然而止。 守军们只觉得脚下的城墙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无数黑点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撕裂空气,带着死亡尖啸扑面而来! 它们的目标并非城上的人员,而是那巍峨的关墙本身! “嘭!!!”“咔嚓!!!” 沉重的实心铁弹狠狠地砸在包砖的墙体上! 砖石瞬间粉碎、炸裂!烟尘混合着碎屑冲天而起!有的炮弹深深嵌入墙体内,留下触目惊心的凹坑和蛛网般的裂痕;有的则以刁钻的角度砸中女墙垛口,瞬间将一段垛口连同后面的士兵一同砸得粉碎,血肉横飞! 一轮齐射刚过,还没等吓傻的守军反应过来,明军炮阵的白色硝烟尚未散尽,第二轮恐怖的呼啸声又接踵而至! 然后是第三轮!第四轮! “光复大将军”恐怖的射速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炮弹如同冰雹般连绵不绝地砸向潼关!不再是试探,而是有组织、有重点的毁灭性轰击!集中火力轰击一段城墙、一座敌楼、一段马面! “妈呀!!” “趴下!快趴下!” 城头上彻底乱了套。刚才还在嘲笑的士兵们此刻魂飞魄散,哭喊着寻找掩体,或者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 被直接命中的地方,瞬间就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死亡地带。被飞溅碎石砖块击中者不计其数,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个刚才笑得最大声的老兵,眼睁睁看着一枚铁弹将他身旁三尺外的一个垛口连同后面藏着的一个年轻伙子砸成了漫天血雾,只剩下半截残肢掉在他面前。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扭曲成极致的恐惧,裤裆一热,整个人瘫软下去,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李自成被亲兵死死按在安全的藏兵洞里,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头顶簌簌落下灰尘。 他透过射击孔,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坚固的潼关城墙在剧烈颤抖、崩裂! 他引以为傲的红衣大炮,此刻如同哑火的烧火棍,徒劳地指着前方,却根本无法触及敌人分毫!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脸上血色尽褪,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 “他们的炮……怎么能打这么远?!这么狠?!这么快?!” 他赖以生存的坚城,他自信能拖垮魏渊的最大依仗,在对方这种完全不合常理、超越认知的恐怖火力面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这种只能挨打,毫无还手之力的绝望,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镇定和侥幸。 炮击还在持续。 实心弹反复捶打着同一段墙体,裂缝越来越大,砖石不断剥落。 终于,在一阵特别密集的集火射击后,一段饱经摧残的城墙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向内坍塌了一段,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冒着烟尘的缺口! 透过缺口,甚至能看到城内惊慌失措奔逃的守军和百姓。 潼关,这颗曾被李自成视为铜墙铁壁的钉子,在“光复大将军”科学而冷酷的锤击下,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门户洞开! 城内,军心士气如同被炮火撕裂的城墙,彻底崩溃了。 幸存的大顺军士卒面如土色,手脚发软,握着兵器的手不住颤抖。 军官声嘶力竭的弹压毫无作用,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这根本不是他们认知中的战争!这是天罚!是屠杀! 魏渊用一场教科书般的炮兵运用,给李自成和这个时代的所有军事家,上了一节名为“科技碾压与战术代差”的鲜血淋漓的课。 潼关之战,注定将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被载入史册。 李自成不愧为乱世枭雄,在城池将破、军心溃散的绝境下,他没有选择像地鼠一样缩回洞里,更没有仓皇弃城而逃。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7章 出使金陵(九) 夜风如淬了冰的剃刀,刮过杨寅布满烟灰、汗渍和几道细小血痕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火辣辣的痛楚。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滚烫的砂砾,灼痛的肺部剧烈地抽搐着,提醒着他在“悦来居”火海地狱中吸入的致命浓烟。但他不敢停,更不能咳出声来! 他如同一条被逼到绝境、浑身浴血的孤狼,在金陵城这头沉睡巨兽的筋骨缝隙间亡命穿行。 脚下是冰冷的屋脊瓦片,稍有不慎便可能滑落万丈深渊;前方是深不见底的窄巷,如同巨兽的肠道,随时可能吞噬一切。巡城兵丁灯笼昏黄的光晕如同鬼火,在远处的街口游弋晃动,伴随着铁甲摩擦的“哗啦”声和压低却清晰的呼喝: “仔细搜!客栈跑掉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封锁各门!严查可疑人等!” 一队兵丁的脚步声就在下方巷口响起! 杨寅猛地缩身,紧贴在飞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身体几乎与冰冷的砖石融为一体。 他能清晰地听到兵丁们沉重的呼吸和佩刀碰撞的声响,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劣质烟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灯笼的光晕扫过巷口对面墙壁的上缘,离他藏身的檐角只差毫厘! 他屏住呼吸,灼痛的肺部如同被烙铁炙烤,额角的汗水混着烟灰滑落,刺痛了眼睛,却不敢擦拭。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直到那队兵丁骂骂咧咧地转向另一条街道,脚步声渐远,他才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阴影中弹出,足尖在湿滑的瓦片上一点,整个人如同大鸟般无声地掠向对面更高一重的屋脊,落地时一个翻滚卸去冲力,带起几片碎瓦滚落。 “啪嗒!” 碎瓦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什么声音?!” “上面!房上有人!” 下方另一条巷子里立刻传来警觉的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杨寅心头一紧,暗骂自己大意! 他毫不犹豫,不再追求绝对无声,而是将速度提升到极致! 在屋脊上纵跃狂奔,瓦片在脚下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咔哒”声! 身后,灯笼的光束如同探照灯般扫射上来,几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他的脚踝钉在瓦片上,溅起几点火星! “什么人!追!别让他跑了!” “放信号!” 尖锐的鸣镝声撕裂夜空!整个城东区域仿佛被惊醒!更多的灯笼火把在远处亮起,犬吠声此起彼伏,如同拉响了围猎的号角!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紧追不舍!杨寅咬紧牙关,将肺部的灼痛和身体的疲惫强行压下,眼中只剩下一个方向——城东! 土地庙后的小树林!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是柱国大人托付的重任所在,是同袍们可能还在等待的生路! 他猛地折向一条堆满杂物、散发着馊臭气味的死胡同,利用杂物堆的掩护,一个鱼跃翻过矮墙,重重摔进墙外冰冷的泥地里! 他顾不上疼痛,爬起来继续狂奔,将身后的追兵暂时甩开一个街区。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火焰,但那个汇合点的方位,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死死钉在他的意识里,支撑着他榨干身体最后一丝力气,在追捕的罗网彻底收紧之前,亡命狂奔! 终于,那片熟悉的、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小树林出现在视野中。 土地庙破败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杨寅没有立刻现身,刻骨的战场本能让他如同鬼魅般伏在树林边缘一处高坡的乱石和灌木丛后。 他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稀薄的夜色,仔细扫视着预定的汇合点——土地庙后墙根下那片相对平整的空地。 空无一人!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杨寅紧绷的神经。 预想中劫后余生的同僚身影、焦虑的等待、低声的商议… 什么都没有! 只有风,像幽灵的手指,拨弄着枯枝败叶,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远处,几声零星的犬吠有气无力,更衬得这片小树林深处如同被遗忘的坟墓。 土地庙那破败的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座墓地。 杨寅的心,猛地从胸腔沉坠下去,直落冰窟!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遍全身,激得他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不详的预感! 那感觉如此强烈,如同无数条冰冷的、带着倒刺的毒藤,骤然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勒紧他的脖颈,扼住他的呼吸! “难道…他们也…” 当这个可怕的念头钻入脑海时,他猛地甩头,仿佛要将这念头甩出去!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刺破皮肉,带来一丝血腥味,也带来一丝短暂的、冰冷的清醒。 冷静!必须冷静! 他强迫自己像一块埋入冻土的顽石,将所有的惊惶、恐惧、悲愤死死压在心底,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最后的希望与警惕,如同受伤野兽的瞳仁。 他伏在冰冷的乱石与腐叶之间,身体与阴影融为一体,气息压得几近于无。 每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 他必须靠近!必须确认!哪怕明知前方可能是深渊!就在他肌肉绷紧,准备冒险靠近探查时。 “沙…沙…哒…哒…” 一阵急促、杂乱、带着明显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如同破风箱般粗重而绝望的喘息,从树林边缘那条被荒草掩埋的小径上传来!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亡命奔逃的仓皇! 杨寅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瞬间辨认出那个身影——钱冲! 此刻的钱冲,浑身浴血,那身精良的甲胄早已破烂不堪,露出里面被鲜血浸透的内衬。 他一手紧握着一柄卷刃的长刀,另一只手死死搀扶着一个几乎站立不稳的文官——是使团中那位负责誊录机密文书的李主事! 两人形容狼狈到了极点,脸上糊满了泥污、汗水和凝固的血迹,眼神涣散,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正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冲向土地庙后那片平坦的空地。 希望的火苗在杨寅心中猛地窜起! “钱冲!” 两个字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化作一声呼喝!他几乎要站起身,向他们挥手示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那强烈的危机感让他全身汗毛倒竖!他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呼喊死死咽了回去! 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按下,伏得更低,几乎要嵌入冰冷的泥土里!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 晚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就在钱冲和李主事两人,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踉跄着踏入那片空地边缘,距离土地庙那堵布满苔藓、摇摇欲坠的后墙仅仅只有几步之遥的刹那—— 空地边缘那几丛看似人畜无害、在夜风中摇曳的深草丛里! 土地庙那扇早已腐朽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窗棂内! “唰!唰!唰!” 七八条鬼魅般的黑影毫无征兆地暴起! 动作迅猛、精准、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们仿佛是从黑暗本身中凝聚而出!数道雪亮的刀光,在惨淡的月色下骤然亮起,划破死寂的空气,带着刺骨的杀意,交织成一张致命的死亡之网,精准地罩向空地中央那两个毫无防备的身影! “噗嗤——!” 那是利刃撕裂皮肉、贯穿身体的沉闷声响! “呃啊——!” 钱冲的怒吼只来得及发出一半,便化作了濒死的惨嚎!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的最后爆发,猛地将搀扶着的李主事向后狠狠一推! 同时挥刀格开了正前方劈来的一道寒光! 然而,侧面和背后,至少三把长刀,如同毒蛇的獠牙,毫无阻碍地、凶狠绝伦地捅进了他的身体!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他口中喷涌出大股滚烫的鲜血,溅射在李主事惊恐扭曲的脸上! 那双曾经坚毅、警惕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滔天的愤怒,以及最后一丝未能完成任务的深深不甘! 随即,那具失去了所有力量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钱…” 被推开的李主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旁边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贴地滑至,雪亮的刀锋在他喉间轻盈而冷酷地一抹! “嗤——!” 细微的割裂声后,是鲜血喷溅的“嘶嘶”声! 李主事所有未出口的呼救和恐惧都被瞬间截断! 他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布偶,软绵绵地瘫倒在地,身体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眼睛却已迅速失去了神采,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整个杀戮过程,快!狠!准! 从暴起到结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两个刚刚还在亡命奔逃、带着最后一丝生机的活人,就在杨寅的眼皮底下,在距离希望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变成了两具尚有余温、鲜血汩汩流淌的尸体! 那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作呕! 几个黑影迅速上前,动作麻利得如同处理屠宰场的牲口。 他们毫不拖泥带水,抓住钱冲和李主事的脚踝或手臂,如同拖拽两袋沉重的垃圾,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两道蜿蜒刺目的血痕,迅速消失在土地庙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门洞内。 整个过程,除了刀刃破风、尸体倒地、拖拽摩擦的声音,再无一丝多余的声响! 杨寅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的血气猛地从脚底直冲顶门! 眼前瞬间一片血红,紧接着是令人眩晕的黑暗!愤怒!如同熔岩般灼烧脏腑的愤怒!悲痛!如同万箭穿心般的悲痛! 深入骨髓的自责!完了!全完了! 汇合点竟然被敌人洞悉!这是一个精心策划、守株待兔的死局! 是谁?是谁泄露了消息?! 还是撤离时有人被跟踪而不自知?还是…使团内部出了叛徒?! 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皮肉,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剧痛,成了他此刻维系理智的最后绳索。 冲出去!冲出去和这群畜生拼了!这个念头如同恶魔的低语,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不能!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更剧烈的疼痛强迫自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般,死死钉在冰冷的阴影里! 冲出去毫无意义!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其他同僚因为迷路、因为躲避追兵、因为任何原因耽搁了,还未抵达这片死亡之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煎熬着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第631章 潼关之战(七) 血液中那股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勇被彻底激发,他选择了最疯狂,也最符合他性格的方式——搏命! “集合老营的骑兵!随朕冲锋!” 皇帝的吼声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穿透了城墙坍塌的轰鸣和伤兵的哀嚎。 号角凄厉,旌旗招展。 李自成那面醒目的“顺”字大旗再次竖起!残存的老营精锐——这些追随他转战南北、最为核心也最悍不畏死的骑兵们,用最快的速度聚集到了他们的皇帝身边。 潼关残破的城门被奋力推开,李自成一马当先,如同黑色的箭头,率领着这股决死的洪流,悍然冲向城外那片吞噬了无数兄弟的死亡之地! 他们的目标明确——摧毁那些正在无情撕裂潼关的铁怪物!这是绝望的反扑,也是最后的豪赌。 高台之上,魏渊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李自成的决死冲锋并未让他意外,反而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光芒,以及一丝猎人看到猛兽终于落入最后陷阱的从容。 “猛如虎!刘国能!贺人龙!” 魏渊的声音清晰而平稳,点将如同点名。 三位早已摩拳擦掌的将领轰然应诺: “末将在!” 声如洪钟。他们眼中闪烁着对军功的渴望,尤其是刘国能、贺人龙这些新附之将,更需要一场大功来证明价值、站稳脚跟。 “集中你们本部所有骑兵,做好冲锋准备。” 魏渊的手臂抬起,指向正疯狂涌出城门的大顺骑兵。 “军功,就在眼前。别浪费了我送你们的这份‘大礼’!” “是!谢柱国栽培!末将等必不负厚望!” 三人激动抱拳,连猛如虎这位结义兄弟,在公开场合也恪守着绝对的上下尊卑,此刻更是对魏渊这份“厚礼”心领神会,感激万分。 这份大礼的名字,就叫大顺皇帝李自成! 就在大顺铁骑如同黑色旋风,不顾一切地扑向明军炮阵,眼看就要凭借速度冲过最后几百步距离,将那些脆弱的炮兵屠戮殆尽之时—— 炮阵前沿,那些轻型的“光复大将军”早已在军官急促的口令下,被炮手们以惊人的效率推转炮口,沉重的轮子在泥地上划出深深的弧线。 装填手撬开预装的子铳,换上了另一种令人胆寒的弹药——内部填满了死亡、炮口以木塞封死的霰弹子铳。 刘好骑紧跟着皇帝那熟悉的身影,他是老营的老兵,是皇帝的亲卫之一。 战马奔腾,风声呼啸,他能感受到座下骏马肌肉的力量和身边同伴们同仇敌忾的决死之气。 眼看前方明军炮兵阵地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能看清那些官军炮手脸上紧张的神情。 “杀!碾碎他们!” 他和其他人一样发出怒吼,挥舞着战刀,准备用敌人的鲜血洗刷城墙被辱的耻辱。 然而,就在距离对方阵前大约两百多步(约300米)时,异变陡生! 那些调整好角度的轻型火炮炮口,再次喷吐出了致命的火焰和浓烟! 但这一次,声音似乎没有那么震耳欲聋,却更加密集,仿佛无数爆竹同时炸响。 紧接着,刘好骑听到了一种他永生难忘、如同地狱传来的嘶鸣声——那不是一两颗实心弹划破空气的沉重呼啸,而是成千上万颗细小铁丸、碎石、铅子撕裂空气形成的恐怖合奏! 一片肉眼可见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风暴,如同一面巨大的、无形的镰刀,瞬间横扫了整个冲锋队列的前锋! “嘭!” “噗嗤嗤——!” 刘好骑只觉得座下爱马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猛地向前一栽! 他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几乎让他晕厥。 他挣扎着抬头,看到的景象让他血液冻结,肝胆俱裂! 他心爱的战马,脖颈、胸腹处出现了数十个密密麻麻的血洞,正在汩汩冒血,倒在地上抽搐哀鸣。 而他的周围,更是如同修罗屠场! 冲在最前面的弟兄们,连人带马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过! 战马被打得千疮百孔,嘶鸣着翻滚倒地。骑士们更是惨不忍睹,有人半个脑袋不翼而飞,有人胸膛被打成了筛子,有人手臂被打断,残肢和破碎的内脏混合着鲜血,泼洒得到处都是! 仅仅一次齐射,冲锋的锋锐就被硬生生抹去了一层!哀嚎声瞬间取代了冲锋的呐喊。 “不……不!” 刘好骑绝望地嘶吼,试图爬向他的皇帝方向。 然而,更大的噩梦接踵而至。 就在大顺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霰弹风暴打得人仰马翻、阵型大乱、速度骤降的当口,大地再次开始震动! 这一次,是从明军阵地的两翼传来!如同滚雷逼近! 刘好骑艰难地扭过头,只见明军的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终于动了! 他们养精蓄锐已久,此刻以逸待劳,抓住了大顺军冲锋受挫、陷入混乱的完美时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杀!!!” 震天的喊杀声扑面而来! 猛如虎、刘国能、贺人龙三员大将一马当先,如同三把尖刀,率领着庞大的骑兵集群,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地撞入了已经支离破碎的大顺军阵中! 刘好骑眼睁睁看着一名明军骑兵狰狞着脸,手中长长的马槊借着战马冲刺的巨大动能,轻而易举地将一个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有些晕头转向的大顺骑兵捅了个对穿!槊尖从后背透出,带出一蓬血雨。 另一侧,贺人龙部下的刀骑兵挥舞着雪亮的马刀,如同砍瓜切菜般,将落马受伤的大顺士卒劈翻在地。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失去了速度和阵型的大顺骑兵,在养精蓄锐、士气如虹的明军骑兵面前,脆弱得如同待宰的羔羊。他们被分割、包围、冲撞、砍杀……战场彻底沦为一边倒的杀戮场。 刘好骑拖着断腿,徒劳地向后爬行,试图躲避这钢铁洪流。死亡的阴影紧紧笼罩着他。 一名明军骑兵注意到了这个还在蠕动的目标,面无表情的拨转马头,手中的狼牙棒带着风声狠狠砸下! 刘好骑最后看到的,是布满铁刺的棒头在眼前急速放大,以及远处,皇帝那面孤独的大旗,正在无数明军的围攻下,艰难地、绝望地挥动…… “闯王……快走……”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下一刻,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狼牙棒结结实实地砸碎了他的头颅,红白之物飞溅开来。 他的尸体如同破布般被紧随其后的无数铁蹄践踏,迅速融入泥泞和血污之中,再也分不清原本的模样。 这,就是李自成老营精锐骑兵,以及无数像刘好骑这样的亲卫,在这场注定失败的绝望冲锋中,共同的命运。 李自成,这位大顺的皇帝,此刻正深陷于修罗杀场之中。 耳畔是永无止境的轰鸣与嘶嚎。远处,“光复大将军”仍旧在有节奏地咆哮,每一发炮弹落下都让大地为之颤抖;近处,兵器碰撞的尖锐声响、骨骼碎裂的闷响、垂死者的哀鸣与战马的悲嘶交织声令人疯魔。 浓重的硝烟混合着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窒息般地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腔。 这位大顺皇帝,昔日的闯王,此刻甲胄破裂,发髻散乱,汗水和血水糊满了那张曾令明廷闻风丧胆的面庞。 他双目赤红如血,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味道,如同一头被无数猎犬围攻、身陷绝境的猛虎,虽力竭却犹自咆哮挣扎。 他手中那柄饮过无数鲜血的花马剑,锋刃已布满缺口,卷曲如锯,每一次挥砍都变得异常滞涩沉重。 那身象征帝王身份的织金披风,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浸透了暗红的血和黑色的泥浆,沉重地拖拽着他的肩膀。 “闯王!左边!小心左边!” 一声熟悉的、声嘶力竭的吼叫炸响。 李自成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侧身,一道冰冷的寒光贴着他的胸甲擦过,带起一溜火星。 他的一名亲卫,一个从米脂起兵就跟着他的老兄弟,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那名试图偷袭的明军骑兵,但他自己却被另一支从侧面刺来的长矛精准地洞穿了胸膛! 矛尖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碎肉从他背后猛然透出,温热的血喷溅了李自成满头满脸,模糊了他的视线。 “啊——!” 李自成发出一声混合着悲痛与暴怒的狂吼,视野一片血红。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手一剑劈去,势大力沉,竟将那偷袭得手的明军骑兵连人带盔劈落下马,剑身卡在对方的锁骨处,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他奋力拔出剑,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血污,环顾四周。 心,如同坠入冰窖,不断下沉,沉入无底深渊。 原本紧紧簇拥着他、试图用血肉之躯为他筑起屏障的老营精锐,此刻如同烈阳下的积雪,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每一个心跳的间隙,都有熟悉的身影惨叫着倒下。他认得他们每一个人,叫得出他们的绰号,知道他们家乡在何处。 明军的骑兵洪流仿佛无穷无尽,他们穿着统一的制式盔甲,组成严密的阵型,一波接着一波,冷漠而高效地挤压、切割、吞噬着他们这支越来越小的孤岛。 活动的空间被压缩得极小,马蹄践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每一下都溅起血色的泥浆。 “护驾!护驾!向朕靠拢!” 李自成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因吸入硝烟和用力过度而变得嘶哑破裂。 但回应他的,是更多明军凶狠的扑杀和更加响亮、更加逼近的呐喊: “活捉李自成!赏万金,封万户侯!” 他猛地抬头,恰好看见那面一直在他身旁飘扬的、绣着巨大“顺”字的皇帝龙旗,被数名凶悍的明军骑兵同时用马刀砍中! 旗杆咔嚓一声断裂,那面承载着他野心与梦想的旗帜,如同失去了生命般,无力地、缓慢地飘落,最终跌入污浊的血水泥泞之中,瞬间就被无数奔腾的铁蹄践踏得面目全非。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8章 出使金陵(终) 杨寅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断裂。他的耳朵捕捉着树林里任何一丝异响——风声、树叶摩擦声、远处犬吠的起伏… 他期盼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又恐惧着听到任何靠近的动静。 幸运的是,或许是钱冲和李主事这两条鲜活生命的惨死,已经满足了这血腥陷阱的“诱饵”需求;或许是其他人在金陵城混乱的追捕和封锁中,终究未能突破重围抵达这里。 直到东方天际那惨淡的鱼肚白,如同死人苍白的脸孔,一点点吞噬掉最后的黑暗,预定的汇合时间早已过去许久,这片被诅咒的空地,再未迎来任何一个使团成员的身影。 只有愈发浓重的血腥味,在黎明的寒风中无声地飘散。 天亮时分,浓重的雾气开始在林间弥漫。 土地庙那扇腐朽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十几个黑影鱼贯而出,站在空地上,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脸上带着执行完任务后的疲惫和不耐烦。 “奶奶的!蹲了大半夜,冻死老子了!差不多了吧?天都快亮了!”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黑色劲装、头目模样的汉子骂骂咧咧地开口,声音粗嘎。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在晨曦微光中更显凶悍。 “客栈那边传回信儿了,头儿!” 另一个瘦小的黑影凑上前,谄媚地报告。 “火势冲天!姓杨的那个武官头子,被炸得尸骨无存,肯定烧成灰了!跑不了!” “嗯。” 刀疤脸头目满意地点点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行了!清点一下‘货’,准备收工!回去等着领赏钱吧!” “是!” 手下们应和着,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 接下来的场景,让伏在暗处的杨寅目眦欲裂,一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和彻骨的悲凉瞬间吞噬了他! 只见两个黑影走进庙里,很快拖出来两个沉甸甸的大麻袋。麻袋口被粗暴地解开,倒提着往空地上一倒! “噗通!”“噗通!” 一颗颗…一颗颗血污凝固、面容扭曲、双眼圆睁或紧闭的人头…滚落出来!在冰冷的泥地上堆成一片! 整整十七颗! 杨寅的视线瞬间模糊,又瞬间变得血红! 他看到了虎子那刚毅不屈的脸庞,看到了孙鹰那年轻却充满警惕的眼睛,看到了那些熟悉或不甚熟悉的文书、随员…最后,他的目光死死定格在滚落到最边缘的那颗头颅上! 那是陈名夏! 那个在武英殿上慷慨陈词、铁骨铮铮的汉子! 那个不久前还在与他畅饮、痛斥江南糜烂的朝廷正使!此刻,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凌乱不堪,凝固的血污沾满了鬓角和脖颈,那曾经闪烁着智慧与信念光芒的头颅,此刻如同破败的玩偶般滚落在泥泞里! “一、二、三…十六、十七!” 一个喽啰蹲在地上,毫不在意地拨拉着人头,大声报数。 “对上了!客栈烧死一个姓杨的,加上这十七个,一共十八个,一个不少!齐活儿!” 瘦小喽啰兴奋地嚷道。 “妈的,总算完事了!累死老子了!把这堆晦气东西打包带走!收工!” 刀疤脸头目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在清理一堆垃圾。 后面的话,杨寅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片血泊中堆积的人头,只剩下陈名夏那双紧闭的眼睛。 一股冰冷到极致、又灼热到极致的杀意,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咆哮! 他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爆响。 冷静!杨寅!冷静! 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嘶吼。愤怒会让人盲目!复仇需要智慧!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陈名夏的头颅上移开,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般开始分析眼前的局势: 敌人有十三人,装备精良,行动迅捷,配合默契,为首者气息沉稳,是劲敌。 但一夜蹲守,精神松懈,体力消耗,此刻正是最疲惫、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浓雾弥漫,树林边缘地形复杂,有乱石、灌木、斜坡。敌在明,我在暗! 自身体力消耗巨大,有伤在身,但悲愤化为力量!武器有精钢短刀一把,弩箭七支。 一个疯狂而缜密的伏击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杀手们开始懒散地收拾现场,两人一组,准备将人头重新装回麻袋。刀疤脸头目抱着膀子站在空地中央,警惕性明显降低。 就是现在! 杨寅动了! 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从乱石灌木的阴影中暴起! 他没有冲向人群,而是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绕到了杀手们侧翼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后。 他深吸一口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但眼神却冰冷如万载寒冰。 他抬起左手,袖中隐藏的袖珍手弩对准了空地边缘一个正背对着他、弯腰去捡人头的杀手。 “嘣!”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括声! 淬毒的弩箭精准地没入那杀手的后颈!他甚至来不及哼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 “嗯?老六怎么了?” 旁边的杀手发现同伴倒地,疑惑地走过去查看。 “噗!” 又是一支弩箭!这次是侧面射来,直接贯穿了查看者的太阳穴! “敌袭!有埋伏!” 刀疤脸头目反应极快,厉声嘶吼,瞬间拔刀出鞘!剩余的杀手们也立刻惊觉,纷纷抄起武器,背靠背围成一圈,警惕地扫视着浓雾弥漫的树林。 杨寅没有给他们喘息和判断方向的机会! 他如同鬼魅般在浓雾和林木间高速移动,借助地形和雾气完美隐藏身形。每一次停顿,必有一支弩箭射出! “啊!” “在那边!” “小心暗箭!” 惨叫声和惊呼声接连响起。杨寅的弩箭刁钻狠辣,专射面门、咽喉等要害!瞬间又有三人毙命! “妈的!是个高手!散开!找出他!” 刀疤脸又惊又怒,指挥手下向弩箭射来的大致方向包抄。 就在杀手们散开队形,试图搜索的刹那,杨寅如同捕食的猎豹,从一棵大树后猛然扑出! 目标直指侧翼一个落单的杀手!那杀手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冰冷的刀锋已经抹过了他的咽喉!鲜血喷溅! “在这!” 旁边的杀手立刻挥刀劈来! 杨寅身形一矮,短刀贴地横扫,精准地削断了对方的小腿肌腱!那杀手惨叫着倒地!杨寅看也不看,脚尖一点,扑向另一个目标! 他充分利用了地形!在乱石间翻滚腾挪,利用灌木丛遮挡身形,每一次出手都如同毒蛇吐信,狠辣致命! 他绝不与多人硬拼,一击即退,利用速度和地形不断袭扰、分割! 杀手们虽然凶悍,但在浓雾弥漫、敌暗我明、同伴接连倒下的巨大心理压力下,阵脚大乱。 他们看不清敌人的确切位置,只能胡乱地向雾气中挥舞兵器,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刀疤脸头目又惊又怒,他看出杨寅的意图,试图稳住阵脚: “别乱!向我靠拢!背靠背!” 然而,为时已晚! 杨寅如同附骨之疽,专挑落单和慌乱者下手。每一次短刀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雨!惨叫声、怒吼声、兵器碰撞声在破晓前的树林里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惨烈无比。 当最后一名喽啰被杨寅从背后一刀捅穿心脏,无力地倒下时,空地上只剩下刀疤脸头目一人。 他背靠着一块巨石,双手持刀,身上也多了几道伤口,眼神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在那种状态下,是如何将他们这十几名精锐杀手如同砍瓜切菜般屠戮殆尽的! 杨寅从浓雾中缓缓走出,浑身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他手中的短刀还在滴血,冰冷的眼神死死锁定着最后的猎物。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刀疤脸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杨寅没有回答,只是步步紧逼。他需要活口! 刀疤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知道自己绝无生路,猛地举刀,竟是要自刎! “想死?没那么容易!” 杨寅的速度更快!短刀脱手飞出,如同闪电般击中刀疤脸的手腕! “当啷!” 长刀落地! 杨寅已如狂风般扑至,一脚狠狠踹在刀疤脸的膝盖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刀疤脸惨嚎一声,跪倒在地! 杨寅毫不留情,一脚踩住他受伤的手腕,另一只手如铁钳般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的脸凑近刀疤脸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的面孔,声音如同九幽寒风,一字一句地问道: “说!谁派你们来的?!目的何在?!” 刀疤脸眼中闪过怨毒和恐惧,死死咬着牙关。 杨寅眼神一厉,脚下猛地用力碾动! “啊——!” 刀疤脸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感觉手腕的骨头都要被碾碎了! “说!否则,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寅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刻骨的杀意。 剧烈的疼痛和杨寅身上那如同实质的恐怖杀意彻底摧毁了刀疤脸的心理防线。 “是…是马阁老!是马士英马阁老!” 他涕泪横流,嘶声喊道。 “他…他说你们是伪帝使臣,意图扰乱江南,挑拨离间!必须…必须全部除掉,以绝后患!一个活口…一个活口都不能留!还要…还要把你们的脑袋带回去复命!说…说是给阮尚书和朝廷诸公一个交代!断绝…断绝与北方的任何联系!” “马士英…阮大铖…” 杨寅眼中寒光爆射!果然是他们! 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和谎言,不惜屠戮朝廷使臣!栽赃陷害!此仇不共戴天!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呃…” 刀疤脸还想求饶,杨寅扼住他喉咙的手猛地一发力! “咔嚓!” 一声脆响! 刀疤脸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眼中还残留着惊恐和绝望。 杨寅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浓雾渐渐散去,晨曦微光穿透林梢,照亮了这片如同修罗场般的空地。 十三具尸体横七竖八,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 他走到陈名夏的头颅前,缓缓蹲下。 他脱下自己那件沾满血污和烟尘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那颗曾经承载着大明希望的头颅,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然后,他默默地走向其他同袍的头颅,目光扫过每一张曾经鲜活、如今却永远凝固的面孔,朝着摆好的十七颗首级拜了三拜,没有时间思考,甚至没有时间悲伤。 杨寅形如孤狼,身后是安息亡魂的火焰,他要继续未尽的事业,为了其他十七个人,活下去! 本卷完 第632章 潼关之战(终) 这一幕,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李自成的心脏。 绝望,那条冰冷的毒蛇,终于彻底缠紧了他,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闯王!不行了!顶不住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是他的弟弟李自敬,此刻满脸是血,头盔早已不知去向,一道可怕的伤口从他额头划过眉骨,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了。 “弟兄们…弟兄们快死光了!必须突围!再晚一刻,就全完了!” 李自成目光扫过身边,仅存的百十来名死士个个带伤,许多人身上插着箭矢,断手断脚者倚靠着同伴,但他们的眼神却依旧燃烧着最后一丝决绝的火焰,死死地盯着他们的王。 他知道,李自敬说的是唯一渺茫的生路。 “好!” 李自成猛地一咬牙,脸上所有情绪瞬间敛去,只剩下困兽般的疯狂与狠厉,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个字。 他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鸣。 “跟紧朕!” 他咆哮着,声音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杀出一条血路!为了大顺!” 剩余的亲卫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勇气和力量,如同一群自知必死却依旧亮出獠牙的狼群,以李自成为最锋利的箭头,不计任何代价,朝着包围圈相对薄弱的一侧,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这不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用血肉进行的献祭。 他们根本不再格挡,只是用身体去硬扛刀枪,为身后的同伴,为中间的李自成,争取哪怕一瞬的机会。 不断有人被长矛刺穿,被马刀砍倒,被战马撞飞。每前进一步,脚下踩着的都是层层叠叠的尸体,道路由生命铺就。 李自成如同疯魔,疯狂舞动着卷刃的战刀,凭借天生神力和久经沙场的搏杀本能,劈、砍、扫、砸,硬生生在这密不透风、刀枪如林的钢铁包围圈上,撕开了一个小小的、不断开合、血淋淋的缺口! 高台之上,魏渊岿然不动,如磐石般镇于喧嚣的战场中心。 他深邃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穿透弥漫的硝烟与尘沙,将下方惨烈的厮杀尽收眼底。 当看到李自成及其残部竟爆发出如此骇人的战力,硬生生在铁桶般的合围中撕开一道血口时,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是战士对勇士的一丝赞赏,但旋即化为统帅冰冷的决断。 他知道,收割的时刻到了。 困兽最后的挣扎往往最凶猛,但也最短暂。这股锐气一过,便是彻底的崩溃。 他深吸一口凛冽而充满硝烟味的空气,缓缓抬起右臂。身旁的号令官屏息凝神,等待那决定性的手势。 手臂猛然挥下! “呜——呜——呜——!” 代表总攻的号角声陡然炸响,其声苍凉、穿透、激昂,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名明军将士的耳中。 紧接着,是传令兵们声嘶力竭、近乎破音的咆哮,接力般响彻阵线: “柱国令!全军——出击!拿下潼关!”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般的彻底爆发! “万胜!万胜!万胜!” “杀啊!杀进潼关!” 积蓄了太久的力量、目睹了袍泽鲜血、被胜利和功勋刺激得双眼发红的明军主力,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步、骑、炮三军如同经过了精密校准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又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洪荒巨兽,发出了震碎云霄的咆哮! 钢铁的洪流开始向前涌动,起初是快步,继而变成了奔跑,最后化作了无可阻挡的冲锋狂潮! 重甲步兵如墙而进,长矛如林,刀盾闪烁寒光;骑兵两翼掠出,马蹄声如奔雷,卷起漫天尘土;甚至还有轻便的炮车被骡马和强壮的士兵拖着,紧随其后,准备提供抵近火力。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座巍峨却已残破、仿佛在呻吟的潼关雄关! 在这股毁灭性的洪流之中,新兵梅征觉得自己像是一粒被巨浪裹挟的沙子。 他死死攥着手中那杆沉甸甸的“崇祯式”,冰冷的铳身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滑腻。 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耳膜里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恐惧依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脊椎,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感在他胸腔里燃烧——那是被周围无数疯狂冲锋的袍泽所点燃的集体狂热,是对功勋和赏银最原始的渴望,是一种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懦夫的狠劲! 他所在的哨队,像一把尖刀,正对着那段被“光复大将军”反复蹂躏、最终坍塌的巨大缺口。 那里,是通往胜利和荣耀的大门,也是通往死亡的大门! 缺口处,残存的大顺老营兵自知无路可退,爆发出了最后的凶性。 他们依托着堆积如山的砖石瓦砾、断裂的梁木,用弓箭、弩机、甚至捡起的石头,做着绝望而顽强的抵抗。 零星的箭矢和檑石带着死亡的气息从上方落下,不时有冲锋中的明军惨叫着倒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弟兄们!跟我上!富贵功名,就在今日!” 哨长是个脸上带疤的老兵,他嘶哑地怒吼一声,将盾牌顶在头上,第一个迎着坠物向上攀爬! 那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梅征脑子一热,所有的恐惧都被暂时压下。 他学着哨长的样子,吼叫着为自己壮胆,手脚并用地跟在后面,在尖锐破碎的砖石上艰难攀爬。 耳边是箭矢呼啸而过的嗖嗖声,身旁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和同伴中箭后的惨嚎,以及身体滚落陡坡的沉闷声响。 他不敢回头,不敢停顿,只是凭着本能拼命向上、向上! 突然,一块沉重的滚石裹挟着风声擦着他的头皮砸落,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猛地一缩头,身体紧贴在斜坡上。就是这下意识的一低头,他看到了挂在腰间的三颗黑黝黝的铁疙瘩。 那是战前才配发下来的“震天雷”,据说威力惊人,是攻坚的利器。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福至心灵!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摘下一颗,用颤抖的手取出火折子,猛吹几下点燃引信。 嗤嗤燃烧的白烟瞬间冒出,带着死亡的气息。他心中疯狂默数着心跳,感觉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一…二…!” 数到二,他猛地站起身,用尽吃奶的力气,抡圆了胳膊,将滋滋作响的震天雷朝着缺口后方那些仍在疯狂放箭、投石的大顺兵聚集处狠狠扔了过去! 黑铁疙瘩划出一道弧线,消失在残垣断壁之后。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随即—— “轰!!!” 一声剧烈而沉闷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火光一闪而逝,破片和冲击波裹挟着碎石向四周疯狂溅射! 缺口后方顿时传来一片凄厉的惨叫和惊呼,原本密集的箭雨和落石为之一滞,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好小子!干得他娘漂亮!” 头顶上方传来哨长又惊又喜的狂吼! 机会! 就趁这爆炸制造的、转瞬即逝的空隙! 梅征感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勇力灌满全身,他嘶吼着,声音扭曲得自己都认不出来,手脚并用,像一头敏捷的豹子,猛地向上窜去!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他第一个跃上了缺口顶端!破碎的城垣就在他的脚下! 他成功了! 他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被碎石划破淌出的,还是飞溅上的敌人或袍泽的,模样狰狞如地狱归来的恶鬼。 他手中的“崇祯式”早已上了明晃晃的刺刀,几乎是凭着本能,对着面前一个被炸懵了、刚刚抬起头的大顺兵就胡乱地捅刺过去! 他疯狂地挥舞着步枪,为自己在这死亡之地争取着立足的空间! “我上来了!我上来了!!” 他激动得声音完全变了调,疯狂地重复嘶喊着,既是向身后的战友宣告,也是向自己证明! 这一刻,他,新兵梅征,成为了大明官军第一个成功突入潼关城墙缺口的勇士!这,便是足以光宗耀祖、记录在军功簿最顶端的——“先登”之功! 后续的明军看到了那面在缺口顶端疯狂舞动的、代表着己方身影的旗帜,即使那只是一杆带刺刀的步枪,听到了那激动到破音的呐喊,所有人士气瞬间爆棚! “冲啊!缺口打开了!” “杀进去!抢头功!” 如同堤坝彻底崩溃,汹涌的赤色浪潮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疯狂地从梅征打开的这个血口子汹涌而入! 战况瞬间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阶段。 缺口处,双方士兵短兵相接,挤在狭小的空间内疯狂厮杀。 刀刀见肉,枪枪捅穿,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洒满了滚烫的鲜血。 但任谁都能看出,胜利的天平,伴随着这决堤般的洪流,已不可逆转地、彻底地倒向了明军! 午后惨淡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尚未散尽的硝烟,将斑驳的光影投在潼关残破的城垣与狼藉的街巷上。 持续了整日的激烈巷战声浪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伤兵压抑的呻吟、胜利者清扫战场的呼喝,以及乌鸦在低空盘旋时发出的不祥啼叫。 一面残破但仍可辨认出日月徽记的大明旗帜,被一名浑身浴血的明军把总奋力插上了潼关主城的最高处。 旗帜在带着焦糊味的微风中缓缓舒展,宣告着这座天下雄关的易主。 魏渊在一众铁甲铮鸣的亲卫簇拥下,策马缓缓穿过巨大的、尚余烟尘的缺口,踏入了这座浸透了鲜血的城池。 战马铁蹄之下,尽是破碎的砖石、扭曲的兵器和层层叠叠、面目全非的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火药硫磺味以及房屋烧焦后的呛人气息。 断壁残垣间,偶尔可见零星的抵抗者被从藏身处拖出,旋即被就地处决。 更多的是面如死灰、双手抱头被驱赶到空地上的大顺降卒,他们垂头丧气,眼中只剩下麻木与恐惧。 15万大顺军,土崩瓦解。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33章 进驻西安 战死者尸积如山,填满了沟壑,堵塞了街巷,其状惨不忍睹。投降者被分批看押,如同待宰的牲口。 而更多的溃兵,早已丢弃甲胄,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钻入了潼关四周的密林山壑,逃得无影无踪。 中军临时设在了原大顺军一处尚未完全毁坏的衙署内。 战果清点、俘虏审讯、缴获登记……各项事宜在将领和文吏的主持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 然而,在所有汇报中,魏渊最关心的那个消息却始终空缺。 他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目光扫过堂下诸将,微微皱眉: “还没找到李自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总兵秦牧阳大步上前,甲叶铿锵,沉声禀报: “禀柱国。多方查证,有数名被俘的贼军头目和溃兵均供称,李逆自成在最后关头,率其最核心的百余骑老营兵,自东北角一处薄弱点拼死突围。我军拦截部队与之发生激战,斩首数十,但仍被其冲破,遁入商洛山方向。末将得知后,已即刻派遣最精锐的夜不收哨骑,由熟悉山路的向导带领,循迹追剿。” 魏渊闻言,先是默然片刻,随即不由失笑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棋差一着的无奈,却也隐隐藏着一丝对这位老对手那蟑螂般顽强生命力的奇异赞赏: “商洛山……那是他当年龙困浅滩时的老巢穴了。这‘闯王’的名号,真不是白叫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果然极善于闯荡逃命,真真是不好抓啊!” 不过,这点小小的遗憾,如同阳光下的露水,很快便被席卷而来的巨大胜利狂潮所蒸发。 潼关已破! 这座扼守陕豫、天下闻名的坚城,这座李自成和大顺政权最大的依仗,已然踩在了他的脚下! 西安门户洞开,整个西北的战局瞬间明朗化,压在他肩头那副关乎国运的千斤重担,仿佛瞬间被卸去了大半。 他步出衙署,午后的阳光正好穿透一层薄薄的烟霭,温暖地照在他染满风尘却难掩英挺的脸庞上。 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这份久违的暖意,嘴角不禁勾起一抹轻松而真切的笑意。 代价不小,但目标,终于达成了。 大军在潼关城内及周边进行了短暂的休整。 士兵们清理战场,掩埋尸体,清点堆积如山的缴获粮草军械,医官们竭尽全力救治着潮水般涌来的伤员。 对数量庞大的降卒,则采取分化策略,精锐敢战者打散编入辅兵营,老弱伤病患者则发给些许口粮就地遣散。 仅仅两日后,潼关的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魏渊便已整合大军,携大胜之威,率领着士气高昂到了极点的明军主力,誓师西进! 旌旗遮天蔽日,兵甲反射着寒光,队伍如钢铁长龙,浩浩荡荡,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直逼大顺政权的都城——西安。 消息比军队更早一步抵达西安。 潼关失陷、皇帝生死不明、阵斩数万、降者无算……一个比一个骇人的消息如同丧钟,重重敲击在每一个留守的大顺官员和军卒心头。 最后一点抵抗意志,在魏渊那无敌的兵锋传言面前,彻底崩溃。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未等明军那令人绝望的军阵出现在地平线上,西安那高大的城门便已从内部洞开。 以原明朝降官和地方豪强为首的留守官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携带着户籍册和府库钥匙,出城跪迎,献城投降。 曾经的大顺王朝都城,象征着李自成巅峰权力的所在,就这样兵不血刃,不战而下。 西北平定,已近在眼前。 西安城内,昔日的大顺皇宫,原明朝秦王府,此刻虽未遭大规模破坏,却难掩经历战乱与易主后的颓唐与诡异气氛。 朱门上的金漆已然剥落,门前石狮沾染着未能洗净的血污。魏渊在亲卫的簇拥下,踏过依旧华丽的门槛,步入其中。 府内景象光怪陆离,雕梁画栋犹在,却可见刀劈斧凿的痕迹;精美瓷器与破烂的军械堆放在一起;李自成仓皇离去时未能带走的金银珠宝散落各处,与干涸的血迹和撕破的旗帜共同构成了一幅混乱的图景。 一些原属于王府的宦官、宫女面无人色地跪伏在道旁,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与少数被打发来清点接收的明军文吏形成了鲜明对比。 魏渊漫步于深深的殿宇廊庑之间,目光扫过这集奢华、权力、战乱于一身的建筑,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见证了明朝藩王的极盛,经历了闯王登基的喧嚣,最终又回到了大明的手中,其间轮回,令人唏嘘。 但他并未沉溺于感慨。很快,在王府银安殿内,这里曾是李自成称帝的场所,巨大的西北舆图被铺开。 魏渊目光锐利,开始下达一连串命令: “令,猛如虎部向西追击,清剿凤翔、陇州一带流寇!” “令,刘国能部向北,扫荡延安、榆林,不得有误!” “令,莫笑尘、贺人龙部东进,渡黄河,入山西平阳、潞安,剿灭伪官,恢复秩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八百里加急传令大同吴三桂,命其自大同、宣府方向策应山西战事,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语气不容置疑: “三个月!本督只给你们三个月!务必肃清陕、晋境内所有大顺残余!逾期不克,军法从事!” 诸将领命而去后,殿内暂时安静下来。 魏渊独自立于图前,目光却投向了南方。眼下,他面前摆着两道难题。 一是西进入川,剿灭盘踞四川、自称“大西王”的张献忠义子孙可望,收复天府之国;二是南下出秦岭,与盘踞荆襄、裹挟百万之众、势头正凶的白莲教大军决战,打通南下湖广的通道。 如果选择第二条路,魏渊将不得不与昔日的好兄弟杨谷兵戎相见。 两者皆关乎重大,需要他做出艰难的抉择。 正当魏渊凝神思索之际,亲卫入内禀报: “柱国,秦王殿下与孙传庭孙大人已在殿外求见!” 魏渊闻言,精神一振: “快请!” 片刻,只见一位身着陈旧但整洁亲王袍服、面容憔悴却难掩激动之色的中年男子,与一位风尘仆仆、甲胄染尘、神色间饱含沧桑与愧赧的将领,一同步入殿内。 那亲王正是这座王府的原主人,秦王朱存极。 而身旁那位将领,便是魏渊期盼已久、在陕甘孤军苦战、独抗李自成主力长达年余的督师孙传庭! 孙传庭一见魏渊,未等开口,眼眶已然通红。他疾行数步,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跪倒,声音因激动和哽咽而颤抖: “柱国!传庭……传庭有亏圣恩,有负国托!未能守住西安,致使宗庙蒙尘,陛下……陛下蒙难!传庭万死难赎其罪!” 说罢,竟以头触地,久久不愿抬起。这一年多的苦战、败退、坚守,所有的压力、委屈和自责,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魏渊急忙上前,双手用力将他扶起: “将军!快起来!你所做的一切,我皆知,天下皆知!” 他凝视着孙传庭苍老了许多的面容,诚挚地说道: “西安之失,非战之罪,实乃大势倾颓,非一人之力可挽。你在绝境之中,犹能收拢溃兵,退守陇右,保全实力,屡挫贼锋,使李闯不得全力东顾,此乃大功!是你,为朝廷,为大明,守住了西北最后一点元气和希望!若无你牵制,局势恐早已不堪设想!何罪之有?!” 孙传庭抬起头,虎目中泪光闪烁: “然……然陛下殉国,山河破碎,传庭身为督师,未能死社稷,苟活至今,每每思之,心如刀绞……当日闻噩耗,传庭几欲自刎以谢天下……” 他话语中透出的痛苦极为真切,那是一种源自士大夫忠君思想最深处的煎熬。 魏渊叹了口气,他理解这种情感,但也需开导这位国之干城。 他拍了拍孙传庭的肩膀,真诚的说道: “将军,死节固然壮烈,然绝非尽忠之唯一方式,有时甚至是更轻松的选择。活着,在逆境中坚守,在绝望中奋争,为复兴社稷保存火种、积蓄力量,其所需要之勇气与担当,远胜于一死百了。” “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如何结束,而在于如何运用它去完成使命。陛下殉国,是为保持君王尊严,激励后人。而我辈存活者之责任,便是继承其志,光复山河,使陛下之死变得有意义,而非徒然效仿其形式。你若当时轻生,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令西北抗贼大业彻底崩解,岂非更负圣恩,更亏臣节?” “如今大局渐朗,正是我等戮力同心、再造乾坤之时!你的战场不在过去,而在当下与未来!我需要你,大明需要你!” 一番话语,既肯定其功,又深刻理解其痛,更指明了未来的价值所在,如同拨云见日,渐渐驱散了孙传庭心中积郁已久的阴霾与死志。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再次深深一揖: “传庭……谨受教!愿附柱国尾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在魏渊与孙传庭、秦王朱存极叙话,商议安抚地方、筹措粮饷等事宜之时,亲卫再次入内,报称有两位年轻人于府外求见,自称是魏渊的侄儿。 魏渊微微一怔。 “侄儿?” 他在记忆中搜索着可能与这两个词有关的讯息,可依旧是一无所获。 可魏渊眼中还是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光芒,既有亲情,更有一份沉重的期待: “先让他们进来吧。” 不多时,两名青年低着头,略显局促地步入这曾经的王宫大殿。 他们衣着普通,甚至有些风尘之色,与殿内的辉煌和在场人物的身份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在此时所有在场者看来,这不过是两个因战乱来投奔权贵亲戚的、再寻常不过的年轻人,其重要性根本无法与刚刚经历生死重逢的督师孙传庭或是身份尊贵的秦王朱存极相提并论。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19章 永熙之怒 深秋的寒意已渗入紫禁城的红墙,皇城东面的柱国府内,议政会议正在召开,此时殿内气氛凝滞,比殿外更冷几分。 那份来自金陵、印着弘光朝廷玉玺的“告知书”,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魏渊死死攥在手中。 “啪——!” 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了死寂。 魏渊猛地将那份轻飘飘、措辞敷衍的文书狠狠摔在厚重的紫檀木御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笔架、砚台都跳了起来,墨汁溅出几点乌黑。 “匪徒?!” 魏渊的声音不再沉稳,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爆炸的、压抑到极致的怒吼,如同淬火的寒铁骤然砸入冰水,嘶嘶作响,震得侍立两侧的侍从腿肚子发软,也让下首肃立的几位重臣心头猛地一颤。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阁臣、尚书、将军,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在金陵城内!光天化日,闹市之中!我堂堂永熙朝廷的使团,代表着永熙皇帝的脸面,被一群‘匪徒’给屠戮殆尽?!哈!这种鬼话,他们弘光朝廷上下是集体失心疯了吗?还是觉得我的脑子跟他们一样进了水?!编!接着编!他们自己信吗?这群鼠辈,以为拿这种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的借口就能搪塞过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几位老成持重的大臣交换着忧虑的眼神。 洪承畴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手道: “柱国息雷霆之怒!我等感同身受,使团罹难,实乃国之大殇!然……眼下李闯盘踞西陲,关外建虏虎视眈眈,若此时再与弘光朝廷大动干戈,恐……恐陷我朝于两面受敌之险境啊!大局为重,或可暂忍一时之愤,严词诘问,令其交出真凶便是……” “大局?!” 魏渊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 “洪阁老!他们杀的不是几个无关紧要的随从!是整个使团!是把天子的脸面、把永熙朝廷的威严踩在金陵城的烂泥里!今日若忍了,明日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后天就敢派兵过江!国威不立,何谈大局?!民心离散,何以安邦?!忍?我今日若忍了这口气,天下人怎么看?将士们怎么看?他们会觉得咱们永熙朝廷连为他效死的臣子都护不住!” 兵部尚书也小心翼翼开口: “柱国,弘光虽弱,然据有江南财赋之地,江北四镇拥兵数十万,若其拼死抵抗,我军纵能胜,亦必元气大伤,恐为他人所乘啊……” “元气大伤?” 魏渊冷笑一声,带着绝对的自信。 “我看他们是色厉内荏!一群被酒色财气掏空了骨头的蠹虫,靠着几个拥兵自重的军阀维持门面,也配让我投鼠忌器?他们敢杀我的人,就要有承受我怒火的觉悟!” 他不再给任何人劝阻的机会,斩钉截铁,声音响彻暖阁: “我意已决!谕令!” 他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神情同样激愤的兵部侍郎: “即刻八百里加急,传令河南!” 魏渊一字一顿,杀气腾腾: “令曹变蛟、刘文秀!停止剿匪休整!立刻!马上!在江北前线——给我把声势造起来!有多大造多大!战鼓要日夜不停!旌旗要给我插满江岸!营盘要连绵不绝!马队要尘土飞扬!我要整个长江北岸,变成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让对岸那些弘光的兵、弘光的官、弘光的皇帝,睁大眼睛看着,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的大军,随时准备踏平长江,血债血偿!” “遵旨!” 兵部侍郎大声应诺,眼中燃着战意。 河南归德府 曹变蛟大营 几天后,远在河南归德府休整的军营,接到了那份来自京师的、盖着柱国大印和兵部火漆的紧急谕令。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寒意。 “砰!” 一只粗粝的大手狠狠拍在案几上,震得地图和令箭都跳了起来。 “放他娘的狗臭屁!” 曹变蛟豹眼圆睁,虬髯戟张,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他死死攥着那份告知书,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金陵城里,闹市之中,匪徒能屠了武装护卫的使团?当老子是第一天当兵?!这他妈是赤裸裸的谋杀!是弘光那群王八蛋在打皇上的脸!打我们所有军人的脸!” 他猛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正凝神细读谕令的刘文秀,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文秀!柱国怎么说?!是不是让咱们立刻过江,宰了那群狗娘养的!” 刘文秀年岁虽然不大,但性子沉稳,此刻他放下密旨,素来平静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鹰。 他没有立刻回答曹变蛟,而是将密旨递了过去,声音低沉却带着金铁之音: “老曹,你看。柱国的意思,不是立刻过江。” 曹变蛟一把抓过谕令,快速扫过,眉头紧锁: “‘大张旗鼓,集结重兵’,‘制造即将大举南下态势’……嗯?不是真打?是……吓唬他们?” 刘文秀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外面天色阴沉,风势凛冽。 他望着南方长江的方向,缓缓道: “柱国的怒火,是真的。但柱国的心思,更深。”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精光: “弘光朝廷,就是一盘散沙。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贪生怕死,黄得功等人或有血勇但受制于人。陛下让我们‘大张旗鼓’,就是要利用他们的恐惧和内斗!把他们的胆子吓破,把他们的矛盾彻底激出来!让他们在战战兢兢中自乱阵脚!” 他指着谕令上“务必将兵临城下、即将大举南下的汹汹之势,清晰地烙在对岸弘光守军的眼底心间”这句话,语气斩钉截铁: “老曹,下令吧!从此刻起,全军进入战时状态!把所有的军旗都打出来,不够就现做!鼓号手轮班,十二个时辰不许停!骑兵营每天沿着江岸跑,把尘土给老子扬到天上去!营盘多扎,篝火多点,晚上要映红半边天!做戏?不!我们要让对岸的探子、哨兵、将领、甚至他们的皇帝老子,都深信不疑——我永熙天兵,下一刻就要踏浪而过,碾碎他们的乌龟壳!” 曹变蛟恍然大悟,脸上的怒容化为狞笑,猛地一拍大腿: “高!柱国这招真高!敲山震虎!行!老子这就去办!保证让对岸那群软蛋,连觉都睡不安稳!让他们知道,动了咱们的人,就得时时刻刻活在刀口下!” 他大步流星冲出营帐,吼声如雷: “传令!擂鼓!聚将!都给老子动起来——!” 随着曹、刘两军的号令传下,原本处于休整状态的江北永熙军,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苏醒。 咚咚咚——!咚咚咚——! 震天动地的战鼓声首先撕裂了江岸的宁静,一声接一声,沉重而急促,仿佛永熙皇帝愤怒的心跳,隔着宽阔的江面,狠狠砸在南岸守军的心坎上。 紧接着,无数面猩红的“曹”、“刘”字军旗、绣着猛兽图案的各营将旗,如同雨后春笋般在连绵的营盘上空竖起。 猎猎寒风之中,旗帜招展,遮天蔽日,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红色怒涛。 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甲胄摩擦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大队大队的步兵开始沿着江岸进行武装拉练,长矛如林,刀光映日。 骑兵营更是掀起漫天烟尘,如黑色的风暴沿着漫长的江岸线反复席卷,铁蹄叩击大地的轰鸣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 入夜,景象更为骇人。 北岸连绵数十里的营盘,燃起了难以计数的篝火,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一片血红。 火光中,士兵巡逻的身影、马匹的轮廓、甚至兵器反射的寒光,都清晰可见。 鼓声虽稍歇,但低沉的号角声和巡营的口令声此起彼伏,营造出一种大战前夕山雨欲来的极致压迫感。 战云,从未如此浓重地笼罩在长江之上。 凛冽的杀机,随着北风,肆无忌惮地刮过江面,直扑南岸,让每一个弘光守军都感到彻骨的寒意和窒息般的恐惧。 魏渊的震怒与江北骤然升腾的冲天杀气,如同晴天的一个霹雳,狠狠撼动了弘光朝廷这潭早已腐臭的浑水。 金陵城,这座纸醉金迷的“都城”,瞬间被恐慌和争吵的沸水淹没。 武英殿内,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那份来自北京的严厉斥责文书,以及江北探子发回的、关于永熙军“旌旗蔽日,鼓号震天,营火映红江岸”的急报,像两块巨石压在每一个大臣的心头。 “魏渊匹夫!欺人太甚!”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打破了死寂。江北四镇之一的靖南侯黄得功,须发戟张,双目赤红,猛地跨出武将班列,甲胄铿锵作响,他蒲扇般的大手几乎要指到御阶之上。 “使团之事,尚在查证!他便陈兵江北,耀武扬威!这是视我江南无人吗?陛下!臣请旨,即刻点兵北上!他敢过江一寸,臣便砍下他先锋的脑袋!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激起一片武将低沉的附和。 “黄侯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一个尖利而带着惶恐的声音立刻响起。 内阁首辅马士英脸色惨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御前。 “江北四镇刚刚经历过战事,粮饷匮乏!那魏渊麾下的曹变蛟、刘文秀是何等人物?那是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将!麾下皆是百战精锐!我们……我们如何抵挡?当务之急,是平息魏渊的怒火!一旦开战,玉石俱焚啊陛下!” 他身后,阮大铖等一干文臣更是面无人色,连连点头,口中喃喃着“大局为重”、“忍辱负重”。 深秋的寒意已渗入紫禁城的红墙,皇城东面的柱国府内,议政会议正在召开,此时殿内气氛凝滞,比殿外更冷几分。 那份来自金陵、印着弘光朝廷玉玺的“告知书”,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魏渊死死攥在手中。 “啪——!” 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了死寂。 魏渊猛地将那份轻飘飘、措辞敷衍的文书狠狠摔在厚重的紫檀木御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笔架、砚台都跳了起来,墨汁溅出几点乌黑。 “匪徒?!” 魏渊的声音不再沉稳,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爆炸的、压抑到极致的怒吼,如同淬火的寒铁骤然砸入冰水,嘶嘶作响,震得侍立两侧的侍从腿肚子发软,也让下首肃立的几位重臣心头猛地一颤。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阁臣、尚书、将军,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在金陵城内!光天化日,闹市之中!我堂堂永熙朝廷的使团,代表着永熙皇帝的脸面,被一群‘匪徒’给屠戮殆尽?!哈!这种鬼话,他们弘光朝廷上下是集体失心疯了吗?还是觉得我的脑子跟他们一样进了水?!编!接着编!他们自己信吗?这群鼠辈,以为拿这种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的借口就能搪塞过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几位老成持重的大臣交换着忧虑的眼神。 洪承畴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拱手道: “柱国息雷霆之怒!我等感同身受,使团罹难,实乃国之大殇!然……眼下李闯盘踞西陲,关外建虏虎视眈眈,若此时再与弘光朝廷大动干戈,恐……恐陷我朝于两面受敌之险境啊!大局为重,或可暂忍一时之愤,严词诘问,令其交出真凶便是……” “大局?!” 魏渊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 “洪阁老!他们杀的不是几个无关紧要的随从!是整个使团!是把天子的脸面、把永熙朝廷的威严踩在金陵城的烂泥里!今日若忍了,明日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后天就敢派兵过江!国威不立,何谈大局?!民心离散,何以安邦?!忍?我今日若忍了这口气,天下人怎么看?将士们怎么看?他们会觉得咱们永熙朝廷连为他效死的臣子都护不住!” 兵部尚书也小心翼翼开口: “柱国,弘光虽弱,然据有江南财赋之地,江北四镇拥兵数十万,若其拼死抵抗,我军纵能胜,亦必元气大伤,恐为他人所乘啊……” “元气大伤?” 魏渊冷笑一声,带着绝对的自信。 “我看他们是色厉内荏!一群被酒色财气掏空了骨头的蠹虫,靠着几个拥兵自重的军阀维持门面,也配让我投鼠忌器?他们敢杀我的人,就要有承受我怒火的觉悟!” 他不再给任何人劝阻的机会,斩钉截铁,声音响彻暖阁: “我意已决!谕令!” 他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神情同样激愤的兵部侍郎: “即刻八百里加急,传令河南!” 魏渊一字一顿,杀气腾腾: “令曹变蛟、刘文秀!停止剿匪休整!立刻!马上!在江北前线——给我把声势造起来!有多大造多大!战鼓要日夜不停!旌旗要给我插满江岸!营盘要连绵不绝!马队要尘土飞扬!我要整个长江北岸,变成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让对岸那些弘光的兵、弘光的官、弘光的皇帝,睁大眼睛看着,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的大军,随时准备踏平长江,血债血偿!” “遵旨!” 兵部侍郎大声应诺,眼中燃着战意。 河南归德府 曹变蛟大营 几天后,远在河南归德府休整的军营,接到了那份来自京师的、盖着柱国大印和兵部火漆的紧急谕令。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寒意。 “砰!” 一只粗粝的大手狠狠拍在案几上,震得地图和令箭都跳了起来。 “放他娘的狗臭屁!” 曹变蛟豹眼圆睁,虬髯戟张,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他死死攥着那份告知书,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金陵城里,闹市之中,匪徒能屠了武装护卫的使团?当老子是第一天当兵?!这他妈是赤裸裸的谋杀!是弘光那群王八蛋在打皇上的脸!打我们所有军人的脸!” 他猛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正凝神细读谕令的刘文秀,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文秀!柱国怎么说?!是不是让咱们立刻过江,宰了那群狗娘养的!” 刘文秀年岁虽然不大,但性子沉稳,此刻他放下密旨,素来平静的脸上也笼罩着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鹰。 他没有立刻回答曹变蛟,而是将密旨递了过去,声音低沉却带着金铁之音: “老曹,你看。柱国的意思,不是立刻过江。” 曹变蛟一把抓过谕令,快速扫过,眉头紧锁: “‘大张旗鼓,集结重兵’,‘制造即将大举南下态势’……嗯?不是真打?是……吓唬他们?” 刘文秀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外面天色阴沉,风势凛冽。 他望着南方长江的方向,缓缓道: “柱国的怒火,是真的。但柱国的心思,更深。”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精光: “弘光朝廷,就是一盘散沙。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贪生怕死,黄得功等人或有血勇但受制于人。陛下让我们‘大张旗鼓’,就是要利用他们的恐惧和内斗!把他们的胆子吓破,把他们的矛盾彻底激出来!让他们在战战兢兢中自乱阵脚!” 他指着谕令上“务必将兵临城下、即将大举南下的汹汹之势,清晰地烙在对岸弘光守军的眼底心间”这句话,语气斩钉截铁: “老曹,下令吧!从此刻起,全军进入战时状态!把所有的军旗都打出来,不够就现做!鼓号手轮班,十二个时辰不许停!骑兵营每天沿着江岸跑,把尘土给老子扬到天上去!营盘多扎,篝火多点,晚上要映红半边天!做戏?不!我们要让对岸的探子、哨兵、将领、甚至他们的皇帝老子,都深信不疑——我永熙天兵,下一刻就要踏浪而过,碾碎他们的乌龟壳!” 曹变蛟恍然大悟,脸上的怒容化为狞笑,猛地一拍大腿: “高!柱国这招真高!敲山震虎!行!老子这就去办!保证让对岸那群软蛋,连觉都睡不安稳!让他们知道,动了咱们的人,就得时时刻刻活在刀口下!” 他大步流星冲出营帐,吼声如雷: “传令!擂鼓!聚将!都给老子动起来——!” 随着曹、刘两军的号令传下,原本处于休整状态的江北永熙军,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苏醒。 咚咚咚——!咚咚咚——! 震天动地的战鼓声首先撕裂了江岸的宁静,一声接一声,沉重而急促,仿佛永熙皇帝愤怒的心跳,隔着宽阔的江面,狠狠砸在南岸守军的心坎上。 紧接着,无数面猩红的“曹”、“刘”字军旗、绣着猛兽图案的各营将旗,如同雨后春笋般在连绵的营盘上空竖起。 猎猎寒风之中,旗帜招展,遮天蔽日,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红色怒涛。 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甲胄摩擦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大队大队的步兵开始沿着江岸进行武装拉练,长矛如林,刀光映日。 骑兵营更是掀起漫天烟尘,如黑色的风暴沿着漫长的江岸线反复席卷,铁蹄叩击大地的轰鸣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 入夜,景象更为骇人。 北岸连绵数十里的营盘,燃起了难以计数的篝火,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一片血红。 火光中,士兵巡逻的身影、马匹的轮廓、甚至兵器反射的寒光,都清晰可见。 鼓声虽稍歇,但低沉的号角声和巡营的口令声此起彼伏,营造出一种大战前夕山雨欲来的极致压迫感。 战云,从未如此浓重地笼罩在长江之上。 凛冽的杀机,随着北风,肆无忌惮地刮过江面,直扑南岸,让每一个弘光守军都感到彻骨的寒意和窒息般的恐惧。 魏渊的震怒与江北骤然升腾的冲天杀气,如同晴天的一个霹雳,狠狠撼动了弘光朝廷这潭早已腐臭的浑水。 金陵城,这座纸醉金迷的“都城”,瞬间被恐慌和争吵的沸水淹没。 武英殿内,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那份来自北京的严厉斥责文书,以及江北探子发回的、关于永熙军“旌旗蔽日,鼓号震天,营火映红江岸”的急报,像两块巨石压在每一个大臣的心头。 “魏渊匹夫!欺人太甚!”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打破了死寂。江北四镇之一的靖南侯黄得功,须发戟张,双目赤红,猛地跨出武将班列,甲胄铿锵作响,他蒲扇般的大手几乎要指到御阶之上。 “使团之事,尚在查证!他便陈兵江北,耀武扬威!这是视我江南无人吗?陛下!臣请旨,即刻点兵北上!他敢过江一寸,臣便砍下他先锋的脑袋!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激起一片武将低沉的附和。 “黄侯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一个尖利而带着惶恐的声音立刻响起。 内阁首辅马士英脸色惨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御前。 “江北四镇刚刚经历过战事,粮饷匮乏!那魏渊麾下的曹变蛟、刘文秀是何等人物?那是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将!麾下皆是百战精锐!我们……我们如何抵挡?当务之急,是平息魏渊的怒火!一旦开战,玉石俱焚啊陛下!” 他身后,阮大铖等一干文臣更是面无人色,连连点头,口中喃喃着“大局为重”、“忍辱负重”。 第620章 魏渊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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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4章 文诏 银安殿内,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名被引入的青年身上。 只一眼,无论是魏渊本人,还是他身旁的孙传庭、秦王朱存极乃至一众亲卫,心中都再无半分疑虑——这两个孩子,绝对是魏家血脉,如假包换。 魏家的遗传特征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年长的那位,眉宇间的英气、鼻梁的线条乃至抿嘴时的神态,竟与魏渊年轻时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只是稍显稚嫩和长期的营养不良。 年幼些的虽轮廓未完全长开,但那眼神和脸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与魏渊是一家人。 无需任何信物,血缘的纽带在此刻显得无比直观和强大。 魏渊心中已是波澜涌动,但面上仍保持着镇定,他向前一步,声音放缓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你们……就是文正和文诏?” 年长的青年,即魏文正,拉着弟弟当即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侄儿魏文正、魏文诏,拜见三叔!” 这声“三叔”叫出,魏渊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快起来,起来说话。” 魏渊亲手将他们扶起,目光在他们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衣衫上扫过,心头一紧。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大哥他……” 提到早已逝去多年的长兄,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魏文正深吸一口气,压制住翻涌的情绪,用尽可能简练清晰的语言,讲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回三叔,那年家中遭难前,因父亲早年在西安经营有些产业,恰逢母亲思乡,父亲便让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二人来西安小住……谁知,这一别,竟与父亲成了永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痛苦与恨意: “我们躲过了秋平乡的血案,却在西安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父亲在西安布匹行的掌柜,欺我们势弱,先是谎称店铺亏损,霸占了父亲的家当铺面,后来……后来更是强行霸占了母亲,将我们兄弟二人赶出家门……那时,我虽已十五岁,却无力反抗。文诏他,才刚满十岁……” 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魏文正压抑着悲愤的叙述声。孙传庭等人闻言,无不面露恻然与愤慨。 “我们兄弟二人,无家可归,只得在西安城里流浪。我替人抄书写信,换些微薄铜钱,文诏他……有时也能帮人跑跑腿。乞讨……也是常有的。” 魏文正的声音平静,却道尽了乱世之中底层挣扎的辛酸。 “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竟就这样,捱过了闯贼围城、官军反扑、再到、再到闯贼进城称帝、三叔您破城的这几次动荡,活了下来。” “直到前几日,明军入城,满城都在传颂柱国大将军的威名。” 魏文正说到这里,眼中才重新燃起光彩。 “我……我依稀记得三叔的样貌,但实在不敢想,名震天下的柱国,竟真的是您!我连着好几日,远远地躲在街角,等着您的仪仗经过……直到那天,终于看清了,真的是三叔!我们……我们才敢来相认!” 说完,他再次低下头,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魏渊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总是护着他的大哥魏祖,想起了自己年少惹祸后,大哥偷偷塞给他盘缠、顶撞父亲送他出府的场景。 故人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而他的骨血,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遭受了如此多的磨难! 一股强烈的愧疚与责任感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腔,眼眶也不禁微微发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柔和地看向魏文正:“文正,你告诉三叔,你今年多大了?” “回三叔,侄儿今年十八了。” 魏文正恭敬回答,又补充道。 “文诏他十三。” “十八……好年纪。” 魏渊点点头,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那你告诉三叔,如今找到了三叔,你想做点什么?读书,还是从军,或是做些别的?” 魏文正抬起头,目光坚定而坦诚: “侄儿全凭三叔安排!无论是读书习武,还是做些实务,侄儿定当刻苦用心,绝不敢丢三叔和魏家的脸!” “好!好孩子!” 魏渊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有后如此,令他倍感宽慰。他略一沉吟,随即朗声道: “传秦牧阳来见我!” 不多时,一身戎装的秦牧阳风风火火地大步进殿,甲胄铿锵,单膝跪地: “末将秦牧阳,参见柱国!” 魏渊看着他,这个自己从微末家仆中一手提拔起来的绝对心腹,沉声问道: “牧阳,此次追击残敌,诸将皆有任务,唯独你没有安排,你可知为何?” 秦牧阳连头都未抬,声音洪亮而毫无迟疑: “柱国深谋远虑,心思岂是末将所能揣测!末将只知一条,柱国让牧阳干什么,牧阳就干什么,柱国不让牧阳干的,必定有柱国的道理!按照柱国的吩咐去干,准没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魏渊眼中露出满意之色。这就是秦牧阳,或许缺乏独当一面的大军团指挥之才,但其绝对的忠诚、严格的执行力以及不畏权贵的铁面无私,却是他最看重的品质。 “是啊。” 魏渊仿佛陷入回忆。 “当年我因你在武平,为维护军法,敢杖责你原先的老东家,而不顾私谊,破格提拔你。我看重的,就是你这份‘执法必严,铁面无私’的秉性。如今天下北境渐平,刀兵之事或将稍歇,但纲纪重整、吏治澄清更是当务之急。牧阳,你可有松懈之心?可还提得动那根执法如山的‘杀威棒’?” 秦牧阳猛地抬头,目光灼灼: “回柱国!牧阳之心从未松懈!只知道柱国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半点别的念头!无论是上阵杀敌,还是整肃纲纪,牧阳这双手,这把刀,永远为柱国,为大明而握!” “好!” 魏渊赞许一声,终于下达任命: “既然如此,我现在便任命你为‘大明督查行署’署长,总揽全国督查事务,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殿内微微骚动。 孙传庭等人面露惊异之色。他们都知道,这个“督查行署”是魏渊力主设立的新机构,旨在监察百官、纠劾不法、整顿吏治,权力极大。 目前仅在直隶、河南、山东三省试点设置了分署,而总署署长一职一直空缺,无人料到魏渊会在此刻,将此重担交给一员纯粹的武将秦牧阳! 但这仔细一想,以秦牧阳的忠诚和铁面,确又是最合适的人选。 秦牧阳显然也明白这个职位的分量,但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 “末将领命!必不负柱国重托!” “很好。” 魏渊点点头,然后拉过身边的魏文正,对秦牧阳道: “还有一事。这孩子叫魏文正,是我的亲侄儿。从今日起,他就跟着你,进入督查行署做事。官衔高低无所谓,从最基础的做起。我希望你,不仅仅把他当作下属,更要如同子侄、弟子般严加管教,悉心栽培。我要你教会他如何做事,更教会他如何做人,让他真正成材,可能做到?” 秦牧阳目光转向魏文正,锐利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再次抱拳,声音沉稳: “柱国放心!牧阳明白!定当竭尽所能,督促文正公子成长!” 魏渊这才放心,又看向一旁一直紧张得不敢说话的魏文诏,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 “文诏啊,你还年少,这一阵子就先跟在我身边,读书识字,打熬一下身体。等回了京城,我让你四叔亲自带着你,可好?” 魏文诏似乎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声音细弱却带着感激: “好……好的,谢谢三叔!” 与兄长魏文正的沉稳流畅相比,他显然更加内向和拘谨。 魏渊看着眼前的两个侄儿,一个即将踏上严苛的历练之途,一个还需细心呵护,心中感慨万千。 大哥的血脉,总算得以延续,而他们的未来,也将在这新时代的浪潮中,徐徐展开。 潼关惨败,如同一道惊雷,不仅粉碎了数十万大军,更将李自成那短暂而虚幻的帝王梦劈得支离破碎。 他率领着仅存的百余骑残兵,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遁入西安城东南方向三百余里外的商洛群山之中。 山路崎岖坎坷,林木幽深茂密,仿佛一张巨大的、暗绿色的网,吞噬了这支败军之旅。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崇祯十一年,他就在这片山野中被洪承畴杀得几乎全军覆没,仅带十八骑仓皇逃入此地。 那时,他虽然落魄如丧家之犬,但胸膛中燃烧着的是不甘失败的熊熊火焰,眼中闪烁的是卷土重来的炽热豪情,坚信自己能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 然而,时隔五年,再次踏上这条熟悉又陌生的逃难之路,他的心境却已坠入冰窟,再无半分往日气象。 这五年,他鲤鱼跃龙门,尝过了那九五至尊、口含天宪的无上滋味;坐过了北京紫禁城金銮殿那冰冷的龙椅,接受过文武百官的山呼万岁;拥有过三宫六院、如云美女和堆积如山的财富。 这五年,仿佛是一场极致辉煌、绚烂到不真实的黄粱大梦。 如今梦醒,留下的只有巨大的落差带来的无尽空虚、一败涂地的深刻挫败,以及身边日益稀疏、人人带伤的追随者。 他想起了忠心耿耿、虽跋扈却勇冠三军、最终战死沙场的刘宗敏;想起了被俘后生死未卜、如同己出的侄儿李过,左膀右臂,尽数折损。 一种众叛亲离、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的悲凉感,如同山间的寒雾,彻彻底底地淹没了他,冰冷刺骨。 他颓然跌坐在一块冰凉而布满青苔的大石上,身心俱疲的感觉如同滔天巨浪般袭来,几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连再次站起身都变得异常艰难。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35章 闯王殒命 抬眼向山下望去,景象令人绝望。 官军搜山的火把汇成的长龙,蜿蜒盘旋,如同无数条狰狞的火焰毒蛇,将整个山麓照得亮如白昼。 呐喊搜捕声、战马的嘶鸣声、猎犬的狂吠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形成一张巨大的、催魂索命的声网,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不断压缩着他们这支残兵可怜而逼仄的藏身空间。 “闯王!快走!有一队官军从西边陡峭的小路上摸上来了!距离不到一里!” 一名浑身浴血、头盔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亲卫,连滚带爬地扑到近前,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嘶哑。 李自成猛地从颓丧失神中被惊醒,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复杂的情绪。 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凭借意志力艰难地翻身上马,一言不发,只是用刀鞘狠狠抽打了一下马臀,再次催动这匹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向着更加荒僻、更加幽暗的密林深处亡命奔去。 在过去漫长的征战岁月里,无论遭遇何等惨重的失败,李自成身上似乎总有一种奇特的、近乎天生的乐观魔力。 他总能用几句带着陕北口音的粗犷笑话、一个坚定无比的眼神、或者一番关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鼓动,就让沮丧绝望的部下重新点燃希望,死心塌地地相信,跟着闯王,就一定能杀出一条活路,打出一个新天地。 这种近乎盲目的信仰和凝聚力,是他能够一次次从绝境中复活、一次次滚雪球般壮大队伍的关键所在。 但这一次,每一个跟随在他身边的老营兵都清晰地感觉到,闯王身上那种神奇的魔力消失了,彻底熄灭了。 他变得异常沉默寡言,眉头终日紧锁成一个“川”字,那双曾经闪烁着灼人野心和不屈智慧光芒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片空茫。 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被一种无声的、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无精打采和彻底绝望的情绪所笼罩。 仿佛那短短数月的紫禁城帝王生涯,已经耗尽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气运和心气。 曾经的“闯王”,如今更像一个被命运无情掏空了灵魂、在迷雾中徘徊的迷途者。 在阴冷潮湿的深山老林中饥寒交迫、辗转躲藏了三日之后,眼见官军大规模、拉网式的搜捕似乎有所松懈,加之随从们个个面黄肌瘦、人困马乏、几近极限,李自成枯寂的心中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他依稀记得,这商洛深山之中,似乎有一座年代久远、香火稀疏的关帝庙。 或许,他该去拜谒一下武圣关公,在那位以忠义和勇武着称的神只面前上一炷香,祈求神明能保佑自己武运重现,度过此番劫难? 他点了十余名还算走得动路的亲信,嘱咐其余人在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地中等候,随即前往记忆中关帝庙的方向。 来到那座破败小庙所在的山脚下,为免人多眼杂、目标过大,李自成让大部分亲兵留在山下警戒等候,自己只带着两名最为信任贴身的侍卫,徒步拾阶而上。 恰在此时,一个身着蓝色绸衫、看似是本地富户人家的年轻公子哥,正从山上慢悠悠地踱步下来。 此人正是本地地主家的少爷,名叫吴承霖,因在家中排行老四,乡里人都习惯唤他“吴阿四”。 吴阿四方才在关帝庙里虔诚地焚香叩拜,祈祷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早日结束,家乡能重归太平。 他与李自成三人擦肩而过时,下意识地抬眼打量了一下。 只见中间那人虽衣衫破损不堪,满面风尘倦色,但身形魁梧,眉宇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仪,破损衣物的料子细看也非寻常百姓所能穿戴。 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低声急促交谈的口音,是地地道道、难以模仿的陕北腔! 吴阿四心中猛地一咯噔!他立刻想起近日来山下大队官军频繁调动,风传正是在追剿潼关大败后溃逃的流寇…… 再结合此人的气度、口音和狼狈之态…… 一个极其大胆且令人震惊的猜测骤然划过他的脑海! 吴阿四素来以机敏伶俐着称,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刻意放缓了脚步,依旧装作悠闲散步的样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悠悠地向山下走去。 直到确信对方三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没入山道上方茂密的树丛之中,再也看不见了,他这才猛地弯下腰,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豹子般,爆发出全身力气,沿着陡峭的山路向山下亡命狂奔! 他记得很清楚,附近就有一支为了自保而临时组建起来的乡勇队伍! 不多时,吴阿四就找到了那支由十余名胆大精悍的本地猎户和强壮村民组成的乡勇,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却又无比激动地说明了自己的怀疑和惊天发现。 富贵险中求! 擒杀流寇头目可能获得的巨额赏金和或许能博得的功名,如同巨大的诱饵,驱使着这群同样渴望改变命运的乡野汉子。 他们迅速拿起锄头、柴刀、猎叉等简陋武器,在吴阿四的带领下,根据他的判断,悄无声息地潜至李自成下山必经的一处狭窄、陡峭且易于隐藏的路段,紧张而兴奋地设下了致命的埋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再说李自成,在那座破败冷清的关帝庙里草草上香之后,心中非但没有感到丝毫安宁,反而愈发心惊肉跳,右眼皮跳得厉害,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头。 他无心久留,立刻决定折返下山。 就在行至半山腰一处草木特别茂密、路径尤为狭窄的地方时,伏击猝然发生! 一支粗糙但锋利的猎箭从密林中疾射而出,“噗”地一声率先射穿了一名侍卫的咽喉!那侍卫一声未吭便栽倒在地。 另一名侍卫反应极快,“仓啷”一声刚拔出腰刀,还未来得及摆开架势,两侧草丛中便猛地扑出四五名粗壮的乡勇,嚎叫着将他死死按倒在地,双方立刻翻滚扭打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李自成虽身经百战、武艺不俗,但连日的逃亡、饥渴和精神折磨早已耗尽了他的大部分体力,加之未携带长兵器,手中只有一把随身的佩刀。 绝境之下,他爆发出最后的悍勇,侧身躲过劈来的柴刀,反手夺过武器,怒吼如雷,如同受伤的猛虎,挥舞着夺来的柴刀接连劈翻两人,勇悍之气仍令人生畏。 但一直在后面冷静观察、寻找时机的吴阿四,此刻瞅准了一个绝佳的空档——李自成全力向前劈砍,整个后背空门大开! 他毫不犹豫,双手紧紧攥住长长的锄头木柄,用尽吃奶的力气,抡圆了从背后狠狠砸向李自成的后脑勺! “嗙!”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巨响传来。 这位纵横天下十余年、几度倾覆大明社稷、曾登上九五之尊宝座、搅动了整个华夏乾坤的闯王李自成,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或一句遗言,便眼前骤然一黑,所有意识瞬间消散,沉重的身躯如同被砍断的巨木般,一声不吭地重重向前栽倒在地,当场气绝身亡。 吴阿四等人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如同擂鼓,他们小心翼翼地围拢过来,盯着地上的尸体,起初只是为了搜掠些值钱的财物。 直到吴阿四颤抖着双手,从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贴身衣物深处,摸沉甸甸、冰凉坚硬的一方玉玺,就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上面清晰无比的“大顺皇帝之玺”几个篆字时,所有围观的人才如同被雷击中般,僵立在原地,随即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之中! 他们竟然……竟然误打误撞之下,杀死了鼎鼎大名、威震天下的闯王李自成! 巨大的恐惧和瞬间涌上的、足以改变一生命运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群原本普通的乡野小民。 当盛放在木盒中、经过石灰处理的李自成首级,连同那些确凿的印信被快马送至西安时,整个官场为之震动。 魏渊看着那曾经熟悉、此刻却毫无生气的面容,心中涌起的,竟是一丝复杂的伤感。 虽为敌手,亦算有一面之缘。一代枭雄,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不免令人唏嘘。但天下大势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他也没有太多时间感慨。 很快,他命人带来了被俘的李过。 李过带着镣铐,面容憔悴,不知魏渊突然召见所谓何事,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死寂。 “李过兄弟。” 魏渊的声音平静无波。 “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的叔父,李自成,在商洛山中被当地乡民伏击,已然身亡了。” 如同晴天霹雳! 李过猛地抬头,双眼瞬间充血,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镣铐哗哗作响。 他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声。 然而,魏渊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住了。 “我准备,放你走。” 李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死盯着魏渊,试图找出任何一丝戏弄或阴谋的痕迹。 “放我去哪里?为何放我?” “去收拢你叔父的旧部。” 魏渊的语气依旧平淡,“我希望,你能带领他们,归附朝廷。” “你说什么?” 李过觉得这简直荒谬透顶。 “你放我走,去收拢人马?你就不怕我李过重整旗鼓,成为第二个闯王,来找你报仇雪恨吗?” 魏渊闻言,竟然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和强大的自信: “严格来说,你最多只能成为第三个。第一个是高迎祥,第二个是李自成。至于报仇?”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过。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 李过被这种近乎漠视的态度激怒了。 “闯王的产生,需要土壤。” 魏渊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西安城逐渐恢复生机的街道。 “当老百姓都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家里有余粮,身上有闲钱,官府能主持公道,无人欺压他们之时,你说,他们还会再去‘迎闯王’吗?”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21章 目标潼关 朝会上,弘光帝朱由崧闻讯,肥胖的身躯直接从龙椅上滑了下来,瘫软在地,涕泪横流: “完了…完了…他来了…他亲自来了…爱卿…爱卿们…快…快想办法啊…” 马士英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利索: “快…快!八百里加急!传旨江北四镇!不惜一切代价!死守!死守江防!征发所有民夫!加固所有营垒!挖掘壕沟!布设鹿角铁蒺藜!一只鸟也不许飞过来!” 他仿佛看到魏渊的刀锋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主战派的黄得功等人虽然依旧梗着脖子,但眼底深处也掠过一丝凝重。 魏渊亲至,这压力与之前曹、刘二将的威慑,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那可是魏渊啊!辽东戏耍多尔衮,通州血战连败大顺与大清的魏渊啊!那个是魏屠夫!要说不怕,都是假话! 江北前线,气氛更是紧张到了爆炸的边缘。烽燧狼烟日夜不息,探马流星般穿梭。 四镇总兵,黄得功、刘良佐、高杰、刘泽清亲自坐镇江防,声嘶力竭地亲自督战。 无数民夫被驱赶上堤岸,在皮鞭和呵斥声中拼命挖掘着又深又宽的壕沟,加固着营寨。 士兵们枕戈待旦,眼窝深陷,神经绷得如同满月的弓弦,死死盯着北岸那遮天蔽日的烟尘方向。 整个东南防线,被这“魏渊亲征”的恐怖压力,拉紧到了极限。全国的焦点,无论敌友,都死死锁定在了这即将爆发的东南战场。 十余日后,魏渊亲率的大军,在万众瞩目之下,抵达了河南腹地的预定集结区域——开封府附近。 庞大的营盘扎下,连绵不绝,“魏”字帅旗和“讨逆复仇”的大纛在开封城头高高飘扬,气势磅礴,仿佛一头盘踞在此、随时准备扑向东南的猛虎。 所有明里暗里的探子,都确认无疑。永熙主力,已屯兵河南,目标直指淮南! 然而,就在抵达后的第一个深夜,开封城外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气氛却截然不同。 魏渊一身戎装未卸,站在巨大的地图前。莫笑尘、秦牧阳是此次随军出征的主要将领,由于新军皆为此二人训练,因此这次他们是主力,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莫笑尘、秦牧阳神情凝重中又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在他们身后,则是各营的主将。 “诸位。” 魏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关键的隘口。 “戏,演够了。该办正事了。”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 “弘光鼠辈,已被我虚张声势吓得肝胆俱裂,缩在乌龟壳里瑟瑟发抖。他们的目光,被牢牢钉死在东南。现在……” 他的手指猛然向西滑动,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最终重重敲击在黄河与秦岭交汇处的一个点上。 “这里!潼关!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 帐内众将虽已隐隐猜到,但当魏渊亲口说出“潼关”二字时,仍不免心头剧震! 西进潼关,意味着直扑李自成的大顺政权腹地!这是一个何等大胆、何等出人意料的转折! “李闯贼寇,据潼关天险,自以为高枕无忧,目光多在北方建虏与防备我东线。” 魏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他们绝想不到,我大军会舍近求远,千里奔袭,直捣其心腹门户!此乃天赐良机!” 他斩钉截铁地下令: “传本相最高密令:自即刻起! 一、所有显眼旗帜,包括帅旗、大纛,全部收起!各营只留必要联络小旗! 二、全军化整为零!以营、哨为单位,分散行进!昼间择隐蔽处休整,夜间全速开拔!偃旗息鼓!人衔枚,马裹蹄!严禁任何不必要的灯火、声响! 三、放出少量疑兵,伪装主力仍在开封附近活动迹象,迷惑各方眼线! 四、曹变蛟、刘文秀继续进行袭扰,将各路军阀的关注重点都集中到江北四镇区域! 五、目标:潼关!不惜代价,以最快速度,秘密疾进!我要在李自成反应过来之前,打到潼关,把刀架在李自成的脖子上!” “得令!” 众将压抑着激动,轰然应诺,眼中燃起狂热的战意。这才是他们追随的柱国太宰!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直击要害! 命令如山崩海啸般传达下去。 白日里,开封附近依旧能看到“魏”字旗号和一些部队活动的烟尘。 但到了夜晚,整个庞大的军营如同影子般神秘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一支支精锐的部队,如同融入大地的暗流,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盘。 没有震天的鼓号,没有招展的旌旗,只有沉闷而密集的脚步声、被厚布包裹的马蹄踏地声、以及甲叶偶尔摩擦发出的轻微悉索。 士兵们口含木枚,沉默行军,军官低声的口令在黑暗中传递。他们避开官道,专走小路、荒野,如同一条条无声的黑龙,在河南平原的阴影里,向着西方——潼关的方向,急速蜿蜒而去! 魏渊本人也弃了显眼的车驾,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裹在普通的斗篷里,随着中军精锐一同疾驰。 寒风扑面,他的眼神却比寒星更亮。翻云覆雨,乾坤挪移,战争的主动权,从未如此清晰地掌握在他的手中! 当弘光君臣还在为东南防线焦头烂额,当李自成的主力还在关注着北方的满清,以为永熙军仍在河南时,当满洲的多尔衮收到“魏渊亲征东南”情报尚在研判其意图时,当白莲教的眼线还在传递着开封大军云集的“准确”消息时…… 这支承载着魏渊雷霆之怒和绝杀意志的奇兵,已经如同最致命的毒刺,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间和方向,悄无声息地逼近了那个扼守关中咽喉、被大顺军视为固若金汤的雄关,潼关! 魏渊亲率的3万新军精锐,如同夜幕下席卷平原的无声风暴。严格的灯火管制和高效的分散行军,让这支庞大的力量在河南大地上近乎隐形。 他们绕过坚固的城池,专挑守备松懈的州县和关隘。 当大顺政权的地方官吏和守军还沉浸在“永熙主力陷在河南对付弘光”的“可靠”情报中,做着太平美梦时,永熙军的刀锋已经猝然抵近! 陈留城下,黎明的薄雾中,一队伪装成商旅的先头精锐突然发难,控制城门。 后续部队如潮水般涌入,守军从睡梦中惊醒,甲胄都来不及披挂,便在“跪地不杀!”的怒吼中纷纷弃械。县令的早茶还没凉透,官印已换了主人。 巩县渡口,大顺军一个辎重营正在渡河,毫无防备。永熙军斥候发现后,魏渊当机立断,命一支骑兵绕过山梁,如神兵天降般冲入渡口。 箭如飞蝗,刀光闪烁,大顺军措手不及,辎重尽数落入永熙军之手,残兵狼狈逃窜,连警报都未能及时发出。 陕州城,作为潼关前最后一道稍具规模的屏障,守将还算警惕。 但当夜半时分,城墙上哨兵发现城外树林中似乎有黑影攒动,刚想喝问,无数带着钩索的弩箭已呼啸而至! 同时,数处城门被提前潜入的死士猛地打开!喊杀声震天动地,永熙军主力如决堤洪水般涌入。 守将只来得及组织起一次象征性的抵抗,便在乱军中被斩落马下。 兵贵神速! 魏渊深谙此道。他严令部队不得恋战,不得贪图财物,以最快速度清理通道,直扑最终目标。 沿途州县,几乎是望风而降或一触即溃。大顺军在河南西部的防御体系,在永熙军这柄无声却致命的尖刀面前,脆弱的如同纸糊一般,真可谓一溃千里! 魏渊的帅旗甚至未曾在这些小城上空飘扬,大军已如幽灵般掠过,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惊恐的传言。 潼关东门,雄踞黄河与秦岭之间,号称“百二秦关”。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城楼上值夜的哨兵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习惯性地望向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也是理论上也是最不可能出现敌人的方向。 然而,今天的地平线有些异样。 没有金红的晨曦,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缓缓蠕动的……铁灰色! 如同大地本身在移动,又如同钢铁的潮水正无声地漫过平原。初升的阳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反射出无数冰冷的寒光——那是枪尖、刀锋、甲胄! 哨兵猛地瞪大了眼睛,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徒劳地用手指着东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旁边的同伴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瞬间也僵住了。 “敌……敌袭!!!” 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终于划破了潼关清晨的宁静,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整座关城! “铛!铛!铛!铛——!” 急促得令人心胆俱裂的警钟声疯狂响起! “明军!是明军!东边!东边来了!好多!数不清!”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城头蔓延。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整个潼关,乃至后方西安的大顺朝廷都懵了! 西安大顺皇宫(原秦王府) “什么?!魏渊?!在潼关外?!” 大顺皇帝李自成,刚刚端起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听到急报,惊得豁然起身,粗瓷大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汤汁溅满了龙袍下摆。 他那张饱经风霜、带着草莽霸气的脸上,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暴怒。 “不可能!探子呢?都是吃干饭的吗?!不是说他在河南跟弘光那帮怂货对峙吗?怎么一夜之间飞到潼关来了?!” 李自成咆哮着,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在殿内焦躁地踱步,沉重的脚步震得地面咚咚作响。 殿内侍立的文武大臣,也个个脸色煞白,面面相觑,显然也被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打懵了。魏渊可是他们的苦主,权将军刘宗敏被魏渊杀了、制将军李过被魏渊俘虏,那可是魏屠夫! 第622章 再见安达 “陛下!千真万确!” 潼关守将派来的信使几乎是爬进殿的,声音带着哭腔。 “铺天盖地!全是精兵!看旗号,就是魏渊的帅旗和大纛!前锋已经逼近关下了!千真万确啊!” 短暂的死寂后,李自成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震惊迅速被一种被愚弄的狂怒和枭雄的狠厉所取代。 “好!好一个魏渊!声东击西!玩得真他娘的高明!我李自成小瞧你了!” 他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把我李自成当猴耍!以为这样就能拿下潼关?做梦!” 他猛地转身,对着殿外怒吼: “传令!!” “令潼关守军!给老子死守!敢退一步者,杀无赦!” “令田见秀!立刻放弃华阴防务,火速率部增援潼关!” “令刘芳亮!从蓝田大营给老子抽兵!能抽多少抽多少!跑步去潼关!” “西安城!全城戒严!所有能拿得动刀枪的男丁,都征发起来!上潼关!守城!” 李自成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带着一种困兽犹斗的疯狂。 “魏渊小儿,以为偷袭就能得手?咱李自成要让你看看什么叫铜墙铁壁!” 他一把揪住旁边一个文官的领子: “去!马上清点!潼关内外,现在能调动的,还有西安能抽出来的,全都算上!有多少人马了?!” 那文官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算了片刻: “陛…陛下…潼关原有守军3万…田将军部能调1万…刘将军部能抽8千…西安城内紧急征召…约…约莫4万预备部队,在加上老营的6万人…合…合计…当有…15余万众…” “足够了!” 李自成猛地推开文官,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凶戾和近乎盲目的自信。 “15万大军全部给我压上,我倒要看看他魏渊有多少筹码?” 这时,另一名浑身浴血的探马连滚爬爬冲入大殿: “陛下!看…看清了!敌军…敌军主力约…约3万上下!全军步兵为主,辅以少量骑兵!后续…暂无发现更多部队!” “3万?!还是步兵为主?” 李自成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被彻底轻视的、极致的羞辱和暴怒!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香炉,火星四溅。 “3万?!他魏渊就带着3万人,就敢来打我的潼关?!就敢来摸老虎的屁股?!!” 他咆哮着,声音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狂妄!狂妄至极!真当我李自成是泥捏的?!”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闪闪,指向潼关方向,对着满殿惊惶的将领嘶吼道: “都给朕听着!魏渊只有3万人!他是长途奔袭,已成疲兵!咱们有潼关天险!15万大军!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传令各军!给朕死死钉在潼关!耗!也要耗死他!等他的兵疲马乏,等他的粮草耗尽!朕要生擒魏渊,报通州一箭之仇!” “守住潼关!人人有赏!后退半步!诛灭九族!!” 李自成的自信的命令在皇宫中回荡,充满着近乎偏执的自信。 他要在潼关,用绝对的数量优势和地利,将魏渊这三万胆大包天的孤军,彻底碾碎! 战争的阴云,瞬间从东南转向了西北,在潼关这座千古雄关的上空,凝聚成一场即将爆发的、惨烈至极的风暴。 而魏渊,正冷静地站在潼关东门外的高地上,用望远镜观察着这座能够打开西北门户的雄关。 潼关,这座扼守秦、晋、豫三省咽喉的千古雄关,在明末的烽烟中更显其峥嵘险峻。 它雄踞于黄河大拐弯处,背靠巍峨秦岭,面朝涛涛黄河,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关城主体依托山势而建,城墙高大厚重,皆由巨大的青石条垒砌,饱经战火与风霜,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青色。 关城周长数里,设有东、西、南、北四门,其中东门最为雄伟坚固,直面中原方向,是魏渊大军兵锋所指。 城门楼高耸入云,飞檐斗拱,此刻却挂满了大顺军的旗帜和备战的鹿砦滚木。 城墙之上,垛口密集如齿,每隔数十步便设有敌台、箭楼,黑洞洞的炮口和密密麻麻的弩箭从射击孔中探出,散发着冰冷的杀意。 关城并非孤立。其东面,紧邻着黄河天堑,浊浪排空,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而南面,则是着名的“十二连城”体系,十二座依山势修建的烽燧堡垒,沿着禁沟南北排开,与主关城互为犄角,控制着通往关中的崎岖山道。 每一座连城都驻扎着守军,点燃烽火即可瞬间联动。禁沟深不见底,乱石嶙峋,只有狭窄的栈道相连,易守难攻。 关内空间并不算十分开阔,此刻却塞满了李自成的守军。营帐连绵,人喊马嘶,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牲畜粪便和生铁兵器的混合气味。 临时搭建的工事随处可见,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士兵们神情紧张,在军官的呵斥下奔跑调动,加固着每一处可能被突破的薄弱点。 关城中心,原本的官署成了李自成临时行辕,信使穿梭如织,气氛压抑凝重。黄河的咆哮声、军队的嘈杂声、金铁交鸣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战争交响。 秦岭余脉在此形成陡峭的山崖,如同天然的屏障护卫着关城的侧翼和后方。 黄河水汹涌澎湃,断绝了从北面大规模渡河绕击的可能。 而李自成在得知魏渊兵临城下后,更是不惜代价地征发民夫,在关前开阔地带挖掘了纵横交错的壕沟,布设了大量拒马、陷坑和铁蒺藜。 15万大军挤在关城及周边险要之地,人头攒动,刀枪如林,旌旗招展,营造出一种困兽犹斗、誓死一搏的骇人气势。 整座潼关,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浑身披挂尖刺的钢铁巨兽,盘踞在通往关中的唯一坦途上,对着东方的来敌发出无声的咆哮。 就在魏渊紧锣密鼓部署围城、仔细勘察潼关这头巨兽的弱点时,一骑快马如飞般冲入中军大营。 “报——!柱国!前方三十里外发现大队骑兵!约千余骑,极其剽悍,正向大营方向疾驰!看旗号,是‘明’字大旗!”斥候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难以置信。 “‘明’字旗?” “是的柱国!骑哨询问,对方称是猛如虎总兵!” 正在沙盘前凝思的魏渊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连日来的风尘仆仆被一股巨大的惊喜冲散。 “猛如虎?!” “回太宰!正是!看装束,是蒙古骑兵无疑!为首大将,魁梧异常,正是猛如虎将军!” 另一名斥候确认道。 “哈哈哈!如虎添翼!我虎兄来了!” 魏渊放声大笑,连日行军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 “备马!快给我备马!我亲自去迎!” 魏渊甚至来不及披挂整齐,仅着轻甲,带着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卫骑兵,快马加鞭,迎着斥候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起滚滚烟尘,他的心也如同这马蹄般激越。 行不过十余里,前方地平线上烟尘大起,如同一条黄色的怒龙席卷而来。 很快,一支彪悍绝伦的骑兵队伍出现在视野中。他们人马皆雄健,控马技术出神入化,虽在奔驰中却队形不乱,带着草原特有的剽悍与狂野气息。 为首一将,身材魁梧如山,满脸虬髯,身着半旧的蒙古皮甲,腰挎长刀,背负强弓,正是魏渊阔别多年的结义兄弟——猛如虎! “吁——!” 猛如虎也远远看到了魏渊那熟悉的身影,猛地勒住战马。 他滚鞍下马,动作矫健如昔,大步流星向前奔了几步,在距离魏渊数丈之外,突然停下,右手抚胸,单膝重重跪地,用带着浓重蒙古腔的汉语,声音洪亮而饱含感情地高呼: “长生天在上!猛如虎,拜见安达!” 魏渊早已飞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在猛如虎的膝盖尚未完全触地时,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臂,用力将他托起。 “虎兄!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魏渊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两人目光相触,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无需更多言语,这对阔别五载有余的生死兄弟,同时张开双臂,如同当年在南阳时一般,狠狠地拥抱在一起! 互相用力捶打着对方的后背,发出沉闷的“砰砰”声,这是蒙古勇士间表达最真挚情谊的方式! “安达!可想死我了!” 猛如虎声音有些哽咽,用力拍着魏渊的背脊。 “虎兄!一别多年,风采更胜往昔!” 魏渊也用力回捶,眼中闪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这些年,苦了你了!” 豪迈的笑声在旷野中回荡,冲淡了战前的肃杀。 周围的亲卫和蒙古骑兵们,无不被这真挚热血的兄弟情谊所感染。 当晚,魏渊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酒肉飘香。 巨大的烤羊在篝火上滋滋作响,烈酒倒满了粗瓷海碗。魏渊与猛如虎相对而坐,仿佛时光倒流。 魏渊端起酒碗,神色肃然: “虎兄,我此次率军西来,目的就是光复西北。李自成盘踞关中,僭号称帝,更逼死先帝,此乃国仇家恨!我誓要拔除潼关这颗钉子,光复西安,还关中父老安宁!更要为先帝讨还血债!” 猛如虎闻言,眼中精光暴涨,“啪”地一声将手中酒碗重重顿在案几上,酒水四溅!他霍然起身,声如洪钟: “好!安达!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你在辽东杀鞑子,在京城挽狂澜的事迹,弟兄们传得神乎其神!我猛如虎带着这些草原儿郎,在豫南东躲西藏,憋屈够了!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大手一挥,指向帐外篝火旁那些剽悍的蒙古骑兵: “看到没有?这些都是跟随我多年,刀头舔血的好汉子!他们的马刀,他们的弓箭,他们的性命,从今天起,就交给我安达魏渊了!这潼关,我猛如虎愿为先锋!替安达踏平这第一道门槛!” 第637章 三个月后 片刻沉默后,朱辅煜先接过了水囊,哑着嗓子说了声: “谢了。” 刘好骑也抓过汗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闷声回道: “嗯。” 没有更多的话。朱辅煜喝了几口水,竟然顺手把水囊又递还给了还坐在地上的刘好骑。刘好骑看了看,也没犹豫,接过来也灌了几大口。 然后,两人几乎同时伸出手,相互拉了一把,借着对方的力气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他们迅速松开了手,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再看对方,各自转身走向自己的队伍。 但那一刻的互助,却被周围所有士兵看在了眼里。 一场原本可能再次激化矛盾的比试,却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成了化解隔阂的契机。 从那以后,第七镇和第八镇虽然依旧存在竞争,但那种充满恶意的对抗明显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健康、更倾向于在训练和战功上较劲的氛围。 那无声递出的水囊和汗巾,比任何训话都更有效地告诉所有士兵,他们现在是同袍了。 光复西安三个月后,曾经被战火蹂躏的西北大地终于喘过一口气来。残破的城垣开始修缮,荒芜的田地重现绿意,流散的百姓陆续返乡,市集间也渐渐有了稀落的人声交易。尽管民生复苏缓慢如蜗行,但秩序已然重建,希望的微光开始穿透厚重的阴霾。 稳住了后方,魏渊深邃的目光便越过秦岭,投向了西南方向那片被群山环抱的肥沃盆地,四川。 情报如雪片般传来,张献忠的义子孙可望,如今正打着“大西”旗号,割据巴蜀,闭关自守,虽然仍未攻下成都,但孙可望俨然已经是一方土皇帝。 此患不除,西南难宁。 军事部署雷厉风行地下达,西安帅府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而紧绷。 命令一道道传出,整个战争机器开始高效运转。 以装备最为精良的莫笑尘部新军第一镇为核心中坚,配属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第六镇,再加上由李过旧部整编而成、全军上下都亟需用一场辉煌战功来洗刷过去并证明忠诚与价值的第七镇。 三镇合计2万4千精锐,迅速集结,组成入川先锋兵团。 任命沉稳如山、作战悍勇的莫笑尘为主帅,熟悉秦岭巴蜀山地作战的刘国能为副帅。 魏渊责令他们即刻清点军械、筹备粮草、多方勘探入蜀路径,必须克日启程,不惜代价凿穿险峻的蜀道,为后续主力大军打开入川的门户。 魏渊自己则坐镇西安,统筹西北全局政务与后勤,并亲率3万主力作为战略后继部队,将严密关注先锋军的进展和蜀中孙可望部的抵抗强度,择机以泰山压顶之势,大军挺进。 在这股席卷全军的出征浪潮中,新晋升为第一镇总旗(从七品)的梅征,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军令下达时,他正带着手下的兵士擦拭火铳,听到自己的队伍将列入出征序列,一股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这是建立功业、光宗耀祖的绝佳机会!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在巴蜀战场上再立新功的景象。 但紧接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和忧虑便悄然爬上心头。 他听说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也听说过孙可望的军队在四川据险顽抗、作战凶悍。 战争的残酷,他已在潼关见识过,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冲锋是否就是永别。 更让他揪心的是,就在半月前,他因军功受赏入城时,偶然结识了一位在西安府衙担任书吏之职的孙姓官员家的女儿。 姑娘温婉知礼,眉眼清秀,几次短暂的相见,已让梅征这个年轻军官魂牵梦绕。 他怀里还揣着姑娘偷偷塞给他的一个平安符……此刻,他摩挲着那枚小小的符包,既渴望在心上人面前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英雄,又无比害怕辜负这份刚刚萌生的情愫,甚至……再也回不来。 而在第七镇的营地里,气氛同样凝重。 士兵们检查着刀枪,气氛沉默中带着压抑的兴奋与不安。曾经在摔跤场上大打出手的第七镇的刘好骑和第八镇的朱辅煜,此刻却意外地坐在同一段残破的土墙根下。 朱辅煜用肩膀撞了一下刘好骑,语气依旧带着那股让人火大的倨傲: “喂,刘泥腿,听说你们要打头阵进四川了?出去打仗注意点,别死在那鬼地方了,真要那样,小爷我可更看不起你了!” 刘好骑没好气地回怼: “你他妈的!朱辅煜你小子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老子刚对你印象好了点!会不会说点人话?” “跟你一个泥腿子有什么好话可说。” 朱辅煜撇撇嘴,看似随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闪着暗沉金属光泽的软甲,塞到刘好骑手里。 “对了,这个,拿着。” 刘好骑一愣,入手一片冰凉丝滑,还带着对方的体温:“这……这是啥?” “这是我们秦王府……呃,家里传下来的一件贴身软甲,听说是西域金丝混合寒铁打的,关键时候,兴许能挡一下,救你这泥腿子一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朱辅煜眼睛看着别处,语气尽量装作平淡。 刘好骑沉默了。 他看着手中这件显然极其珍贵的护具,又看看眼前这个别别扭扭的昔日“对头”,喉咙有些发紧。他知道这玩意对武将之家意味着什么。 “拿走!” 刘好骑猛地想塞回去,语气粗鲁掩盖着感动。 “老子命硬得很!你自己留着吧!你朱辅煜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们老朱家的宝贝,自己收好!” 朱辅煜太了解刘好骑这驴脾气了,他根本不去接,只是站起身,用力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少废话,让你拿着就拿着!小爷我本事比你大,用不着这玩意儿!” 说完,他转身就走。 走出去十几步,朱辅煜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提高了声音,那股别扭的劲头不见了,只剩下纯粹的叮嘱: “出去小心点。” 土墙下的刘好骑没有回答,也没有道谢,他只是沉默地、用力地,朝着朱辅煜的背影,高高举起了紧握的右拳。 朱辅煜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他也抬起手臂,同样紧握拳头,向着空中重重一挥。 两个拳头,隔空相对。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入川先锋兵团即将誓师出征、旌旗猎猎作响之际,魏渊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核心将领都瞠目结舌、被认为近乎疯狂的决定! 他独自站在节堂那幅巨大的坤舆全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东南方向——荆襄之地。 那片广袤的平原与汉水流域,如今已被声势浩大的白莲教军盘踞。 他将秦牧阳和孙传庭召至跟前,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地交代: “入川之事,一切按既定方略进行。筹备妥当后,莫笑尘便可发兵。” 孙传庭躬身领命,随即察觉魏渊话中有异,谨慎问道: “柱国似乎另有安排?” 魏渊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重臣,缓缓道: “在大军开拔之前,我要先行离开西安一段时间。” 孙传庭心中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 “柱国欲往何处?” “去襄阳。” 魏渊的回答轻描淡写,却如同平地惊雷。 “襄阳?!” 即便是以沉稳着称的秦牧阳,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差点惊呼出来。 “杨谷的老巢?!柱国,您……您没说错吧?这……这太危险了!白莲教妖人诡诈异常,行事不循常理,内部盘根错节,且对我朝廷极度仇视!您万金之躯,身系天下安危,岂可轻入如此虎狼之地?万一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焦虑。 魏渊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反而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 “正是要去虎穴,才能见到那只真正的老虎。” 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深思熟虑的权衡,也有一丝近乎赌徒般的锐利。 “有些话,有些判断,必须当面和杨谷谈一谈,方能清楚。书信往来,使者传话,终究隔了一层,难辨真伪,易生误解。”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襄阳的位置: “若能借此行,窥得其虚实,甚至寻得一线契机,以非战之道消弭一场大战,岂不是能为日后南下荆襄减少无数阻力,挽救万千生灵?或许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自言自语。 “杨谷,我们是旧相识了,他绝非寻常人物,或许有可谈之处。” 这是一个远超常规军事谋略的计划,其大胆和冒险的程度,在孙传庭和秦牧阳看来,近乎疯狂! 完全不符合魏渊的风格。 但魏渊的决心已然下定,如同秦岭山岩般不可动摇。 他力排众议,决意要抛下大军统帅的显赫身份与重重护卫,只率领一支人数极少却绝对忠诚的精锐小队,微服潜行,亲自去赴一场惊心动魄的约会——他要见的,是那位正盘踞荆襄、搅动风云,让整个大明朝廷都为之头疼不已的故交旧人,荆襄大地实际的主宰杨谷。 凝视着地图上襄阳的位置,魏渊的思绪仿佛飘回了多年以前。 那时,他还不是权倾朝野的柱国大将军,杨谷也并非什么“白莲将军”。 他们曾同在南阳军中效力,并肩对抗过阴险狡诈的京山侯崔克诚。 他记得杨谷那时还是个满腔热血、战术刁钻的低阶军官,虽然性子偏激了些,但作战勇猛,屡立奇功,对麾下士卒也极为爱护。 他们曾共饮过一囊烧刀子,对着冰凉的城墙垛口,痛骂过朝中奸佞,也畅想过驱逐鞑虏、恢复河山的壮志。 正是这些共同的记忆,让魏渊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一丝矛盾与不甘。 他无法将记忆中那个眼神锐利、心怀家国的青年军官,与如今那个装神弄鬼、煽动民变、割据一方的“妖教护军”完全重叠。 众人皆言杨谷已彻底堕落,其心可诛,唯有大军征剿一途。但魏渊却总隐隐觉得,事情或许并非如此简单。他愿意相信,在那层层叠叠的宗教外衣和权力欲望之下,杨谷的骨子里,或许还残留着几分昔日那个大明军人的血气与底线。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23章 老朋友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疑虑,只有对义兄绝对的信任和追随的万丈豪情! 仿佛五年的分离只是昨日小别,那份肝胆相照的情谊,在烈酒与热血中瞬间沸腾燃烧! 魏渊心中激荡,也站起身来,端起酒碗: “好!有虎兄相助,如虎添翼!这先锋大将,非你莫属!你我兄弟同心,何愁潼关不破,闯贼不灭?干!” “干!” 两只酒碗重重相碰,酒液飞溅,如同他们心中澎湃的战意。 帐外,得知猛如虎率千余精锐蒙古骑兵来投,并被柱国亲命为先锋大将的消息后,整个永熙新军大营士气大振! 尤其是看到那些剽悍绝伦、人马如龙的蒙古骑兵,更是给这支本就精锐的部队注入了一股狂野强悍的生力军。 全军上下,对即将到来的潼关血战,充满了必胜的昂扬斗志! 酒过三巡,肉食过半,帐内气氛更加热烈。 猛如虎抹了抹嘴边的油渍,眼神变得有些深邃,压低了声音道: “安达,这次来投奔你,路上还得了两个老朋友的消息,或许……对安达的大业有些用处。” 魏渊放下酒碗,目光炯炯: “哦?虎兄请讲。” “第一个是刘国能。”猛如虎道。 “安达还记得吧,这老小子,当年跟咱们在杨嗣昌杨督师手下一起打过流寇,后来部队被打散了,现在被指弘光朝廷给诏安了,当了个总兵官,领着万把人,在豫南的桐柏山、大别山一带活动。他那人,你知道,虽然出身是‘流寇’,但讲义气,治军也有一套。现在弘光朝廷乌烟瘴气,马士英那帮人未必容得下他。我估摸着,他心里也憋着火呢。安达若能给他递个信儿,许他个前程,他未必不会动心。” 魏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刘国能……此人确有能力,当年在杨嗣昌督师麾下也算一员悍将。若能为我所用,可稳固豫南,甚至牵制湖北。” 他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接触刘国能。 “第二个……” 猛如虎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是贺人龙。” 听到这个名字,魏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贺人龙,同样是当年杨嗣昌麾下的悍将,绰号“贺疯子”,勇猛有余,但桀骜不驯,贪暴好杀。 最重要的是,当年在围剿张献忠时,贺人龙因争功和保存实力,与魏渊发生过激烈冲突,甚至有过见死不救的嫌疑,两人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他现在如何?” 魏渊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贺疯子现在更‘疯’了。” 猛如虎哼了一声。 “弘光朝廷管不到他,他自己在湖北北部的郧阳一带割据,手下也有万把人马,都是些骄兵悍卒。他仗着地形险要,左右逢源,既不真心归附弘光,也不搭理闯贼,更不把白莲教那波乱贼放在眼里,就想着当他的土皇帝。 不过,他日子也不好过,北面要防着闯贼南下,南面是那个瘟神杨谷,东面要防着弘光朝廷,我看他,是坐在火药桶上了!” 听到杨谷的名字,魏渊心里一颤,尽管早已接受杨谷起兵的消息,可想到不久之后可能会兵戎相见,他心里还是对这位曾经的好兄弟,有那么一丝牵挂。 猛如虎不知道魏渊心中所想,也不清楚他和杨谷的交情,继续凑近了些,眼中闪着光说道: “安达,我知道你跟贺疯子有过节。但这家伙手底下是真能打!他那支兵,是块硬骨头。现在潼关是硬仗,如果能把他拉过来,哪怕只是让他按兵不动,或者从南边给李自成找点麻烦,对我们都是大好事!用人之际,些许旧怨……安达何不试试?我猛如虎愿意当个说客,去探探他的口风!” 魏渊的眼神深邃。 贺人龙……这确实是个令人头疼又极具诱惑力的名字。收服他,能极大减轻侧翼压力,甚至打开新的局面;但此人性情反复,贪婪暴虐,稍有不慎,反受其害。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潼关的阴影之外,河南的刘国能,湖北的贺人龙,如同两枚若隐若现的棋子,被猛如虎摆上了魏渊心中那盘宏大的棋局。 如何落子,将直接影响潼关之战的走向,乃至整个天下的格局。魏渊的目光,越过帐门,仿佛穿透了夜色,投向了更广阔的战场。 桐柏山深处 刘国能山寨 山寨内,气氛凝重。 刘国能一身半旧的明军总兵甲胄,坐在虎皮交椅上,眉头紧锁。他面前站着风尘仆仆却依旧剽悍的猛如虎。 “老虎,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直来直去。” 刘国能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眼神复杂地看着猛如虎,“魏柱国……他让你来,是想要我刘国能这颗项上人头,还是想要我手下这万把兄弟的性命去填潼关?” 猛如虎哈哈一笑,声震屋瓦,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老刘!你还是这么爱绕弯子!安达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当年在杨督师帐下,咱们并肩杀贼,他何曾亏待过兄弟?何曾让兄弟白白送死?” 他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刘国能: “弘光朝廷是什么德行,你比我更清楚!马士英、阮大铖那帮蠹虫,只顾争权夺利,搜刮民脂民膏,可曾把你这个‘降将’出身的放在眼里?可曾给过你粮饷?可曾信任过你?你窝在这穷山沟里,名为总兵,实为草寇!憋屈不憋屈?” 刘国能脸色微变,猛如虎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朝廷……唉,是让人寒心。可魏柱国他……如今拥立永熙,与弘光亦是水火不容。我若投他,岂非背主求荣?天下人如何看我?” “背主?” 猛如虎嗤笑一声,站起身来,指着南方金陵的方向。 “朱由崧那肥猪算哪门子主?他这皇帝怎么来的,天下人谁不知道?马士英、阮大铖才是真正的主子!他们何曾把你当臣子?安达不同!他是真正做大事、要廓清寰宇的人!他念旧情,记得当年杨督师麾下的情分!他让我带句话给你:‘闯塌天’的本事,不该埋没在这山沟里。随他西征,光复关中,驱逐闯贼,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这才是大丈夫该做的事!事成之后,关中之地,必有你一席之地,堂堂正正,封妻荫子!” 刘国能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杨嗣昌的名字触动了他心中那点尚未完全泯灭的忠义和抱负。 他回想起当年在杨督师麾下,虽艰苦却目标明确、受人重用的日子。再看看现在这朝不保夕、被人猜忌的处境…… 猛如虎看出他的动摇,上前一步,压低声音: “老刘,机不可失!安达亲率3万精锐已兵临潼关,气势如虹!李自成那厮,蹦跶不了几天了!此时不投,更待何时?难道真要等安达破了潼关,扫平关中,你才带着这点人马去摇尾乞怜?那时,情分可就淡了!” 刘国能猛地抬起头,眼中挣扎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他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好!老虎!冲你这份情谊,冲魏柱国还记得杨督师!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更冲他敢打潼关的这份豪气!我刘国能……干了!这就整军,随你去潼关!” 湖北郧阳府 贺人龙“帅府” 与刘国能的山寨不同,贺人龙的“帅府”金碧辉煌,却又弥漫着一股血腥和暴戾之气。 堂下甚至立着几根沾着暗红血迹的刑柱。贺人龙大马金刀地坐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一身华服却掩不住草莽匪气,眼神凶狠而多疑地盯着走进来的猛如虎。 “哟呵?这不是猛如虎吗?什么风把你这个蒙古蛮子吹到老子的地头上了?” 贺人龙阴阳怪气地开口,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手指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 “怎么?魏渊那小子在潼关碰得头破血流,想起老子来了?想求老子出兵救他?” 猛如虎浓眉一竖,强压着怒火,他知道跟这疯子不能客气,直接亮出魏渊的信物和亲笔信,声音洪亮,毫不示弱: “贺疯子!少他娘的废话!安达让我给你带句话。别在郧阳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缩头乌龟了!” “放屁!” 贺人龙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眼露凶光。 “他魏渊算什么东西?敢骂老子是乌龟?!” “骂你怎么了?” 猛如虎毫不畏惧,反而上前一步,气势逼人。 “看看你四周!北边李自成恨不能扒了你的皮!东边弘光朝廷天天盯着你的地盘流口水!瘟神杨谷现在刚刚打退刘良佐,等他腾出手来下一个会收拾谁?就是你贺人龙!” 他指着贺人龙的鼻子,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美梦: “你以为你这万把人能守住这夹缝?做梦!到任何一方缓过神来,你这颗‘贺疯子’的脑袋,挂在郧阳城头风干,老子一点都不会奇怪!” 贺人龙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手已经按在了腰刀上。周围的亲兵也紧张地握住了兵器。 猛如虎视若无睹,反而冷笑一声: “我安达念在当年同袍之谊,给你指条明路!立刻点齐兵马,随我去潼关!打李自成!你贺疯子不是自诩能打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在安达麾下,凭真本事挣功劳!打下关中,少不了你的富贵!若还缩在这里当土皇帝……” 猛如虎眼中寒光一闪,语气森然。 “安达让我告诉你,等他破了潼关,下一个,就亲自来郧阳,跟你好好‘叙叙旧’!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他麾下精锐的火铳快!” 赤裸裸的威胁!但也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贺人龙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凶光闪烁,死死盯着猛如虎。 他知道魏渊的厉害,更知道李自成和杨谷的虎视眈眈。在绝对的势力和被三面夹击的困境面前,他那点疯狂和桀骜,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第638章 献祭 陕西与湖北交界之地,群山层叠如巨兽脊背,终年雾气氤氲不散,为这片土地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压抑。 扼守要冲的上津城,如今已彻底沦陷于白莲教的掌控之中,城墙之上,昔日的大明旗帜已被尽数撤换,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面绣着妖异莲花的白色幡旗,在潮湿的山风中无力地荡漾,如同招魂的幡。 魏渊一行人伪装成一支来自关中的小型盐铁商队,风尘仆仆。 在城门处,他们被一队头裹白巾、眼神亢奋的教众武装拦下。 “站住!打哪儿来?干什么的?” 为首的小头目斜着眼打量,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队中负责交涉的侍卫赶忙上前,堆起笑脸: “军爷辛苦,俺们贩些铁器糊口。” 说着,不动声色地递上一袋沉甸甸的铜钱。 小头目掂了掂钱袋,脸色稍霁,却仍拉长了声音: “嗯,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俺们这‘净土仙城’。看你们还算懂规矩,按教坛规矩,每人再缴三百文‘香火钱’,敬奉无生老母,保你们平安!” 这无疑是敲诈。 侍卫眼角瞥了瞥身后披着斗篷、低调沉默的魏渊,见其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忍痛又掏出一把碎银递上: “应该的,应该的,孝敬老母,祈求平安。” 小头目这才满意地一摆手: “进去吧!记住,城内不得驰马,不得喧哗,宵禁提前!违者按奸细论处!” 白莲教众这才挪开路障,眼神依旧在商队货物上逡巡不去。 一进入城内,一股奇特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空气中混杂着劣质檀香焚烧的呛人味道、底层民众聚集的体味,以及一种难以言状的、因狂热信仰和未知恐惧交织而产生的躁动不安。 街道上,随处可见巡逻的白莲教众武装,他们衣着杂乱,甚至有些褴褛,但人人头裹白巾,臂缠或胸佩白莲标识,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 他们盘查行人时,口中时常念念有词,似乎是某种教义口诀或咒语。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红阳劫尽,白阳当兴……” 低沉的诵念声此起彼伏,如同某种催眠的魔咒,让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诡异莫名的宗教氛围中。 然而,在这片躁动的“白色浪潮”中,却兀立着一些截然不同的身影。 他们人数较少,但如同礁石般稳固醒目,清一色身着保养良好的制式明军铁甲,盔甲虽染征尘却依旧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们队列肃整,沉默如同雕像,主要驻守在城门洞、衙署大门、粮仓以及城内高地等真正关乎城防存亡的关键要点。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冷静地扫视着四周,无论是过往百姓还是那些喧嚷狂热的教众,其目光中都带着一种职业军人的审慎,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与淡淡的不屑。 次日,小雨淅沥。 城外汉水江畔,更显空旷寂寥。 魏渊披着一件寻常的蓑衣,独自坐在一方青石上,手持钓竿,仿佛真是一个沉浸于垂钓的闲人。 江水微涨,雨丝在水面激起无数涟漪。 而在不远处草木茂密的河岸林地里,李奉之、牛金等精锐侍卫则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他们全身湿透,却丝毫不敢松懈,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每一寸土地、每一处可疑的动静,手指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或铳柄上。 雨势渐大,敲打着树叶,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紧张压抑。 突然,一队骑兵的身影穿透雨幕,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他们速度不快,但队形严整,为首的骑士同样披着蓑衣,却掩不住其挺拔的身姿。 “来了!” 李奉之压低声音,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队骑兵在距离魏渊垂钓处百余步外停下,唯有为首一人继续策马缓行,直至魏渊身后不远处方才下马,一步步走来。 正是杨谷。他果然来了。 两个穿着蓑衣的男人,一坐一站,背影在苍茫的江面和雨丝中显得格外萧索。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雨声和水流声。 最终,是魏渊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却穿透雨幕: “杨兄,西北已定。接下来,便是荆襄,是四川。你知道我的意思。” 杨谷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 “兄弟,你现在……不就是‘朝廷’么?看来,你我终究还是要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了。” “………” 魏渊沉默了片刻,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下。 “还有……缓和的余地吗?” 杨谷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笑容: “没有了。路,是我自己选的。已经走到这一步,回不了头了。” “可是杨兄!” 魏渊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切。 “只要你愿意回头,我以性命担保!过去种种,皆可不予追究。而且,只要杨兄你愿意,咱们兄弟联手,必能重振山河!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谢了,兄弟。” 杨谷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 “我不回头,不是怕死,也不是不信你。只是……人活着,不光是为了活条性命,还得活个明白,活个心甘情愿。” “我不明白!” 魏渊猛地转头,看向昔日好友。 “这到底是为什么?!” 杨谷望向烟雨朦胧的江面,仿佛在看自己迷雾般的过去: “如果非要说,或许就是一场献祭吧。” “献祭?” “不错。” 杨谷的声音变得悠远而沉痛。 “当年卢象升卢公战死巨鹿,我恨!恨朝中奸臣误国,恨关外鞑虏凶残!后来南阳饥民作乱,我奉命弹压,却恨自己官卑职小,救不了更多人,恨那些官员尸位素餐,视民如草芥!”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自嘲而冰冷。 “直到后来,我自己也做到了经略使的位置,我才惊恐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徐少谦利用我,我知道。白莲教利用我,我也清楚。但我、我是真的爱祉妍,也是真的迷恋那种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权在握之感!我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的!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我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我选择献祭我自己,来燃烧这个世界!” “杨兄,人生漫长,并非没有其他选择!” 魏渊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只要你点头,我可以安排你和祉妍姑娘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远离这一切,安稳度日……” 杨谷抬手,坚决地制止了魏渊继续说下去: “兄弟,你能活着,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真挚。 “当初听闻你葬身大海的消息,我恨不得杀光那些装神弄鬼的白莲教神棍……现在看到你还活着,真好,真的。” “杨兄。” 魏渊知道,一切言语都已苍白无力。 心意已决,去意已定。 两人不再谈论归顺、战争与天下大势。 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南阳并肩时那样,只是默默走回江边那座早已荒废的凉亭。 亭中,不知是魏渊还是杨谷的手下,已悄然摆上了一壶温酒,几碟简单的小菜。 两个蓑衣未脱的男人相对而坐,默然无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烈酒。 仿佛要将这多年的分别、复杂的情谊、无奈的对立,都融在这辛辣的液体中,一饮而尽。 桌上的菜,一筷子未动。 直到壶空酒尽,两人都酩酊大醉,伏案不起。 亭外雨声未歇,江水长流,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人世间的无奈与悲欢。 回西安的路途上,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 魏渊大部分时间都策马行在队伍最前,沉默寡言,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前方蜿蜒的道路,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个令人揪心的荆襄结局。 连一向神经大条的牛金都敏锐地察觉到了柱国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压抑的低气压。 在一次短暂的休整间隙,牛金凑到李奉之身边,压低粗嗓门问道: “李老哥,柱国这是咋的了?从那个什么上津城出来,脸就耷拉着,跟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 李奉之叹了口气,摇摇头: “别多问。柱国他心情不好。” “因为那个姓杨的?” 牛金瞪圆了眼睛。 “嗯。” 李奉之简短地应了一声。 牛金一听,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地说道: “嗨!我当多大个事!那姓杨的不识抬举,柱国心里不痛快,咱弟兄们这就折返回去,摸进襄阳城,神不知鬼不觉把那姓杨的绑来献给柱国,给他出出气不就行了!” 李奉之被他这简单粗暴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他: “你快别在这儿添乱了!那是千军万马之中,是说绑就绑的?赶紧歇着,柱国有他自己的考量。吩咐下去,抓紧时间修整,一刻钟后继续赶路!” 牛金挠挠头,虽然不解,但还是悻悻地走开了,嘴里还嘟囔着。 “绑个人多大点事嘛”。 随着魏渊在西安军府大堂中下达最终指令,一幅巨大的川陕地图在他身后缓缓展开。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24章 下马威 良久,贺人龙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回椅子,发出一声不甘又无奈的咆哮: “他娘的!魏渊……好!算他狠!老子……老子去!” 他猛地抬头,眼中又泛起一丝赌徒般的凶光。 “不过你告诉魏渊!老子去是去打李自成的!别想拿老子当炮灰!该老子的功劳,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潼关东 时值晌午,阳光正好。 魏渊军大营辕门大开,鼓号齐鸣,却并非战时那种肃杀,而是带着一种庄重与欢迎的意味。 魏渊一身常服,仅带着猛如虎、莫笑尘等数位核心将领,亲自站在辕门口等候。 远处烟尘起处,一支军容尚算严整,但装备略显陈旧、士兵面带风尘的队伍迤逦而来。 为首大将,正是刘国能。他远远看到辕门外的阵仗,尤其是看到魏渊亲自出迎的身影,心中一震,连忙翻身下马。 魏渊脸上带着温和而真诚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在刘国能刚要躬身行礼时,魏渊已抢先一步,双手稳稳托住了他的手臂。 “国能兄!一路辛苦!” 魏渊的声音洪亮而亲切,目光直视刘国能略显忐忑的眼睛,“当年杨督师帐下,‘闯塌天’的威名,我至今难忘!今日得兄来助,如得十万雄兵!潼关何愁不破?” 这“杨督师帐下”的旧情,“闯塌天”的旧号,瞬间击中了刘国能心中最柔软也最骄傲的地方。 他本以为魏渊已经贵为柱国太宰,自己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降将”,能得收留已是万幸,未曾想竟受到如此礼遇! 魏渊的双手温暖而有力,传递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尊重。 “柱……柱国!” 刘国能声音有些哽咽,堂堂七尺汉子,眼圈竟有些发红。 “败军之将,蒙柱国不弃,亲迎辕门……国能……国能愧不敢当!愿效犬马之劳,以报太宰知遇之恩!” “哎,国能兄言重了!” 魏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更盛。 “你我同袍情谊,岂分彼此?来,随我入营!” 魏渊亲热地携着刘国能的手,并肩向营内走去。早有亲兵捧上一套崭新的、代表着永熙朝廷高级将领身份的精良甲胄和印信。 “国能兄,这是朝廷授予你的总兵印信和甲胄。从今日起,你部仍由你统领,为我直辖!粮秣军械,优先供应!望你重振‘闯塌天’雄风,随我共破潼关,立不世之功!” 魏渊的声音充满了激励和期许。 刘国能看着那崭新的印信甲胄,感受着魏渊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重视,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的感激和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他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印信甲胄,声音铿锵有力: “末将刘国能,谢柱国信任!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周围将士看到这一幕,无不感佩柱国的恩义与气度。 刘国能部下的士兵们,原本因前途未卜而低落的士气,瞬间被点燃,看向魏渊的目光充满了敬仰和归属感。 与迎接刘国能的晴空暖阳不同,贺人龙率部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色阴沉,寒风萧瑟。 永熙军大营辕门依旧敞开,但气氛却截然不同。 没有鼓乐,没有列队欢迎,甚至没有魏渊。 最前面只有李奉之一人,手握长刀,如同铁铸般伫立在辕门中央。 他身后,是全身披挂、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如鹰的亲兵卫队。更后方,是大量精锐士卒,人人披坚执锐,杀气腾腾,如同出鞘的利刃,沉默地列成森严的阵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贺人龙带着他那些同样桀骜不驯的亲信将领,骑着高头大马,大大咧咧地来到辕门前。 看到这阵仗,他脸上的狂傲之色收敛了几分,但眼神依旧带着一丝挑衅和不驯。 他勒住马,并未立刻下马。 “贺将军,别来无恙?” 李奉之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如同寒冰般冷冽,穿透了傍晚的冷风,清晰地传入贺人龙耳中。虽然直呼其官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贺人龙心头一凛,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强大威压。 “你是何人?” “李奉之,奉大明柱国太宰魏渊令,问贺人龙话,下马!” 贺人龙哼了一声,这才慢悠悠地翻身下马,抱了抱拳,语气硬邦邦: “贺人龙奉命前来听调!” “听调?” 李奉之冷冷说道: “柱国问:贺将军,本相记得当年在谷城围剿献贼时,杨督师曾传令你部火速驰援。结果如何?你部迷路了三天,致使友军伤亡惨重!这次,贺将军准备如何‘听调’?”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直接揭开了贺人龙最不愿提起的旧疮疤!贺人龙脸色瞬间涨红如同猪肝,眼中凶光毕露,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 他身后的亲信也一阵骚动。 “魏……” 贺人龙刚要发作。 “放肆!” 李奉之猛地一声暴喝,如同虎啸山林,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一步踏前,电光火石见长刀已经出窍,寒光之间,已经横到了贺人龙的脖颈之上,凶悍的气势毫不掩饰地压向贺人龙。 “柱国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几乎同时,后方肃立的亲卫营齐刷刷地向前踏出一步! “铿!” 整齐划一的拔刀声响起,雪亮的刀锋在暮色中反射出令人心寒的光芒!一股铁血的杀意瞬间锁定了贺人龙及其亲信! 贺人龙和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在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武力威慑下,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 他们这才深刻意识到,这里不是他们可以撒野的郧阳,他们要参拜的可是大明朝廷实际的掌控者,那个高高在上的魏渊魏柱国,而不是那个在南阳时初出茅庐的小总兵! 那是已经纵横了北中国的不败将军,杀敌无数的魏阎王!不是他们可以轻慢的对象! 就在此时,魏渊缓缓迈步走了出来,仅仅是看到魏渊,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经让贺人龙喘不过气。 贺人龙额头渗出冷汗,按刀的手微微颤抖,最终颓然松开。他脸上的桀骜之色消失殆尽,只剩下惊惧和强压下的屈辱。他近乎瘫软的双膝跪地,声音干涩: “末将……末将见过柱国!” 原本他还想说一些“必唯柱国马首是瞻,绝无二心!若有违令,甘受军法!”之类的话,可此时却干巴巴的动了几下嘴唇,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他身后的将领也慌忙跟着跪下。 魏渊冷冷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贺人龙,那股无形的威压并未散去。 他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贺人龙等人如坐针毡。 魏渊终于开口,声音冰冷。 “起来吧。你部暂由猛如虎将军节制。粮秣供应,按例拨付。贺人龙,我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潼关城下,用李自成贼军的首级,来洗刷你过去的污点,证明你的价值。” “末将……遵命!” 贺人龙艰难地应道,站起身来,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再不敢有丝毫放肆,看向魏渊的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敬畏和忌惮。 他知道,自己的脑袋和前程,此刻都牢牢攥在这位魏柱国的手心里了。 魏渊用一场毫不掩饰的下马威,彻底慑服了这头桀骜不驯的“贺疯子”。 潼关东 魏渊中军大帐 随着刘国能率万余步卒、贺人龙率8千余部相继率部抵达潼关东的永熙军大营。 魏渊麾下兵力骤增至近5万人,营盘连绵十数里,声势浩大。 然而,中军大帐内的军事会议,气氛却并不乐观。 巨大的潼关沙盘摆在中央,清晰地展示着这座雄关的可怕:高墙深壕,十二连城体系,黄河天险,以及沙盘上代表李自成守军的密密麻麻的红色小旗。 刘国能眉头紧锁: “柱国,潼关天险,名不虚传。闯贼又调集重兵死守,兵力数倍于我。强攻……恐非上策,伤亡必巨。” 他性格沉稳,习惯稳扎稳打。 贺人龙很是难得的在椅子上规矩的坐着,眼神也透着凝重: “这鸟关看着就瘆人!硬啃骨头,硬打的话,兵怕是要折损不少!” 他虽暴虐,但对自己手下的战斗力很珍惜。 连素来勇猛的莫笑尘也沉声道: “柱国,末将连日勘察,正面强攻确无把握。十二连城拱卫南翼,互为犄角,牵制我军大量兵力。黄河水急,北面绕击几无可能。” 秦牧阳补充道: “我军长途奔袭,又新汇合两部,虽士气可用,但协调、攻坚器械仍需时日整备。而李自成坐拥雄关,粮草充足,耗下去于我不利。” 众将的目光都聚焦在魏渊身上,充满了疑虑和担忧。5万对15万守险关,怎么看都是九死一生。 魏渊端坐主位,神色平静,手指轻轻敲击着沙盘的边缘,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等众将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诸位所虑,皆在情理之中。潼关之险,李贼之众,我岂能不知?”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目光如炬,扫视众人: “但诸位可知,本相为何要星夜兼程,兵临城下?又为何要你们火速前来汇合?” 他自问自答: “就是为了让李自成看到!看到我魏渊的大旗就在潼关之外!看到我们的军队越聚越多!让他以为,我要在这里,集结所有能集结的力量,与他决一死战!”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潼关上: “李自成现在,就像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猛兽,看到笼子外拿着火把的人越聚越多,他会怎么做?他会恐惧,会焦躁,会想趁‘人还没到齐’,先下手为强,冲出来撕咬!” 魏渊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 “我要的,就是把他这头困兽引到潼关决战!消耗他的有生力量!挫其锐气!让他这所谓的‘铜墙铁壁’,从内部开始动摇!” 第639章 孤城成都 莫笑尘统领的入川先锋兵团2万4千精锐,在渭水河畔举行誓师大典时,正值北地深秋,肃杀之气弥漫四野。 旌旗猎猎,甲胄森然。 全军沿千年古道金牛道南下,这条开凿于悬崖绝壁间的栈道,此刻回荡着整齐的马蹄声与铠甲碰撞之声。 由于孙可望虽据成都平原,但时日尚短,其势力犹如浮萍未定,盆地周边险隘大多处于权力真空。 许多关隘守将仍在观望,而散处各地的明军残部与乡勇团练,听闻王师南征,无不暗中联络。 大军首至关隘五丁关,只见关城高耸于斧劈刀削般的绝壁之间,本是一夫当关之险地。 然守军早已闻风遁逃,关楼之上只剩几面破败的旗帜在秋风中飘摇。 莫笑尘令前锋部队占据关城时,只在营房中寻得尚未熄灭的灶火与散落一地的兵械。 至七盘关时,景象更为微妙。 关守带着十余名亲兵早早候在关前,身后士卒皆解甲弃戈。那守将跪献关印时直言: “末将等日夜期盼王师,今见旌旗蔽空,方知天命仍在。” 莫笑尘亲自扶起守将,但见关墙之上,守军士卒皆探头张望,眼中既有惶恐亦有释然。 最险要的剑阁关矗立在剑门山绝险之处,李白曾叹“剑阁峥嵘而崔嵬”。 孙可望在此本驻有3千兵马,然多数被抽调回援成都。 留守副将见大军压境,夜间在关楼燃起三堆烽火为号,竟引百余名心腹打开关门。 莫笑尘遣一支精兵衔枚疾进,趁夜夺取关楼时,许多守军尚在睡梦中惊起。 葭萌关的降顺最具戏剧性——关守早已暗中与明军联络,待先锋军至,不仅开关迎降,更献上精心绘制的蜀中兵力部署图。 关城百姓自发箪食壶浆,老者涕泣道: “两年未见大明旗号矣!” 深秋的秦岭巴山层林尽染,大军在曲折的栈道上蜿蜒行进,犹如一条鳞甲鲜明的巨蟒游走在崇山峻岭之间。 当先锋部队终于穿越最后一道险隘,眼前豁然开朗——富庶的四川盆地在晨雾中展现开来,稻田阡陌纵横,村落炊烟袅袅。 兵锋直抵盆地北缘重镇绵州时,城头守军竟不知所措。 只见城外平原上,明军阵列如云,枪戟如林,朝阳照在玄甲上反射出万点金光。知府与守将紧急商议后,开城请降,献上粮草册籍。 快马将捷报传回西安时,正值魏渊与诸将议事。 信使满身风尘呈上军报,魏渊展读良久,忽然击案而起,声震梁宇: “天佑大明!蜀道已开!” 满堂文武顿时欢动,数月来的忧思顷刻化为沸腾的斗志。 而在千里之外的绵州城头,莫笑尘正远眺成都方向,下一步的作战地图在他心中徐徐展开。 与此同时,在四川盆地腹地,成都府的攻防战已进入尸山血海的阶段。 孙可望亲率十万大军,连营百里,将这座千年古城围得铁桶一般。 城下旌旗蔽日,营火夜夜映红天际,攻城车、云梯、冲车如巨兽般环伺四周,日夜不休的猛攻让城墙上的每一块砖石都在震颤。 成都城防历经秦汉唐宋历代经营,形成了堪称天下罕见的防御体系。 城墙高四丈有余,基宽达六丈,全部用糯米灰浆浇铸巨型条石砌成,城头可容四马并行。 东、西、北三面城墙外皆开凿有宽达十丈的护城河,引岷江活水充盈其中,河底密布竹签铁蒺藜。 唯独南门一带因临近锦江支流,地下水位过高,城壕既浅且窄,最窄处不过三丈,成为这座坚城唯一的软肋。守城老将李国平早已洞察此节。 六十二岁的将军将花白的长发束在铁盔内,亲自坐镇南城敌楼。他将城中最精锐的三千川兵全部调集南墙,沿垛口密集部署二百余门虎蹲炮、灭虏炮,又在女墙后隐藏五百名火铳手。 城楼两侧高耸的箭楼上,弩手们操控着需用脚力开弦的神臂弩,这种强弩可贯穿三重铁甲。 这日黎明,孙可望再度发动猛攻。 战鼓震天动地,数以万计的大西军如潮水般涌向南城。冲在最前的是扛着沙袋填壕的辅兵,他们赤裸上身,在箭雨中成片倒下,尸体很快将一段城壕填平。 随后而来的攻城车缓缓推进,车顶覆盖着浸水的牛皮,数不清的士兵躲在下面推动巨车。 “放!” 李国平一声令下,城头火炮齐鸣。虎蹲炮射出霰弹,如同铁雨般扫过人群,顿时血肉横飞。 灭虏炮发射的实心铁弹呼啸着砸进敌阵,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漫天飞舞。 一个年轻士兵被炮弹带走的半边身子还在向前奔跑,另外半边却已化作漫天血雾。 云梯终于靠上城墙,蚂蚁般的敌军开始攀爬。守军推出早已准备的夜叉擂——裹满铁钉的巨木从城头滚落,所到之处惨叫不绝。 沸腾的金汁从垛口倾泻而下,被浇中的士兵皮肉瞬间脱落,露出森森白骨,凄厉的哀嚎声甚至盖过了战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城内的景象同样惨烈。 流矢不时越过城墙,射中在屋檐下躲避的百姓。一颗偏离的火炮炮弹击穿民房,将躲在里面的全家老小炸成碎肉。 老弱妇孺挤在潮湿的地窖里,听着头顶不断的震动和惨叫,婴儿的啼哭被母亲用干瘪的乳房死死堵住。 在南门瓮城内,临时搭起的粥棚前排着长队。 一个老妇端着破碗接取稀薄的米粥,突然一支流矢穿透她的咽喉,浑浊的米粥与鲜血一起洒在泥土中。 守军来不及收拾尸体,只能将死难者简单堆在墙角,苍蝇很快黑压压地聚成一片。 夕阳西下时,孙可望终于鸣金收兵。 城墙下堆积的尸体高达丈余,护城河完全被染成暗红色,断肢残骸在血水中载沉载浮。 幸存的守军靠着垛口瘫坐在地,机械地咀嚼着发硬的饼子。李国平巡视城防时,脚下的砖缝都在向外渗血。 老将军俯身拾起半块被血浸透的家书,上面稚嫩的字迹还写着“爹爹早日归来”。 夜幕降临,城头火把次第亮起,照见城外连绵敌营如同星海。 城内传来隐隐哭声,而更多的百姓默默拿起铁锹,开始清理街道上的瓦砾残骸。 明日太阳升起时,这座浴血古城又将迎来新的厮杀。 夜色笼罩下,孙可望的大西军连营数十里,篝火如繁星般闪烁。中军大帐外,燃着巨大的篝火,火上炙烤着整只的牛羊,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弥漫在整个军营,试图驱散连日攻城失利的阴霾。 孙可望坐在虎皮大椅上,面色阴沉地撕扯着一只半生不熟的羊腿,犬齿凶狠地撕咬着还带着血丝的羊肉,粗暴地咀嚼着。他嗜好这种带血腥味的食物,认为这能激发他原始的野性和力量,让他找回当年跟随义父张献忠流窜天下、快意恩仇的血勇。 帐下诸将屏息凝神,无人敢上前劝阻他食用未熟的食物,谁都清楚,这位“大西王”的脾气暴戾无常,相较于之前的八大王“张献忠”,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言不合便有杀身之祸。 一名探马头目小心翼翼地禀报: “大王,探得确切消息,伪明的魏渊派了先锋人马入川,主帅叫莫笑尘,约有两万多人,现已过了剑阁,快到绵州了。” 孙可望闻言,嗤笑一声,将啃得乱七八糟的羊腿骨随手扔进火堆,溅起一串火星。 “哼,两万多人?还真是瞧不起人啊!这点人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 他接过侍从递上的布巾胡乱擦了擦手和嘴,环视帐中诸将,狂妄地说道。 “他魏渊在北方耍耍威风也就罢了,别以为打败了那个李自成,自己就是真龙了,话说回来,敢来四川这地界,是龙得给老子盘着,是虎得给老子卧着!” 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指着远处在夜色中显出巨大轮廓的成都城墙,特别是南门方向,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残忍的光芒: “眼下最要紧的,是给老子砸开成都这座乌龟壳!李国平那老匹夫,没几天蹦跶头了!告诉弟兄们,破城之后,老子准他们快活三日!城里的金银财宝、女人粮帛,谁抢到就是谁的!”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阵哄笑和叫好声。 “大王威武!大王万岁!” 他顿了顿,补充道: “至于魏渊那两万来人,先让他们在绵州凉快几天。等本王拿了成都,得了府库钱粮,收编了降兵,再以逸待劳,回头一口吃了他们!让天下人都知道,这四川,是老子孙可望的地盘!” 帐中诸将纷纷附和,帐内充满了骄狂之气,仿佛成都已是囊中之物,而远道而来的明军,不过是一盘稍后享用的点心,有他们的大西王在,弟兄们顿顿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烤肉香气与战争的欲望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成都平原的夜空之下。而在更远处,则是饿殍遍地,乌鸦成群,十室九空的惨状。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25章 潼关之战(一) 他环视众将,语气斩钉截铁: “至于强攻潼关?不急!我的王牌……还在路上!时机未到!” “王牌?” 众将面面相觑,疑惑更深。还有什么力量能撼动这座雄关? 魏渊却不再解释,只是神秘一笑: “诸位只需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李自成……他沉不住气的!很快,他就会给我们机会!传令各部,加强戒备,多设疑兵,营造大军云集、即将总攻的假象!静待困兽出笼!” 魏渊的判断极其准确。 当李自成在潼关城头,看到关外永熙军的营盘每日都在扩大,旌旗蔽日,烟尘滚滚,其中多是魏渊布置的疑兵,尤其是看到“刘”、“贺”等原本在河南、湖北割据的明军旗号也出现在魏渊阵中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和恐慌。 “不能再等了!” 李自成在行辕内焦躁地踱步。 “魏渊这厮,是在收拢旧部!打着永熙的旗号,那些墙头草都会被他吸引过去!等他真把潼关周边所有残兵败将都收拢了,兵力大增,这关还怎么守?必须趁他立足未稳,先打掉他的气焰!” 手下也赞同: “陛下英明!魏渊远来,又新收降兵,军心未附,正是出击良机!” 李自成眼中凶光一闪: “好!刘芳亮!” “末将在!” 大将刘芳亮出列。 “命你率精骑1万,步卒2万,出东门!试探魏渊虚实!若其阵脚松动,给朕狠狠咬一口!若其严整,速速退回!” 李自成下令。 “遵旨!” 刘芳亮抱拳领命。 “田见秀!” 李自成又看向另一员大将。 “末将在!”田见秀应道。 “命你率本部人马,自禁沟南出,依托十二连城,袭扰魏渊军南翼!务必牵制其兵力,策应刘芳亮主攻!” 李自成意图两路出击,让魏渊首尾难顾。 “得令!” 田见秀领命。 很快,沉重的潼关东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 吊桥轰然落下!刘芳亮一马当先,身后是如潮水般涌出的大顺军精锐!铁甲铿锵,刀枪如林,“闯”字大旗迎风招展!他们迅速在关前列阵,战鼓擂动,杀声震天,矛头直指魏渊大营! 几乎同时,禁沟方向也传来号角和喊杀声!田见秀的部队依托十二连城的掩护,开始向南翼的永熙军发起试探性进攻! 滚滚烟尘冲天而起!战争的号角,终于在这千古雄关之下,凄厉地吹响! 魏渊早已登上前沿高台,望着关下汹涌而来的大顺军,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烧起熊熊战意: “困兽出笼了!传令!按预定方略,迎敌!让李自成看看,他只要敢伸出爪子,我魏渊就给他砍断在此处!” 潼关之战,序幕拉开! 李自成的中军大纛猛地向前一指,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瞬间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4万大顺精兵,分别从潼关城中与十二连城两个方向杀出,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烟尘与杀意,向着魏渊的军阵汹涌而来。 那遮天蔽日的旌旗和震耳欲聋的杀声,足以让最坚韧的老兵也心生寒意。 站在魏渊身侧,新近归顺的刘国能和贺人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两人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悍将,比谁都清楚李自成麾下老营兵的凶悍——那是一群被饥饿和仇恨淬炼出的亡命之徒! 看着那无边无际、如怒涛般涌来的人潮,听着那仿佛要撕裂心肺的呐喊,一股本能的、源自骨髓的畏惧攥紧了他们的心脏。 更让他们心头打鼓的是,魏渊会如何用他们这些“降将”?会不会让他们这新降之部,去正面硬撼闯军最锋锐的矛头,当那消耗敌军锐气的炮灰? 乱世之中,这几乎是新附者的宿命。 刘国能的手下意识地按紧了腰间的雁翎刀柄,贺人龙则眯起了那双惯于在刀光血影中审视战局的鹰眼,紧抿着厚实的嘴唇,腮帮子微微鼓起,那是将翻腾的不安和疑虑狠狠压下的表现。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忧惧——他们不怕死战,却怕死得毫无价值,成为别人棋盘上随手可弃的弃子。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魏渊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带有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传遍中军: “传令!莫笑尘率新军第一镇,出阵!迎敌!” 命令一出,刘国能和贺人龙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魏渊招募训练的新军共分六镇,一镇八千人左右。 让嫡系精锐,那八千装备最为精良的第一镇,去正面硬撼数倍于己的敌军? 而且是在这开阔地带打野战?这……这简直是以卵击石!不合兵法常理! 两人心头那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巨石的担忧,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所取代——至少,不是让他们带着本部人马去填那无底的血肉磨盘! 几乎是本能反应,两人同时抢步上前,抱拳躬身,异口同声地请命: “督师!末将愿率本部人马为前锋,挫敌锐气!” 这是乱世武将的生存智慧,必要的姿态,也是对新主试探的最后一搏。 魏渊缓缓转过头,脸上竟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那笑容在肃杀凛冽、金戈铁马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散发着一种掌控全局、稳操胜券的自信。 他抬手,轻轻摆了摆,语气甚至带着点轻松的戏谑: “二位将军稍安勿躁。今日之战,无需二位劳烦。我请二位,看一场好戏!且在一旁观战,静待佳音即可。” 那“戏”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别有深意。 眼中闪烁的光芒,不是面对强敌的紧张,而是近乎孩童展示心爱玩具般的神秘与期待,仿佛真的在准备一场盛大的、颠覆认知的表演。 刘国能和贺人龙面面相觑,心中疑窦如野草般疯长。 军令如山,只得拱手应诺: “末将遵命!” 退到一旁,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了那八千开始缓缓向前移动的新军第一镇士兵身上。 他们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这区区八千人,如何能在这旷野之上,挡住对面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狂潮? 魏渊嘴角那抹神秘的微笑更深了。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块开阔平坦、一览无余的战场,正是他精心挑选的舞台,用来向天下,尤其是向身边这两位桀骜的降将,展示他手中那足以撕裂旧时代战争帷幕的利器——由他提出天马行空般的构想,宋应星等顶尖工匠呕心沥血、反复试错改良而成的新式火铳:“崇祯式”燧发火铳!以及那名为“铁马”的奇巧之物。 当这些黝黑修长的火铳第一次分发到新军士兵手中时,引起的轰动不亚于一场地震。 习惯了沉重、笨拙、雨天基本成烧火棍的火绳枪的老兵油子们,摸着光滑如镜的加长枪管,敲打着那精巧的黄铜药池翻盖,尤其是看到那取代了麻烦火绳的燧石夹和钢片击发机构时,无不啧啧称奇。 “乖乖,这玩意儿…不用点绳了?” “这铁疙瘩碰一下就能响?唬人的吧?” 最初的训练场上,充满了疑惑和笨拙。 装填那预制的油纸药包时,有人手忙脚乱撕不开;使用铁制通条压实时,有人用力过猛差点杵弯了枪管;最震撼的是燧发击发测试——扣动扳机,“咔哒”一声脆响,燧石狠狠刮擦钢片,一簇耀眼的火星迸射而出,紧接着“轰”的一声爆鸣!枪口喷出火焰和白烟,远处的木靶应声炸裂! “成了!真成了!比火绳快多了!” “老天爷,下雨天也能打?!” 射程测试更是让所有老兵瞠目结舌。 原本火绳枪百步开外准头就靠天意,而这“崇祯式”,一百五十步外还能保持相当的杀伤力和精度! 更别提那令人发指的射速——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军官的口令下,能打出三轮、甚至四轮整齐的齐射! 那沉闷、凝聚、仿佛能撕裂耳膜的齐射轰鸣,第一次在靶场响起时,连旁边观摩的将领们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套筒上闪着寒光的刺刀,更是无声地宣告着:近身搏杀?它同样不惧! 如果说“崇祯式”带来的震撼是武器性能的飞跃,那么“铁马”的出现,则彻底颠覆了士兵们对“行军”和“防御”的认知。 当第一批用熟铁锻造、结构精炼的“铁马”推到校场时,士兵们围着它,像看天外来物。 “这…这是个啥?两个轮子一根棍?” “没马拉的车?能自个儿跑?” 莫笑尘亲自示范。 他跨上那藤条编织的车座,双脚蹬上铁制圆盘脚踏,熟铁链条哗啦啦地带动着裹着厚牛皮的巨大木轮转动起来! 只见他身体微微前倾,双脚交替发力,这古怪的铁架子竟真的载着他在校场上飞驰起来! 速度之快,远超步行,甚至不亚于小跑的战马! “我的娘咧!真能跑!” “快看快看!将军飞起来了!” 新鲜感过后是实用性。士兵们很快爱上了这“铁马”。 平路行军,轻松省力,速度倍增,背负的弹药粮袋可以捆在车架横杆上。 更重要的是它的战术价值——当教官下令进行防御演练时,士兵们迅速将“铁马”倒置,车轮朝天,车架斜撑深深插入泥土。 多辆并列,间距三十厘米,那三角结构的横杆和斜撑瞬间形成了一道连绵不断的、低矮却异常坚固的金属荆棘带! 早有准备的士兵迅速从背包里掏出熟铁打造的可拆卸铁刺,“咔哒”一声卡在车架顶端,寒光闪闪的尖刺瞬间让这临时工事变得狰狞无比! “拒马桩!活的拒马桩!” “老天爷,这玩意儿倒过来就是墙啊!” 训练中,模拟的“骑兵”冲击在这道由“铁马”构筑的简易防线前纷纷“人仰马翻”。 第640章 江淮脚夫 与此同时,在魏渊征战西北之际,那位从江北死局中侥幸生还的副使杨寅,正于烽火乱世中悄然书写自己的传奇。 《明史·列传第二百七十一·杨寅》曾载其年少旧事。 杨寅,京东开平人,父业摆渡,寅自幼随父舟楫往来,修船补桥,勤勉不怠。其父尝诫之曰:“木桥御洪,桩必深植;欲承重载,在交叉之榫。”寅谨记于心,更常翻检家藏《农桑衣食撮要》,于其中桥梁简图构架之法略窥门径。某年河水暴涨,木桥崩毁,两岸隔绝,西岸老妪延医不得,东岸农人困守田畴。众人惶急无措时,少年杨寅慨然曰:“桥为要津,岂可一日中断?吾请修之!”或劝水急危险,他却昂然应道:“京东之民,世代靠河而生,岂畏水哉!”遂率村民各家取木,远赴邻村求绳,旋即持斧凿率先下河。寒水没腰,凛冽刺骨,而他神色自若,依父所传深埋桥桩,凿交叉榫卯务使咬合坚牢,复以麻绳缠木为缆,环桥固防洪流。经两昼夜奋力,桥复通达,病者得医,耕者赴田,乡人无不感佩,谓其“少年有志,能承父业、济乡邻”。 由此可见,这位表面文弱实则刚毅的外交能臣,既有胆识过人之处,亦具极强的学习悟性。而他投效新军后所作“万里江山车书同,孤竹塞北意更浓。提师百万滦河上,立马燕山第一峰”一诗,更透出此人身处乱世而欲开创局面的雄浑气魄。 在得到魏渊“见机行事”的密令之后,杨寅并没有急着拉起人马硬干,反而沉下心来,选中了淮河中游的寿州、怀远到五河这一带“潜伏”下来。 他心里清楚,要想在这乱世中扎下根、做成事,光靠一腔热血不行,还得有真章法。 于是他日夜研读魏渊留下的兵书和文章,反复揣摩其中的用兵之道,最终下定决心:就在这儿,打游击! 为什么偏偏选中这块地方?杨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首先,这儿是三大军阀势力的“三不管”地带。 北边寿州是刘良佐的地盘,他一心想要控制淮河航运,捞取油水;怀远和五河一带则是高杰的控制区,从徐州运来的粮船都要经过这里,是他的命脉所在;而南边的五河以南地区,又被黄得功牢牢盯着,生怕高杰趁机向东扩张。这三股势力互相猜忌、彼此牵制,常常因为抢粮船、占码头的事情闹到南京朝廷那里去打口水仗。 他们之间的矛盾,正好给了杨寅在夹缝中生存发展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地形太适合打游击了! 淮河主干流在这里分出无数支流,什么涡河、浍河等河流纵横交错,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沼泽湿地。尤其是五河附近的“浍河洼”,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简直就是天生的藏兵洞。 在这里打仗,杨寅可以凭借四通八达的水路快速机动,而敌人的主力多是步兵骑兵,根本不熟悉水战。一旦敌人来围剿,游击队往芦苇荡里一钻,大军根本施展不开,甚至一不小心就会陷进泥潭里。再加上沿河小码头络绎不绝的商船粮船,队伍的补给也能就地解决。 这一片水乡泽国,俨然就是为游击战量身打造的天然战场。淮河的梅雨黏稠而晦暗,像是天上垂下的灰色裹尸布,将整个怀远码头笼罩在压抑的水汽之中。杨寅身披半旧蓑衣,蹲在芦苇荡里,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那些在码头上艰难谋生的人们身上。 这些力工脚夫,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会说话的牲口。他们赤着脚踩在泥泞的岸边,脊背被沉重的粮包压成了弯弓,每走一步,脚下就会渗出浑浊的血水。 三文钱一包米,一天若能扛上二十包,便是天大的幸运。更多的人在日复一日的重压下咳血、患病,最后像破麻袋一样被扔进淮河,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先生,我们真要在这里落脚?” 随行之人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不安。 杨寅没有回头,他的手指向那片窝棚区。 那里散发着粪便和腐烂物的恶臭,女人们在漏雨的棚屋里煮着看不出内容的糊粥,孩子们赤身裸体在泥地里爬行,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你看那个老人。” 杨寅的声音平静却沉重。 “他扛包时跌倒了,监工的鞭子抽裂了他的眼角。你看那个少年,他的肩膀已经溃烂流脓,却还在扛包,因为不干活就会饿死。” 不久之后,在码头的破庙内,出现了一位讲《三国》、《水浒》的杨先生,这里被他称为“夜学”,来的都是力工和脚夫,大家在寒冷的梅雨中获得了难得的轻松时光。 几天后,破庙里的“夜学”中,杨寅的声音在雨声中回荡。 他讲述着《水浒》中林冲被逼上梁山的故事,力工们听得入神。就在这时,老力工冲了进来,扑通跪地: “杨先生,求您写个状子!码头的人说我儿子偷粮,吊在码头上快打死了!” 庙内死一般寂静。杨寅缓缓起身,目光如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状子?写给谁?这世道已经没有王法了!他们认的只有刀和粮!” 老力工绝望地捶地痛哭。杨寅突然拍案而起,声音如惊雷炸响: “既然他们只认这个道理,那我们就用这个道理教他们做人!他们有权贵的刀,我们有团结的力量!今天我就问你们一句:是想继续做任人宰割的牲口,还是随我争一个做人的尊严?” 人群骚动起来。老力工颤声问: “杨先生,我们这些苦力,怎么争啊?” 杨寅大步走到庙堂中央,声音激昂: “一根筷子易折断,十根筷子折不断!我们一个人去要人,会被打死。但我们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起去呢?” 他猛地抓起一根木棍: “不想再看着亲人惨死的,不想再被当作牲口的,就拿起你们身边的家伙!今天我们去要回的不仅是一个兄弟,更是我们做人的尊严!” 杨寅第一个冲出庙门,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衣衫。 起初只有零星几个人跟上,但随着他坚定地向码头走去,身后的人群越来越庞大。棍棒、扁担、铁钩,这些平日里的劳动工具,今夜成了争取尊严的武器。 码头粮营前,守兵见状厉声呵斥: “反了你们这些苦力!快滚!” 杨寅毫不畏惧: “我们来要人!放人!” 当守兵提刀恐吓时,杨寅突然出手,木棍精准地击打在守兵头上,鲜血顿时涌出。 “还有谁想试试?” 杨寅的声音冷如寒铁。 “我们今日敢来,就没想着活着回去!但就算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守兵们被这群突然爆发的力工震慑住了。平时这些唯唯诺诺的苦力,今夜眼中却燃烧着可怕的火焰。 被吊打的青年终于被解救下来。消息一夜之间传遍码头每个角落。 “杨先生带人打了官兵!” “他们真的把小李子救出来了!” “原来团结起来真有力量!” 两天后,当码头的守备调集人手前来捉拿杨寅时,破庙里正在上演另一幕。 杨寅站在破败的神像前,手中捧着一碗浊酒: “兄弟们!我知道你们害怕!我也害怕!但害怕能改变什么?能让我们的父母有病可医?能让我们的孩子有书可读?能让我们不再像牲口一样活着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 “我乃永熙朝廷特使杨寅,奉柱国太宰魏渊之命前来!魏大人有令:凡助义军者,将来人人分田分地,再无苛捐杂税!” 人群中惊呼四起。杨寅继续道: “我知道你们不信!这世道已经让人不敢轻易相信什么了!但我杨寅今日在此立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猛地把酒碗举高: “从今日起,没有大人老爷,只有兄弟同胞!愿随我杀出一条生路的,饮下这碗酒!让我们的父母老有所养,让我们的子女读书识字!让这淮河之水,见证我们的誓言!” 老力工第一个跪下: “我这条老命是您给的!跟您干了!” 又一个声音吼道: “妈的!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得像个汉子!” “反了他娘的!这鬼日子过够了!” 庙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官兵的叫骂声已清晰可闻。 杨寅猛地摔碎酒碗: “兄弟们!拿起家伙!让那些欺压我们的人看看,力工脚夫也不是好欺负的!” 庙门轰然打开。官兵们原本气势汹汹,却瞬间愣在原地——面前是上百名眼含热泪却目光坚定的力工,他们手中的棍棒、铁钩、扁担在雨中闪烁着寒光。 杨寅站在人群最前方,声音穿透雨幕: “今日,我们要为自己而战!” “战!战!战!” 力工们的呐喊声震天动地,连淮河的波涛似乎都为之一震。 夜色如墨,淮河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波光。 怀远码头边的窝棚区里,一群刚下工的力工围坐在微弱的篝火旁,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写满疲惫的脸庞。 老王头用力捶打着酸痛的后腰,声音嘶哑地骂道: “他娘的,从鸡叫干到鬼叫,扛了一天包挣的这点铜钱,连漕帮的份子钱都不够交!“ “官府要税,老板克扣,漕帮还要抢,这三座大山是要把咱们的骨髓都榨干啊!“ 另一个中年汉子朝火堆啐了一口,火星噼啪作响。 这时,脚夫老赵掀开破草帘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不同往日的神采: “各位老少爷们,今天我老赵把话撂这儿。那位杨先生,真是永熙皇帝派来的特使!他是来给咱们穷苦人找活路的!“ 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一个满脸不信的年轻人冷笑道: “又来一个说大话的!去年不也有人说要分田分地,结果呢?连个响屁都没放出来!“ “就是!“ 另一个声音接话道。 “这年头,身份都是自己封的。俺要是有点钱,也去买身行头,说自己是哪个王爷的后人!“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26章 潼关之战(二) 士兵们躲在后面,依托这钢铁屏障进行火铳射击,安全感和效率倍增。 牛皮包裹的木轮在各种路况下表现出的适应性,以及单辆仅二两白银的造价,更是让后勤官和军需官们喜笑颜开。 此刻,面对汹涌而来的闯军洪流,新军第一镇的士兵们展现出了数月严苛训练的成果。 他们行动迅捷如风,丝毫不乱。 “铁马拒马阵!布!” 军官的吼声穿透烟尘。 士兵们如同精密的齿轮般运转起来。倒置“铁马”,插入泥土,连接首尾,安装铁刺!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在“铁马”本身带来的机动性辅助下,效率远超传统拒马的搬运和布置。 短短时间内,一道低矮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金属荆棘带,便横亘在了冲锋的闯军骑兵面前! 与此同时,士兵们在“铁马”防线之后,迅速列成了严整的三排齐射阵型。 修长的“崇祯式”被稳稳端起,黑洞洞的枪口森然指向前方。 士兵们的脸上,没有了初领武器时的惊奇,只剩下经历无数次训练和实弹射击后的沉稳与专注。 他们信任手中这能在风雨中咆哮的利器,也信任身旁这能瞬间化作壁垒的“铁马”。 “稳住!听令开火!” 基层军官的声音沉稳,压住了大地传来的马蹄轰鸣。 李自成的骑兵先锋越来越近,马蹄践踏大地,卷起漫天烟尘,如同裹挟着毁灭意志的飓风。 他们看到了那道奇怪的“矮墙”,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与嗜血的兴奋。 步兵的拒马?在这等开阔地,能挡得住几时?冲过去,碾碎他们!用铁蹄踏平这些不知死活的官兵! 一百五十步!闯军狰狞的面孔已清晰可见。 在闯军先锋骑兵那令人心悸的马蹄声轰鸣时,让我们把视线第一镇的新军已经依托“铁马”构筑起了一道简易却致命的防线。 梅征,这个刚满十八岁、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男孩,此刻正和同袍们一起,手脚并用地将沉重的“铁马”倒置、插入泥地、首尾相连。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透的粗布手套传来,他咬紧牙关,奋力将一根寒光闪闪的可拆卸铁刺“咔哒”一声卡进车架顶端的凹槽。 看着眼前迅速成型的、低矮却布满狰狞尖刺的金属荆棘带,梅征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安全感。 这名为“铁马”的奇物,几个月前刚发下来时,他还觉得骑着它满校场跑像个滑稽的猴子,如今却成了他和数千同袍赖以活命的壁垒。 “快!列阵!” 什长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耳边。 梅征顾不得喘息,迅速退到“铁马”防线之后,挤进属于自己的位置——第三排中间。 他学着老兵的样子,将沉重的“崇祯式”火铳杵在地上,冰凉的枪管紧贴着大腿外侧,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梅征是从豫西逃难出来的,家里原本有些田产,后来闹流民,举家出逃,家里人都饿死了,为了口吃的,懵懵懂懂地在河北参加了新军。 几个月地狱般的操练,练就了肌肉和队列,却练不掉此刻面对死亡洪流时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恐惧。 大地在震颤!越来越近! 如同滚雷碾过地面。透过“铁马”的间隙和弥漫的烟尘,梅征终于看清了那席卷而来的恐怖景象——无边无际的骑兵,像一片沸腾的、带着尖啸的铁色怒潮! 狰狞的面孔、挥舞的马刀、喷着白沫的战马……那纯粹的毁灭意志扑面而来,让他胃部一阵翻江倒海,握着枪杆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稳住!听老子号令!进入射程再开火!” 百户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像一根钉子,暂时钉住了梅征几乎要崩溃的神经。 一百五十步! 敌人头盔下的眼睛都清晰可见,那眼神里充满了嗜血的狂热和……轻蔑! 梅征甚至能看到前排一个闯军骑兵咧开大嘴,露出黄牙的狞笑,仿佛在嘲笑他们这道可笑的“矮墙”。 “第一排!举枪!瞄准!” 哗啦!身旁第一排的数百名士兵如同一个整体,动作整齐划一,修长的“崇祯式”瞬间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毒蛇般指向奔腾的死亡洪流。 梅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放!” 轰——!!!! 平地惊雷! 不,是无数道惊雷汇聚成一股撕裂天地的恐怖声浪! 梅征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瞬间失聪,只剩下那沉闷、整齐、仿佛要将他灵魂都震出窍的轰鸣在颅腔内疯狂回荡! 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冲在最前面的闯军人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在地上! 血雾如同妖异的红花,瞬间在冲锋的锋线上成片爆开! 人仰马翻! 一匹雄健的战马头颅中弹,整个炸开,连带着背上的骑士像破麻袋一样甩飞出去! 另一个骑兵胸口绽开巨大的血洞,身体诡异地扭曲着栽倒,随即被后面收势不及的战马踏成肉泥! 惨嚎声、战马的悲鸣瞬间压过了冲锋的呐喊!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狂潮,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猛地一顿,前排瞬间化为一片血腥狼藉! 梅征胃里一阵剧烈抽搐,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那飞溅的鲜血、破碎的肢体、临死前扭曲的面孔……视觉和嗅觉带来的冲击远比训练场上的木靶恐怖千万倍! 他杀人了?不,是第一排杀的……但他知道,很快就要轮到他了。 “第二排!上前!放!” 轰——!!!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第一排士兵如同精密的零件般迅速退后开始装填。 第二排士兵已然踏前一步,举枪、瞄准、击发! 动作行云流水,冷酷得如同机器!又一片更加密集的死亡风暴席卷而去! 刚刚被第一轮齐射打得晕头转向、队形散乱的闯军,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秆,成片倒下!断臂残肢在空中飞舞,鲜血混着泥浆四处流淌。 “第三排!上前!放!” 什长粗粝的吼声在梅征耳边炸响!轮到他了! 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手脚冰凉麻木。但几个月刻入骨髓的训练发挥了作用,身体几乎是本能地驱动着——他猛地踏前一步,肩膀死死抵住冰冷的枪托,透过简易的照门和准星,他看到了一个目标:一个满脸横肉、挥舞着弯刀、正试图勒住受惊战马的闯军骑兵。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在梅征的视野里无比清晰。 “稳住……瞄准……” 他脑海里只剩下训练时教官的咆哮。 手指扣动扳机! “咔哒!” 燧石撞击钢片的清脆声响。 “轰!!!” 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梅征的肩膀上,震得他半边身子发麻! 枪口喷出的火焰和浓烟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刺鼻的硝烟味呛得他剧烈咳嗽。透过烟雾,他看到那个目标……消失了。 不,是连人带马都倒在了血泊泥泞之中,一动不动。 “我……我杀了他?” 一个冰冷而陌生的念头钻入脑海。没有想象中的豪情,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和恶心感。 他亲手抹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胃里的翻腾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酸水灼烧着喉咙。 就在这混乱与血腥达到顶峰时,老天爷似乎也看不过眼这场屠戮。 乌云翻滚,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天地苍茫,视线一片模糊,脚下的泥地迅速变得湿滑泥泞。 “雨!下雨了!!” “天助我也!官兵的火绳枪废了!” “弟兄们!冲过去!剁了他们!” 原本被那恐怖火铳打得魂飞魄散的闯军,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喜呼喊! 雨水是火绳枪的克星,这是他们坚信不疑的救命稻草! 连后方观战的刘国能也心头猛地一沉: “糟了!火绳遇水即灭!魏督师这新铳再利,怕也……” 他几乎不敢再看下去。 然而,梅征身边的什长却发出一声短促而粗野的嗤笑: “废了?做梦!” 雨水顺着什长满是横肉的脸颊流淌,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抹了一把脸,露出狰狞的笑容: “给老子装填!快!让这些土包子开开眼!” 梅征强忍着呕吐感和肩膀的酸痛,手忙脚乱地从腰间的油布包里掏出预制的油纸药包。 冰冷的雨水打在手上,流进袖口,刺骨的凉。 他用力撕开那层坚韧的油纸——感谢宋应星宋博士!这油纸防水极好! 火药干燥地倒入枪管,铅弹塞入,再用铁通条狠狠压实。 整个过程在风雨中虽然狼狈,却并未受阻。 “第一排!瞄准!放!” 轰——!!! 那象征着死亡收割的整齐轰鸣,穿透厚重的雨幕,再次震撼了战场! 没有丝毫减弱!没有丝毫迟滞!甚至因为雨声的衬托,那沉闷的齐射声显得更加清晰,更加稳定! 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丧钟,敲打在每一个闯军的心头! 梅征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冰冷刺骨。 他透过雨幕,看到前排的士兵在军官口令下,再次举起了“崇祯式”。 雨水打在黄铜的药池翻盖上,溅起水花,却丝毫无法侵入内部。 燧石撞击钢片的“咔哒”声在雨声中依旧清脆可闻,紧接着就是爆鸣! “第二排!放!” 轰——!!! 又是一轮!风雨无阻!收割不止! 梅征看着对面冲锋的闯军,在雨水中,在连绵不断的恐怖齐射下,如同被无形的镰刀反复切割,一片片地倒下,挣扎,然后被泥泞和血水淹没。 惨叫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厉和绝望。一个年轻的闯军士兵,看起来可能比他还要小,胸口被铅弹撕开,倒在泥水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灰暗的天空,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嘴里涌出……这一幕深深烙进了梅征的脑海。 第641章 攻略寿州 老赵却不急不躁,压低声音说: “杨先生说了,今夜他要亲自去江北的朝廷大营,每个工棚都可以派一个代表跟着去,亲眼看看是真是假!“ 这话一出,窝棚里顿时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淮河的流水声。 当夜子时,十余条小舟悄然滑过淮河。 杨寅亲自掌舵,船上的力工代表们个个神情紧张。老赵头蹲在船头,双手死死抓着船舷,指节发白。 “看!“ 突然有人低呼。只见江北一处隐蔽的河谷中,赫然出现连绵的营帐,数以千计的营火将山谷照得通明。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守营士兵见到杨寅后立即单膝跪地: “杨大人!刘将军已在中军大帐等候多时了。“ 中军大帐内,刘文秀大笑着迎上来,用力拍了拍杨寅的肩膀: “杨使官!魏大帅来信特意交代,你在江淮的行动,我军定当全力配合!“ 他转头对副将下令: “立即调拨五百石粮食,明日天明就送往南岸支援杨大人!“ 回程的船上,力工代表们仍然处在震惊中。终于有人颤声问道: “杨、杨大人,您真是。。。。。。“ 杨寅站在船头,任夜风吹动他的衣襟: “现在你们可信了?永熙朝廷不仅要分田分地,还要让咱们穷苦人当家做主!“ 第二天,消息像野火般传遍整个码头。 第三天,“是真的!朝廷来人了!““亲眼所见,江北驻扎着千军万马!““杨大人一句话,就调来了五百石粮食!“ 三天后,破庙里挤得水泄不通。 杨寅站在香案上,目光如炬: “诸位兄弟!咱们被欺压得太久了!今日,我们‘脚夫的抗争‘就此开始!我们要让那些欺压我们的人知道,穷苦人团结起来的力量!“ “愿随杨大人!“ 上千人的呐喊震天动地,惊起芦苇荡中栖息的水鸟。 从此,一支头戴斗笠、手持扁担鱼叉的特殊军队,出没在淮河沿岸的芦苇荡中。 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专挑欺压百姓的官兵和漕帮下手。 月黑风高之夜,淮河上雾气弥漫。 三条轻舟如鬼魅般滑过水面,船桨都用布包裹,悄无声息。杨寅蹲在船头,目光如鹰隼般锐视前方。 “大人,高杰的粮船就在前面,共有五艘,护卫约五十人。“ 探子低声禀报。 杨寅嘴角微扬: “按计行事。记住,务必‘失落‘几面刘良佐部的旗号。“ 霎时间杀声四起。 游击队员们如猛虎般跃上粮船,与护卫厮杀在一起。 混乱中,有人故意扯着嗓子大喊: “寿州的弟兄们,抢了粮食好过年啊!“ 战斗很快结束。 杨寅站在装满粮食的船上,对部下吩咐: “把这几面刘字旗扔在甲板上,要扔得像是匆忙间落下的。“ 接着又对另一人道: “你去怀远散播消息,就说刘良佐部下索饷不成,劫了高杰的粮船。“ 三日后,高杰大营内气氛紧张。 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夫跪在帐前,哭诉道: “将军明鉴!那日小的在打鱼,亲眼看见船上的人穿着寿州兵服色,还听见他们喊‘刘将军有令‘!“ 高杰勃然大怒,一拳砸在案上: “好个刘良佐!竟敢动我的粮船!传令下去,扣留所有寿州方向的商船!“ 几乎同时,在五河一带,杨寅又策划了另一次行动。 夜色下,黄得功部的前哨营地里,哨兵正在打盹。突然,几支火箭射入营中,顿时火光四起。 “敌袭!敌袭!“ 混乱中,一队黑衣人迅速冲杀一番后撤离,故意在地上留下几柄刻有“寿州官造“字样的腰刀。 次日清晨,黄得功骑着战马,面色铁青地视察被袭击的营地。 守将跪地禀报: “将军,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呈上的正是那些腰刀。 “刘良佐!“ 黄得功咬牙切齿。 “看来你是活腻了!“ 一个月内,三镇将领之间的猜忌愈演愈烈。 高杰扣留了刘良佐的商船,刘良佐则派兵拦截黄得功的粮队,黄得功又加强了与高杰边境的防务。 而此刻的杨寅,正悠闲地坐在浍河洼的芦苇荡中,听着部下汇报三镇动向。 “大人神机妙算!“ 一个脚夫敬佩地说。 “现在他们狗咬狗,根本没空管我们了。“ 杨寅微微一笑: “让他们互相猜忌去吧。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壮大力量。“ 他望向远方的淮河,轻声道: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起初,当刘良佐在寿州总兵府中接到境内出现“流民作乱”的禀报时,他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随手将文书掷于案上。 “不过是些饿疯了的泥腿子,聚众抢粮罢了。” 他对着麾下将领笑道。 “让地方团练去处置便是,何须大惊小怪。”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而一个月后,当战报显示这伙“流民”已发展至上千人,并且接连袭击了三处漕运码头时,刘良佐再也笑不出来了。 “整整一千多人!” 他暴怒地拍案而起。 “就在本镇眼皮底下,聚集了上千叛军!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更让他不安的是,这伙人不仅人数众多,而且组织严密、战术刁钻。 他们专挑粮船和军饷下手,得手后就消失在淮北错综复杂的河汊沼泽中,根本无从追击。 “是个叫杨寅的秀才在统领。” 参军战战兢兢地禀报。 “听说他自称是永熙朝廷的特使。。。。。。” “放屁!” 刘良佐怒吼道。 “不过是个落第秀才,也敢在本镇的地盘上撒野!传令张黄盖,率三千精兵,给我把这个杨秀才的人头提来!” 梅雨方歇,淮北平原尚未完全摆脱泥泞。 张黄盖率领的三千官兵浩浩荡荡开进怀远地界,旌旗遮天蔽日。 杨寅早已得到消息。他本欲率军渡过淮河支流,夺取南岸村庄作为缓冲,但连续三次尝试都被当地团练击退。 这些地主武装虽然不敢野战,但凭寨死守却格外顽强。 “先生,张黄盖主力距此已不足二十里!” 探马来报,那些力工都习惯称呼杨寅为先生。 杨寅当机立断: “传令,全军转入守势,依托北岸沼泽布防!” 张黄盖用兵老练,分兵两路:一路自江北迂回,企图包抄游击军后路;另一路沿河南岸部署,形成夹击之势。 两日后,南岸官兵率先发起强攻。数十条渡船直扑北岸,箭矢如雨点般射向游击军阵地。 “稳住!” 杨寅在阵中大喝。 “放他们近些再打!” 当渡船距岸边仅三十步时,杨寅猛地挥下令旗: “放箭!” 埋伏在芦苇荡中的弓手突然现身,箭雨倾泻而下。官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水,渡船顿时大乱。 与此同时,另有力工率领一支精兵沿河岸疾行,突然出现在敌军侧翼,发起猛烈突袭。 整整一日,官兵发动七次进攻,每次都被杨寅以灵活机动的战术击退。 时而诱敌深入,时而侧翼突袭,时而诈败设伏。张黄盖的部队在这片沼泽地带举步维艰,反而屡屡中计。 日落时分,官兵终于溃退。南岸河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百具尸体,河水都被染成了淡红色。 张黄盖站在南岸高地,远远望见北岸游击军阵中那面“杨”字大旗依然屹立,不禁咬牙切齿: “好个杨寅,本将倒是小看你了!” 而对岸的杨寅,虽然取胜,眉头却紧锁着。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雨水连绵不绝地下了整整一个月,将淮北大地泡得泥泞不堪。张黄盖的围困日渐收紧,游击军的粮草也开始见底。 每个夜晚,都能看见官兵营地的篝火如同繁星般密布,将游击军的活动空间压缩得越来越小。 “先生,再这样下去,不等官兵进攻,我们自己就先饿死了。”手下忧心忡忡地说道,他的铠甲是之前缴获的,如今上面沾满了泥浆,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杨寅站在临时搭起的望楼上,目光穿透雨幕,凝视着远方洛涧一带的地形。那里河道曲折,林木茂密,正是设伏的绝佳地点。 “传令下去。” 杨寅突然转身,声音坚定。 “今夜子时,全军突围,转进寿州!” 雨越下越大,夜色如墨。 游击军将士们悄无声息地收拾行装,用布包裹马蹄,给车轮缠上草绳。每个人都明白,这是生死存亡的一战。 子时整,游击军突然向东南方向发起猛冲。张黄盖果然中计,立即率主力渡河追击。 “快!别让杨寅跑了!” 张黄盖在雨中大吼,亲自督军过河。官兵们冒雨强行渡河,队伍拉得老长。 而此时,杨寅早已亲率两千伏兵,埋伏在洛涧两侧的山林之中。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滴落,每个人都在雨中瑟瑟发抖,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先生,敌军前锋已过洛涧,中军正在渡河!” 探马悄声来报。 杨寅点点头,举起右手。所有伏兵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就在这时,雨势突然加大,河水暴涨。官兵的火绳枪全部湿透,成了烧火棍。 “天助我也!” 杨寅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挥下手: “杀!” 霎时间,杀声震天。 两千伏兵从两侧山林中杀出,如猛虎下山。与此同时,七百精锐突然出现在官兵后方,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张黄盖大惊失色: “中计了!快撤!” 但为时已晚。官兵前后被夹击,火器又无法使用,顿时乱作一团。游击军将士如入无人之境,大刀阔斧地砍杀。 “不要恋战!” 杨寅在乱军中大喝。 “直取中军大帐!” 杨寅一马当先,率一队精兵直扑张黄盖的帅旗。官兵见主帅遇险,更是军心大乱。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雨势渐歇,战场上尸横遍野。 张黄盖在亲兵护卫下仓皇逃窜,连帅印都遗落在地。 游击军乘胜追击,一连踏破数十座营盘,缴获的军械辎重堆积如山。 “先生,前方就是寿州!” 探马来报,声音中带着兴奋。 杨寅望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寿州城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一鼓作气,拿下寿州!”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27章 潼关之战(三) 最初的恐惧和恶心,在持续不断的杀戮节奏和冰冷的雨水中,渐渐被一种麻木和冰冷的专注所取代。 他的手不再那么抖了,装填的动作也流畅了一些。 呕吐感被一种求生的本能压了下去。他只想活着,只想跟着这死亡机器的节奏,扣动扳机,然后活下去。 “不……不可能!妖法!这是妖法啊!” 一个浑身是血的闯军小校在阵前崩溃地嘶吼着,随即被下一轮齐射的铅弹撕碎。 刘国能和贺人龙在后方早已看得面无人色,雨水顺着他们的盔甲流下,也浑然不觉。 那风雨中持续不断的、高效冷酷的杀戮景象,彻底粉碎了他们所有的认知。 梅征不知道身后督师大人和将军们的心思。 当什长再次吼出“第三排!上前!放!”的命令时,他机械地踏前一步,再次举起了沉重的“崇祯式”。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年轻的脸庞,也冲刷着枪管上的血迹。 他透过准星,瞄准了下一个在泥泞中挣扎的身影,手指扣动了扳机。 “轰!” 后坐力依旧猛烈,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呕吐。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他那颗刚刚经历生死洗礼的年轻心脏上。 他不再是那个豫西逃荒的懵懂少年梅征了。 他是新军第一镇,站在第三排的一名火枪手。 他活过了第一轮冲锋,在暴雨中杀死了敌人。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真好。 而这一切,都源于手中这把能在风雨中咆哮的“崇祯式”,和身边这道由“铁马”构成的、沾满敌人血肉的钢铁壁垒。 雨还在下,硝烟混合着血腥味弥漫不散。 梅征喘息着退后,再次开始装填。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已成血肉磨盘的战场,扫过那些在泥泞中哀嚎或死去的敌人,最后落在了远处魏渊那风雨中挺拔如山的背影上。 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和莫名归属感的复杂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整个战场之上,明军指挥体系内的武官口令不时发出,急促而清晰! “第一排!瞄准!” 哗啦!第一排士兵整齐划一地举起了黝黑的“崇祯式”,动作如同一个人,枪口稳稳地指向奔腾而来的死亡洪流。 “放!” 轰——!!! 平地惊雷!不是以往火绳枪那杂乱无章的噼啪爆响,而是数百支“崇祯式”燧发枪同时怒吼汇聚成的、沉闷、整齐、仿佛要撕裂苍穹的恐怖轰鸣! 宛如天神的震怒,死神的丧钟! 刹那间,冲在最前面的闯军人马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人仰马翻!血雾在冲锋的锋线上成片炸开! 加长枪管赋予了铅弹恐怖的动能,轻易撕裂皮甲,洞穿薄铁,将血肉之躯搅得粉碎! 战马的悲鸣、士兵的惨嚎瞬间压过了冲锋的呐喊!原本一往无前的冲锋势头,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为之一滞! “第二排!上前!放!” 轰——!!!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第一排士兵如同演练了千百次般,迅速退后开始装填那油纸药包。 而第二排士兵已然踏前一步,举枪、瞄准、击发! 动作行云流水!又一片整齐的死亡风暴席卷而去!刚刚被第一轮齐射打得晕头转向、队形散乱的闯军骑兵,再次遭受毁灭性打击!残肢断臂横飞! “第三排!放!” 轰——!!! 三轮齐射,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在冷酷地运转,节奏稳定得令人窒息! 每一次齐射都像一把无形的巨大镰刀,在闯军的先锋队伍中狠狠刮过,留下一片片狼藉的死亡地带! 那恐怖的、连绵不绝的打击效率,让后面跟进的闯军步兵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与茫然。 这根本不是他们认知中的明军!这火器的威力与射速,闻所未闻! 乌云翻滚,雨越下越大起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顷刻间天地苍茫,战场一片泥泞,能见度急剧下降。 “大雨!!” “天助我也!官兵的火绳枪废了!” “弟兄们!冲啊!杀光他们!” 原本被那恐怖火铳齐射打得有些胆寒的闯军,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般的狂喜呼喊! 雨水是火绳枪的克星,这是深入骨髓的常识!更何况是这种大雨!连后方观战的刘国能也心头猛地一沉,暗道: “糟了!火绳遇水即灭!魏督师这新铳再利,怕也……” 然而,他担忧的话音未落,战场上那象征着死亡收割的整齐轰鸣,穿透雨幕,再次响起! 轰——!!! 轰——!!! 轰——!!! 风雨之中,那声音非但没有减弱、迟滞,反而更加清晰,更加稳定!如同死神的脚步,坚定不移地踏着固定的、催命的节奏,一步步碾碎闯军的希望和狂喜! 雨幕中,新军第一镇的士兵们岿然不动。 雨水打在“崇祯式”的黄铜翻盖药池上,溅起朵朵水花,却丝毫无法侵入内部那干燥的火药。 燧石与钢片猛烈撞击,“咔哒”一声脆响,迸发的金色火星依旧精准地引燃引火药! 撕开防水油纸包,装填、压实、举枪、瞄准、击发! 整个流程在士兵们手中流畅无比,仿佛那瓢泼大雨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那整齐的举枪、那撕裂雨幕的轰鸣、那在灰暗天地间弥漫开的大片硝烟,构成了一幅诡异而震撼的画面——仿佛一群来自炼狱的使者,在风雨的洗礼中,更加冷酷高效地执行着收割生命的任务。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一个浑身湿透、满脸血污的闯军小校,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同袍,看着那风雨中依旧稳定喷吐着死亡火焰的明军阵列,发出了绝望而崩溃的嘶吼。 他的勇气,连同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这一刻被那风雨无阻的燧发齐射,彻底轰成了齑粉! 刘国能和贺人龙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浑身冰凉,连雨水打湿了衣甲都浑然不觉! 他们离得更近,看得更清!那风雨无阻、持续不断、精准高效的齐射,那在雨中依旧清脆可闻的燧石击发声,那闯军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浪般成片倒下的惨烈景象……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理解!这简直就是……神迹!或者说,是凡人掌控了神罚之力! 贺人龙这位以勇猛刚烈着称的悍将,此刻握刀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魏渊那在风雨硝烟中挺拔如松的背影,那背影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万仞高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严。 他心中翻江倒海,过往的骄横、对新主若有若无的轻视和试探,在这一刻被那风雨中的死亡轰鸣,彻底碾得粉碎! 他终于无比清晰地明白了魏渊那句“看一场好戏”的真正份量! 这不是戏,这是赤裸裸的、碾压一切的、无可匹敌的武力宣示! 是在告诉他,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所谓的骄兵悍将、百战骁勇,都不过是移动的靶子,弹指可灭! 刘国能更是感到一阵彻骨的后怕和深入骨髓的敬畏。他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了归顺,而不是愚蠢地站在那死亡镰刀的对立面。 他更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督师,不仅智谋深沉如海,更掌握着足以倾覆天下、再造乾坤的恐怖力量! 这力量,足以让任何心怀异志者,瞬间化为齑粉!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因震惊而有些佝偻的腰杆,望向魏渊的目光里,再无半分疑虑与权衡,只剩下了彻底的、心悦诚服的臣服。 魏渊没有回头,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两道目光的变化——从最初的疑惑、担忧,到中期的震惊、难以置信,再到此刻那如同目睹神迹般的恐惧,最终彻底化为高山仰止般的敬畏与绝对的臣服。 他负手而立,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甲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那片在风雨和硝烟中已然化作血腥屠宰场的战场。 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却冲刷不掉他眼中那掌控一切的冷冽光芒。 他知道,这场精心策划的“戏”,达到了它最核心的目的。 这不仅仅是一场击退李自成大军的战斗,更是一场震慑人心的“肌肉秀”。 他要让刘国能、贺人龙这些在乱世血火中挣扎求生、桀骜不驯的武将清楚地看到:归顺于他魏渊麾下,绝非仅仅是政治上的权宜之计,更是向一种足以粉碎一切旧有战争规则、重塑天下秩序的绝对力量,低首臣服! 在这股力量面前,任何所谓的骄横、悍勇、小心思、小算盘,都如同那风雨中徒劳冲锋的闯军骑兵一般,可笑、可悲、且毫无意义! 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彻底弹压这些骄兵悍将,让他们收起獠牙,死心塌地。 而今日这场风雨无阻、由“崇祯式”燧发火铳的死亡齐奏与“铁马”的机动壁垒共同演绎的杀戮盛宴,就是魏渊铸就的、最坚不可摧的力量基石! 刘芳亮眼看骑兵试探失败,立刻调整战术,步骑协同攻击的命令被很快下达。 中路步军如潮水般压上,在雨幕中影影绰绰,其后弓弩手的身影在泥泞中若隐若现。 密集的箭矢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如同蝗群般越过前排步卒的头顶,狠狠地砸向明军阵地! “起盾!” 莫笑尘的吼声穿透雨声,清晰而冷峻。 早已严阵以待的明军步兵阵列中,发出沉重而有序的金属摩擦声。 士兵们动作娴熟地取出盾,安装在已经搭建好的带有倾斜角度的铁马防御工事上。 拼接、加固,榫卯结构咬合紧密,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转瞬间,一道连绵的、泛着冰冷光泽的低矮盾墙便在明军阵前矗立起来,如同一道钢铁长城,将大部分步兵遮蔽其后。 “笃笃笃笃……叮叮当当!” 箭雨如期而至。 大部分箭矢狠狠钉在倾斜的木板上,发出密集如鼓点般的撞击声,力道大的箭矢甚至让木板微微震颤,箭头在木板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凹坑,却无法穿透。 第628章 潼关之战(四) 少数高抛射入阵中的箭矢,则被阵内士兵用随身携带的藤牌或圆盾格挡、拨开。 即便如此,仍有不幸的士兵被刁钻角度或力道强劲的弩箭射中臂膀、大腿等未被铁马完全遮蔽之处,闷哼与惨叫声在屏障后响起,但整个阵型依旧稳固,无人慌乱后退。 “目标,敌弓弩手!自由射击!压制!” 莫笑尘的命令果断下达。 “得令!” 明军阵型迅速变化。 不再是之前对抗骑兵冲锋时严整的三段式轮替射击。 位于铁马射击孔后的火枪手,以及铁马间隙处负责掩护的士兵,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崇祯式”。 他们依托铁马的掩护,冷静地寻找着雨幕中弓弩手闪动的身影。 “砰!砰!砰!砰!” 燧石击发的声音不再追求齐射的震撼,而是连绵不绝、此起彼伏。 硝烟在铁马后方弥漫,又被雨水快速压下。 自由射击模式赋予了火枪手最大的灵活性和火力持续性。 他们精准地狙杀着暴露的敌军弓弩手。 每一次火光闪烁,雨幕中几乎就有一个大顺弓弩手应声倒下,或者被逼得缩回步兵身后,其抛射的箭雨密度和精度肉眼可见地减弱。 明军的火力压制,让大顺军的远程优势荡然无存。 就在中路佯攻和弓弩对射吸引明军注意力之际,刘芳亮真正的杀招发动了!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从左右两翼同时响起! 早已蓄势待发的大顺骑兵,如同两股奔腾的泥石流,踏碎泥浆,卷起漫天水雾,以惊人的速度绕过中央的步军纠缠,狠狠撞向明军两翼!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避开正面的铁马壁垒,从相对薄弱的侧翼撕开缺口! “骑兵两翼!稳住!” 莫笑尘的眼神锐利如鹰。 两翼的明军并未因骑兵的突然冲击而动摇。 负责侧翼防御的部队早已将部分铁马以一定角度斜向布置,构成了简易的拒马和障碍区。 刘芳亮眼中寒光一闪,手中令旗狠狠劈开雨幕。 中军号角顿时变调,原本散乱的步卒开始如潮水般向前涌动。 在这泥泞的战场上,中路步军推进的队伍里,一个身影挺在了最前面,陈五,大顺军中的一名把总,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身后嘶吼: “弟兄们,压上去!让官军尝尝咱们的厉害!” 他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推进。雨水顺着破旧的铁盔边缘流进领口,冰冷刺骨,却浇不灭他胸中那团火。 这些年,他跟着闯王从陕西杀到河南,从一个小兵爬到把总,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 官军的火铳是厉害,可只要冲近了,还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弓弩手!放箭!” 身后传来嘶哑的命令。 陈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听着箭矢破空的尖啸从头顶掠过,如同死神振翅。 他亲眼见过被明军火铳打中的弟兄,那才叫一个惨,碗口大的血窟窿,肠子流了一地。 相比之下,箭矢倒是仁慈多了。 前方雨幕中,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金属撞击声,连绵不绝。 陈五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明军阵前发生了什么。 雨太大了,只隐约见到一道矮墙似的黑影在移动,泛着不祥的冷光。 “那是什么鬼东西?” 身旁的年轻士卒颤声问道。 陈五啐了一口泥水: “管他什么玩意儿!冲过去剁了便是!” 他嘴上强硬,心里却莫名一沉。那东西看上去……太整齐了,太坚固了,完全不像以往遇到的明军。 箭雨噼里啪啦砸在那道铁墙上,声音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却几乎没什么效果。 偶尔有几支箭越过墙头落入明军阵中,引起的骚动也很快平息。 “自由射击!” 明军阵中传来一声清晰的命令,即使隔着雨声也听得真切。 下一刻,陈五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景象。 那道墙突然睁开了无数只眼睛,那是射击孔后闪烁的火光。 砰砰砰的枪声不再齐整,却更加致命,如同毒蛇吐信,连绵不绝。 他亲眼看到一个正在拉弓的弟兄猛地向后仰倒,额头多了个血洞;另一个蹲在地上装箭的弩手突然捂住胸口,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 “散开!都散开!” 陈五声嘶力竭地吼道,自己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子弹打在他前方的泥地里,溅起混着血水的泥点。 这不是打仗,这是屠杀! 他的信心第一次动摇了。这些明军,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不该在箭雨下抱头鼠窜吗?不该在骑兵冲击下溃不成军吗? 就在这时,左右两翼突然传来海啸般的马蹄声和号角声! 陈五精神一振!是咱们的骑兵!杀招来了! “弟兄们!骑兵冲阵了!杀啊!” 他重新鼓起勇气,挥刀向前。只要骑兵撕开口子,胜利还是他们的! 然而预想中的崩溃没有发生。明军两翼非但没有混乱,反而响起了更加可怕的撞击声、惨叫声、金属撕裂声…… 透过雨幕,陈五隐约看到骑兵们人仰马翻,那些该死的矮墙竟然也出现在了两翼!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些明军是怪物吗?怎么毫无破绽? 就在他失神的瞬间,明军阵中突然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射击。 显然,正面的明军开始全力压制,为两翼分担压力。 陈五只觉得胸口被重锤狠狠一击,低头看去,鲜血正从崭新的破口中涌出,迅速染红了破旧的战袄。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终于支撑不住,仰面倒在泥泞中。 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让意识格外清晰。他想起老家陕西那片龟裂的黄土,想起活活饿死的爹娘,想起带头抗粮被官府砍头的哥哥……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他喃喃唱着,嘴角溢出鲜血。 跟着闯王造反,是他这辈子最痛快的事。 杀官军,分粮食,让那些老爷们也尝尝苦头。他以为终于要改天换地了,以为能打下一个不让百姓饿死的世道…… 可为什么……这些明军不一样了呢?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啃? 视线开始模糊,雨声、喊杀声、火铳声都渐渐远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无尽的雨丝。 “要是……不纳粮了……多好” 他吐出最后一口气,眼睛望着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方向,终于不动了。 泥水慢慢浸透他的遗体,血水稀释成淡红色,流向更低洼处。 在这场宏大的战役中,一个普通把总的死,微不足道。 明军的铁马阵依然屹立,火枪声依旧轰鸣,战争还在继续。 当大顺骑兵如狂风般冲至近前时,迎接他们的不仅是刺刀林立的步兵方阵,更有这些冰冷坚固的障碍。 “轰!”“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和令人难忍的骨裂声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连人带马狠狠撞在铁马上! 高速带来的巨大动能瞬间释放,战马悲鸣着翻倒,骑士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撞入明军阵中,迎接他们的只有数柄毫不留情刺下的刺刀。 铁马在猛烈的撞击下剧烈摇晃,甚至有些被撞得移位,但厚重的木板和巧妙的结构使其并未散架,有效地迟滞了骑兵的冲击锋锐。 后续的骑兵试图从铁马间隙或上方跃过,但狭窄的空间和明军士兵冷静而精准的刺刀突刺,让他们付出了惨重代价。 火枪手此时已来不及射击,但他们与长矛手紧密配合,利用铁马形成的障碍,将冲入阵中的骑兵分割包围。 刺刀如毒蛇般从铁马射击孔或盾牌间隙刺出,专攻马腹和人腿。 失去速度的骑兵在严密的步兵阵型面前,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被迅速绞杀。 一时间,明军两翼战况激烈异常。 大顺骑兵凭借悍勇和机动性不断冲击、试探,试图寻找突破口。 明军则依托铁马工事和严密的配合,如同一块布满尖刺的礁石,任凭惊涛拍岸,自岿然不动。 木板上的撞击凹痕、飞溅的血肉和倒毙的人马,无声地诉说着防御的有效与战斗的残酷。 后方高坡上,雨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敲打在铁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侍卫躬身递上蓑衣,魏渊却只是摆了摆手,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盔甲纹路流淌,浸透内衬。 他身形挺拔如松,手中的黄铜望远镜稳稳举起,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重重雨幕,牢牢锁死在前方那片沸腾的杀戮场。 硝烟与雨雾混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蓝色,其间不断闪烁着火铳击发的橘红色光芒,箭矢如同飞蝗般穿梭不息。 隐约传来的不再是模糊的喧嚣,而是能够分辨出的垂死战马的悲鸣、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以及人类濒死时发出的凄厉惨嚎。 泥泞的土地已被鲜血染成一片片暗红的沼泽,倒伏的尸体扭曲着,承受着后来者无情的践踏。 秦牧阳按着剑柄的手掌握得紧紧的,他能清晰地看到两翼的明军阵列在骑兵浪潮冲击下发生的轻微变形和晃动,甚至能看到有小的缺口被撕开,又被舍生忘死的士兵用身体和刺刀拼命堵上。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踏前一步,雨水从他盔檐成股流下: “柱国!贼势猖獗,两翼已呈疲态!卑职请命,率第二镇精锐直插其左翼,必可缓解第一镇压力!” “不准!” 魏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他甚至没有放下望远镜,姿势未有分毫改变。 “传令莫笑尘!” 他的声音穿透雨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新军第一镇,必须像钉子一样,给我钉死在那里!一步不退!我要的不只是一场击退,我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歼灭!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强军!什么是大明的新军!此战,就是要用闯贼的血,来铸我‘天下第一镇’的赫赫凶名!告诉莫笑尘,这是军令,更是他第一镇的荣耀!” 话语中的钢铁意志和磅礴压力,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身旁的将领们无不凛然。 第629章 潼关之战(五) 此刻,阵中的莫笑尘仿佛置身于风暴眼。 传令兵嘶哑地重复着柱国的命令,雨水冲刷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他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狰狞而炽热。 “回复柱国!第一镇,死战不退!必不负‘天下第一’之名!”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局。 中路的敌军步卒在铁马和精准的自由射击下,攻势已然疲软,士兵们畏缩不前,军官的呵斥也显得有气无力。 “中路威胁已弱!丙营,向两翼机动,加固结合部!” 他的命令简洁清晰。 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两翼。 他看到大顺骑兵一次冲击受挫后,后续部队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和犹豫,而几股步军为了抢夺功劳,竟然脱离了大部队掩护,冒进突出了出来。 “机会!” 莫笑尘眼中寒光爆射。 “丁营长矛手!前出五步!列阵!锁死他们左翼!火器队乙组,给我集中火力,打掉他们和后军之间的空地!阻断援兵!” 旗语疯狂舞动,号角发出短促而激烈的变调。 一队队长矛手怒吼着从铁马间隙中猛地刺出,他们踏着泥浆和血水,毫不犹豫地向前推进,长矛瞬间组成一道死亡的篱笆,与中央的铁马阵形成了一个致命的夹角陷阱。 几乎同时,数十名火枪手在军官的口令下同时开火。 “砰!” 一轮齐射,弹幕精准地覆盖了那支冒进敌军和后续主力之间的区域,将十几个试图冲过来接应的敌兵打翻在地,瞬间制造出了一片死亡真空地带。 那数百冒进的大顺军卒骤然惊觉,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了三面包围之中! 正面是冰冷坚固的铁马和不断刺出的刺刀,左侧是如林般推进的长矛,右侧和后方则被炽热的铅弹彻底封锁。 “官军围上来了!” “完了!被包了!”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 明军士兵则士气如虹。 “杀!” 在基层士官的带领下,刺刀阵如同活动的铁墙般稳步向前推进,长矛手们协同刺击,每一次整齐的突刺都带起一蓬血雨。 火枪手们则在掩护间隙冷静地装填,专门狙杀那些试图组织抵抗的敌军头目。 包围圈内的战斗残酷而高效。 泥浆飞溅,血光四射,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垂死呻吟声响成一片。 大顺士兵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层层倒下,绝望地挣扎,却无法突破这铁与火构成的死亡磨盘。 很快,这片区域就被彻底肃清,只留下层层叠叠的尸体和肆意横流的血泥。 莫笑尘根本不给敌人喘息之机。他的指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 “左翼铁马,向右偏移三尺,加固!” “右翼火器队,三发急速射,覆盖敌军骑兵集结点!” “中路预备队,前压!保持压力!” 刘芳亮后续发动的几次调整和反扑,无论是步兵的强攻还是骑兵的迂回骚扰,都仿佛撞上了一张无形而富有弹性的网。 明军的阵型在莫笑尘的指挥下灵活变幻,时而收缩集中火力,时而突出反击咬下一口,时而又变阵为圆阵抵御四面压力。 整个新军第一镇仿佛一个拥有共同意志的钢铁巨人,各部分配合默契,行动流畅,将强大的防御力和致命的攻击性完美结合。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硝烟,却冲不散那浓重的血腥味。 战场上的尸体堆积得更高了。 然而,明军的战旗始终在雨幕中高高飘扬,那道由铁马、火枪和刺刀组成的死亡防线,非但没有被撼动,反而在莫笑尘冷静到极致的指挥下,变得更加森严,更加致命,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让刘芳亮的大军深陷泥潭,血流成河。 震天的喊杀声渐渐被滂沱雨声和伤兵的哀嚎所取代。鏖战了近一个时辰,大顺军前线那些百战余生的老营劲卒,此刻眼中燃烧的不再是战意,而是彻底的恐惧和绝望。 任凭刘芳亮麾下凶悍的督战队如何挥舞钢刀,如何声嘶力竭地催促,甚至接连砍翻了几名退缩的士卒,溃退的浪潮已然无法阻止。 “娘啊!别再逼俺了!对面那不是人,是一群怪物!冲上去就是送死啊!” 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瘫坐在泥地里,指着前方那道在雨幕中巍然不动、不断喷吐死亡火焰的钢铁防线,哭嚎得像个孩子。 “退!快退!咱们石头沟出来的乡亲,一百多号人,全死绝在那儿了!连个整尸首都找不回来!” 另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左臂无力垂下,声音嘶哑而悲怆。 “这仗没法打了!快撤吧!” 哀兵之声汇聚成潮,军心已溃,无可挽回。 刘芳亮脸色铁青,望着前方尸横遍野的战场和那道如同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金属壁垒,他终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知道大势已去。 再逼下去,恐怕就不是败退,而是全军倒戈的哗变了。 “鸣金……收兵!” 这四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力气。 凄凉的锣声终于响起,早已魂飞魄散的大顺军残兵如蒙大赦,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地向后奔逃,只留下漫山遍野的尸体和丢弃的军械。 这一战,大顺军可谓伤筋动骨,4万健儿魂断沙场,战死1万多,伤残者更是不计其数,哀鸿遍野。 反观明军阵地,虽然也付出了代价,战死152人,受伤376人,但相比取得的战果,损失微乎其微。 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新军第一镇的信念发生了质变。 士兵们擦拭着燧发枪上的血污,望着狼狈逃窜的敌人,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狂热。 “柱国大人说的是对的!我们真的能赢!” “以一当十!天下第一镇!” “必胜!必胜!必胜!” 欢呼声浪穿透雨幕,直冲云霄,士气高昂到了顶点。 接下来的三天,不甘失败的李自成又连续派出部队出城进行试探性攻击,妄图寻找明军防线的弱点。 然而,魏渊从容不迫,麾下六镇精锐轮番出战。 每一镇都憋着一股劲,渴望证明自己不比第一镇差。 无论是第二镇的重步兵推进,第三镇的骑兵侧翼掠阵,还是第四镇的强弓硬弩远程覆盖,皆配合默契,战术执行坚决,当然,每一镇的杀招都是围绕“崇祯式”和“铁马”打造的攻守体系。 大顺军每一次试探,都撞得头破血流,丢下更多尸体仓皇退回关内。 连吃败仗,损兵折将,李自成最后一点野战决胜的信心也被彻底打没了。 他登上潼关城墙,望着城外连绵不绝、士气如虹的明军大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传令!紧闭关门!高挂免战!所有兵马,给老子牢牢守住关墙!” 他咬牙切齿地对麾下诸将吼道。 “他魏渊不是能打吗?老子看他的粮草能撑多久!这潼关天险,就是困死他的囚笼!耗也要耗死他!” 潼关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山河之间,试图用时间和险要拖垮明军。 明军大营内,连胜之下,诸将求战之心愈发急切,纷纷涌入中军大帐请命。 “柱国!士气正盛,末将愿为先锋,强攻潼关!” “是啊,柱国,一鼓作气,拿下此关!” 端坐主位的魏渊,却只是平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打着地图上的潼关位置。 待到诸将情绪稍平,他方才抬起眼,嘴角露出一丝神秘而自信的笑意,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请战声。 “诸位,稍安勿躁。” 他的目光扫过帐中每一位跃跃欲试的将领,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强攻雄关,徒增伤亡,非智者所为。本督的耐心,等的就是现在。”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我的……王牌,已经到了。”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将领都屏息凝神,疑惑又期待地看着他。 魏渊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帘子,望向潼关方向,雨不知何时已停,夕阳的余晖刺破云层,照亮了他坚毅的侧脸。 “传令各镇,好好休整,饱餐战饭。”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可动摇的决心,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明日拂晓……” “准备攻城!” 这一次,魏渊要给他的敌人,乃至给这个时代的战争模式,上一节题材新颖的科学课。一门关于绝对火力与钢铁纪律的全新学科。 当潼关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潼关城墙上的大顺守军揉着惺忪睡眼,习惯性地望向城外明军连日来列阵的方向时,他们看到的景象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没有密密麻麻的步兵方阵,也没有蓄势待发的骑兵集群。取而代之的,是在明军阵前一字排开的、一种他们从未见过,却本能感到心悸的庞大阵仗。 魏渊的王牌,终于毫无保留地亮出了它冰冷的獠牙。 低沉的号角声中,伴随着骡马沉重的响鼻和车轮碾压冻土的吱嘎声,一门门闪烁着青铜幽光的火炮,被一种结构精巧、由双马牵引的专用炮车拖拽着,进入了预设发射阵地。 这正是万国闻馆工匠们根据魏渊超越时代的草图,精心改进的野战炮机动装置。 炮手们动作迅捷而训练有素,卸下挽马,推开炮车,利用杠杆和垫木熟练地调整着炮身俯仰角度,整个过程充满了工业时代般的精确与效率,与这个时代战场上常见的混乱格格不入。 这正是魏渊倾注心血打造的战略力量,他的王牌——大明新军炮兵! 后世军事史学家普遍认为,正是从潼关之战起,炮兵作为一个独立的、决定性的战略兵种,而非步兵的附属品,正式登上了人类战争的历史舞台,这比欧陆的拿破仑·波拿巴系统性地运用炮兵,足足早了一百五十年! 此役,因其压倒性的火力展示,在后世又被尊称为“三炮营之战”。魏渊一次性投入了三个齐装满员的整编炮营,这几乎是他全部的战略预备队。 第630章 潼关之战(六) 每一个炮营都下辖整整三十六门焕然一新的“改进型弗朗机”速射炮。 这种火炮经过万国闻馆能工巧匠的再造,炮身更轻,加强了膛压,改进了闭气结构,尤其是采用了预装填的子铳,射速远超传统火炮。 三个营,共计一百零八门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的呼吸孔,森然对准了雄伟却古老的潼关城墙。 炮身下,是堆积如山的弹药箱,里面装满了撼山碎石的实心铁弹和专门用于杀伤人员的霰弹。 炮兵阵地上,旗语兵肃立,观测手通过简陋却实用的象限仪测算着距离,装填手扛起沉重的子铳待命,所有人都沉默而高效地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仿佛暴风雨前极致的宁静。 城墙上的大顺军从最初的疑惑,逐渐转变为莫名的恐慌。 他们虽然不知道这些器械的效用,但那上百个黑洞洞炮口所散发出的毁灭气息,还是让他们脊背发凉。 魏渊手中的这张王牌,拥有一个承载着无限期望的名字,“光复大将军”。 这并非简单的佛郎机仿制品,而是融合了当代最高工艺与魏渊超越时代见识的杀戮艺术品。 它以佛郎机炮的子母铳结构为蓝本,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造。 通过精密计算加长了炮管,优化了身管比例,并使用简陋但有效的镗床打磨内壁,使得炮弹运行阻力更小,初速更高。 其最大射程从原版的五六百米骇人地提升至一千五百米,而能精准轰击城墙或军阵的有效射程,也达到了惊人的六百至八百米。 除了标准的实心铁弹,更配备了恐怖的霰弹,以生铁铸造的空心弹体,内填无数碎石、铁钉、铅子,炮口以木塞密封。 在两百至三百米内,一炮射出便是横扫一切的钢铁风暴,足以将密集冲锋的步兵骑兵打成筛子。 同时,发射药严格根据炮弹重量和炮身自重进行科学配比,百斤炮配一斤半到两斤颗粒化火药,确保了威力的稳定输出,避免了炸膛或威力不足,整体效能提升超两成。 针对子铳与母铳间隙大、漏气严重的痼疾,工匠们在子铳口部加装了精心车制的黄铜密封圈,极大减少了燃气泄露,让每一分能量都用于推动炮弹。 子铳壁厚从脆弱的两三毫米增加到四五毫米,采用熟铁反复锻打并经退火处理,韧性强度远超过去的铸铁,炸膛风险骤降。 这使得每门炮标配的子铳数量得以增加到五到六个,在训练有素的炮手操作下,理想射速可达每分钟两到三发,持续火力投送能力飙升。 轻型“光复大将军”重量在六十斤上下,且安装在灵活的双轮炮架上,两三名士兵便能推着随步兵前进。 重型版本重量在一百五十斤上下,配备了可拆卸的尾架,射击时放下深深扎入土中,配合底部的防滑木垫,有效抵消骇人的后坐力,保障了射击精度和连续作战能力。 当潼关城头的守军远远望见明军阵前推出那一排排黑黝黝的铁家伙时,最初的确引起了一阵骚动和不安。探马飞快报与李自成。 李自成闻报,先是皱眉,随即竟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魏渊是打胜仗打昏头了?想把那些笨重铁疙瘩拉到城下来当靶子?莫非忘了我潼关的城头上也是有炮的?” 他确实无法理解。在他的认知里,火炮从来是守城的利器,架在高处轰击攀爬的敌军。 拉到平地来攻城?简直就是笑话!城上的红衣大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正好拿来练手! “传令炮营!给老子瞄准那些不知死活的官军炮阵,轰他娘的!” 李自成下令,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轻松。 城头上,操作红衣大炮的炮手们紧张地装填、测算、调整角度。 一声令下,几门沉重的红衣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实心铁球呼啸着飞出,划出沉重的抛物线,砸向远方的明军阵地。 然而,令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沉重的炮弹远远飞来,却在距离明军炮阵尚有百余步的地方,便无力地坠下,深深砸进冻土里,除了扬起一片泥水,毫无建树。 城头上的炮手不死心,又试了几轮,结果依旧,最远的一发也未能威胁到明军炮阵分毫。 看到这一幕,城头上的大顺军官兵们,从最初的紧张,一下子变得放心起来,继而爆发出阵阵哄笑和嘲弄。 “哈哈哈!瞅见没?官军的炮是样子货!拉出来吓唬人的!” “就是!摆放那么远!打到谁了!白费力气!” “让他们摆着吧!等咱们王爷的大军杀出去,全是咱们的战利品!” “弟兄们别怕!那玩意儿打不着咱们!” 李自成在亲卫簇拥下,远远看到这一幕,也彻底放下心来,捋须笑道: “虚张声势!看来魏渊也是黔驴技穷了。” 他甚至开始盘算,是否要派一支骑兵出城骚扰,趁机夺他几门炮回来。 就在这片轻松甚至带着欢快的氛围中,明军炮阵的准备已然就绪。 魏渊登上一处临时搭建的木质高台,冷静地俯瞰着这一切。他身后,是无数明军将士好奇、敬畏又充满期待的目光。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可置疑的权威,穿透清冷的空气,下达了那道注定要写入所有军事教科书命令: “目标,潼关正面城墙及敌楼……” “各炮营,装定诸元!” “第一轮齐射……” “放!” 观测手通过象限仪最终确定了诸元,旗语兵猛地挥下手中的旗帜。 下一刻,天地为之变色! “轰隆隆——!!!” 不是一声两声,而是整整一百零八门“光复大将军”近乎同时发出的惊天怒吼! 声音汇聚成一道实质般的音波洪流,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声音,狠狠撞击在潼关厚重的城墙上,甚至传出去数十里远! 大地剧烈地颤抖,明军阵前弥漫开一片巨大而浓密的白色硝烟,仿佛地狱之门洞开。 潼关城头,所有的嘲笑声戛然而止。 守军们只觉得脚下的城墙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无数黑点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撕裂空气,带着死亡尖啸扑面而来! 它们的目标并非城上的人员,而是那巍峨的关墙本身! “嘭!!!”“咔嚓!!!” 沉重的实心铁弹狠狠地砸在包砖的墙体上! 砖石瞬间粉碎、炸裂!烟尘混合着碎屑冲天而起!有的炮弹深深嵌入墙体内,留下触目惊心的凹坑和蛛网般的裂痕;有的则以刁钻的角度砸中女墙垛口,瞬间将一段垛口连同后面的士兵一同砸得粉碎,血肉横飞! 一轮齐射刚过,还没等吓傻的守军反应过来,明军炮阵的白色硝烟尚未散尽,第二轮恐怖的呼啸声又接踵而至! 然后是第三轮!第四轮! “光复大将军”恐怖的射速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炮弹如同冰雹般连绵不绝地砸向潼关!不再是试探,而是有组织、有重点的毁灭性轰击!集中火力轰击一段城墙、一座敌楼、一段马面! “妈呀!!” “趴下!快趴下!” 城头上彻底乱了套。刚才还在嘲笑的士兵们此刻魂飞魄散,哭喊着寻找掩体,或者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 被直接命中的地方,瞬间就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死亡地带。被飞溅碎石砖块击中者不计其数,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个刚才笑得最大声的老兵,眼睁睁看着一枚铁弹将他身旁三尺外的一个垛口连同后面藏着的一个年轻伙子砸成了漫天血雾,只剩下半截残肢掉在他面前。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扭曲成极致的恐惧,裤裆一热,整个人瘫软下去,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李自成被亲兵死死按在安全的藏兵洞里,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头顶簌簌落下灰尘。 他透过射击孔,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坚固的潼关城墙在剧烈颤抖、崩裂! 他引以为傲的红衣大炮,此刻如同哑火的烧火棍,徒劳地指着前方,却根本无法触及敌人分毫!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脸上血色尽褪,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 “他们的炮……怎么能打这么远?!这么狠?!这么快?!” 他赖以生存的坚城,他自信能拖垮魏渊的最大依仗,在对方这种完全不合常理、超越认知的恐怖火力面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这种只能挨打,毫无还手之力的绝望,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镇定和侥幸。 炮击还在持续。 实心弹反复捶打着同一段墙体,裂缝越来越大,砖石不断剥落。 终于,在一阵特别密集的集火射击后,一段饱经摧残的城墙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向内坍塌了一段,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冒着烟尘的缺口! 透过缺口,甚至能看到城内惊慌失措奔逃的守军和百姓。 潼关,这颗曾被李自成视为铜墙铁壁的钉子,在“光复大将军”科学而冷酷的锤击下,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已门户洞开! 城内,军心士气如同被炮火撕裂的城墙,彻底崩溃了。 幸存的大顺军士卒面如土色,手脚发软,握着兵器的手不住颤抖。 军官声嘶力竭的弹压毫无作用,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这根本不是他们认知中的战争!这是天罚!是屠杀! 魏渊用一场教科书般的炮兵运用,给李自成和这个时代的所有军事家,上了一节名为“科技碾压与战术代差”的鲜血淋漓的课。 潼关之战,注定将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被载入史册。 李自成不愧为乱世枭雄,在城池将破、军心溃散的绝境下,他没有选择像地鼠一样缩回洞里,更没有仓皇弃城而逃。 第631章 潼关之战(七) 血液中那股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勇被彻底激发,他选择了最疯狂,也最符合他性格的方式——搏命! “集合老营的骑兵!随朕冲锋!” 皇帝的吼声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穿透了城墙坍塌的轰鸣和伤兵的哀嚎。 号角凄厉,旌旗招展。 李自成那面醒目的“顺”字大旗再次竖起!残存的老营精锐——这些追随他转战南北、最为核心也最悍不畏死的骑兵们,用最快的速度聚集到了他们的皇帝身边。 潼关残破的城门被奋力推开,李自成一马当先,如同黑色的箭头,率领着这股决死的洪流,悍然冲向城外那片吞噬了无数兄弟的死亡之地! 他们的目标明确——摧毁那些正在无情撕裂潼关的铁怪物!这是绝望的反扑,也是最后的豪赌。 高台之上,魏渊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李自成的决死冲锋并未让他意外,反而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光芒,以及一丝猎人看到猛兽终于落入最后陷阱的从容。 “猛如虎!刘国能!贺人龙!” 魏渊的声音清晰而平稳,点将如同点名。 三位早已摩拳擦掌的将领轰然应诺: “末将在!” 声如洪钟。他们眼中闪烁着对军功的渴望,尤其是刘国能、贺人龙这些新附之将,更需要一场大功来证明价值、站稳脚跟。 “集中你们本部所有骑兵,做好冲锋准备。” 魏渊的手臂抬起,指向正疯狂涌出城门的大顺骑兵。 “军功,就在眼前。别浪费了我送你们的这份‘大礼’!” “是!谢柱国栽培!末将等必不负厚望!” 三人激动抱拳,连猛如虎这位结义兄弟,在公开场合也恪守着绝对的上下尊卑,此刻更是对魏渊这份“厚礼”心领神会,感激万分。 这份大礼的名字,就叫大顺皇帝李自成! 就在大顺铁骑如同黑色旋风,不顾一切地扑向明军炮阵,眼看就要凭借速度冲过最后几百步距离,将那些脆弱的炮兵屠戮殆尽之时—— 炮阵前沿,那些轻型的“光复大将军”早已在军官急促的口令下,被炮手们以惊人的效率推转炮口,沉重的轮子在泥地上划出深深的弧线。 装填手撬开预装的子铳,换上了另一种令人胆寒的弹药——内部填满了死亡、炮口以木塞封死的霰弹子铳。 刘好骑紧跟着皇帝那熟悉的身影,他是老营的老兵,是皇帝的亲卫之一。 战马奔腾,风声呼啸,他能感受到座下骏马肌肉的力量和身边同伴们同仇敌忾的决死之气。 眼看前方明军炮兵阵地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能看清那些官军炮手脸上紧张的神情。 “杀!碾碎他们!” 他和其他人一样发出怒吼,挥舞着战刀,准备用敌人的鲜血洗刷城墙被辱的耻辱。 然而,就在距离对方阵前大约两百多步(约300米)时,异变陡生! 那些调整好角度的轻型火炮炮口,再次喷吐出了致命的火焰和浓烟! 但这一次,声音似乎没有那么震耳欲聋,却更加密集,仿佛无数爆竹同时炸响。 紧接着,刘好骑听到了一种他永生难忘、如同地狱传来的嘶鸣声——那不是一两颗实心弹划破空气的沉重呼啸,而是成千上万颗细小铁丸、碎石、铅子撕裂空气形成的恐怖合奏! 一片肉眼可见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风暴,如同一面巨大的、无形的镰刀,瞬间横扫了整个冲锋队列的前锋! “嘭!” “噗嗤嗤——!” 刘好骑只觉得座下爱马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猛地向前一栽! 他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几乎让他晕厥。 他挣扎着抬头,看到的景象让他血液冻结,肝胆俱裂! 他心爱的战马,脖颈、胸腹处出现了数十个密密麻麻的血洞,正在汩汩冒血,倒在地上抽搐哀鸣。 而他的周围,更是如同修罗屠场! 冲在最前面的弟兄们,连人带马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过! 战马被打得千疮百孔,嘶鸣着翻滚倒地。骑士们更是惨不忍睹,有人半个脑袋不翼而飞,有人胸膛被打成了筛子,有人手臂被打断,残肢和破碎的内脏混合着鲜血,泼洒得到处都是! 仅仅一次齐射,冲锋的锋锐就被硬生生抹去了一层!哀嚎声瞬间取代了冲锋的呐喊。 “不……不!” 刘好骑绝望地嘶吼,试图爬向他的皇帝方向。 然而,更大的噩梦接踵而至。 就在大顺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霰弹风暴打得人仰马翻、阵型大乱、速度骤降的当口,大地再次开始震动! 这一次,是从明军阵地的两翼传来!如同滚雷逼近! 刘好骑艰难地扭过头,只见明军的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终于动了! 他们养精蓄锐已久,此刻以逸待劳,抓住了大顺军冲锋受挫、陷入混乱的完美时机! “杀!!!” 震天的喊杀声扑面而来! 猛如虎、刘国能、贺人龙三员大将一马当先,如同三把尖刀,率领着庞大的骑兵集群,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地撞入了已经支离破碎的大顺军阵中! 刘好骑眼睁睁看着一名明军骑兵狰狞着脸,手中长长的马槊借着战马冲刺的巨大动能,轻而易举地将一个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有些晕头转向的大顺骑兵捅了个对穿!槊尖从后背透出,带出一蓬血雨。 另一侧,贺人龙部下的刀骑兵挥舞着雪亮的马刀,如同砍瓜切菜般,将落马受伤的大顺士卒劈翻在地。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失去了速度和阵型的大顺骑兵,在养精蓄锐、士气如虹的明军骑兵面前,脆弱得如同待宰的羔羊。他们被分割、包围、冲撞、砍杀……战场彻底沦为一边倒的杀戮场。 刘好骑拖着断腿,徒劳地向后爬行,试图躲避这钢铁洪流。死亡的阴影紧紧笼罩着他。 一名明军骑兵注意到了这个还在蠕动的目标,面无表情的拨转马头,手中的狼牙棒带着风声狠狠砸下! 刘好骑最后看到的,是布满铁刺的棒头在眼前急速放大,以及远处,皇帝那面孤独的大旗,正在无数明军的围攻下,艰难地、绝望地挥动…… “闯王……快走……”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下一刻,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狼牙棒结结实实地砸碎了他的头颅,红白之物飞溅开来。 他的尸体如同破布般被紧随其后的无数铁蹄践踏,迅速融入泥泞和血污之中,再也分不清原本的模样。 这,就是李自成老营精锐骑兵,以及无数像刘好骑这样的亲卫,在这场注定失败的绝望冲锋中,共同的命运。 李自成,这位大顺的皇帝,此刻正深陷于修罗杀场之中。 耳畔是永无止境的轰鸣与嘶嚎。远处,“光复大将军”仍旧在有节奏地咆哮,每一发炮弹落下都让大地为之颤抖;近处,兵器碰撞的尖锐声响、骨骼碎裂的闷响、垂死者的哀鸣与战马的悲嘶交织声令人疯魔。 浓重的硝烟混合着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窒息般地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腔。 这位大顺皇帝,昔日的闯王,此刻甲胄破裂,发髻散乱,汗水和血水糊满了那张曾令明廷闻风丧胆的面庞。 他双目赤红如血,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味道,如同一头被无数猎犬围攻、身陷绝境的猛虎,虽力竭却犹自咆哮挣扎。 他手中那柄饮过无数鲜血的花马剑,锋刃已布满缺口,卷曲如锯,每一次挥砍都变得异常滞涩沉重。 那身象征帝王身份的织金披风,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浸透了暗红的血和黑色的泥浆,沉重地拖拽着他的肩膀。 “闯王!左边!小心左边!” 一声熟悉的、声嘶力竭的吼叫炸响。 李自成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侧身,一道冰冷的寒光贴着他的胸甲擦过,带起一溜火星。 他的一名亲卫,一个从米脂起兵就跟着他的老兄弟,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那名试图偷袭的明军骑兵,但他自己却被另一支从侧面刺来的长矛精准地洞穿了胸膛! 矛尖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碎肉从他背后猛然透出,温热的血喷溅了李自成满头满脸,模糊了他的视线。 “啊——!” 李自成发出一声混合着悲痛与暴怒的狂吼,视野一片血红。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手一剑劈去,势大力沉,竟将那偷袭得手的明军骑兵连人带盔劈落下马,剑身卡在对方的锁骨处,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他奋力拔出剑,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血污,环顾四周。 心,如同坠入冰窖,不断下沉,沉入无底深渊。 原本紧紧簇拥着他、试图用血肉之躯为他筑起屏障的老营精锐,此刻如同烈阳下的积雪,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每一个心跳的间隙,都有熟悉的身影惨叫着倒下。他认得他们每一个人,叫得出他们的绰号,知道他们家乡在何处。 明军的骑兵洪流仿佛无穷无尽,他们穿着统一的制式盔甲,组成严密的阵型,一波接着一波,冷漠而高效地挤压、切割、吞噬着他们这支越来越小的孤岛。 活动的空间被压缩得极小,马蹄践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每一下都溅起血色的泥浆。 “护驾!护驾!向朕靠拢!” 李自成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因吸入硝烟和用力过度而变得嘶哑破裂。 但回应他的,是更多明军凶狠的扑杀和更加响亮、更加逼近的呐喊: “活捉李自成!赏万金,封万户侯!” 他猛地抬头,恰好看见那面一直在他身旁飘扬的、绣着巨大“顺”字的皇帝龙旗,被数名凶悍的明军骑兵同时用马刀砍中! 旗杆咔嚓一声断裂,那面承载着他野心与梦想的旗帜,如同失去了生命般,无力地、缓慢地飘落,最终跌入污浊的血水泥泞之中,瞬间就被无数奔腾的铁蹄践踏得面目全非。 第632章 潼关之战(终) 这一幕,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李自成的心脏。 绝望,那条冰冷的毒蛇,终于彻底缠紧了他,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闯王!不行了!顶不住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是他的弟弟李自敬,此刻满脸是血,头盔早已不知去向,一道可怕的伤口从他额头划过眉骨,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了。 “弟兄们…弟兄们快死光了!必须突围!再晚一刻,就全完了!” 李自成目光扫过身边,仅存的百十来名死士个个带伤,许多人身上插着箭矢,断手断脚者倚靠着同伴,但他们的眼神却依旧燃烧着最后一丝决绝的火焰,死死地盯着他们的王。 他知道,李自敬说的是唯一渺茫的生路。 “好!” 李自成猛地一咬牙,脸上所有情绪瞬间敛去,只剩下困兽般的疯狂与狠厉,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个字。 他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鸣。 “跟紧朕!” 他咆哮着,声音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杀出一条血路!为了大顺!” 剩余的亲卫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勇气和力量,如同一群自知必死却依旧亮出獠牙的狼群,以李自成为最锋利的箭头,不计任何代价,朝着包围圈相对薄弱的一侧,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这不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用血肉进行的献祭。 他们根本不再格挡,只是用身体去硬扛刀枪,为身后的同伴,为中间的李自成,争取哪怕一瞬的机会。 不断有人被长矛刺穿,被马刀砍倒,被战马撞飞。每前进一步,脚下踩着的都是层层叠叠的尸体,道路由生命铺就。 李自成如同疯魔,疯狂舞动着卷刃的战刀,凭借天生神力和久经沙场的搏杀本能,劈、砍、扫、砸,硬生生在这密不透风、刀枪如林的钢铁包围圈上,撕开了一个小小的、不断开合、血淋淋的缺口! 高台之上,魏渊岿然不动,如磐石般镇于喧嚣的战场中心。 他深邃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穿透弥漫的硝烟与尘沙,将下方惨烈的厮杀尽收眼底。 当看到李自成及其残部竟爆发出如此骇人的战力,硬生生在铁桶般的合围中撕开一道血口时,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是战士对勇士的一丝赞赏,但旋即化为统帅冰冷的决断。 他知道,收割的时刻到了。 困兽最后的挣扎往往最凶猛,但也最短暂。这股锐气一过,便是彻底的崩溃。 他深吸一口凛冽而充满硝烟味的空气,缓缓抬起右臂。身旁的号令官屏息凝神,等待那决定性的手势。 手臂猛然挥下! “呜——呜——呜——!” 代表总攻的号角声陡然炸响,其声苍凉、穿透、激昂,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名明军将士的耳中。 紧接着,是传令兵们声嘶力竭、近乎破音的咆哮,接力般响彻阵线: “柱国令!全军——出击!拿下潼关!”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般的彻底爆发! “万胜!万胜!万胜!” “杀啊!杀进潼关!” 积蓄了太久的力量、目睹了袍泽鲜血、被胜利和功勋刺激得双眼发红的明军主力,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步、骑、炮三军如同经过了精密校准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又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洪荒巨兽,发出了震碎云霄的咆哮! 钢铁的洪流开始向前涌动,起初是快步,继而变成了奔跑,最后化作了无可阻挡的冲锋狂潮! 重甲步兵如墙而进,长矛如林,刀盾闪烁寒光;骑兵两翼掠出,马蹄声如奔雷,卷起漫天尘土;甚至还有轻便的炮车被骡马和强壮的士兵拖着,紧随其后,准备提供抵近火力。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座巍峨却已残破、仿佛在呻吟的潼关雄关! 在这股毁灭性的洪流之中,新兵梅征觉得自己像是一粒被巨浪裹挟的沙子。 他死死攥着手中那杆沉甸甸的“崇祯式”,冰冷的铳身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滑腻。 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耳膜里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恐惧依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脊椎,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感在他胸腔里燃烧——那是被周围无数疯狂冲锋的袍泽所点燃的集体狂热,是对功勋和赏银最原始的渴望,是一种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懦夫的狠劲! 他所在的哨队,像一把尖刀,正对着那段被“光复大将军”反复蹂躏、最终坍塌的巨大缺口。 那里,是通往胜利和荣耀的大门,也是通往死亡的大门! 缺口处,残存的大顺老营兵自知无路可退,爆发出了最后的凶性。 他们依托着堆积如山的砖石瓦砾、断裂的梁木,用弓箭、弩机、甚至捡起的石头,做着绝望而顽强的抵抗。 零星的箭矢和檑石带着死亡的气息从上方落下,不时有冲锋中的明军惨叫着倒地。 “弟兄们!跟我上!富贵功名,就在今日!” 哨长是个脸上带疤的老兵,他嘶哑地怒吼一声,将盾牌顶在头上,第一个迎着坠物向上攀爬! 那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梅征脑子一热,所有的恐惧都被暂时压下。 他学着哨长的样子,吼叫着为自己壮胆,手脚并用地跟在后面,在尖锐破碎的砖石上艰难攀爬。 耳边是箭矢呼啸而过的嗖嗖声,身旁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和同伴中箭后的惨嚎,以及身体滚落陡坡的沉闷声响。 他不敢回头,不敢停顿,只是凭着本能拼命向上、向上! 突然,一块沉重的滚石裹挟着风声擦着他的头皮砸落,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猛地一缩头,身体紧贴在斜坡上。就是这下意识的一低头,他看到了挂在腰间的三颗黑黝黝的铁疙瘩。 那是战前才配发下来的“震天雷”,据说威力惊人,是攻坚的利器。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福至心灵!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摘下一颗,用颤抖的手取出火折子,猛吹几下点燃引信。 嗤嗤燃烧的白烟瞬间冒出,带着死亡的气息。他心中疯狂默数着心跳,感觉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一…二…!” 数到二,他猛地站起身,用尽吃奶的力气,抡圆了胳膊,将滋滋作响的震天雷朝着缺口后方那些仍在疯狂放箭、投石的大顺兵聚集处狠狠扔了过去! 黑铁疙瘩划出一道弧线,消失在残垣断壁之后。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随即—— “轰!!!” 一声剧烈而沉闷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火光一闪而逝,破片和冲击波裹挟着碎石向四周疯狂溅射! 缺口后方顿时传来一片凄厉的惨叫和惊呼,原本密集的箭雨和落石为之一滞,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好小子!干得他娘漂亮!” 头顶上方传来哨长又惊又喜的狂吼! 机会! 就趁这爆炸制造的、转瞬即逝的空隙! 梅征感觉一股从未有过的勇力灌满全身,他嘶吼着,声音扭曲得自己都认不出来,手脚并用,像一头敏捷的豹子,猛地向上窜去!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他第一个跃上了缺口顶端!破碎的城垣就在他的脚下! 他成功了! 他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被碎石划破淌出的,还是飞溅上的敌人或袍泽的,模样狰狞如地狱归来的恶鬼。 他手中的“崇祯式”早已上了明晃晃的刺刀,几乎是凭着本能,对着面前一个被炸懵了、刚刚抬起头的大顺兵就胡乱地捅刺过去! 他疯狂地挥舞着步枪,为自己在这死亡之地争取着立足的空间! “我上来了!我上来了!!” 他激动得声音完全变了调,疯狂地重复嘶喊着,既是向身后的战友宣告,也是向自己证明! 这一刻,他,新兵梅征,成为了大明官军第一个成功突入潼关城墙缺口的勇士!这,便是足以光宗耀祖、记录在军功簿最顶端的——“先登”之功! 后续的明军看到了那面在缺口顶端疯狂舞动的、代表着己方身影的旗帜,即使那只是一杆带刺刀的步枪,听到了那激动到破音的呐喊,所有人士气瞬间爆棚! “冲啊!缺口打开了!” “杀进去!抢头功!” 如同堤坝彻底崩溃,汹涌的赤色浪潮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疯狂地从梅征打开的这个血口子汹涌而入! 战况瞬间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阶段。 缺口处,双方士兵短兵相接,挤在狭小的空间内疯狂厮杀。 刀刀见肉,枪枪捅穿,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洒满了滚烫的鲜血。 但任谁都能看出,胜利的天平,伴随着这决堤般的洪流,已不可逆转地、彻底地倒向了明军! 午后惨淡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尚未散尽的硝烟,将斑驳的光影投在潼关残破的城垣与狼藉的街巷上。 持续了整日的激烈巷战声浪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伤兵压抑的呻吟、胜利者清扫战场的呼喝,以及乌鸦在低空盘旋时发出的不祥啼叫。 一面残破但仍可辨认出日月徽记的大明旗帜,被一名浑身浴血的明军把总奋力插上了潼关主城的最高处。 旗帜在带着焦糊味的微风中缓缓舒展,宣告着这座天下雄关的易主。 魏渊在一众铁甲铮鸣的亲卫簇拥下,策马缓缓穿过巨大的、尚余烟尘的缺口,踏入了这座浸透了鲜血的城池。 战马铁蹄之下,尽是破碎的砖石、扭曲的兵器和层层叠叠、面目全非的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火药硫磺味以及房屋烧焦后的呛人气息。 断壁残垣间,偶尔可见零星的抵抗者被从藏身处拖出,旋即被就地处决。 更多的是面如死灰、双手抱头被驱赶到空地上的大顺降卒,他们垂头丧气,眼中只剩下麻木与恐惧。 15万大顺军,土崩瓦解。 第633章 进驻西安 战死者尸积如山,填满了沟壑,堵塞了街巷,其状惨不忍睹。投降者被分批看押,如同待宰的牲口。 而更多的溃兵,早已丢弃甲胄,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钻入了潼关四周的密林山壑,逃得无影无踪。 中军临时设在了原大顺军一处尚未完全毁坏的衙署内。 战果清点、俘虏审讯、缴获登记……各项事宜在将领和文吏的主持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 然而,在所有汇报中,魏渊最关心的那个消息却始终空缺。 他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目光扫过堂下诸将,微微皱眉: “还没找到李自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总兵秦牧阳大步上前,甲叶铿锵,沉声禀报: “禀柱国。多方查证,有数名被俘的贼军头目和溃兵均供称,李逆自成在最后关头,率其最核心的百余骑老营兵,自东北角一处薄弱点拼死突围。我军拦截部队与之发生激战,斩首数十,但仍被其冲破,遁入商洛山方向。末将得知后,已即刻派遣最精锐的夜不收哨骑,由熟悉山路的向导带领,循迹追剿。” 魏渊闻言,先是默然片刻,随即不由失笑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棋差一着的无奈,却也隐隐藏着一丝对这位老对手那蟑螂般顽强生命力的奇异赞赏: “商洛山……那是他当年龙困浅滩时的老巢穴了。这‘闯王’的名号,真不是白叫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果然极善于闯荡逃命,真真是不好抓啊!” 不过,这点小小的遗憾,如同阳光下的露水,很快便被席卷而来的巨大胜利狂潮所蒸发。 潼关已破! 这座扼守陕豫、天下闻名的坚城,这座李自成和大顺政权最大的依仗,已然踩在了他的脚下! 西安门户洞开,整个西北的战局瞬间明朗化,压在他肩头那副关乎国运的千斤重担,仿佛瞬间被卸去了大半。 他步出衙署,午后的阳光正好穿透一层薄薄的烟霭,温暖地照在他染满风尘却难掩英挺的脸庞上。 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这份久违的暖意,嘴角不禁勾起一抹轻松而真切的笑意。 代价不小,但目标,终于达成了。 大军在潼关城内及周边进行了短暂的休整。 士兵们清理战场,掩埋尸体,清点堆积如山的缴获粮草军械,医官们竭尽全力救治着潮水般涌来的伤员。 对数量庞大的降卒,则采取分化策略,精锐敢战者打散编入辅兵营,老弱伤病患者则发给些许口粮就地遣散。 仅仅两日后,潼关的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魏渊便已整合大军,携大胜之威,率领着士气高昂到了极点的明军主力,誓师西进! 旌旗遮天蔽日,兵甲反射着寒光,队伍如钢铁长龙,浩浩荡荡,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直逼大顺政权的都城——西安。 消息比军队更早一步抵达西安。 潼关失陷、皇帝生死不明、阵斩数万、降者无算……一个比一个骇人的消息如同丧钟,重重敲击在每一个留守的大顺官员和军卒心头。 最后一点抵抗意志,在魏渊那无敌的兵锋传言面前,彻底崩溃。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未等明军那令人绝望的军阵出现在地平线上,西安那高大的城门便已从内部洞开。 以原明朝降官和地方豪强为首的留守官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携带着户籍册和府库钥匙,出城跪迎,献城投降。 曾经的大顺王朝都城,象征着李自成巅峰权力的所在,就这样兵不血刃,不战而下。 西北平定,已近在眼前。 西安城内,昔日的大顺皇宫,原明朝秦王府,此刻虽未遭大规模破坏,却难掩经历战乱与易主后的颓唐与诡异气氛。 朱门上的金漆已然剥落,门前石狮沾染着未能洗净的血污。魏渊在亲卫的簇拥下,踏过依旧华丽的门槛,步入其中。 府内景象光怪陆离,雕梁画栋犹在,却可见刀劈斧凿的痕迹;精美瓷器与破烂的军械堆放在一起;李自成仓皇离去时未能带走的金银珠宝散落各处,与干涸的血迹和撕破的旗帜共同构成了一幅混乱的图景。 一些原属于王府的宦官、宫女面无人色地跪伏在道旁,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与少数被打发来清点接收的明军文吏形成了鲜明对比。 魏渊漫步于深深的殿宇廊庑之间,目光扫过这集奢华、权力、战乱于一身的建筑,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见证了明朝藩王的极盛,经历了闯王登基的喧嚣,最终又回到了大明的手中,其间轮回,令人唏嘘。 但他并未沉溺于感慨。很快,在王府银安殿内,这里曾是李自成称帝的场所,巨大的西北舆图被铺开。 魏渊目光锐利,开始下达一连串命令: “令,猛如虎部向西追击,清剿凤翔、陇州一带流寇!” “令,刘国能部向北,扫荡延安、榆林,不得有误!” “令,莫笑尘、贺人龙部东进,渡黄河,入山西平阳、潞安,剿灭伪官,恢复秩序!” “八百里加急传令大同吴三桂,命其自大同、宣府方向策应山西战事,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语气不容置疑: “三个月!本督只给你们三个月!务必肃清陕、晋境内所有大顺残余!逾期不克,军法从事!” 诸将领命而去后,殿内暂时安静下来。 魏渊独自立于图前,目光却投向了南方。眼下,他面前摆着两道难题。 一是西进入川,剿灭盘踞四川、自称“大西王”的张献忠义子孙可望,收复天府之国;二是南下出秦岭,与盘踞荆襄、裹挟百万之众、势头正凶的白莲教大军决战,打通南下湖广的通道。 如果选择第二条路,魏渊将不得不与昔日的好兄弟杨谷兵戎相见。 两者皆关乎重大,需要他做出艰难的抉择。 正当魏渊凝神思索之际,亲卫入内禀报: “柱国,秦王殿下与孙传庭孙大人已在殿外求见!” 魏渊闻言,精神一振: “快请!” 片刻,只见一位身着陈旧但整洁亲王袍服、面容憔悴却难掩激动之色的中年男子,与一位风尘仆仆、甲胄染尘、神色间饱含沧桑与愧赧的将领,一同步入殿内。 那亲王正是这座王府的原主人,秦王朱存极。 而身旁那位将领,便是魏渊期盼已久、在陕甘孤军苦战、独抗李自成主力长达年余的督师孙传庭! 孙传庭一见魏渊,未等开口,眼眶已然通红。他疾行数步,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跪倒,声音因激动和哽咽而颤抖: “柱国!传庭……传庭有亏圣恩,有负国托!未能守住西安,致使宗庙蒙尘,陛下……陛下蒙难!传庭万死难赎其罪!” 说罢,竟以头触地,久久不愿抬起。这一年多的苦战、败退、坚守,所有的压力、委屈和自责,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魏渊急忙上前,双手用力将他扶起: “将军!快起来!你所做的一切,我皆知,天下皆知!” 他凝视着孙传庭苍老了许多的面容,诚挚地说道: “西安之失,非战之罪,实乃大势倾颓,非一人之力可挽。你在绝境之中,犹能收拢溃兵,退守陇右,保全实力,屡挫贼锋,使李闯不得全力东顾,此乃大功!是你,为朝廷,为大明,守住了西北最后一点元气和希望!若无你牵制,局势恐早已不堪设想!何罪之有?!” 孙传庭抬起头,虎目中泪光闪烁: “然……然陛下殉国,山河破碎,传庭身为督师,未能死社稷,苟活至今,每每思之,心如刀绞……当日闻噩耗,传庭几欲自刎以谢天下……” 他话语中透出的痛苦极为真切,那是一种源自士大夫忠君思想最深处的煎熬。 魏渊叹了口气,他理解这种情感,但也需开导这位国之干城。 他拍了拍孙传庭的肩膀,真诚的说道: “将军,死节固然壮烈,然绝非尽忠之唯一方式,有时甚至是更轻松的选择。活着,在逆境中坚守,在绝望中奋争,为复兴社稷保存火种、积蓄力量,其所需要之勇气与担当,远胜于一死百了。” “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如何结束,而在于如何运用它去完成使命。陛下殉国,是为保持君王尊严,激励后人。而我辈存活者之责任,便是继承其志,光复山河,使陛下之死变得有意义,而非徒然效仿其形式。你若当时轻生,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令西北抗贼大业彻底崩解,岂非更负圣恩,更亏臣节?” “如今大局渐朗,正是我等戮力同心、再造乾坤之时!你的战场不在过去,而在当下与未来!我需要你,大明需要你!” 一番话语,既肯定其功,又深刻理解其痛,更指明了未来的价值所在,如同拨云见日,渐渐驱散了孙传庭心中积郁已久的阴霾与死志。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再次深深一揖: “传庭……谨受教!愿附柱国尾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在魏渊与孙传庭、秦王朱存极叙话,商议安抚地方、筹措粮饷等事宜之时,亲卫再次入内,报称有两位年轻人于府外求见,自称是魏渊的侄儿。 魏渊微微一怔。 “侄儿?” 他在记忆中搜索着可能与这两个词有关的讯息,可依旧是一无所获。 可魏渊眼中还是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光芒,既有亲情,更有一份沉重的期待: “先让他们进来吧。” 不多时,两名青年低着头,略显局促地步入这曾经的王宫大殿。 他们衣着普通,甚至有些风尘之色,与殿内的辉煌和在场人物的身份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在此时所有在场者看来,这不过是两个因战乱来投奔权贵亲戚的、再寻常不过的年轻人,其重要性根本无法与刚刚经历生死重逢的督师孙传庭或是身份尊贵的秦王朱存极相提并论。 第634章 文诏 银安殿内,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名被引入的青年身上。 只一眼,无论是魏渊本人,还是他身旁的孙传庭、秦王朱存极乃至一众亲卫,心中都再无半分疑虑——这两个孩子,绝对是魏家血脉,如假包换。 魏家的遗传特征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年长的那位,眉宇间的英气、鼻梁的线条乃至抿嘴时的神态,竟与魏渊年轻时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只是稍显稚嫩和长期的营养不良。 年幼些的虽轮廓未完全长开,但那眼神和脸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与魏渊是一家人。 无需任何信物,血缘的纽带在此刻显得无比直观和强大。 魏渊心中已是波澜涌动,但面上仍保持着镇定,他向前一步,声音放缓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你们……就是文正和文诏?” 年长的青年,即魏文正,拉着弟弟当即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侄儿魏文正、魏文诏,拜见三叔!” 这声“三叔”叫出,魏渊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快起来,起来说话。” 魏渊亲手将他们扶起,目光在他们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衣衫上扫过,心头一紧。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大哥他……” 提到早已逝去多年的长兄,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魏文正深吸一口气,压制住翻涌的情绪,用尽可能简练清晰的语言,讲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回三叔,那年家中遭难前,因父亲早年在西安经营有些产业,恰逢母亲思乡,父亲便让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二人来西安小住……谁知,这一别,竟与父亲成了永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痛苦与恨意: “我们躲过了秋平乡的血案,却在西安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父亲在西安布匹行的掌柜,欺我们势弱,先是谎称店铺亏损,霸占了父亲的家当铺面,后来……后来更是强行霸占了母亲,将我们兄弟二人赶出家门……那时,我虽已十五岁,却无力反抗。文诏他,才刚满十岁……” 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魏文正压抑着悲愤的叙述声。孙传庭等人闻言,无不面露恻然与愤慨。 “我们兄弟二人,无家可归,只得在西安城里流浪。我替人抄书写信,换些微薄铜钱,文诏他……有时也能帮人跑跑腿。乞讨……也是常有的。” 魏文正的声音平静,却道尽了乱世之中底层挣扎的辛酸。 “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竟就这样,捱过了闯贼围城、官军反扑、再到、再到闯贼进城称帝、三叔您破城的这几次动荡,活了下来。” “直到前几日,明军入城,满城都在传颂柱国大将军的威名。” 魏文正说到这里,眼中才重新燃起光彩。 “我……我依稀记得三叔的样貌,但实在不敢想,名震天下的柱国,竟真的是您!我连着好几日,远远地躲在街角,等着您的仪仗经过……直到那天,终于看清了,真的是三叔!我们……我们才敢来相认!” 说完,他再次低下头,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魏渊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总是护着他的大哥魏祖,想起了自己年少惹祸后,大哥偷偷塞给他盘缠、顶撞父亲送他出府的场景。 故人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而他的骨血,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遭受了如此多的磨难! 一股强烈的愧疚与责任感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腔,眼眶也不禁微微发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柔和地看向魏文正:“文正,你告诉三叔,你今年多大了?” “回三叔,侄儿今年十八了。” 魏文正恭敬回答,又补充道。 “文诏他十三。” “十八……好年纪。” 魏渊点点头,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那你告诉三叔,如今找到了三叔,你想做点什么?读书,还是从军,或是做些别的?” 魏文正抬起头,目光坚定而坦诚: “侄儿全凭三叔安排!无论是读书习武,还是做些实务,侄儿定当刻苦用心,绝不敢丢三叔和魏家的脸!” “好!好孩子!” 魏渊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有后如此,令他倍感宽慰。他略一沉吟,随即朗声道: “传秦牧阳来见我!” 不多时,一身戎装的秦牧阳风风火火地大步进殿,甲胄铿锵,单膝跪地: “末将秦牧阳,参见柱国!” 魏渊看着他,这个自己从微末家仆中一手提拔起来的绝对心腹,沉声问道: “牧阳,此次追击残敌,诸将皆有任务,唯独你没有安排,你可知为何?” 秦牧阳连头都未抬,声音洪亮而毫无迟疑: “柱国深谋远虑,心思岂是末将所能揣测!末将只知一条,柱国让牧阳干什么,牧阳就干什么,柱国不让牧阳干的,必定有柱国的道理!按照柱国的吩咐去干,准没错!” 魏渊眼中露出满意之色。这就是秦牧阳,或许缺乏独当一面的大军团指挥之才,但其绝对的忠诚、严格的执行力以及不畏权贵的铁面无私,却是他最看重的品质。 “是啊。” 魏渊仿佛陷入回忆。 “当年我因你在武平,为维护军法,敢杖责你原先的老东家,而不顾私谊,破格提拔你。我看重的,就是你这份‘执法必严,铁面无私’的秉性。如今天下北境渐平,刀兵之事或将稍歇,但纲纪重整、吏治澄清更是当务之急。牧阳,你可有松懈之心?可还提得动那根执法如山的‘杀威棒’?” 秦牧阳猛地抬头,目光灼灼: “回柱国!牧阳之心从未松懈!只知道柱国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半点别的念头!无论是上阵杀敌,还是整肃纲纪,牧阳这双手,这把刀,永远为柱国,为大明而握!” “好!” 魏渊赞许一声,终于下达任命: “既然如此,我现在便任命你为‘大明督查行署’署长,总揽全国督查事务,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殿内微微骚动。 孙传庭等人面露惊异之色。他们都知道,这个“督查行署”是魏渊力主设立的新机构,旨在监察百官、纠劾不法、整顿吏治,权力极大。 目前仅在直隶、河南、山东三省试点设置了分署,而总署署长一职一直空缺,无人料到魏渊会在此刻,将此重担交给一员纯粹的武将秦牧阳! 但这仔细一想,以秦牧阳的忠诚和铁面,确又是最合适的人选。 秦牧阳显然也明白这个职位的分量,但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 “末将领命!必不负柱国重托!” “很好。” 魏渊点点头,然后拉过身边的魏文正,对秦牧阳道: “还有一事。这孩子叫魏文正,是我的亲侄儿。从今日起,他就跟着你,进入督查行署做事。官衔高低无所谓,从最基础的做起。我希望你,不仅仅把他当作下属,更要如同子侄、弟子般严加管教,悉心栽培。我要你教会他如何做事,更教会他如何做人,让他真正成材,可能做到?” 秦牧阳目光转向魏文正,锐利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再次抱拳,声音沉稳: “柱国放心!牧阳明白!定当竭尽所能,督促文正公子成长!” 魏渊这才放心,又看向一旁一直紧张得不敢说话的魏文诏,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 “文诏啊,你还年少,这一阵子就先跟在我身边,读书识字,打熬一下身体。等回了京城,我让你四叔亲自带着你,可好?” 魏文诏似乎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声音细弱却带着感激: “好……好的,谢谢三叔!” 与兄长魏文正的沉稳流畅相比,他显然更加内向和拘谨。 魏渊看着眼前的两个侄儿,一个即将踏上严苛的历练之途,一个还需细心呵护,心中感慨万千。 大哥的血脉,总算得以延续,而他们的未来,也将在这新时代的浪潮中,徐徐展开。 潼关惨败,如同一道惊雷,不仅粉碎了数十万大军,更将李自成那短暂而虚幻的帝王梦劈得支离破碎。 他率领着仅存的百余骑残兵,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遁入西安城东南方向三百余里外的商洛群山之中。 山路崎岖坎坷,林木幽深茂密,仿佛一张巨大的、暗绿色的网,吞噬了这支败军之旅。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崇祯十一年,他就在这片山野中被洪承畴杀得几乎全军覆没,仅带十八骑仓皇逃入此地。 那时,他虽然落魄如丧家之犬,但胸膛中燃烧着的是不甘失败的熊熊火焰,眼中闪烁的是卷土重来的炽热豪情,坚信自己能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 然而,时隔五年,再次踏上这条熟悉又陌生的逃难之路,他的心境却已坠入冰窟,再无半分往日气象。 这五年,他鲤鱼跃龙门,尝过了那九五至尊、口含天宪的无上滋味;坐过了北京紫禁城金銮殿那冰冷的龙椅,接受过文武百官的山呼万岁;拥有过三宫六院、如云美女和堆积如山的财富。 这五年,仿佛是一场极致辉煌、绚烂到不真实的黄粱大梦。 如今梦醒,留下的只有巨大的落差带来的无尽空虚、一败涂地的深刻挫败,以及身边日益稀疏、人人带伤的追随者。 他想起了忠心耿耿、虽跋扈却勇冠三军、最终战死沙场的刘宗敏;想起了被俘后生死未卜、如同己出的侄儿李过,左膀右臂,尽数折损。 一种众叛亲离、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的悲凉感,如同山间的寒雾,彻彻底底地淹没了他,冰冷刺骨。 他颓然跌坐在一块冰凉而布满青苔的大石上,身心俱疲的感觉如同滔天巨浪般袭来,几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连再次站起身都变得异常艰难。 第635章 闯王殒命 抬眼向山下望去,景象令人绝望。 官军搜山的火把汇成的长龙,蜿蜒盘旋,如同无数条狰狞的火焰毒蛇,将整个山麓照得亮如白昼。 呐喊搜捕声、战马的嘶鸣声、猎犬的狂吠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形成一张巨大的、催魂索命的声网,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不断压缩着他们这支残兵可怜而逼仄的藏身空间。 “闯王!快走!有一队官军从西边陡峭的小路上摸上来了!距离不到一里!” 一名浑身浴血、头盔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亲卫,连滚带爬地扑到近前,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嘶哑。 李自成猛地从颓丧失神中被惊醒,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复杂的情绪。 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凭借意志力艰难地翻身上马,一言不发,只是用刀鞘狠狠抽打了一下马臀,再次催动这匹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向着更加荒僻、更加幽暗的密林深处亡命奔去。 在过去漫长的征战岁月里,无论遭遇何等惨重的失败,李自成身上似乎总有一种奇特的、近乎天生的乐观魔力。 他总能用几句带着陕北口音的粗犷笑话、一个坚定无比的眼神、或者一番关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鼓动,就让沮丧绝望的部下重新点燃希望,死心塌地地相信,跟着闯王,就一定能杀出一条活路,打出一个新天地。 这种近乎盲目的信仰和凝聚力,是他能够一次次从绝境中复活、一次次滚雪球般壮大队伍的关键所在。 但这一次,每一个跟随在他身边的老营兵都清晰地感觉到,闯王身上那种神奇的魔力消失了,彻底熄灭了。 他变得异常沉默寡言,眉头终日紧锁成一个“川”字,那双曾经闪烁着灼人野心和不屈智慧光芒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片空茫。 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被一种无声的、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无精打采和彻底绝望的情绪所笼罩。 仿佛那短短数月的紫禁城帝王生涯,已经耗尽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气运和心气。 曾经的“闯王”,如今更像一个被命运无情掏空了灵魂、在迷雾中徘徊的迷途者。 在阴冷潮湿的深山老林中饥寒交迫、辗转躲藏了三日之后,眼见官军大规模、拉网式的搜捕似乎有所松懈,加之随从们个个面黄肌瘦、人困马乏、几近极限,李自成枯寂的心中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他依稀记得,这商洛深山之中,似乎有一座年代久远、香火稀疏的关帝庙。 或许,他该去拜谒一下武圣关公,在那位以忠义和勇武着称的神只面前上一炷香,祈求神明能保佑自己武运重现,度过此番劫难? 他点了十余名还算走得动路的亲信,嘱咐其余人在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地中等候,随即前往记忆中关帝庙的方向。 来到那座破败小庙所在的山脚下,为免人多眼杂、目标过大,李自成让大部分亲兵留在山下警戒等候,自己只带着两名最为信任贴身的侍卫,徒步拾阶而上。 恰在此时,一个身着蓝色绸衫、看似是本地富户人家的年轻公子哥,正从山上慢悠悠地踱步下来。 此人正是本地地主家的少爷,名叫吴承霖,因在家中排行老四,乡里人都习惯唤他“吴阿四”。 吴阿四方才在关帝庙里虔诚地焚香叩拜,祈祷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早日结束,家乡能重归太平。 他与李自成三人擦肩而过时,下意识地抬眼打量了一下。 只见中间那人虽衣衫破损不堪,满面风尘倦色,但身形魁梧,眉宇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仪,破损衣物的料子细看也非寻常百姓所能穿戴。 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低声急促交谈的口音,是地地道道、难以模仿的陕北腔! 吴阿四心中猛地一咯噔!他立刻想起近日来山下大队官军频繁调动,风传正是在追剿潼关大败后溃逃的流寇…… 再结合此人的气度、口音和狼狈之态…… 一个极其大胆且令人震惊的猜测骤然划过他的脑海! 吴阿四素来以机敏伶俐着称,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刻意放缓了脚步,依旧装作悠闲散步的样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悠悠地向山下走去。 直到确信对方三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没入山道上方茂密的树丛之中,再也看不见了,他这才猛地弯下腰,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豹子般,爆发出全身力气,沿着陡峭的山路向山下亡命狂奔! 他记得很清楚,附近就有一支为了自保而临时组建起来的乡勇队伍! 不多时,吴阿四就找到了那支由十余名胆大精悍的本地猎户和强壮村民组成的乡勇,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却又无比激动地说明了自己的怀疑和惊天发现。 富贵险中求! 擒杀流寇头目可能获得的巨额赏金和或许能博得的功名,如同巨大的诱饵,驱使着这群同样渴望改变命运的乡野汉子。 他们迅速拿起锄头、柴刀、猎叉等简陋武器,在吴阿四的带领下,根据他的判断,悄无声息地潜至李自成下山必经的一处狭窄、陡峭且易于隐藏的路段,紧张而兴奋地设下了致命的埋伏。 再说李自成,在那座破败冷清的关帝庙里草草上香之后,心中非但没有感到丝毫安宁,反而愈发心惊肉跳,右眼皮跳得厉害,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头。 他无心久留,立刻决定折返下山。 就在行至半山腰一处草木特别茂密、路径尤为狭窄的地方时,伏击猝然发生! 一支粗糙但锋利的猎箭从密林中疾射而出,“噗”地一声率先射穿了一名侍卫的咽喉!那侍卫一声未吭便栽倒在地。 另一名侍卫反应极快,“仓啷”一声刚拔出腰刀,还未来得及摆开架势,两侧草丛中便猛地扑出四五名粗壮的乡勇,嚎叫着将他死死按倒在地,双方立刻翻滚扭打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李自成虽身经百战、武艺不俗,但连日的逃亡、饥渴和精神折磨早已耗尽了他的大部分体力,加之未携带长兵器,手中只有一把随身的佩刀。 绝境之下,他爆发出最后的悍勇,侧身躲过劈来的柴刀,反手夺过武器,怒吼如雷,如同受伤的猛虎,挥舞着夺来的柴刀接连劈翻两人,勇悍之气仍令人生畏。 但一直在后面冷静观察、寻找时机的吴阿四,此刻瞅准了一个绝佳的空档——李自成全力向前劈砍,整个后背空门大开! 他毫不犹豫,双手紧紧攥住长长的锄头木柄,用尽吃奶的力气,抡圆了从背后狠狠砸向李自成的后脑勺! “嗙!”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巨响传来。 这位纵横天下十余年、几度倾覆大明社稷、曾登上九五之尊宝座、搅动了整个华夏乾坤的闯王李自成,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或一句遗言,便眼前骤然一黑,所有意识瞬间消散,沉重的身躯如同被砍断的巨木般,一声不吭地重重向前栽倒在地,当场气绝身亡。 吴阿四等人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如同擂鼓,他们小心翼翼地围拢过来,盯着地上的尸体,起初只是为了搜掠些值钱的财物。 直到吴阿四颤抖着双手,从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贴身衣物深处,摸沉甸甸、冰凉坚硬的一方玉玺,就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上面清晰无比的“大顺皇帝之玺”几个篆字时,所有围观的人才如同被雷击中般,僵立在原地,随即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之中! 他们竟然……竟然误打误撞之下,杀死了鼎鼎大名、威震天下的闯王李自成! 巨大的恐惧和瞬间涌上的、足以改变一生命运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群原本普通的乡野小民。 当盛放在木盒中、经过石灰处理的李自成首级,连同那些确凿的印信被快马送至西安时,整个官场为之震动。 魏渊看着那曾经熟悉、此刻却毫无生气的面容,心中涌起的,竟是一丝复杂的伤感。 虽为敌手,亦算有一面之缘。一代枭雄,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不免令人唏嘘。但天下大势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他也没有太多时间感慨。 很快,他命人带来了被俘的李过。 李过带着镣铐,面容憔悴,不知魏渊突然召见所谓何事,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死寂。 “李过兄弟。” 魏渊的声音平静无波。 “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的叔父,李自成,在商洛山中被当地乡民伏击,已然身亡了。” 如同晴天霹雳! 李过猛地抬头,双眼瞬间充血,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镣铐哗哗作响。 他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声。 然而,魏渊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住了。 “我准备,放你走。” 李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死盯着魏渊,试图找出任何一丝戏弄或阴谋的痕迹。 “放我去哪里?为何放我?” “去收拢你叔父的旧部。” 魏渊的语气依旧平淡,“我希望,你能带领他们,归附朝廷。” “你说什么?” 李过觉得这简直荒谬透顶。 “你放我走,去收拢人马?你就不怕我李过重整旗鼓,成为第二个闯王,来找你报仇雪恨吗?” 魏渊闻言,竟然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和强大的自信: “严格来说,你最多只能成为第三个。第一个是高迎祥,第二个是李自成。至于报仇?”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过。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 李过被这种近乎漠视的态度激怒了。 “闯王的产生,需要土壤。” 魏渊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西安城逐渐恢复生机的街道。 “当老百姓都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家里有余粮,身上有闲钱,官府能主持公道,无人欺压他们之时,你说,他们还会再去‘迎闯王’吗?” 第636章 大明军人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 “我相信,只要我们按照现在的路子走下去,让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越来越好。那么,你这‘闯王’,就算想当,也无处可闯了。” “……” 李过沉默了。魏渊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他想起起义的初衷,不正是因为活不下去吗?如果真能天下太平,谁又愿意提着脑袋造反? “去吧,李过。” 魏渊挥了挥手,语气坦然。 “你自己选择。是带着旧部归顺,开始新的生活;还是选择与我为敌,走你叔父的老路。我魏渊,都接着。” 魏渊深谙人性与局势。 他明白,李自成虽死,其散布各地的旧部仍是一股巨大的破坏性力量。 若无人统领,必将陷入各自为战、流窜劫掠的境地,给刚刚光复的地区带来无尽灾难。 而李过,作为李自成的侄子和重要将领,有能力也有威望收拢这些势力。 更重要的是,魏渊赌李过的人品和理智,更赌自己施行的新政能给百姓带来希望,从而从根本上瓦解“流寇”的根基。 一只被引导回正途的“虎”,远比一群失控的“狼”要好得多。 事实证明,魏渊赌对了。 不久之后,一封印有李过将印的亲笔信被送到了西安。 信中,李过表示已收拢了大量溃散的大顺军旧部,并愿意率众归降朝廷,请求朝廷予以安置。 西北的天际,最大的阴霾终于散去,露出了久违的清明曙光。 随着李自成身死,大顺政权这艘曾撼动大明根基的巨舰终于彻底瓦解。 其残部如溪流四散,部分溃兵惶惶然窜入蜀地,投奔了盘踞四川的“大西王”孙可望,而更多的人,则在李过的带领下,选择向魏渊投降,寻求一条生路。 魏渊对投降的军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再编与重组。 他遴选其中最为精壮悍勇、背景相对简单的战士,以其为骨干,补充部分降卒,组建了新军“第七镇”。 此举既消化了降军,又增强了自身实力。其余兵卒则被打散后,分别补充给了猛如虎、刘国能等部,以弥补此前战役的损耗。 至于性情莽撞、虽勇却失于韬略的贺人龙,魏渊深思熟虑后,将其部划归到老成持重的孙传庭麾下,以期用孙传庭的沉稳来压制贺人龙的骄悍。 与此同时,为平衡力量并进一步整合资源,魏渊从原本全部由朱明子弟血统构成的“皇家勇卫营”残余中,精选出颇有战斗经验的官兵,组建了另一支新军“第八镇”。 这支军队装备精良,出身“根正苗红”,自视甚高。 然而,问题很快显现。两支新军同驻西安城外大营操练,“第七镇”的士卒多为大顺降兵,出身草莽,带着浓厚的农民军习气;而“第八镇”则多是朱明贵胄,自诩为“皇家亲军”,看不起这些“降贼”。 血统与出身的差异,加上日常操练的摩擦,使得两镇之间隔阂日深,冲突时有发生。 这一日,校场之上,烈日炎炎。两镇士兵因争夺饮水区域再起争执。 “呸!一群降虏,也配跟爷们抢水喝?” 一个“第八镇”的百总斜着眼,他出身秦王一脉,对大顺军颇为记恨,故意将唾沫吐在水桶旁。 “你说什么?!狗娘养的!这里本来就是饮水区,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喝!” 一个“第七镇”的老兵毫不示弱,梗着脖子骂了回去。 言语迅速升级为推搡,继而演变成数十人的殴斗。 双方拳脚相加,甚至动用了操练的木棍,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虽然闻讯赶来的军官很快弹压了下去,但双方士兵互相怒视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愤恨。 冲突事件很快被报至魏渊处。 他深知,这种基于出身和历史恩怨的内耗,远比外部的敌人更加危险。他并未急于处罚任何人,而是决定召开一次全军大会,从根本上化解这股戾气。 翌日,西安城外最大的校场之上,旌旗蔽日,枪戟如林。 新组建的第一镇至第八镇,共计八镇精锐,悉数到场,依序列阵,军容极盛,鸦雀无声,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天地,等待着最高统帅的检阅。 魏渊并未身着华丽的甲胄或官袍,而是一身素色战袍,未佩过多饰物,在众将簇拥下登上了点将台。 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数万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 他开口了,声音并不特别洪亮,却凭借数十名传话兵清晰地传遍校场每个角落: “将士们!”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来自京畿,有人来自中原,有人来自西北;有人曾是官军,有人曾随流寇;有人出身勋贵之家,有人起于陇亩之间!” “就在昨日,甚至就在刚才,你们可能还因为过往的恩怨、出身的差异,互相看不对眼,甚至拳脚相向!” 台下微微有些骚动,许多士兵低下了头。 魏渊话锋一转: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那些东西,在如今这个时代,屁都不是!” “看看你们的身旁!看看你前后的同袍!你们手中的刀,身上的甲,吃的粮,拿的饷,来自何处?来自大明!来自万千渴望太平的黎民百姓!” “我们为何而战?不是为了某家某姓的私仇旧怨,不是为了争论谁出身更高贵!我们为的是扫清寰宇,再造太平!为的是让我华夏子孙,不再受战乱流离之苦!为的是让这煌煌青史,记住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私利,而是为了民族之大义,华夏之存续!”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士兵的心上: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从今日起,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论你来自哪里,曾经是谁,你现在只有一个名字,大明军人!是我魏渊的兵,是护卫这天下苍生的盾,是开辟太平盛世的剑!” “你们的荣耀,不在过去,而在未来!在下一场战斗的胜利里,在你们为身后百姓流下的血汗中!内部的些许摩擦,兄弟阋墙,只会让真正的敌人耻笑!” “我要的不是一团和气,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竞争!比谁训练更刻苦!比谁军纪更严明!比谁战场更勇猛!比谁立的功勋更多!这才是好汉子该争的东西!” 魏渊的演讲,没有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将个人恩怨提升到了家国民族的高度,并给出了明确的、正向的竞争方向。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台下,许多原本互相敌视的士兵,眼神中的戾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反思和羞愧,继而燃起新的火焰。 操演结束后,弥漫在校场上空的肃杀之气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略显尴尬的缓和。尽管“第七镇”和“第八镇”的士兵之间仍然存在着看不见的隔阂,像一道浅浅的沟壑,但先前那种剑拔弩张、怒目相视的敌意已然消弭大半。一种新的、基于共同身份的理解正在无声地萌芽。 这种变化体现在许多细微之处,搬运沉重的训练器械时,若见身旁之人吃力,无论对方衣甲颜色,总会有人下意识地伸手托一把。 高强度越野跑结束后,精疲力竭的士兵瘫倒在地,看到旁边气喘吁吁、脸色发白的“对头”,有人会沉默地解下自己的水囊,递过去,对方愣一下,也可能只是低声道句“多谢”,便接过去猛灌几口。 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但这些简单的动作,却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力地消融着坚冰。 一种同为军人、共历艰苦而产生的朴素认同感,开始悄然取代过去狭隘的出身偏见。 第七镇的百总刘好骑(原李自成部老营兵)和第八镇的总旗朱辅煜(原秦王一脉的镇国将军)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几天前那场饮水区的群殴,就是由他俩的争吵引发的。 刘好骑嘲笑朱辅煜这些“少爷兵”是花架子,朱辅煜则反讽刘好骑他们是“流寇习气难改”,两人几乎当众动起手来,被各自上官严厉喝止。 今日操演的最后一项是角抵训练,意在锻炼士兵的近身格斗勇气和技巧。 无巧不成书,教官偏偏将刘好骑和朱辅煜分到了一组。 “哼,来得正好!” 刘好骑朝手心啐了口唾沫,摩拳擦掌,眼中冒着火。 “怕你不成?” 朱辅煜冷哼一声,优雅地脱下外罩的战袄,露出精悍的肌肉,摆开了架势。 两人如同斗牛般冲撞在一起,扭打、角力、试图将对方摔倒。 周围两镇的士兵都不自觉地围拢过来,无声地为各自“代表”鼓劲,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他们都低估了对方的实力。 刘好骑力气更大,经验丰富,招式野路子但实用;朱辅煜则技巧更娴熟,下盘更稳,接受过系统训练。 两人竟斗了个旗鼓相当,汗水浸透了衣衫,泥土沾满了面颊,却谁也无法轻易放倒对方。 在一次激烈的纠缠中,朱辅煜使出一个漂亮的绊腿,刘好骑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倒,但他却在倒地瞬间猛地一拉朱辅煜的胳膊,两人同时重重地摔在地上,滚作一团! “停!” 教官吹响了哨子。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都累得近乎虚脱,胸膛剧烈起伏,挣扎着想爬起来,却都因为脱力而一时难以站起。 他们互相瞪着,眼神复杂,有不服,有疲惫,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对方实力的认可。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的大手抓着一个水囊,递到了朱辅煜眼前。 朱辅煜一愣,抬头看去,竟是刘好骑手下的一名老兵,那天打架时还被他揍过一拳。 老兵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努了努嘴。 几乎是同时,一条干净的汗巾也被递到了刘好骑面前。 拿着汗巾的,是朱辅煜队里的一个年轻士兵,显得有些紧张,小声说: “擦……擦擦吧,总旗,一脸泥。” 刘好骑和朱辅煜都愣住了。他们看看对方手下士兵递过来的东西,又看看彼此狼狈不堪的样子。 第637章 三个月后 片刻沉默后,朱辅煜先接过了水囊,哑着嗓子说了声: “谢了。” 刘好骑也抓过汗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闷声回道: “嗯。” 没有更多的话。朱辅煜喝了几口水,竟然顺手把水囊又递还给了还坐在地上的刘好骑。刘好骑看了看,也没犹豫,接过来也灌了几大口。 然后,两人几乎同时伸出手,相互拉了一把,借着对方的力气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他们迅速松开了手,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再看对方,各自转身走向自己的队伍。 但那一刻的互助,却被周围所有士兵看在了眼里。 一场原本可能再次激化矛盾的比试,却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成了化解隔阂的契机。 从那以后,第七镇和第八镇虽然依旧存在竞争,但那种充满恶意的对抗明显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健康、更倾向于在训练和战功上较劲的氛围。 那无声递出的水囊和汗巾,比任何训话都更有效地告诉所有士兵,他们现在是同袍了。 光复西安三个月后,曾经被战火蹂躏的西北大地终于喘过一口气来。残破的城垣开始修缮,荒芜的田地重现绿意,流散的百姓陆续返乡,市集间也渐渐有了稀落的人声交易。尽管民生复苏缓慢如蜗行,但秩序已然重建,希望的微光开始穿透厚重的阴霾。 稳住了后方,魏渊深邃的目光便越过秦岭,投向了西南方向那片被群山环抱的肥沃盆地,四川。 情报如雪片般传来,张献忠的义子孙可望,如今正打着“大西”旗号,割据巴蜀,闭关自守,虽然仍未攻下成都,但孙可望俨然已经是一方土皇帝。 此患不除,西南难宁。 军事部署雷厉风行地下达,西安帅府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而紧绷。 命令一道道传出,整个战争机器开始高效运转。 以装备最为精良的莫笑尘部新军第一镇为核心中坚,配属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第六镇,再加上由李过旧部整编而成、全军上下都亟需用一场辉煌战功来洗刷过去并证明忠诚与价值的第七镇。 三镇合计2万4千精锐,迅速集结,组成入川先锋兵团。 任命沉稳如山、作战悍勇的莫笑尘为主帅,熟悉秦岭巴蜀山地作战的刘国能为副帅。 魏渊责令他们即刻清点军械、筹备粮草、多方勘探入蜀路径,必须克日启程,不惜代价凿穿险峻的蜀道,为后续主力大军打开入川的门户。 魏渊自己则坐镇西安,统筹西北全局政务与后勤,并亲率3万主力作为战略后继部队,将严密关注先锋军的进展和蜀中孙可望部的抵抗强度,择机以泰山压顶之势,大军挺进。 在这股席卷全军的出征浪潮中,新晋升为第一镇总旗(从七品)的梅征,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军令下达时,他正带着手下的兵士擦拭火铳,听到自己的队伍将列入出征序列,一股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这是建立功业、光宗耀祖的绝佳机会!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在巴蜀战场上再立新功的景象。 但紧接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和忧虑便悄然爬上心头。 他听说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也听说过孙可望的军队在四川据险顽抗、作战凶悍。 战争的残酷,他已在潼关见识过,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冲锋是否就是永别。 更让他揪心的是,就在半月前,他因军功受赏入城时,偶然结识了一位在西安府衙担任书吏之职的孙姓官员家的女儿。 姑娘温婉知礼,眉眼清秀,几次短暂的相见,已让梅征这个年轻军官魂牵梦绕。 他怀里还揣着姑娘偷偷塞给他的一个平安符……此刻,他摩挲着那枚小小的符包,既渴望在心上人面前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英雄,又无比害怕辜负这份刚刚萌生的情愫,甚至……再也回不来。 而在第七镇的营地里,气氛同样凝重。 士兵们检查着刀枪,气氛沉默中带着压抑的兴奋与不安。曾经在摔跤场上大打出手的第七镇的刘好骑和第八镇的朱辅煜,此刻却意外地坐在同一段残破的土墙根下。 朱辅煜用肩膀撞了一下刘好骑,语气依旧带着那股让人火大的倨傲: “喂,刘泥腿,听说你们要打头阵进四川了?出去打仗注意点,别死在那鬼地方了,真要那样,小爷我可更看不起你了!” 刘好骑没好气地回怼: “你他妈的!朱辅煜你小子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老子刚对你印象好了点!会不会说点人话?” “跟你一个泥腿子有什么好话可说。” 朱辅煜撇撇嘴,看似随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闪着暗沉金属光泽的软甲,塞到刘好骑手里。 “对了,这个,拿着。” 刘好骑一愣,入手一片冰凉丝滑,还带着对方的体温:“这……这是啥?” “这是我们秦王府……呃,家里传下来的一件贴身软甲,听说是西域金丝混合寒铁打的,关键时候,兴许能挡一下,救你这泥腿子一命。” 朱辅煜眼睛看着别处,语气尽量装作平淡。 刘好骑沉默了。 他看着手中这件显然极其珍贵的护具,又看看眼前这个别别扭扭的昔日“对头”,喉咙有些发紧。他知道这玩意对武将之家意味着什么。 “拿走!” 刘好骑猛地想塞回去,语气粗鲁掩盖着感动。 “老子命硬得很!你自己留着吧!你朱辅煜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们老朱家的宝贝,自己收好!” 朱辅煜太了解刘好骑这驴脾气了,他根本不去接,只是站起身,用力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少废话,让你拿着就拿着!小爷我本事比你大,用不着这玩意儿!” 说完,他转身就走。 走出去十几步,朱辅煜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提高了声音,那股别扭的劲头不见了,只剩下纯粹的叮嘱: “出去小心点。” 土墙下的刘好骑没有回答,也没有道谢,他只是沉默地、用力地,朝着朱辅煜的背影,高高举起了紧握的右拳。 朱辅煜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他也抬起手臂,同样紧握拳头,向着空中重重一挥。 两个拳头,隔空相对。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入川先锋兵团即将誓师出征、旌旗猎猎作响之际,魏渊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核心将领都瞠目结舌、被认为近乎疯狂的决定! 他独自站在节堂那幅巨大的坤舆全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东南方向——荆襄之地。 那片广袤的平原与汉水流域,如今已被声势浩大的白莲教军盘踞。 他将秦牧阳和孙传庭召至跟前,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地交代: “入川之事,一切按既定方略进行。筹备妥当后,莫笑尘便可发兵。” 孙传庭躬身领命,随即察觉魏渊话中有异,谨慎问道: “柱国似乎另有安排?” 魏渊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重臣,缓缓道: “在大军开拔之前,我要先行离开西安一段时间。” 孙传庭心中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 “柱国欲往何处?” “去襄阳。” 魏渊的回答轻描淡写,却如同平地惊雷。 “襄阳?!” 即便是以沉稳着称的秦牧阳,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差点惊呼出来。 “杨谷的老巢?!柱国,您……您没说错吧?这……这太危险了!白莲教妖人诡诈异常,行事不循常理,内部盘根错节,且对我朝廷极度仇视!您万金之躯,身系天下安危,岂可轻入如此虎狼之地?万一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焦虑。 魏渊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反而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 “正是要去虎穴,才能见到那只真正的老虎。” 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深思熟虑的权衡,也有一丝近乎赌徒般的锐利。 “有些话,有些判断,必须当面和杨谷谈一谈,方能清楚。书信往来,使者传话,终究隔了一层,难辨真伪,易生误解。”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襄阳的位置: “若能借此行,窥得其虚实,甚至寻得一线契机,以非战之道消弭一场大战,岂不是能为日后南下荆襄减少无数阻力,挽救万千生灵?或许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自言自语。 “杨谷,我们是旧相识了,他绝非寻常人物,或许有可谈之处。” 这是一个远超常规军事谋略的计划,其大胆和冒险的程度,在孙传庭和秦牧阳看来,近乎疯狂! 完全不符合魏渊的风格。 但魏渊的决心已然下定,如同秦岭山岩般不可动摇。 他力排众议,决意要抛下大军统帅的显赫身份与重重护卫,只率领一支人数极少却绝对忠诚的精锐小队,微服潜行,亲自去赴一场惊心动魄的约会——他要见的,是那位正盘踞荆襄、搅动风云,让整个大明朝廷都为之头疼不已的故交旧人,荆襄大地实际的主宰杨谷。 凝视着地图上襄阳的位置,魏渊的思绪仿佛飘回了多年以前。 那时,他还不是权倾朝野的柱国大将军,杨谷也并非什么“白莲将军”。 他们曾同在南阳军中效力,并肩对抗过阴险狡诈的京山侯崔克诚。 他记得杨谷那时还是个满腔热血、战术刁钻的低阶军官,虽然性子偏激了些,但作战勇猛,屡立奇功,对麾下士卒也极为爱护。 他们曾共饮过一囊烧刀子,对着冰凉的城墙垛口,痛骂过朝中奸佞,也畅想过驱逐鞑虏、恢复河山的壮志。 正是这些共同的记忆,让魏渊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一丝矛盾与不甘。 他无法将记忆中那个眼神锐利、心怀家国的青年军官,与如今那个装神弄鬼、煽动民变、割据一方的“妖教护军”完全重叠。 众人皆言杨谷已彻底堕落,其心可诛,唯有大军征剿一途。但魏渊却总隐隐觉得,事情或许并非如此简单。他愿意相信,在那层层叠叠的宗教外衣和权力欲望之下,杨谷的骨子里,或许还残留着几分昔日那个大明军人的血气与底线。 第638章 献祭 陕西与湖北交界之地,群山层叠如巨兽脊背,终年雾气氤氲不散,为这片土地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压抑。 扼守要冲的上津城,如今已彻底沦陷于白莲教的掌控之中,城墙之上,昔日的大明旗帜已被尽数撤换,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面绣着妖异莲花的白色幡旗,在潮湿的山风中无力地荡漾,如同招魂的幡。 魏渊一行人伪装成一支来自关中的小型盐铁商队,风尘仆仆。 在城门处,他们被一队头裹白巾、眼神亢奋的教众武装拦下。 “站住!打哪儿来?干什么的?” 为首的小头目斜着眼打量,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队中负责交涉的侍卫赶忙上前,堆起笑脸: “军爷辛苦,俺们贩些铁器糊口。” 说着,不动声色地递上一袋沉甸甸的铜钱。 小头目掂了掂钱袋,脸色稍霁,却仍拉长了声音: “嗯,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俺们这‘净土仙城’。看你们还算懂规矩,按教坛规矩,每人再缴三百文‘香火钱’,敬奉无生老母,保你们平安!” 这无疑是敲诈。 侍卫眼角瞥了瞥身后披着斗篷、低调沉默的魏渊,见其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忍痛又掏出一把碎银递上: “应该的,应该的,孝敬老母,祈求平安。” 小头目这才满意地一摆手: “进去吧!记住,城内不得驰马,不得喧哗,宵禁提前!违者按奸细论处!” 白莲教众这才挪开路障,眼神依旧在商队货物上逡巡不去。 一进入城内,一股奇特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空气中混杂着劣质檀香焚烧的呛人味道、底层民众聚集的体味,以及一种难以言状的、因狂热信仰和未知恐惧交织而产生的躁动不安。 街道上,随处可见巡逻的白莲教众武装,他们衣着杂乱,甚至有些褴褛,但人人头裹白巾,臂缠或胸佩白莲标识,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 他们盘查行人时,口中时常念念有词,似乎是某种教义口诀或咒语。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红阳劫尽,白阳当兴……” 低沉的诵念声此起彼伏,如同某种催眠的魔咒,让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诡异莫名的宗教氛围中。 然而,在这片躁动的“白色浪潮”中,却兀立着一些截然不同的身影。 他们人数较少,但如同礁石般稳固醒目,清一色身着保养良好的制式明军铁甲,盔甲虽染征尘却依旧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们队列肃整,沉默如同雕像,主要驻守在城门洞、衙署大门、粮仓以及城内高地等真正关乎城防存亡的关键要点。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冷静地扫视着四周,无论是过往百姓还是那些喧嚷狂热的教众,其目光中都带着一种职业军人的审慎,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与淡淡的不屑。 次日,小雨淅沥。 城外汉水江畔,更显空旷寂寥。 魏渊披着一件寻常的蓑衣,独自坐在一方青石上,手持钓竿,仿佛真是一个沉浸于垂钓的闲人。 江水微涨,雨丝在水面激起无数涟漪。 而在不远处草木茂密的河岸林地里,李奉之、牛金等精锐侍卫则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他们全身湿透,却丝毫不敢松懈,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每一寸土地、每一处可疑的动静,手指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或铳柄上。 雨势渐大,敲打着树叶,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紧张压抑。 突然,一队骑兵的身影穿透雨幕,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他们速度不快,但队形严整,为首的骑士同样披着蓑衣,却掩不住其挺拔的身姿。 “来了!” 李奉之压低声音,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队骑兵在距离魏渊垂钓处百余步外停下,唯有为首一人继续策马缓行,直至魏渊身后不远处方才下马,一步步走来。 正是杨谷。他果然来了。 两个穿着蓑衣的男人,一坐一站,背影在苍茫的江面和雨丝中显得格外萧索。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雨声和水流声。 最终,是魏渊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却穿透雨幕: “杨兄,西北已定。接下来,便是荆襄,是四川。你知道我的意思。” 杨谷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 “兄弟,你现在……不就是‘朝廷’么?看来,你我终究还是要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了。” “………” 魏渊沉默了片刻,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下。 “还有……缓和的余地吗?” 杨谷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笑容: “没有了。路,是我自己选的。已经走到这一步,回不了头了。” “可是杨兄!” 魏渊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切。 “只要你愿意回头,我以性命担保!过去种种,皆可不予追究。而且,只要杨兄你愿意,咱们兄弟联手,必能重振山河!有。。。” “谢了,兄弟。” 杨谷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 “我不回头,不是怕死,也不是不信你。只是……人活着,不光是为了活条性命,还得活个明白,活个心甘情愿。” “我不明白!” 魏渊猛地转头,看向昔日好友。 “这到底是为什么?!” 杨谷望向烟雨朦胧的江面,仿佛在看自己迷雾般的过去: “如果非要说,或许就是一场献祭吧。” “献祭?” “不错。” 杨谷的声音变得悠远而沉痛。 “当年卢象升卢公战死巨鹿,我恨!恨朝中奸臣误国,恨关外鞑虏凶残!后来南阳饥民作乱,我奉命弹压,却恨自己官卑职小,救不了更多人,恨那些官员尸位素餐,视民如草芥!”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自嘲而冰冷。 “直到后来,我自己也做到了经略使的位置,我才惊恐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徐少谦利用我,我知道。白莲教利用我,我也清楚。但我、我是真的爱祉妍,也是真的迷恋那种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权在握之感!我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的!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我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我选择献祭我自己,来燃烧这个世界!” “杨兄,人生漫长,并非没有其他选择!” 魏渊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只要你点头,我可以安排你和祉妍姑娘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远离这一切,安稳度日……” 杨谷抬手,坚决地制止了魏渊继续说下去: “兄弟,你能活着,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真挚。 “当初听闻你葬身大海的消息,我恨不得杀光那些装神弄鬼的白莲教神棍……现在看到你还活着,真好,真的。” “杨兄。” 魏渊知道,一切言语都已苍白无力。 心意已决,去意已定。 两人不再谈论归顺、战争与天下大势。 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南阳并肩时那样,只是默默走回江边那座早已荒废的凉亭。 亭中,不知是魏渊还是杨谷的手下,已悄然摆上了一壶温酒,几碟简单的小菜。 两个蓑衣未脱的男人相对而坐,默然无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烈酒。 仿佛要将这多年的分别、复杂的情谊、无奈的对立,都融在这辛辣的液体中,一饮而尽。 桌上的菜,一筷子未动。 直到壶空酒尽,两人都酩酊大醉,伏案不起。 亭外雨声未歇,江水长流,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人世间的无奈与悲欢。 回西安的路途上,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 魏渊大部分时间都策马行在队伍最前,沉默寡言,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前方蜿蜒的道路,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个令人揪心的荆襄结局。 连一向神经大条的牛金都敏锐地察觉到了柱国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压抑的低气压。 在一次短暂的休整间隙,牛金凑到李奉之身边,压低粗嗓门问道: “李老哥,柱国这是咋的了?从那个什么上津城出来,脸就耷拉着,跟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 李奉之叹了口气,摇摇头: “别多问。柱国他心情不好。” “因为那个姓杨的?” 牛金瞪圆了眼睛。 “嗯。” 李奉之简短地应了一声。 牛金一听,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地说道: “嗨!我当多大个事!那姓杨的不识抬举,柱国心里不痛快,咱弟兄们这就折返回去,摸进襄阳城,神不知鬼不觉把那姓杨的绑来献给柱国,给他出出气不就行了!” 李奉之被他这简单粗暴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他: “你快别在这儿添乱了!那是千军万马之中,是说绑就绑的?赶紧歇着,柱国有他自己的考量。吩咐下去,抓紧时间修整,一刻钟后继续赶路!” 牛金挠挠头,虽然不解,但还是悻悻地走开了,嘴里还嘟囔着。 “绑个人多大点事嘛”。 随着魏渊在西安军府大堂中下达最终指令,一幅巨大的川陕地图在他身后缓缓展开。 第639章 孤城成都 莫笑尘统领的入川先锋兵团2万4千精锐,在渭水河畔举行誓师大典时,正值北地深秋,肃杀之气弥漫四野。 旌旗猎猎,甲胄森然。 全军沿千年古道金牛道南下,这条开凿于悬崖绝壁间的栈道,此刻回荡着整齐的马蹄声与铠甲碰撞之声。 由于孙可望虽据成都平原,但时日尚短,其势力犹如浮萍未定,盆地周边险隘大多处于权力真空。 许多关隘守将仍在观望,而散处各地的明军残部与乡勇团练,听闻王师南征,无不暗中联络。 大军首至关隘五丁关,只见关城高耸于斧劈刀削般的绝壁之间,本是一夫当关之险地。 然守军早已闻风遁逃,关楼之上只剩几面破败的旗帜在秋风中飘摇。 莫笑尘令前锋部队占据关城时,只在营房中寻得尚未熄灭的灶火与散落一地的兵械。 至七盘关时,景象更为微妙。 关守带着十余名亲兵早早候在关前,身后士卒皆解甲弃戈。那守将跪献关印时直言: “末将等日夜期盼王师,今见旌旗蔽空,方知天命仍在。” 莫笑尘亲自扶起守将,但见关墙之上,守军士卒皆探头张望,眼中既有惶恐亦有释然。 最险要的剑阁关矗立在剑门山绝险之处,李白曾叹“剑阁峥嵘而崔嵬”。 孙可望在此本驻有3千兵马,然多数被抽调回援成都。 留守副将见大军压境,夜间在关楼燃起三堆烽火为号,竟引百余名心腹打开关门。 莫笑尘遣一支精兵衔枚疾进,趁夜夺取关楼时,许多守军尚在睡梦中惊起。 葭萌关的降顺最具戏剧性——关守早已暗中与明军联络,待先锋军至,不仅开关迎降,更献上精心绘制的蜀中兵力部署图。 关城百姓自发箪食壶浆,老者涕泣道: “两年未见大明旗号矣!” 深秋的秦岭巴山层林尽染,大军在曲折的栈道上蜿蜒行进,犹如一条鳞甲鲜明的巨蟒游走在崇山峻岭之间。 当先锋部队终于穿越最后一道险隘,眼前豁然开朗——富庶的四川盆地在晨雾中展现开来,稻田阡陌纵横,村落炊烟袅袅。 兵锋直抵盆地北缘重镇绵州时,城头守军竟不知所措。 只见城外平原上,明军阵列如云,枪戟如林,朝阳照在玄甲上反射出万点金光。知府与守将紧急商议后,开城请降,献上粮草册籍。 快马将捷报传回西安时,正值魏渊与诸将议事。 信使满身风尘呈上军报,魏渊展读良久,忽然击案而起,声震梁宇: “天佑大明!蜀道已开!” 满堂文武顿时欢动,数月来的忧思顷刻化为沸腾的斗志。 而在千里之外的绵州城头,莫笑尘正远眺成都方向,下一步的作战地图在他心中徐徐展开。 与此同时,在四川盆地腹地,成都府的攻防战已进入尸山血海的阶段。 孙可望亲率十万大军,连营百里,将这座千年古城围得铁桶一般。 城下旌旗蔽日,营火夜夜映红天际,攻城车、云梯、冲车如巨兽般环伺四周,日夜不休的猛攻让城墙上的每一块砖石都在震颤。 成都城防历经秦汉唐宋历代经营,形成了堪称天下罕见的防御体系。 城墙高四丈有余,基宽达六丈,全部用糯米灰浆浇铸巨型条石砌成,城头可容四马并行。 东、西、北三面城墙外皆开凿有宽达十丈的护城河,引岷江活水充盈其中,河底密布竹签铁蒺藜。 唯独南门一带因临近锦江支流,地下水位过高,城壕既浅且窄,最窄处不过三丈,成为这座坚城唯一的软肋。守城老将李国平早已洞察此节。 六十二岁的将军将花白的长发束在铁盔内,亲自坐镇南城敌楼。他将城中最精锐的三千川兵全部调集南墙,沿垛口密集部署二百余门虎蹲炮、灭虏炮,又在女墙后隐藏五百名火铳手。 城楼两侧高耸的箭楼上,弩手们操控着需用脚力开弦的神臂弩,这种强弩可贯穿三重铁甲。 这日黎明,孙可望再度发动猛攻。 战鼓震天动地,数以万计的大西军如潮水般涌向南城。冲在最前的是扛着沙袋填壕的辅兵,他们赤裸上身,在箭雨中成片倒下,尸体很快将一段城壕填平。 随后而来的攻城车缓缓推进,车顶覆盖着浸水的牛皮,数不清的士兵躲在下面推动巨车。 “放!” 李国平一声令下,城头火炮齐鸣。虎蹲炮射出霰弹,如同铁雨般扫过人群,顿时血肉横飞。 灭虏炮发射的实心铁弹呼啸着砸进敌阵,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漫天飞舞。 一个年轻士兵被炮弹带走的半边身子还在向前奔跑,另外半边却已化作漫天血雾。 云梯终于靠上城墙,蚂蚁般的敌军开始攀爬。守军推出早已准备的夜叉擂——裹满铁钉的巨木从城头滚落,所到之处惨叫不绝。 沸腾的金汁从垛口倾泻而下,被浇中的士兵皮肉瞬间脱落,露出森森白骨,凄厉的哀嚎声甚至盖过了战鼓。 城内的景象同样惨烈。 流矢不时越过城墙,射中在屋檐下躲避的百姓。一颗偏离的火炮炮弹击穿民房,将躲在里面的全家老小炸成碎肉。 老弱妇孺挤在潮湿的地窖里,听着头顶不断的震动和惨叫,婴儿的啼哭被母亲用干瘪的乳房死死堵住。 在南门瓮城内,临时搭起的粥棚前排着长队。 一个老妇端着破碗接取稀薄的米粥,突然一支流矢穿透她的咽喉,浑浊的米粥与鲜血一起洒在泥土中。 守军来不及收拾尸体,只能将死难者简单堆在墙角,苍蝇很快黑压压地聚成一片。 夕阳西下时,孙可望终于鸣金收兵。 城墙下堆积的尸体高达丈余,护城河完全被染成暗红色,断肢残骸在血水中载沉载浮。 幸存的守军靠着垛口瘫坐在地,机械地咀嚼着发硬的饼子。李国平巡视城防时,脚下的砖缝都在向外渗血。 老将军俯身拾起半块被血浸透的家书,上面稚嫩的字迹还写着“爹爹早日归来”。 夜幕降临,城头火把次第亮起,照见城外连绵敌营如同星海。 城内传来隐隐哭声,而更多的百姓默默拿起铁锹,开始清理街道上的瓦砾残骸。 明日太阳升起时,这座浴血古城又将迎来新的厮杀。 夜色笼罩下,孙可望的大西军连营数十里,篝火如繁星般闪烁。中军大帐外,燃着巨大的篝火,火上炙烤着整只的牛羊,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弥漫在整个军营,试图驱散连日攻城失利的阴霾。 孙可望坐在虎皮大椅上,面色阴沉地撕扯着一只半生不熟的羊腿,犬齿凶狠地撕咬着还带着血丝的羊肉,粗暴地咀嚼着。他嗜好这种带血腥味的食物,认为这能激发他原始的野性和力量,让他找回当年跟随义父张献忠流窜天下、快意恩仇的血勇。 帐下诸将屏息凝神,无人敢上前劝阻他食用未熟的食物,谁都清楚,这位“大西王”的脾气暴戾无常,相较于之前的八大王“张献忠”,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言不合便有杀身之祸。 一名探马头目小心翼翼地禀报: “大王,探得确切消息,伪明的魏渊派了先锋人马入川,主帅叫莫笑尘,约有两万多人,现已过了剑阁,快到绵州了。” 孙可望闻言,嗤笑一声,将啃得乱七八糟的羊腿骨随手扔进火堆,溅起一串火星。 “哼,两万多人?还真是瞧不起人啊!这点人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 他接过侍从递上的布巾胡乱擦了擦手和嘴,环视帐中诸将,狂妄地说道。 “他魏渊在北方耍耍威风也就罢了,别以为打败了那个李自成,自己就是真龙了,话说回来,敢来四川这地界,是龙得给老子盘着,是虎得给老子卧着!” 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指着远处在夜色中显出巨大轮廓的成都城墙,特别是南门方向,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残忍的光芒: “眼下最要紧的,是给老子砸开成都这座乌龟壳!李国平那老匹夫,没几天蹦跶头了!告诉弟兄们,破城之后,老子准他们快活三日!城里的金银财宝、女人粮帛,谁抢到就是谁的!”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阵哄笑和叫好声。 “大王威武!大王万岁!” 他顿了顿,补充道: “至于魏渊那两万来人,先让他们在绵州凉快几天。等本王拿了成都,得了府库钱粮,收编了降兵,再以逸待劳,回头一口吃了他们!让天下人都知道,这四川,是老子孙可望的地盘!” 帐中诸将纷纷附和,帐内充满了骄狂之气,仿佛成都已是囊中之物,而远道而来的明军,不过是一盘稍后享用的点心,有他们的大西王在,弟兄们顿顿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烤肉香气与战争的欲望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成都平原的夜空之下。而在更远处,则是饿殍遍地,乌鸦成群,十室九空的惨状。 第640章 江淮脚夫 与此同时,在魏渊征战西北之际,那位从江北死局中侥幸生还的副使杨寅,正于烽火乱世中悄然书写自己的传奇。 《明史·列传第二百七十一·杨寅》曾载其年少旧事。 杨寅,京东开平人,父业摆渡,寅自幼随父舟楫往来,修船补桥,勤勉不怠。其父尝诫之曰:“木桥御洪,桩必深植;欲承重载,在交叉之榫。”寅谨记于心,更常翻检家藏《农桑衣食撮要》,于其中桥梁简图构架之法略窥门径。某年河水暴涨,木桥崩毁,两岸隔绝,西岸老妪延医不得,东岸农人困守田畴。众人惶急无措时,少年杨寅慨然曰:“桥为要津,岂可一日中断?吾请修之!”或劝水急危险,他却昂然应道:“京东之民,世代靠河而生,岂畏水哉!”遂率村民各家取木,远赴邻村求绳,旋即持斧凿率先下河。寒水没腰,凛冽刺骨,而他神色自若,依父所传深埋桥桩,凿交叉榫卯务使咬合坚牢,复以麻绳缠木为缆,环桥固防洪流。经两昼夜奋力,桥复通达,病者得医,耕者赴田,乡人无不感佩,谓其“少年有志,能承父业、济乡邻”。 由此可见,这位表面文弱实则刚毅的外交能臣,既有胆识过人之处,亦具极强的学习悟性。而他投效新军后所作“万里江山车书同,孤竹塞北意更浓。提师百万滦河上,立马燕山第一峰”一诗,更透出此人身处乱世而欲开创局面的雄浑气魄。 在得到魏渊“见机行事”的密令之后,杨寅并没有急着拉起人马硬干,反而沉下心来,选中了淮河中游的寿州、怀远到五河这一带“潜伏”下来。 他心里清楚,要想在这乱世中扎下根、做成事,光靠一腔热血不行,还得有真章法。 于是他日夜研读魏渊留下的兵书和文章,反复揣摩其中的用兵之道,最终下定决心:就在这儿,打游击! 为什么偏偏选中这块地方?杨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首先,这儿是三大军阀势力的“三不管”地带。 北边寿州是刘良佐的地盘,他一心想要控制淮河航运,捞取油水;怀远和五河一带则是高杰的控制区,从徐州运来的粮船都要经过这里,是他的命脉所在;而南边的五河以南地区,又被黄得功牢牢盯着,生怕高杰趁机向东扩张。这三股势力互相猜忌、彼此牵制,常常因为抢粮船、占码头的事情闹到南京朝廷那里去打口水仗。 他们之间的矛盾,正好给了杨寅在夹缝中生存发展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地形太适合打游击了! 淮河主干流在这里分出无数支流,什么涡河、浍河等河流纵横交错,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沼泽湿地。尤其是五河附近的“浍河洼”,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简直就是天生的藏兵洞。 在这里打仗,杨寅可以凭借四通八达的水路快速机动,而敌人的主力多是步兵骑兵,根本不熟悉水战。一旦敌人来围剿,游击队往芦苇荡里一钻,大军根本施展不开,甚至一不小心就会陷进泥潭里。再加上沿河小码头络绎不绝的商船粮船,队伍的补给也能就地解决。 这一片水乡泽国,俨然就是为游击战量身打造的天然战场。淮河的梅雨黏稠而晦暗,像是天上垂下的灰色裹尸布,将整个怀远码头笼罩在压抑的水汽之中。杨寅身披半旧蓑衣,蹲在芦苇荡里,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那些在码头上艰难谋生的人们身上。 这些力工脚夫,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会说话的牲口。他们赤着脚踩在泥泞的岸边,脊背被沉重的粮包压成了弯弓,每走一步,脚下就会渗出浑浊的血水。 三文钱一包米,一天若能扛上二十包,便是天大的幸运。更多的人在日复一日的重压下咳血、患病,最后像破麻袋一样被扔进淮河,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先生,我们真要在这里落脚?” 随行之人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不安。 杨寅没有回头,他的手指向那片窝棚区。 那里散发着粪便和腐烂物的恶臭,女人们在漏雨的棚屋里煮着看不出内容的糊粥,孩子们赤身裸体在泥地里爬行,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你看那个老人。” 杨寅的声音平静却沉重。 “他扛包时跌倒了,监工的鞭子抽裂了他的眼角。你看那个少年,他的肩膀已经溃烂流脓,却还在扛包,因为不干活就会饿死。” 不久之后,在码头的破庙内,出现了一位讲《三国》、《水浒》的杨先生,这里被他称为“夜学”,来的都是力工和脚夫,大家在寒冷的梅雨中获得了难得的轻松时光。 几天后,破庙里的“夜学”中,杨寅的声音在雨声中回荡。 他讲述着《水浒》中林冲被逼上梁山的故事,力工们听得入神。就在这时,老力工冲了进来,扑通跪地: “杨先生,求您写个状子!码头的人说我儿子偷粮,吊在码头上快打死了!” 庙内死一般寂静。杨寅缓缓起身,目光如刀: “状子?写给谁?这世道已经没有王法了!他们认的只有刀和粮!” 老力工绝望地捶地痛哭。杨寅突然拍案而起,声音如惊雷炸响: “既然他们只认这个道理,那我们就用这个道理教他们做人!他们有权贵的刀,我们有团结的力量!今天我就问你们一句:是想继续做任人宰割的牲口,还是随我争一个做人的尊严?” 人群骚动起来。老力工颤声问: “杨先生,我们这些苦力,怎么争啊?” 杨寅大步走到庙堂中央,声音激昂: “一根筷子易折断,十根筷子折不断!我们一个人去要人,会被打死。但我们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起去呢?” 他猛地抓起一根木棍: “不想再看着亲人惨死的,不想再被当作牲口的,就拿起你们身边的家伙!今天我们去要回的不仅是一个兄弟,更是我们做人的尊严!” 杨寅第一个冲出庙门,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衣衫。 起初只有零星几个人跟上,但随着他坚定地向码头走去,身后的人群越来越庞大。棍棒、扁担、铁钩,这些平日里的劳动工具,今夜成了争取尊严的武器。 码头粮营前,守兵见状厉声呵斥: “反了你们这些苦力!快滚!” 杨寅毫不畏惧: “我们来要人!放人!” 当守兵提刀恐吓时,杨寅突然出手,木棍精准地击打在守兵头上,鲜血顿时涌出。 “还有谁想试试?” 杨寅的声音冷如寒铁。 “我们今日敢来,就没想着活着回去!但就算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守兵们被这群突然爆发的力工震慑住了。平时这些唯唯诺诺的苦力,今夜眼中却燃烧着可怕的火焰。 被吊打的青年终于被解救下来。消息一夜之间传遍码头每个角落。 “杨先生带人打了官兵!” “他们真的把小李子救出来了!” “原来团结起来真有力量!” 两天后,当码头的守备调集人手前来捉拿杨寅时,破庙里正在上演另一幕。 杨寅站在破败的神像前,手中捧着一碗浊酒: “兄弟们!我知道你们害怕!我也害怕!但害怕能改变什么?能让我们的父母有病可医?能让我们的孩子有书可读?能让我们不再像牲口一样活着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 “我乃永熙朝廷特使杨寅,奉柱国太宰魏渊之命前来!魏大人有令:凡助义军者,将来人人分田分地,再无苛捐杂税!” 人群中惊呼四起。杨寅继续道: “我知道你们不信!这世道已经让人不敢轻易相信什么了!但我杨寅今日在此立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猛地把酒碗举高: “从今日起,没有大人老爷,只有兄弟同胞!愿随我杀出一条生路的,饮下这碗酒!让我们的父母老有所养,让我们的子女读书识字!让这淮河之水,见证我们的誓言!” 老力工第一个跪下: “我这条老命是您给的!跟您干了!” 又一个声音吼道: “妈的!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得像个汉子!” “反了他娘的!这鬼日子过够了!” 庙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官兵的叫骂声已清晰可闻。 杨寅猛地摔碎酒碗: “兄弟们!拿起家伙!让那些欺压我们的人看看,力工脚夫也不是好欺负的!” 庙门轰然打开。官兵们原本气势汹汹,却瞬间愣在原地——面前是上百名眼含热泪却目光坚定的力工,他们手中的棍棒、铁钩、扁担在雨中闪烁着寒光。 杨寅站在人群最前方,声音穿透雨幕: “今日,我们要为自己而战!” “战!战!战!” 力工们的呐喊声震天动地,连淮河的波涛似乎都为之一震。 夜色如墨,淮河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波光。 怀远码头边的窝棚区里,一群刚下工的力工围坐在微弱的篝火旁,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写满疲惫的脸庞。 老王头用力捶打着酸痛的后腰,声音嘶哑地骂道: “他娘的,从鸡叫干到鬼叫,扛了一天包挣的这点铜钱,连漕帮的份子钱都不够交!“ “官府要税,老板克扣,漕帮还要抢,这三座大山是要把咱们的骨髓都榨干啊!“ 另一个中年汉子朝火堆啐了一口,火星噼啪作响。 这时,脚夫老赵掀开破草帘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不同往日的神采: “各位老少爷们,今天我老赵把话撂这儿。那位杨先生,真是永熙皇帝派来的特使!他是来给咱们穷苦人找活路的!“ 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一个满脸不信的年轻人冷笑道: “又来一个说大话的!去年不也有人说要分田分地,结果呢?连个响屁都没放出来!“ “就是!“ 另一个声音接话道。 “这年头,身份都是自己封的。俺要是有点钱,也去买身行头,说自己是哪个王爷的后人!“ 第641章 攻略寿州 老赵却不急不躁,压低声音说: “杨先生说了,今夜他要亲自去江北的朝廷大营,每个工棚都可以派一个代表跟着去,亲眼看看是真是假!“ 这话一出,窝棚里顿时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淮河的流水声。 当夜子时,十余条小舟悄然滑过淮河。 杨寅亲自掌舵,船上的力工代表们个个神情紧张。老赵头蹲在船头,双手死死抓着船舷,指节发白。 “看!“ 突然有人低呼。只见江北一处隐蔽的河谷中,赫然出现连绵的营帐,数以千计的营火将山谷照得通明。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守营士兵见到杨寅后立即单膝跪地: “杨大人!刘将军已在中军大帐等候多时了。“ 中军大帐内,刘文秀大笑着迎上来,用力拍了拍杨寅的肩膀: “杨使官!魏大帅来信特意交代,你在江淮的行动,我军定当全力配合!“ 他转头对副将下令: “立即调拨五百石粮食,明日天明就送往南岸支援杨大人!“ 回程的船上,力工代表们仍然处在震惊中。终于有人颤声问道: “杨、杨大人,您真是。。。。。。“ 杨寅站在船头,任夜风吹动他的衣襟: “现在你们可信了?永熙朝廷不仅要分田分地,还要让咱们穷苦人当家做主!“ 第二天,消息像野火般传遍整个码头。 第三天,“是真的!朝廷来人了!““亲眼所见,江北驻扎着千军万马!““杨大人一句话,就调来了五百石粮食!“ 三天后,破庙里挤得水泄不通。 杨寅站在香案上,目光如炬: “诸位兄弟!咱们被欺压得太久了!今日,我们‘脚夫的抗争‘就此开始!我们要让那些欺压我们的人知道,穷苦人团结起来的力量!“ “愿随杨大人!“ 上千人的呐喊震天动地,惊起芦苇荡中栖息的水鸟。 从此,一支头戴斗笠、手持扁担鱼叉的特殊军队,出没在淮河沿岸的芦苇荡中。 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专挑欺压百姓的官兵和漕帮下手。 月黑风高之夜,淮河上雾气弥漫。 三条轻舟如鬼魅般滑过水面,船桨都用布包裹,悄无声息。杨寅蹲在船头,目光如鹰隼般锐视前方。 “大人,高杰的粮船就在前面,共有五艘,护卫约五十人。“ 探子低声禀报。 杨寅嘴角微扬: “按计行事。记住,务必‘失落‘几面刘良佐部的旗号。“ 霎时间杀声四起。 游击队员们如猛虎般跃上粮船,与护卫厮杀在一起。 混乱中,有人故意扯着嗓子大喊: “寿州的弟兄们,抢了粮食好过年啊!“ 战斗很快结束。 杨寅站在装满粮食的船上,对部下吩咐: “把这几面刘字旗扔在甲板上,要扔得像是匆忙间落下的。“ 接着又对另一人道: “你去怀远散播消息,就说刘良佐部下索饷不成,劫了高杰的粮船。“ 三日后,高杰大营内气氛紧张。 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夫跪在帐前,哭诉道: “将军明鉴!那日小的在打鱼,亲眼看见船上的人穿着寿州兵服色,还听见他们喊‘刘将军有令‘!“ 高杰勃然大怒,一拳砸在案上: “好个刘良佐!竟敢动我的粮船!传令下去,扣留所有寿州方向的商船!“ 几乎同时,在五河一带,杨寅又策划了另一次行动。 夜色下,黄得功部的前哨营地里,哨兵正在打盹。突然,几支火箭射入营中,顿时火光四起。 “敌袭!敌袭!“ 混乱中,一队黑衣人迅速冲杀一番后撤离,故意在地上留下几柄刻有“寿州官造“字样的腰刀。 次日清晨,黄得功骑着战马,面色铁青地视察被袭击的营地。 守将跪地禀报: “将军,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呈上的正是那些腰刀。 “刘良佐!“ 黄得功咬牙切齿。 “看来你是活腻了!“ 一个月内,三镇将领之间的猜忌愈演愈烈。 高杰扣留了刘良佐的商船,刘良佐则派兵拦截黄得功的粮队,黄得功又加强了与高杰边境的防务。 而此刻的杨寅,正悠闲地坐在浍河洼的芦苇荡中,听着部下汇报三镇动向。 “大人神机妙算!“ 一个脚夫敬佩地说。 “现在他们狗咬狗,根本没空管我们了。“ 杨寅微微一笑: “让他们互相猜忌去吧。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壮大力量。“ 他望向远方的淮河,轻声道: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起初,当刘良佐在寿州总兵府中接到境内出现“流民作乱”的禀报时,他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随手将文书掷于案上。 “不过是些饿疯了的泥腿子,聚众抢粮罢了。” 他对着麾下将领笑道。 “让地方团练去处置便是,何须大惊小怪。” 然而一个月后,当战报显示这伙“流民”已发展至上千人,并且接连袭击了三处漕运码头时,刘良佐再也笑不出来了。 “整整一千多人!” 他暴怒地拍案而起。 “就在本镇眼皮底下,聚集了上千叛军!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更让他不安的是,这伙人不仅人数众多,而且组织严密、战术刁钻。 他们专挑粮船和军饷下手,得手后就消失在淮北错综复杂的河汊沼泽中,根本无从追击。 “是个叫杨寅的秀才在统领。” 参军战战兢兢地禀报。 “听说他自称是永熙朝廷的特使。。。。。。” “放屁!” 刘良佐怒吼道。 “不过是个落第秀才,也敢在本镇的地盘上撒野!传令张黄盖,率三千精兵,给我把这个杨秀才的人头提来!” 梅雨方歇,淮北平原尚未完全摆脱泥泞。 张黄盖率领的三千官兵浩浩荡荡开进怀远地界,旌旗遮天蔽日。 杨寅早已得到消息。他本欲率军渡过淮河支流,夺取南岸村庄作为缓冲,但连续三次尝试都被当地团练击退。 这些地主武装虽然不敢野战,但凭寨死守却格外顽强。 “先生,张黄盖主力距此已不足二十里!” 探马来报,那些力工都习惯称呼杨寅为先生。 杨寅当机立断: “传令,全军转入守势,依托北岸沼泽布防!” 张黄盖用兵老练,分兵两路:一路自江北迂回,企图包抄游击军后路;另一路沿河南岸部署,形成夹击之势。 两日后,南岸官兵率先发起强攻。数十条渡船直扑北岸,箭矢如雨点般射向游击军阵地。 “稳住!” 杨寅在阵中大喝。 “放他们近些再打!” 当渡船距岸边仅三十步时,杨寅猛地挥下令旗: “放箭!” 埋伏在芦苇荡中的弓手突然现身,箭雨倾泻而下。官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水,渡船顿时大乱。 与此同时,另有力工率领一支精兵沿河岸疾行,突然出现在敌军侧翼,发起猛烈突袭。 整整一日,官兵发动七次进攻,每次都被杨寅以灵活机动的战术击退。 时而诱敌深入,时而侧翼突袭,时而诈败设伏。张黄盖的部队在这片沼泽地带举步维艰,反而屡屡中计。 日落时分,官兵终于溃退。南岸河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百具尸体,河水都被染成了淡红色。 张黄盖站在南岸高地,远远望见北岸游击军阵中那面“杨”字大旗依然屹立,不禁咬牙切齿: “好个杨寅,本将倒是小看你了!” 而对岸的杨寅,虽然取胜,眉头却紧锁着。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雨水连绵不绝地下了整整一个月,将淮北大地泡得泥泞不堪。张黄盖的围困日渐收紧,游击军的粮草也开始见底。 每个夜晚,都能看见官兵营地的篝火如同繁星般密布,将游击军的活动空间压缩得越来越小。 “先生,再这样下去,不等官兵进攻,我们自己就先饿死了。”手下忧心忡忡地说道,他的铠甲是之前缴获的,如今上面沾满了泥浆,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杨寅站在临时搭起的望楼上,目光穿透雨幕,凝视着远方洛涧一带的地形。那里河道曲折,林木茂密,正是设伏的绝佳地点。 “传令下去。” 杨寅突然转身,声音坚定。 “今夜子时,全军突围,转进寿州!” 雨越下越大,夜色如墨。 游击军将士们悄无声息地收拾行装,用布包裹马蹄,给车轮缠上草绳。每个人都明白,这是生死存亡的一战。 子时整,游击军突然向东南方向发起猛冲。张黄盖果然中计,立即率主力渡河追击。 “快!别让杨寅跑了!” 张黄盖在雨中大吼,亲自督军过河。官兵们冒雨强行渡河,队伍拉得老长。 而此时,杨寅早已亲率两千伏兵,埋伏在洛涧两侧的山林之中。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滴落,每个人都在雨中瑟瑟发抖,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先生,敌军前锋已过洛涧,中军正在渡河!” 探马悄声来报。 杨寅点点头,举起右手。所有伏兵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就在这时,雨势突然加大,河水暴涨。官兵的火绳枪全部湿透,成了烧火棍。 “天助我也!” 杨寅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挥下手: “杀!” 霎时间,杀声震天。 两千伏兵从两侧山林中杀出,如猛虎下山。与此同时,七百精锐突然出现在官兵后方,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张黄盖大惊失色: “中计了!快撤!” 但为时已晚。官兵前后被夹击,火器又无法使用,顿时乱作一团。游击军将士如入无人之境,大刀阔斧地砍杀。 “不要恋战!” 杨寅在乱军中大喝。 “直取中军大帐!” 杨寅一马当先,率一队精兵直扑张黄盖的帅旗。官兵见主帅遇险,更是军心大乱。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雨势渐歇,战场上尸横遍野。 张黄盖在亲兵护卫下仓皇逃窜,连帅印都遗落在地。 游击军乘胜追击,一连踏破数十座营盘,缴获的军械辎重堆积如山。 “先生,前方就是寿州!” 探马来报,声音中带着兴奋。 杨寅望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寿州城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一鼓作气,拿下寿州!” 第642章 杨谷出阵 守城官兵根本没想到游击军会突然杀到,仓促应战。 而城内百姓听说杨秀才来了,竟然纷纷响应,有人甚至偷偷打开城门。 日上三竿之时,“杨”字大旗已经插上了寿州城头。 站在城楼上,杨寅远眺着广袤的淮北平原。 这一战,他们不仅突破了重围,更夺取了一座重镇。 寿州城破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不出三日便已传至驻守淮安的刘泽清耳中。 这位以骑墙着称的军阀正在府中听曲宴饮,闻报时手中的玉杯“啪“地一声跌落在地,琼浆溅湿了华贵的锦袍。 “什么?杨寅占了寿州?“ 他猛地起身,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就是那个永熙的使团副使?他竟然带着一帮泥腿子造反了?还打下了寿州?“ 参军战战兢兢地禀报: “是的,而且前去镇压的张黄盖败走洛涧,三千兵马折损过半,如今退守凤台。。。“ 刘泽清挥手屏退歌姬,在厅中来回踱步。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时而皱眉,时而沉吟。这个消息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一个书生,带着千余乌合之众,不仅突破了重围,还夺取了重镇寿州?这简直匪夷所思! “大人。“ 心腹参将低声道。 “这个杨寅不简单啊。听说他背后有永熙朝廷的支持,此次作战,用兵如神。。。“ 刘泽清冷哼一声: “什么用兵如神!不过是侥幸罢了。但,那小子之前来过咱们这,确实是个人物!“ 他闪烁的眼神暴露了内心的动摇。 三日后,当杨寅的使者秘密抵达淮安时,刘泽清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没有立即接见使者,也没有将其扣押,而是安排在一处别院暗中款待。 夜深人静时,刘泽清才悄悄来到别院。使者不卑不亢地呈上杨寅的亲笔信: “刘将军,杨先生说,如今朝廷更迭,正是英雄择主之时。将军坐拥淮安重镇,若肯相助永熙朝廷,他日必定位列公侯。“ 刘泽清默不作声地看完信,忽然冷笑: “杨寅好大的口气!他以为拿下寿州,就能说动本镇吗?“ 使者从容应答: “杨大人说,将军是聪明人。如今南京朝廷内斗不休,弘光帝昏庸无能。而永熙朝廷如日东升,魏渊大将军已定西北,不日即将东进。将军此时若肯相助,雪中送炭之功,远胜他日锦上添花。“ 这句话正好戳中了刘泽清的心事。 他确实没对南京朝廷报多大的期望,但又不敢轻易改换门庭。如今杨寅在寿州站稳脚跟,永熙朝廷在淮北有了立足点,这盘棋确实不一样了。 “回去告诉杨寅。“ 刘泽清沉吟良久,终于开口。 “本镇可以与他暗中往来,粮草军械也可通融。但要明面上易帜,还需从长计议。“ 使者心领神会地笑了: “杨先生说了,只要将军行个方便,他日必有厚报。“ 送走使者后,刘泽清独自在书房中坐了很久。他取出一幅地图,在寿州位置上画了一个圈,又在淮安位置上画了一个圈,最后在两个圈之间画了一条线。 “也罢。“ 他喃喃自语。 “先留条后路,总不是坏事。“ 襄阳总兵府内,暮色渐深。 杨谷风尘仆仆,刚踏入府门,官靴上的征尘还未及拍落,便见妻子徐祉妍已提着灯笼,款款迎至廊下。 “相公。” 她轻声唤道,眼中流转着欲言又止的柔光。 杨谷微微一笑,伸手拂去她肩上并不存在的落叶,语气温和却了然: “兄长来过了吧。” “嗯。” 徐祉妍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她深知自己夫君的敏锐,也明白兄长徐少谦每每借她之口请托,实是令杨谷为难。 她顿了顿,轻声道: “兄长说如今前线吃紧,各处都要用人……他希望夫君能……” “好了,我知道了。” 杨谷打断她,语气里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我正好也有事要同兄长商议。晚上让厨房多备几个菜,请兄长过来一叙吧。” 徐祉妍闻言,眼中忧虑顿消,泛起一丝欣喜,连忙应声去安排。 入夜,总兵府的花厅里只摆开一张方桌,所谓家宴,果真如杨谷一贯的俭省作风,不过四菜一汤,一壶薄酒。 徐少谦匆匆赶来,袍角还沾着官署的墨尘。 他近来心力交瘁,原本以为趁乱起事、振臂一呼便可应者云集,孰料天下瞬间冒出诸多政权,彼此攻伐不休,他昔日擅长的纵横捭阖、阴谋算计,在真刀真枪的鏖战中竟显得有些无力。 刚一落座,寒暄未及三句,徐少谦便按捺不住,直奔主题: “我说妹夫,这次你可真得帮帮为兄了!孙可望那边急报,说魏渊的先锋已经进入四川了,让我们出兵增援。” 得知妹妹已通过气,他心中有了底,说话也少了往日的迂回。 杨谷神色不动,只抬手执箸,夹了一筷青蔬,细细咀嚼后却道: “今日这菜,盐似乎重了些,回头记得提醒厨下。” 徐少谦一怔,深知这位妹夫从不虚言,此言必是暗指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手伸得太长了。 他正待开口,杨谷已放下筷子,目光沉静地望过来: “兄长,孙可望坐拥十万兵马,早已不听我荆襄调度。他此番求援,非为解困,实欲驱虎吞狼,令我军与明军在蜀地相互消耗,他好坐收渔利。” 他稍作停顿,语气斩钉截铁。 “故而,西进四川,我不会去。” “可这……四川若失,我侧翼危矣!” 徐少谦急道。 “兄长莫急。” 杨谷抬手止住他。 “我不向西,却欲向东。” “向东?” 徐少谦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难不成你要……直取南京?!” “正是。” “哎呀!我的好妹夫啊!” 徐少谦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 “你可是真想通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怎能不激动?当初白莲教势起,兵锋一度直逼南京城下,他数次恳求杨谷出兵东进,趁势夺取江南根本之地。 然而杨谷始终按兵不动,致使战力薄弱的白莲教众终被江北四镇击溃,一路败退至荆襄,最后还是靠杨谷出手才稳住阵脚。 如今杨谷竟主动提出东出,这无疑是他们争夺天下棋局中,他期盼已久的那步绝杀之棋! “此乃天赐良机!” 徐少谦兴奋地搓着手,脑中已开始盘算兵马粮草。 “妹夫你只管放手去做,粮秣军需,为兄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凑齐!” 杨谷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只是淡淡一笑,重新拿起筷子: “菜要凉了,兄长,先用饭吧。” 夜色渐深,襄阳总兵府内的灯火却仍亮着。 送走了兄长徐少谦,徐祉妍回转内室,见丈夫杨谷独立窗前,望着院中沉沉的夜色,背影显得格外凝重。 她缓步上前,将一件外袍轻轻披在杨谷肩上,柔声问道: “夫君,你没事吧?我看你今晚席间,似乎心事重重。” 杨谷转过身,握住妻子微凉的手,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没事,祉妍。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也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些事情。” 他目光深远,仿佛已穿透眼前的墙壁,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徐祉妍轻叹一声,眼中忧虑未散: “我知道你与魏渊交情匪浅,心底不愿与他为敌。可是哥哥他、他的压力也很大,天下的局面……” “我知道。” 杨谷轻轻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坚定。 “兄长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为了我们,为了荆襄这方基业能在这乱世中立足、壮大。你放心,这次东出,我并非全无准备,也并非意气用事。我知道该如何做。”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徐祉妍望着丈夫眼中久违的锐利光芒,知道他已经做出了不容更改的重大决策。 数日后,襄阳城内战鼓雷动,号角连天,大军开拔的肃杀之气弥漫全城。 杨谷终于尽起精锐,誓师东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出城门,铠甲鲜明,旌旗如云,军容之盛,令人震撼。 这支东征大军,堪称杨谷多年心血之结晶。 1万重甲兵。 这是杨谷倾注大量资源打造的核心精锐。士卒皆百里挑一的力士,身披由精铁反复锻打而成的全身甲胄,甲片厚重,寻常弓弩刀剑难以穿透。 他们不仅装备长柄重斧、铁锤、狼牙棒等破甲利器,更人手配备一杆改良过的重型火铳,能在近距离喷射致命的弹丸或火焰,是兼具超强防护、恐怖冲击力和凶猛火力的移动堡垒,专为撕裂坚固敌阵而生。 1万方阵兵。 杨谷深入研究魏渊提供的西洋战法,并结合中原实际仿效、改良西班牙方阵而成的混合兵种。 每个方阵以长枪兵为坚核,长枪如林,有效克制骑兵冲击;火铳手分层环绕,轮番射击,形成持续不断的火力网;阵中还配有刀盾手和轻型火炮,灵活护卫侧翼、填补空隙。阵势严谨,变化灵活,尤其擅长在野战中结阵对抗优势敌军。 5千精锐骑兵。 完全仿照并旨在超越卢象升麾下名震天下的“天雄军”骑兵模式打造。骑士皆选自善骑射、精马战的悍勇之士,装备优良,训练有素,兼具极高的机动性、强大的冲击力和独立的作战能力,是战场上的决定性突击力量。 2万5千嫡系战兵。 皆是杨谷多年来一手带出的老兵,忠诚可靠,经验丰富,战术执行能力强,是全军的中坚骨干。 此次东出,杨谷可谓是拿出了全部家底,精锐尽出。这与他和魏渊不同的统帅风格密切相关。 如果说魏渊是天生的战场主宰,如同项羽再世,临阵指挥、冲阵斩将无人能及,那么杨谷则是岳飞、戚继光式的统帅,他更擅长的是选拔、编练和锻造一支强军。 若单论练兵之能,或许魏渊亦要稍逊一筹。加之昔日两人相交甚密,杨谷深受魏渊那些超乎时代的军事思想和组织理念熏陶,其练兵之法更是融汇古今,效率与成效远超同侪。 第643章 武昌战役 武昌府,左良玉府邸。 清晨,左良玉一如往常般在庭院中练习拳法,虎虎生风,这是他几十年军旅生涯雷打不动的习惯。 一套拳法尚未打完,其子左梦庚便神色慌张地疾步闯入。 “父帅!大事不好!襄阳的杨谷点齐兵马,朝我们来了!探马报称,至少有5万之众,皆是其麾下精锐!” 左良玉闻言,动作丝毫未乱,直至一套拳法打完,才缓缓收势,气息匀长。他瞥了一眼惊慌的儿子,冷哼一声: “慌什么!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过是仗着昔日魏渊的举荐得以跻身行列,后又借白莲教残势站稳脚跟,他能有什么真本事?无非是虚张声势罢了!无妨,莫怕!” 左良玉的淡定并非毫无缘由。他麾下兵马号称十余万,虽多为收拢的各路溃兵、散勇,成分复杂,但凭借如此庞大的数量,据守坚城武昌,他自认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通拳毕,他额头微微见汗,气息却依旧沉稳。年近五旬的左良玉,仍旧雄姿英发,精神矍铄,尤其一双虎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威势逼人。 “来啊!升帐,点兵!” 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武昌城高厚的城墙上,这座雄踞长江之滨、控扼江汉咽喉的巨城,在秋日晨光中更显巍峨。 城墙高近四丈,基厚近六丈,皆以巨砖砌就,环城的护城河引江水灌注,宽达十余丈,波涛微兴。 城头垛口如齿,箭楼耸立,滚木礌石、火油铁汁一应俱全,更有大小火炮数十门探出黑洞洞的炮口。左良玉拥兵十余万据守于此,自诩固若金汤。 此刻,城东外的原野上,黑压压的襄阳军阵如同凭空生出的一片铁森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军阵最前方,杨谷立马于帅旗之下,一身银甲,目光冷静地扫视着眼前的坚城。 他身后,5万大军鸦雀无声,唯有战旗在风中猎作响,一种压抑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正在无声地积聚。 左良玉亲自登上了东城楼,望着城外军容严整的襄阳军,脸上轻蔑之色稍敛,但依旧自信: “阵势倒还齐整,可惜,欲破我武昌,无异于痴人说梦!传令各炮位,待敌进入射程,便给杨谷小儿一个下马威!” 辰时三刻,战鼓擂响。 杨谷军阵中,率先发难的不是步兵,而是集中于阵后的近百门各式火炮。随着杨谷令旗挥下,震耳欲聋的炮声猛然爆发! “轰!轰!轰——!” 炮弹划破空气,带着凄厉的呼啸,如同冰雹般砸向武昌城墙及城头守军。 实心铁弹重重撞击墙砖,碎屑纷飞;开花弹凌空爆炸,破片四射,城头顿时惨叫声四起。 左军部署在城头的火炮试图还击,但射程、精度与火力密度远逊于杨谷精心打造炮队,往往才发射一两轮,便被对方更猛烈的炮火覆盖、摧毁。 剧烈的炮击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武昌东城墙面已是伤痕累累,多处垛口被毁,守军被压制得抬不起头。 左良玉没想到对方火力如此凶猛,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炮火准备稍歇,杨谷的第二步棋已然落下。 “重甲兵!前进!” 中军官旗语挥动。 约5千名全身披挂、如同钢铁巨兽般的重甲兵,开始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向着护城河推进。 他们巨大的身躯和厚重的铠甲形成一堵移动的铁墙,压迫感十足。 守军箭矢射在他们身上,叮当作响,却难以穿透。部分重甲兵背负土袋,在同伴掩护下,迅速填充护城河的一段区域,为后续进攻开辟道路。 其余重甲兵则用手中重型火铳向城头持续射击,压制任何敢于露头的敌人。 与此同时,数十架高大的云梯、坚固的冲车,在“方阵兵”的掩护下,开始向前移动。 方阵兵们保持严整队形,长枪如林指向城外可能出现的反击骑兵,火铳手则随时准备仰射城头。 左良玉见状,急调预备队增援东城,并命令骑兵出侧门,试图冲击襄阳军侧翼。 然而,左良玉的骑兵刚冲出城门,迂回至预设位置的杨谷麾下5千精锐骑兵便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截杀过来! 这些仿天雄军练就的铁骑,马快刀利,冲击力极强,瞬间就将左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将其牢牢钉死在城墙脚下,无法对攻城部队形成威胁。 杨谷坐镇中军,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命令如流水般下达: “命令左翼方阵向前五十步,火力覆盖城楼右侧!” “炮队集中火力,打击敌军西南角楼,那里是其指挥所在!”“重甲兵第二队,加强攻城力度!” 他的指挥精准而高效,仿佛能洞察战场每一处细微变化,总能先左良玉一步做出应对。 左良玉虽也算沙场老将,但在杨谷这种融入了近代军事理念的、系统而高效的指挥体系面前,竟显得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他庞大的兵力在杨谷有针对性的打击和压制下,难以有效协调和展开。 战场焦点集中于东城门。 重甲兵们已经冒死将云梯靠上城墙,开始悍不畏死地攀爬。城头守军疯狂地倾泻滚木礌石、沸油金汁,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断有重甲兵从高处摔下,非死即残。但后续者依旧前仆后继,他们厚重的铠甲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了伤害,一旦有人登上城头,便立刻挥舞重兵器左右劈杀,艰难地扩大立足点。 方阵兵的火铳手们则持续进行齐射,密集的弹雨压制得城垛后的守军难以有效阻击登城部队。 惨烈的攻城战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襄阳军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但终于在城东段打开了几处缺口,越来越多的士兵涌上城头,与守军展开血腥的白刃战。 杨谷看准时机,下达了总攻命令! 预备队全部压上,战鼓声震天动地。襄阳军士气大振,攻势如潮。 左良玉见局势危急,亲率家丁精锐上城督战,企图将登上城头的襄阳军赶下去。 他确实勇猛,刀下斩杀数名襄阳士卒,暂时稳住了局部阵线。 然而,就在他奋力拼杀时,城下杨谷目光一冷,对身旁的神射手队下达了命令: “瞄准敌酋左良玉,狙杀!” 数支精心打造的重型火铳同时瞄准了城头那个显眼的身影。 “砰!”“砰!” 几声并不起眼的铳响混杂在震天的喊杀声中。 正在挥刀的左良玉身体猛地一震,胸前爆出几朵血花。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又望向城外杨谷帅旗的方向,眼中充满惊愕与不甘,随即重重倒地。 “大帅死了!大帅阵亡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守军中蔓延开来。 主帅突然战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就苦战多时、伤亡惨重的左军顿时土崩瓦解,纷纷弃械逃窜,或跪地求饶。 武昌东门被从内部打开,杨谷麾下大军如潮水般涌入城内。 巷战仍在继续,但已无悬念。左梦庚试图收拢残兵抵抗,很快便被击溃擒杀。 至日落时分,武昌全城基本平定。 是役,杨谷以5万精锐,一日之内强攻克复号称有10余万大军驻守的武昌重镇,阵斩左良玉父子,自身伤亡虽也不小,但战果极其辉煌。 城中街巷尸骸枕藉,血流处处,战争的残酷体现得淋漓尽致。 杨谷踏入硝烟尚未散尽的武昌城,站在城楼上,眺望着滚滚长江。他的脸上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片沉静。 此战不仅检验了他练兵的成果,更证明了他的指挥能力。东进的大门,已被他用最强硬的方式一脚踹开。 天下的棋局,因他这雷霆一击而骤然改写。 武昌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惊雷,瞬息间传遍大江南北。 南京弘光朝廷闻讯,举朝骇然,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金銮殿上,龙椅中的弘光帝朱由崧面色惨白,肥硕的身躯因惊惧而微微颤抖。 左良玉,这位拥兵自重、连把持朝政的马士英、阮大铖等人都不敢过分逼迫的强藩,竟在一天之内被杨谷彻底击垮,身死军灭! 这消息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震得南京小朝廷头晕目眩。 “这…这如何可能?左良玉十余万大军,武昌坚城,怎会一日即陷?” 弘光帝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兵部尚书史可法出班奏对,语气沉重: “陛下,消息确凿。杨谷所部火器犀利,兵甲精良,战术刁钻,更兼其用兵如神,左良玉轻敌猝败…如今襄阳兵锋已出荆襄,直逼江东,东南震动啊!” 马士英急声道: “陛下!当务之急是即刻调兵阻截!杨谷下一个目标,必是南京!” 阮大铖也连忙附和: “马相所言极是!须立刻敕令江北诸镇,发兵御敌!” 经过一番仓皇失措的商议,弘光朝廷终于做出反应。 急调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两部精锐,火速沿长江下游的采石矶至芜湖一带布防,构筑防线,企图凭借长江天堑,阻挡杨谷东进的铁蹄。 同时,朝廷檄文四出,严令其他各路兵马向南京靠拢,一副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的景象。 杨谷之名,一夜之间成为悬挂在弘光朝廷头顶的利剑。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崎岖入蜀古道上的魏渊,也收到了来自东线的急报。 展开军报,魏渊的目光骤然凝固。 他逐字逐句地读着,眉头越锁越紧。 “一日克武昌…阵斩左良玉…” 他喃喃自语,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深深的震撼与了悟。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位好友的身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魏渊深吸一口气,复杂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杨谷兄…你这是要抢先一步,以雷霆之势,与弘光朝廷拼个鱼死网破啊!这难道就是你当初所说的‘献祭’?以旧朝的覆灭,作为新生的祭礼?” 第644章 大西东逃 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好友惊人战绩的赞叹,也有对其选择如此激烈方式的担忧,更有一股紧迫感油然而生。 他明白,杨谷此举,不仅是为了徐少谦的白莲教基业,更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为他魏渊扫清障碍,或者说,在逼迫天下大势加速演变。 “传令全军!” 魏渊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加快进军速度!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平定四川!” 他知道,时间变得无比宝贵,他必须尽快稳定西线,然后才有余力东顾,去争取、去应对他那位做出了惊人之举的好友,杨谷。 武昌城内,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徐少谦志得意满地骑着高头大马,在麾下白莲教将领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开进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雄城。 看着城头飘扬的己方旗帜,以及街道两旁那些或敬畏、或恐惧的目光,徐少谦只觉得扬眉吐气,心胸畅快无比。 “哈哈哈哈!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用力拍着身旁将领的肩膀。 “瞧瞧!瞧瞧!这才叫用兵!一天!就一天呐!左良玉那老匹夫就灰飞烟灭了!看来这天下大事,终究还得靠我妹夫啊!” 他此刻对杨谷的佩服简直无以复加。 杨谷用一场无可争议的大胜,彻底奠定了他在白莲教军中乃至整个天下格局中的赫赫威名。 而“杨谷”这个名字,也随着武昌之战的传奇战绩,以各种形式在民间飞速流传,越传越神: 有说他是“武曲星”下凡,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一人一骑就能冲垮万军大阵; 有说他精通兵法,能撒豆成兵,呼风唤雨,武昌之战时曾唤来天雷劈碎了城门; 有说他爱兵如子,麾下士卒都肯为他效死力,所以才能攻无不克; 还有更离奇的,说他身怀异术,能一眼看穿敌军虚实,左良玉就是被他瞪了一眼才心神失守被杀的… 这些荒诞不经却又广为流传的传说,虽然夸张,却实实在在地反映出杨谷此战带来的巨大震撼。 “襄阳杨谷,一日克武昌”。 已成为天下皆知的谚语,其声威之盛,一时无两。 天下人皆知,江南之地,又一位足以搅动风云的枭雄,已然崛起。 川北的秋风已带了些肃杀之意,吹过刚刚收割过的稻田,卷起阵阵尘土。 新军第七镇总旗官刘好骑勒住战马,立于一处矮坡之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略显混乱的村庄,金堂县的外围据点。 作为前闯营老卒,对眼前这种场面再熟悉不过。远处烟尘起处,一队打着“大西”旗号的兵马正乱哄哄地涌出村庄,看样子是发现了他们,试图列阵,但那阵型松垮,喧哗声远远就能听见。 “呸!还是老样子!” 刘好骑啐了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更有一丝复杂的感慨。他曾几何时,也是这般模样。 “总旗,打不打?” 身旁的哨长请示,脸上跃跃欲试。 “打!为何不打?” 刘好骑拔出腰刀,提高了音量。 “弟兄们!让对面那些还没开眼的瞧瞧,什么才叫打仗!弩手上前,火枪队准备!骑兵两翼展开!别给咱们第七镇丢了份!” 命令清晰下达。新军第七镇的将士们瞬间动了起来,动作迅捷而有序。 弩手冷静地装填、瞄准,火枪队分成三列,准备进行标准的轮番射击。 骑兵如同灵动的豹子,悄无声息地向两翼包抄。整个队伍如同一台突然启动的精密机器,沉默中蕴含着可怕的力量。 对面的大西军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头目模样的将领还在呼喝着试图整队,甚至有人乱哄哄地向前冲来。 “放!” 刘好骑的刀猛地挥下。 崩!崩!崩!弩弦震响,一片黑压压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扑向敌阵。 紧接着,砰砰砰——!密集的“崇祯式”火枪声响起,白烟弥漫,铅子如雨点般泼洒过去。 冲锋的大西军前排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瞬间人仰马翻,惨叫声此起彼伏。 他们的装备简陋,许多人甚至没有盔甲,在新军的远程火力打击下损失惨重。 “杀!” 不待对方从这波凶狠打击中回过神来,新军两翼的骑兵已经猛地撞入其侧翼! 马刀挥舞,血光四溅。正面,刘好骑亲自带领长枪手和刀盾手发起了冲锋。 战斗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 大西军完全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顷刻间便彻底崩溃,士兵们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地向后狂奔,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刘好骑率队追击了一阵,砍杀数十溃兵后便下令收兵。他看着满地狼藉的尸体和跪地求饶的俘虏,心中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反而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踢了踢脚边一具大西军士兵的尸体,那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娘的!想当年,老子也是这幅熊样…” 他低声骂了一句,随即又挺直了腰板,环视着自己麾下那些装备精良、神情坚毅的士兵。 “同是苦哈哈出身,这命,还真是不一样。” 他心中感叹。 “跟着闯王,是快意恩仇,可终究是流寇,朝不保夕。还是如今好啊,堂堂正正的大明新军,吃皇粮,领饷银,打胜仗,这才叫活出个人样!” 这一战,不仅轻松击溃了孙可望的外围部队,更让刘好骑这样的“回头浪子”再次坚定了成为大明军人的自豪感。 金堂惨败的消息,很快由溃兵带回了成都城下的大西军主营。 此刻的孙可望,还在做着攻下成都的美梦。 听说一支打着“明”字旗号、装备极其精良、战力强悍无比的百人队伍突然出现在金堂,并且一个照面就将他派去的数千人马杀得片甲不留,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百十人就能把我上千人打散!对方是什么人物?” 孙可望一把揪住报信人的衣领,厉声喝问。 “探马看清楚了,就是魏渊的兵,火力太猛了!兄弟们根本挡不住啊!” 孙可望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虎皮椅上。 魏渊!这个名字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虽未与魏渊直接交过手,但关于此人横扫西北、用兵如神的传闻早已听得他耳朵起茧。 金堂这支先锋军的战斗力,更是印证了传闻非虚。 “怪不得,怪不得李国平这老匹夫这么能扛…” 孙可望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围攻成都,久攻不克,师老兵疲,如今魏渊的虎狼之师已然入川,兵锋直指自己后背! 再联想到刚刚传来的、同样石破天惊的消息,杨谷一日克武昌,阵斩左良玉,白莲教势力大举东进,而非如他最初计划的那样西入四川来助阵。 局势瞬间明朗,却也让他陷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 东面的杨谷暂时不会来,但北面的魏渊却已经来了!而且来势汹汹! “成都…不能再打了!” 孙可望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流寇特有的狡黠与果断。他深知自己绝非魏渊的对手,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 流寇最擅长的是什么?不是固守,不是决战,而是流动!是避实击虚! “传令全军!” 孙可望的声音变得急促而坚决。 “立刻停止攻城,收拾营帐,拔寨起营!” 部下将领愕然: “大王,我们去哪儿?” 孙可望走到地图前,手指快速划过: “向东!过重庆,进夔门,去湖广!杨谷东出,湖广兵力空虚,正是我等用武之地!那里水网纵横,地势复杂,正是我等发挥所长之处,魏渊大军想要追也没那么容易!” 孙可望绝非庸才,他深知与魏渊的铁军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与其在成都城下被随后赶到的明军主力碾碎,不如重拾流寇起家时最擅长的本事,流动。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果决,保存实力、寻找新的血食之地、并将魏渊这把烧得正旺的野火引向他处,才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 至于沿途会留下什么,他根本不在乎。 “传令!各营立即拔寨,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全他娘的给老子烧了!” 孙可望的声音冷酷而急促。 “粮秣抓紧装车!动作快的,沿途自有‘补给’!” 命令一下,整个大西军营顿时如同炸开的蚁窝,陷入疯狂而混乱的撤退潮中。 人喊马嘶,锣鼓乱响,毫无章法。许多士卒趁机砸开营库,哄抢物资,军官弹压的鞭子和呵斥声淹没在一片喧嚣里。 来不及带走的帐篷、辎重被点燃,浓烟滚滚,直冲天际,仿佛在向成都城宣告他们的离去,也像是在发泄败退的怨气。 孙可望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成都那巍然不动、让他损兵折将却无可奈何的城墙,狠狠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走!” 他猛抽一鞭,率先向东驰去。 他麾下这支庞大的军队,或者说武装流民集团,瞬间化作一股裹挟着毁灭的浊流,开始向东奔涌。 所谓的“流窜”,绝非简单的行军,而是一场移动的灾难。 他们离开成都平原,闯入川中丘陵地带,如同蝗虫过境,又如瘟疫蔓延。 为了抢时间,为了抢夺补给,更为了发泄围城失败的憋闷与对未来的恐惧,孙可望默许甚至纵容了部下们的暴行。 沿途的村镇倒了大霉。 军队所过之处,粮食财物被洗劫一空,稍有反抗便刀剑相加,房屋被点燃,浓烟与火光成为这支军队移动的注脚。 精壮男子被强掳入营,充作苦力或炮灰;女子遭遇不堪言说的凌辱;老弱病残则被无情地抛弃甚至杀戮,尸骸遗弃于道旁,任由野狗啃噬。 哭喊声、哀嚎声、狞笑声与军队的喧嚣混杂在了一起。 他们根本不顾什么队形后勤,只求速度快,抢在魏渊反应过来封堵之前,冲入那看似广阔、可以周旋的长江中游地区。 至于身后留下多少废墟和仇恨,他们不在乎。这种深入骨髓的流寇习性,在此刻暴露无遗。 他们就像一股破坏性的洪流,急于冲垮一切障碍,寻找下一个可以暂时喘息、也可以肆意掠夺的洼地。 第645章 追剿的战术 当魏渊亲率的主力大军,那玄黑色的旌旗如同破开阴云的曙光,终于浩浩荡荡地出现在成都城下时,这座被孙可望十万大军围困数月、饱经血火蹂躏的千年古城,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滚烫的生命力。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同积郁已久的火山,从城墙每一个垛口、从城内每一条街巷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城墙上残存的守军丢下手中的兵器,相拥而泣;城中幸存的百姓扶老携幼,涌上街头,许多人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他们拿出家中仅存的一点粮食、一壶浊酒,甚至只是一碗清水,箪食壶浆,争相慰劳王师。 那哭声里,是数月来日夜煎熬的恐惧,是目睹亲友惨死的压抑,是濒临绝望后的狂喜,是所有情绪最终汇成的、撼天动地的解脱。 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 人群中,老将军李国平在两名亲兵部将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铠甲早已破损不堪,凝固的暗褐色血迹与新的伤痕交织在一起,花白的须发被硝烟尘土染得灰黄,面容憔悴得如同深秋的落叶,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不屈的锐光,挺直的腰杆依旧支撑着将军最后的尊严。 他看到立马于军阵之前的魏渊,挣扎着推开搀扶,想要依照最隆重的礼节下拜。 然而,他透支殆尽的身体已无法完成这个动作。 魏渊早已飞身下马,一个箭步上前,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老将军即将倾倒的身形。 “老将军!使不得!” 魏渊的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带着发自内心的深深敬意。 “您辛苦了!成都得以保全,满城生灵免于涂炭,老将军居功至伟!巍巍之功,天地可鉴!本帅必即刻上奏陛下与朝廷,为将军及所有守城将士请功!” 李国平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汇报军情,或许是感慨万千,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只化作一声漫长到极致的、仿佛将肺腑中最后一丝浊气都吐尽了的叹息。 这声叹息里,是数百个日夜不眠不休的焦灼,是无数次亲冒矢石的惊险,是看着身边将士一个个倒下的悲恸,是肩负一城存亡的巨大压力。 此刻,紧绷了数月的神经骤然松弛,那股支撑他死战到底、玉石俱焚的精气神,仿佛瞬间被抽离出这具苍老的身躯。 他身形猛地一晃,眼前一黑,若非左右部将和魏渊及时扶住,几乎就要瘫软在地。 “柱…柱国大人…” 老将军的声音变得气若游丝,微不可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成都…幸不辱命…接下来…就…就交给您了…” 话音未落,他那双曾坚定指挥若定的眼睛缓缓闭上,头无力地偏向一侧。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位令敌人胆寒、让士卒信赖的钢铁统帅,只是一个油尽灯枯、疲惫到了极点的老人。 魏渊面色一凛,立刻沉声下令: “快!小心扶住老将军!即刻以本帅的软轿送回府邸,传唤随军最好的医官,用最好的药材,务必精心调养,不得有误!” 兵士们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李老将军抬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魏渊目送着老将军被护送离开,目光沉重。 他深知,这座城市的坚守,耗光的不仅是时间与兵力,更是这位老将最后的心血与生命。成都的每一块砖石,都铭记着他的忠勇与坚韧。 成都衙门大堂内,火把噼啪作响,将诸位将领凝重而又急切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空气中弥漫着刚刚结束大战的硝烟味,以及一种新的焦虑,孙可望跑了,带着十万人马向东流窜而去。 “柱国!给末将一支精骑,末将定星夜兼程,追上孙可望,砍了他的狗头!” 猛如虎抱拳请命,声如洪钟。 “是啊,柱国!流寇溃散,正是追击的好时机,绝不能放虎归山!” 刘国能也附和道,堂内顿时响起一片请战之声。诸将大多认为,就该以雷霆万钧之势,追上去痛打落水狗。 端坐主位的魏渊却沉稳地摆了摆手,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川疆地图前。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手指精准地点在孙可望逃窜的东路。 “诸位的心情,我明白。但你们想过没有,孙可望为什么跑?又为什么往东跑?”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 “他这不是溃败,是主动撤退,玩的是流寇的老把戏!他那十万人里,真正能打的不过几万,其他都是被裹挟的百姓,乌合之众。” 他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线: “他们的优势是跑得快,打不过就跑。但劣势更明显,人心不齐,像无根的浮萍,没有稳固的地盘,走到哪抢到哪。” “我们要是派大军跟着屁股后面猛追,正好中了他们的下怀!” 魏渊加重了语气。 “四川东部山多水多,地形复杂,他们可以轻易利用地形跟我们捉迷藏,甚至反过来设埋伏打我们的追击部队。我们的大军拖着补给线,在山地里追着一群一心逃命的人,会非常疲惫,很容易出事。” 看到众将陷入沉思,魏渊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策略。 “对付这种流寇,不能光靠追,得有一套组合拳,核心就是三条:限制他们流动、断绝他们粮食、瓦解他们军心!” “首先,要给他们下绊子,让他们跑不快、跑不顺。” 魏渊下令。 “立刻传令给夔州、重庆这些东边要害关口的守军,命令他们不必出城和孙可望死拼,就给我依托险要地形,牢牢守住城池关隘!任务不是歼敌,是迟滞!是给他制造麻烦,让他没法顺畅地通过,拖延他东窜的速度!” “同时。” 他看向麾下以机动力见长的将领。 “命令莫笑尘将军,从他的先锋里抽调出最精锐的轻骑兵,像嗅觉灵敏的猎狗一样,死死咬住孙可望大军的侧翼和尾巴!不需要打大规模歼灭战,就是不断地骚扰、偷袭。他们睡觉时敲锣打鼓,他们吃饭时放冷箭,他们过河时半渡而击!总之,要让他们日夜不宁,精神紧绷,永远提心吊胆,无法全力赶路!” “第二招,掐断他们的命根子,粮食!” 魏渊的目光变得冷硬。 “流寇不事生产,全靠抢掠沿途的村镇来维持。传我帅令,孙可望东窜路线沿途所有州县、乡镇、村寨,立刻执行最高级别的‘坚壁清野’!把所有粮食、牲畜、能用的物资,全部转移进有城墙保护的城池或者坚固的山寨堡坞里!老百姓也全部暂时撤离家园,躲起来!我要让孙可望这十万人马,一路走过去,找不到一粒粮,抢不到一口吃的!我倒要看看,十万张嘴,没吃没喝,他们能撑几天!” “第三招,攻心!” 魏渊的声音放缓,却带着更强的渗透力。 “孙可望的队伍里,大部分都是被胁迫的穷苦人,没几个真心给他卖命。我们要把他们争取过来,从内部搞垮他!” “立刻广派能言善辩、机灵胆大的使者,想办法混进孙可望的队伍里,或者靠近他们散播消息。内容就两点:一是散布谣言,就说官军势大,孙可望末日到了,跟着他死路一条;二是直接招降,告诉他们,只要放下武器投降,过去的事一概不追究!想回家的,我们发路费;想留下来当兵吃粮的,通过考核我们欢迎!记住,我们是解救他们,不是屠杀他们!” “最后,我们的主力大军,”魏渊的手掌重重按在地图上的湖广交界区域,“不必急着去追。好好休整几天,恢复体力士气。然后,沿着嘉陵江、长江,水陆并进,稳扎稳打,一步步向东推进,像一堵墙一样压过去。” “等孙可望的军队被我们前面的关卡拖得筋疲力尽,被轻骑骚扰得心烦意乱,因为抢不到粮食而军心涣散,甚至内部开始互相猜疑、不断有人逃跑投降的时候……” 魏渊的拳头猛然握紧。 “就是我们出手的时候!选择一个有利的地形,集结主力,以泰山压顶之势,将他们彻底包围、歼灭!” 魏渊的策略清晰透彻,不再是单一的军事追击,而是将军事、政治、经济、心理手段紧密结合,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旨在一步步消耗、困顿、最终彻底解决流寇问题。 众将听完,脸上的急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信服和跃跃欲试,纷纷抱拳:“柱国英明!末将等遵命!” 随着魏渊一道道军令的传出,川府之国内各地都开始行动起来。 夔州 守军小旗王三和弟兄们趴在夔门冰冷的垛口后,看着远处漫山遍野涌来的流寇,手心全是汗。但上头传来了死命令:不准出战,死守关隘!当孙可望的前锋试图快速通过时,城头上箭矢滚木礌石如雨点般砸下,虽然没能杀死太多敌人,却成功地将庞大的队伍堵在了狭窄的通道里,足足拖延了大半天。王三看着下面乱成一团的敌军,啐了一口:“妈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那么容易!” 重庆外的村庄 地方巡检司兵卒赵小五和同袍们嗓子都喊哑了,挨家挨户催促乡亲们转移。“快走吧,土匪要来了!粮食藏地窖里,猪羊赶进山里!”看着乡亲们含着泪拖着家当撤离,看着原本热闹的村庄变得空无一人,灶膛冰冷,井口被封,赵小五心里不是滋味,但他知道,这是饿死那些狗娘养的流寇的最好办法。几天后,孙可望的溃兵经过,果然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翻,却一无所获,只能饿着肚子继续赶路。 密林中的孙可望营地 李丹换上了一身破破烂的衣服,脸上抹着泥,趁着夜色摸近了孙可望部驻扎的外围营地。他像幽灵一样,把一张张写满招降话语和承诺的纸条,塞进草棚、丢在路边,甚至用箭射进营地。他听到营地里不时传来压低的争吵声和叹息声。第二天天亮,他就看到三三两两的溃兵偷偷跑出来,按照纸条上说的地方来找寻投降的路。李丹躲在暗处,心里默数:“又一个,又救了一个。” 第646章 治理川地 成都平原的深秋,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寒意。 新军第一镇总旗官梅征带着手下二十来个弟兄,例行在成都府以南的安仁县地界巡逻。 上头下了严令,大军休整期间,需全力协助地方安抚民生,尤其是保障那个新成立的“督查行署”能顺利办事。 这“督查行署”,梅征在山东时就听说过,是柱国搞的新花样,专门派能干文官到地方上清查账目、整顿官吏、落实新政。没想到这么快就推到四川来了。 正想着,就见前方一片开阔的荒地上,围着不少人。几个穿着低级文官服饰、但臂缠“督查”袖章的人,正带着几个当地里长模样的人,拉着绳子、打着木桩,热火朝天地丈量土地。 旁边还围着许多衣衫褴褛、但眼中充满期盼的流民和几个伤退的老兵。 梅征知道,这就是柱国新颁布的《垦荒安民令》里说的“土地集体耕作”了,把无主荒地和抄没来的恶霸田地分给没地的人一起种,官府借给种子农具,头几年还少交税。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然而,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很快被一阵嚣张的呼喝打断。 “住手!谁给你们的狗胆,敢动老子的地!” 只见一个穿着绸衫、满脸横肉的胖子,带着几十个手持棍棒柴刀的恶仆,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瞬间就把督查官员和流民们围住了。 为首那胖子,正是本地有名的村霸刘志鹏。 领头的督查官员是个年轻的书生,姓王,虽然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挺身上前,亮出公文: “刘志鹏!你看清楚了!这是成都府签发的公文,还有安仁县督查行署的告示!这片荒地已查明无主,依法收归官有,分配于这些流民及退伍将士垦殖!你在此咆哮公堂,阻挠公务,该当何罪!” “我呸!” 刘志鹏一口唾沫差点啐到王官员脸上。 “老子说这地是老子家的,就是老子家的!你们这些外来的酸丁,拿张破纸就想抢地?给我打!把这群穷骨头轰走,把他们的破桩子都给老子砸了!” 恶仆们闻言就要动手,流民们吓得往后缩,王官员和几个里长被推搡得踉跄后退。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王大人!稳住!我们这就求援!” 王官员身边一个机灵的小吏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支响箭,奋力拉响。 咻——啪!刺耳的尖啸声在半空炸开。 正巡逻到附近的梅征脸色一凝: “是督查行署的求援信号!就在前面!全体都有,跑步前进!” 几十名士兵立刻跟着梅征,朝着事发地点疾奔而去,甲叶铿锵作响。 赶到现场,梅征立刻看到对峙的场面。 他大手一挥,士兵们立刻散开,刀出鞘、弩上弦,将刘志鹏一伙人反包围起来,森然的杀气顿时镇住了那些嚣张的恶仆。 “怎么回事?” 梅征上前,目光扫过王官员和刘志鹏。 王官员赶紧上前,出示证件和公文,快速说明情况。刘志鹏则抢着叫嚣: “军爷!您来得正好!这群人强占民田,您可得给小的做主啊!” 梅征仔细查验了王官员的证件和盖着大红关防的公文,又冷冷地瞥了一眼刘志鹏那伙人手里的凶器,心里已然明了。 他记得非常清楚,上峰多次严令。凡督查行署办事,遇有阻碍,附近驻军必须无条件全力配合,确保政令畅通,新政落实! “刘志鹏是吧?” 梅征声音冷硬。 “督查行署依法丈量分配无主荒地,是有柱国钧令的!你聚众持械,威胁官员,阻挠国策,形同谋反!来人!” “在!” 士兵们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将此獠及其为首恶仆,立刻拿下!胆敢反抗,格杀勿论!”梅征命令斩钉截铁。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刘志鹏和他那帮恶仆平时欺负百姓还行,哪见过这等正规军的架势。 稍有不从就被枪杆刀背砸翻在地,瞬间就被捆得结结实实,刚才的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筛糠般的恐惧。 梅征转向惊魂未定的王官员和那些目瞪口呆的流民,抱拳道: “王大人,受惊了。奉军令,新军全力保障督查行署推行新政。此地安全了,请继续公务。若有需要,可随时至营地求援。” 王官员长舒一口气,感激地回礼: “多谢总旗及时援手!若非大军震慑,今日新政恐难推行!” 流民和退伍兵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地磕头,感谢军爷做主。 梅征摆了摆手,留下两名士兵协助维持秩序,然后押着面如死灰的刘志鹏等人返回营地。 他看着身后重新开始忙碌的丈量土地的人群,看着那些流民脸上重新燃起的希望,心中了然。 柱国这“督查行署”加上“集体耕作”,一文一武,一破一立,是真的要把这乱世被打碎的地方,重新一点点粘合起来。 而他手中的刀,守护的就是这来之不易的新秩序和希望。想到新生活,梅征又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梦中倩影。 “真希望早些抓住孙可望,我们也好回西安!” 在四川新政如火如荼推进的同时,魏渊的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 他清晰地认识到,在这新旧交替、暗流涌动的动荡时局下,仅凭明面上的军队镇压和官府的文告,远不足以彻底掌控地方、防范暗中破坏、揪出他方细作,以及确保《垦荒安民令》等新政能真正扎根落实。 原有的黑衣卫和锦衣卫体系虽各司其职,但其行动模式或过于刚猛,或局限于特定领域,缺乏一种能如流水般渗透进市井街巷、无声无息地掌握民间脉搏、并能执行隐秘任务的力量。 深思熟虑后,魏渊决定整合现有资源,打造一把新的、无形的“匕首”。 他亲自从黑衣卫的侦察老手和随军锦衣卫中,遴选出一批头脑灵活、身手敏捷、尤其熟悉三教九流、江湖规矩的精干人员,组建了一支全新的秘密力量“散衣卫”。 与身着华丽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令人望而生畏的锦衣卫不同,也与纪律森严、主要活跃于战场针对敌国阵营的黑衣卫迥异。 “散衣卫”如其名,平日皆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形貌打扮与市井小民无异。 他们仿佛水滴汇入大海,彻底融入市井生活:茶馆里闲聊的茶客、码头扛活的苦力、客栈殷勤的伙计、田间耕作的老农都可能是散衣卫的伪装。 他们的职责更为隐秘和关键。秘密收集民间舆情,探听百姓对新政的真实反应、对官府的评价、有无骚动或不满苗头。 监控地方豪强及可疑人员,监视那些可能对新政阳奉阴违、甚至暗中阻挠的旧势力,以及形迹可疑的外来人员。打击破坏新政的势力,对胆敢武力破坏集体农庄、刺杀督查官员、散布谣言惑众者,进行隐秘的打击和清除。进行反间谍活动,侦查并抓捕他方势力派来的细作。执行特殊抓捕或肃清任务,处理一些不宜公开动用军队的“脏活”。 至此,魏渊麾下,“黑衣卫”主外,重点针对敌军动态和境外情报;“锦衣卫”(职能扩展后)主内,监督朝堂百官和勋贵动向;而“散衣卫”则深入民间,编织起一张无形的监控之网。 明朝历史上令人闻之色变的“一厂三卫”制度中的“三卫”雏形,已在魏渊手中初步构建起来。 安仁县最大的粮店“丰裕号”后院密室中,老板钱贵正与一外地口音的神秘人低声交谈。 “刘爷折了,但他手下人还是把消息送出来了。那帮泥腿子真分到了地,官家还贷种籽,秋后要是真让他们种出粮食,我们以后还怎么抬高粮价?” 神秘人冷笑: “放心,他们种不出来。我已派人混了进去,过几日,他们的耕牛会莫名其妙病死,粮种也会被换掉…”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密室门被猛地撞开!几个身影如猎豹般扑入,动作迅捷无声。 钱贵和神秘人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冰冷的麻袋套头,嘴巴被破布死死塞住,双手被反剪捆牢。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没有多余声响。 为首的汉子穿着伙计的粗布衫,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下密室,从桌上收起几封密信,低声道: “清理干净,带走。” 次日清晨,“丰裕号”照常开门,但伙计换成了生面孔。街坊间偶尔有人嘀咕钱老板好像一夜之间举家迁走了,再无音讯。 而几十里外的集体农庄里,一场潜在的灾难消弭于无形,流民们依旧满怀希望地在地里劳作,丝毫不知昨夜发生过什么。 在县城茶馆角落,一个看似普通的老茶客慢慢呷着粗茶,他的耳朵捕捉着关于钱老板“突然搬迁”的各种猜测和议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就是散衣卫安仁县的小头目,昨夜的行动干净利落,有效震慑了那些试图暗中对抗新政的宵小,而他继续潜伏于此,如同蜘蛛,守候着下一只撞上网的飞蛾。 不久之后,散衣卫的模式便开始在永熙朝廷控制的地区展开,其发展形式甚是迅猛。 至于那更为神秘、权柄更重的“一厂”,此刻还没有登上历史舞台,可能连魏渊都不知道,之后一件小事的发生,激发了他的灵感,从而彻底构造起了“一厂三卫”的情报体系。开启一个传说机构的传说,当然,那是后话了。 第647章 武侯启示 这一日,天光晴好,魏渊难得从繁杂的军政事务中抽身,只带了寥寥数名亲随,轻车简从,出了成都城,前往南郊的武侯祠。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渐闻松涛之声。 抬眼望去,只见一片巍峨古朴的建筑群掩映在参天古柏之中,朱红色的围墙历经风雨,色泽沉静,却自有一番庄严肃穆之气。 祠与一旁的汉昭烈庙比邻而立,飞檐斗拱在阳光下勾勒出深沉的轮廓,覆盖其上的深色筒瓦更显岁月沧桑。 正门匾额上,虽赫然书写着“汉昭烈庙”四个大字,但无论是引路的向导还是沿途的百姓,口中无不以“武侯祠”相称,诸葛亮千秋之下在蜀地民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步入祠内,仿佛瞬间隔绝了尘世的喧嚣。 庭院深深,静谧异常,只闻风吹柏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清脆鸟鸣。 碑碣林立,无声地诉说着历史,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那通着名的“三绝碑”——唐相裴度撰文,书法家柳公绰运笔,名匠鲁建镌刻,文、书、刻皆臻化境,堪称瑰宝。 祠中道士早已得信,恭敬迎候。 祭祀的流程庄重而简洁,却丝毫不失礼数。魏渊于偏殿净手,水温恰到好处,盆中是采自附近山涧的清泉。 随后,他缓步至正殿诸葛亮塑像前的香案。案上已摆好整猪、整羊、时鲜果品等祭物。 他亲手接过三道精心制作的高香,就着长明灯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特有的檀香气味,弥漫在殿堂之中。 魏渊神情肃穆,双手持香,躬身下拜,一连三揖。随行的成都文武官员以及祠内道士分列两侧,低声吟诵着早已准备好的祭文,词藻古朴,腔调悠扬,无非是颂扬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贞,以及“神机妙算”的智慧。 钟磬之声偶尔敲响,余音在殿梁间萦绕,更添空灵神圣之感,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千年的无声对话。 祭拜礼成,气氛稍缓。 一位颇善言辞的成都文官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谄笑道: “柱国亲临祭拜,武侯有灵,亦必感欣慰。观柱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匡扶社稷于倾颓,此等经天纬地之才,忠贞体国之志,真乃诸葛武侯再世啊!”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另一名官员更是迫不及待地提高声调,语气极为夸张地说道: “何止是再世!下官愚见,柱国之功业,早已远超诸葛丞相!丞相虽贤,终究未能克复中原,兴复汉室,抱憾而终。而柱国您,自山海关骑兵以来,横扫群雄,定鼎中原,今又光复蜀中,解民倒悬,此乃再造玄黄、复国兴邦之不世奇功!匡扶之功,旷古烁今啊!” “是啊是啊!” “王大人所言极是!” “柱国功业,确非武侯所能及!” 一时间,马屁如潮,涌向魏渊。 魏渊闻言,脸上的肃穆之色并未变为欣喜,反而微微蹙了下眉头。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满脸堆笑的官员,轻轻摆了摆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奉承: “诸位,言重了。” 他的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诸葛武侯千古楷模,其忠其智,其志其节,光照汗青。我魏渊不过一凡夫俗子,恰逢其会,略尽臣职而已,安敢与武侯相提并论?更遑论‘远超’?差得远了,此话休要再提。” 他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却让刚才还在争先恐后拍马屁的官员们顿时噤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不敢再多言。 殿堂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香烟依旧袅袅,仿佛方才那场小小的闹剧从未发生过。 魏渊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尊饱含智慧与沧桑的塑像,陷入更深沉的思索之中。 祭祀礼毕,随行的官员与道士们恭敬地退至廊下等候,殿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缭绕的青烟和弥漫的肃穆。魏渊独自一人,负手立于诸葛武侯的塑像前,静静瞻仰。那塑像中的孔明,羽扇纶巾,面容清癯,一双深邃的眼眸仿佛穿透了千年时光,洞悉着人世间的所有智慧与挣扎。 凝视着这位千古贤相,魏渊的心中波澜骤起,再无方才应对谀词时的平静。 他取得的诸多成就——自新军制的创立、火器的革新、超前的战术战略,到如今强力推行的督查行署与土地集体耕作之策——在旁人看来,无疑是雄才大略,足以比肩先贤。 然而,唯有他自已深知,这一切的根源,并非自己真是天纵奇才,而是站在了后世数百年无数巨人知识的肩膀之上。 他所凭借的,是超越这个时代眼界和认知的“降维打击”,是一种近乎作弊的先知。 然而,随着四川平定,版图扩张,一个全国性政权的雏形渐显,他内心深处一种前所未有的“知识焦虑”却日益强烈。 军事征伐,他凭借超越时代的理念和对历史大势的模糊把握,尚能游刃有余。 但下一步呢?治国理政,彻底终结乱世,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真正长久太平、繁荣昌盛的盛世,所需要的是一套极其复杂、精密、系统性的庞大知识体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涉及政治结构的优化、经济规律的把握、文化教育的复兴、律法的修订、工程的兴建……方方面面,千头万绪。 这绝非仅靠零星几个超越时代的“金点子”就能支撑起来的。 “一个人的智慧,终究是有限的啊…我终究不是诸葛武侯那般,自身便具备经天纬地之才的全才…” 魏渊在心中默默叹息,感到了自身力量的边界。他想到自己的官职——柱国太宰。 柱国掌武,太宰掌文,一武一文,如同车之双轮。如今四川已定,西部粗安,挥师东向、底定东南半壁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是时候必须认真思考如何真正去“治天下”了。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武侯塑像那仿佛蕴藏着无穷智慧的眼神,那眼神似乎跨越时空,给予他某种无声的指引,让他注意到大殿角落一隅——那里,有一处不起眼的蚁穴。 出于一种微妙的好奇,魏渊俯身细看。 只见蚁穴入口处,生命的热潮正在涌动。 无数蚂蚁进进出出,忙碌却秩序井然。 它们有着清晰的分工:机警的“哨兵蚁”不断摆动触角,探查着外界最细微的动静;体型强壮的“兵蚁”恪尽职守,威严地守卫着家园的入口;而数量最为庞大的,是无数细小的“工蚁”,它们孜孜不倦、协同劳作,搬运着远超自身体积的食物碎屑。 没有一只蚂蚁懈怠,也没有出现混乱,它们各司其职,配合无间,共同维系着这个微小却惊人高效的王国。 魏渊看得入了神,一个深刻的比喻在他脑海中轰然形成。 自己此刻,不正像一个偶然发现了这庞大蚁群的巨人吗? 或许拥有轻易摧毁或保护它们的力量,却难以真正理解、更无法有效管理其中每一个细微环节的运行逻辑。 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其复杂程度远超这蚁巢万倍! 它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依靠一个高高在上的“巨人”(执政者)的智慧去事必躬亲、洞察一切;更需要的是建立一套精巧而稳固的制度与体系,这套体系能够确保成千上万的“工蚁”(各级官吏与广大百姓)能够明确自身的职责(各安其位),能够自发地努力完成工作(各尽其责),并且能够高效地协同配合(高效协同),从而让整个国家机器良好地运转起来。 “我需要,不,我必须建立一个体系,” 一个模糊而至关重要的念头在他心中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一个能够主动汇聚、整合天下英才智慧,并能将这些智慧有效筛选、转化、落实为具体治国方略的体系!” 这一刻,在武侯祠的静谧之中,面对先贤的凝视和渺小蚁群的启示,魏渊正在向一名合格的政治家进行转变。 是夜,成都魏渊临时下榻的府邸内灯火通明,与窗外静谧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 花厅中,一口特制的黄铜大火锅正架在炭火上,翻滚着赤红油亮的汤底,密密麻麻的花椒与辣椒在其中沉浮,散发出霸道浓烈的辛香,几乎要凝成实质,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 “来来来!都别愣着!入了蜀地,就得尝尝这地道的老油火锅!今日只有兄弟,没有上下,都放开了吃!” 魏渊朗声笑着,亲手将一盘鲜切的牦牛肉倒入锅中,红白相间的肉片在滚汤中瞬间蜷缩变色,香气愈发诱人。 他率先夹起一筷,在油碟里一蘸便送入口中,吃得豪气干云,尽显其不拘小节的气度。 李奉之作为贴身侍卫首领,即便在宴席上也保持着职业性的沉稳。 他并不急于动筷,而是先细心观察了火锅的火候和大家的动作。 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夹起几片薄肉,在清汤区稍稍涮烫,又在自己那小碟香油蒜泥里仔细蘸匀,方才安静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执行一项严谨的任务。 刘国能流寇出身,早年混迹四方,见识颇广,他笑呵呵地打着圆场: “这蜀椒虽烈,却也是驱寒除湿的一宝啊。” 他熟练地用筷子在红汤中划拉着,精准地捞起一片毛肚,七上八下,火候掌握得极好,既显其能适应环境,又不失分寸感。 “味道确是地道,柱国有心了。” 言语间滴水不漏,既捧了场,又不得罪任何人。 莫笑尘则是全然放开,他早已甩开膀子,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边吸着气一边大呼: “过瘾!真他娘的过瘾!这辣味够劲!” 他甚至直接拿起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用袖子一抹嘴。 “都吃啊!是爷们就别怂!吃辣的!”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48章 巴图的故事 唯独猛如虎和牛金两人,对着那一片“红海”,如临大敌。 牛金瞪着铜铃大眼,喉结上下滚动,小声嘀咕: “这、这红彤彤一片,吃下去怕是肚里要闹龙王……” 而猛如虎则拧着粗黑的眉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额格勒呀,汉人吃的东西,比草原上的风雪还吓人!” 但武将的尊严岂容在饭桌上认输?猛如虎把心一横,吼了一声给自己壮胆: “不就是吃辣嘛!有啥!草原的雄鹰还能怕了这红汤水!” 说罢,夹起一大片厚厚的毛肚,也顾不上什么“七上八下”的诀窍,在红汤里胡乱涮了几下,便猛地塞进嘴里。 下一秒,只见他嚼了两下,整张黑红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成紫红色,眼睛瞪得溜圆,额头青筋暴起。 他死死闭着嘴,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闷响,硬是靠着一股蛮力梗着脖子咽了下去,然后抓起酒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张开嘴哈着灼热的气,声音都变了调: “痛…痛快!像…像烧刀子一样痛快!” 牛金见同伴如此“勇猛”,也不甘人后,咬着牙夹起一筷子牛肉卷照做。 结果刚吃进去,就被辣得倒吸冷气,龇牙咧嘴,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在原地直跺脚,还含糊不清地嘴硬: “唔…好…好味道!够劲!俺…俺觉得还能再来点!” 魏渊看着两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滑稽模样,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他知道这两人明天必有苦头吃,便意味深长地打趣道: “好吃就多吃点。不过啊,我劝你们俩省着点劲,明天…明天还有更‘难受’的等着呢。” 猛如虎和牛金正被辣得头晕耳鸣,脑瓜子嗡嗡的,没反应过来,茫然抬头: “啊?柱国,明天还有任务啊?我们没问题!” 一旁的莫笑尘早已看穿一切,坏笑一声,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道: “柱国说的不是打仗!是说这辣子吃多了,明天你们‘出恭’的时候,那‘出口’的地方,也得跟下了火海一样,火烧火燎,爽翻天!这叫‘两头辣’!懂不懂?哈哈哈!” 众人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这粗俗却极其形象的比喻后,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 刘国能笑得直拍大腿,李奉之也忍俊不禁,摇头失笑。 猛如虎和牛金这才恍然大悟,顿时哭笑不得,捂着仿佛已经在隐隐作痛的肚子,感觉那股强烈的辣意似乎真的正兵分两路,一路向上冲天灵盖,一路向下猛攻… 厅内火锅依旧翻滚,辛辣的蒸汽混合着酒气,让每个人都面色潮红,气氛愈发酣畅热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谈话也少了些许顾忌,多了几分随意与坦诚。 魏渊夹起一箸烫好的青菜,似乎不经意间想起旧事,看向对面面红耳赤、正与一块蹄筋较劲的猛如虎,开口问道: “虎兄,说起来,旧日在军中我就问过你,你一个堂堂蒙古勇士,为何会在我大明军中效力,还带了那么多草原上的好汉子?当时你说有难言之隐,不便多讲。今日都是生死与共的弟兄,可能说说?” 此话一出,热闹的宴席顿时安静了几分。 众人的目光都好奇地投向了猛如虎。只见这位平日豪迈不羁的蒙古汉子,神色明显一僵,举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脸上的醉意似乎都清醒了几分,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痛楚。 他沉默了片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长叹: “哎!罢了!柱国问起,在座的又都是换命的安达,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抬起微红的双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了遥远的北方草原: “我的蒙古名字,叫巴图·阿尔斯楞。‘巴图’在我们的话里,是英雄、勇士的意思,‘阿尔斯楞’是狮子。我并非寻常牧民生子,我出身于漠南蒙古察哈尔部下属的‘兀鲁特’贵族家族。我的祖上,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的胞弟——哈布图·哈撒儿。”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的骄傲。 这番话让在座众人,包括魏渊,都微微动容。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裔,这个身份非同小可。 我们家族世代担任察哈尔部的‘怯薛歹’统领。” 他继续道,声音低沉而肃穆。 “‘怯薛歹’你们可能不懂,就是大汗最亲近、最精锐的护卫军。家族里的每一个男子,从小就要学习最精湛的骑射,钻研兵法,我们生来的使命,就是‘以血护主’,向部落的领主献上绝对的忠诚。” “我的父亲,曾追随当时的察哈尔部大汗,林丹汗,多次与后金女真作战。” 提到父亲和林丹汗,猛如虎的眼神黯淡下去。 “后来、后来林丹汗兵败西逃,我父亲死于后金之手,我不愿臣服于满洲人,便率领一部分族人,南下归附了明朝。蒙大明皇帝恩典,授予我‘指挥佥事’的职衔,允许我保留家族荣誉和部分部众。我、我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了大明的军人,带着这些同样不愿对建州奴低头的草原儿女,为大明征战。只是,国仇家恨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番话说完,席间一片寂静,只剩下火锅咕嘟咕嘟的声响。 众人无不感叹世事无常,一代天骄的后裔,雄踞草原的霸主部落,最终竟落得如此飘零分散,依靠曾经敌人的庇护。 猛如虎又猛灌了一口酒,带着七八分醉意,望着窗外南方的夜空,眼神迷离,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怀念与感伤: “真想…真想再回到草原上策马奔腾啊!听着风吹过草浪的声音,看着天上的雄鹰…可惜,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自林丹汗死后,强大的察哈尔部分崩离析,大部分最终归顺了皇太极,蒙古草原已基本臣服于大清。 如今,漠南蒙古早已成为清军的盟友和兵源,他们这些坚持不降的察哈尔旧部,确实早已有家难回。 魏渊静静地听完,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安达,不要悲伤。我也有一笔血债没和满洲算清呢。” 魏渊想起了司川,那个追随他左右的忠义汉子,最终埋骨辽东。 猛如虎醉眼朦胧地看向他。 魏渊的目光沉静而坚定,用异常坚定的口吻说道: “安达,我送你回家。” “什么?!” 猛如虎通红的双眼瞬间瞪得如同铜铃,酒似乎醒了一半,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真的吗安达?!不…柱国大人!这…”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要与已经暂时恢复和平的大清开战! “当然,” 魏渊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魏渊,从来不说酒话。” 这时,一直沉默坐在下首的李奉之放下了酒杯,开口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发颤: “柱国一言九鼎,从无虚言。” 他环视了一下众人,目光最后落在猛如虎脸上。 “猛将军,你可能不知。当初柱国与我等初至金陵,一次酒后,柱国问我有何挂念,我说最放不下的就是年幼的女儿,柱国当即表示要与我结为儿女亲家。” 李奉之说到这里,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眼圈有些发红: “我当时、我当时只当是柱国酒酣之时的玩笑话。我李奉之不过一侍卫头领,卑贱之人,岂敢妄想与柱国高攀?谁知…谁知返回京师后,柱国竟真的立刻请了中人,备下厚礼,与我那懵懂无知的女儿和柱国家的大公子定下了娃娃亲!” 这件事其实在座不少人都知道,甚至听过不止一次,但此刻听李奉之再次提起,依然感到震撼。 在那个极端讲究门第出身、等级森严的时代,一位手握重权、地位显赫的柱国,与一个贴身侍卫结为儿女亲家,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李奉之声音哽咽,几乎难以成言: “我…我李奉之何德何能!蒙柱国如此看重,此等知遇之恩、信义之情…我…” 他举起酒杯,对着魏渊深深一躬,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个故事,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承诺都更有力地证明了魏渊的为人。 猛如虎看着激动的李奉之,又看向目光真诚的魏渊,这个铁打的蒙古汉子,鼻头一酸,重重点头,端起酒碗: “安达!我信你!我猛如虎、不!我巴图和我的族人,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了!” 说罢,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宴席的气氛,在短暂的感伤后,再次变得热烈而激昂,更添了几分肝胆相照的豪情。 新军第六镇总旗官刘好骑压低身子,整个人几乎贴在马背上,感受着战马肌肉强劲的律动和耳边呼啸的风声。 他和他麾下的一百名精锐轻骑,如同影子般穿梭在川东的丘陵林地间。 按照先锋大将莫笑尘的严令,他们这支小队,连同其他二十九支同样精锐的百人队,如同被撒出去的三十群猎犬,死死咬住了孙可望那庞大溃军的侧翼和尾巴。 他们的任务不是决战,而是如影随形地折磨。 “旗总!前面河谷,贼兵正在埋锅造饭!” 一名哨骑飞驰而来,低声禀报。 刘好骑眼中寒光一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好机会!弟兄们,老规矩,冲近了一轮弩箭,放完就走,不准恋战!” 百骑如风,悄无声息地逼近河谷。果然看到大量疲惫不堪的大西军士卒正乱糟糟地聚在一起,等着锅里的食物煮熟。 “放!” 刘好骑一声令下。 崩!崩!崩!密集的弩箭如同毒蜂般从林间射出,精准地落入人群。 顿时惨叫声四起,饭锅被打翻,滚烫的米粥溅得到处都是。等大西军的军官气急败坏地组织起兵力反扑时,刘好骑早已带着人马远遁,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惊魂未定的敌军。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49章 断尾求生 夜晚,他们又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大西军营地的外围,突然敲响锣鼓,发射火箭,制造出大军夜袭的假象,引得整个营地炸营,一夜数惊。 过河时,他们又会选择在敌军半渡之际突然杀出,一阵箭雨倾泻,造成最大混乱后便立刻撤离。 刘好骑对这种战术从最初的疑惑变成了如今的得心应手。他看着原本庞大的敌军在他们的持续骚扰下,变得如同惊弓之鸟,行军速度大减,士气愈发低落,一种猎手般的快感油然而生。 “就像柱国说的,钝刀子割肉,这才最疼!” 他对自己麾下的弟兄们说道。 “哼!又是一股骚扰的!” 中军大帐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牛油蜡烛摇曳不定的火光,将孙可望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帐壁上,宛如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 他的气色极差,多日未曾好好休息的眼眶深陷乌青,嘴角因焦虑而时不时神经质地抽搐一下,但那偶尔浮现的笑意却更加骇人——那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混杂着疯狂与算计的诡异表情。 每当这时,他枯瘦的手指便会下意识地摩挲着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 这匕首的鞘是朴素的牛皮,却掩不住其经常出鞘的锋芒。它有两个明确的用途:一是用餐时割取肉食,二是杀人后刨心。 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能让他躁动的心绪稍作平复,却也提醒着他所处环境的残酷。 帐外,军队的喧嚣从未停止,但那不再是出征时的豪迈,而是充斥着惊恐、抱怨和疲惫的哀鸣。 那些阴魂不散的明军轻骑,就像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士兵们刚端起饭碗,冷箭就可能从林间飞来;深夜好不容易合眼,震耳欲聋的锣鼓喊杀声便骤然响起,引得营啸连连。 每一次袭击造成的直接伤亡或许有限,但这种无止境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折磨,正像滴水穿石般快速侵蚀着这支军队的最后一丝意志。 士兵们眼珠赤红,听力变得过度敏感,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反应过激,行军速度因此慢如蜗牛,整个队伍弥漫着一种一触即溃的恐慌。 孙可望死死盯着粗糙的军事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匕首锋刃上轻轻划动。 他比谁都清楚,再这样被耗下去,根本等不到魏渊的主力铁骑来最后一击,他这支庞大的军队就会从内部彻底瓦解、崩溃。 他猛地用一种与他平日枭雄姿态不符的、近乎女子般焦躁的细碎步子在帐内快速踱起步来,目光闪烁不定,手中那柄出鞘的匕首寒光四射,被他无意识地提在胸前,仿佛那不是杀人利器,而是一盏在黑暗中为他照路、却又随时可能灼伤自己的诡异灯笼。 “不行…不行!” 他突然停住脚步,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 “我得跑了,再这样下去,真他娘的要留在这儿见阎王了!”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焦躁和疯狂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凝聚成一种极致的冷酷和狡诈。 他眼中闪过野兽般的凶光,一个无比残忍却可能是唯一生机的毒计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断尾求生!”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带着一丝决绝的狠厉。 他立刻召来心腹,下达了一系列命令。 全军转向,在一处看似易守难攻的山谷地带大张旗鼓地扎下坚固营寨,深挖壕沟,多设鹿角,摆出一副要在此地凭借地利与追军决一死战的模样。 然而,在这固守的姿态背后,却是另一番冰冷无情的部署。 他亲自指挥,将大量非嫡系的杂牌部队、以及沿途裹挟而来、早已疲惫不堪的无数农民和家眷,全部强制安置在营地的最外围和最显眼的区域。 这些人,连同他们简陋的帐篷和辎重,被他毫不犹豫地当成了吸引明军火力和注意力的肉盾。 而与此同时,他最为核心、装备最精良、也最忠诚的2万余精锐嫡系部队,则被秘密集结在营地核心区域,秣马厉兵,悄无声息地做好了随时脱离大队的准备。 一场冷酷的抛弃,就在这看似备战正酣的营地里悄然完成。 是夜,月黑风高。 当外围的营地再次因为明军轻骑的骚扰而陷入混乱和恐慌时,孙可望亲自率领他的精锐嫡系,从营地后方一条隐秘的米仓道小路悄然离开,丢弃了所有的辎重和绝大部分队伍,如同壁虎断尾,只为换取一线生机。 这条米仓道古道,穿越巴山,虽然崎岖难行,但却是通往湖北西北部、进而直趋荆襄大地的一条相对快捷的路径。 孙可望赌的就是明军的注意力被吸引在大营和主力溃兵身上,赌他自己能凭借对小路地形的熟悉,抢出时间差! 果然,刘好骑等轻骑的注意力都被那依旧喧闹庞大、实则已是空壳的大营所吸引,等到他们发现异常时,孙可望早已带着他的核心力量,消失在茫茫巴山夜色之中,朝着荆襄方向狂奔而去。 成都,柱国太宰行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巨大的四川山川地形图几乎覆盖了一整面墙壁,其上河流、山脉、关隘、城池标注得细致入微。 魏渊负手立于图前,身形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将这图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刻入脑中。 一名文书官正躬身站在一旁,高声念诵着各路传来的最新战报,每念一句,堂内侍立的文武官员脸上的喜色便浓上一分。 “报——先锋莫笑尘将军军报:我军派遣之各支轻骑,如猎犬逐兔,日夜不休袭扰孙逆所部。贼兵行军迟缓如蜗牛,士气体力消耗极大,军中怨声载道,逃亡日增!” “报——新军第一镇军报:我部于通江多处河谷窥得贼兵造饭之机,骤然突袭,弩箭齐发,毙伤其士卒甚众,贼寇锅灶尽翻,人马惊惶,未能得一餐饱食!” “报——前线八百里加急捷报!” 一名信使风尘仆仆地闯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 “巴中以北山谷,孙可望所据之大营,已被我大军攻破!阵斩溃兵数千,俘获敌军兵将、随军妇孺家眷,总计逾数万人!粮秣辎重无数!” “好!” “大捷!此乃前所未有之大捷!” “恭喜柱国!贺喜柱国!孙可望主力尽丧,已是穷途末路,釜底游鱼了!”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欢腾之声,众官员纷纷向魏渊躬身道贺,脸上洋溢着胜利在望的喜悦。连日来的紧张气氛似乎一扫而空。 然而,处于欢呼中心的魏渊,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 他的目光非但没有离开地图,反而更加锐利地聚焦其上,死死锁定了巴中地区向北延伸而出的一条细微却关键的路线标识:“米仓道”。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快速移动,从“巴中”点出,沿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古道一路向北,然后猛然向东一划,直指湖北西北部的郧阳府! 那里,已是沃野千里、兵力却相对空虚的荆襄大地的边缘门户,而且,那里已经是孙可望同盟白莲教的地盘了! “不对!” 魏渊突然出声,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散了满堂的喧哗与热切。 所有道贺声戛然而止,官员们愕然地看着主帅那异常凝重、甚至带着寒意的侧脸。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孙可望这不是穷途末路!他这是壮士断腕,玩了一手漂亮的金蝉脱壳!” 他几步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米仓道”上: “他将数万疲惫之师、无用累赘的妇孺家眷、还有那些不堪用的杂牌,像丢破麻袋一样丢在巴山大营,吸引我军注意,拖延我军追兵!而他自己——” 魏渊的声音陡然提高。 “必定亲率其最精锐、最核心的嫡系部队,轻装简从,正沿着这条隐秘难行的米仓古道,像地老鼠一样拼命钻山沟,直扑郧阳!” 他环视众人,看到一些官员脸上仍存有疑窦,语气愈发严峻:“他是要跳出四川这个围笼!一旦让他窜入郧阳,就等于一脚踏进了荆襄大地!那里如今是白莲教的底盘,兵力分散,防务远非铁板一块!若让这只狡诈凶残的狐狸带着数万精兵流窜进去,不需多久,他就能搅得天翻地覆,重新坐大!届时,不再是疥癣之疾,而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方才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官员们瞬间清醒,冷汗涔涔而下,意识到局势竟在顷刻间逆转,潜在的危机远超他们的想象。 魏渊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面向传令官,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即刻以柱国太宰行辕最高指令发出!” “急令:米仓道东出口沿线所有关隘、州县、卫所守将!自接令之时起,进入最高战备状态!非仅满足于固守城池,必须立刻主动派遣精锐兵马,前出至米仓古道沿线所有险要之处——山隘、峡谷、渡口、密林——据险设伏,多梯队、多批次地阻击、袭扰孙可望残部!” “告诉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迟滞其行动,消耗其兵力!务必在孙可望逃出四川盆地,进入荆襄平原之前,将其主力彻底拦截、击溃、剿灭于群山之中!” “绝不能让此獠流窜出去!违令者、纵敌者,军法从事!同时,令距离米仓道最近的新军第一镇3千追击部队整合成一股,沿米仓道追击孙可望!” “是!” 传令官凛然受命,快步奔出。 一道代表着最高警报和决心的加急军令,立刻被盖上魏渊的鲜红大印,由快马信使带着,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成都,奔向东北方向的群山。 除了以上部署,魏渊又悄悄写了一封密信,交由手下嫡系黑衣卫送出,那个是他对孙可望的最后一个杀招。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50章 可望突围 冰冷的山风如刀,刮过米仓古道嶙峋的石壁,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孙可望裹紧了他的织锦战袍,却仍觉得一股寒意从骨髓里透出来。他回头望了望身后蜿蜒如长蛇、沉默行军的队伍——这是他最后的本钱,2万余名核心嫡系,大多是他起家时的老营弟兄,装备精良,眼神凶悍,却也难以掩饰连日奔波的疲惫。 自从那夜舍弃大营、钻入这崇山峻岭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天。最初的兴奋和庆幸如同被山风吹散的薄雾,渐渐消散。 “大王,看来魏渊的追兵真被咱们甩掉了!” 一名心腹将领凑过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低声道。 “这米仓道果然隐秘,明军定然还被咱们留下的‘大礼’拖在巴山呢!” 孙可望嘴角扯出一丝难看的笑意,嗯了一声,心中却也暗自松了口气。 能甩开那些如影随形、烦不胜烦的明军轻骑,总算能喘口气。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郧阳府的轮廓,看到富庶的荆襄大地在向他招手。 只要冲出去,海阔天空! 然而,他这份侥幸并未持续太久。 第四日正午,当队伍艰难地行进在一段一侧是陡峭石壁、一侧是深不见底幽谷的狭窄路段时,异变陡生! “咻咻咻——!” 毫无征兆地,一阵密集的弩箭如同毒蜂般从头顶的悬崖密林中暴射而下!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落入行军队列之中。 “敌袭!举盾!举盾!” 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但太突然了! 队伍拉得太长,地形太窄,根本来不及有效反应。瞬间,惨叫声、中箭的闷响、坠崖的惊呼响成一片。 精锐的老营兵反应极快,立刻用旁牌护住要害,或用刀剑格挡,但仍有数十人顷刻间毙命,更有十余人被挤落或被箭矢直接射落深谷。 “不要乱!冲过去!冲过去!” 孙可望在亲兵盾牌的严密护卫下,厉声大吼,眼睛赤红。他看得分明,袭击者人数似乎不多,但占据地利,射击极其刁钻。 弩箭只持续了三轮便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 等惊魂未定的大西军组织兵力试图攀爬搜索时,山上早已人影俱无,只留下几处凌乱的脚印和空箭匣。 “是郧阳兵的制式弩!他们…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设伏?!”一名见识广的老营军卒捡起一支弩箭,声音发颤。 孙可望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郧阳兵?他们不是应该守在城里吗?怎么会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魏渊的手,难道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不安的阴影开始笼罩全军。接下来的路程,仿佛变成了无尽的噩梦。 第五天,在一处必经的溪流浅滩,当他们半渡之时,两岸林中突然响起爆豆般的火铳声! 第六天,白烟弥漫,铅子横飞,正在涉水的士卒成片倒下,清澈的溪水瞬间被染红。 第七天,这一次,袭击者甚至动用了小型火炮,虽然只有一两门,发射的霰弹却给了渡河部队毁灭性打击。混乱中,又有数百人伤亡,大量辎重遗弃河中。 第六天夜里,他们刚找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营火才起,外围哨卡便接连发出凄厉的警哨和惨叫。 小股装备精良的明军夜不收悄悄摸近,用强弓硬弩精准狙杀哨兵,甚至突入营地边缘纵火,制造了极大的混乱,导致营啸,自相践踏而死者又不计其数。 整整一夜,全军无人敢安眠。 孙可望的焦虑与日俱增。 他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每一次伏击都打在行军的关键节点上,每一次袭击都精准狠辣,绝不恋战,一击即走。 这绝不是小股地方守军的自发行为,这是有组织、有预谋、有精确情报支持的层层阻击! 他的军队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跌落。 士兵们走路都打着晃,眼窝深陷,听到一点异响就紧张地举起兵器,看谁都像明军。行军速度被迫一慢再慢。 第七日,最坏的消息传来了。 后队斥候拼死来报,身后烟尘大起,发现了大量明军正规军的旗号! 看衣甲和行军阵势,绝对是魏渊的主力精锐追赶上来了!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 孙可望几乎失态地咆哮起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舍弃大部、轻装简从,钻山沟抄近路,竟然还是没能甩开魏渊?! 他绝对无法想象,就在他自以为金蝉脱壳、钻入米仓古道的同时,一张基于精确计算和高效执行的天罗地网,早已在他前方悄然张开。 魏渊在成都识破其意图的第一时间,并非仅仅下令追击。 他深知兵贵神速,更贵在先知。 于是,一道盖着柱国太宰鲜红大印、标注“八百里加急”的最高级别军令,通过早已铺设好的驿传系统,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米仓道东出口沿线所有府、州、县、卫所及重要关隘。 这道命令的核心并非简单的“固守待援”,而是极具前瞻性和攻击性的“主动阻击,迟滞敌军,并及时通报敌踪”! 这意味着,从孙可望踏入米仓道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潜行匿迹的狡狐,而是撞入了一个早有准备的预警和猎杀体系。 沿途各地的守军,在明确指令下,不再消极地缩在城里,而是大胆地派出精锐小队,前出至古道沿线所有已知的险要节点设伏。 更重要的是,这些守军还承担着一项关键任务,作为魏渊的“眼睛”。 他们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不断侦查孙可望部的行踪、规模、速度和士气,并将这些宝贵的情报通过同样的快马信道,持续不断地向后方的追击部队进行汇报。 因此,追击部队根本不需要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复杂山地里去艰难地追踪孙可望的具体脚印。 大军只需要朝着米仓古道最终的出口方向,沿着相对好走的大路快速推进即可。 他们如同移动的大脑,不断接收着来自前方“神经末梢”传来的实时信息,从而能够精准地判断形势,调整进军路线和速度,甚至指令前方的伏兵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发动袭击。 这种信息上的单向透明,让孙可望的逃亡之路变成了一场被全程监控的死亡竞速。 而魏渊布下的,远不止是官军的罗网。他深刻地理解人性的驱动力,为此颁布了一份极其详明、诱惑力极强的赏格公告,并广为张贴传播。这份赏格从高到低,明码标价: 擒斩或献上“伪王”孙可望首级者,赏银万两,授官爵! 擒斩其麾下主要将领,赏银千两至数千两不等! 擒斩其基层头目、军官者,赏银百两! 即便是最低级的普通士卒,每擒杀或俘获一名,也赏银五两! 这纸赏格瞬间引爆了整个地区。 对于地方团练乡勇而言,这是获取军资、立功受赏的天赐良机;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苦百姓和山民猎户而言,这更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五两银子可足以让一个普通农户维持数月生计了。 在他们眼中,孙可望那2万多“精锐”,不再是可怕的流寇,而是一座移动的、闪烁着银光的巨大宝库,是行走的提款机! 于是,不仅仅是官军,无数渴望赏银的力量也被自发地动员起来,加入了这场全民狩猎。 孙可望大军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无数双贪婪的眼睛之下。他们不仅要面对官军的正规伏击,还要提防随时可能从山林中射来的冷箭、陷阱,甚至来自内部的告密和背叛。 魏渊的这一系列组合拳,将军事指挥、情报网络、后勤激励和人心向背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织就了一张让孙可望插翅难逃的死亡之网。 前有层层埋伏消耗,后有主力大军穷追不舍。孙可望彻底慌了,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紧勒着他的心脏。 “冲!不顾一切!冲出去!” 他歇斯底里地命令道,再也顾不得保存实力,命令麾下将领带领最悍勇的死士作为前锋,不计伤亡地向东猛冲。 最后的战斗在米仓古道东出口最后一道天然屏障—— “一线天”峡谷爆发了。 郧阳副总兵亲自率领在此等候多时的两千精锐,凭借狭窄的地形,结成了坚固的车阵和枪盾防线,死死堵住了出口。 身后,魏渊追击部队新军第一镇的旗帜已经隐约可见,震天的喊杀声和马蹄声如同雷鸣般从后方迫近。 退路已绝,唯有死战求生! 孙可望的红了眼,亲自督战。 大西军最后的精锐发起了绝望的、一波又一波的亡命冲击。箭矢如同暴雨般对射,火铳轰鸣声响彻峡谷,双方士兵在狭窄的通道内惨烈地厮杀在一起,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鲜血。尸体堆积如山,几乎要堵塞通道。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日落。 郧阳兵虽然占据地利,但兵力终究远逊于拼命的大西军,伤亡惨重,防线多处被突破。 终于,在付出了超过五千人的惨重代价后,孙可望在亲兵队的拼死护卫下,硬生生从尸山血海中杀开一条血路,冲出了“一线天”峡谷! 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压抑的群山,而是地势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远处,甚至能看到稀疏的村落和炊烟。 “冲出来了!大王!我们冲出来了!” 身旁的将领带着哭腔喊道,脸上混合着血污和劫后余生的狂喜。 孙可望喘着粗气,环顾四周。 跟着他冲出来的士卒,个个带伤,衣甲破损,神情惊惶,队伍稀稀拉拉,人数已不足万人,而且几乎丢掉了所有的辎重和火炮。 夕阳如血,映照着这群残兵败将,显得格外凄凉。 虽然暂时逃出了生天,但孙可望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知道,魏渊的追兵绝不会停止。荆襄大地,对他而言,绝非乐土,而是另一个更大的、更危险的猎场。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如同巨兽嘴巴般的“一线天”峡谷入口,里面似乎还回荡着震天的杀声和部下临死前的哀嚎。 他猛地一抽马鞭,嘶哑地喊道: “走!快走!” 带着这最后的、伤痕累累的队伍,如同丧家之犬,仓皇地消失在暮色笼罩的丘陵之中。 第651章 仇人见面 冲出米仓古道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峡谷,眼前骤然开阔。郧阳府以东的丘陵地带,虽仍是山峦起伏,但相比古道内的逼仄险峻,已算得上是坦途。夕阳的余晖洒在枯黄的草坡和疏落的树林上,竟显出几分凄凉的宁静。 孙可望和他身后那支不足万人的残兵败将,蹒跚着踏上这片土地时,几乎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恍惚和不真实感。 许多人衣衫褴褛,甲胄破损,身上带着干涸的血污和新的伤痕。他们眼神空洞,却又在极度疲惫深处藏着一丝野兽般的求生欲望。 连续数日在死亡线上挣扎,神经紧绷到了极致,此刻骤然脱离那噩梦般的环境,强烈的虚脱感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溃堤的洪水,冲垮了大多数人的意志。 他们像一群迷失方向的饿狼,本能地寻找着可以歇脚和掠夺的地方。 很快,前方山坳里,一个看起来屋舍俨然、炊烟袅袅的村落进入了他们的视线。那平静祥和的景象,在他们眼中无异于一顿丰盛的美餐。 “冲进去!占了这个村子!” 不知是谁先嘶哑地喊了一声,这支残军最后的一点纪律也荡然无存,如同决堤的浊流般涌向那个无辜的村落。 村子里瞬间鸡飞狗跳,哭喊声、惊叫声、狞笑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村民们哪里想得到,灾祸会从天而降?面对这些如狼似虎、杀红了眼的溃兵,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就孙可望和他手下这群已完全沦为暴徒的军队而言,村民们的下场可想而知——粮食被抢掠一空,牲畜被当场宰杀,稍微值钱点的物件被搜刮干净,而村民惨遭荼毒。 火焰开始在一些屋舍上升起,黑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焦糊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孙可望对部下的暴行视若无睹,甚至默许。 他需要这群野兽恢复一点体力和凶性,才能继续逃命。他选择了一处村里最大的宅院作为临时行辕,下令在此休整一天一夜。 接下来的时间,这个曾经安宁的村落彻底沦为了人间地狱。残兵们如同真正的蝗虫过境,榨干着这里最后一点价值。 他们砸开每一扇门,搜刮走最后一粒粮食;他们在院子中央升起篝火,切割抢来的猪羊,大口咀嚼着半生不熟的肉块;他们随意找地方躺下,裹着抢来的棉被倒头就睡,鼾声如雷;而更多不堪言说的恶事,在火光未能照亮的角落和那些紧闭的门窗后不断发生着,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狂笑是这片地狱的主旋律。 孙可望在自己强占的堂屋里,确实难得地睡了一个相对安稳的觉。 身体的极度疲惫压倒了精神的不安。然而,即便在沉睡中,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肌肉不时抽搐,峡谷中震天的喊杀声、弩箭破空的尖啸、士兵坠崖的惨嚎,依然化作梦魇,在他的脑颅内一遍遍重演。 然而,这支残暴军队用他人鲜血和苦难换来的、“偷”来的短暂“舒坦”日子,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天的光景。 就在孙可望眯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磨盘面上划动,心中盘算着下一步是该向北进入河南搅动风云,还是向南突入看似富庶的襄阳腹地大肆劫掠,以补充几乎损失殆尽的兵员和物资时——他全然不知,一场精心为他准备的、足以致命的危机,已如同酝酿已久的夏季风暴,携着雷霆万钧之势,骤然降临在他刚刚停歇的头顶! 次日午后,阳光略显慵懒地洒在残破的村落上,多数贼兵酒足饭饱后正东倒西歪地打着盹,空气中还弥漫着昨日抢掠留下的血腥与焦糊气。 突然,一骑斥候如同被滚油泼了屁股般从村东土路上狂飙而来,马蹄砸起滚滚烟尘! 那斥候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人还未冲到近前,凄厉变调的嘶吼声已经劈开了短暂的宁静: “大王!不好了!祸事了!东面…东面来了大队骑兵!无边无沿!看那迎风招展的旗号…是…是‘刘’字大旗!小的冒死抵近瞧看了,那、那为首擎旗的将军…豹头环眼,像是…像是刘文秀啊!” “谁?!” 孙可望正对着地图沉思,闻言如同被毒蝎蜇了一般,猛地从磨盘上弹起身,动作之大差点带翻旁边的水囊。 他瞪大了眼睛,几乎怀疑自己连日惊恐出现了幻听。 “千真万确!大王!是刘文秀!是刘文秀的人马!” 斥候滚鞍下马,几乎是爬着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 “全是清一色的精锐骑兵,披甲执锐,烟尘遮天蔽日,粗略看去至少四五千骑,如同一片铁乌云,正朝着咱们这边压过来!距离…距离已经不到十里了!” “刘文秀?!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被魏渊放在淮北,应付这江北四镇吗?!” 孙可望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先是极度的惊愕,继而转为深深的疑惑,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化作了难以置信的、冰彻骨髓的恐惧! 手中的水囊“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清水汩汩流出,浸湿了尘土也浑然不觉。 刘文秀!这个名字,像一根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淬满了怨恨之毒的尖刺,在这一刻被猛地拔出,又狠狠地扎了进去,痛得他几乎痉挛! 瞬间将他拉回了那段不愿回首的过往。 他和刘文秀,还有李定国,昔日同为义父“八大王”张献忠麾下最骁勇、最倚重的义子,年纪相仿,志趣相投,曾并辔冲杀,浴血奋战,在尸山血海中结下了堪比手足的情谊。 那是真正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 然而,权力的欲望如同最腐蚀人心的毒药。在野心和猜忌的驱动下,他孙可望最终选择了最残酷、最卑劣的道路,雨夜趁机弑杀了待他们如亲生父亲一般的义父张献忠,篡夺了大西军的最高权柄。 为了掩盖罪行、巩固权力,他更是毫不犹豫地将弑父的滔天罪责栽赃泼给了当时在外的刘文秀和李定国,发动清洗,逼得这两位昔日兄弟不得不仓皇远遁,最终投靠了他们曾经誓要推翻的大明朝廷。 这笔混合着弑父之仇、栽赃之恨、背弃之痛的血海深仇,早已深深刻入骨髓,根本无从化解,唯有不死不休! 他万万没有想到,远在成都的魏渊,用兵竟然能狠辣刁钻到如此地步! 这简直是非人的算计! 魏渊不仅精准预判了他金蝉脱壳的路线,在米仓道布下天罗地网,用地方守军和无穷无尽的骚扰伏击层层消耗他的兵力、拖慢他的速度、折磨他的军心;竟然还能眼光毒辣地调动起刘文秀这颗原本远在淮北、看似无关的棋子! 显然,魏渊早已算准了他突围后的最终流向就是米仓道东出口外的这片区域。 那道八百里加急的命令,是让刘文秀不惜一切代价,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直扑这片区域进行堵截! 目的再明确不过,就是要在这里,用他最不想面对的宿敌,给他这疲敝之师最后一击,彻彻底底地将他置于死地! 这不是巧合,这是一个早已编织完毕、正等他自投罗网的死局! 孙可望的吼声在混乱的村落上空嘶哑地回荡,却如同投入汹涌洪流中的石子,瞬间被更大的喧嚣吞没。 他的部下们刚刚从惨烈的突围战中挣脱,此刻正如溃堤的洪水般四散在废弃村庄的每个角落,砸门破户,争抢着微不足道的食粮和财物,试图用劫掠的短暂快感麻痹疲惫不堪的肉体和濒临崩溃的神经。 马匹耷拉着头,口吐白沫,骑士们歪倒在墙根,连卸甲的气力都无。所谓的阵型,在此刻根本是天方夜谭。 然后,那致命的震颤就从脚下传来了。 起初是微弱的,像是远处闷雷的余波,但迅速变得清晰、密集,最终化为铺天盖地的轰鸣,如同无数面战鼓在同一瞬间被疯狂擂响,震得人心胆俱裂! 孙可望猛地转头,视线越过残破的土墙,投向东方,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潮线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扩大,吞噬着枯黄的原野。 那不是潮水,是骑兵! 无数身披征尘却锋芒毕露的精锐骑兵! 他们如同蓄势已久的猛虎终于出闸,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狂涌而来。 队伍最前方,那面猎猎作响的“刘”字大旗如同一面索命的魂幡,旗下那员玄甲大将手中的长枪,在昏黄的日光下反射出冰冷刺骨的寒芒。 “刘文秀!” 孙可望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遭遇,这是等待已久的猎杀! 魏渊那厮,竟然还藏了这样一支生力军,在这他以为终于能喘息的废墟之地,为他备下了这最后的绝杀宴席! “敌袭!结阵!快上马!” 孙可望的声音因绝望而更加嘶哑,他甚至能感到喉间的腥甜。亲兵们反应稍快,惊慌失措地试图将他簇拥上马,拉扯着缰绳。 但太晚了,绝大多数士兵还沉浸在劫掠的混乱或是休憩的懵懂中,等他们听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头顶的怒吼时,死亡的阴影已经将他们彻底笼罩。 “孙可望!拿命来!为我义父报仇雪恨!” 刘文秀的怒吼压过了一切嘈杂,那声音里积郁的仇恨和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如同冰冷的箭矢刺入每个听闻者的心脏。 下一刻,钢铁洪流便以最狂暴、最残忍的方式,狠狠地撞入了这片毫无准备的混乱之地! 轰隆! 巨响并非一声,而是连绵成一片的、令人牙酸的碰撞、撕裂和惨叫。 疲惫的步兵、散乱的骑兵,在养精蓄锐、蓄势而发的精锐铁骑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墙壁。 高速冲锋的战马直接将挡路的一切撞飞、踏碎,长枪如同毒龙般突刺,将人体轻易洞穿;马刀挥舞出死亡的弧光,带起一蓬蓬血雨;密集的箭矢从飞驰的骑兵群中泼洒而出,覆盖了那些试图集结的小股队伍。 第652章 落水狗 村落狭窄的街道和残破的院落,此刻成了死亡陷阱。 孙可望的部队被轻易地分割、撕裂、包围。许多人甚至还没找到自己的武器,就被马蹄踏翻在地;有的刚爬上马背,就被数支长矛同时刺穿;试图结阵的军官们,转眼就被汹涌而来的敌骑淹没。 “挡住!给我挡住他们!” 孙可望目眦欲裂,在亲兵舍生忘死的护卫下,挥舞长刀格开一支射来的流矢。 他看得分明,刘文秀那双充血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穿透混乱的战场,死死地钉在他的身上。那目光中的恨意,滔天巨浪般拍打过来,让他心底发寒。 他知道,这不是战场较量,这是不死不休的复仇!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亲兵队长大吼着,率领最后几十名悍勇的老兵,试图反冲锋,为孙可望争取一线生机。 他们像礁石一样短暂地挡住了汹涌的黑色浪潮,但旋即被更多的敌人淹没、撕碎。马匹哀鸣着倒下,战士的血染红了黄土断壁。 孙可望看到刘文秀的长枪如毒蛇出洞,精准地挑飞了他一名亲兵的咽喉;他看到那杆“刘”字大旗如同死神的指引,所到之处,己方的抵抗迅速瓦解。 他的军队,他最后的依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变成待宰的羔羊。 村庄彻底化作了修罗场。哭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交织在一起。 火焰不知何时被点燃,开始在茅屋和木棚上蔓延,浓烟夹杂着血腥味,直冲云霄,景象凄惨宛如地狱。 一支流矢擦着孙可望的脸颊飞过,带起一道血痕火辣辣地疼。他猛地一哆嗦,最后的侥幸心理彻底粉碎。 “大王!走!快走啊!” 仅存的几名亲兵死死护着他,用身体替他挡开攻击,声音凄厉。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孙可望环顾四周,尽是溃散和死亡。他的将旗倒了,队伍散了,败局已定。无尽的屈辱、愤怒和恐惧攫住了他。但他不想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走!”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猛地调转马头,不再看那片血腥屠场,也不再看那越来越近的“刘”字大旗和那双仇恨的眼睛。 他在最后十余名忠心亲兵的拼死掩护下,如同丧家之犬,朝着村庄另一侧人马相对稀少的方向亡命冲去。 亲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用生命为他拖延着哪怕一瞬的时间。箭矢不断从耳边呼啸而过,身后刘文秀愤怒的咆哮和追击的马蹄声紧追不舍。 他伏在马背上,不顾一切地抽打着战马,冲过燃烧的房屋,踏过同伴和敌人的尸体,撞开零星的阻拦,甚至能感到身后追兵刀锋划破空气的寒意。 终于,他冲出了村庄,冲进了村外那片枯树林。 身后追兵的呼喝和马嘶仍未断绝,但他凭借对地形的微弱熟悉和麾下用命换来的短暂迟滞,拼命打马,向着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逃去。 不知奔逃了多久,身后的喊杀声终于渐渐远去,最终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如同风箱般剧烈的喘息心跳。 他不敢停歇,直到战马口吐白沫踉跄倒地,他才狼狈地滚落在地,挣扎着爬起来。 环顾四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和稀疏的林木。身边,再无一人相随。 寒风刮过他染血的脸庞,带来刺骨的冰冷。他的大军,他的野心,他的一切……在这一天,在这片无名的废墟村落,被刘文秀复仇的铁蹄彻底碾碎。 孙可望望着来路的方向,那里火光隐约映红了一片天穹,他最终只能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不甘和极致恐惧的粗重喘息,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没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孙可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陡坡,茂密的树丛和荆棘立刻将他包裹,枝叶抽打在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 他顾不得这些,只能凭借求生的本能,沿着那几乎被荒草淹没的、仅容一人通过的车辙痕迹,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向前奔跑。 高可及腰的草丛被他剧烈地拨开,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响,在这寂静的林中,这无异于为追兵指明了方向。 果然,坡顶上传来几声呼喝和马匹不安的嘶鸣,几支箭矢“嗖嗖”地射落在他身后的树干和泥土里。 “下面有人!追!” “妈的,这破地方马下不去!下来几个人!” 孙可望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奋力地向密林深处钻去。 他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器刮擦树木的声音,追兵下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但他们显然极不情愿,咒骂声清晰地传来: “真他娘的倒霉!摊上这苦差事!” “这鬼地方,兔子都不拉屎,能有什么大人物?肯定是吓破了胆的小喽啰。” “快点搜完回去复命,别让大部队跑远了!” 这些抱怨给了孙可望一丝微弱的机会。 追兵并不确定他的身份,且心思浮躁。 他利用复杂地形,在枯木缠绕、沟壑纵横的林地间穿梭,时而匍匐,时而急转,竭力拉开距离。 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追逐和周旋,凭借着一股狠劲和绝境下的爆发,孙可望终于利用一处深沟的掩护,先后解决掉了这几个徒步追来的、心不在焉的明军士兵。 过程短暂而血腥,他甚至能感到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脱力地靠在潮湿的树干上,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不敢久留,他剥下一套相对完整的明军号衣套在自己狼狈不堪的内衬外,捡起一把腰刀,辨认了一下西方,便开始了他长达一整夜的亡命穿行。 清晨,冰冷的河水拍在脸上,短暂地驱散了极度的疲惫和恐惧。 孙可望趴在小河岸边,贪婪地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河水划过喉咙,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味道。他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抬头向上游望去。 金色的阳光洒在河面,波光粼粼,本该是一幅宁静的景象。然而,一具肿胀、漂浮着的尸体,正顺着水流缓缓而下,打破了这份虚假的安宁。 那身破烂的衣衫,那背上触目惊心的雕翎箭簇,孙可望瞳孔一缩,啐出口中残留的河水,恶狠狠地骂道: “妈的!老子就说这水的味道怪怪的!” 说完这话,孙可望猛地一怔,这个场景,似乎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尸体越漂越近,当那张被水泡得惨白浮肿、却依旧残留着几分熟悉轮廓的脸映入眼帘时,孙可望浑身一僵,那是林子!他身边最忠心耿耿的亲兵之一!昨夜突围时还曾拼死护在他身前! 巨大的惊悸和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想也没想,“仓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朴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芦苇丛。 河岸寂静,只有流水声和风吹芦苇的沙沙响。 就在这时,身后一股恶风猛然袭来! 孙可望汗毛倒竖,用尽全身气力向前猛地一扑! “噗通!” 他重重砸进河里,冰凉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但也恰恰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击。 河面上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孙可望挣扎着从水中冒出头,呛咳着,抹去脸上的水。 只见河岸边上,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了十几个汉子! 这些人衣衫褴褛,面色凶狠,手持棍棒、草叉、锈蚀的刀剑,看装束绝非官军,倒像是啸聚一方的土寇或者逃难的乱民。 这些人根本不问青红皂白,见他露头,立刻骂骂咧咧地举起手中的长木棍,没头没脑地朝着水中的他狠狠拍打过来! “打死他!打死这个落水狗!” “打!给死去的乡亲报仇!” “哎!瞅准点打!别让他上来!” 这是一个不太大的声音传出。 “他好像穿的是官军的衣服,乡亲们咱们看看...” 孙可望本就不善水性,身上湿透的衣物更是沉重无比。 他在水中拼命扑腾,躲避着如同雨点般落下的棍棒,河水被他搅得一片浑浊。 几记沉重的敲击落在他的后背和肩膀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呛进去更多河水。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他脑中飞速旋转,猛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是身上这套抢来的明军号衣! 这些人应该是恨极了官军的百姓或者与官军为敌的武装! 他急忙在水中奋力挣扎,试图大喊解释: “误会!兄弟们误会了!我不是官军!我不是官军啊!自己人!” 然而,他的喊声在混乱中显得微弱而可笑。岸上的人听完这话,先是一愣,而后有人试探的问道: “你不是官军?” “不是!我不是!我是大西军!大。。。” 孙可望的话还没有说完,话音未落,一根特别粗重的棍子带着风声狠狠砸下,孙可望躲闪不及,额角猛地一痛! “嗡——”的一声,眼前瞬间金星乱冒,天旋地转。 “呸!狗流贼!打的就是你!” “乡亲们,就是这伙人霍霍了林家铺子!打!往死里打!” 溺水的孙可望听到岸上有人在高喊: “大哥!他说他不是官军!”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恶狠狠地回应: “奶奶的!那就对了!不是官军,定是溃散的流贼!弟兄们,使劲打!拿了首级说不定还能换点粮食!”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彻底淹没了孙可望。 意识开始模糊,冰冷的河水不断涌入鼻腔和口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 挥舞的手臂越来越无力,岸上的叫骂声和棍棒拍打水面的声音仿佛也越来越远…… 他最后的念头是无比的荒谬和讽刺。 刚从官军精锐的追杀中侥幸逃生,难道竟要莫名其妙地死在一群不明来历的乡民乱棍之下? 原本无法呼吸的孙可望突然变的不那么难受了,他仿佛看到了义父张献忠,正在骂骂咧咧的朝他走来。。。 人生。。。命运。。。还真是。。。龟儿子啊。。。 第653章 隆昌疑案(一) 冰冷的黑暗,无尽的窒息感,还有那逐渐远离的喧嚣……孙可望的意识仿佛沉入了无底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模糊的暖意将他从彻底的虚无中缓缓拉扯回来。 那是一种粗糙的、跳动的温暖,像是靠近了一堆篝火。他费力地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浑身如同散架般剧痛,尤其是额头,像是要裂开一样。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簇跳跃的火焰,以及被火光照亮的、潮湿的地面。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草上,身上的湿衣服被剥去了,换上了一件粗糙肮脏的囚服,手脚都被冰冷的镣铐锁住。 他……没死?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一股远比河水更加冰冷、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那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来自一道目光。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向上看去。 火堆旁,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着,玄甲未卸,征袍染血,正是刘文秀。 他正低着头,那双眼睛,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毫无感情地、死死地盯着他。 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没有猫捉老鼠的戏谑,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恨意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蔑视。 孙可望猛地一颤,彻底清醒了。 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被那些乡民从水里捞起来,然后被当作俘虏交给了官军! 而显然,他的身份已经被认出来了!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都冻结了。只有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刘文秀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语调平直得可怕: “原本,我日夜想着,抓到你这悖逆忘恩之徒后,该如何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方能稍解我心头之恨。” 孙可望的心猛地一抽,但强烈的自尊和穷途末路的悍勇让他猛地昂起头,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疼得他嘴角抽搐,他仍嘶哑地吼道: “刘文秀!废什么话!成王败寇!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孙可望要是眨眨眼,哼,那就不是英雄好汉!” “英雄好汉?” 刘文秀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你也配提这四个字?背主求荣,陷害同袍,为一己私利致万千将士于死地,令义父基业毁于一旦!孙可望,我告诉你,”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厌恶。 “你现在,连被我杀的资格都没有!你不配!” 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孙可望的心上。 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轻蔑的断言,这种彻底的否定,比任何酷刑都更让孙可望难以忍受。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刘文秀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的眼睛。 他猛地转身,对旁边的看守厉声道: “看紧了!若有何闪失,唯你是问!” 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孙可望僵在原地,镣铐冰冷刺骨,而刘文秀那最后的话语和眼神,比镣铐更冷,将他最后一丝伪装的高傲击得粉碎。 生擒贼酋孙可望的捷报,由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一路飞驰,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成都,呈报至柱国魏渊的案头。 消息瞬间在整个成都乃至周边军营炸裂开来!起初是难以置信的寂静,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狂喜。 “抓住了!孙可望被刘将军生擒了!” 报捷的信使几乎是滚鞍下马,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嘶哑,却依旧用尽全身力气向所有围上来的人嘶吼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儒生闻言,当即老泪纵横,朝着北方京师的方向连连作揖。 “祸乱川蜀的巨寇,终于伏法了!大明中兴有望!中兴有望啊!” 军营之中,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直冲云霄。 士兵们,无论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刚刚招募的新丁,无不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兵器,甚至将头盔抛向空中。 压抑了太久的阴霾被一扫而空,胜利的喜悦和巨大的自豪感充盈在每个胸膛。 “赢了!我们赢了!” “柱国算无遗策!刘将军威武!” “四川太平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将领们同样喜形于色,互相捶打着胸膛,畅快地大笑。 多少日的枕戈待旦,多少次的浴血拼杀,终于换来了这决定性的胜利。 中军大帐内外,道贺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气氛热烈得如同过节。 一直以来运筹帷幄、喜怒不形于色的魏渊,在详细核实了消息后,这次也难得地抚掌大笑,沉稳的目光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欣慰与豪情,他对着帐内诸多欣喜若狂的部将连声称赞道: “好!好!文秀不负众望,勇冠三军,此役当居首功!天佑大明,川局定矣!诸位将士,辛苦了!” 四川战事,随着孙可望主力的彻底覆灭和其本人的被生擒,已然尘埃落定。 巨大的喜悦过后,一个更为宏大的念头在魏渊脑中迅速形成。 如此空前大捷,必须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以极大振奋全国军心民心! 尤其是要让这饱受张献忠、孙可望等蹂躏、战乱之苦长达多年的四川百姓,亲眼看到祸国殃民的首恶伏法,以此宣告天府之国真正太平盛世的到来! 他立刻下达一连串命令。 将孙可望加上重枷镣铐,派最精锐的心腹部队严加看管,择黄道吉日,押解至成都! 他要在成都北郊设坛,举行盛大的献俘告捷仪式,然后于万众瞩目之下公审此獠,明正典刑,以国法论处,告慰所有死难的将士和无辜百姓的在天之灵,为他们讨回一个迟来的公道! 命令下达,整个前线军营和后方成都府衙立刻如同上紧了发条般高速运转起来。 兵士们擦拭盔甲,整备仪仗;官吏们布置场地,撰写告示,发放安民文书。 成都城内,百姓闻讯亦是奔走相告,翘首以盼,准备迎接这场必将载入史册的盛典。 魏渊更是兴致高昂,亲自过问献俘仪式的诸多细节,从路线规划到安保布置,务求尽善尽美,彰显天朝威仪。 这一日,魏渊在众多顶盔贯甲、刀枪闪亮的亲兵护卫下,从城外军营视察完献俘仪式的准备工作完毕,骑着高头大马,返回成都城内的临时行辕。 仪仗威严,队伍肃整,沿途百姓纷纷敬畏地避让道旁,偷偷瞻仰这位平定川蜀的大明柱国。 眼看队伍就要抵达戒备森严的行辕门口,气氛庄重而平静。突然,街角猛地冲出两个身影! 他们踉踉跄跄,如同疯魔了一般,竟不顾一切地直扑向魏渊的马前!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冤枉——!” 凄厉至极、几乎不似人声的哭嚎骤然撕裂了街道的秩序! 那是一对衣衫褴褛、满头白发散乱如同枯草的老夫妇,他们面色蜡黄,形销骨立,显然饱经风霜磨难。 此刻他们完全不顾危险,猛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街心石板路上,高高举起颤抖枯瘦的双手,向着端坐马上的魏渊疯狂叩拜,沙哑的哭喊声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一丝拼死一搏的疯狂,瞬间引得周围所有百姓和军士纷纷惊骇侧目。 护卫的亲兵统领反应极快,猛地勒住魏渊的马缰,同时厉声呵斥,数名亲兵立刻拔出半截雪亮的佩刀,迅疾上前试图驱赶: “大胆刁民!惊扰柱国仪驾!冲撞队伍,你们有几个脑袋?!还不快闪开!” 那老妇却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眼见护卫逼近,非但不退,反而用尽全身力气。 “砰”地一声将额头狠狠磕在石板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涌出,流过她布满皱纹和污垢的脸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她抬起血泪模糊的脸,死死望着端坐马上面露诧异的魏渊,声音泣血般哭喊道: “老爷!青天大老爷!求您为我们做主啊!天大的冤枉!求您看看吧!只有您能为我们申冤了!” 魏渊端坐马上,看着跪在尘埃中、额头渗血的老夫妇,眉头微蹙,但声音依旧沉稳: “你们有何冤情,状告何人?不惜要拦下我的去路?” 那老翁抬起浑浊的泪眼,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喊道: “青天大老爷!我们、我们状告四川督查行署!求老爷为我们小民做主啊!” “四川督查行署?” 魏渊闻言,心中猛地一沉。 这个机构是他数月前为了战后重建、清丈土地、安抚流民、推行新政而特意设立的,意在打破旧有官僚体系的桎梏,提高效率,直接贯彻他的政令。 如今竟有人不顾性命拦街状告,还是告的这个新设衙门? 他面色不变,对身旁的亲随吩咐道: “将他们带至行辕,交由有司,录下口供。” 随即,在亲兵的护卫下,驭马进入了行辕,不再看那对仍在磕头的老夫妇。 回到府中书房,魏渊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时,眉头才深深锁紧。 他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心中疑云丛生。 四川督查行署是他一手推动成立,选拔的也多是他认为干练或是背景相对简单之人,旨在雷厉风行地处理战后痼疾。 这才短短几个月,竟然就闹到民怨沸腾、需要百姓冒死拦驾告状的地步? 问题出在哪里?是某个环节执行歪了,还是整个设计就有缺陷?亦或是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他虽然忧心,但以他的身份,不可能亲自去审理一桩具体的民告官案件,这既不合体制,也过于骇人听闻。 他需要的是机制和程序。 略作思忖后,魏渊下达指令。 此案提级处理,直接交由四川按察使司,由按察使邵捷春亲自督办,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并限期回报。 半个月后,四川按察使邵捷春抱着一厚摞卷宗,早早便候在柱国府门外,神色凝重。 第654章 隆昌疑案(二) 直到魏渊处理完紧急军务,才得以召见他。 书房内,烛火通明。 魏渊没有寒暄,直接问道: “邵臬台,隆昌那桩案子,查得如何了?” 邵捷春躬身行礼,将手中的卷宗轻轻放在书案上,声音沉重地回禀: “回柱国大人,案情基本已查清楚了。经臬台衙门派员多方查证,问题出在四川督查行署下辖的隆昌站。该站站长姚广兴,借督办清丈土地、筹建‘合作农庄’之机,大肆向当地百姓索贿。” 他翻开卷宗,指着一处处证言和记录: “勒令百姓缴纳所谓‘丈量费’、‘登记银’,数额不等,若有不从,便在其田亩房产勘测文书上做手脚,或刻意低估,或直接将其地产划入需强制征收以充作‘合作农庄’公田的范围。民怨极大,隆昌当地甚至有、有童谣流传。” 邵捷春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什么童谣?” 魏渊目光锐利起来。 “童谣说:‘督查天下事,广积世间财’。” 邵捷春低声回道。 魏渊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这童谣直指督查行署,更是将姚广兴的名字嵌了进去,讽刺和怨愤之意溢于言表! 他设立督查行署的本意是廓清吏治、普惠百姓,如今却成了新的盘剥之源,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 “邹胡与邹周氏,也就是那日拦驾告状的老夫妇。” 邵捷春继续道。 “便是因家贫无力缴纳姚广兴索要的十两‘保宅银’,其祖传的宅院和仅有的几亩薄田便被强行罚没,纳入了所谓的‘合作农庄’。老两口顷刻间一无所有,求生无门,告状无路,才不得不拼死来成都,惊动了柱国。” “竟有此事!岂有此理!” 魏渊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杯作响。 “姚广兴何在?” 邵捷春面露难色,拱手道: “回柱国,四川督查行署虽在地方设置站点,但其人事、职权皆直属四川督查行署,与我地方按察使司并无隶属关系。按制,臬台衙门无权直接拿问督查行署的官员。” 魏渊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体制上的规矩确实存在,他设立的督查行署为了高效和独立,赋予了其相当大的自主权,某种程度上也超然于地方司法体系之外。 他沉思片刻,沉声道: “即刻行文四川督查行署,将隆昌站姚广兴涉嫌贪墨索贿、激起民变之情据实告知。令其立刻派员,与你按察使司所派干员一同前往隆昌,将姚广兴及其一应涉案吏员,全部带回成都!本督要亲自过问,一查到底!” “是!下官遵命!” 邵捷春连忙躬身领命,心中明白,柱国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一场针对这新设衙门的整顿风暴,恐怕就要从这姚广兴开始。 魏渊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下达,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四川官场。 四川按察使司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按察使邵捷春亲自点将,选派了司内最为老练精干的刑名夫子、办案书吏以及十数名身手矫健的衙役。 另一边,通州四川督查行署总办接到严令,虽感颜面无光,也不敢袒护,即刻指派了两名以铁面着称的稽查员。 两队人马在成都城外汇合,顾不上寒暄,便怀着不同的心思,打马扬鞭,顶着渐热的日头,马不停蹄地直扑隆昌县而去。 沿途百姓只见这队官差神色肃穆,马蹄声急,心知必有大事发生。 一路无话。当这一行风尘仆仆的省城上官抵达隆昌县,未作停歇,便亮明身份符牌,要求当地县衙配合,准备直扑督查行署隆昌站,拿下站长姚广兴,彻查索贿一案。 然而,他们刚刚在县衙前下马,脚还没站稳,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便由一名连滚带爬赶来报信的隆昌站小吏,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惊恐,猛地砸了过来—— “各、各位上官……不好了!姚站长……姚广兴他……他昨日晚间在自家书房……服、服毒自尽了!” 那小吏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说话时牙齿咯咯作响,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臬台衙门的官员和督查行署的稽查专员全都僵在原地,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每个人的脊背。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就在他们这支奉了柱国严令的联合调查组抵达的前夜,“畏罪自杀”? 这时间点掐算得未免也太精准、太巧合了!巧合得让人不得不心生疑窦,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尸体何在?现场可曾破坏?带我等立刻去现场查验!” 按察使司领头的刑名老吏最先反应过来,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多年办案的经验告诉他,此事绝不简单。 但当这一行官员在小吏和县衙差役的引导下,急匆匆赶到督查行署隆昌站那座颇为普通的院落外时,更令人震惊、甚至骇然的一幕发生了。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闻讯赶来的不仅仅是看热闹的闲人。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被无形的号角召集,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不再是麻木,而是积压已久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戒备。 人群迅速汇聚,竟自发地手挽手,组成了一道厚实的人墙,死死堵住了督查站的大门,坚决不让这些省城来的官员们进去。 “滚出去!你们这些督查署的狗官!还没害够我们吗?” 一个老汉颤巍巍地指着马上的官员骂道。 “督查行署没一个好东西!滚出我们隆昌!” “对!滚出四川!我们不要你们假惺惺地来丈量土地!都是骗局!都是来抢地的!” 愤怒的、带着哭腔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人群的情绪如同沸腾的油锅,越来越激动。 他们开始推搡试图上前驱散人群、维持秩序的当地县衙差役。差役们人数太少,面对汹涌的民愤,显得力不从心,节节后退。 督查行署派来的那两名稽查专员,因其与众不同的服饰,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他们试图高声解释,表明自己是来查案而非包庇,声音却被巨大的声浪彻底吞没。 在极度愤怒的百姓眼中,这身衣服就是原罪,就是姚广兴的同党,就是来继续欺压他们的象征!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一块硬邦邦的土坷垃从人群中飞出,“啪”地一声,精准地砸在了一名正在试图解释的稽查员的官帽上,帽缨顿时歪斜,泥土四溅。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打!打这些狗官!” 积压了数月的屈辱、恐惧、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人群瞬间彻底失控,如同决堤的洪水,怒吼着朝那几名穿着督查行署服饰的官员猛冲过去。 拳脚、石子、木棍如同疾风暴雨般落下。 差役们拼死组成脆弱的防线,试图保护上官,却瞬间被人潮冲散、淹没。 那几名来自省城的官员,平日里高高在上,何曾见过这等如同暴民蜂起的恐怖阵仗? 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官威体面,只得夺路逃跑。 隆昌知县得到消息,吓得魂飞天外,立刻点齐了县衙内所有能动的衙役、捕快,甚至动员了部分民壮,倾巢而出,拼着老命,连拉带拽,甚至动用了水火棍胡乱挥舞,才勉强在那一片混乱之中,将几名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官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省城官员从愤怒的人群里抢了出来,仓皇逃回县衙紧闭大门。 即便如此,劫后余生的几人躲在相对安全的县衙二堂,依旧惊魂未定,浑身发抖。 他们听着衙门外远远传来的、依旧未曾平息的、如同海啸般的怒吼和咒骂声——“滚出去!”“狗官偿命!”——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后怕,以及那更深重、更令人不安的疑惑:这隆昌县,这督查行署,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民怨,为何会沸腾至此? 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团巨大而浓重的迷雾,将真相紧紧包裹,令人不寒而栗。 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由信使换马不换人地星夜疾驰,带着隆昌县的惊变,火速传回了成都,最终被呈报至柱国魏渊的案头。 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魏渊愈发阴沉的脸庞。 他逐字逐句地看完急报上的内容,当读到“姚广兴服毒自尽”、“民情汹汹、围殴官差”、“险些酿成民变”等字眼时,胸腔中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 “砰!” 他猛地一掌狠狠拍在坚硬厚重的黄花梨木书案上,巨大的力量震得案上的笔架、砚台齐齐一跳,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乱响。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下颌线条紧绷,胸膛因剧烈的愤怒而明显起伏着。 畏罪自杀?偏偏死在调查组抵达的前夜?群情激愤到敢于公然围殴朝廷命官? 这一切看似合理却又极端反常的事件串联起来,透着一股精心策划、欲盖弥彰的浓重不寻常! 姚广兴的死,绝非简单的自杀谢罪!这更像是一场丢车保帅、死无对证的灭口! 这背后,定然藏着更大的隐情! 有一只,甚至多只隐藏在暗处的黑手,正在巧妙地利用底层百姓积压的怨气,搅动浑水,试图掩盖不可告人的真相,甚至将祸水东引,将矛头直接指向他苦心设立、寄予厚望的整个督查行署体系! 其心可诛! 直觉,以及多年宦海沉浮的经验都在尖锐地告诉他,隆昌这潭水,远比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浊危险得多! 片刻的震怒之后,强大的自制力让魏渊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怒火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干扰判断。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深邃。 第655章 隆昌疑案(三) 他知道,此刻若再大张旗鼓地派更多的官员、甚至军队下去强压,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让隆昌百姓更加坚信官府勾结、官官相护,彻底失去信任。 这恰恰正中那幕后操纵者的下怀! 他需要真相。而真相,往往藏在最底层。 他需要跳出这重重汇报和文书,亲自去看,亲耳去听,去触摸那真实的风向和温度。 “李奉之!牛金!” 魏渊沉声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话音未落,两名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候在书房外间的贴身侍卫已无声地步入室内,动作迅捷而矫健。 他们身形挺拔,目光沉静锐利,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精干气息。二人齐齐躬身抱拳: “属下在!” “立刻准备,轻车简从,一切从简。再去叫上督查行署的专员顾寒过来。” 魏渊吩咐道。顾寒是他较为赏识的一名年轻官员,头脑清晰,处事机敏,更重要的是背景干净,早在武平卫时期就作为文书小吏追随在魏渊帐下,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可靠苗子,如今被他任命为四川督查行署的专员,正是用人之际。 不久后,四人汇聚于书房。魏渊并未言明自己的全部意图,只以巡察暗访为由,命令顾寒随行,前往隆昌查明姚广兴一案真相及民变的实情。 “柱国,隆昌如今民怨沸腾,局势诡谲,您万金之躯,亲赴险地,此事……此事太过危险!” 顾寒听闻要去的是如今如同火药桶般的隆昌,脸色瞬间发白,急忙试图劝阻。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魏渊抬手打断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三人。 “唯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能穿透迷雾,知其真假。你熟悉督查行署内部运作和人员,正好从旁协助,提供线索。” 与此同时,一道绝密的指令已悄无声息地从柱国府传出。 奉命之人是先锋大将莫笑尘,此时四川尚处于军事管制状态,因此莫笑尘也是新成立机构散衣卫的临时负责人。 命令简洁而严厉,亲率五百精锐,全部换上商队护卫、脚夫、流民等各式便装,秘密尾随柱国一行之后,保持十里左右的距离,利用沿途驿站、城镇作为节点,交替掩护前行。 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绝不可暴露行踪。 唯一要务:务必保证柱国大人的绝对安全!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薄雾未散。 成都城的侧门悄然开启,四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般驰出,马上骑士皆作普通行商打扮,风尘仆仆,很快便汇入官道上的稀疏人流,朝着东南方向、那依旧暗流汹涌的隆昌县疾驰而去。 一场关乎真相、人心与权力博弈的微服暗访,就此悄然拉开序幕。 而在他们身后远处的官道上,数支规模不一、看似互不相干的队伍——有的像是押运货物的商队,有的像是迁徙的流民,有的像是走亲访友的车马—— 也都不紧不慢地循着相同的方向迤逦而行。 这些队伍看似松散,实则彼此间保持着某种默契的联系,一双双警惕的眼睛,时刻留意着前方那四骑快马的动向,如同无声的暗影,融入了这片刚刚经历战火、渴望安宁却依旧躁动不安的土地。 四骑快马一路疾行,越靠近隆昌县境,空气中的氛围便愈发凝滞。 魏渊端坐马上,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沿途景象。 这里的民生凋敝,远非成都周边可比。 田野里虽有些许绿意,却透着一股挣扎求存的孱弱,大片土地抛荒,杂草丛生,显是久乏人力精心照料。 三三两两的流民蜷缩在破败的窝棚边,面黄肌瘦,眼神大多空洞麻木,见到他们这几匹健马和略显精干的骑手,纷纷下意识地蜷缩避让,只有极少数人眼中闪过一瞬难以捕捉的警惕与审视,仿佛受惊的野兔,随时准备窜入更深密的草丛。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弥漫在尘土飞扬的空气里,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及至隆昌城下,但见城墙虽高,却布满刀劈斧凿、火燎烟熏的痕迹,几处坍塌的垛口用粗糙的木石勉强填补,无声诉说着不久前战事的惨烈。 城门口的盘查森严异常,守军数量远超寻常州县,甲胄齐全的官军面色冷峻,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夹杂其间、数量几乎与官军持平的另一群人。 他们统一身着靛青色劲装短打,腰挎样式统一的狭锋腰刀,个个太阳穴高鼓,眼神锐利,动作干练麻利,对往来行人,尤其是陌生面孔,盘查得极为严苛,几乎到了翻箱倒箧、寸寸摸索的地步。 其态度之倨傲,气焰之嚣张,竟隐隐将身旁的正规官军都压了下去,仿佛他们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这些人……” 魏渊勒住马缰,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青衣壮丁,声音压得极低,问向身旁的顾寒。 顾寒眉头紧锁,身体微微前倾,同样低声回道: “公子,看其服饰统一,器械精良,举止训练有素,绝非县衙募集的那种散漫乡勇。倒像是某家势豪巨族豢养的私兵部曲!” 他久在地方为吏,对这类游离于朝廷规制之外的武装力量更为敏感熟悉。 魏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眸中深处却已寒芒凝聚,心中警兆大作。 一行人凭借莫笑尘早已备下的、天衣无缝的行商身份文牒和货物清单,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这堪比关防重镇的盘查,缓缓踏入城内。 城内市面看似比城外稍显活络,商铺大多开着门,行人往来亦不算稀少。然而,仔细观察,便能察觉到一种根植于骨髓里的异样。 百姓大多行色匆匆,目光低垂,彼此间交谈声细若蚊蚋,仿佛怕惊扰到什么,脸上罕见笑容,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之中。 更显眼的是,街巷之间,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青衣壮丁按刀巡逻而过,他们步伐统一,目光如冷电般扫视着街面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处角落,其巡视之频密,掌控之严密,仿佛这隆昌城不仅是朝廷治下的县邑,更是某个无形巨擘的私产庄园,每一寸土地都呼吸着他们的意志。 魏渊在马上微微侧身,目光越过城内低矮杂乱的屋檐,望向城外东南方向。 只见远处山峦之上,一座巨大的寨堡依仗险峻山势拔地而起,宛如一头盘踞的巨兽! 其墙高壕深,以巨石垒砌,坚固无比;望楼箭塔林立,如同锋利的獠牙,在夕阳血红色的余晖下,投下庞大而令人心悸的阴影,那森严的规制、凛然的军事气象,竟将脚下这座府县所在的隆昌县城对比得黯然失色,透出一股雄踞一方、不容置疑的绝对威压和深厚实力。 “那是什么地方?” 魏渊看似随意地勒马停在一个卖炊饼的摊贩前,一边递过铜钱,一边貌似好奇地指向那远处的堡垒。 那卖炊饼的老者抬头循着方向望了一眼,干瘦的脸上立刻掠过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敬畏、难以言说的恐惧以及一丝压抑的厌恶。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 “客官是打外地来的吧?唉,那是云顶寨!是……是咱们隆昌郭家的堡子!嘿,您瞧瞧,多气派……比县太爷的大堂可威风多了去了!” “郭家?” 魏渊接过炊饼,故作茫然。 “可不是嘛!” 老者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又像是积压了太多的东西不吐不快,他紧张地四下飞快瞟了几眼,才凑近些许,用更小的气声道: “咱们隆昌这地界,天高皇帝远,说话顶用的不是县尊老爷,是郭家!始祖孟四公爷,那可是洪武年间从湖广麻城迁过来的老祖!二百多年了!您想想,这得多深的根,多密的叶?说是川南第一豪族,那是一点都不掺假!良田千顷,阡陌相连;商铺矿坑,数都数不过来!您瞧见满街这些穿青衣服、横着走的爷了吗?那都是郭家养的健仆私兵!说句杀头的话,在这隆昌,县太爷想办什么事,保不齐都得先派人去那云顶寨里递帖子、看脸色呢!” 老者说着,又恐惧地缩了缩头,声音几不可闻。 “现如今当家的郭老太爷郭允厚,听说病了好一阵子了,眼下里外主事的,是他的长子郭孟启郭大爷……那位,可是个手眼通天、说一不二的真阎王……” 魏渊默默听完,谢过老者,策马缓缓前行。 手中的炊饼温热,却丝毫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他心中已然雪亮:这小小的隆昌县,根本就是一个微缩的独立王国! 朝廷新政如同试图降服地头蛇的强龙,而盘踞于此二百余年、枝繁叶茂、爪牙锐利的郭家,便是那条深潜于潭中的猛蛇! 姚广兴的暴卒,督查行署遭遇的激烈民变,这重重迷雾之后,必然晃动着这条地头蛇庞大而恐怖的阴影! 一场硬仗,已在眼前。 在莫笑尘麾下散衣卫无声无息的运作下,魏渊四人并未选择城中那些迎来送往、人多眼杂的大客栈,而是悄然入住了一家位于背街小巷、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刘记车马店”的后院。 此处位置极佳,前门临着一条不甚起眼的小巷,后门却连通着另一条可快速通往城外的僻静通道,且院墙高深,院内还有一口废弃的老井,可谓进退有据。 更妙的是,它虽隐蔽,却与前方熙攘的市集仅一街之隔,市井之声隐约可闻,极便于伪装身份、打探消息。 这车马店早已被散衣卫不动声色地彻底掌控。 真正的店家夫妇被“请”到内院“休息”,前堂掌柜、后院伙计乃至灶房厨子,都已换上了精干机警的散衣卫缇骑。 他们动作麻利,神态自然,与寻常伙计无异,但那双看似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时刻保持着鹰隼般的警惕,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其感知。 第656章 隆昌疑案(四) 刚一安顿下来,魏渊甚至来不及喝口热水,便立刻在简陋的客房内下达指令。 “李奉之、牛金” 他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二人即刻分头行动,混入前面市集、城内茶楼酒肆、以及人流汇聚之处。不必主动询问,只需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重点关注百姓对督查行署、对云顶寨郭家、以及对姚广兴突然暴毙一事的各种议论。记住,尤其是那些欲言又止、交头接耳、不敢明言的牢骚和隐喻,往往是真话所在。” “是,公子!” 牛金、李奉之抱拳领命,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脱下外袍,换上更符合市井身份的粗布衣裳,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车马店。 魏渊目光转向顾寒: “顾寒,你身份特殊,对衙门里的道道熟悉。想办法,以州府督查室核查案卷的名义,尝试接触县衙里的刑房书吏、仵作或是那些不得志的低级官吏。不必强求拿到正式卷宗,只需套问关于姚广兴死亡的细节,比如尸体情况、现场有无异常、官府初步判断等。金银开路,谨慎行事。” “属下明白!” 顾寒面色凝重地点头,他知道这是险棋,但也是获取关键信息的捷径。 布置完毕,魏渊独自留在房中。 他推开一扇狭小的木窗,望着隆昌城灰蒙蒙的天空,眉头紧锁。他需要在这里,将这即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零碎而可能充满矛盾的信息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勾勒出隆昌乱局背后那隐藏的真相脉络。 而就在魏渊一行人踏入隆昌城的那一刻起,一张无形却极其高效的情报网络便已随之全面启动。 城中,那些看似再普通不过的贩夫走卒——卖炊饼的汉子、挑着担子的货郎、蹲在墙角晒太阳的闲汉;那些混迹于茶馆酒楼的江湖艺人、说书先生;甚至包括“刘记车马店”斜对面那家绸布庄新来的伙计、以及更远处乞丐窝里几个不起眼的乞儿——他们的眼神都在瞬间变得不同。 依旧是那副庸碌模样,但眼底深处却锐光隐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描着街面上的每一丝异动。 他们的耳朵高高竖起,捕捉着空气中流淌的每一句闲谈、每一个可疑的音节,尤其是任何可能与“外地来的行商”、“郭家”、“云顶寨”、“官差”相关的词汇。 市集一角,一个卖梨的小贩一边漫不经心地吆喝,一边对旁边补锅的老头低语,嘴唇几乎不动: “刚过去四个生面孔,骑马的,看着不像普通买卖人,住进刘记了。” 补锅的老头敲打着手里的铁锅,声音叮当响,仿佛随口回道:“瞅见了,领头的气度不凡……上边说了,别瞎打听,那是朝廷的人,咱们护住就好。” “了解!” 不远处茶馆里,一个看似喝得微醺的江湖客,趴在桌上嘟囔着醉话,声音却清晰地传入邻桌一个同样看似无聊的茶客耳中: “妈的,这隆昌地界,郭家的青衣狗真是越来越多了,刚才西街好像又吵嚷了,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又触霉头了。” 那茶客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指尖在桌上极轻极快地敲了几下,表示信息收到。 无数条这样琐碎、即时、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通过看似偶然的接触、特定的标记、或是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的快速低语,如同涓涓细流,沿着预设好的隐秘渠道,飞速汇聚到伪装成收山货的商队管事莫笑尘那里。 由他再进行筛选、分析、判断,将最有价值、或涉及安全威胁的情报,第一时间通过绝对可靠的渠道呈报给车马店里的魏渊。 整个隆昌城,看似依旧在郭家青衣健仆的巡逻下保持着一种压抑的平静,水面之下,却因大明柱国的秘密莅临和他的精锐暗卫的全面激活,早已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一场关乎真相与阴谋的无声较量,在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茶楼酒肆的喧嚣声、以及那些无人听懂的秘密讯号中,已然全面展开。那种无处不在的紧迫感,仿佛一张正在缓缓收紧的网,笼罩在隆昌城的上空。 夜色如墨,将隆昌县城紧紧包裹。 刘记车马店后院那间唯一的客房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魏渊负手立于一张粗糙的县境草图前,指尖缓缓划过几个被炭笔圈出的地名和人名。 牛金与李奉之带回的市井流言、顾寒从衙门旁敲侧击得来的碎片信息、以及散衣卫无声无息呈报上来的各类观察…… 所有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在他脑海中飞速碰撞、筛选、重组。 最终,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了三个名字上,这是他初步怀疑的对象,也是下的第一批铆钉。 范石头:隆昌县衙资格最老、手艺最精的仵作。姚广兴死后第一个接触尸身的人。任何精心伪装的死亡,都可能在真正的行家眼里留下破绽。 邹闯:那对不惜性命拦驾告状的老夫妇的侄儿,虽说是侄儿,但是大小在邹老头家长大,被收为了养子,作为直接的受害者家属,也是风暴的中心,必然知晓更多未曾向外人道的屈辱、威胁与内情。 尹志刚:隆昌县丞,一个在本地官场沉浮十余年的老油条。此类官员,媚上欺下,嗅觉灵敏,最擅长的便是在强龙与地头蛇的夹缝中攫取利益。他们往往既是被势力裹挟的卒子,又是深知各方龌龊的“活账本”。撬开他的嘴,等于拿到了打开隆昌官场黑幕的万能钥匙。 目标已然清晰。魏渊深知,在这郭家势力根深蒂固的龙潭虎穴,时间每流逝一刻,变数便增加一分,证据也可能被更快地湮灭。 必须快刀斩乱麻! 他并未回头,只是对着房中光线无法触及的阴影角落,低沉而清晰地唤了一声: “莫笑尘。” 话音甫落,阴影仿佛蠕动了一下,一身夜行衣的莫笑尘如同从黑暗中凝结而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魏渊身后三步之外,躬身抱拳,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属下在。” “将这三人。” 魏渊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寒意。 “都‘请’过来吧。记住,要快,要隐秘。分开带,分开问。”命令简洁至极,没有半个字的废话,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雷霆万钧的力量。 “遵命!” 莫笑尘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没有丝毫迟疑,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隆昌县的宁静夜色,就此被几支无声的利箭划破。散衣卫的缇骑们动了。 他们像是早已潜伏在城中的幽灵,对目标人物的作息、居所环境、乃至其左邻右舍的规律都了如指掌。 行动时间被精准卡在更深人静、警惕性最为松懈的时刻。 老仵作刚从县衙值夜归来,脱下外袍,正准备喝口冷酒驱寒,后窗便被人无声推开。 他甚至没来得及回头,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便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在其颈后轻轻一按,他便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随即被一条黑布袋罩头,如同包裹般被迅速从后窗递出,落入窗外接应的同伴手中。 整个过程不过数次呼吸的时间,屋内那盏油灯的灯苗甚至没有晃动几下。 青年邹闯劳累一天,睡得正沉。窝棚的破帘被轻轻挑起,两个黑影潜入,一人迅速用破布塞口,另一人用麻利的手法将其双手反绑,同样套上头套。 从潜入到带着人消失在夜色中,前后不过片刻,连窝棚旁的看家狗都只是不安地呜咽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县丞府后院,相较于前两者,潜入这里显然需要更高超的技巧。 但散衣卫的精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精准地避开了打瞌睡的家仆。 尹志刚正在小妾房中酣睡,甚至打着鼾。缇骑用迷香稍稍加重了屋内的睡眠气息,随后潜入,将这位八品县丞同样手法制住、装袋。离去时,甚至细心地将窗户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不过大半个时辰,三辆看似运泔水的臭烘烘的平板车,便沿着不同的路线,“吱呀吱呀”地先后驶入了刘记车马店那从不开启的后门。 后院深处,三间原本堆放杂物的仓房已被临时清空。墙壁上挂上了厚厚的毛毡以隔音,中间只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和一两把椅子。 桌上孤零零地点着一支粗大的牛油烛,昏黄跳动的火苗将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更显得诡异莫测。 空气中混杂着陈年草料的霉味、牲畜遗留的腥臊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铁锈味。 三个被黑布袋罩头、捆缚结实的人,被分别拖入这三间压抑的囚室,绑在了冰冷的椅子上。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何处,身边是何人,极致的恐惧伴随着黑暗,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散衣卫办事,如鬼似魅,高效得令人胆寒。 头上的黑布套被猛地扯下,昏黄的烛光对习惯了黑暗的范石头来说也刺目无比。 他眯着昏花的老眼,好半天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散发着霉味和隐隐铁锈气的阴暗房间。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坐在阴影里的椅子上,身后似乎还立着几个沉默如岩石的轮廓。 “啊——!” 范石头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直接从椅子上出溜下来瘫倒在地,牙齿咯咯作响。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老儿就是个验尸的,没钱没势啊!” 阴影中的人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范石头,姚广兴的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是是!我说!我什么都说!” 范石头磕头如捣蒜,几乎要把额头磕破。 “小老儿确实验过姚站长的尸身……口鼻、指甲缝里确有黑色污血,据我多年的验尸经验,应该是中了乌头碱这种恶毒。” 第657章 隆昌疑案(五) “应该?” 阴影中的声音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词。 范石头浑身一激灵,眼神恐惧地四处乱瞟,仿佛怕隔墙有耳,声音压得更低,颤抖得厉害: “但是……但是……那尸身的脸色……青中透着一股子诡异的灰白……不像寻常乌头碱那般……还有那僵直的程度,来得太快了些……关节硬得反常……小老儿心里嘀咕,这……这好像有点不对路……” 他猛地吞了口唾沫,几乎要哭出来: “可、可上面当时催得急啊!尹县丞亲自盯着,让务必尽快定案,就说是畏罪自尽,不准节外生枝!小老儿、小老儿人微言轻,家里还有几口人要吃饭,不敢、不敢多嘴啊大人!” 他伏在地上,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旁边的散衣卫飞速记录着,尤其是关于尸体异常特征的每一个字。 邹闯被摘掉头套时,黝黑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露出庄稼汉被侵犯时的本能倔强和惊恐,身体紧绷,像一头受困的小兽。“你们是郭家的人?!抓我干啥!俺没犯王法!” 但当阴影中的人缓缓开口,提及他养父母邹胡与邹周氏拦驾告状,非但未被治罪,反而惊动了“柱国大人”时,青年愣了片刻,随即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崩溃。 这个一直被压迫、几乎看不到希望的年轻人,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光。 他涕泪横流,嚎啕大哭: “青天大老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那姓姚的狗官不是东西!变着法地要钱!什么‘丈量银’、‘保宅钱’,开口就是十两!我们家砸锅卖铁也凑不出啊!他就真敢把我们祖传的田地和破宅子硬生生划进了那什么‘合作农庄’!我爹娘气不过,去县衙想讨个公道,反倒被衙役用棍子打了出来……” 他哭得喘不上气: “后来、后来听说那姚广兴突然死了,我们还以为是老天开眼,收了这祸害。可没想到,没过两天,满城都在风言风语,说是我爹娘逼死了官老爷,是刁民反天,官家马上就要来抓我们去顶罪偿命!我爹娘吓坏了,他们都出去躲着了,到现在我爹娘和妹妹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啊!老爷!” 他的哭诉充满了绝望和冤屈。 问话的散衣卫探子沉声问道: “你说的这些勒索钱财、强占田宅之事,可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当然啦!” 邹闯激动地抬头。 “那狗官派来的差役凶神恶煞,话都说得明明白白!不给钱就收地拆房!村里好多人家都交了!” “你可见过姚广兴本人?他亲自来过你家?” 探子追问,这是一个关键细节。 邹闯愣了一下,摇摇头: “那……那倒没有。他那么大的官老爷,怎么会亲自来我们这种破落户家里……都是他手下那些穿号衣的差爷来传的话……” 探子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按照督查行署严令,清丈土地、评估房产、尤其是涉及罚没或强制征收,主办官员必须亲自到场核实,至少也需要派出有品级的吏员持文书办理,绝不可能仅凭底层差役口头传话就定案! 姚广兴没有出现,要么是极其严重的玩忽职守,将所有权力下放甚至纵容手下胡作非为;要么就是……这一切所谓的“索贿”,可能根本就并非出自姚广兴本人的直接指令! 一个更大、更令人不安的猜想渐渐浮现出来:如果姚广兴也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或者他的死是为了掩盖更深的东西…… 那这隆昌的水,就远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深不见底,凶险百倍!探子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与前两人的恐惧和崩溃完全不同,县丞尹志刚被摘掉头套、看清自身处境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随即是暴怒! 他好歹是堂堂朝廷八品命官,在这隆昌地界,除了郭家和顶头上司,谁不对他客客气气? “混账东西!你们是什么人?!瞎了你们的狗眼!胆敢私自绑架朝廷命官!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他挣扎着,试图挺起被绑住的身体,色厉内荏地咆哮着,目光凶狠地试图刺破阴影,看清主导者的面目。 “识相的立刻放了本官!否则……” 阴影中的顾寒懒得与他浪费唇舌,只是对着旁边微微摆了摆手。 侍立一旁的散衣卫立刻上前,动作迅捷而沉默。没有呵斥,没有威胁,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只是无声地取出了几件小巧、奇异、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工具——它们看起来并不像常见的残酷刑具,反而更接近医者或工匠的器械,但其设计的微妙弧度与尖端,却莫名让人联想到人体最脆弱的经络与穴位。 这便是散衣卫处理硬骨头时,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大记忆回复术”的前奏。 而且,大记忆回复术这个词是柱国亲封的。 尹志刚的嚣张咆哮戛然而止。他身为官场老油条,见识远比范石头和邹闯多得多。 他或许不怕皮鞭烙铁,但这种冷静到极致、精准到极致的专业感,反而散发出一种更令人绝望的恐怖气息。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鬓角涌出,瞬间浸透了里衣。 “你……你们究竟是哪路……” 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话未说完,一名散衣卫已经出手。 动作快如闪电,并非粗暴的殴打,而是精准地用手指和一件奇特工具在他脖颈、肋下某处轻轻一按一刺。 “嗷——呜!!!” 一种完全不同于普通疼痛的、难以形容的剧烈酸麻胀痛感瞬间席卷了尹志刚的全身,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撕裂又灌入了滚烫的铁水!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但嘴巴立刻被一块臭烘烘的破布死死堵住,只剩下喉咙里绝望的“呜呜”声和因极致痛苦而剧烈扭曲的身体。 不过短短十几息的时间,这位养尊处优的县丞大人便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旅程。 他涕泪横流,裤裆处迅速洇湿扩散开一片腥臊的污渍,眼中所有的官威、算计、侥幸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最原始、最彻底的恐惧,如同待宰的猪羊。 顾寒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之前的冰冷更令人胆寒: “尹县丞,‘大记忆回复术’才刚开始。关于姚广兴的死,关于郭家,关于你是怎么欺上瞒下、糊弄省城大员的?我的耐心,很有限。”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求求你们!别再来了!” 尹志刚崩溃地嘶鸣着,脑袋拼命点地,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他知道的和猜测的内情疯狂倒出。 姚广兴如何与郭家大管家称兄道弟、如何坐地分赃;姚广兴死前下午还曾与郭家心腹密谈良久;死亡现场的书房看似整齐却有几处不自然的挪动痕迹;郭家如何第一时间派人施压县衙,必须按“自杀”结案,不得深究。 为了换取片刻的喘息,他甚至争先恐后地供出了几处他偷偷留下的“后手”——藏匿的账本副本、与郭家往来的一些密信存放地点等等…… 三间囚室的烛火依次熄灭,只留下满室压抑的寂静和未散尽的恐惧气息。 魏渊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散衣卫缇骑,始终沉默地游走在三个房间外最不起眼的阴影里,将内里的每一句问答、每一声哀嚎、每一次崩溃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寒快步从最后一间房走出,脸上带着一丝审讯得手的振奋,但看到负手立于院中、依旧作寻常护卫打扮的魏渊,立刻收敛神情,上前低声道: “柱国,三人均已审完,口供基本吻合,指向明确。是否……需要您再亲自复核一遍?” 他下意识地觉得,如此重要的突破,柱国应当亲自掌眼。 魏渊却摆了摆手,声音平静无波: “不必。你是督查专员,问案录供是你的专长。术业有专攻,你做得很好。” 他的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顾寒心中稍安,又请示道: “那……他们三人如何处置?” 他做了个囚禁的手势,意思显然是怕走漏风声。 “放回去。” 魏渊的回答轻描淡写。 “放回去?” 顾寒吃了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柱国,万一他们回去后立刻向郭家或县衙告密,我们岂不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尹志刚那种人,绝无信誉可言!” 魏渊转过头,黑暗中,顾寒似乎能看到他的沉思: “无妨。就是要让他们回去。尹志刚经此一吓,魂飞魄散,短时间内绝不敢乱说,甚至会拼命掩饰今晚的遭遇。而范石头和邹闯,一个胆小如鼠,一个牵挂家人,更不敢声张。放他们回去,正好可以让幕后那条真正的大鱼以为我们只查到了这一层,从而放松警惕,甚至主动露出破绽。” 顾寒略一思索,眼中闪过明悟: “属下明白了!柱国是要投石问路,引蛇出洞!” “嗯。” 魏渊微微颔首。 “去把口供整理好。” 片刻后,在魏渊那间简陋的客房内,顾寒将汇总整理好的三份口供笔录,详细地向魏渊禀报了一遍。 条理清晰,证据链看似已经能够闭合,姚广兴与郭家勾结,勒索百姓,事情败露后被郭家灭口伪造成自杀,并煽动民愤掩盖真相。 然而,魏渊听完,眉头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缓缓摇头: “不对,不对。” 顾寒一怔,心中刚有的那点成就感瞬间消散,谨慎问道: “柱国是觉得口供有假?尹志刚还敢隐瞒?” “口供本身或许不假。” 魏渊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 “是感觉不对。顾寒,你不觉得这一切的指向性,太明确了吗?明确得就像是有人故意摆给我们看的一样。” 第658章 隆昌疑案(六) “太明确?” 顾寒有些跟不上魏渊的思路。 “不错。” 魏渊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 “尹志刚,一个小小的县丞,虽是地头蛇,但级别不高。按照官场常理,郭家若要与姚广兴做这等隐秘勾当,必然极度小心。连尹志刚都能知道姚广兴与郭家大管家秘密会面、坐地分赃的具体细节,甚至能猜到死亡现场有布置痕迹……那这姚广兴办事,是不是也太不谨慎、太肆无忌惮了?这不符合一个能坐到督查行署站长位置的人的城府。” 顾寒闻言,神色也凝重起来: “柱国所言极是,是属下疏忽了。” 魏渊停下脚步,看向顾寒,忽然反问道: “撇开这些口供和流言,你怎么看姚广兴这个人?在你接手四川督查事务前,对他有何印象?” 顾寒认真回想了一下,答道: “回柱国,属下只是在州督查室官员考评汇报中听过对他的评价。考语是‘办事公道,仔细谨慎,勤于任事,颇得民心’。印象中,推荐他出任隆昌站长的文书里,还特别提到他做事认真,条理清晰,并非莽撞之辈。” “那你今日暗中走访县衙和督查站,听到的关于他的评价呢?” 魏渊追问。 顾寒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和不自然: “这正是属下稍后想向柱国汇报的蹊跷之处。今日打听下来,发现对姚广兴的评价,非常两极,甚至可说是诡异。” “如何诡异法?” “县衙里的那些官吏,几乎众口一词,都说姚广兴此人‘跋扈专横’、‘苛索无度’、‘不听人言’、‘一意孤行方才激成民变’,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但是,” 顾寒话锋一转。 “属下设法接触了两位隆昌督查站里不得志的老吏,他们私下却表示,姚站长虽然要求严苛,但做事极有章法,从未见其有索贿之举,对下属也还算公正,并未听到站内人员对他有多少怨言。这与县衙那边的说法,截然相反。” 魏渊听完,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那份口供笔录,眼中闪烁着深思的光芒: “县衙欲其死,督查站下属却无恶评……有意思。这隆昌的水,看来不只是浑,怕是底下还藏着互相冲撞的暗流啊。” 他沉默片刻,做出了决定: “先不急着下结论,更不要被尹志刚的口供牵着鼻子走。明天,我们不去县衙,也不去云顶寨。我们去村里,去田间地头,去找那些真正被‘合作农庄’波及、被索要过‘丈量银’的百姓家里看看。” 他看向顾寒,目光沉静而有力: “耳朵可能会骗人,文书可以造假,但老百姓心里有杆秤。到底是谁在横行乡里,是谁在欺压百姓,去听听他们怎么说。毕竟,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顾寒精神一振,立刻领命。他知道,真正的调查,现在才刚刚开始。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魏渊便带着李奉之、牛金和顾寒,扮作寻常的行商模样,牵着一匹驮着些杂货的瘦马,按照从尹志刚口中拷问出的、已推行“合作农庄”的村庄清单,按图索骥,直奔最近的八里村而去。 越是靠近村庄,魏渊的眉头皱得越紧。 田野间看似一片农耕繁忙景象,但氛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很快,他便发现了不对劲的源头—— 在那本该由村民自治管理的“合作农庄”的田埂地头,赫然有几个身着统一靛青色短打、腰挎腰刀的壮丁在来回巡逻! 他们目光倨傲,不时对田间劳作的农人指手画脚,呵斥几声。而那些埋头干活的村民,一个个面色愁苦,动作机械麻木,与其说是合作农庄的“股农”,不如更像是在监工皮鞭下劳作的长工或佃户! 这与魏渊设想中“互助合作、共享收益”的农庄模式截然不同,倒更像是一座被私人武装掌控的庄园! 魏渊与顾寒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里面猫腻大了! “牛金。” 魏渊低声唤道,朝那些青衣壮丁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去,弄出点动静来,把他们引开一会儿。” 牛金闻言,咧嘴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摩拳擦掌道: “公子放心,惹是生非,这活儿俺老牛最拿手了!” 说罢,他身形一晃,绕向村子的东头。 不多时,只听得村东头猛地传来一阵激烈的叫骂声、嚷嚷声,夹杂着鸡飞狗跳的动静,似乎发生了什么激烈的冲突。 “妈的!哪来的不长眼的!” “你说谁呢!小兔崽子!看爷爷不收拾你!” “东头打起来了!快去看看!” 田埂上那几个青衣壮丁闻声,脸色一变,互相招呼着,立刻提着刀棍,骂骂咧咧地快步朝村东头冲去。 眼见调虎离山计奏效,魏渊对李奉之和顾寒低声道: “走,去村西头,抓紧时间。” 三人迅速来到村西头,见几个老农正趁着监工不在,倚着锄头喘口气,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愁苦。 魏渊示意分散上前搭话。 李奉之操着一口难以完全改变的异地口音,笑着凑近一个看起来最面善的老农,递上一袋烟丝: “老哥,歇歇脚?抽一口?” 老农警惕地看了看李奉之,又瞥了瞥他身后,见他只身一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烟丝: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哪个村的?” 李奉之叹了口气,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道: “唉,俺是北边五里口村的,这不是中原老家闹战乱,活不下去了,才逃难到咱们四川来的嘛,这口音难改喽。” “五里口?” 老农摇摇头。 “五里口咋样俺不知道,俺们八里村可是倒了大霉,被坑惨啦!” “被坑?咋的了老哥?” 李奉之顺势问道,一副同病相怜的样子。 老农猛地吸了口烟,仿佛要借那辛辣压下心头的苦楚,愤愤道: “这不明摆着嘛!当初官府来人,说得天花乱坠,啥‘合作农庄’,啥‘一起种地,一起分粮’,哄着咱们按了手印。可按了手印才说,要交十两银子的‘入伙钱’!我的老天爷,十两银子!俺们庄户人家刨一辈子食也攒不下十两银子啊!” 他越说越激动: “拿不出钱咋办?他们就说,用地契、房契抵!就这样,三下五除二,地也没了,房也没了!如今倒好,地还是俺们种,可收成大部分都得交给郭家!俺们这哪是啥‘股农’,分明就是郭家的佃户!比佃户还不如!” 李奉之故作惊讶: “不对啊老哥!我们五里口村搞合作农庄的时候,有督查行署的大老爷亲自在现场盯着呢,再三说了,朝廷新政,一分钱入伙钱都不许收!谁收就砍谁的脑袋!你们村怎么还要钱?” 那老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嘲讽: “你们也被骗啦!啥督查行署的大老爷?那天来我们村逼着按手印、收地契的,根本不是什么行辕的人!领头的就是县衙的钱谷师爷,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我听说啊……”他说到这里,猛地刹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那几个青衣壮丁还没回来,才压得极低的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我听说啊!你就当听个乐子就行了,可别往外说——听说督查行署的那几位大老爷,早就在这里面拿了郭家的钱了!他们才不会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呢!” “还有这事?” 李奉之配合地露出震惊表情。 “老哥你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 老农朝地上啐了一口。 “郭家那些来收租的人亲口说的!上个月,村东头的小海子气不过,偷偷说要去县城里告状,结果被郭家的人知道了,抓起来好一顿毒打!当着全村人的面打的!打的时候就这么嚷嚷的,说‘告吧!看县太爷和督查老爷是信你们这些泥腿子,还是信我们郭家!’杀鸡给猴看呐!” “小海子?他现在人呢?” 李奉之追问。 “唉,别提了!” 老农重重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忍和恐惧。 “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现在、现在好像还被关在村头郭家那个收租的大院里吊着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造孽啊!” 李奉之将烟丝袋塞进老农手里,沉声道: “老哥,多谢了,这世道,都不容易,多保重。” 正说着,远处已经传来了青衣壮丁骂骂咧咧返回的嘈杂声。 李奉之不敢再多停留,牵着马,不紧不慢地离开了村西头,朝着预先约定好的村外集合地点走去。 身后,是八里村依旧被沉重阴影笼罩的田野,和那些在郭家健仆监视下,默默承受着苦难的农民。 在村外僻静处的汇合点,魏渊、顾寒与先后返回的牛金、李奉之简短地交流了各自探听到的情况。 牛金那边,他故意撞翻了一个货摊,又和闻声赶来的青衣壮丁胡搅蛮缠了一番,成功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但也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内情,只知道郭家在村里的势力极大,无人敢惹。 顾寒则在村里转了转,试图从其他村民口中套话,但村民们似乎被吓破了胆,见到生面孔要么躲闪,要么闭口不言,收获甚微。 汇总下来,最有价值的信息,反而来自李奉之与那老农的闲聊——那个因试图告状而被郭家毒打并关押的“海子”! “入伙钱、强占地契房契、假冒官差、污蔑督查行署、当众行凶关押……” 魏渊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眼神愈发冰冷。 “郭家这是要把朝廷新政变成他们巧取豪夺的工具,甚至敢伪造官差,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而且,他们似乎有意将民愤引向督查行署。” 他看向李奉之: “奉之,你打听到的那个海子,是关键。他既然敢去告状,必然掌握了某些实证,或者知道更多内幕。郭家如此重手对付他,恐怕不仅仅是杀鸡儆猴,更是要堵住他的嘴。” 顾寒面露忧色: “柱国,您的意思是?” “救人!” 第659章 隆昌疑案(七) 魏渊斩钉截铁。 “今晚就去那个村头大院,把海子弄出来。他若还活着,就是最重要的突破口!” 是夜,月黑风高,四道黑影如同融入了夜色,悄无声息地再次潜近八里村。 村头那处郭家用来收租兼做临时牢房的大院轮廓,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阴森。 除了顾寒武功平平,主要负责在外围把风和策应,魏渊、牛金、李奉之三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对付几个看守庄院的壮丁家奴,简直是牛刀杀鸡。 魏渊略一打量院墙布局,打了个手势。 牛金无声息地贴近院门,耳朵微动,听了听里面的动静,随即对魏渊比划了一个“两人,已睡”的手势。 李奉之则如同壁虎游墙,悄无声息地翻上了丈高的院墙,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院落,确认了关押人的厢房位置和暗哨情况,对下方点了点头。 魏渊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掠过墙头,落入院中。牛金则用一把小刀熟练地拨开门栓,潜了进去。 院内果然只有两个守夜的家丁,正靠坐在正堂门廊下,抱着棍子打瞌睡。 牛金和李奉之如同鬼魅般贴近,没等对方有任何反应,精准的手刀落下,两人便软软瘫倒,被迅速拖到角落捆结实堵上了嘴。 根据李奉之白天的描述和此时的观察,三人直扑西侧二间院落。 牛金抽出腰刀,运足内力,刀锋精准地插入锁簧处,轻轻一别,“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 推开院门,一股混杂着血腥、汗臭和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月光下,可见一个人被用麻绳捆着手脚,吊在空地上,脚尖堪堪点地,全身重量都吃在手腕上,整个人已是奄奄一息,头无力地垂着。 这个应该就是海子,他浑身衣衫破烂,布满暗红色的血痂和鞭痕,脸肿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 魏渊上前一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有气。他又摸了摸颈脉,确认人还活着。 “快,放下来,小心点。” 魏渊低声道。 牛金和李奉之赶紧上前,一个托住身体,一个用刀割断绳索,小心翼翼地将海子放平在地上。 魏渊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清香扑鼻的护心丹丸,撬开海子的牙关,喂了进去,并用少许清水助其咽下。 这丹丸虽不能立刻治愈重伤,但足以吊住他的性命。 “此地不宜久留,走!” 魏渊果断下令。 牛金二话不说,将气息微弱的海子背在背上,用准备好的布带固定好。 李奉之率先出门探路,魏渊断后。三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翻出院墙,与在外接应的顾寒汇合。 四人借着夜色掩护,避开大路,专走小道,背着一名重伤员,一路疾行,在天亮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混在早起赶集的农户队伍中,悄然返回了隆昌县城内的刘记车马店。 莫笑尘早已接到消息,提前做好了接应准备。 海子被迅速安置在后院最隐蔽的一间房内,自有懂些医术的散衣卫为其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魏渊看着床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海子,目光深沉。 翌日午后,海子在药力作用下悠悠转醒。 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头顶陌生的、略显破旧的房梁,随即感受到周身传来的剧痛,记忆如潮水般涌回,眼神瞬间被惊恐和绝望填满,挣扎着想坐起来。 “醒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床边传来。魏渊端着一碗温水,坐在凳子上看着他。 “感觉好点没?” 海子猛地转头,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普通、但气度沉稳不凡的中年人,声音沙哑而虚弱: “你……你是?” “我是朝廷的人。” 魏渊将水碗递过去,语气平和。 “听说,你之前想要状告郭家?” 海子一听“官差”和“告郭家”这几个字,眼睛猛地瞪大了几分,竟强忍着剧痛,用手肘支撑着想要坐起来,急切地问道: “你真是朝廷的人?!你没骗我?” “如假包换。” 魏渊扶了他一把。 海子靠坐在床头,喘了几口气,上下仔细打量着魏渊朴素的衣着,脸上希望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和一丝不信任,他摇了摇头,叹气道: “哎,官爷,你别骗我了。看你这穿衣打扮,也不像是啥大官。谢谢你救了我,但是我的事……你管不了,你官太小了,斗不过他们的。” 魏渊被他这副“以衣取人”、直言不讳的样子给逗笑了,倒是没生气,反而觉得这小伙子有点意思: “哦?那你觉得,多大的官能管你的事?” 海子歪着头想了想,很认真地说: “起码……起码得比县太爷大吧?” “嗯。” 魏渊点点头。 海子眼睛亮了一下,又试探着问: “那……那比知府老爷还大呢?” 魏渊依旧平静地点点头:“也大的过。” 海子闻言,再次仔细地、从头到脚地把魏渊打量了好几遍,怎么看都觉得眼前这人不像是个比知府还大的官儿。 他最终还是沮丧地摇了摇头: “官爷,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你这……真不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浑水你真蹚不了,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魏渊也不强辩,只是换了个方式: “那我官儿小,管不了,我总有上级吧?你总可以先跟我说说吧?没准我上报上去,我的上级能管呢?” 海子眨巴着眼睛,眼珠子转了转,觉得这话在理。 他憋了一肚子的冤屈和秘密,也确实需要找个人倾诉,更何况对方还是救命恩人,虽然官小,但好歹是个指望。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 “好吧!那我就先告诉你!我还就不信了,这朗朗乾坤,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 接着,从海子略带激动和愤懑的叙述中,魏渊听到了关于隆昌“合作农庄”事件的、与之前所知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版本。 海子是个孤儿,从小被从外村抱来,吃八里村的百家饭长大,虽然没读过书,但极其机灵懂事,对村里有着深厚的感情。 自从官府开始推行“合作农庄”,他就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便总是多方打听各路消息。 有一次,他偷偷去云顶寨附近想捡些柴火,偶然躲在山石后面,偷听到了郭家大管家和县丞尹志刚的一段对话: 海子压低了声音,模仿着当时的语气。 尹志刚(声音忐忑): “……大管家,咱们这么干……能行吗?这要是被上头查实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啊!” 郭管家(声音倨傲):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个子更高的人顶着呢!你我,不过都是听令行事的小角色罢了。” 尹志刚(依旧担忧): “那……那督查行署那边怎么办?姓姚的那个站长,听说又臭又硬,可不是好对付的。” 郭管家(冷哼一声): “哼!姓姚的?我亲自去跟他谈!谈的来,大家一起发财;谈不来嘛……哼!”(一声充满威胁的冷哼) 尹志刚(似乎很吃惊): “这……这是老爷子的意思?” 郭管家(语气转冷): “现在寨子里,是大爷说了算!” 尹志刚(叹气): “哎……我就是怕……” 郭管家(打断他,带着坏笑): “无妨!若是真有人不识相查起来,你就一口咬死,说这一切都是我郭家和那姓姚的相互勾结做的!把水搅浑!” 尹志刚(惊呼): “啊?那……那大管家您怎么办?” 对面传来一阵压低了的、得意的坏笑声,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海子竖起耳朵也听不清了,怕被发现,就赶紧溜走了。 魏渊听完,心中大为震动! 尹志刚的口供果然有所隐瞒,甚至可能是刻意诱导! 他将自己摘得过于干净,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死去的姚广兴和郭家,但根据海子听到的,尹志刚非但不是被迫,甚至是知情且深度参与其中的,并且还准备好了“弃卒保帅”的后路——关键时刻把郭家大管家和姚广兴一起抛出来当替死鬼! 但同时,一个巨大的疑惑也浮上魏渊心头。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海子: “你听到了如此隐秘的对话,知道了这么多内情,以郭家的手段,怎么可能只是打你一顿关起来?他们竟然没有杀你灭口?” 海子听罢,猛地一愣,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惊恐地看着魏渊,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你……你问这个……你不是也要灭我的口吧?” 魏渊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小伙子机警得有些可爱: “我要灭你的口,何必浪费丹药救你?早让你吊死岂不是更干净?” 海子想了想,似乎真是这个道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牵动了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讪笑道: “嘿嘿……也是哦。” 他这才放松下来,解释道: “我也不傻呀!我只跟他们吵,说他们强收‘入伙钱’不合理,是欺压百姓,我要去县里、去成都告状!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偷听到的话,我可一个字都不敢跟他们露底!我知道,那要是说了,就真的死定了!” 魏渊赞许地点点头: “你小子,是块材料,还挺机灵。” “那是!” 海子有些小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牵扯到伤口,疼得直抽气。 “好了,这些事先到此为止。你好好歇着,把身子养好最重要。” 魏渊站起身,准备离开。 “哎,官爷!” 海子急忙叫住他,“你……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等我好了,也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啊!” 魏渊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你这小子,问别人名字之前,是不是该先自报家门?” 海子嘿嘿一笑,挺了挺胸膛: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村里人都叫我海子,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有大名!我叫杨海龙!” 魏渊点了点头,淡淡地丢下三个字: “我叫魏渊。” 说完,他转身推门而出,留下杨海龙一个人愣在床榻上,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巨大的茫然无措。 魏……魏渊?! 那个名字如雷贯耳,只在茶楼说书先生嘴里和朝廷告示上出现过的名字?魏渊?那个魏柱国?! 杨海龙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彻底凌乱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第660章 隆昌疑案(八) 自那夜从刘记车马店那间阴森恐怖的审讯室被放回来后,县丞尹志刚就如同换了个人。 往日里在县衙那份八面玲珑、欺下媚上的官僚气派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终日里魂不守舍、疑神疑鬼的惊惧。 他吃不下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跳动的烛光、冰冷的工具、以及阴影中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和那句“大记忆回复术”。 散衣卫!绝对是散衣卫! 只有那些柱国的鹰犬才有这种鬼神莫测的手段和令人绝望的狠戾!他们问得那么细,那么深,自己为了少受罪,几乎把知道的一切都吐了出去…… 完了!全完了!事情肯定已经暴露了! 尹志刚感觉自己脖子上仿佛已经套上了冰冷的绞索,正在一点点收紧。 巨大的恐惧煎熬着他,他感觉自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独自承受这一切太可怕了。 他必须找人商量,必须知道上面的意思!他现在唯一能指望、也唯一能联系的,就是郭家。 但他不敢再去云顶寨,也不敢让郭家的人来县衙。 他思前想后,决定兵行险着,用一种相对隐蔽的方式,通过城内一家他们偶尔用来传递消息的酒楼,试图联系郭家大管家郭六。 他派了一个绝对心腹的长随,以预定雅间为名,送去了一张看似普通的拜帖,但帖子的折叠方式和落款时间,却暗含着急需见面的求救信号。 煎熬地等待了大半日,回信终于来了,同意在酒楼后院最僻静的“听雨轩”一见。 傍晚时分,尹志刚做贼般悄悄溜出后门,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常服,帽檐压得极低,心惊肉跳地来到了约定的酒楼。 他几乎是数着心跳声,被伙计引进了“听雨轩”。 雅间内,郭家大管家郭六已经在了,正慢条斯理地自斟自饮,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尹志刚反手关上门,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几乎是扑到桌前,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压低嗓子急声道: “六爷!出……出大事了!前几天,我……我被人给绑了!” 郭六抬眼皮瞥了他一眼,眼神淡漠,仿佛听到的不是什么惊悚消息,而是“今天下雨了”一样平常。 他夹了一筷子菜,淡淡道: “哦?在隆昌这地界,还有人敢绑你尹县丞?哼,不用猜,肯定是散衣卫那帮阎王爷的手笔。最近这群鬣狗,鼻子灵得很,是挺嚣张。” 尹志刚见他如此平静,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六爷!您怎么还不明白!他们绑我,问的全是姚广兴的死,还有……还有咱们合作农庄的事!我怀疑……怀疑上面已经盯上我们了!事情已经漏了!” “漏了?” 郭六嗤笑一声,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就算真漏了点儿风声,又怎么样?咱们头上那位爷,” 他伸出食指,隐晦地向上指了指。 “可不是区区几个散衣卫就能动得了的。你啊,把心放回肚子里。” 尹志刚听到“头上那位爷”,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更加恐惧,他忍不住追问,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 “六爷!您一直不跟我交底,上头那位爷……到底是哪位尊神啊?您就透个风,也好让我死个明白啊!” 郭六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毒蛇般盯着尹志刚,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十足的威胁: “尹志刚!不该问的别问!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这个道理你不懂?你不要命,老子还要呢!” 尹志刚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但还是不甘心,哭丧着脸道: “话虽如此……可……可我已经被散衣卫提审过一次了!他们的手段……六爷,我是真的扛不住啊!只怕……只怕下一次,我就真的跑不了了!” 郭六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变得越发幽深冰冷。 他缓缓放下帕子,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哦?那你打算怎么办?” 尹志刚被他问得一愣,茫然道: “我……我……” 郭六不再看他,重新拿起筷子,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语气轻松得令人发毛: “那你自己选吧。是自己一个人死,还是……拉着你全家老小,你的儿子,你那刚满月的小孙子,一起死。” “你……!” 尹志刚猛地抬头,脸色煞白如纸,手指颤抖地指着郭六。 “你们……你们可不能逼我!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 郭六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轻松地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后,才慢悠悠地道: “我的尹大县丞啊,这怎么是逼你呢?路,从来都是自己选的。这事要是被官府彻底查出来,凭你干的那些,抄家灭族是跑不了的,到时候死得更难看,更痛苦。现在自行了断,还能走得痛快些,至少……能保住你尹家的香火不是?” 尹志刚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深知郭家的手段和势力,那绝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自己从一开始被拉上这条贼船,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绝。 他原本就不想掺和这趟浑水,可终究是利欲熏心,再加上郭家的威逼利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无法回头的境地。 “哎——!”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悔恨、恐惧和绝望的叹息,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郭六见状,知道事情已定。 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白色瓷瓶,轻轻放在尹志刚面前的桌子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他站起身,走到尹志刚身边,拍了拍他冰冷僵硬的肩膀,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宽慰”: “这个,是好东西,宫里流出来的方子,没什么痛苦,就跟睡着了一样。……走好。” 说完,郭六不再多看面如死灰的尹志刚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袍,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开门离去。 雅间内,只剩下尹志刚一个人,对着那盏孤灯和桌上那个索命的小瓷瓶,仿佛化作了一尊绝望的雕塑。 当夜,隆昌县丞尹志刚家中传出消息,尹大人因“忧心公务,积劳成疾,旧病复发”,于家中书房骤然病故。 次日清晨,前去送茶水的小厮发现了尸体。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尹志刚衣着整齐地伏在书案上,表情“平静”,手边倒着一个空空的小瓷瓶,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苦杏仁味。 隆昌县上下,一片“震惊”与“哀悼”。 但所有知情人心照不宣,尹志刚这条线,到此为止,彻底断了。 尹志刚“忧劳成疾,暴毙家中”的消息,在天亮后不久,便被散衣卫第一时间报到了刘记车马店。 魏渊正在用早饭,一碗清粥,几碟小菜。听到莫笑尘的低声禀报,神色如常地继续用餐,丝毫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 这一切,本就在他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他故意推动的结果。 从尹志刚昨夜偷偷溜出后门,到他与郭六在那家酒楼“听雨轩”雅间的密谈,一切尽在散衣卫的严密监控之下。 尹志刚,这本就可有可无的棋子,他的死,不过是对方狗急跳墙、开始清理门户的信号。 “看来,这郭家也开始出杀招了,倒是够狠够快。” 魏渊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语气平静。 侍立一旁的顾寒闻言,脸上露出凝重和急切之色,上前一步请示道: “柱国,尹志刚一死,线索看似断了,但郭家灭口的举动本身已是做贼心虚!我们是不是……该收网了?” 他担心再拖延下去,会有更多像海子那样的证人被灭口,甚至郭家会毁掉更多关键证据。 “收,当然要收。” 魏渊站起身,目光透过窗户,望向云顶寨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 “但底牌,不能一次全都打出去。毕竟,咱们的对手,看来还藏着真正的王牌没亮呢。” “底牌?” 顾寒有些不解。 “柱国您的意思是?” 魏渊转过身,看向顾寒,吩咐道: “顾寒,你立刻以四川督查行署专员的名义,动用紧急调兵印信,但务必隐秘行事,调动驻扎在隆昌附近州府的新军,要求他们立刻开赴隆昌县城!记住,是以你督查行署办案的名义请求军方支援!” 顾寒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柱国您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郭家和其他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我们督查行署在按程序办案,因为遭遇阻力而不得已调兵,并非柱国您亲自在此主持大局!” “不错!” 魏渊赞许地点点头。 “唯有如此,才能让郭家觉得他们面对的只是普通的朝廷办案流程,他们才会认为还有周旋甚至反压一头的余地,才会动用手上那张他们认为能对抗甚至胁迫官府的、真正的王牌!我就不信,一个隆昌地区小小的土财主,就敢如此公然对抗朝廷新政,背后若没有更大的倚仗,岂能如此嚣张?” “属下立刻去办!” 顾寒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去准备印信文书,通过散衣卫的特殊渠道秘密发出。 三十里之外,新军第一镇丙营驻地,尘土尚未在操练场上完全落定。 总旗官梅征卸下沾满汗渍的皮甲,刚将佩刀挂在架子上,准备喘口气喝碗凉茶,亲兵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没了往日的随意,双手捧着一封密封严实的文书,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 “总旗!紧急军令!来自隆昌,四川督查行署,加急密件!送信的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 梅征刚端起的茶碗顿在了半空,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督查行署?他心下狐疑,虽说权势熏天,平时也多需军方支援,但与军队系统说到底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双方各有统属,怎会越过层层级级,直接向他一个小小的总旗发来紧急军令?这于制不合! 第661章 隆昌疑案(九) 然而,那文书上火漆封印的独特纹路和那股不容置疑的紧急气息,让他不敢有半分耽搁。 他接过文书,仔细查验火漆印信,那独特的利剑长城图案,确系督查行署最高等级印信无疑,绝非伪造。 “刺啦”一声,他撕开密封。信笺上的字迹不多,却字字如铁,透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 「隆昌县督查行署办案遭遇地方豪强武装暴力抗法,情势万分危急,恐有酿成大变之虞!兹令新军第一镇丙字营总旗官梅征:接令即刻起,全旗开拔,火速驰援隆昌县城,听候督查专员顾寒调遣,弹压乱局,清剿顽抗!遇有持械抵抗者,格杀勿论!此令,四川督查行署。」 文书末尾,那方“四川督查行署”的鲜红大印,如同溅开的血滴,触目惊心。 旁边还有一道用朱砂勾勒出的奇异符文,梅征认得,这是军中传闻里代表最高紧急程度和无限开火权的暗记! “地方豪强武装暴力抗法?竟到了需要调动我们新军去弹压的地步?还要格杀勿论?!” 梅征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这隆昌县是反了天了吗?!那群地主老财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公然对抗朝廷衙门甚至动用武装? 他心下震惊且疑惑更甚。 按常理,地方治安事件,应先由县衙捕快、三班衙役处置;若事态扩大,也该是附近卫所的守军出动;怎会直接动用他们这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通常用于野战或应对大规模叛乱的新军?!这不合规矩! 但,军令如山!印信无误!那朱砂暗记更是做不得假! 所有的疑虑被瞬间压下,军人服从的天职占据了上风。梅征猛地站起身,如同被压紧的弹簧瞬间释放,声音如同炸雷般在营房内咆哮: “吹号!集结!” 他一把抓起刚刚挂上的佩刀,重新披甲,动作迅猛如电。 “全旗紧急集合!披全甲、备足铳弹箭矢、领取三日干粮口食!一刻钟!老子只给你们一刻钟!完不成军法处置!” “呜——呜呜——呜——” 急促而高亢的集结号角瞬间撕裂了营地午后的沉闷空气。 原本还有些松懈的营地瞬间炸开、沸腾! 训练有素的新军士兵虽不明所以,但长期的操练已将令行禁止刻入骨髓。 没有人多问一句,所有人如同精密的齿轮般疯狂运转起来:套上棉甲或锁子甲,检查鸟铳或弓弩,挎上腰刀,从辎重官那里领取分好的炒米、肉干和火药袋……整个营地烟尘弥漫,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不到一刻钟,梅征已全身披挂,立于旗队之前。他麾下近百名精锐士兵列队完毕,刀枪出鞘,火绳点燃,虽经急迫集结,却阵型严整,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目标:隆昌县城!急行军!开拔!” 没有多余的动员,梅征大手一挥,队伍如同出闸的猛虎,浩浩荡荡开出营地,踏起漫天烟尘,向着隆昌县方向狂奔而去。士兵们沉默疾行,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凛冽的杀气惊得沿途乡野百姓纷纷惊恐避让,鸡飞狗跳。 经过大半日几乎不歇气的强行军,人人汗透重甲,腿如灌铅。临近隆昌县城时,梅征勒令队伍稍缓速度,整理军容,以免变成疲兵。 然而,就在此时,他敏锐地察觉到情况异常。 通往县城的几条主要和次要道路上,竟是烟尘滚滚,蹄声隆隆!放眼望去,竟同时出现了其他好几支番号各异、服色不同的官军队伍! 东面来的是一支约两百人的队伍,打着附近“泸州卫”的旗号,衣着略显杂乱,多是卫所兵。 南面有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穿着青黑色的号衣,打着“捕盗营”的灯笼,显然是州府的治安力量。 更让人心惊的是,西面官道上,竟开来一队约三百人的精锐,衣甲鲜明,刀枪闪亮,队伍中还打着“巡按御史”的仪仗和旗号!这是直属中央监察体系的标营兵! 看他们的方向,竟然全都是朝着隆昌县城而去的! 梅征心中顿时疑窦丛生,甚至感到一丝不安:一个小小的隆昌县,豪强抗法,怎么会同时惊动这么多路、隶属完全不同的兵马? 卫所兵、捕盗营、巡按标营,再加上他们这支新军……督查行署的面子有这么大?能同时调动这么多互不统属的系统? 这阵仗,哪里像是去弹压地方豪强?这分明是如临大敌,简直像是要去围攻一座叛乱的重镇,或者进行一场小规模的战役! 各路官军显然也发现了彼此,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联络和交流,只是默契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互相投以警惕和审视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从不同的城门涌入已然戒严的隆昌县城。 此时的隆昌县城,气氛早已变得无比紧张压抑! 城门处的守卫也发生了变化,不光是人数增加了数倍,且全是陌生面孔的官兵,盘查极其严厉。 至于郭家的那些青衣家丁,此刻早已没了踪迹,寻遍全城也找不到一人了。 城内街面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几乎所有商铺都上了门板歇业。 一队队隶属不同、服色各异的官兵持械巡逻,刀枪的寒光在稀疏的日光下闪烁,取代了往日的市井喧嚣与叫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之气,仿佛一根弦被绷到了极致,随时可能断裂。 梅征按军令指示,率部在县衙外略显拥挤的广场上找到一块空地列队待命。 他手按着腰刀刀柄,环顾四周越聚越多、旗号林立、却各自为政的复杂兵马,眉头紧紧锁死,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隐隐感觉到,这次突如其来的任务,水远比文书上那冰冷的几行字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这小小的隆昌县,恐怕是真的捅破天了!而他们这些奉命而来的刀枪,似乎正被一只隐藏在成都乃至更高处的无形大手,操纵着,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卷入一个巨大而黑暗的政治漩涡中心。 接下来的,恐怕绝非一场简单的武力清剿。 云顶寨,郭家核心院落深处,一间布置奢华却门窗紧闭、气氛压抑的卧房内。 郭家老太爷郭允厚斜倚在锦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绸被,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并未浑浊,反而因愤怒和焦虑而灼灼逼人。 他所谓的“身体不爽利”,更多是长子郭孟启对外放出的软禁借口。此刻,他正听着心腹老仆趴在门缝边,低声而急促地禀报着刚刚从山下秘密传回的消息。 “老爷,千真万确!城里现在已经乱了套了!到处都是兵!卫所的、州府的、还有看着就吓人的新军!听说连巡按御史的标营都来了!把县城围得跟铁桶似的,县衙外面广场上站满了当兵的,刀枪明晃晃的……” “够了!” 郭允厚猛地低喝一声,胸口剧烈起伏,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他。老仆连忙上前替他抚背。 咳喘稍平,郭允厚一把推开老仆的手,挣扎着就要下榻,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反了!反了!这个逆子!他是要把郭家两百年的基业彻底葬送啊!去!去把那个孽障给我叫来!立刻!马上!他若不来,我就撞死在这门板上!” 老仆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出去传话。 过了好半晌,房门才被不紧不慢地推开。郭家现在的实际主事人,长子郭孟启,一身锦袍,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更多的却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倨傲。 “爹,您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大夫不是说了让您静养吗?这么大动肝火,于身体无益。” 郭孟启走到桌前,自顾自地倒了杯茶,语气轻描淡写。 “我静养个屁!” 郭允厚见到儿子这副模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你个不肖子孙!逆子!蠢货!郭家两百年的基业!祖宗留下的这点家当,就要彻底毁在你的手里啦!” 郭孟启嗤笑一声,呷了口茶,浑不在意: “爹,您老人家就是爱瞎操心。没那么严重。不过是来了几队兵痞子,瞧把您吓的。” “没那么严重?!” 郭允厚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声音尖利。 “官军!那是朝廷的官军!不是县衙的差役!他们这么大规模开进隆昌,明摆着就是冲着我们云顶寨而来的!你当他们是来看风景的吗?!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朝廷!” 他情绪过于激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脸色涨得通红。 郭孟启皱了皱眉,上前假意替他拍了拍背,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哎呀,我说老爹,您还是消停点吧,别再自己吓自己,真背过气去,儿子我可担待不起。” “你小子……你小子不正巴不得我早点死吗!好让你无法无天!” 郭允厚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儿子。 “我告诉你!郭孟启!你捅了天大的窟窿啦!这已经不是寻常的土地问题了,你这是把天捅破啦!” “捅破天?” 郭孟启终于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脸上依旧是不以为然,甚至带着几分炫耀。 “不就是得罪了督查行署吗?有什么关系?爹,您老了,胆子也小了。您别忘了,咱们背后那位爷,他们惹不起!再说,”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阴狠的得意。 “郭六和尹志刚,这两个可能嚼舌根的,我都已经处理干净了。死无对证!他们就算怀疑,没有证据,又能拿我们郭家怎么样?” “我呸!” 郭允厚一口唾沫差点啐到儿子脸上,痛心疾首地骂道。 “蠢材!十足的蠢材!寻常的官司讼狱或许还要讲个证据确凿!可现在是什么光景?朝廷大军压境!这是摆出了犁庭扫穴的架势!到了这个份上,你以为朝廷还会跟你慢悠悠地讲证据、走流程吗?那是要杀人立威、涤荡地方的!” 第662章 隆昌疑案(十) 他越说越激动,捶打着床榻: “当初我就说,让你们适可而止!捞点好处见好就收!可你们呢?贪得无厌!弄巧成拙!非要玩什么火上浇油的把戏,怂恿那姓邹的老头夫妇去成都拦驾告状,想把水搅浑,把屎盆子扣到督查行署头上!这下好了吧!玩脱了吧!直接把真正的阎王给引来了!现在收不了场了吧!” 郭孟启被父亲连珠炮般的斥责骂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尤其是听到“真正的阎王”几个字,他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慌乱,但旋即被更强的自负掩盖过去。他猛地站起身,拂袖冷哼: “我看您才是老糊涂了!整日里就知道危言耸听!懒得跟您说!您就安安生生在这屋里待着,吃好喝好,等着看戏就行!放心好了,天塌不下来!咱们郭家,根深蒂固,倒不了!” 说罢,他不再看气得浑身乱颤的父亲,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哐当”一声将房门重重关上,并从外面传来了清晰的落锁声。 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郭允厚一个人无力地瘫倒在锦榻上,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指着紧闭的房门,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哀嚎: “造孽!造孽啊!列祖列宗……我郭允厚无能,生出如此蠢钝狂妄的逆子……郭家百年基业……休矣!休矣啊!” 绝望的哭嚎声被厚厚的房门阻隔,只能在奢华的囚笼里回荡,传不到那已然被野心和虚妄自信蒙蔽了双眼的儿子耳中。 山雨欲来,黑云压寨。 隆昌县城内,大军云集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般的重压,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种阵仗是他们毕生未曾见过的。街面上往来巡梭的冰冷甲胄、雪亮刀枪,以及那些官兵脸上不容置疑的威严,都在无声地传递着一个强烈的信号: 朝廷动了真格,隆昌的天,要变了! 魏渊站在刘记车马店二楼的窗前,冷静地观察着街面上的动静。他之所以让顾寒以督查行署的名义大张旗鼓地调兵,其深意绝非仅仅是为了武力清剿。 真正的目的,一是打草惊蛇,逼郭家及其背后的势力做出反应,亮出底牌;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要“借势”。 “势之所至,民心可用。” 魏渊对身旁的顾寒和李奉之低声道。 “郭家在隆昌盘踞两百年,积威已久,百姓长期处于其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即便我们掌握了一些证据,若没有强大的外力打破这种恐惧,很难让普通百姓站出来说实话,指证郭家。” 他指了指窗外那些明显被军威震慑、却又暗中窃窃私语的百姓: “如今大军压境,声势造起来了。就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郭家并非不可撼动的土皇帝,朝廷有决心、也有能力收拾他们!只有这样,那些被欺压已久的百姓,才可能敢鼓起勇气,捅破那层窗户纸。” 顾寒恍然大悟: “柱国深谋远虑!此乃攻心之上策!” “光有势还不够,需要有人去点燃那把火。” 魏渊目光转向屋内经过救治、已能下地走动的杨海龙。 “小子,你怕不怕?” 杨海龙经过这几日的调养和见识,早已对魏渊的身份和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是憋着一股为乡邻报仇雪恨的劲儿。 他挺起胸膛,虽然伤势未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大人!我不怕!郭家把我害成这样,还把乡亲们欺负得那么惨,我早就想跟他们拼了!您吩咐吧!” “好!” 魏渊赞许地点点头。 “你现在立刻悄悄潜回八里村,还有附近其他被‘合作农庄’坑害的村子。不要暴露我们的身份和目的,就利用你熟悉的环境和人脉,告诉乡亲们:朝廷大军来了,专门来查郭家和贪官污吏的!郭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仔细吩咐道: “你要发动那些受害最深、最有冤屈的村民,把郭家是如何勾结县衙,如何假冒官差,如何用虚假的‘合作’契约骗他们按手印,事后又是如何用‘入伙费’、‘借贷’等名目强占他们田宅,如何放高利贷逼得他们家破人亡的罪恶行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揭露出来!鼓励大家互相串联,互相作证!” “告诉他们!” 魏渊的声音斩钉截铁。 “以前他们势单力薄,告状无门,现在不一样了!朝廷派来的大官就在城里,外面都是朝廷的天兵天将!只要大家敢于站出来,联名具结,拿出真凭实据,就一定能扳倒郭家,讨回公道,夺回原本属于你们的土地和房子!” 杨海龙听得热血沸腾,重重地点头: “大人!我明白了!我这就去!保证把事情办得妥妥的!乡亲们心里都憋着一团火呢,就差有人去点这把火了!” “小心行事,注意安全。若有紧急情况,可去县衙附近寻找我们的暗哨。” 魏渊又叮嘱了一句。 杨海龙郑重地行了个礼,随即在散衣卫的巧妙安排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车马店,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潜回了那片他熟悉而又充满苦难的乡村。 接下来的两日,隆昌县表面上看,是大军驻扎、紧张对峙的僵局。 郭家云顶寨紧闭寨门,气氛凝重,却按兵不动,似乎在观望。 县城内的各路官兵也只是维持秩序,并未有进一步的行动。 然而,在平静的水面之下,一股炽热的潜流正在乡村野地里迅猛涌动。 杨海龙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信使和火种,穿梭于各个村庄。 他带来的“朝廷大军前来清算郭家”的消息,如同在干涸的草原上投下了一颗火种,迅速蔓延开来。 起初,村民们还将信将疑,恐惧依旧根深蒂固。但当他们看到县城方向的确驻扎着看不到头的官军,看到往日里作威作福的郭家青衣健仆们似乎也收敛了许多,龟缩在寨子里不敢轻易下山时,希望开始一点点战胜恐惧。 尤其是当杨海龙和几个最早被说动的受害者,开始逐条揭露郭家与县衙勾结的细节——那份根本看不懂却被迫按手印的契约、那强塞过来的“借贷”字据、那明目张胆的威胁恐吓……一桩桩、一件件,都唤起了村民们痛苦的记忆和压抑已久的愤怒。 “海子说得对!朝廷来人了!咱们有盼头了!” “郭家也有今天!” “走!去找青天大老爷告状!把咱们的地和房子要回来!” “对!联名!大家都按手印!看他们还怎么抵赖!” 积压了太久的民怨,一旦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便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各村开始秘密串联,识字的人帮着写状纸,不识字的人则按上手印,人们互相鼓励,收集着地契副本、借贷字据、甚至是当初郭家派人来威胁时留下的物证。 一股无形的、却力量巨大的洪流,正在隆昌县的乡野间汇聚成形。 杨海龙带回的消息和城外黑压压的官军,点燃了隆昌县周边的乡村炸裂开来。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民怨,在确认了朝廷似乎真的要动真格之后,终于冲破了恐惧的堤坝,如火山般轰然爆发! 起初是三五个胆大的,跟着杨海龙站了出来,痛诉家破人亡的遭遇;然后是十几户、几十户被强占田宅的苦主互相串联;最后,几乎整个八里村以及附近数个受害深重的村庄都沸腾了! 人们翻出被藏匿的、按了手印的假契约,拿出记录着郭家高利贷的账本,甚至有人抬出了被逼死亲人的棺材板! “乡亲们!朝廷派青天大老爷来给咱们做主了!” “不能再忍了!跟郭家拼了!” “走啊!去县城!告状去!” 不知是谁振臂一呼,成千上万的农民、佃户、手工业者,拿着简陋的“万民书”,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红手印,举着血泪控诉的状纸、抬着象征冤屈的物件,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群情激愤的请愿队伍,如同决堤的洪流,向着隆昌县城滚滚而去! 沿途,以往那些嚣张跋扈、拦截道路的郭家青衣恶仆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躲得无影无踪。 面对这看不到头、人人眼中都燃烧着愤怒火焰的汹涌人潮,谁敢阻拦?那无异于螳臂当车! 请愿的洪流毫无阻碍地涌到了隆昌县城下。此刻的县城,早已被各路官军戒严,但面对这支纯粹由苦难百姓组成的队伍,守城的军官在得到上级示意后,默默地让开了通道。 人群涌入县城,直接涌向了县衙! 喊冤之声震天动地,万民书和状纸如同雪片般递上。 时机已到! 一直隐在幕后统筹的顾寒,此刻不再有任何隐瞒。 他身着四川督查行署专员的正式官袍,在一队精锐新军的护卫下,于县衙大门前公开亮明身份,声音沉稳而有力,传遍全场: “本官!四川督查行署专员顾寒!奉朝廷之命,彻查隆昌县合作农庄弊案及郭家不法之事!今日起,隆昌县一应政务、刑名、防务,皆由本官暂行接管!所有冤情,皆可呈报!本官定当秉公处理,还尔等一个公道!” 此言一出,全场百姓先是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青天大老爷!”的呼喊声响彻云霄。 而原本的隆昌知县、以及闻讯赶来的州府官员,个个面如土色,冷汗直流,在督查行署的权威和新军的虎视眈眈下,只能灰溜溜地靠边站,连大气都不敢喘。 顾寒雷厉风行,当场下令:县衙三班六房全部动员,所有书吏衙役取消一切休假,腾空所有大堂、厢房,设立多个笔录点,昼夜不停,接待百姓,记录口供,接收状纸物证! 顷刻间,整个隆昌县衙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庞大机器。 灯火彻夜通明,人影幢幢。 第663章 隆昌疑案(十一) 无数支毛笔在纸上飞速滑动,记录着百姓的血泪控诉;无数张按满红手印的诉状被分类、整理、归档;各种地契、借据、账本等物证堆满了一张张桌案。 而在这片繁忙喧嚣之中,魏渊,这位大明的柱国,此刻却伪装成一名毫不起眼的督查行署低级书吏,穿着普通的青衫,抱着一摞文书,无声地穿梭在各个忙碌的堂口之间。 他时而驻足在一旁,静静地聆听一位老农泣不成声地诉说家产如何被夺; 时而拿起一份刚录好的口供,快速浏览,目光在关键的人名、数字上稍作停留; 时而又走到堆积如山的万民书前,看着那密密麻麻、代表着无数苦难与希望的红手印,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沉默的“小吏”。 但他却如同一个无声的见证者,亲历着这民意沸腾的洪流,感受着这积压了太久的愤怒与期盼。 每一份口供,每一件证物,都在他心中汇聚、勾勒,最终拼凑出郭家及其党羽在隆昌县无法无天、巧取豪夺的完整罪证图卷! 民意昭昭,铁证如山。 魏渊知道,清算的时刻,即将到来。 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统计、录供、整理,隆昌县衙几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文书工坊。 堆积如山的万民书、血泪控诉的口供笔录、以及那些伪造的契约、强塞的借贷字据、乃至记录着郭家巧取豪夺的私账…… 无数铁证被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地汇集到顾寒的案头。 看着眼前这足以将任何豪强巨族碾碎成齑粉的如山罪证,顾寒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民意汹涌,铁证如山,郭家之罪,罄竹难书! 假借朝廷新政之名,行欺压盘剥之实,与贪官污吏勾结,侵吞民产,逼死人命……任何一条,都足够抄家问斩! 时机已然成熟。 顾寒深吸一口气,提起那支代表着督查行署权威的朱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公文上,用力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盖上了那方鲜红的大印。 “传令!” 顾寒的声音在肃穆的大堂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即刻向云顶寨郭家,下达拘传文书!命郭孟启及一应涉案管事,即刻至隆昌县衙投案,接受讯问!若敢抗命不从……” 他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军官和散衣卫头领,语气骤然转冷: “则以暴力抗法论处!授权新军第一镇、并协调各路官军,准备强攻云顶寨,缉拿所有案犯,遇有抵抗,格杀勿论!” “得令!” 军官与缇骑头领抱拳领命,声音铿锵。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 整个隆昌县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城内的官兵们开始检查器械,分发弹药,做着临战前的最后准备。一架架攻城梯、撞木被从库房中推出。 所有人都清楚,云顶寨墙高壕深,郭家蓄养的家丁仆役据说有上千人之多,且不乏亡命之徒,若其真依仗山险负隅顽抗,必将是一场硬仗,血流成河几乎不可避免。 顾寒同样面色凝重,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向魏渊请示了强攻的具体方略。 魏渊只回了他一句话: “按律行事,不必顾忌。”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时刻,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消息传来了。 拘传文书下发仅仅半日之后,一队人马竟从云顶寨的方向缓缓而来,直奔隆昌县城!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为首者,赫然便是郭家如今的实际主事人,那个在顾寒和所有人预想中必然会武力抗法的郭孟启! 他没有披甲,没有带大队武装家丁,只带了寥寥数名随从,穿着象征士绅身份的斓衫,神色看似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倨傲,仿佛不是来投案,而是来赴一场寻常的宴会。 他就这样,在无数官兵、衙役以及闻讯赶来围观的百姓惊愕、疑惑、愤怒的目光注视下,从容不迫地走到了县衙大门前,对着守门的差役淡淡地说了一句: “隆昌郭孟启,应督查行署传唤,前来报到。”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般飞入后堂,正与属下推演强攻方案的顾寒听到禀报,猛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 “什么?郭孟启……自己来了?还如此配合?” 顾寒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完全不符合郭孟启一贯嚣张跋扈、目无王法的作风,更与郭家之前逼死尹志刚的狠辣手段大相径庭! 事出反常必有妖! 顾寒立刻意识到,郭孟启此举绝非简单的认罪伏法。他要么是有着绝对的自信和底牌,认为即便到了公堂之上也能安然无恙;要么,这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更大的阴谋的开端! “升堂!” 顾寒压下心中的惊疑,整理了一下官袍,面色沉凝地向外走去。 他倒要看看,这个郭孟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而隐藏在幕后的魏渊,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倒是心静了下来。 “果然……沉不住气,要亮底牌了吗?也好,省得我再费手脚去攻那龟壳。就让我看看,你郭家背后站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隆昌县衙大堂之上,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分列两侧,虽竭力挺直腰板,却难掩面对郭孟启时的那一丝习惯性的畏缩。 堂外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个个伸长了脖子,屏息凝神,等待着这场期盼已久的对质。 顾寒端坐于“明镜高悬”匾额之下,一身督查行署专员的绯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严肃。 他目光如电,直视堂下那个神色倨傲、负手而立的郭孟启,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 清脆的响声震彻公堂。 “堂下何人?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顾寒的声音带着官威,厉声呵斥。 按照律法,平民涉案上堂,必须跪听审讯。顾寒此举,既是程序,更是要在气势上先压住这个嚣张的豪强。 然而,郭孟启闻言,非但没有任何惧色,嘴角反而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笑意。 他并未回答,只是微微侧头,对身后一名捧着个紫檀木长盒的随从示意了一下。 那随从立刻上前一步,当众打开木盒,从中取出一卷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物事,小心翼翼地展开——赫然是一幅有些年头、边缘略显磨损,但保存完好的黄绫绢布,上面以端庄的楷书写满字迹,末尾盖着鲜红的玉玺大印! 圣旨?! 顾寒瞳孔骤然收缩,心头猛地一紧! 堂内堂外,所有识得此物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普通百姓或许不明就里,但顾寒作为省级大员,太清楚这东西代表着什么了! 那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 郭孟启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 “顾大人息怒。非是郭某不敬朝廷法度,实乃身怀皇恩,不敢僭越。天启年间,我郭家先祖有幸,得献一只巧夺天工的‘木牛’于御前,蒙先帝爷圣心大悦,特颁下恩旨:敕封我郭氏一族为‘忠义贡士’,并特许郭家子弟,凡遇审案诉讼之时,可免其跪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顾寒,以及堂下哗然的百姓,继续道: “此乃先帝隆恩,郭某不敢或忘。今日顾大人升堂问案,郭某自当遵从律法,配合调查,但这跪拜之礼,有违先帝旨意,请恕郭某……难以从命。” 一番话,引经据典,抬出了前朝皇帝的圣旨,直接将了顾寒一军! 顾寒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万万没想到,郭家竟然还藏着这么一道护身符! 前朝皇帝的圣旨,在本朝虽效力大打折扣,而且由于崇祯殉国,天下尚处于动乱状态,效力肯定是比不上太平岁月的。 但毕竟代表着皇权尊严,除非当朝皇帝明确下旨废除,否则在明面上,谁也不敢公然说它无效。尤其是在这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 如果强行逼迫郭孟启下跪,那就是对先帝不敬,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极易被政敌攻讦。 权衡利弊,顾寒心中纵有万般不甘,也只能咬牙忍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既有先帝恩旨,本官自当尊重。来人,看座!” 衙役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堂下侧方。郭孟启微微一笑,竟真的如同做客般,拂了拂衣袍,坦然坐下,那姿态,比顾寒这个主审官还要自在几分。 主审官的气势瞬间就矮了一截! 堂下围观的百姓顿时一片哗然,交头接耳之声四起。 “天爷!郭家竟然有圣旨!” “见了官老爷都不用跪?这得多大的恩宠!” “怪不得郭家这么横!原来手眼通天啊!” “这……这官司还怎么打?官老爷都奈何不了他?” 民众的议论声中,充满了震惊、畏惧以及对官司前景的担忧。 郭孟启这一手,不仅化解了顾寒的下马威,更在舆论上再次树立起郭家权势熏天、不可动摇的形象。 顾寒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能吏,初期的被动之后,他迅速调整了策略。跪不跪只是形式,关键还是要看证据! 他定了定神,不再纠缠虚礼,直接切入正题,将连日来收集到的如山铁证,一桩桩、一件件,开始凌厉发问。 从如何假冒官差推行所谓的“合作农庄”,到如何欺骗不识字的百姓在空白契约上按手印,再到如何以“入伙费”、“借贷”等名目强行夺走百姓田宅,甚至逼出人命……顾寒问得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言辞犀利。 然而,面对这些足以让任何普通人万劫不复的指控,郭孟启却始终面不改色,甚至懒得亲自回答。 他只是微微侧头,看向身旁一名早已等候多时、戴着方巾、眼神精明的中年状师。 那状师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向顾寒行了一礼,然后开始代为答辩。 第664章 隆昌疑案(十二) 他的思路极其清晰且刁钻,将所有罪责,滴水不漏地全部推到了已经死无对证和“潜逃无踪”的人身上: “回禀大人!我家主人平日忙于族中大事与商事,对于具体田庄庶务,向来是交由管家郭六全权打理。大人所言诸般不法情事,皆系恶奴郭六欺上瞒下,勾结已然畏罪自尽的县丞尹志刚,二人狼狈为奸,背着我家主人所为!” “至于那些契约、借贷字据,虽或有郭六经手,但绝非我家主人授意!我家主人对此毫不知情!” “郭六此人,表面忠厚,内心奸猾,其恶行败露后,已卷款潜逃半月有余!我郭家亦深受其害,正在四处缉拿此獠,欲交予官府法办!” 每当顾寒试图将线索引向郭孟启本人时,状师总能巧妙地用“具体事务由郭六处理”、“主人不知情”、“需查问郭六”等话术挡回。 而郭孟启带来的几个账房和管事,也纷纷作证,口径一致,将所有脏水都泼给了那个“潜逃”的郭六。 一时间,公堂之上竟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僵局。 百姓们状告的具体执行者,确实是郭六及其手下,以及尹志刚及其爪牙。 这些直接作恶者,死的死,“逃”的逃,竟似乎真的形成了一道防火墙,将坐在堂上、稳如泰山的郭孟启,暂时隔离在了直接罪证之外。 顾寒眉头紧锁,他明知郭孟启才是幕后主使,但对方准备的如此充分,法律辩护做得近乎完美,就连账房流水也是毫无破绽,在现有的司法程序下,想要直接钉死他,竟变得异常困难。 堂下的百姓也开始躁动不安,他们听着状师巧舌如簧的辩解,看着郭孟启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又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看来这次郭家大爷又能逍遥法外了。 顾寒端坐堂上,面沉如水。 他深知,若继续在“郭孟启是否直接指使”这个细节上与对方纠缠,只会被那狡猾的状师用“死无对证”、“推给下人”的套路无限拖延下去,最终陷入僵局。 必须转换思路,从根源和结果上发起致命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 “肃静!” 待堂下稍安,顾寒不再追问具体作案过程,而是转而阐述法理,声音洪亮而清晰: “郭孟启!纵使你巧舌如簧,将诸般恶行尽数推于下人郭六与已故县丞尹志刚,然则,根据《大明律·户律》‘欺隐田粮’条及‘典卖田宅’条之释意,凡田土宅业之更易,必有主家之印信、业主之画押,方为有效!尔为郭家之主,云顶寨之实际掌控者,名下田庄店铺无数,纵是下人行事,岂能完全脱离尔之掌控、违背尔之意愿?” 他拿起一份汇总的田产变更文书,厉声道: “这一桩桩、一件件田宅过户契约,最终受益之人,皆是你郭孟启!所侵吞之田产,最终尽数归入你郭家名下簿册!此乃不争之事实!依据律法,你作为最终受益人及家族主事人,对名下产业发生如此大规模、非正常的产权变更,负有不可推卸之核查与管理失职之责!即便非你亲自指使,亦难逃‘纵容下人、谋夺民产’之罪!此乃‘管束不力,坐享其成’之过,律法明文,岂容你轻易狡脱?!” 顾寒这番论述,跳过了具体执行环节,直接从产权归属和家主责任入手,依据大明律中关于产业主人对其名下财产变动负有监管责任的原则,直指郭孟启作为最终受益人和家主,无论如何也难辞其咎! 这一下,可谓打中了要害! 堂下百姓听得似懂非懂,但感觉官老爷说得在理,纷纷点头,重新燃起希望。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郭孟启即将哑口无言之时,他却再次露出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带着几分讥诮的笑容。他甚至轻轻鼓了鼓掌。 “精彩!顾大人不愧是督查专员,精通律法,句句在理。” 郭孟启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语气轻松得不像是在受审。 “可是……大人,您又错了!”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顾寒骤然蹙紧的眉头。 “大人您口口声声说那些田产‘归入我郭家名下’、‘我乃最终受益人’……” 郭孟启摇了摇头,故作惊讶状。 “哎呀!这、这地它不是我的呀!您查证不清啊!” 顾寒心中冷笑,暗道:果然!还是要用这招!想把责任推给那个被你软禁起来、看似什么都不管的老太爷郭允厚吗?以为这样就能金蝉脱壳? 可郭孟启接下来的话,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顾寒的心口,让他瞬间脸色大变! 只见郭孟启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另一份文书,材质精美,盖着异常显赫的朱红大印,他将其高高举起,朗声道: “顾大人,以及各位父老乡亲请看!这隆昌县境内,凡大人所指控的那些所谓‘被巧取豪夺’的田地、山林、乃至部分宅基,其地契田册之上,白纸黑字,写明的业主人,并非我郭孟启,也非家父郭允厚,更非我郭氏一族任何子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了那个足以让整个公堂、乃至整个四川官场都为之窒息的名字: “这地,它属于蜀王府!是当今蜀王千岁朱至澍殿下的王庄产业!” “嗡——!” 整个公堂内外,瞬间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难以置信的哗然! 蜀王?!藩王?! 顾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郭孟启竟然来了这么一手!而且是如此致命的一手! 明末以来,土地兼并严重,许多地方豪绅为了逃避赋税、寻求政治庇护,常常将田产“投献”给藩王宗室。 名义上土地归了王府,成为“王庄”,但实际上仍由原主人管理,只需向王府缴纳一笔远低于朝廷赋税的“贡献”,即可获得藩王势力的庇护,从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欺压百姓。而藩王们也乐于借此扩充自己的实际财富和影响力。 郭孟启,显然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他早就将郭家巧取豪夺来的大量田地,通过“投献”的方式,挂在了蜀王朱至澍的名下! 蜀王不但免其重税,很可能还授予了郭孟启“管庄”之类的名头,让他名正言顺地管理这些产业。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皇明祖训》! 太祖朱元璋定下的《皇明祖训》明确规定:藩王,除谋逆大罪外,不受寻常法律刑罚!其所犯罪行,仅由皇帝亲自裁决!地方司法机关,无权缉拿、审问任何一位藩王!其名下王庄产业若出现纠纷或犯罪行为,地方官府根本无法依常规司法流程对藩王展开调查或惩处!就算藩王纵容庄头为非作歹、证据确凿,地方官也只能上奏中央,由皇帝和朝廷来最终定夺处理。 也就是说,现在这些田地的“合法主人”变成了蜀王朱至澍!顾寒就算有再多的证据,证明这些土地是非法得来,他也根本无法去审问蜀王! 甚至连传唤都不可能!这个案子,在司法程序上,一下子就被抬到了一个大明官员根本无法触及的高度! 郭孟启看着顾寒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和哑口无言的神情,脸上得意之色更浓。 他这一手,不仅彻底撇清了自己的直接责任,连之前准备甩给父亲的退路都没用上,直接祭出了最大的护身符——藩王特权!这简直是釜底抽薪! “顾大人,” 郭孟启故作无奈地摊摊手。 “您看,这分明是蜀王府王庄管理上或许出了些纰漏,与下人沟通不畅,以至于产生了些误会,惊扰了地方。此事,依律,似乎不该由您这督查行署来审吧?是不是该行文上报朝廷,请皇上圣裁呢?” 他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嘲讽!上报朝廷?自大明开国,没没听说过哪个藩王因为土地的事栽跟头,这种地方田土纠纷,猴年马月才能有回音? 更何况,涉及藩王,其中牵扯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最后很可能就不了了之! 堂下的百姓也懵了,他们听不懂复杂的律法,但“蜀王”、“王爷”这些词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那是天上的星宿,是比知府、巡抚还要大得多的天潢贵胄!告郭家竟然变成了告王爷?这官司还怎么打?绝望的情绪再次弥漫开来。 顾寒死死攥着惊堂木,脸色发白。 他感觉自己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证据确凿,民怨沸腾,可偏偏……偏偏对方祭出了《皇明祖训》和藩王特权这把无人能撼动的尚方宝剑! 这天下,说到底还是老朱家的,所有的官员还都是臣子。 按照规矩,这案子,确实如郭孟启所言,算是审到头了。他一个督查专员,根本无权再继续下去。 就算、就算是当年权倾朝野、推行改革如张居正那般的人物再世,面对这太祖皇帝定下的、维护宗室特权的铁律,恐怕也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公堂之上,方才还气势如虹的审问,此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屏障彻底挡住。郭孟启悠闲地坐在那里,嘴角噙着胜利者的微笑。 就在顾寒被《皇明祖训》和蜀王名头压得哑口无言,郭孟启志得意满,堂下百姓陷入绝望之际,那个平静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投入死寂潭水的巨石,再次从侧后方的屏风处响起: “《皇明祖训》?藩王特权?好,好得很。”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缓缓自屏风后踱步而出。 依旧是一身毫不起眼的普通青衫,与堂上绯袍玉带的官员、堂下绫罗绸缎的郭孟启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第665章 隆昌疑案(十三) 然而,当他现身的那一刻,整个公堂的气场仿佛瞬间被其掌控! 顾寒一见此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快步从主审官的高位上走下,躬身退至一旁,神态恭敬无比,竟是将那主位直接让了出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郭孟启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走出来的青衫中年人,又看看恭敬让位的顾寒,脑子里一片混乱——这人是谁?! 顾寒可是代表朝廷的督查专员,封疆大吏般的角色,为何对此人如此恭敬?甚至让出主位?! 堂下的百姓更是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骤起: “哎?那人是谁啊?怎么顾大老爷给他让座了?” “看着像个师爷书吏啊?怎么回事?” “不对!你看顾大人的态度,那么恭敬!” “我的天!该不会是……是比督查专员还大的官?” “比督查专员还大?那得是啥大官?巡抚?” “不像!巡抚也没这么大架子吧?直接让主审官让位?” “嘶……你们看那些官差的脸色都变了!”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纷纷猜测之际,只听堂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之声! 如同早就准备好一般,莫笑尘率领一队全身笼罩在玄甲之中、只露双眼、煞气冲天的精锐侍卫,如狼似虎地涌入公堂,瞬间将内外彻底封锁隔离,冰冷的刀锋出鞘半寸,闪烁着寒光,将所有闲杂人等都隔绝在外! 紧接着,一名传令兵奔至堂口,运气开声,如同惊雷般的高喊响彻整个县衙乃至外面的街道: “大明柱国、太宰、晋国公、太子太傅、总督内外军政一切事务——魏渊魏大人,升堂!跪——!” “魏渊” 二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整个县衙内外,瞬间陷入了一种极致的、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百姓们目瞪口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随即如同被狂风刮倒的麦浪般,哗啦啦跪倒一片,头颅深深低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人的名,树的影!魏渊!那是如今大明帝国实际上的擎天柱石,只手挽天倾、再造社稷的头号功臣!是传说中的人物!他竟然就在这里!就在隆昌县这个小地方! 郭孟启如同被一道天雷劈中,整个人彻底石化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死人还要难看!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魏渊”两个字在疯狂回荡,震得他魂飞魄散!魏渊?!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成都吗?!完了!全完了! 还没等他从这极致的惊恐和震撼中回过神来,只觉得膝弯处传来一阵剧痛! 原来是如铁塔般的牛金上前,毫不客气地一脚踹翻了他坐着的那张凳子,蒲扇般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按住他的肩膀,粗暴地将他死死摁倒在地,行那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 “砰!” 郭孟启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无边的恐惧如同冰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魏渊!那是何等人物? 如今大明真正的掌权者,没有之一! 手握天下最强悍的雄兵,权势滔天,言出法随! 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黄袍加身!圣旨?在他面前,前朝皇帝的圣旨就是个笑话!他若想要,自己随时可以写一百道!《皇明祖训》?藩王特权?那是对别人而言的!在绝对的实力和权力面前,这些规矩……恐怕真的就要变成他刚才嘲讽顾寒时说的“规矩”了! 因为魏渊,他本身就是“规矩”! 郭孟引以为傲的所有护身符、所有底牌,在“魏渊”这个名字面前,瞬间变得苍白无力,如同纸糊的一般可笑! 魏渊看都没看像烂泥一样瘫跪在地上的郭孟启,缓缓走到主审位前,却没有立刻坐下。 他只是用那双深邃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瑟瑟发抖的郭孟启身上。 整个大堂静得可怕,只有人们粗重的呼吸声和郭孟启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然后,魏渊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生死的威严,问出了一个让郭孟启刚刚稍微清醒的头脑再次如同被重锤击中、几乎要炸开的问题: “土地的事,我自会回去问问朱至澍,看他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即语气骤然转冷,如同冰锥般刺向郭孟启: “现在,你先跟我说说——” “你是如何,杀死姚广兴的?” 魏渊那平静却如同泰山压顶般的问题,仿佛直接砸碎了郭孟启所有的心理防线。 面对顾寒,他还能巧言令色,搬出圣旨、抬出蜀王,可面对这位权倾天下、一言可决生死的大明柱国,他那些伎俩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郭孟启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砖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绸衫。 他大脑一片空白,魏渊怎么会知道姚广兴?还如此肯定是他杀的?他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狡辩、否认,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魏渊根本没有给他组织谎言的时间,继续用那平稳却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语调说道,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 “你先别急着抵赖。我向来以德服人,也以理服人。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 “郭六,按照你的暗中指示,前去与姚广兴摊牌,威逼利诱,欲将其拉入伙,共分这侵吞民产的不义之财。可惜,你们看错了人。姚广兴虽脾气不好,但于此事上,却守住了为官的底线!他对尔等恶行强烈谴责,严词拒绝,并声称要立刻上报州府乃至朝廷!” 魏渊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利剑般刺向郭孟启: “于是,郭六便按照你事先‘谈不拢便让他闭嘴’的吩咐,决意下毒灭口!姚广兴誓死反抗,挣扎剧烈!可惜,郭六并非一人前往,他与同党数人,残忍地将毒药强行灌入了姚广兴口中!” “由于激烈挣扎,姚广兴的手腕、脖颈处,留下了多处明显的抓痕和皮下淤伤!这便是那位或许有瑕疵、但最终尽忠职守的朝廷官员,被害的全部经过!每一处伤痕,每一分痛苦,都记录在仵作的验尸格目之中,铁证如山!” 魏渊这番绘声绘色、细节惊人的描述,如同重锤般一记记砸在郭孟启心上。 他确实不知道郭六具体是怎么动手的,他只是下达了一个模糊而冷酷的命令“让他闭嘴”。 但魏渊所说的激烈反抗、灌药、伤痕……这些细节如此真实,仿佛亲历,瞬间击垮了他最后的侥幸心理! 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在魏渊眼中,竟如同透明一般! 看着郭孟启骤然惨变的脸色和无法抑制的颤抖,魏渊知道,自己根据仵作口供和现场痕迹推理出的场景,已经彻底炸中了真相! 他趁势追击,根本不给对方喘息思考的机会: “你也不必妄图再将所有罪责推给那个‘潜逃’的郭六!我不妨再告诉你,郭六的妻子,以及当日参与行凶的那两名恶仆,早已被拿下!他们的口供,与仵作的记录、以及本督方才的推断,完全吻合!你,就是幕后主使!” 这一下,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郭孟引以为傲的替罪羊策略,在魏渊绝对的力量和情报能力面前,彻底破产!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剥光了所有外壳的软体动物,赤裸裸地暴露在烈日暴晒之下,无处遁形! “……” 郭孟启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狡辩、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依仗,在这一刻全部灰飞烟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突然,魏渊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堂木炸响,却又蕴含着无上威严: “郭孟启!事实俱在,人证物证俱全!你还不从实招来!” 这声断喝,如同最后一道霹雳,彻底劈碎了郭孟启紧绷的神经和心理防线。 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如泥,带着哭腔嘶喊道: “我招!我招!柱国大人!我招!我没有!我没有明确让郭六杀死姚广兴啊!我就是、我就是暗示他,让姚广兴闭嘴,别挡我们的财路,哪知道、哪知道郭六那个杀才!他会直接下毒手弄出人命啊!大人明鉴啊!” 他终于承认了!虽然还在试图减轻自己的罪责,但“暗示闭嘴”与“杀人灭口”之间的因果关系,已然清晰! 魏渊眼中寒光一闪,趁热打铁,立刻追问另一个关键问题:“那老邹头夫妇呢!他们现在何处?!” 郭孟启此刻心神已彻底崩溃,几乎是问什么答什么,他慌忙摇头,语无伦次: “我、我真不知道郭六怎么处置的他俩啊!当初……当初让这老两口去成都告状,是因为……是因为郭六抓了他们的女儿小红逼他们就范……可后来这老两口从成都回来后,就天天来寨子外面哭嚎着要找女儿……我嫌他们烦人,怕惹出是非,就……就让郭六去‘处理’一下,让他们别再来了……我是真不知道郭六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啊!可能……可能埋在后山了?我真不知道啊!” 魏渊心中一沉,果然!那对拼死告状的老夫妇,恐怕也已遭了毒手!他强压着怒火,继续逼问: “他们的女儿呢?!” 郭孟启脸上闪过一丝猥琐和慌乱: “那……那丫头……我本来见她有几分姿色,想纳了做个妾室……可她却不知好歹,抵死不从……我……我玩了她两次后,觉得没趣,便让郭六把她卖……卖去州府的青楼了……如今是死是活,啥样了……我……我是真不知道了……” 第666章 隆昌疑案(终) 听着郭孟启用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嫌恶的语气,讲述着如何逼死忠良、如何欺辱民女、如何将人命视如草芥的罪行,魏渊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 这不是愚蠢,这是纯粹的恶!是刻在骨子里的残忍与冷漠!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地上那摊令人作呕的烂泥,面向堂外围观的那些屏息凝神、眼中充满了震惊、恐惧、以及积压太久太久的愤怒的百姓们。 魏渊的声音如同沉雷,响彻公堂内外: “老乡们!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看到了!这样的人,欺压你们田产,逼死你们亲人,辱你们妻女,视你们如猪狗!你们——恨不恨?!” 堂下一片死寂。积威已久的恐惧,让百姓们一时不敢回应。 突然,一个充满恨意和勇气的声音,如同利箭般穿透了寂静: “恨!杀了他!” 是杨海龙!他挤在人群最前面,双眼赤红,拳头紧握,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这一声呐喊,如同点燃了燎原的星星之火! 瞬间,所有被压抑的仇恨、所有积攒的屈辱、所有失去亲人的痛苦,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恨!!” “杀了他!” “杀了这个畜生!” “为爹娘报仇!” “为姚站长报仇!” “青天大老爷!杀了他!” 怒吼声、哭喊声、咒骂声汇聚成滔天巨浪,冲击着县衙的每一个角落,震耳欲聋! 百姓们的情绪彻底被点燃,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 魏渊看着眼前这群情汹涌的场面,感受着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民怨沸腾。 他缓缓转回身,瞥了一眼地上已经吓得失禁、如同烂泥般瘫软颤抖、连求饶都发不出的郭孟启。 魏渊的目光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没有丝毫怜悯,只有绝对的厌恶和审判。 他轻轻一挥手,仿佛拂去一粒尘埃,声音平静却如同最终的判决: “拉下去,严加看管。” 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彻底崩溃的郭孟启拖离了公堂。 这场波澜起伏、几度反转的会审,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但魏渊明白,黑幕才刚刚被撕开一角。 郭孟启在公堂之上彻底崩溃认罪,并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入大牢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高耸于山巅的云顶寨。 消息传来,原本就因为大军围城而人心惶惶的寨子,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主心骨倒了!最大的倚仗没了! 树倒猢狲散的氛围弥漫开来,家丁仆役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一些参与过恶行的更是面如土色,琢磨着如何逃跑。 就在这混乱关头,一直被长子郭孟启软禁在深院、称病不出的老太爷郭允厚,终于被一些忠于老家主的老仆和意识到大祸临头的族老们趁机解救了出来。 郭允厚虽然被软禁多日,略显憔悴,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他迅速了解了外界发生的惊天巨变以及儿子认罪的全部经过。 这位历经风雨、掌控郭家数十年的老人,在短暂的震惊和痛心之后,立刻展现出了远超其子的决断力和政治智慧。 他没有像儿子那样妄想负隅顽抗,也没有试图销毁证据或组织抵抗。他比谁都清楚,在魏渊这样的绝对实力面前,任何抵抗都是徒劳,只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快!立刻打开寨门!解除所有家丁武装!” 郭允厚的声音虽然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将所有田产地契、账册文书、往来信件,分门别类,整理装箱,不得有丝毫隐匿毁坏!库房银钱贴好封条,等候官差清点!” 他看得无比透彻。郭家这次是在劫难逃,但要想尽可能保住家族血脉和一点根基,唯一的生路就是彻底配合,争取宽大处理!尤其是要将自己与儿子的罪行切割开来。 在下达一系列命令后,郭允厚让仆人伺候自己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象征士绅身份的正式斓衫,却未戴任何贵重首饰。 他命人搬来一张太师椅,就端坐在云顶寨那厚重的大门之外,静静地等待着。 当顾寒亲自率领大队官兵和新军,浩浩荡荡开赴云顶寨,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冲突甚至强攻时,看到的却是寨门大开,所有武装家丁皆已卸甲弃械,垂手立于两侧。 而寨门外,须发皆白的老太爷郭允厚,正襟危坐,见到官军到来,竟颤巍巍地起身,然后推金山倒玉柱般,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尘埃之中,朗声道: “罪民郭允厚,教子无方,致使逆子郭孟启犯下滔天罪孽,惊动朝廷,劳烦上官亲临。郭允厚率郭氏满门,恭迎王师,认罪伏法,绝无二心!所有田产簿册、账目文书、库藏银钱,均已整理封存,听候大人查验发落!” 这一幕,让所有准备大战一场的官兵都愣住了。 带队的军官立刻将情况飞马报回隆昌县衙。 魏渊听到汇报,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对身旁的顾寒道: “这郭老爷子……倒是个明白人。可惜,生了个蠢钝如猪、狂妄自大的儿子。” 随后,魏渊又派人仔细走访了隆昌县及周边地区的乡绅耆老。 反馈回来的信息印证了他的部分猜测:在郭允厚执掌郭家的大部分时间里,郭家虽然也是地方豪强,但行事还算有分寸,注重乡誉,修桥铺路、赈济灾荒等事也偶有为之,社会风评虽非良善,但也绝谈不上恶贯满盈。 真正的剧变,是在郭孟启逐渐掌权之后,尤其是与蜀王府搭上线后,才变得愈发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魏渊做出了最终决定。 他对顾寒及负责清算的官员下达了明确指令: “祸首必究,协从必办,但也不搞扩大化,不搞株连。郭孟启是郭孟启,郭家是郭家。所有直接参与犯罪、手上沾了血、犯了王法的,无论是郭家人还是外姓仆役,一个都不准放过,依律严惩!但与此案无关、查无实据的郭家族人、旁支、以及普通仆役,一个也不准滥抓!抄没家产,只限于郭孟启一系及其犯罪所得,其余族人正当产业,予以保留,使其能继续生存。” “告诉他们,当今陛下以仁孝治天下,柱国以法理昭公道。” 魏渊沉声道: “我等此行,是为涤荡污秽,铲除奸恶,为民伸冤,而非为了灭门绝户。明白吗?” “属下明白!” 顾寒及众官员心悦诚服地领命。 魏渊此举,既彰显了朝廷法度的威严,也体现了仁政的节制,足以安抚地方,赢得人心。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却又条理清晰的清算行动,在云顶寨内外迅速展开。 随着魏渊“祸首必究、协从必办、不搞株连”的明确指令下达,一场规模空前却又条理清晰、法度分明的清算行动,在巍峨的云顶寨内外迅速且高效地展开。往日里象征着郭家无上权威的堡垒,此刻变成了执行朝廷法度、偿还亏欠百姓血债的巨大办案现场。 一队队身着号衣、手持丈量工具和厚厚账册的文吏,在精锐军士的护卫下,进驻寨内档案库及各处田庄。 他们依据郭家主动交出的、以及从县衙副本中调取核对的田产地契文书,开始了极其繁琐却至关重要的核对工作。 文书上的墨迹与红印,与田间地头的界碑、房舍的坐落一一对应确认。 凡是明确记录为通过欺诈、强占、高利贷逼迫等手段从百姓手中非法攫取的田产、山林、宅基,都被用朱笔重重圈出。 随后,官兵们持着盖有督查行署和大军印信的告示,分赴各个村庄,当众宣读,将一纸纸盖着官印的“清退发还文书”交到原主或其继承人手中。 许多百姓捧着那失而复得的地契房契,恍如隔世,激动得热泪盈眶,对着县城方向叩谢“青天大老爷”。 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界址纠纷、年代久远难以确认等情况时有发生,但负责的官员秉持公道,耐心调解核查,务求将每一份产业都物归原主。 云顶寨那深幽的库房被依次打开。 里面囤积如山的金银锭、铜钱、珠宝古玩、绫罗绸缎,以及足以支撑大军数月消耗的粮米布匹,在无数火把和兵刃的寒光映照下,暴露在官员面前。 户部及军方派来的专员,会同督查行署的吏员,组成庞大的清点小组。 他们搬来桌案,摊开账本,现场登记造册。每一锭银子都需称重、验色、登记;每一匹绸缎都需查验品质、丈量长度;每一袋粮食都需抽样检查、估算成色。 整个过程公开进行,多方监督,防止任何贪墨或调换。沉重的箱笼被贴上封条,由军士们严密看守,随后一车车运往县城府库及军中大营,这些不义之财将被充公,部分用于补偿受害者,部分补充府库军需。 与此同时,另一场更为冷酷的行动也在同步进行。根据郭孟启的口供、郭家账簿中的记录、以及百姓的指认,所有直接参与过杀人、伤人、暴力逼债、欺诈勒索的核心打手、恶仆、管事头目,被一一从藏匿的角落或人群中揪出。 冰冷的铁链套上他们的手腕脚踝,昔日里在乡间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恶徒们,此刻面如死灰,在官兵的厉声呵斥和推搡下,踉跄地被押出寨门,集中关押到临时设立的囚营之中,等待后续的审判和严惩。他们的哭嚎求饶声,与寨外百姓的欢呼叫好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对于那些与郭孟启罪行无关的郭家族人、旁支远亲、以及仅仅是在此务工谋生的普通仆役、丫鬟、长工,则经历了完全不同的程序。 他们被要求集中到指定的院落,由文书吏员逐一进行登记造册,并进行初步的讯问排查,核实身份与具体职责。 在确认其并未参与主要犯罪行为后,便会被告知:“尔等与此案无涉,暂留寨中配合调查,不得随意离开,但尔等身家性命、个人合法财货,皆受朝廷王法保护,无人可侵犯。” 官兵们严格约束纪律,禁止骚扰这些无关人员。他们的住所和个人物品未被胡乱搜查,其名下的正当产业也得以保留。 魏渊的法令如同一道护身符,在雷霆风暴之中,为他们划出了一片安全的区域,避免了常见的抄家扩大化所带来的惨剧。 整个云顶寨,仿佛一个巨大的病灶,正在被一场精密而彻底的外科手术所清除。腐肉被剜去,毒脓被挤出,而健康的肌体则被尽可能地保留下来。 官兵们纪律严明,各司其职;文吏们埋头案牍,一丝不苟。这场轰轰烈烈的清算,没有演变成一场发泄仇恨的狂欢,而是在一种近乎冷酷的法理秩序下进行着,彰显着朝廷此次不仅是要惩罚罪恶,更是要重建秩序和公信的决心。 整个清算过程,虽然规模庞大,却进行得相对平稳,并未出现大规模的血腥冲突或混乱。郭允厚的果断配合和魏渊的明确指令,起到了关键作用。 云顶寨,这座盘踞隆昌二百余年、象征着权力和财富的堡垒,终于在朝廷的铁拳和民意的浪潮中,被彻底撬开、清算。 它的倒塌,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也预示着隆昌县乃至整个四川,在魏渊的强力整顿下,即将迎来新的秩序。 第667章 魏屠夫 隆昌县的天空,仿佛被连日来的肃杀之气浸染,显得格外阴沉。城西的刑场周围,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脸上交织着恐惧、愤怒、以及一种期盼已久的快意。 今日,是清算血债的日子。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也是法场问斩的时辰。一队队盔明甲亮、面色冷峻的新军士兵,手持长枪,将刑场隔离出来,维持着秩序。监斩官高坐台上,面色肃穆。 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现场的喧嚣。 囚车在官兵的押解下,缓缓驶入刑场。最前面的,正是面如死灰、浑身瘫软、需要两名刽子手架着的郭孟启。 往日的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濒死的恐惧和茫然。紧随其后的,是同样魂不附体的隆昌知县周文博,他贪赃枉法,与郭家沉瀣一气,此刻悔之晚矣。 再后面,是几名直接参与杀害姚广兴的郭家恶仆,他们手上沾着忠良的血,此刻面对寒光闪闪的鬼头刀,更是抖如筛糠。 验明正身,宣读罪状。监斩官的声音冰冷而洪亮,每一条罪状念出,都引来台下百姓一阵愤怒的呼喊和咒骂。 “以上人犯,罪证确凿,律法难容!依《大明律》,判:斩立决!” “斩”字令签被猛地抛下! 鬼头刀扬起刺目的寒光,在午后的阴霾中划出死亡的弧线。 手起刀落! 数颗人头瞬间滚落在地,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刑场的黄土。无头的尸身颓然倒地。 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哭喊声、叫好声,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祸害隆昌多年的元凶巨恶,终于伏法授首! 但这仅仅是开始。 针对整个“合作农庄”弊案及“假冒督查行署”案的大规模清算,在魏渊“从重从快”的指示下,以惊人的效率展开。审判程序简化但关键证据确凿,一旦定罪,绝无姑息。 除了县衙里那些与郭家勾结、为虎作伥的胥吏差役被纷纷揪出法办之外,更令人震惊的是,随着调查的深入和郭家账册、信件的解密,一条条更深的黑线被牵扯出来! 叙州知府潘启良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收受郭家巨额贿赂,对隆昌县的乱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施加影响,阻挠州一级的调查。 然而,最让魏渊目光一凝,感到一丝痛心和凛冽的,是名单上的另一个名字,四川按察使,邵捷春! 这位一省的司法最高长官,掌管刑名按劾,本该是正义的最后防线,竟然也早早被郭家所腐蚀! 卷宗显示,他不仅收受了贿赂,更在早期试图压下对隆昌县的举报,向郭家透露过省里的调查动向!甚至连那对老夫妇告状后一系列的事情,都有这位邵大人的影子。 “邵捷春……” 魏渊看着呈报上来的证据链,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神冰冷,“没想到,连他这个一省臬台,也是这条线上的人。真是……好的很。” 至此,从县到府再到省,一条完整的腐败链条被彻底斩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魏渊没有丝毫犹豫。在他看来,乱世用重典,沉疴需猛药。这些人,在朝廷大力整肃吏治、平定乱局的背景下,尚且敢如此胆大包天,相互勾结,欺压百姓,鲸吞国帑民财,若不下狠手整治,将来必定遗祸无穷! “魏屠夫”的本色再次显现。 潘启良、邵捷春,以及所有查实涉案较深、罪责严重的府、省官员,无论品级高低,一律被剥夺官身,锁拿问罪,经快速但合规的审讯程序后,与隆昌县的大量中层案犯一样,被押赴刑场,明正典刑! 一时间,隆昌县乃至成都府的刑场,血迹斑斑。官帽落地,人头滚滚。魏渊用最酷烈的手段,向整个四川官场宣告了何谓法不容情,何谓雷霆之怒! 血腥味尚未散尽,隆昌县的秩序却在快速重建。冤屈得以昭雪,田产得以归还,贪官恶霸得以清除,百姓们终于看到了朗朗青天的希望。 魏渊站在行辕窗前,看着渐渐恢复生机的街道,准备结束此次隆昌之行,返回成都处理更复杂的蜀王事宜。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 “柱国,那个叫杨海龙的年轻人,在门外求见,说想当面谢谢您的救命之恩,还有……还有些事情想单独向您汇报。” 魏渊微微挑眉:“让他进来。” 杨海龙被亲兵引进行辕书房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全无平日里那股机灵跳脱的劲儿。 他双手下意识地搓着衣角,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魏渊。 魏渊何等人物,历经风雨,洞察人心,一眼便瞧出这小子心里藏着事。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小子?平日里嘴皮子不是挺利索的吗?这会儿倒磨磨唧唧,扭扭捏捏,不像你的风格啊。是来讨赏的,还是又闯了什么祸事?” 杨海龙闻言,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一咬牙,“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板,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罪民杨海龙,欺瞒柱国大人,罪该万死!请……请柱国大人赎罪!” 这下倒让魏渊有些意外了。他看着地上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有点混不吝的小子,今天竟然行此大礼,还自称“罪民”。 不由得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正色道: “哦?你小子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罪过?起来说话。今日不管你说出什么,看在你这番功劳和吃了那么多苦头的份上,本督恕你无罪便是。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得到了魏渊的保证,杨海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但依旧不敢抬头,只是讪讪地挠着脑袋,表情困惑又苦恼: “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具体有啥罪过……都是……都是听那位散衣卫的大哥说的……” “散衣卫?”魏渊眉头微蹙。 “仔细说,怎么回事?” 杨海龙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 “就是前几日,我不是帮着柱国您和顾大人,还有散衣卫的各位大哥们,一起走访乡亲,收集郭家的罪证嘛。有一次,我带着一位散衣卫的探子大哥,走了好几个村子,天色晚了,回城不便,他就说顺便到我住的地方凑合一晚。”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 “我哪有什么像样的住处啊,就是在村外山脚搭了个窝棚,能遮风挡雨就不错了。窝棚里除了铺盖,就只有一个我爹的牌位……” 魏渊静静地听着,示意他继续。 “那位大哥进了窝棚,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牌位。他举着火把,凑近了仔细看……” 杨海龙模仿着当时的情景,脸上带着茫然。 “他看着看着,脸色就有点不对了,突然很严肃地问我:‘你父亲叫杨梁栋?’” “我从小就没了爹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对这个爹根本没印象。我就老实回答:‘我也不知道,自打我懂事起,就知道家里有这个牌位让我供奉着,我就一直留着这个牌位了。’” “那位大哥听完,没再问我话,而是举着火把,特别特别仔细地看那牌位上刻的小字儿,嘴里好像还默默念了出来……”杨海龙努力回忆着。 “好像是什么……‘故显考播州杨氏五郎讳梁栋府君神位’?” 当“播州杨氏”这四个字从杨海龙口中说出时,魏渊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作为大明帝国的掌舵人,他对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历史重量和血腥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 杨海龙没注意到魏渊的细微变化,还在继续说着: “那位大哥看完之后,脸色变得特别奇怪,也没在窝棚里睡,只说有急事要连夜回城禀报……柱国大人,‘播州杨氏’……是很大的罪过吗?村里老人从来没跟我说过啊……”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魏渊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几十年前那场惨烈无比的西南战事之中。 明朝万历年间,有轰动天下的“三大征”:宁夏平定哱拜之乱、朝鲜抗击倭寇的壬辰战争,以及……万历二十八年,惨烈无比的播州之役! 而播州之役的对手,正是世袭统治播州(今贵州遵义一带)长达七百余年、最终起兵反明的播州杨氏!最后一任土司杨应龙兵败自焚,杨氏家族几乎被诛戮殆尽…… 半晌,魏渊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杨海龙: “播州杨氏五郎……杨梁栋……这么说,你……你难道是杨应龙的孙子?”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杨海龙的耳边! 他虽然对家族历史一无所知,但“杨应龙”、“播州之役”这些词汇,即便是他这样的乡野小子,也从说书先生那里零星听到过一些,知道那是造反被剿灭的大反派! 他瞬间吓得脸色惨白,腿一软,差点又要跪下去,声音都带了哭腔: “我……我不知道啊!柱国大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我……我不是反贼啊!” 他终于明白,那位散衣卫探子为何脸色大变,连夜离开了。他也终于明白,自己可能背负着一个多么可怕的身份烙印! 魏渊看着眼前这个惊慌失措、与昔日造反枭雄扯上关系的年轻人,眼神复杂。 看着眼前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杨海龙,魏渊眼中的锐利和审视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感慨,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淡然。 他如今身为大明实际上的掌权者,早已超脱了寻常律法和世俗眼光的束缚。 历史旧账、前朝恩怨,在他眼中,更多是权衡时局、稳定人心的筹码,而非不可逾越的铁律。 第668章 海龙覆天 有罪无罪,荣辱赏罚,往往只在他一念之间。一个懵懂无知、甚至对自己身世都全然不晓的杨氏旁支遗孤,又能算得什么罪过? 魏渊甚至轻轻笑了一下,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打破了压抑的气氛: “行了,小子,别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没事儿,起来说话。”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已渐趋平静的隆昌街景,仿佛在回忆什么,缓缓道: “若是前朝万历爷那会儿,你这身份确是泼天的大罪。不过嘛,时移世易。我记得,就在崇祯朝时,朝廷为了安抚西南,彰显仁德,就已经下旨,为你们杨氏一支名叫杨寿松的后人恢复了杨姓,还特许其领取五品官员的俸禄,算是给了个出身。”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忐忑不安的杨海龙身上,带着一丝考量: “若是论起辈分来,那杨寿松,恐怕还得算是你的堂兄或者族兄。” 听到这里,杨海龙惊魂稍定,茫然地眨了眨眼,这些朝廷典故、家族辈分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但他听明白了柱国大人似乎并没有要追究他“反贼之后”罪名的意思。 魏渊看着他这副懵懂的样子,心中已有决断,沉声道: “这样吧。我今日就以朝廷的名义,正式为你恢复杨氏后人的身份。这并非因你是杨应龙之后,而是鉴于你在隆昌一案中,不畏强暴,协助官府,揭露冤情,立有功勋,特予的奖赏和正名。你看如何?” 杨海龙愣了片刻,随即巨大的惊喜和感激涌上心头! 他原本以为自己最大的奢望就是不被当作反贼同党抓起来,没想到竟然还能因祸得福,得到柱国大人亲口许诺的正式身份!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立刻再次跪倒在地,这次不再是恐惧,而是充满了激动和感恩,声音洪亮: “草民……不!杨海龙!谢柱国大人天恩!谢朝廷恩典!” 磕完头,他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那股子混不吝的机灵劲儿,咧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柱国大人,我看这样挺好!嘿嘿!” 魏渊被他这直白又带点憨气的回答逗得莞尔一笑,心中更是觉得此子心性质朴,未被那些沉重的历史包袱所污染,且胆大心细,是可造之材。 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尤其是需要这种出身底层、懂得民间疾苦、又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年轻人。 于是,魏渊开口道: “既然恢复了身份,就别再回那破窝棚了。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军中、衙署里很多事务,你都可以跟着学,跟着看。多看,多学,少说话,吃点苦,长点本事。将来也好为朝廷,为百姓做些实事。” 这便是要将杨海龙带在身边栽培历练了! 杨海龙一听,更是喜出望外! 能跟在威震天下的魏柱国身边,这是何等机遇!他连忙再次磕头,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是!柱国大人!海龙一定好好学!绝不给您丢脸!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抓狗,我绝不撵鸡!” 魏渊笑着摇了摇头,挥手让他起来: “行了,别贫了。去找莫笑尘报到,让他给你安排个住处,换身利索衣裳。明日随队启程,回成都。” “是!” 杨海龙响亮地应了一声,站起身,又对着魏渊深深鞠了一躬,这才脚步轻快、几乎是一蹦三跳地离开了书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迎来了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魏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目光深邃。 播州杨氏的这点历史余波,就此了结。而一个或许在未来能绽放些许光亮的年轻人,则被他纳入了羽翼之下。 乱世之中,人才难得,尤其是根底干净、心性尚可的苗子,值得花点心思打磨。 魏渊的车驾尚未完全踏入成都的柱国府邸,一股不同于往常的紧张气氛便扑面而来。 刘国能、秦牧阳等人早已面色凝重地守候在门前,见到魏渊,立刻快步上前,低声道: “柱国,您可算回来了!江北八百里加急军情,已积压数份,皆标最高警示!参军司诸位大人已在议事厅等候多时!” 魏渊眉头一拧,隆昌案的顺利解决带来的些许轻松瞬间荡然无存。 他深知,能让留守成都的参军司如此焦急,必定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海龙,先跟着牛金去安顿,熟悉一下环境。” 魏渊对身旁好奇打量四周的杨海龙简短吩咐了一句,便大步流星直奔议事厅,甚至来不及换下沾满风尘的衣袍。 议事厅内,烛火通明,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几位核心参军和幕僚见到魏渊进来,纷纷起身,脸上无不带着震惊和忧虑。 “出了何事?” 魏渊径直走到巨大的江淮舆图前,沉声问道。 一位首席参军深吸一口气,指着地图,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柱国,事态紧急!就在您处理隆昌案的这月余时间里,江北局势……已然天翻地覆!”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之上: “白莲教的杨谷亲率主力,自武昌出豫南,下淮西,攻势极其凌厉!黄得功、刘良佐、高杰三镇兵马,或败或溃,竟……竟无一能挡其兵锋!如今杨谷大军已突破长江防线,兵锋直指金陵城下!” “什么?!” 饶是魏渊知道杨谷的实力,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禁大吃一惊,瞳孔骤然收缩! 黄得功、刘良佐、高杰!这江北四镇中的三镇,虽然军阀习气深重,但皆是久经战阵之将,麾下兵力不俗,乃是弘光朝廷在江北赖以屏障的核心力量! 竟然在短短一个月内,被杨谷接连击破?!杨谷军队的战力,竟然恐怖如斯?! 还没等他从这第一个震惊消息中回过神来,另一位参军接着禀报,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 “还有一个好消息!就在杨谷主力吸引并击破三镇官兵之际,柱国您委派的特使杨寅利用江北防务空虚之机,以寿州为据点,不断壮大控制范围,并且成功劝降江北四镇中最后一位,拥兵自重的东平侯刘泽清!刘泽清不战而降,其所部大片控制区域,已尽数落入我军之手!” “与此同时。” 参军的手指移向江淮之间。 “一直徘徊在山东、伺机而动的曹变蛟部,见江北有机可乘,立刻挥师南下,兵不血刃,占领了重镇扬州!其兵锋,同样直指金陵!” 这绝对是一个大好消息!占据江淮重地,对于南下统一全国意义重大! 魏渊死死盯着地图,代表着白莲教、杨寅与曹变蛟部的箭头,已经从北、西、东三个方向,如同毒蛇般死死缠绕住了长江下游的那个点——金陵(南京)! 弘光朝廷所依赖的江北四镇体系,已然土崩瓦解,彻底不复存在! 弘光小朝廷,覆灭在即! 厅内一片沉寂,所有人都真切的感受到了那种即将统一全国机会把握在手中的成就感。 魏渊沉默良久,目光在地图上那交织的箭头和“金陵”二字上来回扫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之前的战略重心一直放在经营西南、稳定湖广。对于远在东南、看似有长江天险和四镇保护的弘光朝廷,虽知其腐朽,却也没料到竟会败亡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如今,与统一全国同时出现的,是一个比弘光朝廷棘手十倍、危险百倍的问题,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白莲教,原本被他视为疥癣之疾、主要活动于中原地区的白莲教,竟然在杨谷的领导下,以惊人的速度膨胀成了足以吞噬东南半壁江山的庞然巨物!并且已经兵临金陵城下! 一旦金陵陷落,杨谷整合了江南财赋重地,以其白莲教的煽动能力和军事力量,顷刻间便会成为一个拥有巨大体量和号召力的割据政权! 届时,他魏渊将要面对的,将不再是一个苟延残喘、内部倾轧的南明小朝廷,而是一个狂热、组织严密、且控制了最富庶区域的强大敌人! 更为重要的是,他将不得不面对自己曾经的挚友、战略能力极强的杨谷。 就在魏渊于成都的议事厅内,对着那幅巨大的江淮舆图凝神沉思,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长江天堑,权衡着与骤然崛起的白莲教巨头杨谷是战是和、是缓是急的利弊得失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城外,战火已然冲天而起,将六朝古都的天空染成了不祥的赤红! 杨谷,这个从地狱深处崛起的枭雄,根本未曾给予天下任何人以丝毫喘息和权衡的时间。 在他的战略词典里,只有永不停歇的、一浪高过一浪的进攻、进攻、再进攻! 仿佛一头不知餍足的饥饿猛虎,每一次撕咬吞噬,只会激发它更狂暴的食欲。 连续击破黄得功、刘良佐、高杰这三根弘光朝廷倚仗的江北支柱,这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迅如雷霆的胜利,非但没有让他感到满足或谨慎,反而极大地刺激了他深藏的野心和战斗欲望。 江北的富庶之地和降卒资源,如同燃料般注入他战争的机器。 兵贵神速,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他要在所有人,尤其是西面那个他既敬且畏的“好兄弟”魏渊彻底反应过来并做出干预之前,以雷霆万钧、泰山压顶之势,一举拿下这座象征着江南正统、无尽财富与至高权力的帝王之都——金陵! 他要让整个天下,为他杨谷的速度和力量而颤抖! 金陵城高池深,虎踞龙盘,且有浩瀚长江作为天然屏障,若遇坚城死守,强攻必然损失惨重,乃兵家之忌。 杨谷深谙此理,故大军压境之初,并未立刻发动愚蠢的全面强攻。他的第一波攻击,无声无息,却直指人心。 他精心挑选出手下最精干狡黠的白莲教细作,命其混入因江北战乱而如潮水般涌入金陵城的难民队伍之中。 第669章 杨谷破城 这些细作如同病毒,潜入城内后,立刻在茶楼酒肆、市井街巷、甚至守军兵营旁,四处散布精心编织的谣言: “白莲圣军三十万已渡江!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黄闯子的人头都被挂在旗杆上了!” “刘良佐、高杰早已被打的不知去向!” “无生老母降下法旨,金陵城旦夕可破!抵抗者必遭天谴,死后堕入无间地狱;归顺者可得永生,共享真空家乡!”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守军的士气尚未接战便已开始动摇瓦解。 与此同时,杨谷的第二记阴狠招式已然发出。 他派出一支小股精锐,换上缴获的明军衣甲旗号,伪装成从江北溃败下来的残兵,仓皇凄惨地逃至长江南岸一处关键堡垒之下,哭喊着要求入城避难。 守军见是“自己人”,又听闻江北惨败,心下惶然,未及细查便打开了堡门。 门开一瞬,“残兵”骤然发难,如同饿狼扑入羊群,迅速控制了这座堡垒及其周边的江防要点。 杨谷主力得以在此处迅速搭建浮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渡过长江天险! 等金陵守军最高统帅部发现长江防线出现巨大漏洞时,为时已晚!杨谷的主力先锋已然如狼似虎地踏上了南岸土地,兵锋毫不迟疑,直逼金陵外郭城墙之下! 金陵城防体系庞大复杂,看似固若金汤,但弘光朝廷内部党争内耗不断,马士英、阮大铖与东林余孽斗得你死我活,防务早已废弛不堪,兵力部署漏洞百出。 杨谷通过早已重金收买或威逼利诱的内应,很快便摸清了守军的布防虚实。 他狡黠的目光并未投向防御最坚固、必然重兵囤积的朝阳门、聚宝门等处,而是如同毒蛇般,锁定了相对薄弱、且毗邻秦淮河水网、易于渗透接近的通济门和三山门方向。 总攻开始! 杨谷下令军中所有火炮、床弩、弓矢集中轰击城墙高厚、瓮城复杂的聚宝门! 刹那间,炮声震天动地,火箭如飞蝗般扑向城头,炸起漫天碎石烟尘!声势之浩大,俨然一副要不惜一切代价从此处突破的架势! 守将果然中计,眼见聚宝门遭受前所未见的猛烈攻击,惊惶之下,急忙从其他防区,尤其是通济门、三山门方向抽调兵力,火速增援聚宝门。 而就在聚宝门杀声震天、硝烟弥漫,吸引了大明守军几乎所有注意力之际,杨谷真正的致命杀招,动了! 早已趁着夜色,悄然潜伏在通济门、三山门外秦淮河茂密芦苇丛中的数千白莲教精锐,乘坐无数快船和小筏,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接近城墙! 一声令下,这些悍卒口衔利刃,身手矫健地登陆,对因为兵力被抽走而显得相对空虚的城门发起了闪电般的突袭! 与此同时,城内潜伏的内应也突然发难,攻击守门军士,试图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守军虽然慌乱,但凭借城墙地利和残余力量的拼死抵抗,暂时堪堪挡住了这波突如其来的内外夹击。 城下观战的杨谷见状,眼中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死去的士卒不过是一串数字。 他冰冷地下达了第二条更显其冷血本色的命令,这条命令足以让任何尚有恻隐之心的人为之胆寒: 他下令将沿途俘获的大量江北三镇降卒驱赶到阵前,以刀枪弓箭逼迫他们扛着沉重的土袋、木板,冲向宽阔的护城河! 美其名曰“填壕”,实则是以无穷无尽的人命去消耗守军宝贵的箭矢、滚木礌石和守城官兵的体力与精神! 凄厉绝望的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响彻战场上空,无数被逼迫的士卒如同割草般倒在血泊之中,护城河水几乎被染成暗红色。 城头上的守军射杀这些不久前还可能是并肩作战的同袍时,手在剧烈颤抖,心理几近崩溃,士气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而就在守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城下这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和正面聚宝门依旧激烈的佯攻所牢牢吸引时。 杨谷手中早已准备多时、一直引而不发的真正王牌——那支由最狂热信徒组成、身披重甲、手持巨斧重锤、号称“铁甲军”的死士营,发出了沉闷的咆哮! 这些战争机器,沿着被尸体和土袋勉强填出的几条狭窄通道,对着因为注意力分散而防御稍懈的通济门,发起了决死的、一往无前的冲击!巨锤疯狂地撞击着城门和墙砖,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 金陵守军本就不高的士气,在杨谷这种层层递进、诡计多端、将人性利用到极致又极端冷酷无情的战术打击下,终于彻底崩溃了。 “轰隆!” 一声巨响,伴随着绝望的呐喊,通济门那沉重的门栓终于被巨力撞断!城门被猛地撞开一道巨大的缺口! “城门破了!!” “圣军进城了!!” “快跑啊!”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城墙防线!潮水般的白莲教军如同嗜血的蚂蚁,疯狂地从缺口涌入城内! 一旦缺口被打开,接下来的战斗就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和追击。 守军各自为战,纷纷溃逃。 弘光朝廷倚仗的京营兵马一触即溃,那些平日里夸夸其谈、争权夺利的勋贵武将,此刻不是死于乱军之中,就是仓皇脱去官服逃窜,或者干脆跪地请降,祈求饶命。 杨谷在一众狂热将领和亲卫的簇拥下,骑着雄健的战马,缓缓通过残破不堪、尸骸枕籍的通济门,踏入了这座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城池。 他面色平静如水,眼神冷漠如冰地看着街道上仍在进行的零星厮杀、冲天的火光和四处劫掠的部下,仿佛眼前这一切尸山血海、王朝倾覆的惨烈征服,并非什么值得激动的大事,而只是他通往权力巅峰之路上,理所当然、微不足道的归宿。 金陵城,这座大明曾经的留都,南方的政治心脏,江南财富与文化象征,在其脆弱不堪的防线和内部重重矛盾的分化瓦解下,在杨谷所展现出的惊人机智、果敢决断而又冷酷无情的复合攻势面前,几乎未能组织起真正有效的抵抗,便宣告易主,换了人间! 杨谷在心里默念道: “魏渊,这就是我的献祭。” 金陵陷落的消息如同致命的瘟疫般,凭借着快马、信鸽和人们惊恐的口耳相传,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天下为之震动,格局为之剧变! 而当这份带着浓重血腥气和硝烟味的紧急捷报,以最快的速度再次被呈送到成都魏渊的案头时,魏渊所面临的,已经瞬间从一个需要权衡的战略选项,升级为一个迫在眉睫、无法回避的终极挑战。 他不再仅仅需要思考如何“对付”或“应对”杨谷,而是必须立刻开始谋划,如何与这个已然鲸吞了江南最富庶之地、势头正盛、锋芒毕露、且显然极具超凡军事才能和冷血枭雄本质的白莲教新霸主,进行下一轮决定天下命运的博弈与较量。 他知道,局势的发展已经剥夺了所有转圜的余地,历史的车轮将他推到了必须直面抉择的关口。 是时候,要与自己那位曾并肩作战、如今却走上截然不同道路的“好兄弟”,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了。 金陵城破的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皇城之内更是乱作一团。 往日里庄严肃穆的宫殿,此刻充斥着惊恐的尖叫、杂乱的脚步声和器物倾倒的碎裂声。 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马士英,早已没了平日里的沉稳威仪,他面色惨白如纸,帽歪袍斜,带着一群同样惊慌失措的心腹太监和少数残兵,连拖带拽地架着那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涕泪横流的弘光帝朱由崧,从皇城侧门仓皇逃出。 朱由崧一身龙袍早已被扯得破烂,金冠也不知丢到了何处,发髻散乱,肥胖的身体因恐惧而不断颤抖,几乎无法自己行走,全靠旁人架着,嘴里不住地喃喃念叨: “爱卿……马爱卿……去何处?去何处安身啊?” 马士英此刻心烦意乱,哪有功夫细细安抚这位昏聩的皇帝,只急促低吼道: “陛下勿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柴!只要陛下在,大明正统就在!我们先往南走,过浙江,去福建,或去两广,总有忠义之士会勤王保驾!” 话虽如此,但马士英自己心里也清楚,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如今金陵已失,江北尽丧,天下虽大,何处才是他们这对昏君奸臣的容身之所?这不过是绝望中的自我安慰罢了。 一行人如同丧家之犬,混在逃难的人群中,惶惶如惊弓之鸟,好不容易避开主要道路,狼狈不堪地逃到了长江边的一处偏僻渡口。 只见江面上空空荡荡,唯有远处隐约传来军队的号角声,更添几分凄惶。 好不容易,他们发现芦苇丛中藏着一条小小的破旧渔船,一个戴着斗笠、皮肤黝黑的的老船夫正蹲在船头抽烟。 马士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身份,急忙上前,掏出身上仅剩的一些金银首饰,塞给那船夫,压低声音道: “老丈!速速渡我等向南走!到了对岸,还有重谢!” 那老船夫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这群人。 虽然他们衣着狼狈,试图掩饰,但朱由崧那身虽然破损却依旧能看出不凡材质的里衣、马士英那保养得宜的白胖手指和隐约的官威,以及身后那几个面白无须、嗓音尖细的“随从”,无不透露着极不寻常的气息。 老船夫默默接过金银,掂量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上船。 小船吃水很深,摇摇晃晃地驶离南岸,向着烟波浩渺的江北而去。船上一片死寂,只有桨橹划水的声音和朱由崧压抑的抽泣声。 行至江心,老船夫忽然停下了摇桨,目光扫过这群惊魂未定的“贵人”,用带着浓重江北口音的官话,似无意般闲聊道: “几位客官是从金陵逃出来的吧?唉,真是造孽啊……听说城里的大官和皇上都跑啦?” 第669章 英灵可安 马士英心中一紧,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住,但他久经官场,勉强还能维持表面镇定,干咳一声,压低嗓音道: “老丈莫要胡说,莫要胡说!我等……我等只是遭了兵灾的寻常商贾,折了本钱,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回乡苟全性命而已。”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掩饰的颤抖,听起来更加可疑。 那老船夫闻言,嘿嘿笑了两声,皱纹遍布的脸上露出一丝看透世事的嘲弄,那笑容在昏暗的江面上显得意味深长: “商贾?嘿嘿,俺老汉在这大江之上摇橹摆渡几十年,南来北往,啥样的人没见过?寻常遭了兵灾的商贾,要么惊惶失措如丧家之犬,要么心疼财物痛不欲生。可几位客官……” 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朱由崧那虽然沾满污渍却依旧能看出是上好苏锦的袍角,又瞥过马士英即便狼狈仍下意识保持的官步仪态,以及身后那几个面白无须、身体下意识微躬的“随从”,慢悠悠地道: “可几位这通身的气派,这细皮嫩肉不像经风霜的手脸,倒让俺想起以前摆渡过的那些前呼后拥、眼高于顶的官老爷们……啧啧,尤其是这位胖老爷,这富态,这白净,可不是寻常买卖人能养出来的。” 朱由崧本就吓得魂不附体,听到这话,更是浑身一抖,如同筛糠,腿软得几乎要瘫倒在湿滑的船舱里,全靠旁边一个小太监死死架着。 马士英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下意识地紧紧按住了腰间暗藏的短刃,眼中杀机一闪而逝,若非身在江心,只怕立刻就要杀人灭口。 然而,那老船夫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或呼喊。他重新开始不紧不慢地摇动船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目光望向迷雾茫茫的江面,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低语,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几人耳中: “这世道啊……嘿嘿,今天是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明日里还不知身在何方、是死是活喽!就像这江里的浪头,起起伏伏,没个定数。说到底,啥龙袍玉带,啥宰相威仪,都是虚的……乱世里头,能安安稳稳吃饱一顿饭,喝上一口热汤,那才是实实在在的……” 这番话,像是感慨,又像是警告,听得马士英和朱由崧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暂时未被戳穿的侥幸,又涌起一股巨大的茫然和冰冷的恐惧。 他们贵为天子宰辅,此刻却如丧家之犬,前途茫茫,生死未卜,连一顿饱饭都成了奢望,这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讽刺和报应? 他们还没来得及细想这船夫话语中的深意和自己的凄凉处境,小船已经轻轻一震,靠上了北岸一处极其荒凉偏僻的滩涂。 这里芦苇比人还高,淤泥没过脚踝,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偶尔的水鸟啼鸣,显得格外阴森。 老船夫将破旧的缆绳随意地在一块歪斜的木桩上绕了两圈,指了指前方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若有若无的小径,语气平淡无波: “几位客官,到地方啦。顺着这条小路往前走上二三里,大概就能见到人烟屯子了。” 马士英狐疑地极目四望,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这地方荒芜得可怕,完全不像江南繁华之地,倒像是……像是传闻中江北荒僻的沼泽滩涂! 但他此刻逃命心切,如同惊弓之鸟,也顾不得深思其中诡异,连忙搀扶起几乎走不动路的朱由崧,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冰冷的淤泥里,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岸,连声道谢都忘了说,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不安的江边。 那老船夫站在船头,看着这一行昔日里跺跺脚江南都要震动的大人物,此刻如同落汤鸡般在泥泞中挣扎前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快意的冷笑。 他迅速解缆撑篙,小船如同离弦之箭般滑入江心迷雾,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江水拍岸的单调声响。 直到此时,马士英和朱由崧才猛地回过神来,惊恐地发现——脚下的土地广阔荒凉,江水在身后奔流,方向分明是向北!他们根本没有向南渡江,而是被那该死的船夫送到了北岸!送到了刚刚经历战火、已经被曹变蛟控制的江北! “马……马爱卿……这……这究竟是何处?为何如此荒凉?我们不是要去浙闽吗?” 朱由崧踩在冰冷的烂泥里,昂贵的靴子早已湿透污秽不堪,他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充满了绝望的颤抖。 马士英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已然化为冰冷的现实,冻得他四肢发麻。他强自镇定,环顾四周,只见荒草萋萋,芦苇荡荡,杳无人迹,只有风吹过野草的呜呜声,如同鬼哭。 与想象中江南的富庶繁华景象完全不同,这里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陛……陛下勿慌,” 马士英的声音干涩无比,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 “此地……此地或许是江北僻静处。待臣……待臣寻人问清路途,再做计较……”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只听四周茂密的芦苇丛中骤然响起一片尖锐的唿哨声!仿佛某种行动的号令! 下一刻,数十名手持明晃晃鱼叉、沉重锄头、甚至还有锈迹斑斑但刃口磨得雪亮腰刀的汉子,如同从地底钻出般,猛地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 他们衣着简陋,甚至打着补丁,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风霜痕迹,但眼神却异常锐利、警惕,并且充满了对这些“不速之客”的敌意,显然是在此巡逻警戒的江北民兵或是游击队。 为首一名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汉子,上前一步,目光如电般扫过这群形容狼狈、却透着诡异贵气的人,厉声喝道: “你们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在此作甚!是不是南岸派来的探子?!” 马士英心头狂震,还试图狡辩蒙混: “壮……壮士误会了!我等是……” 但他话未说完,旁边的弘光帝朱由崧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肝胆俱裂! 他这辈子何曾见过这等手持“凶器”、面目“狰狞”的粗野之人?上一次还是李自成攻入洛阳的时候,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噗通”一声瘫软在冰冷的泥地里,也顾不得天子威仪,双手抱头,发出杀猪般凄厉的哭喊哀嚎: “莫杀朕!莫要杀朕啊!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朕是大明的皇帝朱由崧啊!饶命啊!” 这一声哭喊,如同惊雷,彻底撕破了所有伪装! 那群汉子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充满鄙夷和愤怒的哄笑声! “皇帝?哈哈哈!就你这副熊样?趴泥地里哭爹喊娘的皇帝?” “呸!老子还以为皇帝是三头六臂呢!原来是个没卵子的怂包!” “就是你这狗皇帝!搞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还有脸说自己是天子!” 笑声很快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严肃和滔天的愤怒。为首那汉子脸色一沉,大手一挥: “管他是不是真皇帝,先捆起来!押回去交给杨先生发落!” 如狼似虎的民兵们一拥而上,毫不客气地将瘫软如泥的朱由崧和试图挣扎的马士英等人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用粗糙的麻绳勒得死紧,仿佛捆猪猡一般。 昔日里九五之尊的皇帝和权倾朝野的首辅,此刻如同待宰的牲畜,在泥地里被拖拽着,走向他们未知的命运。 当衣衫褴褛、满身污泥、头发散乱如同乞丐般的弘光帝和马士英被重重推搡到杨寅面前时,经过简单的验明正身,随身携带的信物无疑证明了他们的身份。 杨寅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马士英身上。就是眼前这个奸佞,在朝中排除异己,陷害忠良,更是杀害金陵使团夏名言等17人的罪魁祸首! 新仇旧恨,如同沸腾的岩浆般瞬间使他愤怒异常!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无需请示任何人,猛地拔出腰间那柄寒光四射的佩刀! “马士英!你这祸国殃民、残害忠良的奸贼!拿命来——!” 刀光如同匹练,带着积郁已久的滔天恨意,猛然斩下! 伴随着一声极度恐惧和痛苦的凄厉惨叫,马士英那颗充满了权谋诡计的头颅瞬间离开了脖颈,滚落在尘土之中! 双目圆睁,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落得如此下场。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而出,将旁边早已吓晕过去的朱由崧染成了一个血人! 杨寅手持兀自滴血的钢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 他仰起头,望着江北那片因为战火初定而显得格外湛蓝辽阔的天空,虎目之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 他仿佛看到了夏名言在朝廷上慷慨激昂的身影、看到了虎子打盹被发现后憨厚的笑脸、看到了孙鹰一丝不苟执勤时充满希望的眼神。。。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震耳欲聋、撕心裂肺的咆哮,那咆哮声中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意,更有对友人无尽的追思和悲怆: “名言兄!你看到了吗!殉国的十七位弟兄!你们看到了吗!我杨寅!今日替你们!报仇啦!你们这滔天的冤屈,今日得以血偿!弟兄们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啦——!” 声震四野,在空旷的原野上久久回荡,周围的将士们无不被这充满悲愤与豪情的一幕所震撼,为之动容,一片肃静。 第670章 旧物 成都北郊,校场之上,旌旗蔽空,甲胄鲜明。 一场盛大而肃杀的献俘仪式,正在按照古礼进行。 这是魏渊刻意安排的,既是为了彰显朝廷平定四川叛乱的武功,更是为了震慑所有心怀叵测之徒,尤其是那位即将被“邀请”来的特殊观众。 校场中央,筑起了一座高大的献俘台。 台上,魏渊身着御赐的蟒袍玉带,神色肃穆,端坐于主位。 两侧文武官员按品级肃立,新军将士盔明甲亮,持戈环列,森严的气氛令人窒息。 号角长鸣,鼓声雷动。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队精锐的士兵押解着一长串垂头丧气、身戴重枷镣铐的俘虏缓缓进入校场。 这些多是孙可望军中的骨干将校,此刻皆如丧考妣。 而队伍的最前方,正是昔日不可一世、如今却形容枯槁、面色惨白的贼酋孙可望! 他被剥去了甲胄,穿着一身肮脏的囚服,沉重的木枷和铁链几乎压弯了他的腰,每一步都踉跄蹒跚,全靠两旁的军士架着拖行。 他的眼神空洞,早已没了往日的气焰,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刘文秀全身披挂,大步走到台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大仇得报的激愤与忠诚: “启禀柱国!末将刘文秀,奉令讨逆,幸不辱命!今已擒获贼酋孙可望及其党羽主要头目,献于麾下!请柱国示下!” 魏渊缓缓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俘虏和寂静的军队、百姓,声音通过扩音的号角传遍全场: “逆贼孙可望,悖逆狂狡,僭称名号,荼毒川蜀,罪孽滔天!今赖将士用命,天子洪福,元凶就缚!此乃朝廷之威,法度之严!凡有敢犯上作乱、祸国殃民者,这便是下场!” “依《大明律》,谋逆大罪,当处以极刑!本柱国宣布:将孙可望,处以剥皮实草之刑!悬首示众,以儆效尤!其余胁从,按律严惩!” “剥皮”二字一出,全场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即便是在律法严苛的明代,这也是最残酷的刑罚之一,非十恶不赦之大逆不道者不用此刑! 魏渊此举,无疑是要用最血腥的手段,彻底粉碎所有潜在的叛乱念头。 行刑的过程残酷而缓慢,剥皮公开进行,意在最大化其威慑效果。孙可望凄厉绝望的哀嚎声响彻校场,令人毛骨悚然。 许多官员和百姓都不忍地低下头或移开目光,校场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恐惧感。 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在高台一侧的特设席位上,一位特殊的观众正襟危坐,面色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正是蜀王朱至澍。 他接到魏渊“邀请”时,便知宴无好宴。 隆昌县郭家“投献”土地、借他名号横行乡里之事早已传回成都,他知道魏渊必然要借此发难。 但他心中虽忐忑,却尚存一丝侥幸:自己毕竟是太祖皇帝钦封的蜀王,皇室宗亲,地位尊崇超然。 魏渊权势再大,说到底也是个臣子,难道还敢对一位亲王如何?最多是训诫一番,罚没些钱财田产罢了。 故而此刻,他虽被那残酷的刑罚所震慑,却仍强自维持着亲王的仪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与不满。 漫长的行刑终于结束。校场上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魏渊仿佛刚刚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缓缓踱步,来到了蜀王朱至澍的面前。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 “王爷,” 魏渊的声音平静,甚至显得有些随意,仿佛只是在闲聊家常,“今日这献俘仪式,让王爷受惊了。” 朱至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干巴巴地道: “柱国大人为国除害,严肃法纪,本王……本王亦是深感欣慰。” 他实在不想在此地多待一刻。 魏渊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客套,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远处那血腥的行刑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淡淡地问道: “哦,对了。说起来,我倒是曾听闻一则轶事,也不知是真是假……据说,王爷府上,好像也珍藏着一张……人皮?”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朱至澍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身体猛地一僵,端着茶盏的手剧烈一颤,险些将茶水泼洒出来!他瞳孔骤然收缩,惊疑不定地看向魏渊。 魏渊说的,正是大明开国之初的一桩着名惨案——凉国公蓝玉被太祖朱元璋处以剥皮实草之刑后,其皮被传送各地藩王,以示警戒!而蜀王府,确实世代珍藏着一张被认为是蓝玉人皮的“文物”! 魏渊在此情此景之下,刚刚看完一场活生生的剥皮之刑,突然问起这个……其敲打、警告的意味,已经浓烈得近乎赤裸裸! 隆昌县的事,他果然清清楚楚!他这是在暗示什么?暗示他魏渊也能像太祖皇帝处置蓝玉一样,处置任何不法的勋贵宗室吗?! 朱至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狂跳不止。他极度不自在,如坐针毡,嘴唇哆嗦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承认?那无异于承认自家有这种酷刑的遗存,在此时此地显得格外敏感和骇人。否认?那可是太祖爷赏下来的“警示”,他敢否认吗? 他强压着心中的惊惧和一丝被臣子如此恐吓而升起的屈辱怒火,干涩地说道: “柱……柱国说笑了……那……那不过是祖上传来的一件旧物,是……是太祖高皇帝教诲后世子孙臣工,须恪守臣节之……之警示罢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全无。 魏渊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如同实质般在朱至澍身上停留了片刻,直看得这位亲王头皮发麻,这才缓缓移开。 虽然没有再说一个字,但那无声的压力,比任何疾言厉色的威胁都更让朱至澍感到恐惧。 他原本那点“我是亲王,他不敢把我怎样”的侥幸心理,在这一刻,被魏渊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以及身后那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腥刑场,击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位权臣,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王爷。在这位“魏屠夫”眼中,只有顺逆,只有是否碍事。 宗室的身份,或许能保他一时性命,但绝不足以成为他横行不法、挑战朝廷新政的护身符! 朱至澍坐在华丽的亲王座椅上,却感觉如同坐在针毡火山口,之前的矜持和不满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寒意和后怕。他知道,关于隆昌投献土地之事,他必须给魏渊一个极其深刻、极其顺从的交代了。 否则……否则那张藏在王府深处的、古老的人皮,恐怕就不仅仅是一件“旧物”那么简单了。 校场上弥漫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官员士卒们开始有序退场,但那种肃杀压抑的氛围依旧笼罩着每个人。 魏渊掸了掸蟒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淡地开口道: “四川战事已定,残寇肃清,民生待复。此间诸事,自有新任官员料理。我不日便将离开成都,挥师东进,中原糜烂,江淮危急,尚有太多大事待办。” 此言一出,朱至澍心中顿时如同卸下千斤重担,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太好了!这个煞神、这个魏屠夫、魏阎王,终于要走了! 只要他离开四川,自己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富甲天下的蜀王!至于隆昌那点小事,日后总能慢慢周旋…… 他脸上甚至不由自主地挤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近乎谄媚的笑容,连忙附和道: “柱国大人心系天下,辛劳为国,实乃我大明栋梁!小王……小王预祝柱国大人旗开得胜,早日平定中原!”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完全舒完,魏渊的话锋却陡然一转,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似随意地扫过他,轻飘飘地接上了一个词: “不过……” 朱至澍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魏渊仿佛没看到他的表情变化,继续用那平淡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我这一去,山高路远,军饷粮秣耗费巨大。临行之前,希望王爷能慷慨解囊,送一份‘礼物’,也好让将士们感念王爷的深明大义。” “啊?礼物?” 朱至澍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强笑着,声音都有些发颤: “柱国您……您这是说哪里话!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小王便是!何须……何须如此客气……” 魏渊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朱至澍如坠冰窟: “王爷快人快语,那我就直说了。当下国事艰难,天下崩乱,朝廷最缺的,无外乎两样:土地与金银。有了土地,方能安置流民,恢复生产,征收粮赋;有了金银,方能募集勇士,购置军械,支撑战事。”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朱至澍身上,缓缓道: “王爷您久在藩国,想必也清楚。如今天下田产,近乎半数,都掌握在各家藩王宗室手中。这我感觉,似乎有点过多了。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大明朝廷,何来藩王尊荣?王爷,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轰隆!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炸响在朱至澍的耳边!他瞬间全明白了!魏渊哪里是想要什么“礼物”,他这是要割藩王的肉,放藩王的血!他看上了蜀王府积累了近三百年的巨额财富和广阔田产! 蜀王府之富,天下皆知!嘉靖朝权相严嵩之子严世蕃曾搞出个“天下富豪榜”,蜀王府高居榜首!同时期的文人笔记、将领奏疏,无不称“蜀府之富,甲于天下”、“天下王府,惟蜀府最富”! 可他朱至澍,偏偏又是出了名的吝啬守财! 第671章 蜀王的选择 让他拿出钱粮,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受!当初孙可望为祸四川,成都危在旦夕,四川巡抚等官员跪求他出钱助饷募兵,他都能当着众人的面哭穷耍无赖,说什么“孤库中钱粮有数,只有承运殿一所,你们拆去变卖充饷”的混账话! 如今让他主动掏出真金白银、献出万顷良田,他如何肯答应? 朱至澍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哆嗦着,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假装没有听懂魏渊的话中深意,更不敢接这个话茬。 让他主动献产?绝无可能! 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极其尴尬和凝重。 魏渊看着他这副装聋作哑、一毛不拔的模样,脸上的那丝淡然笑意渐渐消失,目光逐渐变得阴沉冰冷,周身散发出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不再绕圈子,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爷看来还需时间思量。无妨。晚些时候,我会派得力之人,亲自前往王府,与王爷‘详细商量’此事该如何办理。” 他特意加重了“详细商量”四个字的读音。 “希望王爷……能以大明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做出……明智的选择。” 说完这最后一句,魏渊不再看面如死灰、浑身微微颤抖的蜀王朱至澍一眼,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在亲卫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只留下蜀王朱至澍独自一人,僵立在逐渐空旷的校场上,远处那尚未清理干净的行刑台血迹斑斑,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孙可望临死前的惨嚎和魏渊那冰冷的最后通牒。 一阵寒风吹过,朱至澍猛地打了个冷战,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他知道,魏渊派来“商量”的人,绝对不会是来和他讨价还价的文官。 那很可能是刚刚执行完剥皮刑罚的刽子手,或是那些杀气腾腾的散衣卫! 要钱,还是要命? 这个他曾经在孙可望围城时用无赖手段躲过去的问题,此刻,以一种更残酷、更直接的方式,再次摆在了他的面前。 而这一次,提问的人,不再是那些他可以敷衍的地方官,而是手握天下兵马、生杀予夺的魏阎王! 翌日,蜀王府那朱漆铜钉、巍峨气派的大门前,来了一队不速之客。 为首的正是新任大明督查行署署长秦牧阳,他身着二品仙鹤补子绯袍,神色肃穆,不怒自威。 身后左侧跟着一位年纪虽轻但举止沉稳、目光敏锐的锦衣青年,乃是魏渊的侄子魏文正;右侧则是略显好奇、不住打量王府高墙的杨海龙,他换上了一身督查行署低级官员的青袍,倒也人模狗样,只是眼神里还带着几分野性难驯。 再后面,是几名捧着账册文书、表情严肃的督查行署官吏。 王府门房早已得到吩咐,虽心中忐忑,却也不敢阻拦,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一行人引入府内。 一踏入蜀王府,即便是见多识广的秦牧阳和出身高门的魏文正,也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所微微震撼。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之能事。汉白玉的栏杆,金丝楠木的梁柱,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彩。 奇花异草遍布园圃,许多甚至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品种。回廊曲折,深不见底,仿佛一步一景,处处彰显着王府历经近三百年的积累与非凡的财力。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金钱堆砌出来的、令人窒息的富贵气息。 杨海龙更是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低声咂舌: “娘嘞……这哪是王府,这怕是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吧?这得花多少银子……” 魏文正轻轻咳嗽一声,用眼神示意他噤声。杨海龙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闭上嘴,但眼珠子还是忍不住四处乱瞟。 一行人被引至偏殿等候。殿内布置更是奢华,紫檀木的家具,官窑的瓷器,墙上挂着的前朝名家真迹,无一不是价值连城。 等待蜀王驾临的间隙,秦牧阳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对陪同的王府长史淡淡道: “听闻府上珍藏有一件旧物,乃是太祖高皇帝时所赐,用以警示臣工。按柱国大人吩咐,我等既来王府公办,理当瞻仰一番,以示不忘祖训,恪守臣节。还请长史引路。” 长史脸色一白,自然知道指的是那骇人之物,但不敢违逆,只得战战兢兢地引着他们来到一间阴森偏僻的祠堂偏室。 室内烛火昏暗,正中一个紫檀木玻璃罩内,供奉着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物品”——一张被处理过、填入了草絮、基本保持人形、但颜色暗沉发黑的人皮! 面部轮廓依稀可辨,扭曲而痛苦,仿佛还在无声地嘶吼。玻璃罩前还有一块小牌位,上书“逆臣蓝玉”字样。 纵然是秦牧阳和魏文正,见到此物也不由得心头一凛,感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残酷和威慑。 杨海龙更是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喃喃道: “这……这就是剥……” 魏文正一把拉住他,低喝道: “慎言!” 但他自己的手心也微微出汗。此物在此,魏渊让他们来看的用意,不言自明——顺逆之分,生死之界,绝非儿戏!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通报: “王爷驾到!” 众人回到偏殿,只见蜀王朱至澍强打着精神,在一众宦官婢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分宾主落座后,寒暄不过三句,秦牧阳便直接切入正题,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王爷,柱国大人心系国事,不日即将离川。然军中粮饷匮乏,朝廷度支维艰。柱国言道,王爷乃皇室宗亲,国之柱石,必能体谅朝廷难处。故特命下官前来,与王爷商议‘助饷’之事。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朱至澍心里早已骂翻了天,面上却只能干笑: “啊……助饷……自是应当,应当。不知柱国大人……需要小王捐献多少?” 秦牧阳微微一笑,从属官手中接过一份公文,却并不直接递出,而是道: “柱国之意,金银田产,皆是国之根本。听闻王府名下,有良田万顷,庄园无数,金银库藏,更是甲于天下……如今国难当头,王爷若能献出部分,必能解朝廷燃眉之急,功在社稷。” 朱至澍一听,心都在滴血,连忙叫起苦来: “秦署长明鉴!此皆外界误传!小王虽忝居王位,实则府中用度浩繁,入不敷出啊!哪有什么良田万顷?至于金银,更是……” 他开始习惯性地哭穷。 然而,他话未说完,一旁的魏文正却从容起身,拱手一礼,声音清朗而稳重: “王爷过谦了。据督查行署与散衣卫初步查核,仅成都府周边,记在王府、各郡王、及王府属官、管事名下,且无需向朝廷缴纳赋税的‘王庄’、‘勋田’,便有良田约八万七千余顷。此外,川内各州府,王府名下之盐井、矿坑、山林、宅邸、店铺,更是不计其数。去岁王府各项庄田、店铺、矿盐之入息,粗算应在白银二百三十万两以上。王爷……这‘入不敷出’四字,怕是言重了。” 这一连串具体而微的数字报出来,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朱至澍脸上! 他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没想到,魏渊的动作这么快,手段这么狠,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将他蜀王府的老底摸得如此一清二楚! “这……这……” 朱至澍支支吾吾,还想狡辩。 这时,杨海龙似乎憋不住了,他挠了挠头,一副“我很不懂但很好奇”的样子,插话道: “王爷,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道理。我就知道,村里地主老财家有余粮,遇到荒年还得舍点粥呢。现在这天下都快打烂锅了,王爷您家里粮食堆得仓廪都溢出来了,银子多得怕是屋子都装不下,咋还能说没有呢?柱国大人又不是全要您的,就是‘借’点儿应应急嘛!等天下太平了,说不定皇上还能加倍赏您呢!” 他这话说得粗俗直白,甚至有些僭越,但却歪打正着,戳破了朱至澍那层虚伪的遮羞布。 朱至澍被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把这个愣头青轰出去,却又不敢。 秦牧阳适时接过话头,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最终通牒的意味: “王爷,文正所言,皆有账可查。海龙话糙理不糙。柱国大人并非竭泽而渔之人。此番所需,于王府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于朝廷而言,却是雪中送炭。柱国希望王爷能主动献出成都府及周边王庄田产五万顷,另捐银二百万两,以作军资。如此,柱国必感念王爷深明大义,朝廷亦会记下王爷之功。” 朱至澍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铺着锦绣软垫的太师椅上弹了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几乎破了音: “五万顷?!还要二百万两现银?!秦署长!这……这简直是……是在剜我的心肝脾肺肾啊!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他挥舞着胖手,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和惊吓: “我蜀藩一脉,自洪武爷时就藩以来,谨守臣节,辛辛苦苦两百多年,才攒下这点祖宗基业!每一寸田土,每一两银子,那都是先王们省吃俭用、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岂能……岂能一朝尽弃啊!” 接下来的时间,便彻底成了蜀王朱至澍痛苦万分、绞尽脑汁的讨价还价过程。他仿佛一个掉进了钱眼里的守财奴,拼命地想从虎口中保住自己的财宝。 他先是打感情牌,哭诉祖宗创业维艰,声泪俱下,仿佛动了蜀藩田产就是掘了老朱家的祖坟: “秦署长,魏贤侄,你们想想!想想我蜀藩历代先王!若是知道后世子孙如此不肖,将家业败送,他们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息啊!” 他边说边用袖子擦拭着并不可见的眼泪。 第672章 柱国的决断 见秦牧阳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他又立刻转换策略,开始大倒苦水,诉说王府开销如何巨大: “你们只看到王府进项,却不知开销更大啊!王府上下数千口人要吃要喝,宗室子弟婚丧嫁娶要赏赐,宫殿苑囿要修缮,还要按时向朝廷进贡……这哪一样不是天文数字?去岁光是修缮被孙可望贼兵损坏的殿宇,就花了十好几万两!实在是入不敷出,囊中羞涩啊!” 他摊开双手,一副“我真的没钱”的无赖模样。 他甚至试图偷换概念,想要蒙混过关: “要不这样……本王王府库藏中,还有不少前朝的古玩字画,皆是价值连城的珍品!本王愿将它们捐出,充作军资!比如那幅唐伯虎的真迹,还有那尊宣德炉……” 他想用这些不易估价、且难以快速变现的物件来抵充巨额的银两和田产。 然而,他的所有表演和伎俩,在督查行署有备而来的三人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 秦牧阳始终端坐如山,面色冷峻,如同庙里的金刚。他 根本不去接朱至澍那些哭穷诉苦的话茬,只是每当朱至澍试图压低数额或转换方式时,便用冰冷的目光扫过去,重复那句最核心的要求: “王爷,此乃柱国钧旨,亦是朝廷亟需。五万顷田,二百万两银,乃最低之数,不容折扣。”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在宣读一道判决书。 魏文正则扮演了数据支撑和法理驳斥的角色。他举止依旧沉稳,但言辞犀利,每次朱至澍提出一个借口,他便能立刻从袖中或身旁属官手中接过一份卷宗,不紧不慢地予以回应。 “王爷言及修缮费用,据查,去岁王府营造司账面支出仅为八万两,且多数用于新建戏楼园林,而非修缮旧殿。” “王爷提及宗室用度,按《皇明宗禄条例》,郡王以下宗室俸禄皆由朝廷太仓支付,王府只需负担亲王本支,年例不过三万两。” “至于古玩珍品,柱国大人有令,军需紧急,只要现银与可即刻征收粮赋之田产。书画古玩,需耗时变卖,远水难救近火,恕不能接受。” 他引用的数据具体而微,引用的律法条条框框,堵得朱至澍哑口无言,冷汗涔涔。 而杨海龙则在一旁,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看似无心、实则戳心窝子的话。他瞪着大眼睛,一副“我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的耿直模样: “王爷,您这王府比我们十个村子加起来都大,柱子都是金丝楠木的,谁哭穷你也不能啊!” “哎呀,王爷,钱没了还能再挣,这要是……咳咳,我听说那蓝玉当年也挺横的,结果皮都让人扒下来当鼓面了……当然我就是瞎说,王爷您别往心里去!” “您看您这茶杯,怕是够我们村吃一年了吧?拔根汗毛都比我们腰粗,您就别跟我们这些小人物抠搜啦!” 他的话粗俗直白,甚至有些僭越失礼,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打破朱至澍试图营造的悲情气氛,把他拉回残酷的现实,气得朱至澍脸色铁青,胸口发闷,却又不好跟一个“粗人”一般见识,只得狠狠瞪他几眼。 最终,在参观了那阴森可怖的蓝玉人皮所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以及督查行署显然已经将他家底摸得一清二楚、毫无转圜余地的双重压力之下,蜀王朱至澍感觉自己所有的防御都被彻底粉碎了。 他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彻底失去了精气神,身体瘫软在那宽大的太师椅里,面色灰败如土,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华丽的藻井,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沙哑无力的声音,最终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赶走什么令人绝望的东西: “罢了……罢了……容我……容我再考虑考虑……此事……此事关乎重大,总得让小王……细细思量一番……筹措一二……可否……” 他知道硬抗下去绝无好处,但让他立刻点头答应这如同剜心割肉的条件,实在是做不到,只能试图拖延,期盼能有一丝转机。 秦牧阳见今日已将其心理防线彻底击垮,目的基本达到,也不好再过度逼迫,毕竟对方仍是亲王之尊。 他站起身,拱手一礼,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 “既然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只是王爷,柱国大人军务紧急,还望王爷早做决断,以大局为重。下官明日再来聆听王爷示下。” 说完,便带着魏文正、杨海龙等人行礼告辞,留下蜀王朱至澍一人,如同泥雕木偶般瘫在椅中,对着满室奢华,感受着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绝望。 督查行署衙门内,气氛凝重。秦牧阳详细地将与蜀王朱至澍会面的全过程,包括蜀王的哭穷、狡辩、试图抵赖以及最后瘫软妥协却仍想拖延的姿态,原原本本地向魏渊禀报了一遍。 他本以为魏渊听完后会勃然大怒,或者至少会冷笑嘲讽几句蜀王的吝啬愚蠢。 然而,出乎秦牧阳的预料,魏渊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公务。 直到秦牧阳汇报完毕,垂手而立等待指示时,魏渊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沉默持续了数息,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突然,魏渊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般刺入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秦牧阳!” 猛地被直呼其名,秦牧阳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挺直胸膛,双脚并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朗声应道:“属下在!” 以他对魏渊的了解,这种语气,这种神态,绝非是要采纳蜀王那“考虑考虑”的拖延之策。他知道,蜀王要倒大霉了!而且恐怕不是破财就能消的灾! 果然,魏渊接下来的话,如同一道道九天雷霆,轰然炸响在书房之内: “蜀王朱至澍,世受国恩,罔顾君父!吝啬妄为,聚敛无度;藐视国法,纵容豪奴;至江山社稷之危难于不顾,守一己之私情而废天下之公法!致使隆昌等地百姓流离失所,冤狱丛生;更致使朝廷命官姚广兴因此丧命!其行径恶劣,实乃宗室之耻,国法难容!” 魏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 “我魏渊,以大明柱国太宰、总督全国军政事务、摄行朝政之权宜,今日裁定:对蜀王朱至澍,施以‘除国’之严惩!” 除国?!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秦牧阳的心口! 纵然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惊人的决定震得头皮发麻,脑中一片空白! 除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撤销蜀藩封号!废除蜀王爵位!收回所有蜀王府的封地、田产、府库、仪卫…… 自洪武朝太祖皇帝分封第十一子朱椿为蜀献王以来,传承了近三百年的蜀藩一脉,就此断绝! 这可是大明开国之初便存在的一等藩国啊!说没就没了?! 这惩罚之重,远超秦牧阳的想象! 他原本以为最多是罚没大半家产、严词申饬、甚至圈禁了事,没想到魏渊竟然直接祭出了“除国”这柄对待宗室最严厉的铡刀! 魏渊的命令还在继续,冰冷而无情: “即刻褫夺朱至澍蜀王爵位、冠服!查封蜀王府一切资产、账册、府库!将其本人及其核心眷属,严密押送至京师,交由宗人府看管羁押,非诏不得出!” “并将此裁定,明发天下诸藩、各省府州县!昭告世人:国法如山,无论皇亲国戚,勋贵宗室,凡有作奸犯科、祸国殃民者,皆一视同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秦牧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但他不愧是魏渊精心挑选的干吏,执行力超绝。尽管内心震撼得无以复加,脑子甚至还没完全消化这石破天惊的决定,他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他再次猛地一磕脚跟,压下所有的震惊和杂念,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却异常坚定、毫不犹豫: “遵命!属下这就去办!” 对于魏渊的命令,他不需要理解,不需要质疑,只需要百分之百、不打折扣地执行!这就是他秦牧阳的信条! 他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书房,甚至来不及擦一下额角瞬间渗出的冷汗。 他必须立刻调集人手,以最快的速度、最雷厉的手段,去执行这道足以震动整个大明宗室、甚至改写历史的“除国”令! 书房内,只剩下魏渊一人。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成都城的景象,目光深邃而冰冷。 拿下蜀王,除其封国,不仅是为了获取钱粮军资,更是为了杀鸡儆猴,彻底震慑天下那些还在观望、甚至心怀鬼胎的藩王宗室、豪强勋贵! 他要让所有人都明白,在这乱世之中,旧的秩序和特权已经行不通了,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而蜀王朱至澍,这只最肥、最吝啬、也最不识时务的“鸡”,正好用来祭旗! “既然你不想体面,那我就帮你体面好了。” 确实,在如今这个大明,没有人有和魏渊谈条件的资格。 第673章 除国令 秦牧阳领命而出,行动迅如雷霆。他立刻以督查行署和柱国行辕的双重名义,签发了最高级别的调兵手令。 在城外待命的新军第一镇第六镇火速集结,迅速开入成都城内,直扑蜀王府! 与此同时,莫笑尘也下令散衣卫缇骑控制了王府周边的所有街道要口,许进不许出。 魏文正和杨海龙也被点名随行。 临出发前,魏渊特意将他们叫到跟前,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甚至带着点玩味的神秘笑容,对他们说道: “这种亲眼目睹一座传承近三百年的藩王府邸被连根拔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好好去看看眼吧,对你们日后有好处。” 两人心中凛然,知道这绝非简单的“看热闹”,而是柱国要他们亲身感受何为权力的更迭、何为铁腕的执行。 当全副武装的新军士兵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将宏伟奢华的蜀王府围得水泄不通时,整个成都城都轰动了! 百姓们远远地围观,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震惊、好奇,甚至还有一丝隐晦的快意。 “我的天爷!这是要抄家啊?” “抄谁?蜀王府?不可能吧!那可是王爷啊!” “有什么不可能!没看见是柱国大人的兵吗?肯定是王爷犯了天条了!” “活该!让他那么吝啬!当初要是肯出钱助饷,成都也不至于被祸害成那样!”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王府内,早已乱作一团。宦官宫女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惊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秦牧阳、莫笑尘、魏文正、杨海龙在一队精锐的护卫下,径直闯入王府正殿承运殿。 此刻,蜀王朱至澍正瘫坐在他那张纯金打造的王座上,面如死灰,双目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当他看到秦牧阳去而复返,并且带着大批甲士闯入时,他最后的侥幸心理彻底破灭了。 “王……王爷” 一名王府属官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外面……外面全是兵!把我们围起来了!说……说是奉旨除国!” “除国……” 朱至澍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不认识一般。 随即,他猛地反应过来,肥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悔恨瞬间淹没了他! 他原本以为只是破财,没想到竟然是灭顶之灾!除国!意味着他失去一切!爵位、财富、权力……甚至性命都可能不保! “不——!!!” 他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从王座上滚落下来,涕泪横流,徒劳地挥舞着手臂。 “本王是太祖血脉!是亲王!你们不能这样!不能啊!本王知错了!本王捐!五万顷!十万顷!二百万两!三百万两!全都捐!只求柱国开恩!保留王号啊!!” 然而,此刻的哭求已经太晚了。 两名如狼似虎的新军士兵上前,毫不客气地将他架了起来,剥去了他身上的亲王蟒袍和金冠,露出了里面华贵却显得异常可笑的中衣。 新军总旗梅征按刀立于殿门处,冷眼看着这昔日高高在上的王爷如同死狗般被拖走,此刻他的心中早已经是波澜万丈,那可是高高在上的亲王啊! 可梅征依旧保持着表面上的冷酷,那是一种执行军令的冷酷。他挥手下令: “各队按预定区域,彻底清查!所有库房、地窖、夹墙、暗格,一处不准放过!所有财物登记造册,胆敢私藏隐匿者,军法处置!” 他麾下的士兵们立刻如潮水般涌入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砸开沉重的库房门锁,里面堆积如山的金银锭、铜钱如同小山般耀眼;他们打开粮仓,里面霉变的米麦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显然囤积已久;他们从地窖里抬出一箱箱蒙尘的古玩玉器、名家字画;甚至从假山密室、佛像肚腹中搜出大量金票和地契。 已经升任百户的刘好骑,按着腰刀,面色严肃地站在蜀王府后宅那雕梁画栋的庭院中。 他面前,是一群花容失色、哭哭啼啼的王妃、郡主以及惊慌失措如同受惊雀鸟般的侍女们。 珠翠环绕的贵妇人们此刻没了往日的雍容华贵,只剩下恐惧和绝望,低低的啜泣声和哀求声不绝于耳。 “军爷……行行好……这都是妾身的体己钱啊……” “那簪子是母亲留给我的……” “求求你们,给留条活路吧……” 刘好骑对这一切哀告仿佛充耳不闻,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没有丝毫动容。 他只是用沉稳而冰冷的声音重复着命令: “柱国钧令,王府一应财物,悉数抄没登记!任何人不得隐匿私藏!尔等退至一旁,不得阻挠公务!”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财物角落。 他麾下的士兵们虽然也是第一次进入如此奢华的王室内眷居所,显得有些拘谨和好奇,但军纪严明,行动却毫不迟疑。 他们尽可能小心地打开一个个精致的梳妆盒、翻检沉重的樟木衣柜、探查锦缎铺就的绣榻,避免不必要的破坏,这是上头反复强调的纪律。 收获很快便惊人地涌现出来:一名士兵从蜀王妃那张紫檀木千工拔步床的床头暗格里,摸出了厚厚几沓用油纸包好的金叶子,掂量一下,怕是不下万两之数! 金光闪闪,几乎晃瞎人眼。 另一名士兵疑惑地拿起一位郡主床榻上那个绣着鸳鸯的软枕,手感沉甸甸的,撕开一道口子,哗啦啦竟倒出几十颗圆润饱满、大小一致、闪烁着温润光泽的极品珍珠! 更离谱的是,在检查一个看似普通的恭桶时,一名细心的士兵发现其木质底座重量有异,用力撬开夹层,里面赫然藏着几只沉甸甸、做工精巧的金镯子! “百户大人!您看这……” 士兵们将这些发现一一呈上。 刘好骑一边拿着毛笔在清单上飞速记录着: “王妃寝宫,搜出金叶若干,估万两;六郡主寝阁,珍珠一袋;侍女房,恭桶夹层藏金镯三对……” 一边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暗自咂舌,心里嘀咕道: “这他娘的真是富得流油,也抠门吝啬到了骨髓里!都到这步田地了,眼看大厦将倾,还他娘的跟老鼠一样往洞里藏这些黄白之物!真是死都要抱着钱棺材!” 这场景,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几年前,他还跟着闯王李自成大军辗转征战的时候。 那时攻破洛阳,拿了福王府,场面那叫一个混乱。 兄弟们眼睛都红了,一窝蜂地冲进去,见啥抢啥,绸缎撕了裹身,珠宝塞满裤兜,金元宝揣怀里硌得生疼都舍不得扔。 王府里的女眷?下场更是凄惨……那时候,叫抄家,更像是发泄仇恨的狂欢和掠夺。 再看看现在。 刘好骑直起腰,环顾四周。 虽然气氛紧张,士兵们面容冷峻,但一切都在命令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没有打砸抢烧,没有侮辱女眷,每一件物品无论贵贱都要登记造册。士兵们面对哭泣哀求,虽然面无表情,但动作间似乎还保留着一丝克制。 “跟那时候比……” 刘好骑心里再次对比了一下。 “嘿,咱们现在绝对算得上是超级文明人了!柱国大人这规矩,立得狠!” 他甩开脑海里的杂念,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加沉稳严厉: “都动作快点!仔细搜查!梁上、椽子里、地板下、花瓶内胆,一处都别放过!但谁要是手脚不干净,私藏一粒珠子,军法无情!”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蜀王府两百多年的积累,其财富之巨,藏匿之深,恐怕远超想象。 而他们必须像梳头发一样,将这奢华的王府彻底梳理一遍,将每一分不义之财,都挖出来,充作军资,用于那个更加宏大和艰难的目标——重整这破碎的山河。 另一边,魏文正带着文吏们,迅速接管了王府的账房和档案库。面对堆积如山的账册、地契、借据,他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和条理,指挥吏员们分门别类,快速筛选出关键账目和田产分布图,这些都是日后清退土地、充实国库的重要依据。 而杨海龙则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得眼花缭乱,啧啧称奇。他拿起一个纯金打造的溺器,掂量了一下,瞠目结舌: “亲娘!拉屎的家伙事都是金子做的!这得换多少亩地啊!” 他又看到一匹匹堆积如山的、据说一寸千金的天鹅绒和蜀锦,忍不住摸了摸: “这料子,做衣裳都糟蹋了……” 查抄工作从白天持续到深夜,火把将蜀王府照得亮如白昼。 一箱箱的金银、一册册的田契、一车车的古玩珍宝被源源不断地运出王府,送入官库。 具体的数字不断汇总到秦牧阳那里,连他这个见多识广的督查署长都感到心惊肉跳——蜀王府的财富,远比他们之前预估的还要惊人! 蜀王朱至澍穿着单薄的囚服,被关押在偏殿一角,眼睁睁看着世代积累的财富被尽数抄没,听着家眷的哭泣,他悔恨交加,几次昏厥过去。 他终于明白,魏渊那看似随意的“暗示”,暗示的不是行为,而是他蜀藩一系的末日! 成都的百姓们围观的热情却持续不减,他们看着那些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财富从王府里运出来,议论着、感慨着、咒骂着、也隐隐期待着。 这一夜,蜀王府的倒塌,预示着四川乃至整个天下的格局,将迎来一场巨变。而魏渊的铁腕,也通过这次毫不留情的“除国”,深深地刻入了所有人的心中。 第674章 东出中原 蜀王朱至澍被革除王爵、封国被废、家产尽数抄没、本人被械送京师囚禁的消息,如同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地震,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通过朝廷邸报、官府文书以及无数私下的渠道,迅速传遍了整个大明疆域! 举国震惊,天下哗然! 尤其是对于那些散落在各地、依旧享受着尊荣富贵、甚至暗中打着小算盘的藩王宗室而言,这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在了他们的头顶! 过去,纵然朝廷衰弱,流寇四起,但宗室亲王,尤其是蜀王这等太祖直系、传承近三百年的重量级藩王,其地位依然是超然的,被视为帝国根基的一部分,几乎无人敢动。 最多也就是被流寇攻破王府,那属于外患。 而如今,蜀王却是被朝廷自己的柱国大臣,以堂堂正正之国法,明诏天下,公开“除国”! 这释放出的信号,太过恐怖,太过清晰! 这不再是“杀鸡儆猴”,这简直是“杀猴儆鸡”! 连蜀王这样的庞然大物都说废就废,说抄就抄,其他那些实力远不如蜀王的藩王、郡王们,又算得了什么? 一时间,各地藩王府邸内,皆是人心惶惶,寝食难安。 秦王府内,秦王朱存极急忙下令清点府库,主动上书朝廷,表示愿捐输粮饷以助国用; 周王府里,周王朱恭枵连夜召集幕僚,商讨如何应对,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偏远地区的藩王也坐不住了,纷纷上表,言辞恳切,表达对朝廷的忠心耿耿,绝无二志…… 所有藩王都彻底明白了,如今这天下,谁才是真正的大小王! 魏渊用蜀王的滔天财富和尊贵王爵,铸就了一柄悬在所有宗室头顶的利剑! 顺我者,或可保全;逆我者,蜀王便是前车之鉴! 旧有的宗室特权体系,在魏渊的铁腕之下,已然轰然崩塌,一个新的、以绝对武力和对国家资源的绝对掌控为基础的秩序,正在被强硬地建立起来。 处理完蜀王这件极具震慑意义的大事,扫清了内部最大的潜在障碍和财富黑洞,魏渊终于可以将全部精力投向东方。 成都郊外,点将台上。 魏渊一身戎装,身后“魏”字大旗与大明龙旗迎风猎猎作响。 台下,是经过休整补充、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数万新军精锐,甲胄鲜明,刀枪如林,肃杀之气直冲霄汉。 西北已平,李自成余孽肃清;四川已定,孙可望隐患剔除;湖广也在逐渐恢复秩序。 如今,他麾下的土地连成一片,拥有了稳固的战略后方和充足的粮饷供应。 天下大势,已然清晰。 眼前,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强大的一个敌人——盘踞江南、鲸吞了弘光朝廷遗产、风头正盛、且与他有着复杂渊源的白莲教枭雄,杨谷! 魏渊的目光越过千山万水,仿佛已经看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看到了那座被杨谷占据的金陵古城。 他知道,与杨谷的最终对决,将决定未来百年中国的命运。这不再是简单的军阀混战,而是两种理念、两条道路的终极碰撞。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通过号角传遍全军,坚定而充满力量: “三军听令!” “目标,东出夔门,荡平荆襄,克复金陵!” “克复金陵,得胜还师!” “大明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 数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四野! 旌旗所指,铁流东向! 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终极战役,即将拉开序幕! 魏渊与杨谷,这对曾经的兄弟,如今的死敌,终于在历史的推动下,走向了不可避免的最终战场。 魏渊大军东出,兵锋所向,势如破竹。 首要目标便是控扼长江中游、连通南北的军事重镇——襄阳。 然而,预想中的激烈抵抗并未出现。由于白莲教主帅杨谷及其精锐主力皆已顺江东下,全力经营新占领的金陵及江南富庶之地,留在襄阳及鄂北地区的守军力量十分薄弱,且多为新附之众,军心涣散。 加之魏渊此番打出的是堂堂正正的朝廷旗号,公告天下乃是征讨悖逆、恢复纲纪。 对于久经战乱、渴望秩序的百姓而言,朝廷王师显然比神秘宗教色彩浓厚的白莲教军更具正统性和吸引力。 沿途州县,往往大军未至,当地百姓乃至乡绅便已自发组织起来,驱逐或擒杀少数白莲教留守人员,打开城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那些原本迫于形势投降白莲教的明朝旧吏,更是纷纷反正归降,带着户籍账册、府库钥匙前来请罪,并竭力协助维持地方秩序,以期将功折罪。 因此,魏渊大军几乎是兵不血刃,便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襄阳这座雄城。 进驻襄阳后,魏渊立刻以此处为前进基地,安抚民心,整顿防务,征集粮草,做继续东进的准备。 就在此时,来自江北的好消息传来。 杨寅派人飞马送来捷报:仓皇出逃的弘光帝朱由崧及其少量随从,在江北被当地民兵发现并擒获,现已严密看管起来! 对于如何处置这位昏庸的伪帝,魏渊并无太多兴趣。 此人虽庸碌无能,但毕竟是皇室宗亲,朱元璋的子孙。直接杀掉未免授人口实,留着也无甚大用。 略作思忖,魏渊便下令: “将其与蜀王朱至澍一并,妥善押解回京师,交由宗室看管圈禁便是。” 让他们这两个难兄难弟去做个伴,也算是对朱明皇室有个交代。 与此同时,来自西北方向的援军也浩浩荡荡开抵襄阳。 孙传庭、猛如虎、李过等将领,率领着平定西北后经过整编补充的新军其余各镇兵马,陆续赶到。 这些将士久经沙场,经验丰富,他们的到来,极大地增强了魏渊的实力。 一时间,襄阳城内城外,营寨连绵数十里,旌旗蔽日,刀枪如林,人喊马嘶,蔚为壮观。 魏渊麾下新军8镇,总计6万4千余百战精锐尽汇于此!军容之盛,士气之旺,可谓兵锋无两,锐气冲天! 魏渊并未急于立刻进兵,他一方面命令大军休整,熟悉南方水土气候,另一方面则向已控制淮北地区的曹变蛟和杨寅发出指令。 命他们不必等待主力,即刻在金陵以北区域展开积极攻势,袭扰粮道,攻击据点,尽可能多地吸引和牵制杨谷的注意力,为主力下一步行动创造时机。 然而,一个极其现实且严峻的问题,也清晰地摆在了魏渊和他的谋士将领们面前: 襄阳帅府,临时充作军机大堂的厅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巨大的江淮舆图悬挂在正中央,那条蜿蜒东去、如同巨龙般的长江,被用朱笔醒目地勾勒出来,刺眼地横亘在整个战略态势之间。 魏渊负手立于图前,目光死死锁住长江沿线,特别是下游那座被标注为“金陵”的巨城,眉头紧锁,久久不语。 堂下,孙传庭、秦牧阳、刘文秀、李过、猛如虎等核心文武分列两侧,皆屏息凝神,无人敢轻易出声。 沉默最终由性急的猛如虎打破,他粗声道: “柱国!有何可虑?我军横扫天下,战无不胜!如今6万精锐齐聚襄阳,士气正盛!只要您一声令下,末将愿为前锋,直扑江岸!那杨谷贼子,不过是仗着江宽水阔,龟缩南岸罢了!我等打造木筏,征集民船,一鼓作气,必能强渡过去!” “不可!” 老成持重的孙传庭立刻出声呵斥,他指着地图,语气沉重。“猛将军勇武可嘉,但岂不闻‘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这可不是渭水、不是汉江!江面宽阔,水深流急,风浪无常!杨谷岂会坐视我等渡江?其水师战船游弋江上,我军若以木筏民船强渡,无异于以卵击石!尚未抵达南岸,便会被其楼船巨舰撞沉、拍竿砸碎,或被火箭焚毁!届时,江面将成为我军的坟场!” 刘文秀也补充道: “孙大人所言极是。末将在川时,亦知水战之利。我军将士皆北人,善骑射,惯步战,但十之八九不识水性,甚至畏惧登船。仓促征集之民船,大小不一,难以编队,更无法承载重型器械。面对敌军专业水师,毫无胜算。” 李过叹了口气,接口道: “更何况,打造一支堪用的水师,绝非易事。大型战船龙骨打造、帆索安装、水手训练,动辄以年计。我等缺时间,更缺精通此道的工匠和将领。” 魏渊终于缓缓转过身,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所言,皆切中要害。陆战,我军无惧天下任何对手。然此长江,却是我等之死穴。” 他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己方兵力的小旗,悬在襄阳上空,又拿起代表敌军水师的小旗,密密麻麻地布防在长江南岸及江心岛屿。 “我军如虎,然困于江北,望江兴叹。敌军水师如蛟,锁江而守,以逸待劳。强攻,必是尸横遍野,血染长江,纵有百万大军,亦难飞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昔日曹操八十三万大军南下,意气风发,却于赤壁折戟沉沙,为何?非兵不精,将不良,乃败于水火,失利于水战!” 这个例子举出来,所有人都心中一凛。曹操赤壁之败,是每一个北方军事家南征时都会想起的惨痛教训。 “那我们……难道就止步于此,与那杨谷隔江对峙不成?”猛如虎不甘心地嘟囔。 “对峙?” 魏渊冷笑一声。 “杨谷不会给我们对峙的时间,他在金陵可以整合力量,消化江南财赋。时间拖得越久,他的根基就越稳,实力就越强!届时,他进可挥师西进、北上,退可划江而治,与我大明分庭抗礼!此消彼长,后患无穷!” 帅府内再次陷入令人压抑的沉默。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极端严峻性。前进,缺乏渡江手段,很可能重蹈赤壁覆辙;停滞不前,则等于坐视敌人壮大,错失战机。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秦牧阳沉吟道。 第675章 水战 “可否重金招募沿海渔民、船工?或与……与某些拥有船只的势力合作?”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显,指的是那些可能拥有海上力量、但态度暧昧的沿海势力,甚至是……盘踞台湾的荷兰人或某些海盗集团。 魏渊目光闪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这些虽是远水,但也能解渴。与虎谋皮,风险大、收益也大!” 此时魏渊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合作目标,而且此人与永熙朝廷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魏渊立刻下令: “调郑成功来前线,共商南征事宜。” 有了远水,还要有近处的水源。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沉默思索的魏文正忽然开口,他指着地图上长江中游的一个点: “叔父,诸位将军,或许我们可以徐徐图之。” 他手指点向的地方,是武昌。 魏渊点点头,鼓励的说道: “文正,说说你的看法。” “武昌地处江汉交汇之处,历来亦是水陆要冲。我军可否先南下夺取武昌?若能控制武昌,则一方面可屏障上游,另一方面,武昌历来也有官办船厂和一些水军基础。或许能在此地更快地获得一些船只和水战人才?即便仍不足以与杨谷主力水师抗衡,但至少能获得一个立足点和突破口。” 这个提议让众人眼睛一亮。 是啊,相较于一头撞向金陵那块最硬的骨头?先取武昌,似乎是一个更务实、风险也更可控的选择。 魏渊看着地图上武昌的位置,沉吟良久,赞许的点点头。 “文正此议,颇有见地。” 他缓缓道。 “强渡长江,确需舟船之利。无舟楫之便,纵有雄兵百万,亦难为无米之炊。”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传令!先锋部队即刻南下,目标——武昌!同时,通告全军,重金招募沿江熟知水性的船工、水手!凡有献船、献策、或精通水战者,不论出身,重重有赏!” “我们要在武昌,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渡过这条天堑的办法!” 魏渊在襄阳为水师问题殚精竭虑之时,一道加盖了柱国太宰印信的密令,也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北方京师。 京营总督、深受魏渊信任的年轻将领郑成功,在接到这份并非直接明确指令、而是详细阐述了当前东征态势、特别是缺乏水军无法渡江困境的文书后,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魏渊的深意。 柱国这是在向他暗示,或者说,是在点醒他——破局的关键,或许不在江北岸,而在海上! 而在当今世上,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提供一支足以改变长江战局的水上力量的,只有一个人…… 他的父亲,郑芝龙! 那个雄踞东南沿海,掌控着从南洋到日本的庞大海上贸易网络,拥有大小船只三千余艘,麾下能征善战的水师士卒超过二十万,战将千员,其财富在明末乱世真正堪称富可敌国的海上巨枭! 郑成功握着文书的手微微颤抖,心情复杂难言。 他对父亲郑芝龙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父子亲情,掺杂了太多失望、愤怒,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羁绊。 当初魏渊崛起,主政金陵时期,郑芝龙也曾一度表现出合作与归附的意愿,并推荐自己的儿子去给魏渊帮忙。 然而,当白莲教杨谷势力急剧膨胀,开出难以拒绝的价码时,郑芝龙竟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弃魏渊,甚至暗中参与了对魏渊的谋害! 虽然阴谋未能得逞,但此举无疑是将郑成功置于了极度尴尬和危险的境地——一边是效忠的君主和朝廷,一边是生身之父。 那段时日,郑成功几乎是在忠义两难的煎熬中度过的。 如今,时移世易。 魏渊不仅挺过了危机,反而愈加强大,已然扫平西北、西南,剑指江南,统一天下的气势日益明显。 而父亲郑芝龙当初投资的白莲教,虽然占据了金陵,但其宗教治国的本质能否长久,以及当初许诺的空头支票能否兑现,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眼下,父亲手中那支庞大的水师力量,无疑成为了足以左右天下大势的最大筹码之一。柱国将此困境告知自己,其意不言自明。 郑成功在书房中独自沉思了良久,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他铺开信纸,提笔蘸墨,开始给自己那位雄踞福建的父亲写信。 这封信写得极其艰难,字斟句酌。 他既不能表现得像是替魏渊招降,以免触动父亲那敏感而骄傲的神经,又要清晰地剖析天下大势,指出白莲教的潜在危机和魏渊一方已然形成的巨大优势。 他更要以儿子的身份,恳切地劝说父亲为自己、为郑氏家族的长远未来考虑,不要再行险蹈误,应及时“改弦更张,重归正朔”。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儿远在京畿,戎马倥偬,然北望闽海,思虑难安。每念及父亲大人海上辛劳,支撑家门,儿心实感念,亦深怀愧疚,未能常侍左右,尽人子之孝道。 近日朝廷邸报频传,天下局势丕变,宛若云涌波诡。儿虽愚钝,忝居朝列,亦深感忧虑,有些许浅见,如鲠在喉,不得不诉与父亲大人知晓。 西陲已定,川蜀亦平。魏柱国挥师东指,旌旗所向,群雄束手。如今大军屯驻襄阳,甲兵精锐,粮秣充盈,更有西北百战之师为援,其势如日中天,锐不可当。此非虚言,父亲大人广布耳目,稍加探听便可知晓。朝廷正朔,人心所向,此乃大势之一也。 反观江南,虽得金陵旧都,然其根基未稳。白莲教义,迥异于华夏纲常,士林清议多有不齿,豪强大户岂能真心归附?其势如无根之木,虽暂显葱郁,然遇风雨,恐有倾覆之危。且其内部,派系纷杂,杨谷虽雄,能否长久弹压,犹未可知。昔日承诺,镜花水月,恐难兑现。父亲大人睿智,于利害权衡,远胜儿辈,当知与虎谋皮,终非长久之计。此乃大势之二也。 我郑氏一门,起于海上,威震寰宇,所赖者,非仅刀兵之利,更需稳固之依托。海上贸易,畅通无阻,需中原承平,需朝廷认可。若天下持续崩乱,或由不容商贾之教派得势,则我家族纵横四海之基业,必将如沙上筑塔,顷刻可毁。父亲大人毕生心血,岂愿见其毁于一旦?而今,永熙陛下在位,魏柱国执政,重开海贸,需我郑家之力。此正是我家重定乾坤,换取百年恩遇之良机!顺势而为,则富贵功名可保,家族基业可延;逆势而动,则……儿实不忍言。此乃大势之三也,亦关乎我家之根本存续。 儿深知,父亲大人昔日抉择,必有深意与不得已之处。然时移世易,岂可墨守成规?《易》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当今之势,非变不可之时乎? 儿身为人子,亦为明臣,常感忠孝难以两全,日夜备受煎熬。然儿更不愿见父亲大人因一时误判,而致家族于万劫不复之险地。若能改弦更张,重归正朔,于国于家,于公于私,皆为大善。魏柱国乃雄才大略之人,心胸非窄,父亲若肯弃暗投明,助朝廷克服长江天堑,儿在京中亦当竭力周旋,必能为父亲大人争取最为妥善之安排,保全我郑家之富贵与荣耀。 言不尽意,词不达情。儿一片赤诚,皆出于对父亲之敬爱,对家族之责任。万望父亲大人慎思之,明辨之,速断之!天下棋局,落子无悔。时机稍纵即逝,一念之差,或天堂,或地狱。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伏望父亲大人珍重金安,早赐回音。 儿森叩首再拜 写完信,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最嫡系的亲卫首领,面色凝重地交代: “此信,务必亲手交到我父亲手中。沿途若有任何闪失,即刻销毁!告诉你手下弟兄,此事关乎国运,亦关乎我郑家满门性命前程,万万谨慎!” “属下明白!” 亲卫首领重重点头,将信件贴身藏好,转身迅速离去,南下福建。 福建,安平镇。 郑氏家族的庞大宅邸依山傍海,气势恢宏,其奢华程度甚至远超许多内陆的藩王府邸。 一身富家翁打扮、实则威震四海的海上王者郑芝龙,正在欣赏着来自吕宋的珊瑚和倭国的刀剑。 当儿子郑成功的亲信风尘仆仆地将那封密信呈上时,他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收敛。 他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中拆阅信件。 越是往下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信中的内容,与他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的情况相互印证。 魏渊势大,已成一统北方之势,兵锋直指江南。 杨谷虽得金陵,但困守江东,且其白莲教义与士绅大户格格不入,能否长久统治实属未知。 自己当初的投机,现在看来,风险极大。 而儿子在信中的分析更是尖锐:郑家财富和力量的基础是海上贸易,需要一个稳定、统一且承认其地位的中原政权作为支撑。 与一个根基不稳、可能极端排外的宗教政权捆绑,绝非明智之举。 如今永熙朝廷已然站稳脚跟,魏渊更是表现出强大的统治力,此时回归,虽不如雪中送炭,但仍是锦上添花,足以换取未来极大的政治和商业利益。 更何况,他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如今已在朝廷身居高位,深受信任,这本身就是一道重要的护身符和沟通桥梁。 郑芝龙放下信纸,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港口中如林般的桅杆和他庞大的舰队。 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如同流动的黄金。 他本质上是个商人,一个极其成功的、拥有强大武力的海商。 衡量利弊、计算得失是他的本能。之前投资白莲教,是一次高风险高回报的赌博。 如今看来,赌赢的几率正在急剧缩小,而赌输的代价,可能是他积累了一生的庞大家业,甚至全家性命。 “此一时,彼一时啊……” 郑芝龙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芒。 许久,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了决断的神情。他对着守候在门外的管家沉声道: “传令下去,召集各位头领,明日府中议事。” “另外,”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沿海各寨,没有我的命令,近期任何船只不得与江北白莲教控制区进行军械、粮草交易。原有的,也暂缓执行。” 管家心中一凛,立刻躬身应道: “是!老爷!” 郑芝龙重新拿起那封信,看着儿子熟悉的笔迹,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容。 “改换门庭……是时候了。” 第676章 隐退的将军 金陵既定,江南半壁已入囊中,白莲教尊主徐少谦那可是相当的志得意满,坐镇昔日弘光朝廷的皇宫,号令四方。 而此时,杨谷却做出了令人讶异的决定。 攻克金陵的庆功酒宴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余温,杨谷便以连年征战、身心俱疲为由,将麾下主力军队的指挥权悉数交予了两位将领。 擅打硬仗、冲锋在前的“铁枪”王焕,他是杨谷麾下第一猛将;擅长妖法、调度有方的“智将”徐笑,他也是之前在金陵刺杀魏渊的主谋。 此后,杨谷便与爱妻徐祉妍(徐少谦的亲妹妹)离开了喧嚣的帅府与军营,乘一叶扁舟,入了金陵城内那片烟波浩渺的玄武湖,择了一处清幽僻静的湖心岛,建起几间竹舍,围起一圈篱笆,竟真过起了渔樵耕读、不问世事的隐逸生活。 初时,徐少谦对此颇为受用,甚至暗赞杨谷识趣知进退。 天下未定,但兵权最忌集中,杨谷主动交出兵权,深居简出,无疑是对他这位尊主权威最彻底的臣服与认可,也省去了他可能潜在的猜忌。 他厚赏了王焕、徐笑,将大军妥为安排,自觉江山稳固,可徐徐图之。 然而,好景不长。 当北方的巨擘,大明柱国魏渊,在彻底肃清西北李自成和四川孙可望后,终于挥师东征,剑指江南。 烽火再起,战报如雪片般飞入金陵。 首当其冲的襄阳重镇,虽经浴血奋战,终究寡不敌众,宣告失陷。 噩耗传来,金陵震动。 徐少谦还能强自镇定,督促王焕、徐笑整军备战。但随着魏渊大军沿江东下,兵锋锐不可当,连克数城,其先锋精锐竟已直逼长江中游要害、金陵上游屏障——武昌府时,徐少谦再也坐不住了! 武昌若失,金陵门户洞开,魏军水师便可顺流而下,直逼城下!届时,刚刚到手不久的荣华富贵、帝王美梦,都将如泡影般破灭。 王焕虽勇,但缺乏全局视野;徐笑虽智,却少了几分临阵决断的魄力。 一连串的败绩让徐少谦焦躁不安,他深夜在殿中踱步,看来还是得靠杨谷啊。 那些记忆汹涌而来,他才惊觉,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早已习惯了依赖杨谷的军事才能。离了杨谷,他的霸业仿佛折断了最坚实的脊梁。 “不行!必须找他回来!” 徐少谦猛地站定,脸上闪过决断。他甚至等不到天明,即刻命人备船,在夜色与薄雾的笼罩下,心急火燎地驶向那片他本以为永远不会再主动踏足的湖心岛。 晨曦微露,玄武湖面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雾气。徐少谦的轻舟破开平静的湖面,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涟漪。 他站在船头,锦袍被露水打湿也浑然不觉,目光死死盯着远处逐渐显现的湖心岛轮廓。 这座岛很小,不过几亩地大小,岛上竹林掩映间可见三两间简陋竹舍,与金陵城中的繁华宫殿判若两个世界。 徐少谦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如此卑微的姿态来求见曾经的下属和妹夫。 竹篱柴扉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杨谷正挽着袖子,在菜畦里给刚冒头的莴苣苗浇水。 他穿着粗布短褂,裤腿卷到膝盖,脚上沾满了泥泞。旁边的徐祉妍正从井里打水,见到兄长突然造访,水桶差点脱手落地。 “尊主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杨谷直起身,平静地拱手行礼,手上还滴着泥水。 “只是此地简陋,恐污了尊主贵足。” 徐少谦环视这个简陋的院落:竹架上晾着野菜,石磨上还有未磨完的豆子,鸡笼里养着两三只母鸡。 这一切让他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农夫打扮的男人与那个曾经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联系起来。 “我说妹夫!” 徐少谦强压着怒火,声音却仍不免提高了几分。 “你倒真会躲清静!可知如今外面已是天翻地覆?魏渊已经破了襄阳,兵锋直指武昌!金陵危在旦夕!你就忍心看着我们辛苦打下的基业,毁于一旦吗?” 杨谷缓缓放下手中的水瓢,目光掠过徐少谦焦急的面庞,望向远处湖面上渐渐散开的雾气。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慌: “兄长,这里的莴苣长得正好,祉妍腌的小菜也别有一番风味。天下事,纷扰无穷,不如一碗清粥、一碟小菜来得实在。” 徐少谦几乎要勃然大怒,但他强忍住了。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杨谷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那绝对是真正沉醉于田园的农夫才能有的眼神。 “王焕勇猛有余,但战略眼光短浅,只会硬碰硬。”徐少谦急步上前,声音压低却更加急促。 “徐笑擅长旁门左道,刺杀埋伏以及妖法固然拿手,但大军团作战非他所长。魏渊这次亲率近十万大军东征,沿江而下,连战连克!襄阳守军全军覆没,武昌危在旦夕!” 杨谷轻轻摘下一片莴苣叶,在指间揉搓着: “尊主可还记得攻克金陵那日,您站在城楼上说的话?‘今日取金陵,明日取天下’。” 徐少谦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更加难看: “此一时彼一时!若非你。。。” “若非我交出兵权,安心在这小岛上种菜养鸡?” 杨谷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藏着徐少谦读不懂的东西。 “兄长,白莲教能以宗教聚人心,却不能以宗教治天下。如今我们占据江南富庶之地,白莲教也不可能被士族大夫们所接纳。” 徐祉妍悄悄走到杨谷身边,挽着杨谷的手臂,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徐少谦突然意识到,这座看似与世无争的小岛,消息却并不闭塞,杨谷对局势的了解远超他的想象。 “妹夫,你到底想要什么?” 徐少谦终于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更多的兵权?更高的地位?只要你回来,我可以。。。” 杨谷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要的,早已得到了。” 他望向身边的徐祉妍,目光柔和了一瞬,随即又变得深邃,“兄长,您真的认为魏渊东征只是为了剿灭白莲教吗?” 徐少谦怔住了: “什么意思?” “李自成已败亡,孙可望被剥皮。魏渊此时大举东征,要的是全国一统,再复大明。。。” 杨谷轻轻抛下手中的莴苣叶。 “但是,冬季将至,北方士兵不习水战,更不耐江南湿冷。魏渊急于东进,必求速战速决。” 徐少谦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他突然意识到,杨谷并非不问世事,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关注着战局。 “你是说。。。” “我说什么并不重要。” 杨谷转身拿起锄头,重新开始整理菜畦。 “重要的是,兄长是白莲教的尊主,是千万教众的领袖。该如何应对,您心中自有决断。” 徐少谦站在那里,久久无言。薄雾已经完全散去,阳光洒在湖面上,金光粼粼。 他看着杨谷弯腰劳作的背影,忽然明白这位妹夫并非真正归隐,而是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待徐少谦自己的醒悟。 “武昌不能丢。” 徐少谦最终说道,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 “那里有我们三分之一的水师和粮草储备。” 杨谷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徐笑的那个妖法在战场我不想他用,结果不容易控制。” 这次杨谷连回应都没有,继续着手里的农活。 徐少谦深吸一口气: “我需要你回来。” 锄头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松动土壤。 “不需要你亲自领兵。” 徐少谦急忙补充道,“只需要你。。。出谋划策。” 杨谷终于直起身,转头看向徐少谦,眼中那丝幽光更加明显了: “兄长为何认为我会答应?” “因为祉妍。” 徐少谦看向自己的妹妹,语气复杂。 “因为白莲教不只是你我的心血,更是千万人的身家性命。你可以在这里避世,但当真能眼睁睁看着教众家破人亡而无动于衷吗?而且。。。” 徐少谦望向徐祉妍。 “而且那是我们父亲的终生夙愿。。。” 徐祉妍轻轻握住杨谷的手臂,低声道: “夫君,兄长说得对。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徐少谦看着眼前的夫妻二人,长久地沉默着。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湖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兄长,你已然创造了历史,放眼古今,兄长可以青史留名了,降了吧,还能换个好前程。”最终,杨谷缓缓说道。 “再帮我一次,求求你了。。。” 杨谷知道,徐少谦自视甚高,求这个词出来,对他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明日辰时,让王焕和徐笑来岛上见我,不要带随从,就他们两人。” 徐少谦终于松了一口气,点头道: “好,我亲自带他们来。” “你不必来了。” 杨谷的语气不容置疑。 “一教之主,当坐镇金陵,稳定军心民心。” 徐少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看了杨谷一眼,转身离去。当他推开柴扉准备离开时,杨谷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兄长。” 徐少谦回头。 杨谷的目光如刀:“这是最后一次。” 徐少谦心中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推门离去。小船渐行渐远,湖心岛重新隐没在雾气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徐少谦知道,那个曾经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已经回来了。 杨谷站在湖边,目送着小船消失在天际线。徐祉妍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夫君,你早就料到这一天会来,是不是?都是因为我,对不对?” 杨谷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手接住一片从竹叶上滴落的露水: “露水再美,见不得日光。有些事,不是不想就能不做的。但是为了你,我愿意。” 第677章 武昌会战(一) 江风猎猎,寒风卷起。 武昌城头,白莲教的白色莲花旗在硝烟中飘摇。 城下,黑压压的明军阵列如铁桶般围住了三面城墙,只留下临江一面。孙传庭的中军大帐设在城东龟山上,俯瞰整个战场。 “报——!” 探马飞奔入帐。 “白莲教援军已过蕲水,距武昌不足百里!” 帐中,孙传庭抚须不语。身旁的贺人龙猛地站起: “来得正好!待某率铁骑截击,必叫这些邪教妖人有来无回!” 猛如虎却皱眉道: “援军分两路而来。前锋是王焕的八千精锐,其中三千是杨谷一手带出的‘铁甲军’;后队有一万五千人,由那个据说会妖法的徐笑统领。” 猛如虎一脸的不屑。 “杨谷多啥,这是他没来,他来了老子一块收拾了!” 孙传庭眼中精光一闪: “确定杨谷没来吗?” “金陵的探子回报,杨谷仍在金陵。” 孙传庭微微颔首,心中却不敢怠慢。此番他为先锋,魏渊曾多次嘱咐,让他务必用兵谨慎,连柱国都如此重视的对手,其实力一定不俗。 “贺将军!” 孙传庭下令。 “你率五千精骑截击王焕,只许败不许胜,诱其至白沙洲一带。” 贺人龙愕然: “大帅,这只许拜不许胜,某…” “这是军令。” 孙传庭语气转冷。 “猛将军,你率新军第三镇埋伏在白沙洲芦苇荡中,待王焕追至,断其归路。” 二人领命而去。 孙传庭独自站在沙盘前,目光深沉。他知道,真正的杀招恐怕不是眼前的王焕,而是那个尚未露面的徐笑。 与此同时,武昌城内一片惶惶。守将刘子坤日夜站在城头眺望,直到听到探马回报,援军已经逼近,才稍稍安心。 白沙洲外,旷野平展开阔,晨光洒在枯黄的草地上,泛起一层金辉。 远处蜿蜒的江水如练,近处零星散布着几处水洼,倒映着蓝天白云。 地势微微起伏,足以藏兵隐阵,又足够平坦让骑兵驰骋。秋风掠过原野,卷起几缕沙尘,带着江水的湿气和隐隐的血腥味,这是片天生的战场。 贺人龙勒住战马,望着眼前这片即将成为战场的土地,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好个孙大帅,好不容易让老子打个头阵,还他娘的只许败不许胜!” 他粗糙的面庞因不满而扭曲。 “屁话!不胜哪里有军功?朝廷的赏银会因败仗发下来不成?” 周围的亲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闻言纷纷附和。 “将军说的是!这诱敌深入的活计,功劳全是别人的,苦头全是咱们的!” “可不是嘛!到时候报功簿上,怕是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铁甲军那帮人可不是好惹的,假败变真败,咱们都得交代在这里!” 贺人龙瞪了部下们一眼,虽心有同感,却不得不压住火气:“都给老子闭嘴!孙大帅的军令,谁敢不从?”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 这些部下多是当年随他转战各地的老兄弟,说话少了许多顾忌。 军队里讲究按功劳分配战果,这诱敌深入的差事,分明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但孙传庭治军之严,朝野皆知,贺人龙也就是敢私下抱怨几句,行动上半点不敢打折扣。 “报——!” 一骑探马飞驰而来,扬起一道烟尘: “将军,东北方向十里外发现王焕部!铁甲军在前,骁骑营分护两翼,正全速向我军推进!” 贺人龙精神一振,所有怨气瞬间压下,眼中闪过猎豹般的锐光: “来得正好!弟兄们,准备耍耍了!” 他猛地拔出战刀,阳光下刀锋闪着寒光。 “记住喽!咱们是演戏,但不是儿戏!要让王焕那厮觉得咱们是真打不过,不是不愿打!” 远处地平线上,一道黑线缓缓浮现,随即越来越清晰。 王焕的部队显然也早已发现了贺人龙部,两军没有任何试探和前奏,如同早有默契般,直接进入战斗状态。 “铁甲军!前进!” 王焕的吼声即使隔着一里多地也能隐约听见。 3千重甲步兵即刻结阵,铁甲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 他们步伐整齐划一,每踏一步大地都似乎在震颤,宛如一堵移动的铁城墙。明军前锋射出的箭矢叮叮当当地击打在铁甲上,大多无力地滑落,难伤分毫。 与此同时,五千骁骑营如灵蛇般分护两翼,始终保持夹击态势,随时准备扑向明军侧翼。 贺人龙看在眼里,心中暗惊。这王焕果然名不虚传,攻势如烈火,守势如泰山。他不敢怠慢,依照孙传庭的计策,下令部队且战且退。 “前锋营后撤!左翼骑兵佯攻右翼!” 贺人龙指挥若定,尽管心中憋屈,但表现出来的却是节节败退的慌乱。 “快!丢些辎重!让他们觉得咱们是真的溃败!” 明军士兵依令而行,故意丢弃旗帜、粮袋,甚至有几辆粮车被“慌忙”中遗弃在战场上。 部队后撤的队形看似混乱,实则暗藏章法,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战斗力。 王焕平时话不多,但一上战场就像变了个人,他见状大笑: “贺人龙不过如此!铁甲军,全面推进!骁骑营包抄两翼,别让他们跑了!” 铁甲军推进的速度加快,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般敲击在大地上。两翼的骁骑营开始展开,如同雄鹰展翅,向明军侧翼包抄过去。 贺人龙边战边退,不时回头观察,心中暗忖:这王焕果然中计,但铁甲军的威力远超预期,假败可别成了真败。 他厉声喝道: “后军变前军,交替掩护后撤!弓箭手压制追击!” 明军依令而行,箭雨倾泻而下,虽然难以穿透铁甲军的重甲,但成功延缓了他们的推进速度。 旷野上,一场看似一边倒的战斗正在上演。明军节节败退,白莲教军队步步紧逼。尘土飞扬中,刀光剑影闪烁,喊杀声震天动地。 贺人龙退至一处缓坡,勒马回望,见王焕部队已经完全进入预定区域,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王焕啊王焕,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收拾你了!” 他高举战刀,声音如雷: “全军听令!向白沙洲方向全速撤退!” 明军闻令,终于放开手脚,真正开始“溃败”,向孙传庭设伏的方向奔去。 王焕见状,毫不犹豫地下令全力追击。铁甲军虽然行动相对迟缓,但在骁骑营的掩护下,依然保持着强大的压力,紧追不舍。 旷野上,两支军队一追一逃,卷起漫天烟尘,向着白沙洲那片芦苇荡深处奔去。 而那里,猛如虎率领的新军第三镇早已埋伏多时,只待猎物入网。 贺人龙回头望了一眼紧追不舍的王焕部队,心中冷笑:王焕啊王焕,任你勇猛无敌,今日也要叫你尝尝我大明军威! 白沙洲地势低平,江滩与芦苇荡交织,泥泞的湿地随处可见。秋日的水位虽已下降,但不少区域仍隐藏着危险的沼泽,表面覆盖着枯黄的芦苇,底下却是深不见底的淤泥。 对于身披重甲的铁甲军而言,这种地形无疑是致命的。 每前行一步,铁靴都会深陷泥泞,行动愈发艰难。更不用说那些隐蔽的水洼,一旦失足,沉重的铁甲将使人迅速下沉,再无生还可能。 王焕勒紧马缰,目光如电扫过四周。 多年的沙场经验让他立刻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高举右拳,喝道: “全军止步!” 8千精锐应声而立,纪律严明得令人咋舌。 铁甲军沉重的步伐戛然而止,骁骑营的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 “地形不利。” 王焕对副将低声道。 “派出斥候,左右两翼各一队,探查芦苇荡中是否有伏兵。” 数十轻骑即刻分出,小心翼翼地驰入茂密的芦苇丛中。远处山坡上,贺人龙与猛如虎见状,心知不能再等。 “王焕这厮倒是谨慎!” 贺人龙啐道。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埋伏就全暴露了!” 猛如虎点头,面色凝重: “既然如此,只能强攻了。按原计划,你从北侧我自南侧,同时夹击!” 号角长鸣,战鼓擂响。刹那间,白沙洲南北两侧杀声震天,伏兵尽出! 白沙洲南侧,猛如虎麾下的新军第三镇踏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军靴踩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一致的声响。 士兵们三人一排,组成长长的战线,手中的“崇祯式”火枪斜指前方,枪管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这种新式火枪装有改良的火门和准星,射程可达百二十步,装填速度比传统火铳快上一倍不止。 猛如虎立马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目光冷峻地观察着战局。他高举令旗,声如洪钟: “火枪队,预备!” 命令层层传下,第一排士兵齐齐举枪,动作整齐划一。枪托抵肩,目光透过新加的照门准星,瞄准了正在调整阵型的骁骑营。 “放!” 令旗猛地挥下。 砰——! 震耳欲聋的齐响声撕裂空气,白烟顿时弥漫开来。铅弹如疾风骤雨般射向王焕军南翼,正在后撤的骁骑营顿时人仰马翻。 战马凄厉的嘶鸣与士兵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血花在空中爆开,染红了枯黄的芦苇。 “第二排,上前!”猛如虎毫不留情地继续下令。 烟雾尚未散尽,第二排火枪手已经踏前一步,举枪瞄准。 “放!” 又一轮齐射,更多的骑兵应声落马。 几乎在同一时刻,北侧战场杀声震天。贺人龙一马当先,手中长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声如炸雷: “小儿们,随我冲啊!” 身后骑兵如决堤洪水般涌向王焕军北翼。马蹄踏得泥水四溅,刀光闪烁如林,气势惊人。 面对南北夹击,王焕不惊反笑,那笑声中带着几分狂傲与战意: “玩上伏击了?好!我就让你们见识一下铁甲军的厉害!” 第678章 武昌会战(二) 他勒转马头,声如洪钟迅速下达一连串命令: “南翼骑兵全速收缩!以锥形阵迂回至北侧,集中所有兵力先破贺人龙!” 传令兵急忙挥动旗号。 紧接着王焕对铁甲军副将吼道: “李莽!你率主力向北猛攻,给我撕开贺人龙的步军阵线!务必一鼓作气击溃他们!” 他又转头对弩兵统领道: “赵统先带五百铁甲军分散南线,以强弩还击,务必拖住猛如虎的推进!” 命令迅速执行。 南翼的骁骑营虽然遭受两轮齐射损失惨重,但仍保持着纪律,迅速向北方转移。他们以锥形阵切割开战场,马蹄踏过泥泞的土地,溅起混合着血水的泥点。 铁甲军主力则发出沉重的金属碰撞声,开始向北转向。 这些重甲步兵每踏出一步都深深陷入泥中,但又顽强地拔出,继续前进,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阳光下,铁甲反射着冷光,长枪如林,气势骇人。 沙洲南线,五百铁甲兵如磐石般钉在泥泞的滩涂上。 他们迅速分成五组,每组百人,借着半人高的芦苇丛和几处稍高的土丘布防。 每队二十人持巨盾在前,组成简易掩体;八十人分两列跪姿持弩,腰间皮囊里插满一尺二寸长的破甲弩箭。 “第一队!测距!” 赵统声如裂帛。 “一百二十步,仰角三分,放!” 嗡—— 五十张强弩同时击发,弩弦震动的闷响令人心悸。弩箭划出低平的弧线,直扑正在推进的新军火枪阵。 猛如虎麾下新军显然没料到敌军弩箭射程如此之远。 第一排火枪手应声倒下十余人,惨叫连连。中箭者无不当场毙命——这些特制弩箭的三角箭镞专为破甲而生,轻易撕裂了明军单薄的军服。 “散开!快散开!” 前线千总急忙下令。新军队列出现短暂混乱。 赵统抓住时机,厉声喝道: “轮射开始!一队射毕,二队续之!不得间断!” 训练有素的铁甲弩手立即执行战术。 第一组射完即刻后撤装填,第二组上前射击,接着是第三组……五组弩手循环往复,箭雨竟如连绵不绝的潮水般泼向明军。 装填强弩是个费力活。每个弩手用脚踏住弩臂,双手全力拉弦,额头青筋暴起。 但他们动作娴熟,配合默契,平均每息就有一组弩箭射出。 猛如虎在后方看得真切,怒喝道: “火炮呢?把轻炮推上来!” 三门轻便虎蹲炮被推到前线,炮手匆忙装填。 然而铁甲弩手早已盯上这些重要目标。赵统亲自瞄准,令道: “集中射击!目标敌方炮手!” 一组弩箭呼啸而至,三名炮手顿时被射成刺猬,倒在炮架旁。 新军火枪手试图还击,但在百步距离上,他们的火枪难以穿透铁甲军的重甲。 铅弹打在铁甲上,叮当作响,最多留下个凹痕。相反,每轮弩箭袭来,必带走十数条性命。 更可怕的是铁甲弩手的精准度。这些老兵都是杨谷亲手训练出来的,每个都能在百步外射中铜钱大的目标。他们专门瞄准军官和炮手射击,给新军指挥系统造成极大困扰。 一刻钟过去,新军已伤亡二百余人,却未能前进半步。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泞中,鲜血染红了滩涂。 几个新军百户杀红了眼,率部发起冲锋,想靠人数优势冲垮弩阵。 但他们刚冲进八十步内,就遭遇更密集的弩箭洗礼。铁甲军故意放过前排,专射后方,造成冲锋队伍前后脱节。 当冲在最前的明军终于接近到三十步时,突然惨叫着陷入泥沼——铁甲军早已查探过地形,特意将防线设在了一片沼泽前。重装步兵尚可谨慎通过,轻装冲锋的明军却纷纷中招,挣扎着下沉。 “停止冲锋!停止冲锋!” 猛如虎看得目眦欲裂,急令鸣金收兵。 赵统见状,立即改变战术: “换火箭!烧他们的芦苇丛!” 数十支绑着油布的弩箭点燃射出,落入新军前方的芦苇荡中。时值秋干物燥,火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迫使新军后撤整顿。 八千新军竟被五百铁甲弩手牢牢钉在原地,不得寸进。 每当他们试图组织进攻,就会遭到精准而致命的弩箭打击。铁甲军就像一块坚硬的骨头,卡在了明军咽喉,虽不能退敌,成功拖住了十倍于己的敌军。 硝烟与火光中,这些铁甲弩手如同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沉默地装填、瞄准、射击。 每个人脚下都堆着空箭囊,每个人脸上都溅满了血点和泥浆。 北侧战场已化作一片修罗杀场。王焕亲率骑兵如利剑出鞘,直插贺人龙军侧翼。 5千骁骑营将士马蹄踏碎泥泞,刀光织成死亡之网,瞬间将贺人龙部拦腰截断。 “贺人龙!拿命来!” 王焕的怒吼压过战场喧嚣,长枪如毒蛇出洞,连续挑翻三名敌骑。他所到之处,血雨纷飞,无人能挡其锋芒。 与此同时,铁甲军主力终于逼近战场。这 些重甲步兵虽然行动迟缓,但每一步都地动山摇。他们组成数个楔形阵,如移动的铁山般压向贺人龙军的步阵。长枪如林推进,所过之处,明军步兵如割麦般倒下。 “顶住!给我顶住!” 贺人龙声嘶力竭地大吼,手中大刀狂舞,连斩数名突到近前的铁甲军。 但这些重甲步兵太过难缠,他的刀只能在铁甲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斩痕,很难一击毙命。 更可怕的是铁甲军的配合。前排长枪突刺,后排刀斧手专攻下盘,专砍马腿。战马凄厉的悲鸣不绝于耳,骑士纷纷落马,随即被跟上来的铁甲军乱刀分尸。 贺人龙亲眼看见自己的副将试图率亲兵突围,却被三面合围的铁甲军困住。十数杆长枪同时刺出,将那员骁将连人带马捅成了筛子。 “将军小心!” 亲兵突然惊呼。 贺人龙猛回头,只见一杆长枪已然刺到面前。他急忙闪避,枪尖还是深深扎进了坐骑的脖颈。战马悲鸣着人立而起,将他狠狠摔落泥泞中。 “保护将军!” 亲兵队长嘶吼着带人扑上来,用身体组成人墙护住倒地的贺人龙。 王焕在远处看得分明,立即下令: “围上去!生擒贺人龙者,赏银千两!” 铁甲军闻令更加疯狂地挤压贺人龙部的生存空间。重甲步兵稳步推进,每一步都踏着血肉前进。骁骑营则在两翼来回冲杀,阻止任何可能的援军。 贺人龙狼狈地爬起来,抓起一把染血的长刀,嘶吼道: “结圆阵!死战到底!” 残存的明军迅速靠拢,组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防御圈。但他们已经被完全分割包围,败局似乎已定。 然而就在此时,南线突然传来一连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如虎终于调来了火炮,开始轰击铁甲军的弩阵。 王焕脸色微变,厉声道: “加快速度!一炷香内必须解决战斗!” 他亲率一队精锐骑兵,如尖刀般直插贺人龙本阵所在。 战场呈现出诡异的态势:北线,王焕军几乎完全包围了贺人龙部,眼看就要取得全胜;南线,猛如虎军正在疯狂进攻,火炮轰鸣,火枪齐射,那五百铁甲军虽然仍在顽强抵抗,但防线已经岌岌可危。 每一刻都有生命在消逝。 北线战场上,明军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圆阵越缩越小。贺人龙身中三箭,仍持刀死战,亲兵已经伤亡殆尽。 南线战场上,铁甲弩手箭矢将尽,开始与冲上来的明军展开白刃战。这些重甲步兵虽然强悍,但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也在不断减员。 王焕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原本计划快速击溃贺人龙后回师南线,但贺人龙残部的顽强超出预期。而南线的崩溃速度又比预计的要快。 “传令!” 王焕终于做出决定。 “分兵三千,立即回援南线!其余人随我继续围攻,不惜代价,速斩贺人龙!” 北线战场已彻底沦为屠场。 贺人龙浑身浴血,甲胄上插着三支箭矢,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断渗着血。 他环顾四周,亲兵已十不存一,残存的明军被分割成数个孤立的小阵,在铁甲军如潮的攻势下苦苦支撑。 “将军!右翼彻底崩溃了!” 一个满脸是血的校尉踉跄跑来。 “王焕的亲骑已经突破防线,正在向中军杀来!” 贺人龙望向南方,只见猛如虎部虽然仍在猛攻,但推进速度远远不够。那五百铁甲兵如同钉死在滩涂上的顽石,任凭火炮轰击、火枪齐射,就是不肯后退半步。 “传令。。。” 贺人龙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带着血沫。 “全军向西南方向突围。。。能走多少是多少。。。” 说罢,他猛地拔出腰间信号箭,用尽最后力气射向天空。 一支凄厉的红色响箭划破长空,那是明军约定好的撤退信号。 残存的明军见到信号,最后一点斗志终于崩溃。 士兵们不再结阵抵抗,而是纷纷转身逃命。阵型彻底瓦解,溃败如山倒。 “想跑?” 王焕在乱军中看得分明,长枪一指。 “骁骑营听令!全线掩杀!一个不留!” 数千骑兵如脱缰野马般冲出,追杀溃逃的明军。 铁蹄踏过泥泞的土地,马刀挥舞间带起蓬蓬血雨。败退的明军完全失去了组织,成片成片地被砍倒在地,惨叫求饶声不绝于耳。 贺人龙在亲兵拼死护卫下向东突围,身边不断有人中箭落马。一支流矢擦过他的脸颊,带走一块皮肉,鲜血顿时模糊了左眼。 他咬牙继续前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重整旗鼓! 王焕亲率一队精锐追杀了三里地方才止步。 望着贺人龙残部狼狈逃远的背影,他冷笑一声: “暂且留你一条狗命!” 随即勒转马头。“全军回师!南下围歼猛如虎!” 与此同时,南线战场上的猛如虎也收到了北线崩溃的战报。 “什么?贺人龙溃败?” 猛如虎脸色骤变。 第679章 武昌会战(三) “这个废物!这才坚持了多久!” 他望向眼前仍在顽强抵抗的铁甲弩手,这些重甲兵虽然伤亡近半,却依然死战不退。 就在刚才,他们甚至发起了一次反冲锋,险些夺回一处丢失的阵地。 “报——!” 探马飞驰而来。“王焕主力正在向南疾进,距此不足五里!” 猛如虎咬牙切齿,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眼看就要突破南线,却功亏一篑。但他深知,若等王焕主力杀到,与这些铁甲军前后夹击,自己的新军第三镇必将全军覆没。 “传令。。。” 猛如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命令。 “各部交替掩护,向大营撤退。。。” 命令下达,新军开始有序后撤。火枪队轮番射击掩护,炮兵将所有炮弹倾泻一空,试图阻滞可能得追击。 赵统浑身是伤,左肩还插着一支断箭,见状立即下令: “敌军要跑!弩手全力射击!拖住他们!” 残余的铁甲弩手拼尽最后力气装填射击,又留下了数十具明军尸体。但终究人数太少,无法阻止大军撤退。 当王焕率主力赶到南线时,猛如虎部已经大部分撤退了。 王焕勒马远望,冷哼一声: “算你跑得快!” 他转身看向战场,只见尸横遍野,硝烟未散,那五百铁甲兵只剩下不足百人,个个带伤,却依然持弩而立,如同血染的雕塑。 “清点伤亡,救治伤员!” 王焕下令,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看着那些尸体,王焕的眼神中露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神色。 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江面,也染红了这片浸满鲜血的沙洲。 明军对白莲教的第一次围剿,以惨败告终。但双方都明白,这仅仅是武昌之战的开始,更惨烈的战斗还在后面。 贺人龙和猛如虎败退的消息很快传回孙传庭大营。 孙传庭站在沙盘前,久久不语,最终长叹一声: “杨谷练兵,果然厉害。。。传令各军,收缩防线,待我重新部署。” 武昌城头,守军将士们目睹了城外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当看到王焕的铁甲军最终击退明军,向着城门方向开来时,压抑已久的欢呼声终于爆发出来。 “赢了!我们赢了!圣教万岁!” “无生老母庇佑!王将军威武!铁甲军万岁!” 城头上顿时一片狂热的欢腾,白莲教教兵们相拥而泣,许多人面向城中的无生老母庙方向跪拜叩首,感谢神明庇佑。 连日来的恐惧和压力在这一刻化为激动的泪水与狂热的信仰宣泄。 守将刘子坤扶着垛口,他望着城外正在整队前进的铁甲军,眼中闪着泪光,声音哽咽地连声下令: “快!快开城门!迎接王将军!医官营全部出动,准备救治伤员!炊营立即生火造饭,熬肉粥,热馒头!” 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吊桥轰然落下。 城门后的白莲教守军自发列队两旁,虽然个个面带饥色、甲胄残破,却努力挺直腰板,右手抚胸行着白莲教特有的礼节,齐声高呼: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然而在街道两侧的民居中,许多普通百姓却只是悄悄推开窗缝,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一个老儒生摇头叹息,轻声对身旁的学徒道: “前门拒虎,后门进狼。明军也罢,白莲教也罢,苦的都是百姓。” 学徒默默点头,眼中满是忧虑。 几个商贾打扮的人聚在茶馆二楼,低声交谈: “这仗不知要打到何时,米价又得涨了。” “听说江西那边还是大明天下,物价平稳得多。。。” “嘘!小声点,让那些教徒听见可就糟了!” 王焕一马当先,率领部队向城门行进。 他身上的铁甲布满刀痕箭创,披风被撕裂多处,脸上混着血水和泥污,但目光如炬,身姿依然挺拔。 身后的铁甲军虽然队形依旧整齐,但明显能看出减员严重,每个士兵都带着伤,步伐沉重却坚定。 “进城!” 王焕举起长枪,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铁甲军踏着整齐的步伐开始过桥,沉重的铁靴踏在木桥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如同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当先头部队进入城门时,狂热的景象达到了高潮。白莲教守军突然齐齐单膝跪地,抱拳高呼: “恭迎圣使王将军!” “谢圣使救命之恩!” 许多狂热教徒挤在街道两旁,手举白莲旗帜,高喊着: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圣教必胜!” 一个白发老妪颤巍巍地端着一碗清水挤到前面: “圣使大人,请饮圣水。。。” 王焕勒住战马,微微俯身接过水碗一饮而尽,抱拳道: “谢老人家!” 这个举动顿时引来更加狂热的欢呼,教徒们几乎陷入癫狂状态。 刘子坤急忙迎上前来,深深一揖,行了个标准的白莲教礼:“圣使大人及时来援,救武昌圣城于水火,请受我一拜!” 王焕恢复了往日的沉默,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目光扫过街道两侧那些狂热教徒,又瞥见窗后百姓冷漠的眼神,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时,队伍后面的景象让人心头一紧:担架上抬着重伤员,彼此搀扶的伤兵蹒跚而行,每个人都浴血奋战,却无一人呻吟抱怨。铁甲军纪律之严明,让所有守军肃然起敬。 “快!帮忙抬伤员!” 刘子坤急忙招呼手下。 白莲教士兵纷纷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担架。有些狂热教徒甚至跪在地上为伤兵擦拭伤口,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举行什么宗教仪式。 王焕边走边对刘子坤说: “明军虽暂退,但必会卷土重来。立即加强城防,多备滚木礌石。我的铁甲军需要休整,但可协助布防。” “谨遵圣使吩咐!” 刘子坤连声应道,随即看了看王焕身后的军队,表情显得有些诧异。 “徐将军他。。。怎么未见同行?” 王焕啐了一口,吐出一口血污,语气冷淡地说道: “他行事与我不同,肯定有自己的打算罢。” 两人对话间,明显透露出白莲教内部的分歧。 杨谷嫡系出身的将领与白莲教本土将领一向相互看不惯,这种微妙的张力在战后更加明显。 刘子坤作为追随郭杨谷的武将,对徐笑这类“外来”将领本就心存芥蒂;王焕也是杨谷麾下,而且是实战派,与擅长术法的徐笑向来不合。 街道上的狂热欢呼仍在继续,但在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普通百姓们的脸上却写满了忧虑与恐惧。 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最终胜利的会是哪一方。对他们而言,无论是大明还是白莲教,都意味着赋税、劳役和失去亲人的风险。 孙传庭站在营帐前,远眺着武昌城高耸的城墙,面色沉静如水。首战失利的消息并未让这位久经风霜的将领显露出丝毫沮丧,反而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更加锐利的光芒。 “传令各营,重整阵型。” 他的声音平稳有力。“命各部将领即刻来中军帐议事。” 不到一个时辰,明军各营主将齐聚中军帐。 孙传庭站在武昌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向城西北方向的一座小山: “诸位,我军虽暂受挫,但优势仍在。明日拂晓前,火炮营必须全部转移至凤凰山。” 参将略显迟疑: “大帅,凤凰山虽地势佳,但距武昌城墙足有三里之遥,是否太过。。。” 孙传庭露出一丝笃定的笑意: “正因如此,白莲教必不设防。况且。。。” 他转身指向帐外。 “别忘了,咱们这次带来的,可是柱国在潼关时用的新式火炮。” 众人随他走出帐外,只见十余门新式佛朗机炮整齐排列,炮身较传统火炮更显修长,炮架经过特殊加固,炮口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此炮射程可达四里,发射速度比旧炮快上一倍。” 孙传庭轻抚炮身。 “潼关大战时,柱国就是用这些宝贝让李自成吃了大亏。” 是夜,明军开始秘密调动。 火炮营士兵们用厚布包裹车轮,马匹衔枚疾走,所有行动都在夜色掩护下进行。孙传庭亲自督阵,站在凤凰山顶,远眺武昌城头的点点火光。 “此处正好俯瞰武昌全城。” 孙传庭对副将道。 “城墙西南角那段新修的墙体,就是最好的靶子。” 拂晓时分,十二门新式佛朗机炮已然在凤凰山上布置完毕。 每门炮周围都垒起了沙袋工事,炮兵们正在做最后的调试。山腰处,两个新军步兵营依托地形构建防线,长枪如林,旌旗招展。 孙传庭登高远望,整个炮兵阵地尽收眼底: “传令,第一轮试射,目标武昌城西南角。” 炮营统领亲自校准射击诸元,炮兵迅速装填弹药。随着令旗挥下,震天动地的炮声骤然响起。 轰—! 轰—! 轰—! 十二门火炮依次怒吼,炮弹划破晨雾,精准地砸向武昌城墙。西南角那段新修的墙体顿时碎石飞溅,守军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 武昌城内,王焕刚刚巡视完伤兵营,听到炮声立即冲上城楼。当他看清炮火来自凤凰山时,脸色骤变: “快!调集所有城防炮还击!目标凤凰山!” 然而武昌城防炮的射程根本够不到明军炮兵阵地,炮弹徒劳地落在山脚下。王焕咬牙道: “刘子坤,带你的人出城突袭,务必端掉那个炮阵!” 刘子坤领命而去。在城门内,他对着集结的三千白莲教士兵高声呼喊: “无生老母庇佑!真空家乡就在眼前!今日若能破敌炮阵,人人皆可登仙籍!” 队伍中,老兵赵大头跟着众人狂热地呼喊口号,手中的长刀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从河南老家就跟着白莲教起事,亲眼见过“圣教”显示的种种“神迹”,深信无生老母会保佑圣教将士刀枪不入。 城门轰然打开,三千白莲教士兵如潮水般涌出,直扑凤凰山。冲在最前面的是号称“金刚不坏”的锐士营,他们赤膊上身,身上画满符咒,相信这样就能抵挡明军的箭矢。 第680章 武昌会战(四) 赵大头跟着大队向前冲,口中不停念着咒语。距离山脚还有二百步时,明军阵中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 紧接着,爆豆般的枪声连绵不绝。新军火枪队排成三列,轮流射击,弹丸如雨点般泼来。 冲在最前的锐士营士兵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收割,成片倒下。 那些号称能挡箭矢的符咒,在铅弹面前毫无作用。赵大头亲眼看见身旁的年轻教徒胸口爆开血花,眼中还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倒地。 “不要怕!老母庇佑!” 督战队在后方声嘶力竭地呼喊。 赵大头咬牙继续前冲,明军的箭雨又至。这次是密集的弩箭,威力更大,轻易穿透了教徒们单薄的衣甲。 山坡上到处是惨叫和哀嚎。 狂热的口号声渐渐被痛苦的呻吟取代。赵大头腿部中箭,踉跄倒地。他抬头望去,只见明军阵前已经堆满了白莲教士兵的尸体,至少有数百人倒在血泊中。 “撤退!快撤退!” 刘子坤见势不妙,急忙下令。 残存的白莲教士兵狼狈后撤,明军并不追击,只是用火枪和弩箭继续收割着生命。 赵大头拖着伤腿,连滚带爬地逃回城门,回头望去,同袍的尸体铺满了山坡。 孙传庭在山上看得分明,冷笑道: “困兽之斗罢了。” 转身对炮营统领道。 “换燃烧弹,重点轰击敌军粮仓所在区域。” 新一轮炮击更加猛烈,燃烧弹在武昌城内引发多处火情。虽然王焕及时组织救火,但军心已经开始动摇。 “大帅妙算!” 副将们由衷赞叹。 “以此炮阵为依托,白莲教只能困守孤城。” 孙传庭却摇头: “还不够,火炮攻击只能挫伤其士气,步军决战才是胜负的关键。” 他远望着硝烟弥漫的武昌城,目光深邃。 “传令各营,加紧休整。三日之内,我要看到全军恢复战力。届时步炮协同,一举破城。” 孙传庭顿了顿,又道: “告诉将士们,白莲教妖人虽负隅顽抗,但终究邪不压正。此战关系江南安危,望诸位奋勇杀敌,不负柱国厚望!” 命令传下,明军各营开始紧张备战。 而武昌城内,白莲教士兵们望着凤凰山上不时喷吐火舌的炮口,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就连最狂热的教徒,在见识了新式火器的威力后,也不得不承认:信仰终究敌不过铅弹。 日落时分,当最后一缕余晖即将隐没在天际线之下时,徐笑率领的一万五千援军终于抵达武昌城外。 队伍蜿蜒如长蛇,旌旗在暮色中略显暗淡,但士兵们步履整齐,丝毫不见疲态。 王焕和刘子坤早已在城门外等候多时。 见到徐笑的身影,刘子坤急忙迎上前去,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与不满: “徐将军,您可算到了!若不是王将军及时来援,武昌恐怕已经。。。” 徐笑身姿挺拔,那张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愧疚: “刘将军莫急,兵贵神速,但也贵在适时。” 王焕冷哼一声,铁甲上未干的血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适时?再晚几个时辰,你就可以直接给我们收尸了。” 徐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扫过城墙上新添的弹痕和破损处: “看来孙传庭动用了火炮。” 刘子坤急切地汇报战况: “明军在凤凰山设置了炮阵,用的是新式佛朗机炮,射程极远!我们尝试突袭,但伤亡惨重根本无法靠近。城内粮仓也被击中起火,虽然及时扑灭,但军心已经。。。” 徐笑静静听着,脸上始终挂着那抹神秘的微笑。待刘子坤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诸位莫慌,我自有破敌的仙法。” 王焕闻言翻了个白眼,显然早已见识过徐笑的“仙法”,却又不便当面质疑,只能别过头去啐了一口。 刘子坤则睁大了眼睛,既惊讶又期待: “徐将军,久闻您是尊主身边的高人,难道这次。。。” 徐笑摆摆手,打断了他的问话: “无需多言,你们静观其变就好。” 他转身对副将低声吩咐了几句,副将领命而去。 入夜后,徐笑命手下将上百辆马车上装载的麻袋一一卸下。士兵们抬着那些沉重的麻袋,在城外一片空地上整齐排列。 麻袋中似乎装着什么重物,有些还在渗漏暗红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刘子坤好奇地走近,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和腐臭味,不禁皱眉问道: “徐将军,这些是。。。” 不等徐笑回答,王焕冷冷地插话道: “尸体。”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就是为了收集这些,才来得这么晚。” “尸体?!” 刘子坤瞪大眼睛,连退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堆成小山的麻袋。 “这、这就是您说的仙法?” 他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原本对徐笑的期待瞬间化为恐惧和疑惑。 徐笑终于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飘忽不定: “明军有火炮,咱们有仙法。” 刘子坤茫然听着。 徐笑走向那些麻袋,亲手解开其中一个。 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明军士兵尸体滑了出来,军服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尽管刘子坤是个武将,也见惯了死人,可在这么一个月夜下,看着上百具摆的整整齐齐的尸体,还有感觉到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都是近日战死的明军士兵。” 徐笑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我要让明军尝尝自己人的味道。” 王焕抱起双臂,语气中带着几分讽刺: “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是这些把戏不灵,明天凤凰山上的火炮就会把我们全都轰上天。” 徐笑轻笑一声,眼中闪过诡异的光芒: “王将军放心,我会让你看到什么叫做真正的。。。仙法。” 他转身命令士兵: “按计划布置,记住,每具尸体口中都要防止仙药!不可有误!” 士兵们开始忙碌起来,抬着那些装满尸体的麻袋向四面八方散开。夜风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腐臭气息,夹杂着士兵们压抑的喘息和脚步声。 刘子坤看着这诡异的场面,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望向王焕,发现这位铁血将军虽然面露不屑,却并没有真正阻止徐笑的意思。 “王将军,这。。。” 刘子坤欲言又止。 王焕叹了口气: “由他去吧。虽然邪门,但有时候。。。确实有效。” 他的目光投向黑暗中的凤凰山,如今也只能依靠这种“仙术”来对抗明军的火炮了,不然明天一早,估计武昌城就守不住了。 徐笑站在一堆尸体前,开始一具一具的进行这某种检查,并且他还在低声吟唱着某种咒语。 他的声音似有似无,时而又双手向天高举,仿佛在召唤什么。 忽然,一阵阴风刮过,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刘子坤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隐约看到那些尸体上的符咒似乎开始发出微弱的幽光。 “今夜子时。” 徐笑停止吟唱,转过身来,脸上带着近乎癫狂的笑容。 “我要让整个凤凰山。。。变成人间地狱。” 夜幕低垂,武昌城外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而在不远处的凤凰山上,明军哨兵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还一无所知。 子时将至,武昌城外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浓雾,这雾气不像寻常水汽,反而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与腐臭混合的气味,在月光下隐隐泛着诡异的红光。 徐笑一袭白袍,独立城门之下,宛若降世的鬼仙。 他手中那支人骨制成的长笛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当第一声笛音划破夜空时,就连城头上的白莲教守军都不寒而栗——那声音不像人间应有,凄厉如冤魂哀嚎,诡谲如幽冥低语。 随着笛声起伏,红色的浓雾开始向着凤凰山方向弥漫。 雾中所过之处,大地仿佛被唤醒,一具具身穿明军军服的尸体竟从泥土中爬出,僵硬地站立起来。 他们眼中没有瞳孔,只有空洞的白翳,身上还带着战死时的惨状: 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胸口开着大洞,甚至还有头颅半掉的,却都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起初,凤凰山上的明军哨兵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那不是丁营的李棍子吗?” 一个哨兵颤抖着指向雾中。 “他前天战死在白沙洲,是我亲眼看见的!” 另一个哨兵突然尖叫起来: “鬼!白莲教召来鬼了!” 恐慌如野火般蔓延。这些复生的尸体行动虽然迟缓,但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坚定,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直指明军炮兵阵地。 贺人龙闻讯赶来,即便是这位身经百战的猛将,看到眼前景象也不禁头皮发麻。 他亲眼认出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前几日战死的部下,此刻却成了行尸走肉向他们袭来。 “放箭!快放箭!” 贺人龙强压心中恐惧,厉声下令。 箭雨倾泻而下,射中那些行走的尸体。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中箭的尸体只是稍稍一顿,便继续前进,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有的身上插满了箭矢,如同活动的刺猬,却依然不停脚步。 猛如虎的新军第三镇更是阵脚大乱。这些新兵何曾见过这等妖异景象,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打不死的!他们打不死的!” 一个年轻士兵丢下火枪,转身就跑。 恐慌迅速传染,不少士兵纷纷丢盔弃甲,向后奔逃。军官连斩数名逃兵都无济于事。 孙传庭在山顶指挥所看得分明,他面色铁青,急令: “放火箭!那是妖术操纵的尸体,用火烧!” 然而命令传达到前线时,恐慌已经无法控制。 更可怕的是,这些行走的尸体并非单纯的幻象。 当他们逼近明军阵地时,竟然开始攻击活着的士兵!一具缺了半边脸尸体猛地抱住一个明军士兵,张口就咬,那士兵惨叫着挣扎,却被活活咬断了喉咙。 “他们吃人!这些鬼东西吃人!” 惊恐的呼喊此起彼伏。 第681章 武昌会战(五) 明军士兵不得不与这些往日的同袍厮杀,心理上的冲击远比物理上的伤害更可怕。每砍倒一具熟悉的尸体,都像是在屠杀自己的战友。 炮兵阵地上乱作一团,士兵们无法专心操作火炮。 一具小腹被剖开的尸体爬上一门佛朗机炮,任凭周围的士兵如何砍杀都不松手,最后竟然引爆了旁边的火药桶! 轰隆一声巨响,一门宝贵的新式火炮被炸成了碎片,周围的炮兵非死即伤。 孙传庭在山顶上目睹这一切,拳头重重砸在栏杆上: “妖人!妖人啊!” 他急令亲兵队上前督战,连斩十余逃兵,才勉强稳住阵脚。 然而为时已晚。 徐笑的笛声越发凄厉,红色的浓雾已经完全笼罩了凤凰山前线。在雾中,明军士兵视线受阻,而那些尸体却如鱼得水,神出鬼没地发动攻击。 更令人恐惧的是,刚刚战死的明军士兵,在红雾中不久后竟然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但这些士兵不同于之前的行尸大军,他们进行的是无差别的攻击,而且明显这些新的行尸显得更加暴躁!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明军士气彻底崩溃。 王焕在武昌城头远眺,看到凤凰山上乱作一团的明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徐笑。。。果然邪门。” 就连一向不信邪的他,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超乎常理的战术,确实能在战场上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红雾,那些行走的尸体仿佛失去牵引的木偶,纷纷倒地,重新变回冰冷的尸身。 但明军炮兵阵地已经一片狼藉。十二门新式佛朗机炮被毁其四,伤亡超过两千人,更重要的是,士兵们的士气已经被这种超自然的恐怖彻底摧毁。 孙传庭站在残破的阵地上,面色阴沉如水。 晨曦微露,武昌城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宁静中。 刘子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城楼,奔向正在闭目调息的徐笑,脸上写满了近乎疯狂的崇拜。 “徐将军!不,徐天师!您真是神啦!” 刘子坤激动得语无伦次,差点就要跪下行礼。 “昨夜那场面,简直是。。。简直是无生老母显圣啊!明军被吓得屁滚尿流,咱们不费一兵一卒就。。。” 徐笑缓缓睁开眼,脸上仍旧保持着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轻轻摆手,白袍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区区小术,何足挂齿。” 刘子坤兴奋地搓着手,眼中闪着狂热的光: “这天要是趁着夜色咱们摸出去攻击,那还不直接灭了明军!天师,咱们今夜再施仙法,一举端掉孙传庭的老营如何?” 就在这时,王焕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如果敢出去,那群怪物也会攻击你。” 刘子坤猛地转头,脸上兴奋的表情瞬间凝固: “啊?这、这是为何?” 徐笑微微颔首,看向王焕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赞许: “王将军不愧是杨帅手下第一将,见多识广,文武双全啊!” 他转向刘子坤,解释道。 “这些仙术召唤来的。。。勇士,不分敌我,只认施术者的气息。若不是我以笛声操控,任何人靠近都会遭到攻击。” 王焕冷哼一声,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徐将军说笑了!王某不过是记得杨帅曾经说过的话罢了。”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屑。 “杨帅常说,这些都是英勇战死的将士,逝者为大,再去糟践他们的遗骸,实属不应该。”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刘子坤这才想起,当初杨谷统兵时,徐笑的这些左道之术确实很少施展。原来不是不能,而是杨谷明令禁止过。 徐笑的脸色微微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杨帅仁德,自然看重这些。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他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骨笛。 “若不是这些。。。勇士,此时凤凰山上的火炮此刻恐怕已经在轰击武昌城墙了。” 刘子坤连忙打圆场: “是啊是啊,天师说得对!打仗嘛,哪能讲究那么多。。。” 正在这时,一骑探马飞驰入城,士兵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跪地禀报: “启禀将军!明军撤啦!凤凰山上的炮阵正在拆除,孙传庭主力已经开始向北撤退!” “什么?” 刘子坤又惊又喜。 “真、真的撤了?” 探马肯定道: “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明军营地一片混乱,都在收拾辎重准备撤退!” 城头上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守军士兵相拥而庆,许多人甚至跪地叩拜,感谢无生老母庇佑。 徐笑抚须长笑,声音中满是得意: “看来孙传庭也知道,与我圣教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转向刘子坤,语气越发神秘。 “仙术只有我能用,他们也只会听从我的号令。” 话语间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刘子坤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作揖: “天师神通广大,实乃圣教之福啊!” 唯有王焕眉头紧锁,远眺着凤凰山方向,喃喃自语: “孙传庭用兵老辣,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撤退?” 徐笑闻言,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王将军多虑了。任他孙传庭如何厉害,终究是凡夫俗子,怎能与仙术抗衡?” 他转身对刘子坤道。 “传令下去,今晚犒赏三军,庆祝大捷!” “且慢!” 王焕出言阻止道。 “立刻点起骑兵人马,我们要趁着孙传庭败退之际追击他!” 王焕早就受够了这几天的窝囊气,他要攻出去大杀一番! 刘子坤有些为难的看着徐笑,此刻他已经完全倒向了这位“天师”。 徐笑倒是显得毫不在意。 “无妨,你就按王将军说的做。正好,也为我多收集些能用的尸体。” 王焕冷冷瞥了徐笑一眼,并不接话,径直下城整军。 不过半个时辰,3千精骑已然集结完毕。这些骑兵大多是跟随王焕多年的老兵,虽然经历昨日苦战,但士气依然高昂。 “弟兄们!” 王焕跨上战马,长枪指向明军阵地方向。 “孙传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今日就让他们知道,武昌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 “杀!杀!杀!” 骑兵们齐声呐喊,战意沸腾。 城门大开,王焕一马当先,率部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铁蹄踏过昨日战场,随处可见双方士兵的尸体,但王焕顾不得这些,直扑明军撤退的方向。 前方探马回报: “将军,明军后卫部队正在五里外的一处隘口设防,看旗号是贺人龙的部队。” 王焕冷笑: “败军之将,也敢断后?全军突击,冲破他们的防线!” 三千骑兵加速冲锋,马蹄声如雷鸣般震响原野。然而当先锋部队接近隘口时,情况突然大变。 只见隘口两侧忽然竖起明军旗帜,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万箭齐发,冲在最前的数十骑顿时人仰马翻。 “有埋伏!” 副将急呼。 “将军,我们中计了!” 王焕勒住战马,目光如电扫过战场。只见贺人龙率领一队精锐骑兵从隘口中杀出,虽然人数不多,但阵型严整,显然是早有准备。 “王焕!孙大帅早就料到你会来偷袭!” 贺人龙大笑。 “今日就让你有来无回!” 原来孙传庭虽然下令撤退,但对白莲教可能的追击早有防备。 他特意选择这处易守难攻的隘口作为后卫阵地,并留下贺人龙这支精锐断后。尽管昨夜损失惨重,但剩余的明军依然保持着严明的纪律。 王焕勃然大怒,长枪一指: “区区败军,也敢口出狂言!骁骑营,随我冲阵!” 双方骑兵顿时厮杀在一起。王焕的骁骑营虽然勇猛,但明军占据地利,箭矢如雨而下,不断有骑兵中箭落马。 更糟糕的是,隘口地形狭窄,骑兵无法充分发挥机动优势,战斗很快陷入胶着。 “将军,这样打下去损失太大!” 副将急道。 “明军显然早有准备,不如暂且撤退!” 王焕咬牙切齿地看着前方的战局。他亲眼看见几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倒在明军的箭雨下,心中痛如刀绞。 但更让他心惊的是,明军在经历昨夜那般恐怖的袭击后,竟然还能保持如此严整的军纪和战斗力。 “孙传庭。。。果然名不虚传。” 王焕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小看了这位明军主帅。 就在他犹豫之际,前方突然传来惊呼: “将军,明军的援兵!” 只见隘口后方尘烟大起,显然有大批明军正在赶来接应。 王焕长叹一声,知道今日已无胜算: “传令,撤退!” 鸣金声响起,骁骑营开始有序后撤。贺人龙见状也不追击,只是在原地高声嘲笑: “王焕!回去告诉徐笑那个妖人,孙大帅说了,歪门邪道终非正道,让他好自为之!” 王焕面色铁青,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清点人数,这一战又折损了五百余骑,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回程路上,副将低声道: “将军,孙传庭用兵有两下子,恐怕这番撤退另有所图啊。” 王焕沉默良久,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 “传书金陵,将此地战况详细禀报尊主。另外。。。” 他顿了顿。“安排专人去湖心岛,将徐笑所用之术和今日之战况,详细告知杨帅。” 夕阳西下,王焕带着残部悻悻而归。武昌城头,徐笑和刘子坤早已等候多时。 见王焕部队减员严重,刘子坤面露失望,徐笑却依然保持着那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王将军辛苦了。” 徐笑轻描淡写地说道。 “孙传庭狡诈,有此一败也在情理之中。” 王焕冷冷看他一眼,也不答话,径直入城而去。 这一战让他更加确信:打仗终究要靠真刀真枪的硬功夫,邪门歪道或许能逞一时之快,但决定胜负的,终究是实力与谋略的正面对决。 武昌西畔,明军大营如一条巨龙盘踞江岸,连绵十余里的营帐间旌旗猎猎,兵甲森然。 第682章 武昌会战(六) 中军大帐内,魏渊端坐虎皮帅椅,玄甲外罩猩红战袍,不怒自威。帐下众将分列两旁,鸦雀无声,唯有铠甲偶尔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当孙传庭单膝跪地请罪时,老将军的声音在寂静的军帐中显得格外沉重: “柱国!传庭辜负信赖,先锋攻打武昌受挫!损兵折将,有负圣恩,还请治罪!” 他已经发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甲胄上还带着未擦净的血迹。 魏渊立即起身,快步下阶亲手扶起老将军: “孙将军何罪之有?昨夜之事我已有细作详报,白莲教妖术诡谲,非战之罪。” 他环视帐中众将,声音沉稳有力。 “说起来,我在金陵时也吃过这徐笑妖术的亏。” 众将闻言皆露惊疑之色,彼此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魏渊缓缓踱步,目光深远似在回忆: “那时我在江南总督税务,这个徐笑在金陵设伏于我。当时也是红雾弥漫,不同的是,那红雾能让活人瞬间发狂,见人就咬,状若疯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若不是奉之拼死相救,以身为盾,我险些命丧当场。” 猛如虎忍不住插话,粗犷的脸上写满震惊: “柱国,难道这徐笑真能驱尸驭鬼,让死人复生不成?” 孙传庭摇头叹息,接过话茬: “依老夫所见,不过是操纵尸体的邪术,绝非真正的起死回生。但这些行尸不惧刀枪,就连新式火枪打上去都毫无反应,实在棘手。” 老将军面露忧色。 “昨夜我军试过火烧,虽有效果,但在战场上实施困难。那些行尸力大无穷,又不怕死伤,我军将士难免心生恐惧。” 魏渊沉吟片刻,想起前世影视作品中的丧尸,心中已有计较。他走到沙盘前,执起指挥鞭: “据本帅分析,对付这种妖术有两种有效方法:一是火烧,彻底焚毁尸体;二是砍去头颅。” 帐中顿时一片哗然。莫笑尘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砍头?这。。。能行吗柱国?那些可是刀枪都不惧怕的怪物!” “必然可行。” 魏渊语气笃定,指挥鞭重重点在沙盘上。 “徐笑的妖术靠的是一种红色毒雾。本帅仔细观察过,那些行尸都是通过口鼻吸入红雾才被操纵。尸体若是没有了头颅,既不能呼吸雾气,也无法通过口部吸收,妖术自然失效。” 他环视众将,继续分析: “而且诸位注意到没有?徐笑两次施展妖术,都是在夜间。我怀疑这妖法需要黑暗环境,很可能只能在夜晚生效。” 孙传庭恍然大悟,击节赞叹: “柱国明鉴!昨夜那妖人确实是在子时作法,日出后,那些行尸就纷纷倒下了,原来如此!” 帐中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将领们纷纷献计: “既然如此,我们可专挑白天攻城,避其锋芒!” “还要多备火油、火箭,见一个烧一个!” “传令各营,今后与白莲教作战,斩杀敌军后务必割取首级,以绝后患!” 这时莫笑尘犹豫道: “那我们自己的弟兄。。。阵亡后是否也要。。。” 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魏渊抬手止住众人的议论,目光如炬: “此外,我还有一计。” 他扫视众将,而后进行布置。 孙传庭抚掌赞道:“柱国妙计!” 魏渊点头,又特别嘱咐: “各营要立即组建专门对付行尸的‘斩首队‘,配备大刀、斧头等重兵器。挑选臂力强的壮士,一旦遇到行尸,专攻颈部。” 猛如虎拍着胸脯道: “柱国放心!末将这就去挑选五百壮士,组他个斩首队!保证个个能力劈华山!” 军议持续到黄昏,详细制定了破敌之策。当将领们陆续离开时,每个人脸上都重拾信心,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魏渊独自站在帐外,远眺武昌方向。 “徐笑啊徐笑。” 他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的妖术或许能吓唬古人,但对我这个来自未来的人,还是太过时了。” 武昌城头,当“魏”字帅旗在明军大营中升起的消息传来时,一股无形的恐慌迅速在守军中蔓延开来。 “魏渊?那个魏屠夫!” 一个百户脸色煞白,手中的长枪险些脱手。 “魏屠夫来啦!魏屠夫来啦!” 旁边的老兵颤声道: “李自成、孙可望的十万大军,在他手下都没撑过三个月!” “满洲的八旗兵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又一个士兵接口,声音发颤。 “咱们。。。咱们能守住吗?”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头蔓延,守军士兵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恐惧。就连一些低级军官也面露忧色,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刘子坤急匆匆地找到正在城楼打坐的徐笑,语气焦急: “天师!大事不好!探马来报,魏渊亲临前线,明军士气大振,我军却。。。” 徐笑缓缓睁开眼,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无妨!魏渊也不过一凡人尔,当年在金陵,若不是杨帅有令,我已经把他收了!” 刘子坤闻言大惊,眼睛瞪得滚圆: “天、天师以前就认识魏渊?还交过手?” “哈哈哈!” 徐笑仰天长笑,长衫在风中飘动。 “何止认识!那夜在金陵破庙,红雾一起,魏渊身边亲卫尽数发狂。若不是杨帅有令在先,他早就命丧我手了!” 刘子坤听得目瞪口呆,随即满脸崇拜地躬身行礼: “天师果然神通广大!连魏渊都险些栽在您手上!” 周围的守军士兵听到这番对话,恐慌的情绪稍缓,纷纷向徐笑投来敬畏的目光。 有些人甚至开始窃窃私语: “原来天师这么厉害!” “连魏屠夫都差点死在天师手上!” 然而在不远处的箭楼上,王焕却面沉如水。他正擦拭着手中的长枪,听到徐笑那番狂言,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手下擦拭的动作却更加用力了。 作为杨谷的嫡系将领,王焕太了解魏渊了。 早在南阳练兵之时,他就见识过魏渊的厉害。那时杨谷还是魏渊的下属,王焕作为亲卫队长,亲眼目睹魏渊如何以雷霆手段整肃军纪,如何以奇谋妙计化解危机。 “做事雷厉风行,出招出其不意,格局魄力那都是一等一的高人。。。” 王焕心中默念,手中的布巾几乎要将枪身擦出火花来。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军中粮草被劫,众将皆慌,唯有魏渊镇定自若,不仅迅速组织追击夺回粮草,还顺势设伏全歼了来袭的敌军。 那种临危不乱、化危机为转机的能力,让年轻的王焕深感震撼。 “即便是杨帅在此,也不敢说必败魏渊。。。” 王焕抬眼望向城外明军大营,目光深邃。 “这徐笑太狂了!仗着些邪门歪道,就真以为天下无敌了?” 副将悄悄走近,低声道: “将军,弟兄们听说魏渊来了,都有些。。。” “我知道。” 王焕打断他,声音冷峻。 “传令下去,各营加强戒备,尤其是夜间值守增加一倍。告诉弟兄们,有本将在,有杨帅训练的铁甲军在,武昌就丢不了!” 副将领命而去。王焕继续擦拭长枪,心中却思绪万千。 他知道徐笑的妖术确实诡异,但魏渊既然敢来,必定已有应对之策。这场仗,绝不会像徐笑说的那么轻松。 王焕摇了摇头,他望向明军大营中那面醒目的“魏”字帅旗,轻声自语: “魏帅,别来无恙。这次就让我王焕好好领教你的高招吧。” 夕阳的余晖洒在城头上,将徐笑自信的身影和王焕凝重的面容都染上了一层金色。 翌日黎明,凤凰山上再次竖起明军炮阵,但与孙传庭此前的布置截然不同。 魏渊将二十四门新式佛朗机炮分为三组,呈犄角之势相互策应,每组八门炮构成一个可独立作战的炮群。 每门炮周围都挖掘了深达五尺的壕沟,垒起了三层沙袋工事,炮兵阵地上还设置了移动式护板,可谓固若金汤。 然而出乎武昌守军意料的是,明军并未趁着白昼立即发动炮击。 日上三竿时,武昌城头守军突然一阵骚动,只见一支精锐骑兵自明军大营疾驰而出,为首的正是那面绣着金龙的明黄帅旗。 魏渊一袭玄甲,外罩猩红织金战袍,亲率三千铁骑,竟大摇大摆地在武昌城火炮射程之外巡视起来。 他策马缓行,时而扬鞭指点江山,时而与身旁将领谈笑风生,那从容姿态不像是在敌城之下,倒似在检阅自家部队。 当黄龙旗完全展开,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时,城头上顿时一片哗然。 “真的是魏渊!我看清楚了!那玄甲红袍,就是他!” “魏柱国!真的是他亲临前线!” “这气势。。。太有排面了!” 即便是在白莲教中,魏渊的威名也如雷贯耳。 守军士兵们窃窃私语,不少人心生惧意。一个人的气质无法改变,特别是当有身份与威名的加持时,此时的魏渊便是如此,他只是在那里,就足以让敌军士气大跌。 徐笑在城楼上冷眼看着,嘴角扯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好你个魏渊,还敢如此张扬!看我今夜要你好看!” 入夜时分,在确认明军因夜色失去炮击视野后,徐笑故技重施,命人将早已准备好的尸体运至城下布置。 子时一到,那诡异凄厉的笛声再度响起,红雾弥漫中,无数行尸扭曲着从地上爬起,喉咙发出沙哑低吼,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明军炮兵阵地进发。 徐笑站在城头,白袍在夜风中飘动,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然而就在他得意之时,一声低沉雄浑的号角突然划破夜空! 紧接着,明军大营霎时间灯火通明! 数千支火把同时燃起,震天的战鼓声中,整个大地开始颤抖。更令人惊骇的是,阵地上的火把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移动,形成一条奔腾的火龙! “那、那是什么?” 城头守军惊慌失措。 第683章 武昌会战(终) 徐笑脸上的自信笑容渐渐凝固,他眯起眼睛极力远眺,却看不清对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到有什么庞然大物正朝着这边猛冲过来。 突然,城墙上有士兵尖声惊叫: “牛!是牛!火牛啊!” 只见上百头公牛蒙着眼睛,尾巴上绑着噼啪作响的鞭炮,如同移动的火山般向行尸群猛冲而来! 牛角上绑着利刃,牛身披着浸油的毛毡,所过之处一片火海。 但这还不是全部!就在火牛群之后,魏渊亲率五百精锐骑兵,人披重甲,马覆皮革,如同离弦之箭般紧随而至! “放箭!快放箭!” 守将慌忙下令,声音已带颤音。 然而为时已晚。 火牛群已然冲入行尸阵中,那些不惧刀剑的僵尸在狂暴的火牛面前不堪一击,或被撞得四分五裂,或被践踏成泥,更有甚者被牛角上的利刃直接撕碎! 魏渊在乱军中一眼就锁定了那个白袍身影。他张弓搭箭,臂力迸发,弓弦震响处,一支利箭如流星般破空而去! 徐笑正慌乱间,忽觉危机迫近,急忙举起骨笛格挡。 咔嚓一声脆响,那支浸染了无数冤魂的骨笛应声而断!箭矢余势未消,直接穿透徐笑右肩,带出一蓬血花! “呃啊!” 徐笑惨叫一声,笛声戛然而止。 几乎在同一瞬间,红雾开始消散,那些仍在挣扎的行尸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纷纷倒地不起,再无声息。 妖术被破! 魏渊勒住战马,朝身边的侍卫打了一个手势。 紧接着,数十支红色的“起火号箭”呼啸着升空,在夜空中划出耀眼的轨迹。骑兵们见状立即拨转马头,如同潮水般向本方阵地撤去。 城头上下一片死寂,唯有火牛奔腾的脚步声在夜空中回荡。徐笑捂着流血的肩膀,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就在守军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时,对面的凤凰山上突然火舌四起!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撕裂夜空,二十四门佛朗机炮同时怒吼!炮弹划过漆黑的天空,如同陨石般砸向武昌城墙。 第一轮齐射就准确命中西南角城墙,那段新修的墙体顿时碎石横飞,守军惨叫着从城头跌落。 “明军。。。明军夜里也能打炮?” 刘子坤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明军炮兵显然经过了特殊训练,夜间射击的精度丝毫不逊白昼。炮弹如同长了眼睛般,专门轰击城墙薄弱处和城内重要设施。 一轮又一轮的炮击接踵而至,武昌城内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粮仓被直接命中,熊熊大火映红了半边天;军械库中弹爆炸,储存的火药接连殉爆,巨大的冲击波震塌了附近的民房。 “救命啊!” “无生老母保佑!” 城内哭喊声、求救声、爆炸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人间地狱。 王焕在城头指挥部疾声下令: “快组织救火!炮兵还击!还击啊!” 然而武昌城防炮射程不足,根本无法威胁到凤凰山上的明军炮阵。守军炮兵徒劳地发射着炮弹,却只能在凤凰山脚下炸起团团泥土。 魏渊站在炮兵阵地上,通过特制的“千里镜”观察着炮击效果,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白天时,他已经无数次训练炮兵进行了瞄准射击,就是为了这一刻。 “禀柱国,城内粮仓已被摧毁三处!” 观测兵大声报告。 “继续轰击,重点目标:城墙西南段、敌军炮兵阵地、所有疑似指挥所。” 魏渊下令冷静。 “让白莲教看看,什么叫火炮齐射,这才是真正的神迹!” 原来,魏渊正是利用了优劣势转化的道理。 白莲教以为火炮夜间无法精准射击,魏渊就偏要在夜间进行炮击;白莲教以为行尸发挥作用的夜间是他们的主场,魏渊就是要在对方的主场占据绝对主导权。 这一夜,武昌城经历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炮击。直到东方发白,明军的炮火才渐渐停歇。 而此时武昌城内已是满目疮痍,城墙多处破损,城内火光冲天,守军死伤惨重。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凤凰山上时,明军将士们看到魏渊仍然屹立在炮兵阵地上,猩红战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所有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敬畏,这位柱国大人,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在真正的实力和智慧面前,任何邪门歪道都不堪一击。 徐笑在亲兵的搀扶下,望着满目疮痍的武昌城,终于明白自己招惹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而更让他恐惧的是,这仅仅是个开始。 天光破晓,硝烟未散。 魏渊根本没有给守军任何喘息之机,凤凰山上的炮火反而愈发猛烈。炮弹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在武昌城头,那段昨夜被重创的西南城墙终于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轰然坍塌,扬起漫天尘土。 “铁甲军!随我来!” 王焕嘶哑的吼声在混乱中格外清晰。 他亲自率领最后的三百铁甲军,如同移动的铁壁般堵在城墙缺口处。重甲步兵结阵而立,长枪如林,与汹涌而入的明军轰然相撞。 “杀!” 王焕一夫当关,长枪如蛟龙出海,瞬间刺穿两名明军士兵的胸膛。铁甲军紧随其后,以血肉之躯筑起最后防线。刀剑交击之声不绝于耳,鲜血很快染红了坍塌的砖石。 然而明军如同潮水般源源不断涌来。王焕眼见铁甲军伤亡惨重,当即厉声喝道: “骁骑营!上马!” 数十亲兵迅速牵来战马,王焕翻身上马,长枪指向缺口: “冲出去!把他们压回去!” 骑兵从缺口处猛然冲出,瞬间冲散了正在涌入的明军步兵。 王焕一马当先,长枪所过之处,无人能挡。就在此时,一声熟悉的怒吼从乱军中传来: “王焕!拿命来!” 贺人龙挥舞大刀,率一队精锐骑兵直扑而来。 “来得好!” 王焕眼中燃起战意,拍马迎上。 两员猛将在乱军中激烈交锋,长枪与大刀碰撞出刺耳的火花。周围的士兵纷纷退避,为两位将领让出战场。 “贺人龙!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杨帅亲传的枪法!” 王焕大喝一声,枪法陡然变得凌厉无比,如狂风暴雨般攻向贺人龙。 经过数十回合激战,贺人龙渐渐不支,终于被王焕一枪刺中肩胛,惨叫着跌下马去。明军见主将落马,顿时阵脚大乱。 “追击!” 王焕长枪一挥,正要乘胜扩大战果,一骑探哨却疾驰而来,声音凄惶: “将军!南门也被攻破了!明军大队正往这边杀来!” 王焕脸色骤变,立即拨转马头: “骁骑营随我来!其余人守住缺口!” 他率两百余骑疾驰向南门方向,却在一条宽阔的长街上被一队特殊的骑兵截住去路。 这些骑兵人人披着金边玄甲,头盔上插着鹰羽,正是魏渊的亲卫“金鹰卫队”。 更可怕的是,这些骑兵人人手持一种短管火枪——“崇祯式”骑枪。见王焕部队冲来,金鹰卫迅速分成两列,前列散开,后列立马举枪。 “放!” 指挥官令旗挥下。 砰—! 密集的弹雨扑面而来,王焕身边的亲兵顿时人仰马翻,惨叫着倒下一片。 王焕侥幸躲过一劫,却也被流弹擦伤脸颊,鲜血直流。 他刚为自己躲过一劫而暗自庆幸,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玄甲红袍,坐骑神骏,手中长刀在晨曦中闪着寒光。虽然多年未见,但那睥睨天下的气势丝毫未变。 “魏帅!” 王焕失声惊呼。 就在他认出魏渊的瞬间,大明柱国的长刀已经挂着风声劈斩而来!这一刀快如闪电,势如雷霆,王焕根本来不及格挡。 刀光闪过,血溅长街。 王焕只觉得胸口一凉,低头看去,甲胄已被彻底劈开,一道深深的伤口从肩头直至胸腹。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马背上那个如同战神般的身影。 “呃。。。”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有鲜血从口中涌出。 身体缓缓从马背上滑落,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在意识渐渐模糊的弥留之际,王焕仿佛被拉回了多年前的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校场。 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小的旗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军服,站在南阳新兵营的队列里。 年轻的魏渊刚刚升任总兵,前来巡视练兵情况。 阳光洒在魏渊崭新的将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你,出列!” 魏渊突然指向他,声音洪亮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焕心脏狂跳,忐忑不安地走出队列。周围的士兵们都屏住了呼吸。 “与我过两招!” 魏渊脱下披风,露出结实的臂膀,眼中闪着挑战的光芒。 校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王焕记得自己当时年轻气盛,虽然明知对方是总兵大人,却也不愿轻易认输。他摆开架势,使出自认为最拿手的擒拿手法,直取魏渊中路。 然而仅仅一个回合。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刻已经被重重摔在黄土场上,扬起一片尘土。 魏渊的动作快如闪电,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 “魏总兵,我叫王焕。。。” 他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说道,脸上火辣辣的,不知是因为摔倒还是羞愧。 令他意外的是,魏渊并没有摆出胜利者的高傲姿态,反而大笑着伸出手来: “王焕!我记住了!” 那只手强健有力,一把就将他拉了起来。 “是条好汉!有胆色!” 午后的阳光格外温暖,洒在魏渊爽朗真诚的笑容上。 那一刻,王焕心中没有丝毫败北的屈辱,反而涌起一股奇特的敬佩之情。他记得魏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好好练!将来必成大器!” 就是这个简单的鼓励,让他在后来的日子里无数次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只为不辜负那个人的期许。 就是从那天起,他王焕的名字开始被上级注意,一步步从旗总做到千总,再到参将。。。 可是现在,那些温暖的阳光正在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武昌街头冰冷的青石板。 魏渊的笑容在记忆中模糊,化作眼前马背上那个冰冷的身影。 王焕想要抬起手,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只有殷红的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染红了他的胡须。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厮杀声渐渐远去,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江水。 “魏帅。。。” 他用尽最后气力喃喃道,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你还记得我吗。。。。” 他的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武昌城上空那轮模糊的太阳,与记忆中那个午后的阳光重叠在一起,然后渐渐熄灭。 街道上的厮杀声完全远去,最终归于永恒的寂静。只有那具躺在血泊中的身躯,还保持着微微抬头的姿势,仿佛在等待着某个永远不会再来的回应。 大明柱国魏渊勒马而立,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敌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拨转马头,继续向前驰去。 随着王焕的死,武昌城的陷落,已经不可避免。 第684章 顺流而下 武昌城头,硝烟尚未散尽,混杂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明军如潮水般涌入城中,铁蹄踏过满是瓦砾的街道,甲胄碰撞之声与零星的抵抗喊杀交织在一起,谱写着战争终结的悲怆乐章。 白莲教的白色旗帜被一面面扯下,扔在泥泞中任人践踏。那些绣着莲花的军旗,曾经在信徒眼中神圣不可侵犯,此刻却与垃圾无异。 城内到处是跪地投降的白莲教士兵,他们被明军押解着,垂头丧气地走向临时设立的俘虏营。 许多狂热教徒仍在高喊“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的口号,但很快就被明军士兵用刀背击倒在地。 “报——!” 一骑快马飞驰至魏渊面前,骑士滚鞍下马,单膝跪地: “禀柱国,徐笑率数十亲信从东门突围逃脱!贺将军正在追击!” 魏渊眉头微皱,但随即舒展: “穷寇莫追。传令贺人龙,守住东门要道即可。” 他太了解徐笑这类人了,狡猾如狐,诡计多端,既然已经逃走,追击只会徒增伤亡。 这时又一队明军押着个五花大绑的将领过来: “禀柱国,擒获白莲教守将刘子坤!” 魏渊转身,目光落在那个满身血污、铠甲破损的将领身上。他缓步上前,仔细端详片刻,忽然道: “刘子坤?我记得你,原来杨谷麾下乞活营的。” 刘子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与羞愧交织的复杂神色: “柱国。。。还记得属下,属下惭愧!” “我记得你们所有人。” 魏渊的声音平静却有力,挥手让押解的士兵退开些。 “你们都是我南阳练兵时的兄弟。张麻子、李铁枪、赵瘸子。。。”他的声音略微低沉,“还有,王焕。。。” 刘子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 “柱国。。。我等辜负了柱国的栽培。。。” 魏渊示意他起身,并命人解开绑绳: “杨谷现在何处?” 刘子坤摇头: “自攻克金陵后,杨帅就交出兵权,与夫人隐居玄武湖中的小岛,再不问世事。” 魏渊沉默了,目光投向远方,果然,杨谷所做与他所想是相通的。这位曾经的好兄弟,终究还是选择了远离纷争。 这时,城楼上传来阵阵欢呼。 魏渊抬头望去,只见最后一面白莲教旗帜被抛下城头,大明龙旗在武昌城楼上冉冉升起,迎风招展。阳光洒在明黄的旗帜上,耀眼夺目。 孙传庭快步走来,躬身禀报: “柱国,城内残敌已基本肃清。缴获粮草器械无数,俘虏三万余人。” 魏渊点头,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武昌城,语气凝重: “妥善安置俘虏,不得滥杀。张贴安民告示,开仓赈济百姓。” “遵命!” 孙传庭领命而去。 随着武昌陷落的消息传开,湖南、江西各地的守军纷纷望风而降。短短半月间,大明旗帜重新插遍长江中游各大城池。曾经不可一世的白莲教,如今只剩下金陵孤城一座。 就在魏渊整顿武昌防务,忙于安抚百姓、清点战利品之际,长江江面上突然出现了令人震撼的景象。先是天际线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帆影,继而一支庞大的水师舰队缓缓驶入武昌江面,旌旗蔽空,帆樯如林。 这支水师规模惊人,大小战船不下二百艘,其中多艘巨型福船格外醒目,船体高耸如楼,炮口森然。船队阵型严整,训练有素,显然不是寻常水师。 为首的一艘巨型福船率先下锚,舷梯放下,一位身着总兵官服、外罩猩红披风的中年将领在亲卫的簇拥下登岸。 正是威震东南沿海的海上枭雄——郑芝龙。令人注意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位气宇轩扬的年轻人,眉目英挺,气度不凡,正是永熙朝廷的内阁大学士、兵部大臣郑成功! 郑芝龙一路行来,面色凝重。来到魏渊面前三尺处,他突然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中带着诚恳: “罪将郑芝龙,叩见柱国!昔日芝龙糊涂,受奸人蒙蔽,险些铸成大错。今日特率水师主力前来请罪,愿听柱国差遣,将功折罪!” 在场众将无不震惊。郑芝龙雄踞东南沿海,拥兵数万,战船千艘,是名副其实的海上霸主。如今竟如此谦卑请罪,实在出人意料。 魏渊凝视着这位曾经加害过自己的海上枭雄,目光如炬,良久才缓缓开口: “郑总兵请起。乱世之中,各为其主,昔日之事不必再提。今日你能率水师来援,足见忠心可鉴。而且。。。” 魏渊将视线移向了他身后的郑成功。 “而且,还有郑卿的引荐,朝廷的大门,永远为郑氏敞开!” 然而郑芝龙仍然跪地不起,声音更加恳切: “芝龙不敢起身!昔日之过,非一言可蔽。今日愿亲为前锋,直取金陵,若不能破城,愿受军法处置!” 这时,站在郑芝龙身后的郑成功也单膝跪地,声音清朗却坚定: “属下愿随父亲郑芝龙一同为前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渊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之所以一定要把郑成功从京师叫来,就是为了让郑芝龙彻底放心,彻底归顺朝廷。 于是,魏渊这才上前,亲手扶起郑芝龙: “好!既然你们父子有此决心,我便成全你们。” 他转向长江,挥手道。 “长江天堑,就交给郑总兵了。水师为先锋,直取金陵!” 郑芝龙激动不已,连声道: “必不负柱国所托!芝龙这就整顿水师,三日内必克采石矶,为大军打开通往金陵的水路!” 待郑家父子离去整顿水师后,孙传庭低声问魏渊: “柱国,郑芝龙反复无常,当真可信?” 魏渊目送远去的郑家父子,淡淡道: “郑芝龙或许不可全信,但成功我们情同手足,有他跟着,我放心。况且。。。” 他嘴角微扬。 “如今大势在我,郑芝龙是聪明人。” 水军已经就位,魏渊站在武昌城头,远眺东方。在那里,金陵城已经门户大开,最后的决战即将到来。 长江之上,明军战舰如云,帆樯如林,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壮观。 而此刻的玄武湖心岛上,杨谷正手持钓竿,静静注视着水面浮漂。徐祉妍轻步走来,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 “起风了,回屋吧。” 杨谷抬头望向西方的天空,那里乌云正在积聚。他轻轻叹了口气: “暴风雨要来了。” 湖面泛起涟漪,鱼儿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纷纷潜入水底。远处金陵城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仿佛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长江之上,千帆竞发,郑芝龙的水师舰队如移动的城堡群,向着金陵门户采石矶压境而来。 时值东南风起,正是水师进攻的绝佳时机。 郑芝龙站在旗舰“镇海号”的指挥台上,手持单筒望远镜观察着采石矶防务。 这座自古兵家必争的江防要塞,此刻布满了白莲教的防御工事。江面上横着数道铁索,岸边炮台林立,数十艘白莲教战船在江面游弋。 “父亲,敌军以铁锁横江,强攻恐损失惨重。” 郑成功在一旁提醒道。 郑芝龙嘴角微扬: “森儿看好了,如今你虽然贵为阁臣,可这水上作战的功夫,还得看为父的。” 他当即下令: “福船在前,以红衣大炮轰击岸防炮台!艨艟快船分两翼包抄,火船准备!” 命令通过旗语迅速传遍整个舰队。 巨大的福船缓缓前出,侧舷炮窗打开,露出黑洞洞的炮口。这些福船每艘配备红衣大炮二十余门,射程远超岸防火炮。 “放!” 郑芝龙令旗挥下。 震耳欲聋的炮声顿时响彻江面,炮弹如雨点般砸向采石矶炮台。白莲教守军显然没料到明军火炮射程如此之远,顿时陷入混乱。 与此同时,数十艘艨艟快船如离弦之箭,分两翼快速穿插。 这些灵活的小船避开主战场,专门袭击白莲教的水师战船。 接舷战中,郑家水师展现出丰富的海战经验,钩拒、火罐、弓弩配合无间。 最令人惊叹的是火船战术。 二十余艘装满火药和易燃物的小船,借着风势直冲铁索防线。船上的死士在接近目标时点燃火药,然后跳江逃生。 轰隆!轰隆! 接连的爆炸声中,横江铁索被炸断数处。郑家水师主力趁机突入,与白莲教水师展开激烈水战。 郑芝龙派出一队精锐,乘快船直取白莲教旗舰。接舷战中,郑家水军手持长刀,如入无人之境,连斩数名敌将,最终砍倒白莲教水师统领的将旗。 “好!” 郑芝龙在指挥船上看得分明,不禁击节赞叹。 水战持续不到两个时辰,白莲教水师已然溃不成军。 残存的战船或沉或逃,江面上到处是漂浮的木板和尸体。岸防炮台也在福船的持续轰击下相继哑火。 郑芝龙见时机已到,下令: “登陆队进攻!夺取炮台!” 数百艘小船满载士兵,如蚁群般向岸边涌去。郑家军士兵冒着零星箭矢,迅速登陆,很快控制了大部炮台。 日落时分,采石矶要塞上升起了大明旗帜。 郑芝龙站在最高处的炮台上,远眺金陵方向,对身旁的郑成功道: “森儿,这场胜利才是咱们郑家的投名状,以后郑家的荣辱就靠你了。我知道你同柱国关系好,但切记,伴君如伴虎。” “孩儿谨记父帅教诲。” 此战,郑芝龙水师以伤亡不足五百的代价,全歼白莲教水师,毙敌两千余,俘虏三千多人,彻底打开了通往金陵的水路门户。 消息传回武昌,魏渊抚掌大笑: “好个郑芝龙!果然不负所托!” 长江天堑已破,金陵就在眼前。 最后的决战,即将在这座古城下展开。 第685章 金陵攻防战 金陵城下,战云密布,肃杀之气弥漫天地。 魏渊统帅的明军水陆并进,如铁桶般将这座白莲教最后的堡垒围得水泄不通。 长江江面上,郑芝龙率领的水师舰队铺天盖地,大小战船不下三百艘。 最引人注目的是二十余艘巨型福船,这些海上巨无霸每艘配备红衣大炮二十余门,侧舷炮窗全部打开,黑森森的炮口直指金陵城墙。 桅杆上郑字大旗猎猎作响,水兵们忙碌地做着最后的战前准备。 陆地上,明军连营数十里,旌旗蔽日。 中军大帐前,魏字帅旗与天子黄龙旗并立,在晨风中威严飘扬。各营将士披坚执锐,列阵以待。 孙传庭部镇守东线,猛如虎部扼守西线,莫笑尘的新军作为预备队随时待命。营中炊烟袅袅,战马嘶鸣,一派大战将至的肃穆景象。 攻城战从黎明时分正式开始。 随着魏渊一声令下,明军火炮齐鸣。近百门各式火炮同时怒吼,炮弹如雨点般砸向金陵城墙。 新式佛朗机炮射速极快,砰砰之声不绝于耳;红衣大炮虽然装填较慢,但每发炮弹都势大力沉,轰击在城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郑芝龙水师也从江面发炮,形成交叉火力。 福船侧舷火炮齐射时,整个船身都会向后坐沉数尺,江面激起巨大波浪。水师炮火专门瞄准城墙薄弱处和箭楼,与陆军炮火形成完美配合。 金陵城墙虽坚,但在持续不断的轰击下也开始出现裂痕。 最初是墙皮剥落,继而出现裂缝,最后大块城砖开始松动脱落。 守军试图用沙袋填补缺口,但在密集炮火下,修补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破坏的速度。 朝阳完全升起时,城墙已是千疮百孔。魏渊在指挥台上远眺战况,冷静下令: “传令郑芝龙,水师集中火力轰击仪凤门段城墙。孙传庭部准备攻城车和云梯。” 战鼓擂响,号角长鸣。明军将士如同潮水般向城墙涌去,金陵攻防战进入最惨烈的阶段。 “报!仪凤门段城墙出现裂缝,宽可容指!” 传令兵浑身尘土,踉跄入帐急报。 “报!水西门箭楼被毁,守军死伤惨重!” 又一骑探马飞驰而至,声音急促。 战报如雪片般传至中军大帐,诸将面色凝重,唯独魏渊依旧镇定自若。 他深知金陵城防坚固异常,六朝古都的城墙历经千年加固,墙基深达三丈,外包青砖内填夯土,强攻必然损失惨重。 “传令郑芝龙。” 魏渊声音沉稳。 “水师分兵佯攻下关码头,多张旗帜,广布疑兵,吸引敌军注意。” 他转身对孙传庭道: “孙将军率本部精锐,主攻仪凤门裂缝处,集中所有火炮轰击一点。” 又对帐下悍将莫笑尘吩咐说: “笑尘,你率新军第一镇强攻水西门。那里箭楼已毁,正是突破口。” 莫笑尘抱拳领命,脸上因激动而泛红: “末将必破水西门!” 战至午时,烈日当空。 水西门处杀声震天,莫笑尘亲率八百新军敢死队,冒着箭雨滚石发起强攻。这些精锐换上了重甲,手持巨斧重锤,专门破坏城墙。 “放震天雷!” 莫笑尘大吼。 士兵们将装满火药的木桶推至城下,引信点燃。 轰隆巨响中,水西门段城墙终于坍塌出一个缺口。 “随我杀!” 莫笑尘一马当先,手持双斧跃上废墟。身后精锐如潮水般涌上,与守军展开惨烈厮杀。 城头顿时陷入惨烈的混战。 新军第一镇总旗梅征紧随着主将莫笑尘,第三个跃上水西门的废墟。 他刚站稳脚跟,一股热浪夹杂着血腥气就扑面而来。 “结阵!结阵!” 梅征声嘶力竭地大吼,同时挥刀格开一支斜刺里杀来的长枪。他身后的士兵迅速以他为核心结成一个小型圆阵,长枪向外,火枪手居中。 白莲教徒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熟悉每一条街巷、每一处箭楼、每一个瓮城的构造,利用地形发起疯狂阻击。 梅征看到有个白发老翁竟然从箭楼暗窗中探出身子,用弩箭射倒了他麾下的一名火枪手。 “无生老母庇佑!” 狂热的口号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梅征亲眼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教徒不顾刺入胸膛的长枪,硬生生向前冲了数步,用牙咬住了一个明军士兵的喉咙。 最可怕的是那些身绑火药桶的死士。 梅征刚带队冲过一个街口,就看见一个双目赤红的年轻人咆哮着冲来,胸前绑着的火药桶嗤嗤冒着火花。 “散开!” 梅征厉声警告,同时举枪射击。 “崇祯式”喷出火焰,那名死士应声倒地,火药桶在数步外爆炸,震得梅征耳鸣不止。 街道上尸体很快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踩上去黏滑得令人作呕。 梅征的靴子早已被血浸透,每迈一步都会发出咕叽的声响。 “向前推进!不要停!” 莫笑尘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这位从辽东尸山血雨中爬出来的将军飞舞着长刀,所过之处残肢断臂四处飞溅。 梅征率部紧随其后,他们采取车轮战术:长枪兵结阵前压,火枪手轮番射击,逐步清理每条街道、每座房屋。 有时刚清理完一个院落,转眼间又从地道中冒出新的敌人。 在一个十字路口,梅征部遭遇了顽强抵抗。白莲教徒利用街垒做掩护,箭矢如雨点般射来。 “火枪手压制!长枪队左翼包抄!” 梅征冷静下令。他亲自带领一队士兵从侧面破墙而入,突然出现在敌军背后。 经过半个时辰的浴血奋战,这个据点终于被攻克。梅征靠在残破的墙壁上稍事休息,这才发现左臂不知何时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总旗,您的伤。。。” 一个年轻士兵急忙过来要为他包扎。 梅征推开他的手: “无妨。清点人数,补充弹药,继续前进!” 他望向远处,只见越来越多的明军旗帜在城头升起。 水西门这个突破口正在不断扩大,但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梅征握紧手中的刀,深吸一口充满硝烟和血腥的空气,再次投入到残酷的巷战中。 与此同时,在下关码头方向,郑芝龙水军的佯攻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新军第七镇百户刘好骑站在登陆小船的船头,望着越来越近的江岸,手心微微出汗。 他所在的船队共有三十余艘小船,每船载二十人,正迎着箭雨向码头冲去。 “举盾!” 刘好骑大喝一声,士兵们立即将藤牌举过头顶。箭矢叮叮当当地打在盾牌上,不时有惨叫声传来——总有箭矢从缝隙中钻入。 小船猛地撞上码头木桩,刘好骑第一个跃上岸: “第七镇的弟兄们,随我来!” 他挥舞长刀,带领士兵们冲向码头区的仓库和货栈。 这里的守军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许多白莲教徒还在从营房中匆忙冲出。 战斗瞬间白热化。 刘好骑部且战且进,故意制造巨大声势,吸引守军注意。正如魏渊所料,大批白莲教守军从其他防区调来增援,水西门的压力顿时大减。 就在激烈的拉锯战中,刘好骑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惨叫。 他猛地转头,竟然看到第八镇的总旗朱辅煜正被三名白莲教徒围攻,左腿已然受伤,跪地苦战。 “小子!” 刘好骑目眦欲裂,立即对副手喊道。 “你带队继续向前推进!我去救人!” 他不顾箭矢纷飞,几个起落就冲到战团附近。 一名白莲教徒正举刀要向朱辅煜劈下,刘好骑大喝一声,长刀如闪电般划过,那教徒应声倒地。 “小心!” 朱辅煜突然惊呼。 刘好骑感觉背后风声骤起,急忙侧身闪避,一柄长枪擦着他的肋骨刺过。他反手一刀,结果了偷袭者的性命。 另外两名教徒见状,嚎叫着扑来。 刘好骑格开一人的攻击,却被另一人划伤了手臂。就在这时,负伤的朱辅煜强忍疼痛,猛地起身抱住那个教徒的双腿: “快!动手!” 刘好骑毫不犹豫,一刀刺入教徒胸膛。鲜血喷溅在他脸上,温热而腥咸。 扶起好友,刘好骑急切地问: “伤得重吗?” 朱辅煜咬牙摇头: “腿上有伤,死不了。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你们的攻击范围啊!” “我们是佯攻,专门来吸引诱导敌人兵力的!” 刘好骑边说边为好友简单包扎伤口,“你怎么也在这儿?” “第八镇奉命增援水西门,途中被调来码头救援。” 朱辅煜苦笑道。 “没想到在这里中了埋伏。” 刘好骑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这不是兄弟我来了嘛!哈哈,还有。。。” 刘好骑的语气变的正式起来,他拍了拍胸口。 “谢谢你的软甲,在四川时救过我的命。” 朱辅煜显然不适合刘好骑突然变的这么正式。 “去你的!你可得还我啊!” 突然,远方传来震天的战鼓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水西门方向,只见越来越多的明军旗帜在城头升起。 “报!莫将军已控制水西门瓮城!” “报!孙将军部正在猛攻仪凤门!” 传令兵的声音由远及近。紧接着,中军方向响起全面总攻的号角。 战鼓震天,数以万计的明军如潮水般向金陵城涌去。 刘好骑与朱辅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激动。 “看来咱们的佯攻起作用了。” 刘好骑笑道。 “走吧,我扶你到安全处。” “不!” 朱辅煜坚定地摇头。 “给我找根长矛当拐杖,咱们第七镇和第八镇一起,把这码头给拿下来!” 两人相视而笑,继续投入到战斗中。 而在远处指挥船上的郑芝龙,看到码头方向的激烈战况,满意地捋须颔首: “佯攻成真攻,甚好!传令,加强攻势,务必牵制住这批守军!” 金陵城,这座白莲教最后的堡垒,终于在明军水陆夹击下露出了破绽。 玄武湖心岛上,时光仿佛凝固。竹影婆娑,碧波微漾,与一江之隔的金陵城中的震天杀声形成诡异对比。 第686章 金陵一梦 杨谷与徐祉妍对坐在临水的竹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局残棋。 徐祉妍素手执白子,沉吟良久方才落子。她的手很稳,丝毫不受远处隐约传来的炮火声影响。 “听炮声的密度和方向,明军应该已经破城了。” 徐祉妍轻声说道,语气极为随便。 “水西门方向的喊杀声最盛,想必是主攻方向。” 杨谷目光依然停留在棋盘上,仿佛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落子。他执黑子的手指修长有力,关节处有着长期握兵器留下的老茧。 “魏渊用兵,向来如此。” 杨谷终于落下一子,声音低沉而平静。 “先以雷霆之势破其一点,再趁乱扩大战果。当年在南阳练兵时,他就最爱这般打法。” 徐祉妍微微颔首,为两人续上新茶。 茶香袅袅,与远处飘来的硝烟味奇异交织。 她忽然轻声道: “还记得你总是同我说起,在南阳与魏渊的第一次相遇,兴奋地说遇见了真英雄。” 杨谷嘴角微微上扬: “呵呵,对!那时候我记得还宰了他一顿什么‘金豆套餐’,那时在南阳城内可是一餐难求啊。” 他的目光掠过湖面,似乎穿过时空看到了那个热血沸腾的自己。 忽然,一艘小船急急划破湖面宁静。 船未靠稳,一个身着白莲教服饰的亲信就跳上岸,踉跄着跑来,扑通一声跪在竹亭外。 “杨帅!城破了!明军已经攻入城内!” 亲信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和焦急。 “水西门、仪凤门都已失守,尊主。。。尊主下落不明!有人看见他带着亲信往秦淮河方向去了!” 杨谷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黑子在指尖停留片刻,又缓缓落在棋盘上: “知道了。你走吧,换个名字,好好活下去。” 亲信不可置信地抬头: “杨帅!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们在浦口备了快马,只要过了江。。。” 杨谷抬手打断他,目光依然投向远处的金陵城: “我累了。这乱世,我看够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那不是肉体的疲倦,而是源自灵魂的倦怠。 亲信跪地向前爬了几步,泣不成声: “杨帅!弟兄们都在等您!只要您振臂一呼,咱们还能。。。” “走吧。” 杨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告诉还在抵抗的弟兄们,放下兵器,回家去吧。” 亲信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抵在青石板上久久不起。徐祉妍轻轻推过一个包袱: “这里面有些银两和干粮,拿着吧。” 亲信含泪接过,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小船。船桨划破水面,渐渐远去,湖心岛重归宁静。 徐祉妍起身,走到杨谷身后,轻轻为他按摩太阳穴: “真的不后悔?” 杨谷握住她的手: “与其苟且偷生,不如与你在此了结。这些年来,欠你的太多。” 远处,金陵城的方向突然升起滚滚浓烟,隐约传来建筑倒塌的轰鸣声。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仿佛那不过是夕阳下的又一道风景。 徐祉妍轻声道: “我去准备晚膳。今日,我想亲手为你炖一盅莲子羹。” 杨谷颔首,目光再次落回棋盘,独自对弈起来。 此时的金陵城已陷入末日般的混乱。 街巷间,明军与白莲教残部展开残酷的巷战,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鲜血。曾经神圣的白莲教总坛此刻浓烟滚滚,那些虔诚的教徒要么战死,要么茫然失措地四处奔逃。 徐少谦在总坛地宫中匆忙收拾金银细软,对身旁苦苦哀求的长老们厉声呵斥: “糊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竟然抛下数万教众,带着十余亲信从密道悄然逃走,将那些将他奉若神明的信徒留在炼狱之中。 魏渊策马入城,玄甲上沾满征尘。 他冷静地指挥各部肃清残敌,下令严禁杀戮投降者。当听到杨谷仍在玄武湖岛未走时,他立即命人备船: “我要亲自去见杨兄。” 小船划破玄武湖的平静,岛上的竹影越来越清晰。 然而当魏渊踏上小岛时,眼前景象让他顿住脚步。 竹舍已然起火,火势凶猛,映红半边天空,将黄昏的天色染得如同血色。 “杨兄!魏渊求见!” 魏渊高声喊道,声音中带着难得的情感波动。 火海中传来杨谷平静得近乎超然的声音: “兄弟,别来无恙。杨某今日就此别过,愿来生我们还能并肩战斗。” 他的语气仿佛不是在告别生命,而是在结束一场漫长的旅程。 徐祉妍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清越而坚定: “夫君,我随你去。黄泉路上,不让你独行。” 魏渊默然片刻,火焰的热浪扑面而来,他却感觉心中一片冰凉: “何必如此?天下已定,何必以死明志?” “我说过,这是属于我的献祭。” 杨谷的声音渐弱,却依然清晰。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到底。” 竹舍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声响,杨谷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的路还在前方,大明需要你,天下需要你。。。我相信你!” 魏渊伫立良久,火焰在他眼中跳动。 他想起多年前南阳校场上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领,想起并肩作战的岁月,想起分道扬镳时的痛心。 如今,一切都要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杨兄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魏渊最终问道,声音低沉。 火海中传来最后的话语: “人生短短,如梦似幻;较于天地,岂有不灭。。。兄弟,我先走一步了,你一切顺利。。。” 火越烧越大,竹舍轰然倒塌,火星四溅,如同万千萤火飞向夜空。 魏渊伫立良久,最终整理衣冠,对着熊熊烈火深深一揖: “一路走好,我的兄弟。” 在那一刻,魏渊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真理:有些人注定无法同行,即便是最亲密的战友,也可能会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历史的车轮从不因个人的悲欢停留,它只会碾过无数理想与信仰,继续向前。 火焰渐渐熄灭,只余灰烬。 魏渊转身离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 他知道,自己还要继续走下去,带着逝去之人的期望,走向那个未知却又必须面对的未来。 金陵城破,白莲教覆灭。 硝烟尚未散尽,魏渊便下达了严厉的安民令:严禁杀戮俘虏,不得骚扰百姓,违令者斩。 命令一出,原本惶惶不安的金陵城渐渐恢复秩序。许多白莲教将领听闻杨谷夫妇的选择,深受震撼,纷纷自缚请降。 他们排着长队,在明军看守下低头走过曾经誓死守卫的街道,眼神复杂地望着那座他们曾经誓死守卫的城市。 三日后,魏渊选择在金陵原弘光皇宫的废墟上设祭。 这里曾是南明小朝廷的所在,也是白莲教建政的象征之地。 祭坛简单而庄重,香烟缭绕中,供奉着所有战死者的牌位,无论是明军将士,还是白莲教信徒,甚至包括杨谷夫妇的灵位。 魏渊站在高处,玄甲未卸,猩红战袍在微风中轻扬。他目光扫过台下众将,声音沉痛而有力: “今日一统,非我魏渊一人之功。” 他顿了顿,望向台下伤痕累累的将士们。 “是孙传庭将军血战襄阳,是猛如虎将军死守隘口,是郑芝龙总兵打通长江,是莫笑尘将军率先登城,是千千万万将士用命之功!” 众将肃立,许多老兵忍不住拭去眼角的泪水。 魏渊走向杨谷的灵位,轻抚牌位,继续道: “望诸位以我兄杨谷为鉴:争天下易,守本心难。战场上的胜负分明,可人心中的正邪善恶,往往只在方寸之间。今日我们得胜,更当时刻自省,勿忘初心。” 他转身面向长江方向,夕阳如血,洒在江面上,泛起万点金光。 “两年前,崇祯陛下殉国,中原大乱,烽烟四起。今日,这场动乱终于平息。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凝重。 “更大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我们要重建的不仅是一座城池,更是天下的秩序与民心。 北有满清虎视眈眈,西有流寇余孽未清,中原大地百废待兴。诸位,” 魏渊目光如炬。 “真正的征战,现在才开始。”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将领都陷入沉思。他们忽然明白,攻城略地只是开始,如何守住这片江山,如何让百姓安居乐业,才是真正的考验。 祭礼结束后,魏渊独自站在江边,望着奔流不息的长江。莫笑尘悄悄走来,低声道: “柱国,徐少谦的下落已有线索,据说往海上去了。” 魏渊摆摆手: “不必追了。一个失去信念的狂徒,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最后望了一眼玄武湖方向,轻声道: “传令,在湖心岛原址立碑,就写,故友杨谷夫妇安息之所。” 莫笑尘领命而去。 夕阳完全沉入江面,黑夜降临。 但金陵城中,点点灯火依次亮起,仿佛在黑暗中燃起了希望的星火。 魏渊默默的注视着眼前这片饱经沧桑的大地,他知道眼中的这一点点星星之火,将来必能够掀起燎原之势。 “是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辈又怎能颓废呢?还有广阔的天地在等着我去探索,还有无数的强敌在等着我去征服。杨谷兄,你的夙愿、你的野望、你的理想、你的浪漫,都交给我魏渊来实现吧,我就是你的眼,我会帮你好好欣赏这个世界的!” 第687章 世道转变 金陵城的深秋,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这座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古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硝烟的刺鼻、血腥的锈蚀尚未完全散去,却又夹杂着炊烟的温暖和早市上蒸腾的食物香气。 凉风拂过街巷,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也稍稍吹散了连日来的肃杀之气。 魏渊特意褪去了那身标志性的沉重甲胄,只着一袭简单的玄色常服,腰系革带,脚踏皂靴,看起来像个寻常的文人士子。 唯有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偶尔闪过的锐利目光,透露出不凡的气度。他信步走在街道上,身后跟着如同铁塔般的贴身侍卫牛金。 “公子,您看这铺子都开张了!“ 牛金粗犷的嗓音在清晨的宁静中格外响亮,惊得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从屋檐飞走。 几个早起的商贩闻声好奇地张望,见到是牛金那一副凶神样子,连忙低下头去。 这壮汉比魏渊高出半个头,虎背熊腰,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将青布外衣撑得紧绷绷的。 他腰间佩着一柄厚重的环首刀,随着步伐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魏渊微微颔首,目光缓缓扫过街道两旁。工匠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木匠在修理被战火损毁的门窗,发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泥瓦匠站在脚手架上,仔细地修补着墙上的破损;几个妇人蹲在街边,清洗着被血污沾染的石板路。 虽然到处可见战火留下的创伤——焦黑的梁柱、破损的墙壁、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但整座城市已经呈现出井然有序的气象。 商贩们陆续摆出摊位,叫卖声此起彼伏。 一个老翁正在整理他的竹编摊子,各种精巧的篮筐簸箕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是个卖早点的摊贩,蒸笼里冒出腾腾热气,散发着包子和蒸饼的香味;更远处,几个布商正在展开色彩鲜艳的绸缎,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一队明军士兵巡逻经过,铠甲铿锵作响。 为首的队正一眼认出魏渊,立即肃立行礼,身后的士兵们也齐刷刷地站得笔直。 魏渊轻轻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巡逻,不必多礼。士兵们这才继续前进,但步伐明显更加整齐有力,显然是想在统帅面前展现出最好的军容。 牛金凑近些,压低声音道: “公子,百姓们看起来安心多了。前几天还有人见了官军就躲呢!“ 魏渊唇角微扬: “乱世求存,本是常情。如今秩序恢复,自然就安心了。“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正在帮父亲摆摊的少年身上,那孩子虽然衣衫褴褛,脸上却带着明亮的笑容。 晨光渐渐强烈,驱散了薄雾,也照亮了这座正在苏醒的城市。 魏渊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依然能嗅到隐约的血腥,但更多的,是生活重新开始的希望气息。 魏渊负手而立,目光掠过正在修缮中的街市,微微颔首: “倒是比杨寅想的恢复得快。“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几分欣慰。 “百姓但得温饱,便知礼仪。乱世之中,能有一口安稳饭吃,便是最大的福分。“ 牛金粗大的手掌挠了挠后脑勺,憨声道: “要俺说,还是公子您治军严明。进城那会儿就下了死命令,不许扰民,不许抢掠。要是换做那些贼兵,早把这金陵城抢得底朝天了!俺可是听说,白莲教刚进城那会儿,纵兵抢了三天三夜呢!“ 魏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忽然停留在街角一处残破的豪宅门楼上。 那宅子虽然已经破败,但从精美的雕花和宏伟的规模,仍能看出昔日的辉煌。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老牛,你还记得咱俩刚见面的时候,杨寅问过你的,江南有名的四大家族吗?郑、秦、钱、安,他们现状如何?“ 牛金眨巴着一双铜铃大眼,努力在认知范围中搜寻: “郑家俺知道!郑总兵现在可是咱们的人,在金陵之战立了大功。郑森那小子就更不用说了,“ 他咧开大嘴笑道, “公子您把他提拔进了内阁,还给他赐名‘成功‘。现在这小子可是出息了,俺老牛是没法跟在东瀛的时候那样,跟他一块喝酒闹腾了!“ 魏渊不禁笑骂: “你个老牛!咋的,你也想进内阁啊?“ “哎呦喂,公子您就别拿俺开玩笑了!“ 牛金连连摆手, “俺连字儿都不认识多少,去了还不得让人笑话死?俺就乐意跟在公子身边,给您牵马执镫,这就挺好!“ “行啊老牛,“ 魏渊挑眉, “如今也学会说话了。“ 牛金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继续道: “钱家嘛。。。“ 他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几分鄙夷, “俺听说那个钱谦益,先是投了弘光朝廷,后来又降了白莲教,最后眼见咱们打来了,竟然又想投诚!这种三姓家奴,谁看得起啊!现在钱家宅子都让人给砸了,族人四散逃命,惨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魏渊轻叹一声,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惋惜: “文人无行,终致此祸。钱牧斋才学是有的,可惜少了些风骨。“ “秦家更惨!“ 牛金压低声音,凑近些说道, “他们家的生意都依托漕运,战事一起运河断了,家里积压的货物全烂在仓库里。后来乱民冲进府邸,“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听说一家老小都没逃出来。。。真是造孽啊!“ 魏渊沉默片刻,缓缓道: “乱世之中,财富反而招祸。秦家富甲一方,却无自保之力,终成他人眼中肥肉。“ 他顿了顿,又问, “那安家呢?“ “安家倒是聪明,“ 牛金说道, “眼见形势不妙,早早就变卖家产,举家迁往福建了。不过现在咋样,俺就不知道了。听说走的时候很是狼狈,几代人积攒的家业,就这么散喽!“ 魏渊望着远处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若有所思: “兴衰更替,本是常理。有人倒下,就有人站起来。这金陵城,终究会迎来新的主人。“ 二人信步转过街角,来到一片幸免于战火的街区。 这里的房屋相对完好,屋檐下挂着风干的腊肉和红辣椒,窗台上摆着几盆秋菊,为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增添了几分生活气息。 几个总角小儿正在空地上追逐嬉戏,踢着一个用藤条编成的球。银铃般的笑声洒满街道,与远处工匠施工的叮当声交织成奇妙的乐章。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追球时不小心绊倒在地,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刚要咧嘴哭喊,他的母亲急忙从旁边的布铺里跑出,将他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宝儿不哭,娘吹吹就不疼了。“ 那妇人约莫三十年纪,衣着简朴却整洁,温柔地拍着孩子的背。 那男童破涕为笑,忽然注意到魏渊在看他,竟露出个缺了门牙的灿烂笑容,还笨拙地抱拳行了个礼,显然是见过些世面的商家孩子。 魏渊微微一怔,随即颔首回礼,眼中掠过一丝难得的柔和。 “这些娃儿倒是快活。“ 牛金憨笑道,粗犷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慈祥。 “打生打死是他们大人的事,娃儿们只要有口吃的,有伴儿玩,就乐呵得很。要俺说,这天底下的道理,其实就这么简单。“ 魏渊注视着那对母子,母亲正细心拍去孩子衣襟上的尘土,眼中满是纯粹的爱意。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 “坏了!“ 魏渊突然止步,右手不自觉地握成拳, “侯治父子!自归辽东后军务繁忙,把他们安排去帮琉球王子复国后,竟把他俩给忘了!“ 牛金先是一愣,铜铃大眼眨了眨,随即猛地拍了下脑门,发出清脆的响声: “哎呦!俺这猪脑子!侯总兵之前确实托人捎信来,说他们先在琉球安顿下来了。毕竟当年属于无诏出兵,回来的话只怕会遭受朝廷的处罚。。。对了!还让俺秘密向公子您汇报!俺这。。。俺这榆木脑袋,一说是要秘密的,全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魏渊愕然转头,只见牛金那张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懊恼,一双大手不住地搓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对视片刻,两人突然同时放声大笑起来。魏渊笑得前仰后合,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在这笑声中消散;牛金则笑得满脸通红,不住地拍打自己的脑袋,连声道: “该打!该打!“ 路过的百姓纷纷侧目,不明白这两位气度不凡的大人为何在街市上如此开怀。 但这笑声中没有任何嘲讽,只有对故友无恙的由衷欣慰,以及对这乱世中难得温情时刻的珍惜。 笑毕,魏渊拭去眼角的泪花,轻声道: “有人衰败,就有人崛起;有人离去,就有人归来。这便是世道啊。侯家父子既然在琉球安好,倒是意外之喜。回去之后立刻行文,让他们回来吧,战后重建,需要人才!“ “好嘞!” 魏渊望向远处渐渐升起的朝阳,他知道,建设一个新秩序,远比打破一个旧秩序要苦难的多,他必须一步一个脚印的去改变这个饱受战乱摧残的天下。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88章 总讨伐令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原洪武皇宫改建的大明柱国府内。魏渊信步走入议事厅,清晨的漫步让他神清气爽,连日的疲惫似乎都被秋日的凉风吹散了少许。 然而当他踏入厅堂,映入眼帘的仍是堆积如山的军政文书和等待议事的文武官员。 “柱国。“ 孙传庭躬身行礼,脸上带着几分忧色, “各地急报如雪片般飞来。“ 魏渊微微颔首,径直走向厅堂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案。案上铺开着一幅精心绘制的大明疆域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色旗帜——红旗代表仍在负隅顽抗的势力,蓝旗表示已经归顺的地区,黄旗则是态度暧昧的割据势力。 孙传庭手持竹鞭,指向地图上的几个重点区域: “靖江王朱亨嘉在桂林僭称帝号,改元洪武,拥兵五万;鲁王朱以海在浙东自称监国,控制绍兴、宁波等地;徐州高杰残部仍在负隅顽抗,虽只剩八千余人,但据城而守,甚是棘手。。。“ 他的竹鞭在地图上移动,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各地还有大大小小数十股势力,或占山为王,或割据州县。如武大定盘踞汉中,王祥割据遵义,沈犹龙控制松江。。。更不必说那些零散的义军和豪强武装。“ 魏渊目光深邃,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厅内众文武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决断。 “天下苦战久矣,百姓渴望太平。“ 魏渊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些势力,无非是趁着乱世攫取权柄的枭雄罢了。真正心系苍生者,早已归顺朝廷。“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每一个标注点: “诸位以为,该如何处置这些割据势力?“ 厅内顿时议论纷纷。有主张立即发兵征讨的武将,有建议招安怀柔的文臣,还有提出分化瓦解策略的谋士。魏渊静静听着,不时微微颔首,却不立即表态。 经过两个时辰的激烈讨论,魏渊终于抬手止住众人的议论。“传令,“ 他的声音清晰有力, “三日后清晨,召集文武百官,本帅有重要宣告。“ 三日后的黎明,金陵城钟鼓齐鸣。 文武百官齐聚柱国府前广场,各级将领、地方官员乃至士绅代表也都到场。在万众瞩目下,魏渊登上前朝留下的汉白玉高台,玄甲外罩猩红战袍,在晨光中不怒自威。 他展开一卷明黄诏书,声音如洪钟般响彻广场: “自崇祯陛下殉国,天下分崩,群雄并起。今伪顺、西贼、弘光、白莲诸逆皆已平定,唯余宵小负隅顽抗。特此昭告天下:凡割据地方者,限三月之内赴京师朝觐永熙皇帝,缴印归顺。逾期不至者,视同逆贼,天兵所至,片甲不留!“ 诏书用词严厉,气势磅礴。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最后的通牒震撼。更令人震惊的是,魏渊随即下令将讨伐令抄写千份,派八百快马分送全国各地,务求每个割据势力都能收到。 消息如野火般传开,天下震动。 桂林靖江王府内,朱亨嘉身着赭黄龙袍,头戴缀珠冕旒,暴怒地将讨伐令撕得粉碎,纸屑如雪片般飘落在铺着金丝地毯的大殿上。 “魏渊匹夫!安敢如此!“ 他咆哮着,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朕乃大明正统,太祖血脉!他魏渊算个什么东西,拉出个黄毛小儿就敢说成是先帝太子!杨寅呸!还叫杨寅去朝拜他,他来拜见杨寅还差不多!“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这位自封的“洪武皇帝“虽然只在广西一隅称帝,排场却摆得十足。 在浙东沿海的鲁王军营中,朱以海手持讨伐令,站在海堤上远眺波涛。 海风拂动他略显陈旧的亲王服饰,这位监国王爷眉头深锁,对身旁的老臣叹道: “魏渊势大,已据金陵,若与之硬抗,恐非良策。“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 “但若就此归顺,又恐辜负了这些年随杨寅们辗转海上的将士们。。。“ 海浪拍岸声阵阵,仿佛在应和着他心中的波澜。 徐州军营内,高杰的旧部们围着一纸讨伐令吵得面红耳赤。副将李成栋猛地一拍桌子: “魏渊这是要赶尽杀绝!咱们当年随高总兵转战中原,如今就剩这么点弟兄,降了也是死路一条!“ 参军冯厚敦却摇头道: “不如降了吧,好歹留条活路。听说魏渊对归顺者还算宽厚。“ 突然,一个满脸刀疤的老校尉拔出佩刀插在桌上:“放屁!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在云南昆明黔国公府,沐天波独自站在祠堂里,面前是沐家世代镇守云南的牌位。 他轻轻抚过讨伐令,对身边的老管家低声道: “魏渊这是要一统天下了。杨寅沐氏世代忠良,自当以苍生为念。“ 香炉中青烟袅袅,映照着他坚定的面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云南远离中原,这些年杨寅们保境安民,如今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在遥远的青海草原,固始汗的金帐内,这位和硕特部首领接过使者呈上的镶金讨伐令,粗犷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有意思。“他对帐下的头领们笑道, “告诉魏大将军,杨寅固始汗愿与他交个朋友。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狡黠的光, “草原上的雄鹰,不会轻易低下头颅。“ 除此之外,各地大小势力反应不一: 在海南岛上,占据琼州府的前明参将吴六奇接到讨伐令后,立即召集部下: “速备厚礼,本将要亲自前往京师朝觐!“ 他深知孤悬海外的琼州根本无法与魏渊抗衡。 在湖北郧阳山区,占据三县之地的“郧阳总兵“王光恩得知消息后,连夜召集子侄: “杨寅王氏据守郧阳百年,岂能轻易投降?加强关防,准备迎战!“ 在江西赣南,客家义军首领黄萧养站在围屋箭楼上,对族人们慷慨陈词: “客家人永不低头!魏渊要战,那便战!“ 消息如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大明疆域内激起层层涟漪。每一个割据势力都在权衡利弊,每一个决策者都在经历着内心的挣扎。 而这一切,都被魏渊派出的细作详细记录,快马加鞭传回金陵。 长江之上,战船开始集结,魏渊站在金陵城头,远眺西方。他知道,这纸讨伐令已经如预期般震动天下,接下来的三个月,将决定整个中国的命运。 金陵城头,江风猎猎,吹动着魏渊猩红的战袍。 他凭栏远眺,长江如一条奔腾的巨龙向东而去,江面上郑芝龙水师的战船如林,帆影蔽空。 郑芝龙站在一旁,海风吹拂着他略显花白的胡须,低声道:“柱国,此举是否过于急迫?若各方势力联合反抗。。。毕竟这些人中不乏拥兵数万之辈,若是结成同盟。。。“ “他们不会联合的。“ 魏渊目光如炬,语气斩钉截铁, “靖江王自诩正统,鲁王以监国自居,沐天波偏安一隅,固始汗远在边陲。。。这些人各怀鬼胎,注定成不了大事。“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城墙垛口, “杨寅给他们三个月,就是要看看谁识时务,谁冥顽不灵。“ 说着,他转身看向肃立一旁的孙传庭: “传令各军,加紧休整,筹备粮草。三个月后,杨寅要亲率大军,一个个收拾这些不识时务的家伙。“ 孙传庭领命而去后,魏渊的目光再次投向滚滚长江。 此刻他心中清明如镜:尽管已经剿灭了李自成、孙可望、弘光朝廷和白莲教四大割据势力,但在许多人眼中,他魏渊依然是个僭越者。 首先便是永熙皇帝的身份问题。这个乱世之中,没有dnA验证,没有照片视频为证,见过真正太子的人少之又少。 各地藩王和官员中,不乏有人暗中攻击他随便找了个村野少年冒充前太子,好继续把持朝政。这些流言虽然不敢明说,却在暗地里不断发酵。 其次,便是他日益膨胀的权力。坊间已经流传出“魏渊就是当代宇文护“的传闻。宇文护何人?北周权臣,连弑三帝,专横跋扈。 这些传言像毒蛇般在朝野间游走,即便是在他掌控的金陵城内,也不乏窃窃私语。 魏渊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 他深知,在这个乱世,仁义道德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实力和威慑。对于那些胆敢质疑永熙皇帝正统性、质疑他魏渊忠诚度的人,唯有以雷霆手段镇压。 “柱国请看,“ 郑芝龙忽然指向江面, “新造的战船已经下水试航了。“ 魏渊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数艘新式战船正在江面上破浪前行,船头的红衣大炮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好。“ 魏渊颔首, “水师也要做好准备。三个月后,若是有人不识时务,就让这些新式战船去和他们说话。“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郑芝龙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躬身称是。 魏渊转身走下城头,他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朝野间的质疑不会停止,藩王们的反抗也不会轻易平息。 但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示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唯有展现出足够的力量和决心,才能让那些宵小之辈望而却步。 “传令下去,“ 他对随行的文书道, “即日起,加强金陵城防,所有进出人员严加盘查。若有散播流言者,立斩不赦。“ 文书官连忙记录,额头渗出细汗。 魏渊抬头望天,乌云正在天际积聚。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他,已经做好了迎接这场暴风雨的准备。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89章 多路出击 湘西的山道上,秋雨绵绵,泥泞不堪。 莫笑尘骑在战马上,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他战甲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身后,4万余人的大军如长蛇般在崎岖山道上蜿蜒前行,旌旗在雨中低垂,士兵们的脚步声与雨声混成一片。 “这鬼天气!“ 莫笑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身旁的几位将领道, “照这个速度,到达云南边境至少还要半个月。“ 侯世禄勒马靠近,这位刚刚从琉球回来的青年将领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但言谈举止很是稳重: “莫将军不必忧心。这一路过来,各地州县望风归降,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他笑着补充, “就像沅州那个守将,一见讨伐令就开城投降了,连咱们的刀枪都没见着。“ 李过在另一侧冷哼一声,雨水顺着他菱角分明的脸上流淌: “这些墙头草,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一流。不过也好,省得老子动手了。“ 这位原大顺军的将领虽然归顺了魏渊,但说话依然带着几分匪气。 年轻的杨海龙策马跟上,他的骑术明显生疏,在泥泞山路上有些吃力: “将军,老家常说‘雨中山路如油滑‘,看来果真如此。“ 他顿了顿, “不过这一路过来,确实如侯将军所说,各地土司州县大多望风归顺。听说永顺、保靖两大宣慰司都已经上表请降了。“ 莫笑尘颔首: “柱国的讨伐令确实见效。那些小鱼小虾都知道识时务,可惜。。。“ 他话锋一转, “几条大鱼却还在观望。“ 李过嗤笑: “靖江王那蠢货,真以为在桂林称帝就能和柱国抗衡?鲁王躲在海边,指望凭借舟山群岛负隅顽抗。徐州高杰那帮残兵败将,更是螳臂当车。“ 他抹去脸上的雨水, “最让人看不透的,还是云南的沐王府。“ 侯世禄接话道: “所以柱国才派了三路大军同时征讨。郑芝龙率水师直取舟山,曹变蛟猛攻徐州,孙传庭将军亲征桂林。“ 他看向莫笑尘, “而咱们这一路,看似最远,实则最关键。云南地势险要,沐家经营百年,若是硬攻,恐怕。。。“ 话未说完,前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探马飞驰而来,在泥泞中险些滑倒: “将军!前方发现沐王府使者!说是带来沐天波的亲笔信!“ 莫笑尘与众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诧异: “带过来!“ 不久,一个身着沐家服饰的文官在士兵的引领下走来。那人虽然浑身湿透,却保持着文士的风度,恭敬地行了一礼: “沐王府掌书记周维新,奉黔国公之命,特来呈上降表。“ “降表?“ 莫笑尘眯起眼睛, “三个月期限已过,现在才来投降?“ 周维新不卑不亢地道: “将军明鉴。云南地处边陲,消息闭塞,讨伐令月前才送达昆明。黔国公得知消息后,立即召集众将商议,决定上表归顺。“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信函, “这是黔国公的亲笔降表,另有云南各地土司的联名请降书。“ 莫笑尘接过信函,拆开查看。信中沐天波语气恭顺,表示愿率云南全境归顺朝廷,并邀请明军入驻昆明。 李过在一旁冷笑道: “谁知道是不是缓兵之计?说不定沐天波正在昆明集结兵马呢!“ 周维新正色道: “这位将军多虑了。黔国公诚心归顺,已经下令云南各地守军解除武装,只等朝廷派人接收。若有不轨之心,又何必多此一举?“ 侯世禄低声对莫笑尘道: “将军,此事蹊跷。沐家经营云南百年,怎会如此轻易投降?“ 杨海龙却道: “末以为,沐天波是聪明人。柱国大军连克强敌,天下归心已是大势所趋。负隅顽抗,只会让云南百姓遭殃。“ 莫笑尘沉吟片刻,突然问道: “周先生,本将军问你,沐天波为何突然决定投降?杨寅要听实话。“ 周维新叹了口气,雨水顺着他文士帽的边缘滴落,在他的官袍上浸出深色的水痕。 他环顾四周,见左右都是明军将领,这才压低声音道: “将军明察。实不相瞒,云南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些土司早就对沐王府心怀不满,特别是蒙自的沙氏、元江的那氏,还有几个边远的土司,这些年暗地里没少给沐王府使绊子。“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沐王府中也分主战主和两派。以副总兵陈大经为首的主战派主张凭借天险与朝廷周旋,但以布政使唐兆元为首的主和派则认为。。。认为永熙朝廷既然是大明正统,就应该早日归顺。“ 周维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莫笑尘的脸色,继续道: “特别是有几位土司公开宣布,如果不归顺永熙朝廷,他们就要自己选择出路了。蒙自土司沙定洲更是放话说。。。说沐王府若是执意与朝廷为敌,他就不得不‘为民请命‘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说到这里,周维新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沙定洲这几个月来一直在招兵买马,据说麾下已经聚集了几万彝兵。他表面上说是要助沐王府抵御朝廷大军,但实际上。。。“ 周维新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 “黔国公权衡再三,认为归顺朝廷才是上策,至少。。。至少能保住沐家百年基业。“ 莫笑尘敏锐地捕捉到周维新话中的深意。沙定洲“为民请命“的说法,明显暗藏僭越之心;而“至少能保住沐家百年基业“的表述,更是暗示沐天波投降的背后,有着不得不防的内患。 “有意思。“ 莫笑尘冷笑一声, “这么说,沐天波是怕还没等杨寅大军到来,就先被自己人给‘请命‘了?“ 周维新脸色一白,连忙躬身: “将军明鉴,下官不敢妄议。只是。。。只是黔国公确实是一片诚心归顺。“ 一旁的李过嗤笑道: “好个沙定洲,倒是会挑时候。说不定等咱们到了昆明,他已经把沐天波的人头献上来做见面礼了!“ 侯世禄皱眉沉思: “若真如此,这云南的局势比杨寅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年轻的杨海龙则道: “将军,不管沐天波是真心还是被迫,既然他愿意开城投降,总好过刀兵相见。至于沙定洲之流。。。“ 他冷哼一声, “等大军入驻昆明,谅他也不敢造次。“ 莫笑尘目光如电,直视周维新: “周先生,你回去告诉沐天波,他的降表本将军收下了。但若是其中有诈。。。“ 他手按刀柄, “休怪杨寅大军踏平昆明时,不留情面。“ 周维新连声称是,躬身退下时,额头上已满是冷汗,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待使者走远,莫笑尘立即对亲兵道: “传令下去,加强警戒。同时派人暗中打探这个沙定洲的底细。“ 他望向云南方向,眼神深邃, “看来这云南之行,不会太平静啊。“ 莫笑尘目光扫过众人,见侯世禄依然面带疑虑,李过则是跃跃欲试想要进军,杨海龙则是一脸的思考状。 待使者离去,莫笑尘立即扬起马鞭,声音如洪钟般传遍行军队伍: “全军加速前进!务必在三日内抵达辰州!“ 他转头对亲兵队长吩咐: “派八百里加急,将云南情况禀报柱国。就说沐天波虽表归顺,但滇中局势复杂,待杨寅军查明虚实后再做定夺。“ 命令传下,原本沉闷的行军队伍顿时活跃起来。 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泥泞的山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将士们原本紧绷的神情明显松弛了许多。 “他娘的,总算不用淋雨了!“ 李过大大咧咧地脱下湿透的斗笠,甩了甩上面的水珠, “要是沐天波真肯投降,咱们倒是省了一场恶战。“ 侯世禄也舒展了一下因长时间骑马而僵硬的身躯, “若真能兵不血刃拿下云南,确实是柱国之福,也是百姓之福。“ 他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 “这一路过来,看到那么多州县望风归降,说明天下人心思定啊。“ 杨海龙明显松了口气,年轻的脸庞上露出笑容: “末将出发前还担心要打硬仗,毕竟沐家在云南经营了二百多年。若能和平解决,那是最好不过。“ 他有些笨拙地整理着被雨水打湿的披风。 就连普通士兵们也显露出轻松的神态。行军队伍中开始有了说笑声,有人甚至哼起了家乡小调。几个伙夫趁机在路旁生火,将湿透的干粮烤热分发。 “将军有令,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传令兵骑马沿队伍传达命令,引来一阵欢呼。 士兵们三三两两坐在路旁石头上,脱下湿透的靴子晾晒。有人拿出笛子吹起欢快的曲调,几个年轻的士兵甚至跟着节拍跳起了简单的舞蹈。 莫笑尘看着这番景象,唇角也不由自主地扬起。 但他很快收敛笑容,对身旁的将领们正色道: “虽然沐天波表示归顺,但杨寅们不能掉以轻心。李过,你带一队轻骑先行侦察;世禄,你整顿后卫;海龙,你去看看土司兵的情况,确保他们不会生事。“ 众将领命而去后,莫笑尘独自策马来到一处高坡,远眺云南方向。 阳光洒在他玄甲上,泛起淡淡金光。虽然表面放松,但他握缰的手依然有力,眼神中保持着警惕。 山风吹过,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90章 徐州城下 徐州城外,秋雨绵绵,连营十里的军帐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各色旌旗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低垂。 中军大帐内,炭盆里的火苗跳动着,却驱不散帐中凝重的寒意。 杨寅端坐在左侧副帅的位置上,一身崭新的明光铠熠熠生辉,与他年仅二十五岁的面庞显得有些不甚相称。 此番征讨徐州,曹变蛟为主帅居中而坐,右侧是另一位副帅刘文秀,而杨寅这个最年轻的副帅,显然成了帐中焦点。 帐中十余名总兵、参将分坐两侧,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杨寅,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质疑。 雨水从帐檐滴落的声音,更衬得帐内寂静得可怕。 “杨副帅年纪轻轻就担此重任,真是后生可畏啊。“ 一个满脸虬须的老将率先打破沉默,他是原扬州总兵赵德延, “不过攻城战可不是山林游击,徐州城墙高池深,守军又是高杰的精锐旧部。杨副帅可要小心些,莫要折了柱国的颜面。“ 杨寅率领力工脚夫打游击的事,早已在军中流传。 另一个瘦高个的参将立即接话,他是新军第三镇参将李文武,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讥讽: “是啊,听说杨副帅两年前还只是个哨长?这升迁速度,怕是咱大明开国以来头一份了。“ 李文武是新军元老,之前还做过杨寅的直属上级,对于坐火箭般蹿升的杨寅,他心中很是不服气。 帐中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几个原本就对杨寅快速晋升不满的将领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人故意咳嗽了几声,有人低头摆弄着腰间的佩玉,都等着看这个年轻人如何应对。 杨寅面色平静如水,只是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徐州城防图,修长的手指在图上缓缓移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这些嘲讽。 但他身后侍立的几个嫡系军官已经面露怒色,有个年轻千总忍不住按住了刀柄,却被杨寅一个眼神制止。 主帅曹变蛟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东门攻势就由杨副帅负责。其余各门照计划佯攻。诸位可有异议?“ 见帐中无人提出异议,曹变蛟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杨寅: “既然如此,杨副帅便开始部署吧。“ 杨寅起身走向悬挂的徐州城防图前,目光扫过帐中众将: “东门主攻,需一员先锋大将。不知哪位将军愿担此重任?“ 帐中一片死寂,唯有炭火噼啪作响。 方才那些夸夸其谈的将领们此刻都低垂着眼睑,有人假装整理铠甲,有人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靴尖。 赵德延甚至故意打了个哈欠,显得漫不经心。 “怎么?“ 杨寅的声音依然平静, “诸位方才不是还对攻城战颇有心得么?“ 李文武干笑一声: “杨副帅说笑了。东门守军精锐,城防坚固,这等重任,自然该由提出主攻东门的人来担当才是。“ 这话中的讥讽再明显不过。 另一个总兵接口道: “李将军说的是。杨副帅既然身居高位,想必已有破敌良策。杨寅等才疏学浅,听命便是。“ 帐中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 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们心照不宣地联合起来,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 杨寅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曹变蛟身上。主帅端坐不语,显然是要看他如何应对。 此刻杨寅完全可以利用副帅的身份去压,压给任何一个武将都可以,但如果那么做,杨寅知道他将遭受更大程度的质疑。 “既然如此,“ 杨寅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波,却让帐中瞬间安静下来, “东门先锋,由杨寅亲自担任。“ 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帐中顿时一片哗然。就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刘文秀都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同僚。 “胡闹!“ 赵德延猛地站起,铠甲哗啦作响, “一军副帅亲任先锋,成何体统!若是有什么闪失,谁来担待?“ 李文武也阴阳怪气地道: “杨副帅莫要意气用事。攻城不是儿戏,您这般年纪,怕是连云梯都没扛过几次吧?“ 杨寅不理会这些嘲讽,径直向曹变蛟拱手: “末将愿立军令状:三日内必破东门。若不能破城,甘受军法处置!“ “杨副将好大的口气!“ 赵德延冷笑道, “东门守军不下五千,城高池深,三日?三十日还差不多!“ 帐下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曹变蛟轻咳一声,账内安静了下来,这位主帅终于开口,声音沉稳: “杨副帅可知军令状非同儿戏?“ “末将明白。“ 杨寅抬头,目光如炬, “但既然无人敢担此重任,末将唯有亲自上阵。三日为限,若不能破城,愿提头来见!“ 帐中众将面面相觑,都被这番决绝的话语震慑。 有些人露出钦佩之色,但更多人则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毕竟攻城战凶险异常,副帅亲自先登更是闻所未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雨声渐密,敲打在帐顶,仿佛在为这场暗流涌动的军议伴奏。杨寅挺拔的身影立在帐中,年轻的面容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一刻,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年轻人不是在开玩笑。 曹变蛟沉吟片刻,终于点头: “准。三日为限,东门就交给杨副帅了。“ 军议散去时,将领们鱼贯而出,不少人投向杨寅的目光中都带着复杂的神色。 有人佩服他的胆识,有人嘲笑他的狂妄,更有人已经在暗中盘算,若是这个年轻的副帅真的战死城下,不知对自己是好是坏。 杨寅最后走出军帐,秋雨打在他的脸上,冰冷而清醒。 他知道,这一战不仅关乎徐州城的归属,更关乎他能否在这支军队中立足。 而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很快就会明白,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年轻将领,究竟凭什么能在两年内跻身副帅之列。 军帐外,秋雨立即打湿了杨寅的肩甲。 他的嫡系军官们早已等候在外,见状立即围了上来,个个面带忧色。 “将军何苦立此军令状!“ 一名年轻的千总忍不住开口,他是杨寅一手提拔起来的, “那些老油条明显是在激您!他们自己不敢攻东门,就让您去送死!“ 参军张文远也急切道: “东门守军至少有五千之众,城头还配备了新式火炮。赵德延那些人分明是故意刁难,将军何必中他们的计!“ 几个跟随杨寅在淮北打游击的老部下更是激动: “咱们去找曹帅说理去!这等安排,分明是要借刀杀人!“ 杨寅抬手止住众人的抱怨,雨水顺着他手臂的铠甲流下。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传令下去,明日拂晓,杨寅亲自带队攻城。精选五百锐士,要最善攀爬搏杀者。“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无人应答。参军率先反应过来,急道: “将军!万万不可!您是一军副帅,岂能。。。“ “执行命令。“ 杨寅打断他,语气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杨寅意已决。“ 次日黎明,秋雨渐歇,但天空依旧阴沉。 东门外,杨寅亲自披挂整齐,明光铠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芒。他手持长刀,腰佩短铳,身后是精心挑选的五百精锐。 这些士兵大多都是跟随他在淮北打游击出身,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眼神锐利如鹰,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静静地等待着进攻的命令。 “将军三思!“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终于忍不住冲出队列,跪倒在泥泞中, “您是一军副将,岂能亲自先登?若是有什么闪失,大军群龙无首,这罪过老朽担待不起啊!“ 杨寅扶起老将,淡淡道: “既然无人愿打头阵,本将自然当先。“ 他转身看向远处那些还在冷眼旁观的将领们,声音提高了几分, “诸位按计划佯攻即可,杨某不需要援军。“ 这话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将领们面面相觑,有人露出讥讽之色,有人则面露愧容。赵德延在远处冷哼一声: “逞能!“ 李文忠则阴阳怪气地对身旁人道: “咱们就等着给杨副帅收尸吧。“ 杨寅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他转身面对五百锐士,目光如电: “弟兄们,今日之战,关系杨寅军威名。杨寅杨寅在此立誓:第一个登城,最后一个撤退。若有畏缩不前者,军法处置;若有奋勇争先者,重赏!“ “愿随将军死战!“ 五百人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杨寅点头,拔出长刀指向东门: “擂鼓!“ 战鼓擂响,攻城开始。 杨寅一马当先,亲自扛起云梯,冲向城墙。 那些冷眼旁观的将领们这才意识到,这个年轻的副帅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要亲冒矢石,率先登城! 雨后的城墙湿滑难攀,守军的箭矢如雨点般落下。 但杨寅和他的五百锐士如同猛虎出柙,冒着箭雨猛攻不止。远处观战的将领们渐渐收起轻蔑之色,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钦佩。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被他们讥讽为“泥腿子“的年轻将领,竟然真有如此胆魄。 战鼓擂响,声震四野。 攻城开始了,东门守军的抵抗果然异常激烈,滚木礌石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箭矢密集如蝗虫过境,瞬间就有数十名明军士兵倒在血泊中。 然而杨寅却显示出与年龄不符的老练。 他并没有立即强攻,而是冷静地观察着战场态势,利用各支佯攻部队在其他城门制造的混乱,悄无声息地将五百精锐部署到城墙下一处相对隐蔽的洼地。 “将军,右翼佯攻部队已经吸引了大批守军!“ 侦察兵气喘吁吁地来报。 “再等等。“ 杨寅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城头守军的调动, “让曹帅的中军再施加些压力。“ 果然,随着中军战鼓声越发急促,城头守军开始向其他方向增援。东门的防御明显出现了空隙。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91章 先登夺旗 就是现在!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杨寅的脑海。杨寅能感觉到战机就在眼前——右翼佯攻已经吸引了大量守军,中军的战鼓声让敌人阵脚开始混乱。 就是这一刻,再等下去机会就溜走了。 他猛地大喝一声,肩膀已经扛起云梯。沉甸甸的榆木压在铠甲上,但杨寅感觉不到重量,只有热血在沸腾。 “跟我上!“ 杨寅如猎豹般窜出洼地,泥土在军靴下飞溅。五百精锐紧随其后,他们的喘息声和铠甲碰撞声在杨寅耳边汇成一道洪流。这些弟兄都是他亲手挑选的悍卒,每个人的名字他都叫得出来。 “明军!明军上来了!“ 城头传来惊慌的呼喊,但已经太迟了。 云梯“砰“地撞上城墙,杨寅第一个攀了上去。 粗糙的木茬刮着他的护手,但他毫不在意。箭矢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死神的低语。一块滚石擦着杨寅的铠甲落下,震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但他继续向上攀爬。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是当年在山林里打游击时练就的。 那时候他们人少粮缺,每一次战斗都是赌博,要么全胜,要么全灭。 现在虽然贵为副帅,但骨子里还是那个提着脑袋拼命的游击队长。 “掩护将军!“ 参将在城下声嘶力竭地大喊。火枪齐射的爆响顿时压过了守军的呐喊,硝烟味刺鼻得很。 就是现在!杨寅趁机一跃而上,军靴稳稳踩在垛口上。城头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惊慌的守军、散落的箭矢、还有那面高高飘扬的大纛。 手中长刀立即出鞘,刀光如匹练般扫过。第一个冲过来的守军被杨寅当胸劈开,温热的血喷溅在他的面甲上。 第二个、第三个。。。他的打法毫无花哨,就是最简单的劈、砍、扫,每一下都冲着要害去。这是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练就的本事——活下来的本事。 “拦住他!“ 一个守军千总大喊着带人冲来。杨寅非但不退,反而迎头冲上。长刀划出凌厉的弧线,瞬间斩翻三人。 有一个年轻守军的肠子流了一地,还在凄厉地惨叫,但他没有丝毫心软,一刀解决了对手的性命。 战场上心软就是自杀。 “大纛!砍倒大纛!“ 杨寅对紧随其后登城的亲兵喊道。只要军旗一倒,守军的士气就垮了。 守军显然没料到明军会从这个方向突破,更没料到带头冲锋的竟然是个副帅。他们的阵脚开始乱了,杨寅发现有人已经在往后缩。 就是现在!杨寅猛地冲向那面丈高的大纛。两个守军拼死阻拦,却被杨寅一个虚晃闪过,反手一刀结果了性命。他们的血喷在杨寅的手上,温热而黏腻。 “破!“ 杨寅大喝一声,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这一刀上。长刀狠狠斩向旗杆,榆木应声而断。 丈高的大纛缓缓倒下,砸起一片尘土。城上守军顿时哗然,杨寅看到很多人已经扔下了武器。 “东门已破!降者不杀!“ 杨寅的亲兵们齐声高喊,声音震天动地。 他站在城头,喘着粗气,明光铠上溅满鲜血,长刀还在滴血。城下的将领们一个个目瞪口呆,那些等着看杨寅笑话的人,现在该明白了吧——杨寅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不是运气,而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本事。 赵德延手中的望远镜差点掉落,李文忠更是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不到一个时辰,东门竟然真的被攻破了! 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人,此刻脸上火辣辣的,既羞愧又震惊。 杨寅冷冷地扫视着城下那些目瞪口呆的将领,虽然什么都没说,却比千言万语更有分量。 而那些曾经嘲笑他“只会打游击“的人,此刻才意识到,正是那些游击战的经验,让杨寅学会了如何寻找敌人的弱点,如何把握转瞬即逝的战机。 这种能力,是多少兵书都教不来的。 杨寅没有在城头多做停留。 东门虽破,但城内还有大量残敌需要肃清。他率部直扑城内时,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将领们复杂的目光——有敬佩,有羞愧,或许还有几分不甘。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尽快控制全城。 “分三路推进!“ 杨寅下令道, “一队控制衙署,一队占领粮仓,一队随我去大牢!绝不能给残敌喘息之机!“ 巷战比攻城还要残酷。 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可能藏着敌人。随着东门被打开,源源不断的明军开始涌入徐州城,杨寅率领着五百锐士,快速推进。 徐州大牢阴森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臭的气息。狱卒早已逃散,牢房里关着的却大多是些普通囚犯。 “全部释放!“ 杨寅下令, “都是苦命人,给他们些干粮,让他们回家去。“ 就在清理到最后几间牢房时,杨寅注意到角落里一个特别的身影。 那人被沉重的铁链锁在墙上,浑身是伤,已经不成人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但当杨寅走近时,那双突然睁开的眼睛让他浑身一震——那种疯狂而执拗的眼神,他永远都忘不了。 “你是?徐少谦!“ 杨寅失声叫道。虽然对方的脸已经被折磨得变了形,但杨寅绝不会认错,这就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白莲教贼首,之前各地都铺满了他的海捕文书。 徐少谦艰难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声: “没。。。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明军把我放出去了。。。“ “快!请军医!“ 杨寅立即下令,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此人关系重大,务必救活!用最好的药,绝不能让他死了!“ 突然,杨寅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抬手制止了正在释放囚犯的士兵: “且慢!“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那些正准备离开牢房的囚犯。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徐少谦这等重要人物被关押在此,怎么可能没有其他白莲教高层? “给我挨个核实所有囚犯身份!“ 杨寅的声音在阴森的牢房中回荡, “白莲教贼首在此,一定还有别人!特别是那些看起来伤得不重,或者刻意低着头的人,都要重点盘查!“ 士兵们立即行动起来,将已经走出牢房的囚犯重新集中起来。一时间,牢房内响起一片抱怨和哀求声。 “将军,我们都是良民啊!“ “大人行行好,放我们走吧!“ 杨寅丝毫不为所动,亲自监督核查过程。他注意到在角落里有几个囚犯始终低着头,刻意躲避着目光。 更可疑的是,这些人虽然衣衫褴褛,但露出的皮肤却相对干净,不像其他囚犯那样满是污垢。 “把那几个人带过来!“ 杨寅指着那几个可疑分子。 当士兵上前带人时,其中一个囚犯突然暴起,猛地撞开士兵就想往外冲。 “拦住他!“ 杨寅大喝。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将那囚犯制服在地。挣扎中,那人的囚服被扯开,露出里面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色内衫——这正是白莲教高层常穿的服饰。 “搜身!“ 杨寅下令。 士兵们从那囚犯身上搜出几件奇特的东西:一支断裂的骨笛、几个装着不知名粉末的小瓶,还有一枚刻着莲花的银牌。 杨寅拿起那枚银牌,脸色骤变: “徐笑!果然是你!“ 那囚犯抬起头,虽然满脸污垢,但那双阴鸷的眼睛和标志性的薄唇,不是那个善使妖术的徐笑又是谁? “没想到啊没想到,“ 徐笑阴森森地笑了, “还是没能逃过杨将军的法眼。“ 很快,在其他囚犯中又陆续辨认出几个白莲教的重要头目:包括掌刑长老、财务总管,甚至还有徐少谦的贴身护卫队长。 “好一个白莲教巢穴!“ 杨寅冷笑, “把这些人单独关押,严加看管!特别是徐笑,给他戴上重镣,嘴里塞上布团,绝不能让他有机会施展妖术!“ 士兵们立即照办。徐笑被戴上特制的重镣,嘴里塞着布团,只能用怨毒的眼神瞪着杨寅。 参军上前低声道: “将军英明!若不是您及时发现,差点就让这些要犯溜走了!“ 杨寅面色凝重: “我也只是突然想到,徐少谦这等人物绝不会独自被关押在此。看来是高杰残部一锅端了这些白莲教余孽,这也算是狗咬狗了!“ 他环视着阴森的牢房,心中暗忖:这一网捞到的大鱼,恐怕比攻下徐州城还要重要。 徐少谦、徐笑,还有这么多白莲教高层落网,或许意味着困扰大明多年的白莲教之乱,终于到了彻底解决的时候。 “立即写信禀报柱国,“ 杨寅对书记官道, “将擒获白莲教众首脑的消息快马加急送往金陵。同时加强戒备,防止有人劫狱。同时,一定不能让徐少谦死了!“ 当军医开始救治时,杨寅仔细观察着徐少谦的状况。 徐少谦显然受过酷刑,十指尽碎,双腿也都断了。但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眼中的那种疯狂,即使落到这步田地,依然没有熄灭。 “将军,此人伤势太重,恐怕。。。“ 军医面露难色。 “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救活!“ 杨寅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柱国亲自点名要的人犯!“ 当杨寅押着俘虏、命人抬着徐少谦走出城门时,所有将领都肃然起敬。 那个虬须老将赵德延第一个上前,单膝跪地,铠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末将眼拙,请杨将军恕罪!往日多有冒犯,还请将军海涵!“ 杨寅扶起老将,看着他花白的胡须和诚恳的眼神,心中感慨万千: “都是为了大明,何罪之有。“ 这一刻,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态度的转变。那些曾经质疑杨寅的人,此刻心服口服。不仅是因为他立下“先登““夺旗“两大军功,更因为他生擒了白莲教贼首徐少谦——这个连魏渊都一直在追捕的要犯。 参将悄悄来到杨寅身边: “将军,各部已经控制全城。抓获高杰残部三千余人,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杨寅点点头: “做得很好。让弟兄们好生休整,但不可松懈。“ 望着天边如血的晚霞,杨寅握紧了手中的刀。 经此一役,再无人敢质疑这个年轻将领的能力和决心。但他也明白,前方的路还很长,而徐少谦的落网,或许会掀起更大的风波。 “传令下去,“ 杨寅对手下吩咐, “加派人手看守徐少谦。此人关系重大,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是!“ 属下领命而去。 杨寅继续站在城头,任由晚风吹拂着染血的战袍。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92章 舟山的风 咸腥的海风夹杂着硝烟味,吹拂着舟山岛上的鲁王行宫。朱以海站在望海楼上,望着远处海面上如乌云般压来的郑芝龙水师,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栏杆。 “王爷,还是避一避吧。“ 身旁的老臣低声劝道, “郑芝龙的水师来势汹汹,舟山怕是守不住了。“ 朱以海苦笑一声: “避?往哪里避?这舟山群岛就是我最后的立足之地了。“ 他的目光扫过海面上密密麻麻的战船, “郑芝龙这个海盗出身的东西,如今倒成了朝廷的忠臣了。“ 话虽如此,当第一发炮弹落在行宫附近时,朱以海还是迅速做出了决定。多年在海上漂泊的经历让他明白,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咸腥的海风拍打在脸上,朱以海望着海面上的明军战舰,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色的黄昏。 当年清军铁骑踏破兖州城。朱以海还是个年轻的郡王,在王府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直到喊杀声震天响起,他才意识到大难临头。 “王爷快走!清军破城了!“ 老太监拖着他就往密道跑。 透过密道的缝隙,他亲眼看到兄长鲁安王朱以派在王府大殿中自缢殉国的身影。那具悬挂在梁下的明黄身影,成为他永生难忘的梦魇。 逃出王府后,他混在难民中想逃出城,却在城门口被清军堵住。眼看就要被识破身份,他做了一个这辈子最艰难的决定,翻身滚进路旁的尸堆中。 那些尸体还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锦衣。 他屏住呼吸,感受着清军的马蹄从身边踏过,听着伤者的哀嚎和清军的狂笑。一个清兵甚至用长矛在他身边的尸体上捅了几下,最近的一次离他的脸只有寸许。 那一刻,他不是什么郡王,只是一只想活下去的老鼠。尸臭和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但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直到夜幕降临。 后来他承袭了鲁王封爵,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骄纵。 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梦见那些尸体,梦见兄长高悬的身影。李自成攻占北京后,他再次南逃,寓居浙江台州。本以为能偏安一隅,却没想到又要面对战争的阴影。 “王爷!“ 亲信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朱以海深吸一口气,多年的流亡生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兄长选择殉国保全名节,而他选择忍辱偷生,只因心中还存着一丝希望,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换衣服!“ 朱以海对亲信下令, “要普通渔民的装束。所有贵重物品全部丢弃,只带干粮和清水。“ 战局的发展比预想的还要糟糕。郑芝龙的水师显然对舟山海域了如指掌,利用潮汐和风向,很快就突破了外围防线。 鲁王战船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处于劣势,不断有船只被击沉,海面上漂浮着木板和尸体。 “王爷,快走吧!“ 侍卫长急匆匆地跑来, “南码头还没有失守,那里备有一条快船!“ 朱以海却摇了摇头: “郑芝龙必然已经封锁了所有出海通道。现在乘船突围,等于自投罗网。“ 他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我们去普陀山。“ 普陀山与舟山本岛隔海相望,是佛教圣地,山深林密,洞穴众多。朱以海带着几个亲信,扮作逃难的香客,混在慌乱的人群中向普陀山方向转移。 一路上,朱以海目睹了战争的残酷。 郑芝龙的水师士兵已经登陆,正在清剿残余抵抗。许多誓死效忠鲁王的将士战死沙场,百姓四处逃窜,哭喊声不绝于耳。 “王爷,这边走。“ 熟悉地形的当地向导带着他们避开大路,沿着一条偏僻的小径前行。 就在他们即将到达海岸边时,突然一队水师士兵出现在前方。 “站住!什么人?“ 带队的小旗官厉声喝问。 向导连忙上前: “军爷,我们是普陀山的香客,想回山上去。“ 那小旗官狐疑地打量着众人: “香客?现在兵荒马乱的,还去上香?“ 他的目光落在朱以海身上, “你,抬起头来!“ 朱以海心中一惊,但还是缓缓抬起头。多年的养尊处优,让他的气质与普通百姓截然不同。 小旗官显然看出了端倪,手按刀柄逼近: “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寻常百姓。说!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远处传来爆炸声和喊杀声——原来是鲁王的残部发起了反击。小旗官立即带人赶往声源处,暂时放过了这群“香客“。 “好险!“ 亲信抹了把冷汗, “王爷,咱们得快些过海。“ 咸腥的海风夹杂着硝烟味,刺痛着朱以海的鼻腔。 他和几个忠心耿耿的亲信蜷缩在一条破旧的小渔船里,随着海浪起伏。船板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王爷,抓紧了。“ 老船夫低声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段水路暗礁多,郑家的巡逻船也最爱在这片转悠。“ 朱以海默默点头,手指因用力抓着船帮而发白。 这是他第几次逃亡了?从兖州到台州,从台州到舟山,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 海浪拍打着船身,冰冷的海水不时溅到他脸上,让他想起当年兖州城破时,溅在脸上的鲜血。 “有船!“ 突然,一个亲信压低声音惊呼。 远处,一艘巡逻船的轮廓在月色下若隐若现。众人立即屏住呼吸,老船夫熟练地将船划到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 巡逻船越来越近,船上的灯火清晰可见,甚至能听到水兵们的说笑声。 朱以海的心跳如擂鼓。 他下意识地去摸怀中的匕首——那是兄长自缢前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若被发现,他宁可自尽,也绝不再受辱。 巡逻船终于在距离他们藏身之处不足百步的地方驶过,没有发现这只小渔船。 直到船影消失在夜色中,众人才长长舒了口气。 “好险。。。“ 一个亲信抹了把冷汗。 经过数次这样的躲避,他们终于在天亮前抵达普陀山。 朱以海选择了一处位于千步沙附近的洞穴藏身。洞口被茂密的灌木遮掩,洞内阴冷潮湿,但总算暂时安全。 “王爷在此稍候,我去打探消息。“ 最年轻的亲信自告奋勇。 朱以海点点头,叮嘱道: “小心行事,若情况不对,立即返回。“ 然而三天过去了,那个亲信再也没有回来。 干粮即将告罄,朱以海不得不与亲信一起冒险外出寻找食物。 他扮作采药的郎中,脸上故意抹了泥土,但那双养尊处优的手还是出卖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朱以海在山间小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走。 多年的逃亡生涯让他学会了辨认野果和可食用的根茎。就在他挖出一段山药时,突然听到前方有人声。 “仔细搜!郑帅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 朱以海心中一凛,立即躲进路旁的树丛中。透过缝隙,他看到一队水师士兵正在搜山,带队的是个年轻千总,看样子不到三十岁。 看来郑芝龙已经确定他藏在普陀山了。 朱以海屏住呼吸,慢慢向后挪动。就在他准备悄悄退走时,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 “什么人?“ 士兵立即警觉起来。 朱以海转身就跑,但多年的养尊处优让他体力不支。士兵们迅速包围上来,将他困在中间。 “抓住他了!“ “能确定不?” “就是朱以海,跟海捕文书上画的一样!” 士兵们欢呼着。 朱以海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结局。 他仿佛又回到了兖州城破的那天,躲在尸堆中瑟瑟发抖。这一次,他逃不掉了。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千总走上前来。他仔细打量着朱以海,突然躬身行礼: “末将郑芝龙麾下新军第八镇朱辅煜,参见鲁王殿下。郑帅有请。“ 朱以海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朱辅煜?辅字辈?你是秦王一系的?“ “没错,“ 朱辅煜微微一笑,语气复杂,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应该叫你兄长。“ 朱以海愣在原地,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宗室谱系。 是啊,秦王一系的辅字辈,论起来确实与他同辈。一个大明宗室,竟然在魏渊麾下效力,还来抓捕他这个监国鲁王,这是何等的讽刺! 他很快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整了整破烂的衣衫,尽管狼狈不堪,却依然挺直腰板,保持着王爷的威仪: “带路吧。“ 这一刻,朱以海的心中百感交集。 多年的逃亡生涯,最终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但至少,他保住了作为大明宗室最后的尊严。而更让他意外的是,来抓捕他的人,竟然是他的同宗兄弟。 这乱世,真是造化弄人。 他知道,自己的时代结束了。但令他意外的是,朱辅煜并没有给他戴上镣铐,反而恭敬地为他引路。 “郑帅吩咐,不可对王爷无礼。“ 朱辅煜解释道, “只是请王爷往金陵一行,柱国大人想与王爷叙话。“ 朱以海望着茫茫大海,心中百感交集。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他保住了作为大明宗室最后的尊严。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93章 靖江的天 桂地的山道上,因为绵绵不绝的雨水,泥泞的道路让行军变得异常艰难。 孙传庭骑在战马上,望着前方蜿蜒如长蛇的队伍,眉头紧锁。 这位历经沙场的老将抚摸着有些发白的胡须,心中隐隐感到不安,直觉告诉他,广西的征讨恐怕不会像预期那般顺利。 “报——“ 一骑探马飞驰而来,溅起的泥水险些泼到孙传庭的战袍上,“靖江王朱亨嘉在桂林僭号改制,改元洪武二百八十六年,改桂林为西京!还自称‘洪武大帝再世‘!“ 孙传庭闻言,嘴角泛起一丝讥诮的冷笑: “洪武二百八十六年?这朱亨嘉倒是会算账。莫非他以为自己是太祖皇帝转世不成?“ 身旁的副将们也都忍俊不禁。 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接踵而至。又一批探马疾驰而来,气喘吁吁地禀报: “大帅,朱亨嘉亲自统兵至梧州,不仅将广西巡抚瞿式耜拘捕,还当众鞭笞示众,说是‘惩处逆臣‘!现已押回桂林软禁了!“ 孙传庭猛地勒住战马,目光如电: “瞿式耜乃朝廷正三品命官,朱亨嘉安敢如此!“ 他顿了顿,语气中满是鄙夷, “真是个无脑的庸才!如此对待封疆大吏,岂不是自绝于天下士人?“ 他沉思片刻,对身旁的猛如虎道: “看来这朱亨嘉不是一般的狂徒,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本帅听说他在桂林城内大兴土木,修建‘洪武新宫‘,强征民夫数万,致使田地荒芜。还下令广西全境改服易冠,恢复洪武年制,就连百姓日常起居都要按他的规矩来。“ 贺人龙插话道: “末将还听说,这位‘洪武大帝‘每日临朝都要百官行三跪九叩之礼,稍有不顺便当廷杖责。有个老臣因为跪拜时咳嗽了一声,就被打了三十大板。“ 孙传庭摇头叹息: “如此荒唐行径,比起当年福王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这位靖江王不只是想当皇帝,简直是把自己当成了太祖再世。“ 多年的征战经验让孙传庭明白,对付这种又狂又蠢的对手,不能按常理出牌。 他立即召集众将议事,指着地图道: “朱亨嘉虽然狂妄无知,但在广西经营多年,又打着大明宗室的旗号,不可小觑。但我观其行事,必失民心。我军当以智取,不可强攻。“ 孙传庭凝视着军事地图,手指在漓江水域轻轻划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扫过帐中众将。 “猛如虎听令!“ 孙传庭的声音沉稳有力, “命你率五千精兵,全部换上崭新的号衣,乘船由漓江支流潜行至梧州。记住,船头要高挂‘恭迎睿驾‘的金字牌匾,还要备上鼓乐仪仗,假装是去朝见新君的。“ 猛如虎愕然抬头,络腮胡子都抖了三抖: “大帅,这是何意?咱们是去征讨逆贼,怎的还要给他摆仪仗?“ 孙传庭捋须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讥诮: “朱亨嘉这种又蠢又狂的人,最爱的就是虚张声势的排场。他自称‘洪武再世‘,整天做着皇帝梦。见我们打着恭迎他的旗号,必会以为我等是去投诚的,定然放松警惕。“ 他转向另一侧: “贺人龙!你带一队精干人马,换上百姓服饰,暗中潜入桂林,联络朱亨嘉部下将领。我听说你和副总兵焦琏以前在共事过,此人在军中颇有威望,或许可以劝降。“ 贺人龙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大帅放心,那老焦是个明白人!估计他也穿不惯穿着洪武时期的铠甲,热得浑身起痱子!“ 帐中众将忍俊不禁。 孙传庭点头道: “甚好。记住,十一月二十二日半夜动手。猛如虎你在梧州得手后,立即发信号火箭。贺人龙你在城中见信号就行动。“ 十一月二十二日深夜,漓江支流上雾气朦胧。 猛如虎的船队悄然驶近梧州城外,船头上“恭迎睿驾“的金字牌匾在月光下格外醒目,甚至还假模假式地安排了几个乐手吹打着喜庆的曲调。 城头守军果然被迷惑了。一个守将探头喊道:“来者何人?“ 船上一员偏将立即回应: “我等是庆远府守军,特来朝见洪武大帝!“ 城门缓缓开启,甚至有一队守军出来“迎接“。就在这当口,猛如虎突然大喝一声: “动手!“ 明军瞬间撕掉外面的号衣,露出里面的精甲,如猛虎出闸般冲入城中。鼓乐声变成了喊杀声,喜庆的仪仗变成了杀戮的兵刃。 “中计了!快关城门!“ 守将惊慌大喊,但为时已晚。 朱亨嘉拼凑的兵马虽然人数众多,但多是临时征召的壮丁和地痞流氓,毫无纪律可言。 见到明军精锐杀来,顿时作鸟兽散。有人甚至趁机在城中抢劫,更加剧了混乱。 正在行宫里做着皇帝梦的朱亨嘉被喊杀声惊醒,还以为是百姓在为他“登基“庆祝。直到亲兵仓皇来报,才知道大事不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护驾!护驾!“ 朱亨嘉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逃出行宫。 混乱中,那件绣着金龙的龙袍被树枝扯破,他索性丢弃龙袍,穿着中衣就往外跑。 在亲兵拼死保护下,朱亨嘉总算逃到城南,抢了一匹劣马就往桂林方向逃去。 沿途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哪还有半点“洪武大帝“的威风。 而此时的桂林城中,贺人龙已经见到了焦琏。两个老战友相见,相视苦笑。 “老贺,你们可算来了!“ 焦琏拉着贺人龙的手, “这日子没法过了!朱亨嘉天天让我们穿着几十斤重的洪武铠甲操练,还说要用弓箭对付你们的火枪!“ 贺人龙哈哈大笑: “这蠢货!老焦,今夜就反正吧!“ 就在这时,夜空中升起三支红色信号火箭——梧州已经得手了。 焦琏立即起身: “老贺!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十二月初五,孙传庭大军向桂林进发。 一路上,广西的景色本该十分宜人,但沿途所见却是民生凋敝——田地荒芜,村庄十室九空,都是朱亨嘉为修建他的“西京“而强征民夫所致。 “将军,焦琏已经答应阵前倒戈。“ 探马深夜密报, “他说受够了朱亨嘉的荒唐行为。昨日朱亨嘉竟然下令全军改穿纸甲,说是要重现洪武年间的军容,把新式火枪都收起来了!“ 贺人龙闻言差点笑出声: “纸甲?这蠢货是真不知道火枪的厉害啊!“ 行军至桂林城外时,朱亨嘉的“洪武大军“果然在城前列阵。 只见这些士兵穿着纸糊的铠甲,手持长矛弓箭,活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几个将领还穿着不知从哪个戏班抢来的戏服,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龙纹。 攻城战刚开始,焦琏就按计划行动。他带领本部兵马突然反水,直扑中军大帐。 “杨国威!你这助纣为虐的逆贼!“ 焦琏大喝一声,手起刀落,将留守桂林的主将杨国威斩于马下。 城门守军见主将被杀,顿时大乱。焦琏立即命人打开城门,明军如潮水般涌入城中。 十二月二十五日,正值冬至时节。 贺人龙率精锐攻入靖江王府,眼前的景象令人瞠目结舌,府内到处是朱亨嘉荒唐行为的证据: 大殿上摆着用木头雕刻的“玉玺“,足有磨盘那么大;墙上挂着朱亨嘉自封的“洪武大帝圣旨“,字迹歪歪扭扭;甚至还有一间专门用来炼制“长生不老药“的丹房。 “搜!就是把王府翻个底朝天,也要给老子把朱亨嘉揪出来!“ 贺人龙下令。 府内一片混乱,宫女太监四处逃窜。有个老太监战战兢兢地指着一处偏殿: “王爷。。。不,逆贼朱亨嘉可能在那边的浴室里。。。“ 士兵们冲进偏殿,果然发现一个大水缸在微微晃动。 两个士兵上前掀开缸盖,只见朱亨嘉蜷缩在缸底,浑身湿透,水面上还飘着他那顶可笑的“皇冠“。 “出来!“ 士兵厉声喝道。 朱亨嘉瑟瑟发抖地爬出水缸,昔日“洪武大帝“的威风荡然无存。他穿着湿漉漉的中衣,头发贴在脸上,活像只落汤鸡。 “朕。。。朕是洪武大帝。。。“ 他还想强撑场面,牙齿却不住打颤。 贺人龙大步上前,冷笑道: “哦?那请问‘洪武大帝‘,您老人家怎么躲在水缸里?是在修炼什么神功吗?“ 众将士哄堂大笑。朱亨嘉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话来。 孙传庭走进王府时,战斗已经结束。他看着被押解出来的朱亨嘉,摇头叹息: “大明宗室,竟出此等蠢材,实乃朝廷之耻。“ “大帅,如何处置?“ 贺人龙请示。 “押送金陵,交由柱国发落。“ 孙传庭道, “另外,立即释放瞿式耜巡抚,请他暂代广西政务。“ 走出王府时,孙传庭望着桂林城头的明月,心中感慨: 天下纷乱,宵小横行,但只要大明还有忠臣良将,就一定能重归一统。 这一战,不仅平定了一个狂妄的藩王,更让广西百姓免遭战火涂炭。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95章 白莲花谢 魏渊震惊地后退一步,脑海中闪过杨谷夫妇在金陵自焚的惨烈画面。 如果他们真有个孩子,那这个孩子就是杨谷唯一的血脉!作为杨谷的挚友,他绝不能让他唯一的骨血流落民间。 “那孩子现在何处?“ 魏渊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 徐少谦却闭上眼睛,摆出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给我个痛快吧。这个秘密,就让它随我入土吧。就让杨谷绝后,让你永远活在悔恨中,哈哈哈。。。“ 魏渊的面色骤然阴沉,他缓缓俯身,几乎贴着徐少谦的脸,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 “徐少谦,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说出孩子的下落,我饶你不死。“ 徐少谦猛地睁开眼,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哈哈哈,魏渊!你着急了!你在害怕!“ 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残缺的身体在担架上剧烈抖动, “那个孩子会长大,他会知道真相,他会来找你报仇!你就是杀死他父母的凶手!你求我啊!跪下来求我,也许我会大发慈悲告诉你!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在书房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徐少谦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形成一道道可笑的痕迹。 魏渊的表情变得极度冷峻,那双总是深不可测的眼眸中此刻结满了寒霜。 他缓缓直起身,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调说道: “大明的柱国从来不求人。你既然不想活,我就成全你。“ 他转身走向书案,声音变的更加冷峻: “但是我一定会找到杨啸的。我会倾尽大明之力,翻遍每一寸土地,也会找到他。“ “杨啸?“ 徐少谦的癫狂笑声戛然而止,他痴痴地看着魏渊,眼中第一次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不错,“ 魏渊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是我给他起的名字,我一定会找到他,并且会好好培养他长大。我会请最好的老师教他文武之道,让他成为比他父亲更出色的人才。我还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杨谷是一个伟大的军人,为了永熙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 魏渊缓缓转身,目光如冰刃般刺向徐少谦: “而你呢?你的一切都将被抹杀得无声无息。史书上不会留下你的名字,白莲教的经卷将被全部焚毁,你的信徒会渐渐将你遗忘。就像你从未存在过一样。“ “你。。。你。。。“ 徐少谦的嘴唇颤抖着,眼中的疯狂逐渐被恐惧取代, “魏渊,你、你这个魔鬼!你怎能。。。怎能如此!“ 魏渊冷冷的盯着徐少谦,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 “徐少谦,活着的时候你都斗不过我;死了,怎么可能还有胜算。至于那个孩子。。。“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却更加令人胆寒, “我会认他当义子,视如己出,我会把杨谷的故事都告诉他,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讨伐弘光朝廷的第一功臣,不!我会给杨谷加上无上的哀荣!我会把杨谷拒绝为白莲教战斗的事大书特书!那个孩子最终会认下我这个义父,并且会勇敢的走完一生。而你徐少谦,你将是人们口中的那个阴谋家,那个害死自己妹妹与杨谷的最终凶手!而杨啸,将会不认你这个舅舅,并且永远不会原谅你!“ 徐少谦彻底崩溃了,他挣扎着想从担架上爬起来,却只能像条蛆虫般扭动: “不!不可以!魏渊!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这么对我!“ 魏渊冷冷地看着他丑态百出的模样,按响了桌上的铜铃。当亲兵进来时,他淡淡吩咐: “带下去,好生看管。三日后,菜市口凌迟处死,曝尸三日。“ 徐少谦被拖出去时,发出的已经不是人类的哭嚎,而是野兽般的哀鸣。 魏渊独自站在书房中,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玉佩,那是杨谷生前最爱佩戴的物件。 “杨兄,“ 他轻声自语, “若你真有血脉在世,我魏渊对天发誓,必会护他周全。“ 这不仅是对亡友的交代,更是作为一个挚友应尽的责任。 金陵城的这个清晨,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徐少谦在囚车中醒来,冰冷的铁栅栏贴着面颊,让他瞬间清醒。这是他最后的时刻了。 囚车在积雪的街道上吱呀前行,沿途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雪片落在他的囚衣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渍,渗入早已麻木的肌肤。 有人朝他扔雪球,有人吐口水,更有人高声咒骂。徐少谦却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望着漫天飞雪。 “尊主!“ 突然,一个熟悉的嘶哑声音从另一辆囚车传来。 徐少谦艰难地转头,看见徐笑被关在相邻的囚车里。这位曾经以神秘着称的白莲教大师,如今蓬头垢面,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但那双眼睛依然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徐笑。。。“ 徐少谦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没想到,最后是你们陪我走这一程。“ 徐笑癫狂地大笑起来,镣铐哗啦作响: “尊主放心,属下已经算过卦象!今日大雪,是天降异象!我等虽死,但白莲圣火永不熄灭!“ 徐少谦苦笑摇头。 都这种时候了,徐笑还在痴迷于那些虚幻的预言。他望向后面几辆囚车,里面关着的都是白莲教的核心骨干:掌刑长老、各堂堂主、还有几个狂热的信徒。有人面如死灰,有人喃喃祈祷,更有人如徐笑般癫狂大笑。 刑场设在金陵城最大的菜市口。 高高的行刑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但依然能看出暗褐色的污渍——那是往日行刑时留下的血迹。 行刑手们正在磨刀,霍霍的磨刀声在雪中显得格外清晰。为首的行刑手是个年纪颇大的老汉,他朝囚车方向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徐少谦被第一个拖上行刑台。 冰冷的雪水浸透了他的囚裤,但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行刑手将他绑在木架上,撕开他的上衣,露出苍白的胸膛。 监刑官开始宣读罪状,声音在风雪中断断续续: “。。。徐少谦,白莲教首逆,煽惑民众,谋反作乱。。。判凌迟处死,曝尸三日。。。“ 徐少谦闭上眼睛,听到台下百姓的欢呼声。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第一次见到张显德道长的情景。那道长说他有“帝王之相“,如今想来,真是天大的讽刺。 “开始行刑!“ 监刑官高喊,声音刺破风雪。 尖锐的疼痛让徐少谦猛地睁开眼睛。行刑手是个面无表情的壮汉,手法熟练得令人心惊,他精确地割下徐少谦左胸的一块肉,薄如蝉翼,鲜血顿时如泼墨般染红了皑皑雪地,在洁白的世界里绽开一朵诡异的花。 台下爆发出阵阵喝彩,那些面孔因兴奋而扭曲。 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指着他说: “该!这就是做反贼的下场!“ 她或许忘了,去年饥荒时,白莲教的粥棚救了她一家性命。 徐少谦咬紧牙关,铁锈味在口中弥漫。 他看见徐笑在另一辆囚车里疯狂地挣扎着,镣铐将他的手腕磨得血肉模糊。这位白莲教大师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白莲降世,明王重生“的咒语,但被呼啸的风雪声吞没。 又一块肉被割下。这次是右臂,行刑手的刀法精准地避开了动脉。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徐少谦开始意识模糊。 他仿佛又回到幼年时期,城破的那天。火光冲天,父亲被官军拖走时的眼神他永远记得,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奈。 他带着妹妹躲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妹妹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瑟瑟发抖。那时他发誓要出人头地,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如今想来,真是讽刺。 “带人犯徐笑。。。“ 监刑官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徐少谦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觉得寒冷刺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躲在尸堆里的夜晚。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依稀看到台下那些兴奋的面孔,那些曾经对他顶礼膜拜的信徒,如今却在为他的死亡欢呼。 有个书生模样的人甚至即兴赋诗: “逆贼伏诛,天理昭昭“, 引得众人喝彩。徐少谦认得他,几个月前,这人还跪在白莲教总坛外,求他赐个功名。 意识弥留之际,他望向玄武湖方向。 那里是杨谷和祉妍葬身火海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那年春天,祉妍偷偷跑来告诉他自己喜欢上了杨谷的消息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若是早知道结局如此,他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会不会做个富家翁,将妹妹许配给青年才俊呢? 雪花落在他渐渐失焦的瞳孔上,化作一滴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与鲜血混在一起。 当行刑手割到第37刀的时候,身体极度虚弱的徐少谦已经没有了气息。 但他的眼睛依然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质问着命运,质问着这个他始终没能读懂的世界。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行刑台上的血迹,也覆盖了那些残缺的躯体。 行刑手们开始收拾工具,交谈着今晚要去哪里喝酒取暖。观众们意犹未尽地散去,讨论着受刑未死的徐笑。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时,已经血肉模糊的徐少谦,在柱国的命令下,暴尸三日。 第三天,乌鸦在刑场上空盘旋,偶尔俯冲下来啄食。有个老乞丐偷偷割下一块布条,说是能治疟疾的偏方。 第三天夜里,一场更大的雪覆盖了一切。 当第四天清晨来临时,刑场上只剩下一具被白雪包裹的轮廓,再也看不出人形。 就这样,曾经搅动半个中国的白莲教首,最终化作金陵城外的一抔积雪。 没有人哭泣,没有人祭奠,只有呼啸的北风,为这个复杂而矛盾的生命奏响了最后的挽歌。 第696章 故地重游 南阳的深冬,积雪铺满了乡间小道。 当魏渊的仪仗队缓缓驶入秋平乡时,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洒在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上。 魏家祖宅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曾经气派的宅院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如同枯骨般指向天空。 “柱国驾到——“ 亲兵的高喝在乡间回荡。 全村残存的农户颤巍巍地跪在道路两侧,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中,有些面孔魏渊还依稀记得。 他们曾是魏家的佃户,如今却如惊弓之鸟,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更令人心酸的是魏府残存的老仆。 以蔡管家为首,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最前面,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蔡管家老泪纵横,叩首时险些摔倒: “老奴。。。老奴终于等到三爷回来了。。。“ 魏渊翻身下马,触手之处,尽是嶙峋瘦骨。 他环视四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这就是他拼死守护的大明子民?这就是他魏氏一族的根基? “都起来吧。“ 魏渊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故地重游,有时候并不只有衣锦还乡的荣耀。 他缓步走进祖宅大院。 这里曾是他和兄弟们嬉戏的地方,如今杂草丛生,唯有那棵老槐树还倔强地活着,树上还留着他刻下的字迹。 “父亲总在这棵树下考较我们功课。“ 魏渊轻抚树干,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严厉却心思细腻的老人,“大哥总是对答如流,二哥则想方设法偷懒。“ 蔡管家抹着泪道: “老爷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少爷如今成就,定会欣慰的。“ 魏渊苦笑。欣慰?或许吧。 但他更记得自己离家时父亲的叮嘱: “渊儿,你性子烈,要记住,刚极易折。若有一日你真能出人头地,定要善待乡邻,莫忘根本。“ 如今他贵为柱国,祖宅和乡邻却是这幅光景。 大哥魏祖与父亲一同惨死,二哥魏狄为祸一方被杨谷斩杀。府上原本百余口人,如今剩下的不足二十。 夜幕降临时,魏渊站在祠堂前。 里面供奉的牌位倒了一地,唯有他父亲和大哥、二哥的牌位还被蔡管家偷偷藏起来保存完好。 “三爷,就在府里歇息吧?老奴已经收拾出。。。“ 蔡管家小心翼翼地问。 魏渊摇头: “军务在身,不便久留。这些银两你分给大家,好生度日。“他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我会派人来重修宅院,你们再忍耐些时日。“ 不顾乡邻的再三挽留,魏渊连夜赶回南阳城。 马车在颠簸的路上行驶,窗外月色凄冷。 一种物是人非、酒宴散席的荒凉感袭来,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到达南阳行辕时已是三更。 魏渊刚卸下沾着夜露的披风,烛火便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动了一下。 李奉之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府邸沉重的寂静: “柱国,锦衣、黑衣、散衣三卫的消息都到了,您看是现在听,还是明早再说……” 魏渊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用手指缓缓碾过冰冷的银质带扣,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有突破性进展吗?”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 “暂时……还没有。” 李奉之的头垂得更低了。 “那我不听了,明早再说吧。” 魏渊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李奉之如蒙大赦,正要躬身退下,却被魏渊忽然叫住。 “奉之。” 魏渊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奉之身上,随后又越过他,看向门外廊下那些如同雕塑般垂手侍立、身影在灯笼微光中交错重叠的探子们,锦衣卫的飞鱼服、黑衣卫的夜行衣、散衣卫的寻常布衣,此刻都沉默地融在同一片阴影里。 就在这一瞥之间,一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念头击中了魏渊。 他忽然转回话题,问道: “奉之,你在辽东时,军事指挥系统是听一个人的,还是各自为战?” 李奉之被这突兀的一问弄得有些发懵,但他久经行伍,立刻稳住了心神: “回柱国,自然是一个指挥系统!辽东战线绵长,敌情瞬息万变,特别是遇到重大复杂的战事,各军各部必须执行统一号令,方能形成合力,一击破敌。若各自为战,无异于将一盘散沙投入洪流,顷刻间便会被冲得七零八落。” “嗯。” 魏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再次抬眼,目光锐利如刀: “那你如何看待如今的锦衣、黑衣、散衣三卫呢?” “这……” 李奉之喉头滚动了一下,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岂会不知柱国此问的真意?如今战事胶着,三卫借势扩张,权柄日重,侦缉范围早已渗透至朝野上下每一个角落。 他们彼此竞争,有时甚至互相倾轧,消息来源纷杂重复,耗费巨大效率却未必见高。 但这等话,怎能轻易从他口中说出?那三卫指挥使沈炼、赵信、莫笑尘,哪个不是柱国一手提拔的嫡系心腹?贸然非议,祸从口出! 魏渊一眼便看穿了他的顾虑,他不再逼问,只是淡淡地提高了声音,对着门外道: “你们都退下吧!今夜不必候着了。” 门外阴影里,那些如同夜枭般沉默的探子们毫无迟疑,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之中,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直到廊下彻底空无一人,魏渊才重新看向面色稍缓的李奉之,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压力: “奉之,你感觉……三卫也会监视我吗?” 李奉之闻言,几乎是魂飞魄散,连连摆手,急声道: “不不不!柱国!属下万万不敢作此想!那绝对不可能!三卫是您最锋利的刀,是您最忠诚的眼与耳!沈炼、赵信、莫笑尘三位指挥使,皆是您从微末中简拔,恩同再造,他们及其属下对柱国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绝无可能行此悖逆之事!” “哈哈哈,我想也是。” 魏渊笑了起来,笑声爽朗,仿佛刚才只是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当然有这个自信,那三人以及他们掌控的力量,其根基皆源于他。 但身为执棋者,他深知绝对的权力不仅会腐蚀人心,也会让工具变得臃肿而低效。有些话,点到即止,深意却必须让该明白的人明白。 “你退下吧,今日辛苦了。” 李奉之这次是真的如蒙大赦,几乎是屏着呼吸行礼,快步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沉重的雕花木门合拢,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 书房内顿时只剩下魏渊一人,以及无数跳动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四壁琳琅满目的书架和地图上。 他背着手,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屋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三卫并立,各有山头,虽互相制衡,避免了某一卫坐大难制的局面,但内耗、重复、信息壁垒、资源空耗……这些问题在承平时期或可容忍,但在如今这波谲云诡、生死存亡之际,却可能是致命的破绽。 脚步倏然停住。 魏渊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一个极其大胆而清晰的构想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在他脑海中骤然浮现,并迅速变得清晰、完整。 他要创建一个全新的、超然于三卫之上的机构! 这个机构不直接掌控庞大的探子网络,不具体执行侦缉、抓捕、刺探的任务,它将凌驾于三卫之上,却又不同于传统的上级衙门。 它的职能是——统筹、协调、分析、指导。 对,业务指导! 它将负责整合三卫报送的海量情报,去芜存菁,交叉比对,绘制出最清晰的全景图卷;它将根据全局战略需求,向三卫下达指导性的情报搜集指令,避免重复劳动和资源浪费;它将在关键时刻,拥有协调甚至直接整合三卫精锐力量、发起致命一击的权限,避免各自为战,打乱仗! 这将是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起三颗最锋利的珍珠,最终编织成一张真正覆盖天下、高效运转的无形巨网。而这根线的绝对掌控者,只能是他魏渊一人! 此时的魏渊并不知道,他这个诞生于深夜书房烛光下的构想,将会催生出何等一个庞然大物。 它将在不久的将来,超越最初的设计,成为一个不仅仅协调三卫、更深度介入帝国内外一切事务,令文武百官谈之色变、闻之风靡的恐怖存在——大明皇家中枢情报密讯署,近代特工组织的鼻祖miCi。 因其最初的秘密办公地点设在京师东南角戒备森严、遍布参天古木的神木厂,它在后世有一个更为世人熟知、也充满了神秘与敬畏色彩的代号——“神木”。 民间传说、野史笔记、乃至后世的影视文学作品中,“神木”之名远比其正式官衔更为响亮,它成了黑暗中洞察一切的眼睛、无形中掌控命运的手腕的代名词。 而这一切传说的起点,就源于这个看似平常的夜晚。 在这个夜晚,大明未来足以令山河变色、朝野震颤的“一厂三卫”之上,那真正统合一切的恐怖情报中枢的雏形,于魏渊的手中,彻底构建了起来。 第697章 沐府风云(一) 云南,黔国公府邸。 沉重的楠木窗棂并未完全阻隔窗外淅沥的雨声,反而让这夜更添了几分粘稠的压抑。 烛火在精铜灯台上摇曳,将沐天波来回踱步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投在那些记载着沐氏百年荣光的匾额和屏风上。 大明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天波,此刻正背着手,眉头紧锁,在铺着珍贵白虎皮的地毯上踱了一圈又一圈。 靴底摩擦着柔软的兽毛,发出沙沙的声响,是他此刻心绪不宁的唯一伴奏,也扰得一旁静坐的焦氏心绪不宁。 他的妻子焦氏,端坐在一旁的酸枝木圈椅里,手中虽拿着一卷诗书,眼神却未曾落在字句上。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丈夫焦躁的身影,秀美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嫁入沐府多年,她深知丈夫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更清楚眼下这关有多难熬。 “元谋……大姚……姚安……” 沐天波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这几个失陷的地名,每一个音节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也灼在焦氏的耳中。 “吾必奎!这个该死的猡猡!” 他忽然停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竟敢趁天下大乱、朝廷鞭长莫及之际,以区区盐税为借口,公然反叛!什么‘朱皇帝没了,哪还有沐国公’?这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叛军连下数城,烽火燎原,全滇震动,他沐家镇守云南二百余年的威望,正遭受着最严峻的挑战。 他几乎能感觉到,昆明城内那些暗处投来的目光,是观望,是疑虑,甚至……是蠢蠢欲动。 这云南,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各路土司像山林里的豹子,永远在等待着强者露出疲态的瞬间。 “夫君,” 焦氏放下书卷,声音温柔却带着坚定, “切莫过于焦心,伤了身子。吾必奎悖逆狂徒,天必谴之。您已调兵遣将,龙土司、王土司,还有…沙定洲土司,都已发兵,定能敉平叛乱。” 她刻意略过了沙定洲的名字,只因隐约感觉丈夫对此人颇为倚重又心存忌惮。 沐天波叹口气,走到妻子身边,语气缓和了些,却透着一股无力感: “话虽如此…可这等待的滋味,如同文火慢煎,实在难熬。兵力虽是占优,可那些人…唉,各自的心思,谁又说得准呢。” 他言语中缺乏一种乾纲独断的霸气,反而流露出依赖外部力量的不安。 焦氏轻轻握住他的手,察觉到他指尖的微凉,便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柔声道: “妾身知道您忧心甚重。但您是我沐家的支柱,是云南的主心骨,万不可先自乱了方寸。更何况…” 她顿了顿,将听到的消息说来宽慰他, “听闻柱国麾下的莫将军也已星夜兼程赶来,这便是朝廷的声援,大势在我。” 提到莫笑尘,沐天波眼神复杂了一瞬。 那确实是强援,却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此刻的窘迫需要中枢来拯救。 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仿佛从那温软中汲取力量: “夫人说的是,大势在我…只是这沙定洲…” 他压低了声音, “此番又立首功,其部五千精兵现就在城内,美其名曰协防省城,实则…唉,终究非我族类,其心难测。日后恐成心腹之患,得想个办法,早日将他礼送出境才好。” 这番话说得犹豫,更像是一种抱怨和担忧,而非已成定计的决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书房外长廊的寂静,最终停在了门外。 “国公爷!” 心腹带着激动颤抖的声音隔门响起, “前线八百里加急!大捷!大捷啊!” 沐天波猛地停下脚步,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了一下妻子的手。焦氏也立刻站起身,眼中迸发出期待的光彩。 “进来说!” 沐天波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书房门被推开,报信人几乎是小跑着进来,脸上因为激动和急促赶路而泛着红光,手中高高举着一封粘着三根羽毛的火漆军报。 “启禀国公!夫人!大捷!吾必奎老贼已被官军围困于老巢,力战不敌,束手就擒!其所部叛军或死或降,已全军覆没!龙土司、王土司所部正清剿残敌,沙土司部下擒得贼首!我军大获全胜啊!” “好!好!好!” 沐天波一连吐出三个“好”字,一步上前,几乎是抢过了那封军报,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迅速撕开火漆,目光贪婪地扫过上面每一个字迹。 焦氏也激动地凑上前,挽住丈夫的手臂,一同看着捷报,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太好了!苍天有眼!祖宗保佑!” 确认了!是真的!吾必奎被俘,叛乱已平!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解脱感瞬间冲垮了沐天波连日来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抬起头,仰天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焦虑和压力都倾吐出去。 脸上紧绷的线条彻底松弛下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天佑大明!祖先保佑!朝廷洪福!” 他朗声笑道,声音洪亮,紧紧回握住妻子的手,分享着这难得的喜悦。 沐氏祖先的威名,总算未曾折损在他的手上!云南,暂时又稳住了! 他重重地拍了拍心腹的肩膀: “传令下去,犒赏三军!尤其是前线将士和诸位土司,论功行赏,我国公府绝不吝啬!” “是!是!国公!!” 心腹也喜形于色,连声应道,躬身退下准备去了。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夫妻二人。 沐天波兴奋地拿着那份捷报,还想对妻子说些什么,却见焦氏笑容微敛,轻声提醒道: “夫君,沙定洲土司立此大功,又驻兵在内,此番犒赏,需格外…妥当才是。” 一句话,像一滴冷水落入滚油。 沐天波脸上的畅快笑容渐渐收敛,兴奋褪去,那沉甸甸的现实再次浮上心头。 他再次拿起捷报,目光扫过“沙土司部下擒得贼首”那几个字,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喜悦如同杯中美酒,香甜却短暂。饮尽之后,露出的杯底,依旧是云南这片土地上百年来从未真正消散的、复杂而危险的博弈。 他脸上的神采黯淡下去,目光重新变得忧虑而游移,他转身望向墙上那幅巨大的云南舆图,喃喃道: “是啊…沙定洲…还有那位莫将军…唉,多事之秋啊。” 焦氏看着他瞬间又变得沉重的背影,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能再次轻轻握住他的手,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沐天波知道,云南的天,从来不会真正放晴。 三日后,黔国公府宴会厅内,灯火通明,笙箫悠扬。 猩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主位之下,两侧的长案上摆满了滇地佳肴和醇香美酒。 侍女们身着彩衣,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为宾客斟满酒杯。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与一种看似欢庆、实则紧绷的微妙气氛。 沐天波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着国公朝服,努力维持着镇守一方的威严。 但他微微欠身的坐姿,和不时飘向客座首位的眼神,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与讨好。 今日这宴,名为庆贺平叛大捷,犒劳首功之臣,实则是他苦心安排,想要试探并送走那尊他越来越感到无法掌控的“煞神”。 客座首位,沙定洲大刀金马地坐着,他甚至未着正式礼服,只穿了一身绛紫色绣繁纹的箭袖锦袍,更显彪悍之气。 他几乎半倚在案后,一手握着油光发亮的烤羊腿大口撕咬,另一只手随意端着酒杯,与麾下几名同样粗豪的将领高声谈笑,声若洪钟,几乎盖过了乐声。 那姿态,不像是来赴上官的宴席,倒像是坐在自家寨中犒赏部众。 沐天波深吸一口气,举起酒杯,脸上挤出笑容: “沙土司,此番平定吾必奎之乱,你居功至伟,你部擒获贼首,大涨我军威!本公谨代表朝廷、代表沐府,敬你一杯!云南有沙土司这等忠勇之士,实乃滇南之幸!” 沙定洲闻言,哈哈一笑,随手将羊骨扔在盘中,发出“哐当”一声响。他抓起酒杯,也不起身,就那么遥空一敬: “国公爷过奖了!为朝廷、为国公爷分忧,是我等份内之事!那吾必奎不自量力,自取灭亡,合该有此下场!哈哈哈!” 说罢仰头豪饮而尽,酒浆甚至顺着他虬结的胡须滴落。 沐天波陪着干了一杯,酒液入喉,却觉得有些发苦。 他斟酌着词句,声音放缓: “沙土司忠勇可嘉,本公定当上表朝廷,为土司请功。只是……” 他顿了顿,留意着沙定洲的神色, “如今叛乱已平,土司麾下儿郎们离家日久,想必也十分思归。且蒙自一带乃土司根本,亦需土司回去坐镇,安抚地方,以免再生枝节。土司之功,本公与朝廷绝不会忘,日后仰仗之处尚多。” 这话里的意思,已是尽可能的委婉。 沙定洲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一双虎目抬起,似笑非笑地看向沐天波,那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让沐天波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避开视线。 “国公爷这是要赶我走?” 第698章 沐府风云(二) 沙定洲的声音依旧带着笑,却透出一股蛮横的压力, “莫非是嫌我沙某和手下这些儿郎们,在昆明城里吃用太多了?”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沐天波连忙摆手,脸色都有些发白, “沙土司万万不可误会!本公只是…只是体恤将士们征战辛苦,也该回去与家人团聚,共享太平。况且…” 他试图强调, “省城有官军驻守,一切安好,沙土司大可放心回归领地。” “国公爷体恤,沙某心领了。” 沙定洲拿起布巾擦了擦手,动作慢条斯理,语气却强硬起来, “不过,吾必奎虽败,其党羽未必尽除。省城安危乃重中之重,我部儿郎们悍勇,正可协助官军,弹压地方,以防不测。此时离去,若再生乱子,岂不是辜负了国公爷的信任,也辜负了朝廷的期望?”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压迫感, “依我看,这昆明城,我还得多待些时日,替国公爷…好好看看家。” “看家”二字,他咬得格外重。 沐天波的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拿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了些。 他看着沙定洲那双充满野性和狡黠的眼睛,知道自己那点心思早已被对方看穿,而对方根本不屑于掩饰其赖着不走的意图,甚至反过来将了他一军。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比如提及即将到来的莫笑尘,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敢。他怕彻底激怒眼前这个蛮横的土司,怕此刻宴席之下的刀光剑影会立刻翻到台面上来。 最终,他所有的勇气和算计,都化作了嘴角一丝勉强甚至有些卑微的笑容,再次举起了酒杯: “…沙土司…思虑周详,实乃…老成谋国之言。那…那就有劳沙土司…再多辛劳一段时日了。” “好说!好说!” 沙定洲满意地大笑起来,重新抓起一块肉, “为国公爷效力,谈何辛劳!来!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喧嚣的乐声和劝酒声再次响起,掩盖了沐天波心中的无力与恐慌。 他饮下杯中酒,只觉得满口苦涩。他看着意气风发的沙定洲,知道自己一番委婉的试探彻底失败,反而可能让对方更加看清了自己的软弱。 这场庆功宴,于他而言,味同嚼蜡。 昆明城的冬日,阳光如同碎金般铺洒在青石板街道上,却无法穿透那深宅大院的重重帘幕,更照不进沙定洲心底那片滋生着贪婪与算计的幽暗森林。 他伫立在暂居的豪邸花厅内,临窗而立。 这宅子虽华美,却只是他野心的临时巢穴。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掠过脚下鳞次栉比的屋瓦,最终死死钉在城市中央那片巍峨壮阔的建筑群上——黔国公府。 飞檐斗拱,气象万千,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那不仅仅是砖石垒砌的府邸,那是沐家两百余年世镇云南的赫赫威权,是世代积累、足以令任何人疯狂的如山财富,是号令这片红土高原的无上权柄! 它像一座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金山,近在咫尺,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将那辉煌攫取在手。 这念头,如同一团灼热的岩浆,日夜在他胸腔里翻滚、沸腾,炙烤得他寝食难安。 吾必奎那个没脑子的蠢货!想到这里,沙定洲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跳梁小丑,蹦跶了几下,恰到好处地成了他沙定洲的垫脚石。 这场叛乱,不仅替他扫清了一个潜在的竞争者,更给了他一个绝妙的、无人能够质疑的借口,让他能将他那五千如狼似虎的精兵,正大光明地留在昆明城内,剑指核心! 而沐天波……那个温室里长大的年轻国公,竟可笑地以为他沙定洲会像他那已故的、对沐家愚忠了一辈子的父亲沙源一样,甘心永远做沐家门前摇尾乞怜的看门狗! 脑海中浮现出沐天波在近日宴席上那副推心置腹、甚至带着几分感激涕零的模样,沙定洲的嘴角便抑制不住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冰冷而残酷的讥讽弧度。 忠贞?他内心嗤笑。那不过是弱者在无力反抗时用以自保的华丽外衣,是毒蛇在发动致命一击前必要的蛰伏伪装。 大明的天都要塌了,北京的龙椅尚且摇摇欲坠,谁还会真心敬畏这西南边陲一个空有名号的国公?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室内阴影处。 他的妻子万氏,正静静地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 她没有看窗外,那双锐利如隼的眼睛,正平静地、甚至是冷漠地注视着他。 她的眼神里没有寻常妇人的温顺与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决绝,如同暗夜里打磨得极其锋利的匕首所泛出的寒光,精准,致命。 他们之间,无需任何多余的言语。 多年的夫妻,更是多年的谋伴,早已让他们心意相通,对那近在眼前的巨大机遇和随之而来的滔天风险,心照不宣。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万氏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恐惧,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寻常家务。 沙定洲缓缓点头,胸腔里那股嗜血的兴奋与老练阴谋家特有的谨慎交织翻腾,最终化为一种冰冷的确定。 他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 “四门要害,及城内几处枢要衙署的防务,都已借协防之名,安排上了我们绝对可靠的人。” 他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却带着铁石般的硬度, “明日,我便以辞行为名,入府拜会。沐天波……他绝不会起疑。” 他说着,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那熟悉的、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仿佛给予了他最后一丝镇定的力量,也唤醒了他内心深处那头渴望杀戮与掠夺的野兽。 他抬起眼,目光与万氏碰撞在一起,两人眼中闪烁着同样的野心火焰。 “就在明日。” 沙定洲重复道,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次日,天色刚亮,空气中还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寒意,呵出的气都凝成一团白雾。 沐忠一身青灰色劲装,外罩沐王府侍卫统领的制式软甲,正按刀立于国公府前庭,监督着早班侍卫的交接。 晨光熹微,给巍峨的府门镀上一层冷清的边。 几个刚换下岗来的年轻侍卫搓着手,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兴奋,低声交谈着: “听说了吗?沙定洲那老小子终于要滚蛋了!” “可不是!妈的,在昆明城里作威作福快半年了,真当这儿是他蒙自个儿的土司府了?” “我看咱们国公爷就是太仁厚了,对他太过客气!要是按老国公爷在世时的规矩,哪个土司见了咱家国公爷不是远远就下马,毕恭毕敬跪迎?哪敢像他这般嚣张!” “就是!今日总算要走了,真是…” “行啦!” 沐忠眉头一皱,沉声喝断了他们的闲聊。他目光扫过这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国公府门前,妄议上官,是嫌军棍挨得少了?都给我打起精神,站好你们的岗!” 众人顿时噤声,连忙挺直腰板,不敢再多言。沐忠心下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沙定洲要走的命令确实是昨夜从内府传出的,可他这心里,总隐隐觉得不踏实。 那沙定洲是这般好打发的?他麾下那几千骄兵悍将,在昆明城里享了半年的福,就真肯乖乖回那边陲之地? 他压下心头的不安,仔细巡查着各处的岗哨,尤其叮嘱了今日当值的弟兄们务必机灵些,眼睛都放亮一点。 果然,不多时,一阵沉闷而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摩擦的铿锵声,如同压抑的雷声,从长街那头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沐忠心头猛地一紧,极目望去。 只见沙定洲一身锃亮的铁甲,头盔下的面目狰狞,竟完全是临战的披挂! 他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身后黑压压跟着的,哪里是来辞行的仪仗? 分明是数百名眼神凶悍、刀出鞘弓上弦的精锐士卒!队伍浩浩荡荡,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直扑黔国公府而来! 这阵仗……这哪里是辞行?!这分明是磨牙吮血,要来撕咬猎物的架势! 沐忠的后颈寒毛瞬间倒竖! 多年护卫生涯练就的直觉在他脑中疯狂预警!他几乎立刻侧头,对身边最机灵的一个亲卫低吼道: “快!去后堂!禀报国公爷!情况不对!让国公爷速速……”后面“准备撤离”四个字卡在喉咙里,因为沙定洲的队伍已至门前! 沐忠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快步迎下台阶,对着端坐马上的沙定洲恭敬地抱拳行礼: “末将沐忠,见过沙土司。您这般早……可是要来向国公爷辞行?国公爷已在内堂等候,您看这亲卫兄弟们是否先在辕门外……” 他的话尚未说完,甚至礼节性的笑容还僵在脸上。 端坐马上的沙定洲眼中凶光毕露,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充满了贪婪与杀意的凶光! 他甚至没有半分废话,猛地抽出腰间那柄寒光四射的长刀,刀尖直指宏伟的国公府大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动手!” “杀!” 他身后的精锐士卒如同决堤的洪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汹涌地撞开门前试图阻拦的沐府侍卫,瞬间便淹没了国公府的门庭! 刀光剑影,刹那间取代了清晨的宁静! 沐忠目眦欲裂,“呛啷”一声拔出佩刀,嘶声大吼: “敌袭!护府!快挡住他们!” 他知道,最坏的预感应验了,沐家两百年的基业,今日迎来了最血腥的挑战! 沐忠倒下前最后看到的,是沙定洲大步走进沐王府的背影。 第699章 沐府风云(三) 沙定洲一脚踹开那名试图阻拦的濒死侍卫,轻松迈过了黔国公府那依旧高大、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门槛。 曾几何时,这道门在他心中犹如天堑,需要他父亲,甚至需要他,怀着无比的敬畏之心,低头屏息方能进入。 但此刻,在他眼中,这不过是一堆碍事的木头和石头,是他通往权力巅峰之路上,第一个被踩在脚下的象征。 在他身后,早已按捺不住的士兵们,如同堤坝彻底决口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门前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阻碍,狂暴地涌入这座他们曾只能仰望的府邸。 顷刻之间,国公府内精心维持的平静与威严被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女眷和仆役惊恐的尖叫、刀剑猛烈碰撞的刺耳铿锵、以及忠诚卫士们发出的绝望而愤怒的嘶吼。 沐天波的卫士们反应不可谓不快,但他们太少了,而且事发太过突然。 零星的抵抗如同暴风雨中的几点火星,顷刻间便被沙定洲部下那绝对优势的兵力和蓄谋已久的狂暴攻势所淹没、碾碎。 沙定洲对此视若无睹,他大步流星,对周围的混乱与杀戮毫不在意,眼中只有内府最深处的目标——象征云南统治权的官印、堆放着沐家两百年积累的财富的库房、以及那个此刻必定惊慌失措的、年轻的黔国公沐天波的性命! 府内已乱作一团。 精美的屏风被撞倒,珍贵的瓷器碎裂在地,往日里高高在上的沐府女眷们此刻钗环散乱,惊慌失措地奔逃躲藏,如同受惊的雀鸟。 沙定洲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人群,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听到侍从通报沙定洲前来辞行时,沐天波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终于落了地,甚至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和喜悦。这尊瘟神,总算要走了! 他几乎想立刻吩咐下去,准备一份丰厚的程仪,只求将这煞星早早送离昆明。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期盼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砸得粉碎。 变化的速度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前厅传来的最初几声异响,他只当是士卒搬运行李的嘈杂;当惊呼和兵刃碰撞声清晰地传来时,他还在疑惑是否发生了误会; 直到一名浑身是血、甲胄破裂的侍卫踉跄着冲进内堂,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出“国公爷快走!沙定洲反了!”时,沐天波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僵住了。 反了?沙定洲反了? 怎么可能?为什么?宴席上他不是还…?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的全身,让他瞬间四肢冰凉,思维停滞。 他甚至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天旋地转。 “国公爷!走啊!” 又是几名忠心的侍卫扑了进来,他们脸上带着血污和决绝,几乎是架起尚未穿戴整齐、只着中衣的沐天波,拖着他就往后堂退去。 直到此时,沐天波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耳边充斥着震天的喊杀声、凄厉的惨叫声、以及叛军兴奋的咆哮声。 往日肃穆宁静的国公府,此刻已化为血腥的修罗场。 他被侍卫们簇拥着,狼狈不堪地且战且退。刀光剑影在他身边闪烁,不断有熟悉的侍卫为了挡住劈来的刀剑而惨叫着倒下,温热的血液溅在他的脸上、身上。 每一步后退,都踩着忠诚与鲜血。 隔着那片他曾与妻儿赏玩锦鲤的荷花池,他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沙定洲。 那人一身狰狞铁甲,脸上带着嗜血的狞笑,正如同地狱中走出的魔神,一步步踏碎他祖传的家业。 无以复加的愤怒和被背叛的痛楚瞬间淹没了恐惧,沐天波猛地停下脚步,隔着水池,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 “沙定洲!逆贼!狗彘不食的东西!我沐家待你沙家不薄!你安敢如此!”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沙定洲的回答是一阵畅快而狰狞的大笑,以及更猛烈的杀戮。 “待我不薄?哈哈哈!” “那不过是施舍!是你们沐家用来拴住看门狗的肉骨头!沐天波,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北京城的主子都换了,你们沐家镇守云南的时代,结束了!” 那冰冷的言语如同毒箭,狠狠刺穿沐天波最后的心防。 “沐家的时代,结束了!” “国公爷!不能再耽搁了!” 一名侍卫队长猛地拉了他一把,一支利箭嗖地钉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夫人…夫人她…” 那侍卫声音哽咽,面露难色。 “夫人呢?!在哪里?!” 沐天波猛地回过神,惊慌失措地四顾张望,内心被巨大的恐惧攥紧。混乱之中,他竟与妻子失散了! “内堂方向还有叛军!我们冲不过去!国公爷,先保住有用之身啊!” 侍卫们几乎是哀求着,拼命护着他向相对安全的侧门方向杀去。 每一步,沐天波都心如刀绞,他对妻子的担忧、对无法救援的自责、对眼前惨状的无力,几乎要将他击垮。 可他甚至不能回头,只能被裹挟着,在刀光血雨中艰难前行。 这条逃生之路,曲折而惨烈。 每一条走廊,每一个转角,都可能突然冒出叛军。 忠诚的侍卫们用身体组成人墙,用生命开辟道路。沐天波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倒在血泊之中,他们临终前的目光仿佛都在催促他快走。 最终,在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后,仅存的几名心腹死士护着他,终于杀到了国公府一处偏僻的侧门。 沐天波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陷入火海与杀戮的府邸,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绝望和对妻子深深的担忧。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紧抱着那枚冰冷而沉甸甸的、代表黔国公权力的大印,在心腹的搀扶下,狼狈不堪地逃入昆明城清晨依旧混乱的街道,留下身后那座承载着沐家两百年荣耀与此刻无尽绝望的府邸。 站在黔国公府那曾经高不可攀的大堂之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与硝烟气息,沙定洲胸膛中充斥着一股灼热而膨胀的快意。 昔日需要仰望的一切,如今皆匍匐于他的脚下。 他志得意满,一道道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刃,迅速而冷酷: “接管四门!封锁街道!有敢持械反抗者,格杀勿论!我要让这昆明城,从此刻起,只认得一个姓——沙!” 麾下的悍卒们轰然应诺,如狼似虎般扑向城市的各个角落,用刀剑和恐惧迅速镇压着任何可能的不服。这座西南重镇,正以惊人的速度被他攥入掌心。 很快,一名心腹亲兵快步上前,低声禀报: “大人,沐天波的母亲陈氏和妻子焦氏,慌不择路,逃入了城西的水月庵…现已自尽身亡。” 沙定洲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冷漠地摆了摆手,仿佛听到的只是两只蝼蚁的结局。 “呵,倒省了事。” 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这两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身上。她们的死活,于他而言,不过是清扫战场时顺便拂去的尘埃。 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那设于大厅正中央、鎏金雕花的巍峨主位。那是沐家世代发号施令、象征着对云南最高统治权的座位。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触感,缓缓抚过那冰凉光滑的扶手,感受着权力触手可及的、令人战栗的实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大堂中残留的沐家气息彻底驱散,换上他自己的印记。 他猛地转身,面向堂下肃立的、跟随他浴血搏杀出来的将领和心腹们,声音洪亮而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在这曾经属于沐家的大厅里隆隆回荡: “传令下去!昭告全城,晓谕云南!即日起,我沙定洲,便是云南‘总府’!此地一切军政要务,皆由我决断!”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一直静立一旁、眼神锐利的妻子万氏身上。 万氏无需任何提示,昂首挺胸,迈着沉稳的步伐上前,站在了他身侧,姿态傲然,仿佛她生来就该站在这个位置。 沙定洲看着他的妻子,这个与他共享野心也共担风险的女人,朗声道:“主母。” 万氏微微颔首,接受了这个称谓,她的目光扫过堂下诸将,带着同样的威严与审视。 夫妇二人,如同新生的王与后,立于这鲜血换来的宝座之前。 然而,这篡位成功的喜悦仅仅是短暂的。 又一名信使带着急促的脚步声闯入,带来了一个让沙定洲眼中刚刚浮现的得意瞬间冷却的消息: “禀总府!沐天波并未就擒!他带着少量残部,突破了我军封锁,向东…向禄丰方向逃去了!” “禄丰?!” 沙定洲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冰冷的阴鸷。沐天波不死,就如同野火未尽的余烬,随时可能复燃,将他好不容易抢夺来的一切烧成灰烬! 绝不能让他喘息!绝不能给他任何集结力量、反扑回来的机会! 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声音变得尖锐而急迫: “立刻点齐最精锐的马队!给我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沐天波的人头给我带回来!” 他眼中杀机毕露,咬牙切齿地补充道: “务必要将这个最大的祸患彻底铲除,永绝后患!否则,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第700章 沐府风云(四) 禄丰小城的土墙低矮而破败,墙垛上遍布风雨侵蚀的痕迹,仿佛一阵猛烈的冲击就能将其摧垮。 沐天波和他仅存的近百名残兵,就如同惊弓之鸟,蜷缩在这座微不足道的堡垒之中。 这些跟随他杀出重围的卫士,个个带伤,衣甲破裂,脸上混杂着血污、疲惫和尚未散尽的惊惶。 他们手中的兵刃都已砍出了缺口,箭囊更是空空如也。 沐天波自己也是狼狈不堪,国公的锦袍早已被撕破,沾满泥泞和暗红色的血渍。 他靠坐在墙根下,胸膛剧烈起伏,试图将这口气喘匀,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刺痛和无法驱散的巨大恐惧。 沙定洲的屠刀,就在身后,绝不会停下。 然而,他这口气还未完全喘匀,甚至来不及清点身边还有多少忠心的部下,城墙上放哨的士兵就发出了近乎绝望的惊呼: “国公爷!不好了!西面…西面来了大量追兵!是沙贼的人!人数…人数怕是有数千!”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沐天波瞬间四肢冰凉,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 他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墙,向外望去——只见西面尘烟滚滚,如同一条黄色的巨龙席卷而来,烟尘之中,是无数打着沙定洲旗号、刀枪闪烁的精骑! 他们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猛,显然是要将他这支疲敝不堪的残军,彻底碾碎在这座孤零零的小城里! 绝境!真正的绝境! 禄丰小城根本无法据守,他手下这点兵力甚至不够对方一次冲锋的! 沐天波面色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墙砖,指甲几乎迸裂。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淹没了他,难道沐家二百多年的基业,今日真要彻底断绝在我手中? 就在他万念俱灰,甚至准备拔剑自刎以全名节之际,东面城墙上的哨兵却发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惊疑和希望的喊声: “东面!国公爷快看东面!也…也来了好多人马!打的…打的是大明的旗帜!” 什么?! 沐天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扭头向东望去。 果然!东方的地平线上,另一支军队正以严整的队列快速推进。 队伍前方,一面玄色的大纛迎风猎猎作响,上面赫然绣着一个巨大的“莫”字!以及鲜明的大明军旗! 是莫笑尘!是柱国魏渊麾下的精锐新军!他们竟然如同神兵天降,在这个最不可思议的时刻,出现在了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希望如同狂暴的激流,瞬间冲垮了沐天波心中的绝望。他死死抓住城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城外即将爆发的战斗。 沙定洲的追兵也显然发现了这支突如其来的军队,他们略显慌乱地调整队形,试图迎击。 然而,莫笑尘的军队展现出了完全不同以往的战斗力。 没有嘈杂的呐喊,没有混乱的冲锋。 明军阵列在一声声短促而有力的号令中迅速展开,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股冰冷的效率。 最前排的士兵沉稳地举起了手中的火枪——那并非沐天波熟悉的旧式火铳,而是枪身更长、结构更精良的新式火枪。只见军官令旗猛地挥下! “砰——!”“砰——!”“砰——!” 爆豆般密集而清脆的枪声骤然响起,远比传统火铳齐射更加猛烈、更有层次! 白色的硝烟如同城墙般弥漫开来。 肉眼可见地,沙定洲骑兵冲锋的锋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死亡之墙,瞬间人仰马翻!铅弹以惊人的精度和穿透力,轻易地撕碎了皮甲,将骑士和战马一同撂倒! 射击、后退、装填、第二排上前射击……整个流程如同机械般精准流畅,循环不息,泼洒出持续而致命的金属风暴。 沙定洲的骑兵根本冲不到近前,就在这狂风骤雨般的打击下溃不成军! 同时,阵列中还有小型野战火炮被推上前,轰鸣着吐出怒火,将试图集结的敌军队列炸得四分五裂! 这根本不是战斗,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是新式军队对旧式土司武装的无情碾压! 沐天波站在城墙上,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纪律如此严明、火器如此犀利的军队!魏公麾下的新军,竟已强悍至斯! 不到半个时辰,沙定洲派来的数千追兵已被杀得尸横遍野,残余部队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向来路疯狂逃窜。 城东的明军阵列中,响起了代表胜利的号角声,悠长而威严。 沐天波直到此刻,才终于将那口提在嗓子眼的气,彻底地、深深地喘了出来。 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紧绷的心防,让沐天波浑身一软,几乎站立不稳,只得伸手死死扶住冰冷粗糙的墙垛。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与脸上的污血和尘土混在一起。他从未觉得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如此刺鼻,也从未觉得照在身上的阳光如此温暖可贵。 他活下来了!沐家…沐家还有希望! 他猛地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以及那难以自抑的、近乎哽咽的激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烂不堪、沾满血污泥泞的衣袍,这哪里还有半分大明黔国公的威仪?但此刻,这狼狈的痕迹却更像是浴火重生的证明。 他忙不迭地、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冠,试图将散乱的发髻拢好,拂去身上最显眼的尘土——尽管这一切都是徒劳,但他绝不能以一副彻底溃败的丧家之犬模样,去面对前来救赎他的朝廷王师,去面对那位代表柱国、代表朝廷的莫将军! 他转过身,对身边同样伤痕累累、却因这惊天逆转而目瞪口呆、继而狂喜不已的残存部下们,用带着颤抖却无比激动的声音喊道: “快!快随我下城!打开城门!迎接朝廷王师!迎接莫将军!” 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有些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急切和由衷的感激。 说完,他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下狭窄陡峭的城墙马道,好几次都因脚步虚浮而险些摔倒,全靠左右忠心耿耿的侍卫搀扶才稳住身形。 但他的目光始终急切地望向那扇正在被缓缓推开的、象征着生路的城门。 城外,战场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血腥气。但那支玄甲森严的军队已然肃立,军容鼎盛,鸦雀无声,只有猎猎的旗帜在风中作响。 那面高高飘扬的“莫”字大纛,在沐天波眼中,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鲜明,更加威严,它代表着绝对的力量,代表着失而复得的秩序,更代表着绝境之中降临的、无比珍贵的希望! 他一步一步,朝着那面旗帜,朝着阵列前方那个骑在骏马上、身影挺拔而威严的将领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离了地狱的深渊,走向光明的重生。 昆明的冬日阳光,透过黔国公府——不,如今是他沙定洲的“总府”了——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沙定洲正志得意满地翻阅着初步清点出的沐府库藏清单,那上面的数字让他心跳加速,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沐天波那条丧家之犬,此刻想必正惶惶如惊弓之鸟,在某个荒僻角落瑟瑟发抖吧?禄丰小城,弹指可下!他仿佛已经看到麾下悍将提着沐天波头颅回来复命的景象。 然而,时间的流逝渐渐带来一丝不安。预想中疾驰而来的捷报迟迟未至,反而是一种不祥的沉寂笼罩下来。 终于,门外传来了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并非得胜归来的昂扬,而是……仓皇! 亲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盔歪甲斜,身上还带着硝烟和血污混杂的气味。 “总…总府!不好了!禄丰…禄丰…” 亲兵气喘吁吁,声音里充满了惊惧。 沙定洲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冻结: “禄丰怎么了?说!” “我军在禄丰城外…遭遇大队官军!不是沐天波的残兵!是…是真正的精锐!” 溃兵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装备极其精良,火器凶猛无比,排枪如同雷暴,一轮接着一轮,根本冲不过去!兄弟们…兄弟们死伤惨重,彻底溃败了!” “什么?!” 沙定洲霍然起身,案几被他带得猛地一晃。精锐官军?哪里来的精锐官军?沐天波在云南的家底他清清楚楚,绝无可能还有如此力量! “是谁?!主将是谁?!” 他咆哮着,心中已隐约浮出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名字。 溃兵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颤声道: “是…是莫笑尘的旗帜!他们打的是莫字大纛和新军第一镇的旗号!” 莫笑尘! 这三个字如同一声冰雷,在沙定洲耳边炸响!真的是他!他听说过这个人,那是魏渊的心腹,代表着朝廷中枢最强硬力量的男人! 他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如此之巧?!仿佛早就料定了自己会动手,早就埋伏在了这里! 沙定洲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刚刚还志得意满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蒙上了一层深深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阴霾。 他感觉一股寒气猝不及防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冰透了四肢百骸。 他缓缓坐回那张宽大、铺着柔软锦垫的鎏金主座,却感觉屁股下面坐着的根本不是象征权力的宝座,而是骤然燃烧起来、滚烫灼人的炭火! 窗外,昆明的阳光依旧明媚灿烂,但他却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正从北面,从禄丰的方向,顺着莫笑尘大军来的路径,无声无息地逼近,缠绕上他的脖颈,几乎让他窒息。 他费尽心机,流血厮杀,才终于将这座富庶的省城和这把梦寐以求的交椅抢到手!难道还没坐热,就要被人生生夺走?! 不!绝不! 沙定洲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因为极度用力而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刺激得他眼中的慌乱迅速被一种困兽般的凶狠所取代。 到手的一切,是他沙定洲拿命搏来的!谁也休想轻易夺走!哪怕是莫笑尘,哪怕是朝廷的精锐! “传令!”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沙哑的狠厉,“紧闭四门!全城戒严!征集所有壮丁,加固城防!我倒要看看,他莫笑尘有多大能耐,敢来啃我这块硬骨头!” 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701章 沐府风云(五) 禄丰城头残留的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火药的混合气味。 莫笑尘甲未解,独立于临时充作中军帐的县衙大堂内,面前巨大的云南舆图上,已被亲卫用朱笔标记出大片刺目的红点。 救下沐天波,仅仅是拔开了迷雾,让他看清了眼前这片泥潭有多深多重。 沙定洲的动作快得惊人,也狠得惊人。 短短时日,他已将沐府两百年积累的财富——数百万两白银、数万石粮秣——尽数攫取,瞬间拥有了支撑一场大战的雄厚资本。更棘手的是,他以武力胁迫云南巡抚吴兆元、布政使等一众地方大员签署了那所谓的“归顺文书”,披上了一层勉强合法的外衣。 舆图上,滇东、滇南的曲靖、临安、蒙自等二十余府县的名字下,都被点上了红点。 它们或屈从于兵锋,或已被沙贼军队直接占领。 沐天波之弟沐天泽的血,更是染红了昆明的城墙——其被杀后悬尸示众的暴行,绝非简单的泄愤,而是一次精准而残酷的政治恐吓,极大地震慑了境内所有持观望态度的土司和官员。 如今,除了远处大理一带还有些许不安的骚动,绝大多数势力都在这股突如其来的黑色风暴前选择了沉默。 沙定洲,已俨然成为滇中最为强大的庞然大物。 莫笑尘清楚,作为柱国麾下的大将,他不但要擅长两军对垒的平原决战,更要以一旅偏师,撬动整个云南盘根错节,扭转已趋倒向沙逆的政治军事天平。 敌众我寡,敌逸我劳,敌据坚城,我悬师在外。 帐下诸将肃立,目光皆聚焦于他,空气中弥漫着凝重。 莫笑尘的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昆明的位置上,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沙逆猖獗,势大焰高。然其根基,在于篡逆,在于不义。我军虽锐,然孤军深入,若被视为与沙定洲无异的‘外来的掠夺者’,则寸步难行,必陷于滇地军民之海。”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麾下将领: “故,当务之急,非论兵之多寡,而在‘师出有名’!柱国常说:‘无大义之名,纵百胜亦为寇;持大义之旗,虽初挫终可王’。” 短暂的分析后,他清晰的声音在军帐中回荡: “沙定洲谋逆篡位,戕害宗室,胁迫朝廷命官,劫掠国公府库,其行径,与流寇巨匪何异?我等乃堂堂王师,奉天子与柱国之命,吊民伐罪!” 他停顿片刻,让“王师”、“吊民伐罪”这几个字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中。 “因此,本将决议,此番征讨,即以‘为黔国公府上下报仇、靖难安滇’为号!” 他的手指向舆图上那些尚未被红色淹没的区域, “沐氏镇滇二百载,虽有过失,然恩泽犹在,民心未完全背离。此旗号一出,既可昭示我等正义之师的身份,区别于沙逆之暴虐,更能争取滇中怀念沐氏之百姓、乃至部分仍心存忠义的土司之支持!最大程度,孤立沙定洲!” “我们要让云南百姓知道,我们不是来抢夺他们财富的豺狼,而是来诛杀篡逆之豺狼,为枉死的人们复仇的王师!” 话语落下,帐中诸将眼中的疑虑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晰起来的战意。 他们面对的不仅是一场军事斗争,更是一场争夺人心与名分的政治仗。而莫笑尘,已然为这场艰苦的战役,找到了最锋利的第一把武器——大义。 大义的旗帜已高高擎起,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铁与血来铺就。沐天波本人的遭遇就是最血淋淋的教训——在这乱世云南,失去刀锋的国公,一文不值。 莫笑尘的第一个目标已经确定,那就是昆明的东单曲靖。 沙定洲显然也深知曲靖的重要性。这座云南的东部门户,扼守着通往昆明腹地的咽喉要道。 据沐天波手下残存的情报网拼死送来的消息,沙贼已派遣其麾下最为骁勇的部将李自芳,率2万精锐进驻曲靖,企图凭借坚城和优势兵力,将朝廷王师死死挡在门外,甚至伺机反扑。 两万精锐据守坚城,利守不利攻。 帐中诸将面色凝重,莫笑尘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敌情已然明晰,剩下的,便是如何将这看似稳固的防线,撕开一道致命的口子。 “根据黔国公掌握的信息,李自芳勇猛,然性躁,求功心切。” 莫笑尘的声音打破了帐中的沉默,冷静地剖析着对手, “沙逆授其重兵,令其固守,于他而言,怕是不会认可。” 他手指点向曲靖东门: “我便遂了他的愿。遣一营精锐,携大部旌旗,于东门外列阵,擂鼓佯攻,声势务必要大!要让他觉得,我军主力尽集于此,欲全力破城。” 接着,他的手指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精准地落在防卫相对薄弱的西门: “同时,李过将军!” 悍将李过立刻踏前一步,抱拳应诺: “在!” “命你率本部所有骑兵,偃旗息鼓,绕道远行,避开敌军所有耳目,潜伏至曲靖西门左近。待东门战事最酣,守军注意力尽被吸引之时,出其不意,猛攻西门!不惜一切代价,给我砸开它!” “得令!” 李过眼中闪过嗜战的凶光,领命而去。 战役如期展开。 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和喊杀声从东面传来,即便隔着大半个曲靖城,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山呼海啸般的压力。 李过勒紧缰绳,藏身于西门之外一片低矮的丘陵之后,他麾下的数千精骑如同沉默的礁石,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清晨的薄雾与阴影之中。 他能想象出东门的战况有多激烈。 那是将军布下的诱饵,是吸引猎物的响动。每一面奋力摇动的旌旗,每一支射上城楼的箭矢,每一声嘶哑的呐喊,都是在为他此刻的雷霆一击创造机会。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李过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西门城头。他能清晰地看到,原本戒备森严的西门守军开始出现骚动,一队队人马被紧急调往东面,城头的守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疏、慌乱。 甚至能听到守军军官焦躁的呼喝声,他们在讨论东门的“主力”进攻。 “鱼咬钩了。” 李过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野兽般的凶光。他缓缓举起右臂,身后传来一片轻微而整齐的甲叶摩擦声,所有的骑兵都握紧了武器,身体前倾,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东门的厮杀声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 出击! 李过的手臂猛地挥下! “破门!杀!”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只有数千骑兵同时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怒吼! 如同沉默的火山骤然喷发,铁骑洪流从藏身地倾泻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扑那猝不及防的西门! 城头上残余的守军被这来自背后的致命打击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组织起一次像样的齐射! “放!” 李过咆哮着。 冲锋在前的骑兵举起手中的新式火枪,对着城头就是一排齐射!砰砰砰! 白色的硝烟瞬间弥漫,铅子如同冰雹般砸向垛口,将几个探出身子的守军打得血肉模糊,惨叫着栽下城来。 与此同时,数十架轻便云梯被飞快地架上了城墙,身手矫健的先登死士口衔利刃,如同猿猴般向上猛攀! 更有悍卒冒着零星的箭矢,抱着震天雷冲至门下! “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轰鸣! 厚重的西门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门闩断裂,碎木飞溅,被硬生生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城门破了!冲进去!” 李过一马当先,战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狠狠踹飞一个试图堵门的叛军士兵,随即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入城内! “西门破了!官军杀进来了!!” 恐慌的尖叫如同瘟疫般在城内每一个角落炸响、蔓延。 铁骑洪流紧随其后,汹涌而入! 马蹄声如同惊雷,踏碎了曲靖城内的石板街道!明军骑兵入城后毫不迟疑,立刻分成数股,沿着主干道向纵深猛插猛打,见到成建制的抵抗便是一轮火枪齐射,随即马刀挥砍,肆意收割着陷入极度混乱的敌人。 原本看似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从内部被彻底冲垮、碾碎! 李过策马在混乱的街巷中冲杀,刀锋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血雨。他的目标明确——尽可能制造混乱,彻底打垮守军的意志。 他看到叛军士兵像无头的苍蝇一样乱跑,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喊却无法集结起任何人。 突然,前方一阵骚动,隐约看到一队打着将领旗号的叛军正试图逆着人流往西门方向冲来,为首一将盔甲鲜明,满脸惊怒交加,看穿着应该是个大将! 他想回援?晚了! 李过眼中凶光大盛,猛夹马腹,直冲过去: “纳命来!” 此人正是主将李自芳!此刻他已是肝胆俱裂,他刚摆脱东门的纠缠,率亲兵拼命想来稳住西门局势,却迎面撞上了这支如同地狱里杀出来的精锐骑兵洪流! 他看到一员明军悍将直扑自己而来,其势不可挡! 他甚至来不及摆开阵势,身边的亲兵就在明军骑兵狂暴的冲击下人仰马翻!李过手中的长刀化作一道冰冷的闪电,借助马势,带着千钧之力猛劈而下! 李自芳仓皇举刀格挡!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李自芳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从刀上传来,虎口迸裂,佩刀几乎脱手!他还想再做挣扎,但四周无数明军骑兵已经围拢上来,刀枪并举! 这位沙定洲麾下的悍将,甚至连一句完整的遗言都未能留下,便被汹涌的人潮和无数闪动的兵刃彻底淹没。战斗在瞬间开始,又在瞬间结束。 李过勒住战马,冷漠地看着叛军主将的旗帜倒下,被无数双脚践踏踏入泥泞之中。 曲靖,已在他们脚下。 主将阵亡,城门洞开,城内两万叛军彻底陷入群龙无首的绝境,或如无头苍蝇般溃散被斩杀,或跪地乞降。 战局已定。 当莫笑尘策马踏入硝烟尚未散尽的曲靖城时,看到的已是明军将士正在有序清点战利品的场面。 此战,不仅一举攻克战略重镇,全歼沙贼东线主力,更缴获了堆积如山的粮草——足足十万石,以及数千匹矫健的滇马! 这些宝贵的资源,瞬间缓解了莫笑尘孤军深入的补给压力,也为下一步的行动注入了强劲的动力。 曲靖之战的胜利,如同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碎了沙定洲试图将朝廷大军拒之门外的幻想。 通往昆明的大门,已被强行撬开! 而沙贼最为倚重的一支精锐野战力量,就此烟消云散。消息传开,整个云南的局势,必将为之震动。 第702章 沐府风云(六) 曲靖城头的硝烟尚未在记忆中散去,大军已如洪流般分作两股。 杨海龙勒马立于南下队伍的旌旗下,感受着与主力北上截然不同的使命在胸中激荡。 他年轻的面庞被南疆的风沙磨砺得略显粗糙,眼中却闪烁着渴望建功立业的火焰。 他所在的这一路,以黔国公沐天波的名义挂帅,旨在收拢滇南仍心向沐府的民心。 但实际执掌指挥权的,是那位悍勇无匹、如同战刀般锋利的李过将军。 而莫笑尘将他放在这一路,明显是为了践行柱国的深远用意,既是历练,更是要他亲眼见证战争的残酷。 他们的目标清晰而致命,临安府。 那里是沙定洲经营已久的老巢,更是他整个叛乱集团的后勤命门。 广袤的坝子盛产粮食,堆积如山的粮秣支撑着沙逆大军的消耗。 更关键的是,沙定洲的妻子万氏及其核心亲信皆驻守于此。打下临安,无异于掏心挖肺! 大军锋镝直指,沿途小股叛军望风披靡,不敢攫其锋芒。很快,那座巍峨的临安城便出现在视野尽头。 李过将军用兵,有其叔父李自成那股子混着泥腿子狡黠与狠厉的风格,并非一味蛮干狂攻。 大军兵临城下,森然的临安城墙矗立在眼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杨海龙原以为立刻就会迎来血与火的洗礼,却没想到,李将军竟先依足了自古用兵的规矩,派出一名文官使者,持着盖有大印的文书,单骑入城,劝降敌军。 杨海龙瞬间明白了这一手的深意,劝降这不是给许名臣那等死忠听的,这是做给城内那些被沙贼胁迫的土司兵、还有无数惊惶的百姓看的。 是朝廷,是柱国一再强调的“先礼后兵,争揽人心”。那一刻,杨海龙心中甚至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或许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然而,这丝希望瞬间被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 城头上的许名臣,那个沙定洲的忠犬,竟猖狂至此! 就在使者入城后不久,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从垛口残忍地抛下,重重砸在尘土之中! 杨海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愤怒夹杂着恶心直冲头顶。那不是战场上的搏杀,那是赤裸裸的虐杀!是对朝廷法度、对战争规则的彻底践踏! 他下意识地看向李过将军。 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有自己的生命般。 李过原本就冷硬的面容此刻如同冰封的铁石,那双眼睛里,最后一丝温度熄灭了,只剩下近乎实质的、冰冷的杀意,看得杨海龙心脏都为之骤停。 “架炮!” 李过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刀,狠狠劈入凝滞的空气。 杨海龙亲眼看着随军的神机营官兵们沉默而迅捷地行动开来。 他们推动着一门门黝黑沉重的野战火炮,金属轮毂压过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 这些战争的利器被熟练地推至预设阵地,炮口森然抬起,遥指那座刚刚犯下暴行的城墙。 杨海龙见识过这些火炮的厉害,这种新式火炮,是柱国倾注了无数心血打造的新军脊梁! “放!” 令旗狠狠挥落! 下一秒,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又被另一种极致的轰鸣粗暴地填满! 震耳欲聋的炮声瞬间撕裂了整个临安城的宁静!杨海龙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在剧烈颤抖! 炮弹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砸向厚重的城墙,瞬间砖石飞溅,烟尘冲天而起,如同绽放的死亡之花! 每一次齐射,那城墙都像痛苦不堪的巨兽般剧烈抽搐,城头上的守军在这天崩地裂般的骇人火力下,根本抬不起头! 炮火的怒吼是为逝者奏响的哀乐,也是进攻的号角! 真正的攻城,在硝烟与震动的掩护下开始了。 李过亲自立于阵前,目光如电,遴选敢死之士。 那些被选中的悍卒,脸上看不到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他们口衔利刃,顶着从城头疯狂砸下的擂木滚石,沿着数十架同时架起的云梯,向着硝烟弥漫、不断坍塌的城头,悍不畏死地攀爬! 箭矢如同密集的雨点倾泻而下,不断有人中箭,发出凄厉的惨叫,像断了线的木偶般从高处跌落。 但后面的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嘶吼着填补上空缺,继续向上亡命冲杀!战况极端惨烈,每一寸城墙的争夺,仿佛都用鲜血和生命在涂抹、在浸泡! 杨海龙紧握着刀柄,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所在的部队作为预备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血腥的绞肉场,时刻准备被投入那片死亡之地。 杨海龙目睹着这最原始的残酷,心脏一次次被揪紧。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理解了,为何柱国和将军们如此重视器械之利与铁一般的纪律——这绝非怯懦,而是在这人间地狱里,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快胜利的唯一途径! 激战持续了整整三日,喊杀声与哀嚎声日夜不息,仿佛整个临安城都在血与火中煎熬颤抖。 杨海龙的耳朵早已被火炮的轰鸣和兵刃的碰撞震得嗡嗡作响,鼻腔里充斥着硝烟、血腥和尸体焦糊的恶臭,几乎麻木。 直到第三日午后,在一轮格外集中的炮火急袭后,一段饱经摧残的南城墙终于发出了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和更多砖石崩落之后,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大段墙体轰然向内坍塌,尘土如同蘑菇云般冲天而起,露出了一个足有数丈宽、通往地狱般的巨大缺口! “破城矣!杀进去!” 蓄势已久的明军主力,如同终于挣脱了堤坝束缚的滔天洪水,积压了三日的怒火与杀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发出震耳欲聋的复仇咆哮! 无数黑色的身影如同潮水般,从那个死亡的缺口,以及另外几处终于被悍不畏死的先登死士们用生命夺占的城门,汹涌而入! 城内的抵抗并未立刻停止,瞬间陷入了更加残酷和混乱的巷战。 守军依托着街垒、房屋进行绝望的顽抗,但他们的士气早已在连续三日的炮击和猛攻中崩溃,指挥体系彻底瓦解,再也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成建制的抵抗。 战斗变成了一个个小的杀戮漩涡,明军以严整的队形和绝对的士气优势,一步步清剿、压缩着负隅顽抗的敌人。 杨海龙随着预备队一同入城,眼前的景象让他触目惊心。 街道上尸骸枕籍,断壁残垣间不时爆发出短促而激烈的搏杀声。 他亲眼看到,一伙打着将领旗号的残兵约数十人,正试图从一条小巷向北门突围,为首那员将领盔甲歪斜,满脸血污,正是守将许名臣! “逆贼休走!” 李过将军麾下的一队精锐骑兵如同猎豹般迅猛扑上,瞬间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长枪突刺,马刀挥砍,许名臣身边的亲兵如同被砍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 他本人也算悍勇,困兽犹斗,连劈两名明军骑兵,但终究力竭,被数杆长枪同时逼住,打落兵器,死死按倒在地,捆缚起来。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李过将军得到禀报,策马而来,冷漠地看着被押跪在面前的许名臣。许名臣犹自挣扎怒骂。 李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道疤痕在微微跳动。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是冰冷地吐出一个字:“斩。” 令旗挥下。 刀光一闪!一颗硕大的头颅滚落在地,脸上还凝固着惊愕与不甘的神情。随即,那头颅被长杆挑起,快马传示临安各门仍在零星抵抗的角落。 负隅顽抗、戕害天使者,便是此等下场! 这血腥而有效的震慑,终于彻底压垮了守军最后的心理防线。抵抗迅速平息下来。 硝烟缓缓散去,象征着沙定洲叛军的旗帜被从城头扯下,扔进泥泞之中,践踏得不成样子。明军的玄色旗帜,终于插上了临安城的最高处。 杨海龙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环顾这座终于被征服的坚城,心中没有太多胜利的狂喜,反而充斥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对战争残酷的深刻认知。 但他清楚地知道——临安,这座沙定洲叛乱集团的后勤心脏,这座囤积了无数粮秣军资的战略重镇,此刻,已经易主了。沙定洲的命脉,已被朝廷王师,一刀斩断! 看着临安府巨大的粮仓,看着里面堆积如山的稻谷,杨海龙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沙定洲那看似庞大的叛乱机器,一根最重要的输血管已被彻底斩断。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飞速传遍云南。 此刻,蹲踞在昆明城内的沙定洲,手中可战之兵仅剩一万五千人,更致命的是,来自临安的粮草补给彻底断绝,昆明的存粮,据俘虏交代,仅能支撑一个月。 周边那些原本慑于其兵威而摇摆不定的土司,见明军势大如此,纷纷易帜,倒戈相向。 沙定洲,已从志得意满的“总府”,变成了困守孤城、内外交困、孤立无援的瓮中之鳖。 杨海龙望向昆明方向,他知道,最后的决战,即将来临。 第703章 沐府风云(七) 昆明高大的城垛,此刻在沙定洲眼中却如同囚笼的栅栏。他死死抓着冰冷的砖石,目光阴鸷地投向城外。 那里,原本只有莫笑尘一军的旗帜,如今却赫然又多出了沐天波的旗号! 两股明军已然会师,黑压压的营盘连绵不绝,如同铁桶般将昆明围得水泄不通。刀枪的寒光在阳光下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预想中的狂风暴雨般的强攻并未到来。 城外的明军安静得令人窒息,那种沉默比震天的战鼓更让人心慌。 他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明军民夫在其精锐的掩护下,竟在从容不迫地挖掘壕沟、树立栅栏、加固营垒,动作熟练而高效,显然是要将他活活困死在这座孤城之中! 更让他心头滴血的是,那些明军派出的嗓门洪亮的士兵,日夜不停地轮番向城内喊话。 声音顺着风清晰地飘上城头,每一个字都像毒针般扎进他的耳朵,更扎进他麾下那些惶惶不安的士卒心里! “城内军民听着!朝廷王师只诛首恶沙定洲一人,绝不牵连无辜!胁从者只要弃暗投明,一概免死!” “沙逆大势已去!临安已被我军攻克,粮草已断!尔等还要为他陪葬吗?” “打开城门,献出沙逆者,重重有赏!” 这些话语,如同最阴毒的诅咒,在昆明城内每一个角落弥漫、发酵。 沙定洲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守军的士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他们眼中不再是战意,而是恐惧、猜疑和动摇。 临安失守、粮草将尽的消息早已瞒不住,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每个人看他的眼神,似乎都在暗中衡量着他的头颅能换来怎样的价码。 他曾以为凭借昆明坚城和麾下精锐,至少能拼个鱼死网破。 但现在他发现,莫笑尘和沐天波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他们要用饥饿和恐惧,兵不血刃地瓦解他的一切!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绝望,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沙定洲吞噬。 他辛辛苦苦抢来的一切,那“总府”的宝座,那堆积如山的财富,转眼间竟都成了镜花水月,甚至成了催命符! “莫笑尘…沐天波…”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眼中是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怨毒。但他终究是那个在滇南丛林里搏杀出来的枭雄,泼皮般的狠辣和生存本能在此刻压倒了无能的狂怒。 硬拼?死路一条!困守?迟早被手下人绑了送去请功! 绝不能坐以待毙!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要他沙定洲还活着,逃回老巢阿迷州,那里有万千险峻大山,有依旧忠于他的土司部众,就有卷土重来的本钱! 一个深夜,月色被浓重的乌云彻底吞噬,天地间一片令人窒息的晦暗,唯有昆明城头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投下扭曲不安的光影。 沙定洲站在曾经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黔国公府库前,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穷途末路的决绝和困兽般的凶光。 “走!立刻就走!”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促,猛地对身边的心腹低吼, “去叫上主母和所有能带上的家小!让巴什拉点齐那三千最忠勇的儿郎,在南门集合!快!快!” 命令下达,整个“总府”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忙碌和恐慌之中。 亲信们奔跑呼喝,家眷们仓皇地收拾细软,孩童被压抑的哭声和女眷们惊恐的低泣交织在一起,与窗外死寂的昆明城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沙定洲自己则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堆积如山的财宝箱笼间来回踱步。 这些都是他豁出性命才从沐府抢来的! 白花花的官银、成色极好的金锭、璀璨夺目的珠宝玉石、一匹匹昂贵的苏绣蜀锦……此刻却大多成了带不走的累赘! 他猛地抓起一大把金沙,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溜走,那种割肉般的痛楚比战场上的伤口更让他难以忍受。 “装车!能装多少装多少!挑最值钱的!” 他几乎是咆哮着下令,眼睛赤红, “剩下的……剩下的……” 他狠厉地扫过那些带不走的箱子,语气充满了怨毒和不甘,“绝不能留给莫笑尘那狗贼!泼上火油!等我等出城后,一并烧了!” 最终,几辆驮马大车被塞得满满当当,沉重的箱笼压得车轴吱呀作响,这严重拖慢了队伍的速度,但沙定洲却觉得只有这些东西在身边,他逃亡的路上才稍微有点底气。 昆明南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仅容车马通过的缝隙,如同巨兽悄然张开又闭合的嘴。 这支由核心亲信、惶惶不安的家眷和三千精锐组成的逃亡队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出城去。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没有人说话,只有杂乱的马蹄声,为了减声,马蹄甚至包裹了粗布,以及车轮沉重的滚动声以及人们粗重而紧张的喘息。 沙定洲骑在马上,最后一次回头望去。 那座他曾短暂拥有、此刻却即将沦为囚笼和坟墓的宏伟省城,在浓重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模糊而黑暗的轮廓。没有留恋,只有刻骨的怨恨和一丝未能尽数带走财富的钻心遗憾。 “走!” 他狠抽一鞭,压低声音喝道,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恐惧都甩在身后。 队伍一头扎进沉沉的夜幕,如同丧家之犬,向着南方,向着老家阿迷州的方向亡命奔逃。 车轮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剧烈颠簸,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在抱怨着主人的贪婪与仓皇。 沙定洲的心也随着每一次颠簸而收紧,他不断回头张望,既怕看到昆明方向追来的火把,又心疼那些被迫留下的、在火海中燃烧的万贯家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一遍遍用这话麻痹自己,但手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按着身边马车上那口装满金锭的箱子,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逃跑的反方向,剩下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总府”宝座,和一座即将易主的孤城。 当昆明那厚重而布满创痕的城门在他面前缓缓洞开时,沐天波竟有片刻的恍惚。 曾经需要血战才能夺回的雄城,如今竟以这样一种近乎平静的方式,重新向他敞开了怀抱。 沙定洲的守军早已士气尽丧,在那魔头连夜遁逃之后,剩下的唯有求生的本能。 他们丢弃了兵器,跪伏在道路两侧,眼中充满了恐惧与卑微的乞求。 跨过那道熟悉的门槛,重新踏入昆明城的街道,沐天波的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恍惚所充斥。 短短数月,物是人非。 街市依旧,却平添了许多破败与萧索,百姓们躲在门窗之后,用惊疑不定的目光偷偷打量着这支入城的军队,以及被簇拥在其中的他,这位去时狼狈、归时亦不算风光的黔国公。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向着城市中央那片巍峨的建筑群走去,那是沐家二百多年的根,是他的家。 越靠近黔国公府,他的心跳就越发急促。直到那熟悉的朱红大门和巍峨的牌楼映入眼帘,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府邸依旧,却蒙上了一层劫后余生的灰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痛的焦糊味。 显然,沙定洲临逃前纵火泄愤,好在莫笑尘的部下动作极其迅捷,扑救及时,火势并未大面积蔓延,主体建筑得以保全。 但那些被烟熏火燎的痕迹,被砸毁的摆设,被洗劫一空的厅堂,无一不在诉说着这场劫难的无情。 他一步步走过前庭,跨过大堂,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熟悉的廊柱与雕栏,心中百感交集。耻辱、愤怒、悲痛、庆幸……种种情绪交织翻滚,几乎要将他淹没。 然而,更让他感触良深的,是城内的秩序。 他预想中的混乱与报复并未发生。莫笑尘麾下的明军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纪律。 入城之后,并未如寻常骄兵悍将般纵兵劫掠,反而迅速接管了城防要害,并立即派兵巡街示谕,严令“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同时,安民告示被迅速张贴在各处路口,明确宣告“王师克复省城,只为诛讨逆酋,安抚良善”,并大力鼓励商铺开业、市集恢复,以通有无。 更让沐天波心中慰藉的是,莫笑尘入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查抄沙逆私邸,并将被沙定洲囚禁、胁迫的明朝官员,如巡抚吴兆元等人,尽数从牢狱中释放出来,好生安抚。 这些举措,如同春风化雨,迅速抚平了昆明城的恐慌。 百姓们从最初的惧怕观望,到小心翼翼地开门探看,再到渐渐敢于上街交易,前后不过短短数日。 街头巷尾开始能听到些许人声,甚至有人对着巡逻的明军士兵躬身行礼。 沐天波站在黔国公府的庭院中,听着远处渐渐恢复的、细微却充满生机的市井嘈杂声,看着一队队军容整肃、秋毫无犯的明军士卒巡城而过,他深深地、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他失去了太多,沐府的威严,亲人的性命,乃至他个人的尊严,都在这次劫难中几乎荡然无存。 但此刻,他至少看到了一丝希望,一种秩序被重新建立、人心被逐渐挽回的希望。 这支代表着永熙朝廷意志的军队,用他们的刀锋赢得了战争,更用他们的纪律,开始赢得云南的民心。 第704章 沐府风云(八) 昆明城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府库的账簿才刚刚理清,莫笑尘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的南方,那片层峦叠嶂、土司林立的滇南之地。 沙定洲虽败逃,却绝非穷途末路。 他立刻以黔国公沐天波的名义,向云南各处,尤其是滇南尚未明确臣服的土司,发出了措辞严厉的讨伐令,勒令他们出兵助剿,共击沙逆。 然而,随后如雪片般飞回的军报,却让一向沉静如水的莫笑尘,眉头越锁越紧,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凝重讶异的低叹。 他着实大吃了一惊。 讨伐令是发出去了,响应者却寥寥。 即便有几路试图向新主示好的土司军队奉命前往,结果无一例外,皆在阿迷州那座坚城之下碰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而回。 沙定洲的顽抗,远超他的预估。 一份份详细的军情被铺在案上,勾勒出一个极其棘手的局面: 阿迷州,根本就是沙定洲经营多年的老巢龙潭! 此地深处滇南腹地,万山环抱,境内尽是险峻的高山和幽深的峡谷,可供大军展开的平坦地带极少。 通往其核心土城的道路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处处皆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险隘。 而沙定洲的核心据点,那座阿迷土城,更是被经营得如同刺猬。 军报上清晰写着:城墙高三丈,皆以本地坚石混合夯土筑成,极其坚固;墙外掘有深达两丈的壕沟,引入山溪之水,形成难以逾越的障碍。 更麻烦的是,城内显然囤积了沙贼从昆明劫掠并多年积累下的海量粮草军械,足以支撑长期固守。 沙定洲从昆明带走的,并非仓皇逃窜的溃兵,而是其麾下最忠心、最善战的三千精锐。 这些蛮兵在山地作战如履平地,凶悍异常,依托着熟悉无比的地形和坚固工事,将讨伐军打得溃不成军。 “还有,” 亲卫统领低声补充着军报未能尽述的细节, “滇南的蒙自、文山等数家大土司,或因与沙氏联姻,或因畏惧沙定洲往日积威和睚眦必报的狠毒,至今仍在观望,甚至暗通款曲。他们虽未明目张胆出兵助沙,却时常派出小股人马,袭扰我军粮道,劫掠助剿土司的后方村落……致使我军补给艰难,军心浮动,几次讨伐皆因后勤不继或侧翼受扰而功败垂成。” 莫笑尘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舆图上阿迷州那个小小的点,眼神锐利如刀。 原来如此。 沙定洲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弃昆明之虚名,缩回老巢,凭天险、积储和残存的武力根基,负隅顽抗,拖垮远道而来的朝廷王师。 他吃准了明军主力不擅山地作战,更吃准了滇南土司们首鼠两端的心态! 初期讨伐的屡屡受挫,不仅挫伤了助剿土司的积极性,更助长了沙定洲的嚣张气焰和滇南观望势力的侥幸心理。 强攻,代价太大,且正中了沙定洲下怀。围困,则己方漫长的补给线反而会成为最大的弱点。 莫笑尘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南方连绵的远山。这场战事,从光复昆明的雷霆万钧,转瞬间已变成了另一种更为复杂、更考验耐心与谋略的泥泞缠斗。 沙定洲,果然是一头扎回山林里的狡猾凶兽。 但他莫笑尘,是奉柱国之命而来的,因此他必须彻底廓清云南,永绝后患。 昆明的冬日透着寒意,黔国公府的书房内,炭火盆噼啪作响,却驱不散莫笑尘眉宇间凝重的思虑。 沙定洲龟缩阿迷州,凭借地利与残部负隅顽抗,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入滇南腹地,常规的军事清剿代价巨大且成效不彰。 滇南土司首鼠两端,袭扰粮道,更令前线将士束手束脚。 不能再这样下去。 魏渊的教诲在他心中回响: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沙定洲能依仗的,无非是地利和土司们暧昧的观望。那便从根子上,瓦解他的依仗! 一个清晰的策略在他脑中逐渐成形。他需要一场盛大的表演,一场足以震动整个云南的政治秀。 他径直找到了暂居府中、惊魂初定的沐天波。此时的沐天波,虽重归府邸,却依旧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惶然与虚弱。 “国公爷,” 莫笑尘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沙逆盘踞阿迷,倚仗地利顽抗,各地土司心怀鬼胎,致使讨伐屡屡受挫。长此以往,非朝廷之福,亦非沐府之福。” 沐天波抬起头,眼中带着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莫将军之意是?” “我们需要一场‘盟会’。” 莫笑尘目光锐利, “以您,大明黔国公、镇守云南总兵官的名义,发出钧令,邀请云南全境所有土司、头人,齐集昆明!一来,庆贺省城光复,彰显朝廷恩威;二来,共商滇南善后,安定地方人心。” 沐天波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明悟之色。 他并非蠢人,立刻明白了此举的深意: “将军是想……借此机会,敲打那些骑墙之辈,让沙定洲彻底变成无人敢沾的孤家寡人?” “正是。” 莫笑尘颔首, “要让所有土司亲眼看看,昆明城头飘扬的是谁的旗帜,坐在黔国公府主位上的是谁!更要让他们知道,朝廷平定叛乱的决心有多坚定,王师的实力有多雄厚!赴会者,便是朝廷的朋友,沐府的朋友;不至者……其心必异,后果自负!” 沐天波深吸一口气,仿佛被这个大胆的计划注入了些许生气。 以他的名义召开盟会,无疑是重塑沐府权威、挽回颜面的绝佳机会。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就依将军所言!我这便签发文书,派快马分送各处!” 离开沐天波处,莫笑尘的脚步未有片刻停滞。 他穿过依旧残留着些许劫后修复痕迹的廊庑,越过忙碌着清点物资的庭院,径直来到了城西的校场。 冬日稀薄的阳光洒在空旷的场地上,数百名士卒正喊着号子进行操练,刀枪碰撞之声、军官的呵斥声、脚步踏地之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气。 而在校场一隅,一道年轻却已显挺拔的身影正凝神观看着一队士兵演练火枪射击的阵型。 那是杨海龙。 数月征战的风霜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却将他眼底最后一丝跳脱彻底磨去,沉淀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专注。 他看得极为认真,时而蹙眉,时而对身旁的队正低声吩咐几句,指出阵型转换间的些许滞涩。 见到莫笑尘径直走来,杨海龙立刻察觉,迅速转身,肃然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已然是一派合格将领的风范: “将军!” 莫笑尘微微颔首,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随即抬手轻轻一挥。 左右亲兵及附近训练的士卒立刻会意,无声地行礼后退开,迅速在周围清出了一片无人打扰的空地。 莫笑尘将杨海龙引至校场边缘一处堆放器械的僻静角落,这里恰好有一堵矮墙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和寒风。 他停下脚步,目光深沉地落在年轻人因训练而微微泛红、却写满坚毅的脸上,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神秘的微笑。 “海龙,”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压低了许多,却因此更显得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毋庸置疑、托付重任的郑重, “你有一个重要的任务。” 杨海龙闻言,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随即精神陡然一振,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腰杆,如同绷紧的弓弦,声音坚定无比:“请将军下令!海龙万死不辞!” 然而,莫笑尘却并未立刻揭开谜底。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杨海龙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此事,非同小可。它关乎即将召开的滇西盟会能否圆满功成,更关乎我们能否兵不血刃,彻底锁死沙定洲那老贼的气数,毕其功于一役!”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杨海龙肩上,加重了语气: “而且,经我深思熟虑,此番重任,环顾全军,非你莫属!只有你能做到!” 说罢,他抬手重重地拍了拍杨海龙的肩膀,那力量沉甸甸的,仿佛将无形的千钧重担一同拍了下去。 他的语气愈发深邃难测: “具体事宜,关乎机密,此地不宜细说。今夜子时,来我书房详谈。记住——”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此事,除你我之外,暂不得有第三人知晓。” 话音未落,莫笑尘已干脆利落地转身,披风在干燥寒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留下一个充满悬念和无限遐想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校场的人影与尘嚣之中。 杨海龙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定身法定住。 方才训练带来的热度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涌起的、混杂着极度好奇与巨大压力的激流,在他胸中波澜骤起,汹涌澎湃。 重要的、神秘的、只能子夜密谈的、甚至言明“非他莫属”的任务?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使命?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莫笑尘离去的方向,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重担感与炽热的好奇心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破胸膛。 第705章 沐府风云(九) 厢房的窗纸滤进了前厅嘈杂的声浪,却看不真切具体的情形。 杨海龙如一尊石雕般静立在阴影之中,身侧放着一件瓷器,他的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拂过其上,触感冰冷而坚硬,提醒着他今日肩负的使命。 他能清晰地听到外面沐王府议政殿内的动静。 纷乱的脚步声、各色口音的方言寒暄、皮靴与地板的摩擦声混杂在一起,显示出今日到场的人物之多、之杂。 云南各地的土司、头人,这些惯于在风口浪尖摇摆的墙头草,或许没有攻打沙定洲的胆魄,但同样,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公然忤逆刚刚光复省城、携大胜之威的永熙朝廷,以及那位重掌黔国公府的沐天波。 即便他威望大不如前,其所代表的法统与大义名分,依旧拥有无形的重量。对他们而言,露面参会,谨慎地保持观望,才是明智的选择。 一阵略显拖沓却刻意加重了的脚步声响起,随后是司仪官拖长了调子的高喊: “国公爷升殿——!” 前厅的嘈杂声浪顿时低落下去,转为一种拘谨而压抑的寂静。 杨海龙能想象出沐天波尽可能维持着威严,走向主位的情景。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窃窃私语声再起,并迅速演变成越来越响亮的争论。 似乎是为了讨伐沙定洲的兵力分摊,或是为了滇南利益的重新划分,那些土司头人们各怀鬼胎,在沐天波面前竟也渐渐放开了顾忌,声音越来越高亢,言辞越来越激烈,眼看这场旨在团结的盟会就要变成一场闹剧。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而明亮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利剑般劈开了所有的嘈杂与纷争,清晰地压过了一切声音: “诸位!稍安勿躁!” 是莫笑尘将军! 前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目光想必都聚焦到了那位代表朝廷中枢的将军身上。 只听得莫笑尘的声音继续传来,沉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既然诸位对此事各有见解,争执不下。也罢,本将便请上一人,来与诸位分说清楚。或许他的话,能让诸位更明白些。” 来了! 杨海龙深吸一口气,胸腔中因紧张和期待而剧烈跳动的心脏瞬间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专注于任务的决绝。 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散去,只剩下锐利如刀的光芒。 然后,他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走出厢房,掀开隔绝内外的厚重门帘,迎着前方无数道或惊讶、或疑惑、或审视的目光,踏入了那喧嚣方歇、此刻落针可闻的议政大殿! 所有的光线和视线,在这一刻,都汇聚到了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身上。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杨海龙一步步走入这云南最高权力的议政殿堂。 无数道目光瞬间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惊疑、探究、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好奇。 低沉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再次涌起,比之前更为嘈杂。 “此人是谁?” “面生得很,是哪家的娃娃?” “看他甲胄制式,是朝廷的将官?” “莫将军在此等场合唤他出来,所为何事?” 种种猜测在那些衣着各异、心思各异的土司头人间飞速传递。 杨海龙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他年轻的脸庞、笔挺的军服上来回逡巡。 他面沉如水,目光平视前方,对周遭的议论恍若未闻,只是稳稳地走到大殿中央,在莫笑尘身侧站定。 莫笑尘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任由这悬念发酵。直到议论声达到一个顶峰,他才仿佛不经意般,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瞬间让大殿重新安静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莫笑尘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杨海龙身上,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开口: “诸位稍安,且听本将介绍。这位少年将军,姓杨,名海龙。”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带来的效果。台下众人依旧面带疑惑,显然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 莫笑尘微微一笑,继续道,声音陡然加重了几分: “他的祖父,想必在座的不少土司、头人,都还记忆犹新,便是播州宣慰使,杨应龙!” “杨应龙” 三个字,如同一声平地惊雷,骤然在这宏伟的殿宇中炸响! 刹那间,原本还窃窃私语、心思浮动的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乎所有土司头人的脸上都瞬间褪去了血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骇然! 一些年岁较大的首领,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听到了某个被时光尘封、却依旧能带来无尽恐惧的魔咒! 原因无他,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份量,实在太重了! 尽管杨应龙是播州土司,并非滇籍,但他当年割据一方、势大滔天,其威名与凶名足以震动整个西南! 在场许多年长的土司都曾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他们清晰地记得,为了剿灭杨应龙,万历朝廷调动了何等恐怖的力量,远超赴朝鲜抗击倭寇的军队,足足动员了二十余万大明精锐! 采用“分路并进,步步为营”的战术,缓慢却无可逆转地碾碎了播州所有的抵抗,最终逼得不可一世的杨应龙在海龙屯军寨围破之际自焚而亡! 而更关键、也更让在场许多人脊背发凉的是,随着杨应龙的覆灭,大量曾经依附于杨氏、或在播州之役中战败溃散的土司、头人及其部众,为了逃避朝廷的清算,纷纷带领残兵败将,逃入了毗邻的云南东北部及北部山区,并在此地扎根繁衍。 也就是说,此刻在这大殿之中,就有不少土司的头人或其父祖,当年很可能曾是杨应龙的部属或盟友! 如今,时隔数十年,原本以为早已血脉断绝的杨氏,竟然有后人出现在昆明的黔国公府,还是以朝廷将领的身份出现?!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带来的冲击简直是颠覆性的! 死寂过后,便是如同炸开锅般的激烈争吵和喧哗! “不可能!杨应龙一族明明早已诛绝!哪里来的后人?” “看他年纪,倒是对得上……那眉宇间的悍勇之气,确有几分相似!” “定是哪里找来的冒牌货!想借此拿捏我等!” “可莫将军何等人物,岂会无的放矢?若无确凿证据……” “……” 大殿之内迅速分裂成两派,一派基于杨海龙的相貌、年龄以及那份异于常人的沉稳气质,倾向于相信他的身份;另一派则坚决认为是朝廷玩弄的权术,找来一个冒牌货试图震慑他们。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将这议政殿的屋顶掀翻。 就在这争执不下、几乎要再次陷入混乱之际,一位一直沉默地坐在前排、头发已然花白、脸上布满岁月沟壑却眼神锐利的老头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动作并不快,却自有一股沉凝的威势,让周围的喧闹不由自主地平息了几分。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位老者身上。 许多人都认得他,他是滇东北一带颇有威望的普名声,其家族当年就是从播州迁入云南的强宗之一。 更有传言称,他年轻时曾勇冠三军,甚至担任过杨应龙的贴身侍卫,后来才自立门户,成为一方豪强。在此地土司头人中,他的资历和话语权都极重。 只见普名声目光如电,死死盯住站在大殿中央的杨海龙,一步步走上前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整个大殿,鸦雀无声,都在等待这位老人的确认。 普名声缓步走到杨海龙面前,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视他的血脉根源。 老人停下脚步,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殿内几乎凝滞的空气: “小将军,事关重大,恕老朽冒犯。” 他目光沉静, “还请小将军将上衣脱下一看。” 杨海龙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莫笑尘。 连莫笑尘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显然对此要求也感意外。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对着杨海龙微微颔首,示意他照做。 众目睽睽之下,杨海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疑虑,动手解开军服的扣绊,将上身衣衫尽数褪下。 年轻而结实的胸膛和臂膀裸露出来,肌肉线条分明,覆盖着一层薄汗,这是在新军中严格操练留下的痕迹,充满了力量感。 普名声面色不变,似乎早有所料。他转向殿门旁的侍卫,吩咐道: “再取一桶清水来,要干净的。” 很快,一名侍卫提来一桶清澈的井水,放在杨海龙脚边。普名声亲自挽起袖子,将一块干净毛巾浸入水中,捞出时滴滴答答淌着水珠。 他走到杨海龙面前,语气缓和了些: “孩子,站稳些,或许会有些凉。” 说罢,他将那湿冷的毛巾直接擦拭在杨海龙温热的上身! “呃!” 冰凉的水猛地一激,杨海龙猝不及防,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皮肤瞬间泛起细小的疙瘩。 “别动,孩子。” 普名声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一边仔细地、几乎一寸不漏地用湿毛巾擦拭着杨海龙的胸膛、后背、臂膀,一边向满殿屏息凝神的众人解释道: “诸位有所不知,播州杨氏嫡系血脉,自有祖传秘术护持,名为‘澜启龙渊纹’。”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般的肃穆: “此神异纹身平日里潜藏于皮肉之下,肉眼绝不可见。唯遇清水浸润,方能显现!届时,龙鳞遇水会泛出幽光,而龙首之侧,更会有一道凤凰剪影相依相伴,仿佛龙凤感应水汽,一同苏醒腾跃!此乃播州杨氏自陇西天水兴起之时便代代相传的血脉印记,绝非外人所能仿冒!” 说话间,他已用清水细细擦遍了杨海龙的上身。 然而……古铜色的皮肤上除了水珠和因寒冷而紧绷的肌肉,依旧空空如也。然而,众人期待中的特殊标记并未出现。期待中的神异龙纹,并未出现。 第706章 沐府风云(终) 死寂。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骤然爆发的、再也压抑不住的质疑声和谩骂声! “看!什么都没有!” “果然是个冒牌货!” “哼!朝廷竟想用如此拙劣的伎俩欺瞒我等?” “浪费我等时间!此子当逐出殿去!” “……” 嘲讽、愤怒、鄙夷的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场中央的杨海龙。就连一直稳坐的莫笑尘,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杨海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慌乱瞬间攫住了他。难道……难道因为这秘术年代久远,自己出生时家族早已败亡,所以并未施加? 还是其中另有隐情?无数的念头在他脑中飞速闪过,但现场剑拔弩张、几乎要失控的形式根本容不得他细想! 情急之下,一股倔强与破釜沉舟的悍勇猛地冲上头顶! 就在一片喧嚣指责声中,杨海龙猛地弯腰,一把提起脚边那桶还剩大半的清水,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当头浇下! 冰冷的水流瞬间冲刷过他的黑发、脸庞、脖颈,以及整个上半身,带来一阵刺骨的激灵。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也就在他闭眼的这一刹那,他明显感觉到,周围那鼎沸的喧嚣声、谩骂声,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种极度诡异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的寂静之中! 死一样的寂静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惊。 突然,一个尖利得几乎变调的声音猛地划破了这寂静,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凤……凤凰!我看到了!龙鳞在发光!旁边……旁边真的有凤凰的影子!” 紧接着,更多充满了骇然与敬畏的声音爆发出来: “是真的!是真的!苍天有眼!是杨家!是播州杨氏的澜启龙渊纹!” “水……水流过的地方在发光!是龙!是凤!” 普名声老人此刻已是浑身剧震,他死死盯着杨海龙被水流冲刷的胸膛,那目光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神迹。 老泪瞬间涌出他浑浊的双眼,他猛地推开身前的人,踉跄着扑到杨海龙面前,竟是不顾身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带着哭腔的、激动到极致的声音嘶声力竭地高喊道: “千岁爷!您的种没断啊!苍天有眼!播州杨氏的血脉……还在啊!” 几天之后 一支规模远超从前的平叛大军,浩浩荡荡开出昆明,向着滇南的阿迷州方向挺进。 军中旗帜除了大明和黔国公府的号旗外,还多了许多色彩斑斓、图腾各异的土司认旗,显示着这支力量的复杂构成。 杨海勒马行进在中军位置,甲胄之外罩着一件象征性的锦袍,目光扫过这支由多方势力汇聚而成的军队,心中感慨万千。 一年前,他还是农村里被恶奴欺辱的小子,却已成为这支名义上由他主导的平叛大军的旗帜性人物。 战略早已定下,不再重复之前直扑阿迷坚城、顿兵挫锐的错误。 李过将军与他深谈后确定的方略清晰而冷酷:“先扫外围,再困中间”。 这一次,大军的目标并非直接攻击沙定洲龟缩的阿迷州,而是要以泰山压顶之势,先将那些依附沙定洲、或态度暧昧、时常袭扰粮道的滇南小土司,一一碾碎或收服! 实际的军事指挥,自然由经验老辣、悍勇善战的李过全权负责。 而杨海龙的任务,则更为特殊,他需要运用好自己这“播州杨氏唯一血脉”的身份,周旋于各怀心思的土司头人之间,安抚、拉拢、威慑,将这支临时拼凑的力量尽可能凝聚起来。 起初,他还有些忐忑,但很快发现,“杨应龙之孙”这个名号,在滇东南这片与当年播州渊源颇深的土地上,拥有着意想不到的魔力。 许多土司头人看他的眼神复杂无比,敬畏、好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往日强权的怀念。 他只需在酒宴间稍稍提及祖父当年的某些轶事,当然这些都是散衣卫精心收集后教给他的,便能引得那些老土司们感慨万千,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对于他的提议和协调,各方也大都愿意给几分面子。 “看来,我干得还不错。” 杨海龙偶尔会在心中暗自思忖,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隐隐的自信在他心中滋生。 大军在李过的犀利指挥下,如同精准的战争机器,开始逐一清扫阿迷州的外围。 兵锋所向,先是蒙自,再是文山……对于闻风而降、表示愿效忠朝廷的土司,杨海龙便代表沐王府和朝廷予以安抚,承诺保留其职位领地;对于那些试图凭借险隘顽抗到底的,李过便毫不留情,挥军猛攻,破寨之后,首恶尽诛,其地则由愿服从的土司瓜分。 恩威并施之下,效果显着。沙定洲在滇南的经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 而最大的转折,发生在石屏。 石屏土司龙在田,本是沙定洲的重要支持者之一,麾下兵力不弱。 但当大明王师与众多倒戈土司的联军兵临城下,尤其是当他得知军中那面“杨”字大旗所代表的含义后,龙在田审时度势,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他不仅大开寨门,亲自出迎,向杨海龙和李过表达了归顺之意,更献上了一份足以致命的“投名状”——一份极其详尽的阿迷州防御部署图! 上面清晰标注了沙定洲兵力布置、粮仓位置、暗道机关乃至各处守将的性格特点! 握着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羊皮纸,杨海龙知道,沙定洲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被决定了。 随着龙在田的倒戈,阿迷州最后一点可能的外部支援也被彻底斩断。那座被沙定洲视为天险堡垒的土城,此刻已彻底沦为怒海狂涛中一座无人救援的孤岛。 最后的决战,即将来临。 岁末的滇南,寒意渐浓。 阿迷州这座嵌在群山之中的坚城,此刻已被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 李过立于中军了望台上,冷峻的目光扫过前方那座仿佛与山岩融为一体的土城。 近两个月的扫清外围与精心准备,终于到了最后一刻。他麾下汇聚的两万大军,已如同张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总攻的命令下达,战争机器骤然启动。 首先遭殃的是城外围那道深阔的壕沟。 无数民夫和辅兵在弓箭与盾牌的掩护下,冒着城头零星射下的箭矢,疯狂地将沙土石块填入壕中,硬生生在数日之内开辟出数条通往城墙的进攻通道。 紧接着,数十门从昆明运来的重型火炮被推上前沿阵地,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阿迷土城。 李过毫不吝惜弹药,一声令下,震耳欲聋的炮击日夜不息! 轰鸣声震得山峦似乎都在颤抖,灼热的炮弹如同陨石般反复砸在厚重的土城墙体上,砖石崩裂,烟尘冲天,守军被这毁灭性的火力压得根本无法露头。 与此同时,另一项更为致命的工程在寂静的地下悄然进行。李过采纳了麾下老营兵的建议,征调矿工出身的士卒,从数个方向同时朝城墙根基挖掘地道! 这是对付此类夯土城墙最有效却也最艰苦的战术。泥土被一筐筐悄无声息地运出,地道一寸寸向着城墙下方延伸。 持续十日的猛烈炮击,终于显露出效果。 阿迷州那曾被沙定洲引以为傲的坚固城墙,已是千疮百孔,出现了多处巨大的缺口和摇摇欲坠的段落。 而地道的挖掘,也终于在一声沉闷的崩塌声中宣告完成——一段城墙的地基被挖空后不堪重负,骤然塌陷! “破城之时已到!杀!” 李过的战刀直指前方! 蓄势已久的明军主力如同潮水般从各个缺口涌向城内! 而更让守军措手不及的是,无数明军士兵如同鬼魅般从那些隐秘的地道出口蜂拥而出,瞬间出现在城内街巷,与惊慌失措的叛军展开了残酷的巷战! 沙定洲亲率其最核心的死党家兵进行绝望的抵抗,刀都砍卷了刃,浑身浴血,如同发了疯的猛虎。 然而大势已去。城内早已弹尽粮绝,士兵饥寒交迫,眼见明军如神兵天降,纷纷丢弃兵器跪地乞降。 沙定洲身边的亲信一个接一个战死,最后只剩寥寥数人护着他且战且退。 时值除夕之夜,城内却毫无佳节气氛,唯有杀戮与绝望。 眼见城池已破,各处街巷皆被明军控制,沙定洲万念俱灰,拉着妻子万氏,在最后几名心腹的掩护下,仓皇躲入了早已准备好的、位于土司府深处的一座极为隐蔽的地窖之中,企图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趁乱寻机逃跑。 然而,明军的搜剿细致而彻底。 次日清晨,一队进行地毯式搜索的明军士兵,发现了地窖的入口。火把照亮了黑暗中那对曾经不可一世、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的夫妇惊恐绝望的脸。 沙定洲,这位掀起云南滔天巨浪、一度窃据省城的枭雄,最终如鼹鼠般被从地穴中拖出,成了阶下之囚。 李过下令,将沙定洲、其妻万氏以及所有被俘的核心党羽,严密捆缚,押往昆明。 春城昆明,迎来了平定叛乱的最终献捷。 沐天波在黔国公府前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沙定洲一干人犯被铁链锁身,跪伏在昔日他妄图占据的府邸门前,接受万千百姓的唾骂与审视。 随后,沐天波以大明黔国公、镇守云南总兵官的名义,历数沙定洲“叛乱弑主、荼毒百姓、劫掠府库、胁迫官员”等十恶不赦之大罪,宣布判决。 曾经权势熏天的“沙总府”,最终被押赴市曹,凌迟处死,结束了其罪恶的一生。 至此,沙定洲之乱彻底平定。 目睹这一切的沐天波抬起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听着远处百姓的欢呼,由衷的感叹道: 云南的天,终于是放晴了。 本卷完 第707章 永熙二年 永熙二年的正月,紫禁城被一场新雪覆盖。 琉璃瓦染了素白,朱红宫墙映着皎洁,雕梁画栋间悬挂着冰凌,宛如琼楼玉宇,勾勒出极致的、静谧而庄严的中国美。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唯有雪花无声飘落,将一切喧嚣与污浊暂时掩埋,只留下一个纯净到近乎虚幻的皇权象征。 龙撵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轻响,缓缓向着举行元旦大朝会的皇极殿行去。 撵中的朱慈烺,身着十二章衮服,面容被旒珠稍稍遮掩,看不出太多表情。 若论形势,去岁今日与今朝,已是云泥之别。 去年此时,他虽被魏渊拥立为帝,改元永熙,但天下烽烟四起,称王称帝者不知凡几,他的政令不出直隶、河南、山东数省,俨然偏安之局。 而今年,各地的捷报如同这瑞雪般纷至沓来:川陕渐定,湖广臣服,江南底定,甚至连远在云南、一度隔绝的黔国公沐天波,也遣使送来了恭顺的新春贺表,言辞恳切,仿佛沙定洲的叛乱从未发生过一般。 名义上,他似乎已经光复了大明,中原重归一统。 可撵中的年轻皇帝,心中却并无多少开疆拓土、四海宾服的兴奋与豪情。 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 因为他知道,这天下人都知道,那个只手挽天倾、再造大明的人,是柱国魏渊。 而他朱慈烺,不过是魏公精心挑选、扶持起来,坐在龙椅上的一尊泥塑金身,一个最大号的……傀儡。 至少,他自己是这般认为的。 龙撵行经宫道,两侧侍立清一色的女官,身着制式宫装,低眉顺目。 见龙撵行来,她们齐刷刷地敛衽跪倒,行的是无可挑剔的跪拜礼。 这是魏渊创立的新制,以女官逐步取代宦官。她们动作规范,态度恭谨,但朱慈烺却能敏锐地感觉到,她们的目光中缺少了些什么——缺少了那些老太监们叩首时,那种发自骨髓的、对皇权近乎癫狂的敬畏与激动,那种恨不得将额头磕进金砖里的虔诚。 她们只是恭敬地完成一项工作。 如今宫里的太监确是越来越少了,除了身边几个自前朝起就伺候、年岁还不算太大的旧人外,宫中行走的,多是些神色惶恐、步履匆匆的中年太监,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小心翼翼地缩在角落,生怕惹来任何注意,那是一种权利被剥夺后,谨小慎微以求自保的胆怯与落寞。 朱慈烺有时甚至会怀念起那些老太监,至少他们的谄媚与敬畏,能让他短暂地错觉自己真的手握生杀予夺之大权。 春节庆典的一应事宜,皆由新设立的内务府操办。 尽管朱慈烺内心深处仍不习惯将这些皇家私密事交给并非“家奴”的外朝机构打理,但不得不承认,这些由魏渊遴选安排的官员做事极是认真妥帖,态度也足够恭顺,倒是将他心中那点顾虑打消了不少。 只是,这种一丝不苟的“恭顺”,总带着几分程序化的疏离。 皇极殿内,百官齐集。 因魏渊仍坐镇金陵处理平定江南后的军政要务,此次庆典便由他的亲弟弟,内阁大学士、户部大臣魏明,代为执行主持。 根据魏渊“删繁就简、务实节用”的要求,许多沿袭自前朝的繁文缛节已被大幅简化。整个大典流程紧凑,一如预演过的那般精准无误。 魏明站在御阶之下,代行致辞,声音洪亮,条理清晰,一举一动皆沉稳干练,颇有乃兄之风。 朱慈烺端坐龙椅,目光扫过魏明,扫过台下那些对新朝、对柱国充满信心的文武百官,心中五味杂陈。 他感激魏渊,真心实意地感激。若非魏渊,他或许早已死在乱军之中,或是在某个角落隐姓埋名,绝无可能重坐在这紫禁之巅,享受这四海来朝的虚名。 魏渊给了他皇位,更给了大明中兴的希望。 可是……他也是个有血性的年轻人,一个流淌着朱明皇室血液的皇帝。 这九五至尊的宝座,天下至高的权柄,就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坚韧无比的壁垒,可望而不可即。 那种渴望而不可得的抑郁,如同细微的毒虫,在每一次看到魏明代表魏渊发号施令时,在每一次感受到朝臣对魏渊指令无条件遵从时,便悄无声息地啃噬着他的内心。 繁琐而简化的礼仪终于结束。百官依制山呼万岁,声震殿宇。 朱慈烺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登上龙撵,再一次穿过那雪落无声的宫道,返回那座冰冷而空旷的后宫。 撵驾过后,女官们无声起身,继续各司其职。而在更远处的廊庑阴影里,几个年老太监匆匆闪过,不敢抬头。 盛世初显,皇权却似这雪中紫禁,美则美矣,寒意彻骨。 庆典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散去,皇极殿巨大的鎏金门扉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将那些象征性的山呼与规整的礼仪隔绝在外。 朱慈烺并未立刻返回后宫,而是下了龙撵步行,他只是信步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殿外汉白玉栏杆的一角。 这里背风,摆放着一个黄铜火盆,里面烧着上好的银炭,偶尔噼啪一声,爆起几点火星,是为值夜侍卫驱寒所设。 此刻天色渐晚,雪虽停了,但寒意更重,苍穹是那种靛蓝色的冰冷,几颗星子疏淡地缀着,漠然俯视着这座巨大的宫殿。 朱慈烺在火盆边的石凳上坐下,伸出手,感受着那跳跃火焰传来的有限温暖。 衮服厚重,却似乎挡不住这宫闱深处无处不在的寒意。他盯着那燃烧的炭火,明亮的火焰中心是灼热的,但边缘却裹着一层灰白,如同他此刻的处境。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对身后侍立、努力缩小自身存在感的贴身太监招了招手: “小祥子,过来。” 被唤作小祥子的太监约莫二十出头,是崇祯朝就入宫的旧人,闻言浑身一颤,脸上瞬间写满了受宠若惊与巨大的惶恐。 他快步上前,却不敢真的并排坐下,只是躬着身子,缩在一步之外,声音发紧: “皇……皇上,奴婢不敢,奴婢站着就好……” “朕让你过来坐下烤火。” 朱慈烺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小祥子这才战战兢兢地挪到石凳的另一角,几乎只挨着一点边,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火盆里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不远处,几名值守的女官看到了这一幕,她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并未靠近,只是依旧恪守岗位地站着,姿态无可指摘,目光却平静地掠过,仿佛皇帝与太监同坐烤火,与殿前飞过一只雀鸟并无不同。 她们不会像老太监那样觉得这是“天恩浩荡”而激动涕零,也不会觉得这是“有失体统”而面露异色,只是冷静地将其视为一个需要记录的日常场景。 朱慈烺拿起一旁的铁钳,无意识地拨弄着盆中的银炭,火星一阵乱溅。 “小祥子,你说这炭火,”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同自语, “烧得这般旺,看着暖和,可若只想靠它来暖热这偌大的宫城,是不是……有点痴人说梦了?” 小祥子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 “皇上……奴婢愚钝……这、这火盆自然是暖和的……” 朱慈烺似乎没听到他的回答,继续看着那火,眼神有些空洞: “你看,这炭是好炭,火也是真火。可它再旺,也只能暖了这一小片地方。离得稍远些,便感受不到它的热力了。而且……这炭能烧多久,烧得多旺,也不是它自己能做主的,得看添柴的人,肯给它多少。” 他轻轻用铁钳敲了敲火盆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 “朕坐在这火盆边,尚觉指尖微寒。那些离得远的宫殿,那些看不到这火光的角落,又该是何等冰冷呢?只怕……有些人宁愿自己去寻个暖炕,也不再指望这宫中的炭火了吧。” 小祥子听得冷汗涔涔,他似懂非懂,只知道皇帝的话里藏着极深的东西,绝不是表面说的炭火那么简单。 他不敢接话,只能把身子缩得更紧,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朱慈烺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盆火。火焰在他漆黑的眼瞳里跳动,却照不进深处那一片抑郁的寒潭。 他感激那个添柴的人,给了他这盆火,让他免于冻毙风雪。可他也渴望,渴望能自己掌控那柴薪的多寡,甚至渴望……能成为那照耀四方、无人能遮其光热的太阳。 而不是只能困守在这小小的火盆边,计算着炭火的余温,担忧着添柴人的心意。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些许雪沫,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很快化为白汽,消失无踪。 朱慈烺轻轻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如同他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野望。 其实就连朱慈烺自己都不清楚,那到底算不算野望了,毕竟,只有登上高山的人,才配拥有野望的机会。 第708章 魏渊回京 京师的冬日,难得透出几分暖融融的晴意。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柱国府正厅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映得满室生辉。 苏月娥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扶手椅上,手中捏着一封刚由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书信,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底是氤氲了许久终于化开的浓浓喜意与如释重负。 信是夫君魏渊亲笔所书,言道江南军政已大致安排妥当,不日即将启程返京。 一年多了。 整整一年有余的光景,她的心始终悬着,随着前线那些时而模糊、时而惊心的战报而起起落落。 如今,烽烟暂熄,中原一统,那个搅动天下风云的男人,终于要回家了。 巨大的自豪感与卸下重担的轻松感交织在一起,让她觉得连吸入肺腑的空气都带着甜味。 “太好了……总算要回来了。” 她轻声自语,指尖爱惜地抚过信纸上那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仿佛能透过笔墨触碰到夫君的疲惫与欣慰。 片刻的沉浸后,苏月娥抬起头,容光焕发,扬声吩咐侍立一旁的侍女: “传我的话下去,府里各处都要洒扫庭除,布置一新!库房里那些喜庆的摆设都找出来,尤其是柱国惯常住的书房和卧房,务必要精心打理,一尘不染!咱们得风风光光地迎柱国回府!” “是,夫人!” 侍女们欢喜地应下,脚步轻快地四散传令去了。 府中很快便洋溢起一股忙碌而欢欣的气氛。 苏月娥心思细腻,想了想,又对心腹嬷嬷道: “去请陈姨娘、徐姨娘、柳姨娘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事相商。” 不多时,三位风格各异的佳人便先后来到正厅。 陈圆圆依旧那般我见犹怜,身姿袅娜,眉宇间带着为人母后的温润光泽,她所出的次子魏子洋,如今已是府中活泼可爱的开心果。 徐飞燕则是一身利落的劲装,虽未佩剑,但步履生风,眼神明亮锐利,自有一股江湖儿女的英气。 柳如是仍是书香门第的娴静模样,素衣淡妆,气质清雅,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仕女。 “给夫人请安。” 三人敛衽行礼。 “快都起来,坐吧。” 苏月娥笑容和煦,示意她们坐下, “叫妹妹们来,是有桩天大的喜事。刚接到柱国家书,他那边诸事已毕,眼看就要回京了!” 此言一出,三位女子眼中顿时都亮起了光彩,纵然性情各异,那份期盼与喜悦却是相通的。陈圆圆以袖掩口,轻笑出声: “真是太好了!夫君这一去经年,总算平安归来。” “是啊,” 苏月娥感慨道, “此番出征,凶险异常,如今能奠定这般中兴基业,平安归来,实乃上天庇佑,也是夫君之能。” 她话语中充满了作为正妻的骄傲。 话锋微转,苏月娥的目光柔和地扫过徐飞燕和柳如是,语气依旧温婉,却带上了几分身为宗妇的殷切: “说起来,咱们魏家人丁还是单薄了些。子澄、子洋他们两个小子,平日里闹得虽欢,终究还是冷清。便是远在东瀛的那位……不也为夫君诞下了子浚?” 她巧妙地点了一下那位身份特殊的日本皇女,随即含笑看着徐飞燕和柳如是: “飞燕妹妹身子强健,英气勃勃;如是妹妹知书达理,温婉可人。此番夫君回京,想必能有一段时日安定休整。两位妹妹……也要多上心些,常去夫君跟前走动伺候,若能早日为魏家开枝散叶,延绵子嗣,便是最大的功劳了。我也好事先有个准备,将来孩子降生,一应份例用度,断不会短缺了。” 她这话说得极其委婉,点到即止,既表达了期望,又全了彼此的脸面,更将后续的保障说得明白,显足了正房大娘子的气度与关怀。 徐飞燕闻言,飒爽的脸上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她性子直率,倒也不十分扭捏,只是抱拳道: “夫人放心,飞燕知道了。” 柳如是则微微垂首,白皙的面颊染上胭脂色,声音细若蚊蚋: “谢夫人提点,如是……记下了。” 见二人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苏月娥便不再多言此事,转而笑着拉起家常,问起子洋的饮食,关心一下徐飞燕近日的拳脚可有生疏,又和柳如是聊了聊新得的琴谱。 厅内气氛一时轻松融洽,充满了对家主归来的期盼与喜悦。 又闲话了一阵,苏月娥便让她们各自回去准备,自己也起身,要去亲自盯着下人更换府中陈设,务必要让魏渊回府时,感受到最妥帖的温暖与喜庆。 阳光正好,将柱国府的飞檐翘角勾勒得金碧辉煌,仿佛也在一同期待着那位主人的归来。 苏月娥独自待在魏渊那间宽敞却略显冷清的正房卧室内。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樟木和书墨混合的气息,那是她特意吩咐下人保持的,夫君惯常的味道。 她手中正拿着一件小巧玲珑的白玉貔貅摆件,玉质温润,雕工精湛,貔貅憨态可掬,却又带着镇宅纳财的威仪。 这是魏渊平日惯放在书案上手边摩挲的小玩意儿,她正思忖着是放回原处,还是摆在床头小几上,更能让他回府第一眼便看到家的痕迹。 正犹豫间,脚步轻响,她的心腹嬷嬷悄无声息地走近,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苏月娥脸上的温婉笑意微微一凝,抚摸着玉貔貅的手指停顿了片刻。 她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具体情绪。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一息,她便轻轻将那只白玉貔貅放回原处的紫檀木座上,动作依旧轻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果决。 “让她去后院小花厅等我。”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是,夫人。” 嬷嬷应声退下。 苏月娥又看了一眼那摆放端正的玉貔貅,这才转身,步履从容地穿过几重院落,回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院落。 小花厅内,炭火烧得正暖,与外面的清寒截然不同。 一道身着靛蓝色男子劲装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打量着墙上一幅山水画。 那身影挺拔矫健,肩背线条流畅,若不是脑后简单束起的乌黑长发泄露了性别,单看背影,倒像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 竟然是一张极为标致的少女面庞。 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明丽,一双眼睛尤其出彩,黑亮有神,顾盼间带着一股精灵狡黠的活力。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是高挑,那身男装更勾勒出她充满青春力量的窈窕身段,并非弱不禁风的娇柔,而是一种如同山间小鹿般敏捷、阳光的美。 “夫人。” 少女开口,声音清脆,却也不失恭敬,抱拳行了一个利落的礼,姿态洒脱,毫无寻常闺阁女子的扭捏。 “韦秋,” 苏月娥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沉静地看向她, “出什么事了?值得你冒险出来一趟。” 名叫韦秋的少女神色一正,那双灵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 “回夫人,皇帝陛下近来的举动,有些异样。”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仅有巴掌大小、却极厚实的皮面小本子,双手呈上。 苏月娥接过,并未立刻翻开,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韦秋便条理清晰地汇报起来,从永熙皇帝每日几时起身、读了哪些书、见了哪些人、甚至用膳时偏好哪些菜肴,到最近时常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御花园某处徘徊的时间明显变长,以及与那几个仅存的老太监私下低语的次数增多……事无巨细,皆记录在册,此刻更是清晰地复述出来。 苏月娥静静地听着,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那本厚厚的起居注上,指尖微微用力。 听到某些细节时,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看来,让那些没了根脚、心思活络的老阉人终日围在陛下身边,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听完汇报,苏月娥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冷然的了然, “潜移默化,终究是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她抬眸看向韦秋,目光里带着赞许和凝重: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非常细致。回去后,一切如常,继续留心记录,尤其是陛下与旧宫人之间的言谈往来,务必详尽。” “是,夫人,韦秋明白。” 少女干脆利落地应下。 “嗯,”苏月娥颔首, “此事我会记下,待柱国回府,自会向他禀明。你先回去吧,一切小心。” “好的夫人,那我先回宫了。” 韦秋再次抱拳,动作干净利落,随即如同她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花厅。 苏月娥独自坐在温暖的厅内,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皮面本子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作为魏渊的妻子,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她早已不是那个只知相夫教子的深宅妇人了。 政治斗争的残酷与诡谲,她看得太多,也从夫君身边的宇文腾启、李岩等顶级幕僚身上学到了太多。 在这盘重塑天下的大棋局里,没有人是真正的棋子,也没有真正的闲棋。 在皇宫那座最大的权力场中,安插眼线,掌握那位年轻皇帝的一举一动,在苏月娥看来,并非什么阴私勾当,而是必要的、维系大局稳定的手段。 只是……那位小皇帝,终究还是年轻,耐不住寂寞了吗?她微微叹了口气,将那本沉重的起居注小心收好。 窗外,天色渐晚,府中为迎接家主归来而张挂的灯笼次第亮起,映出一片暖光,却照不透某些悄然滋长的阴影。 第709章 德胜门 初春的寒风依旧挟带着冬日的尾巴,刮过京郊的原野,卷起细微的尘沙,扑打在森严的林立的戈矛锋刃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嘶鸣。 然而天公作美,穹顶是一片澄澈的洗蓝,阳光毫无吝啬地泼洒下来,那光线已剔除了严冬的孱弱,带着一股初生的、不容置疑的力度,煌煌照耀着京师的德胜门。 这座巍峨的城门楼宇,在如此光瀑的洗礼下,每一块砖石仿佛都被激活了沉淀的历史。 琉璃瓦折射出流金般的光泽,檐角镇兽凝视着远方,沉默而威严。 旌旗——无数面明晃晃的皇家旌旗和出征帅旗——在城头与城墙两侧猎猎飞扬,被阳光穿透,宛如一片片燃烧的霞彩。 甲胄更是汇成一片闪烁的寒光之海,值守的将士们挺立如松,金属甲片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折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辉煌光斑。 德胜门,这座以“得胜还朝”为名的雄关,在历经无数烽烟传讯、凯旋献俘的岁月后,今日,终于要迎来它真正意义上、携不世战功而归的主人。 城楼之下,场面浩大,肃穆至极。 御道两旁,京营精锐尽出,从城门洞一路延伸,直至视野尽头天地相接的那条细线。 将士们皆顶盔贯甲,手持长戟或佩刀,枪戟如钢铁丛林,密集而整齐地指向天空。 他们沉默如山岳,数千人伫立竟无一丝杂音,唯有无数面大小旗帜被风扯动,发出持续而单调的猎猎响声,更反衬出这死寂的庄严。 御道另一侧,早已搭起连绵的彩棚,绫罗绸缎装饰其间,略显俗艳的华丽却丝毫冲不散现场的凝重气氛。 文武百官按品级爵位垂手肃立,紫袍朱衣,玉带犀角,煌煌官服勾勒出帝国权力的轮廓。 然而无人交头接耳,无人左顾右盼,甚至连大声喘息都似乎是一种亵渎。 一种近乎凝滞的庄严与沉重的期待,混合着清晨的寒意,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年轻的皇帝朱慈烺,正立于这所有目光与光芒的焦点之处,德胜门城楼的正下方。 他身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服沉重而华美,绣着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仿佛蕴含着天地运转的法则。 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落眼前,轻微晃动,隔断了部分视线,却不得不让他保持最端凝的仪态。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摇曳的玉旒,投向御道延伸的远方,极目远眺。 阳光照亮他年轻却紧绷的侧脸,那神情复杂难辨,有刻意维持的帝王威仪,有难以抑制的期待,或许还有一丝深藏眼底、不易察觉的波澜。 他的心情复杂难言。 今日,他要以天子之尊,亲自出城迎接他的柱国太宰,再造大明的首功之臣,魏渊。 于礼制,这是旷世殊荣;于他内心,却交织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些许的不安,甚至有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史书中记载的类似场景,譬如前朝那位不可一世的年大将军,功高震主,跋扈骄横,最终身死名裂。 他几乎已经预设了将会看到一个怎样的魏渊,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来到自家皇帝身前,挟不世之功,意气风发,甚至可能眉眼间带着几分矜骄与傲慢的权臣。 远处,尘头大起。 先是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隐隐传来,随即,一面巨大的、玄黑色的“魏”字大纛出现在地平线上,引领着一支沉默而肃杀的钢铁洪流,向着德胜门缓缓而来。 军队军容极盛,行列整齐,那股百战余生凝聚出的煞气,即便隔着老远,也让人心生凛然。 队伍在距德胜门一箭之地外戛然止步。 其时正值午后,阳光隔着云层如柱般落下,将天地染成一片金黄。 魏渊麾下铁骑肃立如林,黑压压延至天际,数千精骑竟无一丝杂音,唯闻风中战旗作响,与甲胄偶尔碰撞的金铁之声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城门下列队迎候的文武百官原本还带着几分喧哗,此刻却尽数寂然。 礼乐官忘了指挥奏乐,执戟卫士忘了变换仪仗,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支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军队身上。 朱慈烺负手立于城门处,指尖不知不觉已掐入掌心。 下一刻,令所有人震愕的一幕发生了—— 为首的魏渊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位刚立下不世战功的统帅未着御赐的蟒袍玉带,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玄铁战甲,肩头披风沾染着尚未拂去的征尘。 甲胄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每一道划痕都似在诉说着沙场惨烈。 而后方阵列之中,数以千计的骑兵齐整下马,甲片相击之声如惊雷滚过大地,震得地面微颤。 魏渊却恍若未闻,抬手解下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 剑鞘与甲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惊心。他将宝剑郑重交予身旁亲卫,动作间没有半分迟疑。 紧接着,在万千道目光的聚焦下,这位功勋足以震主的太宰,竟独自迈步向前。 战靴踏过铺满阳光的官道,每一步都沉稳如山,铠甲的铿锵声成为天地间唯一的节奏。 他走过仍带着战火气息的土地,走过列队卫士僵立的戈戟,走过文武百官惊疑不定的注视,始终昂首挺胸,目光如炬。 至御驾仪仗百步之外,魏渊倏然驻足。 在众人尚未回神之际,他已猛然撩起战袍前襟,单膝触地,继而双膝跪落,向着皇帝所在的方向俯身行叩拜大礼。 “臣,魏渊,奉旨平叛归来!” 这一声并不高昂,却似重锤击在每个人心上。 几乎同时,后方数千铁甲齐刷刷跪倒,甲胄轰鸣如山海崩裂,万人口中呼喝汇作雷音: “吾皇万岁!万万岁!” 声浪震得城楼旌旗颤动,余音在城墙间来回碰撞,久久不绝。 朱慈烺的手指猛地攥紧阑干。 他看见那位功高盖世的将军跪拜在尘埃之中,额头抵着染血的土地,披风在风中卷动如垂天之云。 此刻,阳光将跪拜的将军与他的军队熔铸成一道永恒的剪影。 洪亮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微寒的空气,清晰地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臣,魏渊,奉旨讨逆,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幸不辱命!今日凯旋,交还兵符,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跪得那样自然,那样恭敬,仿佛不是立下了盖世功勋的统帅,只是一个完成了普通任务的臣子,在向他的君主复命。 没有一丝一毫的傲慢,没有一丝一毫的居功自傲。 这一刻,城楼四周,一片死寂。 所有预想的场面,所有暗藏的担忧,似乎都在魏渊这干净利落、恭敬无比的一跪之下,显得那般可笑而多余。 朱慈烺呆呆站着,冕旒微微晃动,他望着面前那个跪倒在尘埃中的身影,望着他那身染满征尘的旧甲,心中先前所有的复杂情绪,竟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更难以言喻的情感所冲刷、所取代。 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由衷钦佩、乃至一丝……羞愧的触动。 他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褒奖和抚慰的言辞,忽然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快步向前,甚至不顾礼仪地半倾出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和一丝微颤: “爱卿……爱卿快快平身!爱卿为国建功,辛苦了!朕……朕心甚慰!” 他看着魏渊谢恩后沉稳起身,目光平静而恭顺地望向自己。 朱慈烺忽然明白,魏渊此举,并非作秀,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智慧,一种对君臣名分的极致恪守,一种对他朱慈烺这皇帝身份最大的维护与尊重。 阳光洒在魏渊的肩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朱慈烺忽然觉得,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紫禁城的深夜,静得能听见更漏穿透九重宫阙。 朱慈烺躺在龙榻上,锦被如铁,辗转难眠。 德胜门下那一幕,在他眼前反复上演。 魏渊卸甲跪拜时铠甲碰撞的冷响,数千铁骑齐刷刷跪地时山呼海啸般的震动,还有……那人叩首时低垂的脖颈,以及脊背依旧挺直的线条。 每一个细节都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灼烧着他的神经。 “权臣……” 他在唇齿间无声地碾过这两个字,只觉得舌尖泛苦。 白日里近侍太监跪在暖阁里说的话又幽灵般浮起: “陛下,魏公兵权在握,天下知有柱国而不知有天子啊……”“勋旧诸臣及京营皆心向陛下,只待陛下振臂一呼……” 声音尖细,透着蛊惑的热切。 那一刻,他不是没有动心。 胸腔里那颗年轻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种近乎灼热的渴望攥住了他——若能真正执掌乾坤,号令天下,而非在这深宫中被视作稚嫩无知、需权臣“辅佐”的傀儡…… 可这念头刚燃起,就被另一种更庞大的恐惧冰冷地扑灭。 他眼前浮现出魏渊身后那支默然矗立的军队。 那些人沉默着,身上却散发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那是百战余生的煞气,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才有的气息。 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真的听了太监的话,试图做些什么,那些沉默的士兵甚至无需动手,只需一个眼神,就足以将他身边这些谄媚的、没有根的阉人碾碎成尘埃。 而魏渊……魏渊今日所做的一切,无可指责。 甚至可说是将人臣的礼数做到了极致。 他交出了佩剑,他孤身近前,他跪在百步之外,将所有的荣耀与兵威都收敛起来,恭顺地呈献于御座之前。 这份恭顺,比任何倨傲都更让人心惊。 它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朱慈烺望下去,只看到一片幽深的、自己无法看透的黑暗。那下面究竟是绝对的忠诚,还是……更深沉的算计? 他猛地坐起身,冷汗浸湿了单衣。 那些太监,他们簇拥着他,口口声声说着忠诚,可他们眼底闪烁的,是对他朱慈烺这个人的拥护,还是对失去权柄、甚至失去性命的恐惧? 他们所说的“势力”,真的存在吗?即便存在,在魏渊如日中天的威望和那支虎狼之师面前,又何异于以卵击石? 窗外月色凄冷,透过窗棂,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年轻的皇帝抱膝坐在万丈荣华之巅,却只觉得四面寒风刺骨。向前一步,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退后一步,或许是永无休止的傀儡生涯。 信任与猜忌,野心与恐惧,像两条毒蛇,死死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第710章 归家闲适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京师的街巷。 柱国府邸内却透出与外界寒冽截然不同的暖光,朱漆大门在身后沉重阖上,将一切的喧嚣、权谋与沙场铁血都暂时隔绝在外。 魏渊踏过熟悉的门槛,身上那件犹带征尘的披风被侍从无声接过。一种紧绷了数月乃至数年的东西,似乎在这一刻,从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里悄然松懈下来。 前厅里,灯火通明。 “爹爹!” 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冲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紧接着,另一个更小的、走路尚且有些蹒跚的娃娃,也在乳母含笑的目光中,咿咿呀呀地张开手臂,摇摇晃晃地扑过来。 魏渊蹲下身,坚实的臂膀将两个儿子一同揽入怀中。 四岁的长子子澄已经有些重量,小脸兴奋得通红,叽叽喳喳地问着“爹爹有没有打大老虎”;两岁的次子子洋则满足地将沾着口水的脸蛋埋在他颈窝,嗅着或许陌生却绝对安心的气息。 这一刻,什么柱国太宰、什么赫赫战功,都被这柔软而真实的重量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是孩提身上干净的奶香和家中熟悉的檀木气息,这味道让他确信,自己真的回家了。 他的目光越过孩子们的头顶,望向安静站在稍远处的两个少年——侄儿文正和文诏。 他们身姿已见挺拔,有了军旅历练的痕迹,但眼神中仍带着回到亲人身边的依赖与来到新环境的拘谨。 魏渊朝他们温和地点点头, “文正、文诏,这以后就是你们的家了!在自己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两个侄儿这时才发自心底的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家族血脉的延续与团聚,于魏渊而言,其分量丝毫不亚于朝堂之上的勋业。 晚膳过后,喧嚣渐歇。 内室之中,烛火摇曳,将人影投在窗棂上,柔和而静谧。 魏渊看着妻子苏月娥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婉,岁月与操持家务并未带走她的从容,反而增添了几分沉静的力量。 他沉默片刻,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日里低沉许多: “月娥,有件事……思虑良久,需与你商量。” 苏月娥抬眸,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找到了杨谷的儿子,” 魏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有关痛,有怀念,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我为他取名杨啸,孩子今年六岁。这次……我带他回来了。” 室内只有烛芯噼啪的轻响。 烛火轻微地爆开一个灯花,映得魏渊的侧脸明明暗暗。他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能从其中望见过往的硝烟与尘沙。良久,他低沉的声音才在静谧的内室里缓缓化开,带着一种几乎触摸得到的沉重。 “是在南阳城外……一个几乎被战火碾碎的小村子里找到他的。” 他的目光变得幽远,穿透了墙壁,回到了那片焦土。 “散衣卫的探子一个一个村子的搜索,在路过那里时……村子满目疮痍,十室九空。探子说,发现有个孩子,像野狗一样在废墟里刨食吃,已经很久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端起茶杯,却并未饮用,只是用那温烫熨帖着掌心。 “白莲教给他找的那对养父母,早死在乱军之中了。一个六岁的孩子……就这么自己活着。我亲自去时,他正蜷在一个半塌的灶膛底下,手里死死攥着半块发霉的饼,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野兽一样的警惕和空茫。” 魏渊的声音哽住了,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痛楚与震动。 “可是月娥,当我拨开那些脏污,看清他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我……我几乎以为是杨谷站在我面前!” 他的语气骤然急切起来,仿佛急于让妻子感受到那一刻的惊心动魄, “那眉宇,那眼神深处的倔强……太像了!简直和当年在南阳练兵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杨谷,一模一样!” 他的思绪显然飘回了更远的过去,声音里染上了一层深切的怀念与伤逝。 “月娥,你是知道的……杨谷与我,自南阳练兵时便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同吃一锅饭,同睡一个营帐,战场上彼此交付后背……他性子烈,认死理,可胸怀坦荡,是个真豪杰!后来……后来他走了歧路,卷入白莲教,甚至一度与朝廷为敌……可他最后迷途知返了!为了剿灭弘光伪朝,他立下了大功,却……唉!” 魏渊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白。 “可他至死,顶着的还是白莲教反贼的污名!朝廷不会公开承认他的功绩,史书更不会为他辩白。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牺牲,都是默默无闻的,连同他这个人,都好像要被这世道彻底抹去……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一点骨血,在那荒村野地里,自生自灭……”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一种近乎固执的责任感。 “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身上流着杨谷的血,他不该是这样的命!我得给他一个家,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让他能好好长大成人……可是……” 他的目光转向妻子,那总是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清晰的犹豫与担忧。 “可是月娥,你也明白……杨谷的身份太敏感了。他是起兵谋反过的‘逆贼’,即便有功,这污名也难以洗刷。我真担心这孩子长大后的事。。。” 窗外,夜风掠过庭院中的枯枝,发出细微的呜咽之声,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 魏渊卸下了所有在外人面前的威严与冷硬,将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情义的坚守、对故友的愧疚、以及对未来的重重忧虑,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与他相濡以沫的妻子面前。 苏月娥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深知丈夫的性情,更明白杨谷在他心中的分量。她完全理解他那份几乎迫切的想要照顾好故人之子的心情。 待他说完,她轻轻叹了口气,并非不愿,而是忧虑。她伸出手,覆上他因长期握兵器而粗糙的手背,声音温柔却清醒: “夫君重情义,妾身深知。抚养啸儿,自是义不容辞。只是……这孩子的身世,关乎重大,日后在人前,务必慎之又慎。他的出身,绝不可再让外人知晓,否则,恐为他招来祸端,亦为家门带来莫测之危。” 魏渊反手握紧妻子的手,她的话语像一泓清泉,既理解了他的热血,又冷静地抚平了他因情绪激动而可能产生的疏忽。 他点头,眼中尽是感激与赞同: “你所虑极是。此事……便依你之言。” 烛光下,夫妻二人相对无言,却心意相通。片刻后,几乎是同时,他们做出了决定。 “便让他做我们的义子吧,” 苏月娥轻声道, “我会视如己出,悉心抚养他成人。” 魏渊颔首: “好。让他叫你义母,叫我义父。我们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一个温暖的家。”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 “但待他懂事之后,我们必须告诉他,他的生身父母是谁,他的父亲杨谷是何等的英雄,他的母亲又是如何刚烈。他有权知道自己的根脉,有权继承他父母的荣光与遗憾。” 苏月娥凝视着丈夫,深知这个决定背后深沉的情义与责任。她最终郑重地点了头: “好。我们一同将他养大,告诉他这一切。” 夜更深了,窗外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 连日来的鞍马劳顿似乎被家中温软的床榻和恰到好处的暖香悄然驱散。魏渊难得卸下了一身紧绷,享受着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书房里,堆积如山的文牍并未减少,但他一手建立的内阁运转机制此刻显出了极高的效率。 大部分繁琐的政务已被分门别类、拟好条陈,他只需批阅最终决断,或是对关乎国计民生的关键数据进行核查。 相较于军营中事无巨细皆需决断、时刻警惕敌情的状态,如今这般只需把握方向的生活,着实称得上轻松自在。 然而,这份书房中的从容,却未能延续到他的私人时光。白日里他是运筹帷幄、裁决天下的柱国太宰,入了夜,回到后宅,他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温柔却令他有些措手不及的“调度”之中。 刚回府的那几日,与发妻苏月娥自然是久别胜新婚,缱绻情深。可接下来的日子,他却发现自己的夜晚行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常在苏月娥处用过晚膳,闲话不过片刻,便有侍女悄声来请,不是徐飞燕备了清茶小点,便是柳如是有新曲请教。 起初魏渊只当是寻常家事,虽觉频繁了些,却也一一应下。 直至某夜,他刚从柳如是院中品评完一曲新词归来,踏入苏月娥房中欲歇下,却见妻子正披着外衣在灯下看着账本,见他进来,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又带着些许戏谑的笑意。 “夫君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苏月娥放下账本,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 “飞燕妹妹那边的安神汤看来是白备下了?” 魏渊失笑,脱下外袍: “不过是去听听曲子,怎的还需报备行程了?” 他走到妻子身边,握住她的手, “月娥,你这是……?” 苏月娥抬眼看他,唇角微翘,压低声音道: “我的柱国大人,您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您离京这些时日,府中上下无不悬心。如今好不容易平安归来,飞燕和如是妹妹那边,您总不能太过厚此薄彼吧?妾身不过是……提醒她们多尽尽心,也免得您只顾着公务和妾身这里,冷落了旁人。” 魏渊闻言,顿时愣在当场。 原来这几日堪称“紧凑”的夜间安排,竟是发妻在背后体贴“调度”的结果!什么清茶小点、请教新曲,统统都是柱国夫人“指示”下的由头! 明白过来的魏渊,当真是哭笑不得。 他望着妻子那副“贤良大度”却分明带着几分促狭的模样,心中又是温暖又是好气。 温暖的是她的良苦用心,维护后宅和睦;好气的是自己征战归来,竟在自家后院里被安排了“赶场”般的行程。 他伸手将妻子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满是无奈的笑意: “你啊……真是我的‘贤内助’,连这等事都替我操心排班了。倒让我这几日……比在军中赶路换防还要忙碌几分。” 苏月娥在他怀里轻笑出声,声音闷闷的: “岂敢劳烦柱国‘换防’?只是雨露均沾,方能后院安宁不是?妾身这也是为了您好。” 魏渊摇头叹息,心中却是一片暖融。 这般的“不轻松”,夹杂着些许哭笑不得的尴尬,却也是真真切切、充满了烟火人气的家的滋味。 他揽紧了妻子,窗外月色朦胧,屋内灯花静落,唯有这混合着无奈与温馨的氛围,悄然弥漫。 第711章 人才兴国 辰时三刻,文渊阁内。 檀香的青烟于窗棂透入的晨光中袅袅盘旋,悄然漫过堆叠的文书与舆图,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份沉凝肃穆。 魏渊端坐于长案主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份关于江淮漕粮转运的奏疏,目光却已越过了纸页,落在正在发言的洪承畴身上。 这位以内阁大学士掌吏部事的重臣,声音平稳而清晰,一如他平日为人处世的老练持重。 “中原虽定,然江南人心犹待抚慰,川陕之地亦需教化。下官以为,武功之后,当兴文治。” 洪承畴微微向前倾身,目光诚恳地看向魏渊, “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正是重启科举、延揽天下英才的绝佳时机。此举不仅可令士林归心,更可向四海彰显我朝新立之气象,昭示太平已至,文运再昌。” 魏渊静静地听着,面色沉静如水,心中却已是波澜微起。 ‘洪亨九此言,老成谋国。’他暗忖。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铨选、考课、封勋,这开科取士,确是其分内重中之重。 洪承畴此举,既是尽忠职守,亦是在为新朝的稳定铺设基石。天下读书人苦于战乱久矣,若能重开科举,给予他们晋身之阶,无疑是一剂安定人心的良药。这与他内心所想,不谋而合。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长案两侧的其他几位阁臣。 兵部大臣郑成功率先接口,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柱国,洪阁老所言极是!军中虽不乏勇武之辈,然治理州县、安抚地方,终需读书人。末将附议!” 他掌管军事,深知兵马之后的治理之难,急需文官体系补充新鲜血液。 接着是魏明,他虽年轻,但他魏渊亲弟弟身份的特殊性亦位列阁臣。他沉吟片刻,道: “我以为,开科取士,不仅能收天下士子之心,更能借此机会,将朝廷法度、新政理念传递四海,尤对新附之东南各省至关重要。只是,考题范围与取士标准,需仔细斟酌,务求公允,以免再生南北榜之旧怨。” 他所虑更为深远,想到了如何借此弥合地域分歧。 李岩的神色则更为凝重几分,他轻咳一声,道: “下官赞同开科。然之前的科举积弊甚深,八股取士,空疏无用者众。永熙朝廷新立,正当革故鼎新。下官建议,此次科举,除经义外,应加重策论分量,考题当贴近钱谷、刑名、水利、边防等实务,方能选拔出真能任事之才,而非只会吟风弄墨的酸儒。” 李岩出身底层,又历经动荡,对科举弊病深恶痛绝,迫切希望借此机会进行改革。 李邦华与范景文两位老成持重的阁臣相继颔首。 李邦华缓声道: “李岩大人所虑甚是。科举章程、考官人选,须得反复推敲,务求稳妥。礼部当尽快拟定详细条陈,昭告天下,以安学子之心。” 范景文补充道: “各地学宫、书院需提前整顿,确保士子有备考之所。此事关乎国本,急不得,也乱不得。” 阁内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魏渊身上。 魏渊的手指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一点,发出了细微却清晰的声响,仿佛为这场讨论画下了一个短暂的休止符。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缓缓看过每一位阁臣的脸庞,将他们或急切、或凝重、或期待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能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分量。这不仅仅是一次考试,更是新朝文治的起点,是向天下人宣告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 片刻的沉默后,魏渊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公所言,皆有其理。科举,当开!” 他顿了顿,继续道,条理分明: “其一,便依洪阁老之言,昭告天下,今岁开科取士,以为朝廷庆贺平定、拔擢贤才之盛典。” “其二,李岩所提改革甚合吾意。着礼部、吏部共议,此次春闱……” 他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明确了考试层级(注:春闱即会试,由礼部主持,在京师举行,录取者称贡士,再经殿试成进士),这也就意味着,本次科举将跳过之前州府选拔的环节,一考定生死,颇有些后世高考的感觉。 “策论权重需加重,考题务求实学,选拔能佐治世之干才,而非空谈之辈。” “其三,便如郑将军、李阁老、范阁老所虑,章程、考官、地方筹备,务必周全、公允、迅速。此事由洪阁老总揽,礼部、吏部协同办理,尽快将详细章程呈报内阁。”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洪承畴身上: “洪大人,此事关乎国运人才,吏部责任重大,望你尽心竭力。” “臣,遵柱国令!” 洪承畴立刻起身,肃然拱手。 魏渊微微颔首,心中那幅关于帝国未来的蓝图,似乎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文渊阁内的空气,仿佛也因这项重大决策的落定而重新流动起来,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蓬勃力量。 诏书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携着帝国的意志,驿马流星般驰过尚未完全散尽烽烟的官道,将一道石破天惊的消息传遍九州: 新朝将于今岁春季,在京师重开春闱! 这消息如同投入久闭潭水中的巨石,顷刻间在所有府、州、县的士林阶层中激荡起滔天巨浪。 自战乱以来,科举停废已久,无数寒窗苦读的学子前路茫茫,或困顿于乡野,或辗转于沟壑,青云之路仿佛已被铁蹄踏断。 如今,新朝鼎立,万象更新,竟率先重启这最为读书人所看重的抡才大典! 一考而定前程,有机会跃过龙门,成为天子门生,光耀门楣,施展抱负——这虽非亘古未有的创举,但对于在黑暗中煎熬太久的士子们而言,其吸引力无异于久旱之甘霖,暗夜之明灯。 江南水乡,苏州府学内,年轻的秀才们围聚一堂,激动地传阅着从知府衙门抄录来的邸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朝廷开科了!终于等到了!” 有人抚掌而叹,仿佛已看到秦淮河畔的画舫笙歌在为他们的前程庆祝。 北地寒门,山西一座破旧的书院里,老塾师用颤抖的手捧着消息,对底下寥寥几个衣衫简朴的学生哽咽道: “朝廷没有忘了我们读书人!尔等务必要刻苦用功,此番便是鲤鱼化龙之机!” 消息所至,群情沸腾,学生们攥紧了手中的旧书,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冰冷的墙壁,望向遥远的京师。 西南腹地,川中一带,在崎岖难行的蜀道深处,一座遭过兵燹、半壁焦黑的县城学宫里,消息传来时,几乎令人难以置信。 老训导捧着由省城辗转送达的公文,双手颤抖,昏花的老眼反复确认了数遍,最终激动得不能自已,竟当着几名学生的面老泪纵横。 “开了…朝廷开了恩科了!苍天有眼,文脉不绝啊!” 他沙哑的呼喊声在残破的学宫里回荡。 这里的学子,或许比江南或北地的同辈经历了更多的磨难。孙可望乱蜀、地方势力拉锯、土司动荡……连年的战祸让许多人家破人亡,典籍散佚,师友凋零。 能坚持读书本身就已需要莫大的毅力与运气。他们中的许多人,一面读书,一面还需帮衬家计,在田间地头或废墟瓦砾间寻求片刻清净以供研读。 一个名叫马伯锐的年轻秀才便是如此。 他家中原是小地主,乱世中产业尽毁,父母亦亡于兵灾,他仅靠替人抄书写信和族中微薄的接济度日,却始终未曾放下书本。 听到消息时,他正于城外山崖下一处能避风雨的天然石穴中——那是他寻得的清静读书处——从匆匆赶来的同窗口中得到确信。 初时是怔忡,随即,一股巨大的、几乎令他站立不稳的热流从胸腔猛地炸开,冲向四肢百骸。 他紧紧攥住了手中那本边角已磨得发毛的《孟子》。他没有欢呼,也没有流泪,只是猛地抬起头,望向石穴外那片被山峦切割出的湛蓝天空。 以往,这片天空意味着困锁与隔绝;此刻,却仿佛看到了一条蜿蜒出蜀、直通京师的云途! “终于…等到了一条路。”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坚守,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明确的意义和奔头。 他迅速收拾起寥寥几本书籍,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筹措那笔对他而言堪称巨款的盘缠,以及怎样走过那漫长而险峻的蜀道,奔赴那决定命运的京城。 茶楼酒肆中,学子们交谈的话题瞬间从时局艰难转向了经义策论,彼此打探着此次主考的可能人选,猜测着考题的风向。 然而,伴随兴奋而来的,亦有疑虑与争论。 礼部颁布的新规明确要求“策论为重,务求实学”,这与此前多以经义、诗赋为主的考核大相径庭。 江南一些崇尚清谈、诗书传家的士族私下不免嘀咕: “重策论而轻诗赋,岂非舍本逐末?治国岂能全无风雅?” 但更多有识之士,尤其是历经离乱、深知民生疾苦的寒门学子,却对此深感振奋。 “国家百废待兴,正需通晓钱谷、水利、刑名的实干之才!空谈诗文何益?” 他们摩拳擦掌,纷纷翻出以往不屑一顾的《文献通考》、《大学衍义补》等经世致用的着作,埋头苦读。 在这股席卷全国的浪潮中,京师之内,两个年轻人的反应尤为引人注目。 魏文正,魏渊的侄儿,如今已在军中历练得沉稳刚毅。 一次家宴的时候,魏渊问他: “朝廷开科,可愿一试?” 短短两句话,却重若千钧。他深知这不是命令,而是期望。他放下佩刀,拿起久违的书卷,眼中尽是坚定。他要凭自己的本事,去争一个前程。 另一位,则是杨海龙。作为已经在军队担任职务的他来说,柱国的教育他不敢忘记,“人才难得”这句话也时刻提醒着杨海龙,激励着这个原来连字都不认识的年轻人更加刻苦地攻读。 无论是为了光宗耀祖,还是为了经世济民,抑或是为了不辜负那份沉重的期望,天下间的读书人,此刻都心潮澎湃,志在必得。 他们收拾行囊,告别亲朋,从四面八方开始向京师汇聚。 科举重开的消息,就像一颗饱含生命力的种子,被春风携着,撒播在饱经战火摧残、尚未完全愈合的大地上。 它悄然生根,迅速滋长,孕育出一个时代新的希望。无数人的命运轨迹,因此而悄然改变,即将汇入帝国重建的洪流之中。 第712章 科举风波(一) 檀香的清冽气息萦绕在礼部衙门的值房内,却压不住张之敬心头那簇骤然窜起、越烧越旺的火焰。 他端坐在坚硬的红木公案后,指尖下压着那份刚从内阁送来的文书。墨迹犹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钦点他张之敬,为本次春闱主考官。 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 面上,他却依旧维持着数十年官场修炼来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逊,应对着闻讯赶来道贺的同僚。 “张侍郎荣膺重任,实至名归啊!” “此次春闱有张大人主持,必是公平稳妥,为国选得真才!” “恭喜张大人,贺喜张大人…” 谀辞如潮水般涌来,他微微颔首,口称“惶恐”、“愧不敢当”、“皆赖陛下信重、阁老提携”,应对得滴水不漏。然而,心底那本账,早已飞速翻动起来。 礼部尚书之位空悬已久,像一块悬在眼前、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肥肉,引得多少双眼睛暗中觊觎。 他张之敬在侍郎这个位置上经营多年,资历、人脉皆已足够,缺的,正是一个足够分量的契机,一个能让他在陛下和魏柱国面前再进一步的大功。 而主持新朝首次科举,无疑是最耀眼的那块踏脚石。 只要此番顺遂…礼部尚书,甚至将来入阁,也未必不能想一想。 脚步声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的心腹书吏周茂才像一抹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周茂才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带着惯有的精明与谄媚: “东翁,有人送来了帖子,说是晚间在醉仙楼设宴,为您贺喜。” 张之敬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带着几分不耐。 这等趋炎附势的应酬,他见得多了。主考之位刚落定,多少双眼睛盯着,此时更应谨言慎行,避嫌还来不及,岂能自落口实?在他看来,这等宴饮,能推则推。 周茂才似是看出他的不以为然,急忙又补上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气音: “东翁,是…郑家的帖子。” “郑家?” 张之敬捻着胡须的手指骤然一顿。 这两个字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当然知道这个“郑家”指的是谁——不是那些寻常的官宦世家,而是那个手握重兵、富可敌国、在新朝地位极为特殊的庞然大物。 郑芝龙,曾经的海上枭雄,如今归附新朝,官拜江南总兵,镇守东南海疆,其势力盘根错节,朝廷既要倚重其力安抚沿海、扫清残敌,又暗自对其充满警惕。 而更让人忌惮的是,其子郑成功,年纪轻轻便已是内阁大学士、兵部大臣,深得柱国魏渊的信重,简在帝心,圣眷正隆! 这郑家,既是新朝的功臣,也是一股令人不安的强大力量。他张之敬,区区一个礼部侍郎,如何得罪得起?又岂敢得罪? 方才那些关于尚书之位、关于锦绣前程的盘算,此刻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又迅速被一种更复杂、更灼热的情绪所取代——是警惕,是权衡,更有一丝…被这等权势人物青睐所带来的、隐秘的兴奋与虚荣。 他沉吟了片刻,脸上那点不耐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他终于抬起眼,看向周茂才,缓缓道: “郑家…倒是给面子。回了话,说张某…准时赴约。” 醉仙楼雅间 是夜,醉仙楼最顶层的“揽月阁”雅间,灯火通明,熏香袅袅,隔绝了楼下的所有喧嚣。 奢华已不足以形容此间景象。 地上铺着厚软的西域地毯,踩上去寂然无声。紫檀木的圆桌光可鉴人,上面已琳琅满目摆开了官窑烧制的精美瓷碟,虽是冷盘,却雕琢得如同艺术品。 墙上是名家字画,真迹无疑。伺候的侍女皆身着轻绸,容貌姣好,行动间悄无声息,礼仪周到得堪比宫掖。 郑家出面作陪的,是一位四十余岁的清瘦师爷,姓钱,言谈举止极是斯文得体,滴水不漏,并未因背后的显赫势力而有丝毫倨傲。 但越是如此,张之敬心中那根弦绷得越紧。他知道,正主并未露面,这本身就是一种姿态。 酒过三巡,菜式如流水般呈上,熊掌、猩唇、鲍参翅肚皆属寻常,许多珍馐甚至连张之敬都叫不出名字。 酒是窖藏三十年的女儿红,醇厚绵长。 钱师爷谈笑风生,只说些风花雪月、京师趣闻,绝口不提科考之事。 直到宴席过半,他才仿佛不经意地举杯,微笑道: “张大人此次主考春闱,天下士子之幸也。我家老太爷常言,张大人乃朝廷肱骨,学问人品皆是楷模,日后必当大用啊。” 张之敬心中凛然,知道戏肉来了,连忙举杯谦逊: “钱先生过誉,郑总兵厚爱,下官愧不敢当。唯尽心王事,不负圣恩而已。” 钱师爷呵呵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声音更压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落入张之敬耳中: “老太爷还说了,礼部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王尚书致仕后,位子空悬良久,实非朝廷之福。像张大人这般干才,早该更进一步了…届时,我家老太爷以及在京的成功公子,想必都会乐见其成,鼎力相助的。” 话语如糖似蜜,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轻轻落在了张之敬的心尖上。 那“鼎力相助”四个字,仿佛有着千钧之力。 他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笑容依旧得体,甚至带着几分感激: “郑总兵与郑阁老如此抬爱,下官…感激不尽。” 然而,宽大袖袍之下,他的指尖微微发凉。 他知道,这顿奢华至极的宴席,吃下去的是珍馐美馔,吞下去的,却是一枚裹着蜜糖的钓钩。 钩上的饵,是他梦寐以求的尚书之位。 而他要付出的代价,此刻虽未明言,却已如这室内的熏香,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缠绕在他心头。 檀香的清冽似乎再也压不住心头的躁动。 张之敬踱到值房的窗边,窗外京师沉沉的夜色,一如他此刻的心境,看似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郑家那顿奢华宴席的余温犹在唇齿间徘徊,钱师爷那句“鼎力相助”更是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如同魔咒。 礼部尚书的位置,他渴望了太久,那是权力台阶上关键的一步,错过了这次春闱的东风,不知还要再等多少年。 可郑家要的筹码,也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考题。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窗棂。 春闱考题,非比寻常。乃是陛下御笔亲拟,誊录后密存于深宫,由专人看守,等闲难以触及。 泄露考题,一旦事发,便是泼天的大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一步不折不扣的险棋,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然而,驳了郑芝龙的面子呢? 想到那位手握重兵、在东南说一不二的海上王,想到他那个圣眷正隆、简在帝心的儿子郑成功… 张之敬的后颈蓦地窜起一股寒意。那后果,恐怕不是他丢官去职所能了结的。恐怕他的官,真的就做到头了,甚至连全身而退都是一种奢望。 进退皆是险路。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 他在窗前僵立了许久,直到夜色将他的身影完全吞没。终于,他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 风险巨大,但回报更诱人。更何况,他并非全无准备。 他缓缓转身,走回书案前,声音低沉地唤道: “茂才。” 周茂才应声而入,依旧是那副悄无声息的模样。 “去,备一份厚礼。要快,要隐秘。” 张之敬的声音干涩, “将前番得的那匣子长白山老参备上,再…从我的私账里,支一百两黄金,要足色。” 周茂才眼皮猛地一跳,一百两黄金!但他不敢多问,只垂首应道: “是。东翁要送往何处?” 张之敬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名字: “宫里的李德忠,李公公。” 为确保“安全”,他必须动用这张埋了许久的牌。 李德忠虽是阉人,无实权,却是陛下近侍,能接触到最核心的机密。 此次春闱试题由永熙皇帝亲自拟定,作为贴身内侍,李德忠自然是近水楼台,总有法子窥得一二。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柱国已经要废除宦官制度,以后这群阉人是没前途了。此人贪财,目的明确,就是搞钱留后路,正可一用。 “你去见他,就说……” 张之敬斟酌着词句, “就说张某感念他平日辛苦,特备薄礼,请他喝茶。另外…春闱在即,宫中事务想必繁忙,请他务必…在试题上,早些‘留意’,行个方便。” 话说得隐晦,但他相信李德忠听得懂。那一百两黄金,就是买题的钱,也是封口的费。 周茂才心领神会,躬身退下,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值房内重归寂静。张之敬独自坐着,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晃动不定。 他当然知道此举的风险。 但他的算盘打得很精:若真出了什么纰漏,线索一旦指向宫内,牵扯到陛下身边的内侍,这案子还查得下去吗? 谁又敢深查?最后多半是不了了之。而只要此事隐秘,他就能凭借郑家的力量,稳稳坐上尚书之位。 恐惧渐渐被一种火热的渴望所取代。风险固然有,但与那触手可及的回报相比,似乎又值得一搏。 他仿佛已经看到,不久之后,自己脱下这身侍郎的绯袍,换上了尚书级别的、绣着更高品级纹样的官服,立于朝堂之上,真正跻身于帝国的权力核心。 那景象,如此诱人,足以让他压下所有的不安,赌上这一把。 夜色如墨,将京师繁华的轮廓悄然吞没。 第713章 科举风波(二) 周茂才缩在自家书房那扇紧闭的窗后,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 直到三更的梆子声遥远而清晰地传来,他才像一只受了惊的老鼠,猛地吹熄了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 黑暗中,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又快又响,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摸索着,从贴身的暗袋里取出那方薄如蝉翼的素白丝帕。 指尖触碰到那细腻冰凉的质地时,仍忍不住微微颤抖。这不是普通的丝帕,这是能点石成金,也能将他拖入万丈深渊的符咒。 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月光,他屏住呼吸,用一支蘸了特殊墨汁的细毫笔,在那方丝帕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字。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仿佛不是写在丝帕上,而是刻在他的命运之上。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才发现后背的冷汗早已浸湿了中衣。 接下来是更精细的活计。 他取过一本早已备好的、看似寻常的《论语》注疏,书脊早已被巧妙地割开一道细微的口子。 他用一根穿着同样颜色丝线的细针,小心翼翼地将那方写满字的丝帕对折,再对折,捻成细长一条,一点点塞进书脊的缝隙里,再用针线将口子原样缝好。 他的动作极其熟练,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做完这一切,他将书凑到眼前反复检查,确认无误后,才像完成了一件杰作般,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 这本题本,明日一早,就会通过一个绝对可靠的小厮,送到郑家那位钱管家的手中。 这是东翁吩咐的差事,是攀附郑家这棵大树的投名状,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可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矮柜。那里面,静静躺着两张五百两的银票。那是辽西来的李家和江南盐商陆家孝敬的“润笔费”。 这还只是前菜,这两家说了,如果周茂才能在“春闱”上提供些许小小的帮助,两家还各准备了白银五千两,以示诚意。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将考题誊抄到丝帕上时,就已经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既然已经湿了鞋,何不索性多捞几条鱼? 东翁只吩咐了郑家,可他周茂才整日在外奔走,太清楚这科举功名对那些富家子弟意味着什么了。 那是光宗耀祖,是改换门庭! 五千两银子买一个前程,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便宜!而对他周茂才而言,这些白银,足够他下半生衣食无忧,甚至能在外地置办田产,悄悄做个富家翁。 更重要的是,他心底还有一个连自己都不愿深想的算计:如果…万一…事情败露,多几个目标,岂不是能更好地混淆视听?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盯在那几个花了巨款的富家子弟身上,谁还会细细追究到郑家那头去?这叫分散风险,对,就是分散风险!他这是在帮东翁,也是在帮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压过了最初的恐惧。 于是,在将“正品”送往郑家之后,他又如法炮制了两份。用的是一样的丝帕,一样的墨汁,一样的手法缝进同样的书里。整个过程,他做得比第一次更加隐秘,更加鬼祟。 当那两本同样藏着“富贵”的书册被悄悄送出去时,周茂才捏着滚烫的银票,心里一半是巨大的满足,另一半则是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 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仿佛每一个阴影里都藏着一双窥伺的眼睛。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安。 “不会的…李公公在宫里照应,东翁在朝中掌总,郑家势大通天…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施展某种催眠的咒语。 他将银票死死攥在手心,那微凉的纸张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皮肤。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前方或许是金光大道,或许是万丈深渊,但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下去。 窗外,夜色更浓了。 永熙二年,三月初九,京师。 晨曦微露,薄雾尚未散尽,贡院街已是人声鼎沸。 这座平日肃穆的街区,今日被一种近乎沸腾的紧张与期待所笼罩。 来自天下十五行省的数千名举子,背负着十年寒窗的沉甸甸的期望,汇聚于此。 他们身着或新或旧的青衿,手提考篮,神色各异,有的踌躇满志,谈笑风生;有的面色凝重,默诵经文;还有的不住眺望着那扇决定命运的大门,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抖动。 贡院门前,甲士林立。 身着明盔亮甲的京营精锐沿街布防,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枪戟如林,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他们的存在无声地宣告着此次抡才大典的极端重要性,任何敢于在此刻滋事者,格杀勿论。 辰时正刻,沉重的贡院大门在一声悠长的号炮声中,被缓缓推开。礼部官员身着绯袍,神色肃穆地立于门侧,高声唱名。 举子们按籍贯省份,排成长列,依次接受严苛的搜检。任何片纸只字皆被无情扣下,衣袍鞋袜亦需仔细查验,确认无夹带之嫌后,方被放入。 穿过重重门禁,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贡院内部,是一排排鳞次栉比、如同蜂巢般的号舍。每间号舍仅容一人转身,内设一桌一板(兼作卧榻),简陋至极。这便是他们未来数日的战场与栖身之所。 巳时初,净街的静鞭三响,全场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举子面北而跪。 紧接着,鼓乐大作,仪仗煊赫。 年轻的永熙皇帝朱慈烺,在柱国魏渊及内阁重臣、礼部堂官的簇拥下,亲临至公堂! 皇帝并未多言,只是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学子,随后在至公堂正中的香案前,亲手点燃三炷清香,敬告天地祖宗,祈求为国选得真才。 这一刻,所有在场之人,无不感受到皇权对此次科举的至高重视与殷切期望。 礼毕,皇帝起驾回宫。 主考官张之敬深吸一口气,走到台前,展开黄绢圣旨,朗声宣读考场规则。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贡院内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随后,试题由内阁大臣、礼部官员共同验明封印后,当众拆启,由书吏高声宣读,再分发至各号舍。 刹那间,整个贡院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之中,只闻纸张翻动与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很快,便是窸窸窣窣的磨墨声,继而,数千支毛笔蘸饱墨汁,落在宣纸之上,发出细密如春蚕食叶般的沙沙声响。 这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洪流,承载着个人的抱负与家族的兴衰,在这座帝国的核心考场内汹涌奔腾。 日至中天,有差役分发简单的饭食清水。 但许多学子沉浸其中,竟忘了食用。日落西山,号舍纷纷点上蜡烛,点点灯火如同星海,照亮了无数张或凝神思索、或奋笔疾书的年轻面孔。 这一夜,贡院无眠。 三场考试,九日煎熬。 当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锣声敲响时,有人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有人怅然若失,望着未写完的试卷面色惨白;还有人已然虚脱,需由差役搀扶方能走出号舍。 而对他们而言的结束,对另一群人,却仅仅是忙碌的开始。 试卷被迅速回收、密封、编号。 在重兵看守下,试卷被送入戒备森严的阅卷场所——内帘。阅卷官们早已准备就绪,他们将被隔绝于此,直至阅卷全部结束。 烛火再次被点亮,却不是为了应试,而是为了评判。 墨香依旧浓郁,却混合着红墨批阅的气息。试卷堆积如山,每一份都关系着一个学子的前程,更关系着新朝第一次科举的声誉与国家的未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的忙碌取代了考试的喧嚣,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紧张的寂静笼罩下来。 批阅、荐卷、复核、争论……所有流程都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一丝不苟地进行着。 贡院至公堂内,烛火摇曳,将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四壁书架上,如同晃动的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锭的枯涩香气、新墨的微腥,以及一种无形却无比粘稠的压抑感,那是成千上万份试卷、成千上万个命运堆积于此所带来的沉重。 沈臣清揉了揉酸涩发胀的双眼,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眼球的疲累跳动。 他将又一份同考官荐上来的试卷审阅完毕,放到一旁“中平”的那一摞。 文章四平八稳,格式工整,辞藻也算得体,挑不出大错,却如一碗温吞白水,毫无滋味,更无那股子支撑起锦绣文章的魂魄。 他出身寒微,正是通过科举走上仕途,此番被钦点有幸为副考官,沈臣清太清楚笔下每一个字对于考场外的寒门学子意味着什么——那是悬梁刺股十余年的心血,是改变家族命运的唯一阶梯,是鲤鱼拼尽全力也要跃过去的龙门! 正因如此,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对每一份经由他手的文章都审慎至极,唯恐明珠蒙尘,更惧鱼目混珠。 这时,一位姓王的同考官步履迟疑地走近,脸上带着几分困惑与不确定,将一份朱卷(誊抄后的试卷)轻轻放在他案头。 “沈大人,” 王同考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至公堂内固有的秩序,“这份卷子……下官在誊录时便觉有些异样,实在拿不准,特来请您示下。” 第714章 科举风波(三) 沈臣清抬起头。 按照规定,乡试、会试为防舞弊,所有墨卷(考生原卷)皆由专人誊抄成朱卷,再送考官评阅,阅毕还需与墨卷核对,谓之“磨勘”。 誊抄官若发现异常,确有责任上报。 王同考继续道,眉头微蹙: “文章……初看只觉得尚可,但细读之下,某些段落论点极是精辟老辣,引证也足,非饱学之士不能为。可…可这字迹……” 他指了指试卷, “实在是潦草了些,笔墨浓淡不一,仿佛书写时心浮气躁,与文章内里的沉潜功夫颇不相符。下官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只是心里总觉得…别扭得很,像是…”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沈臣清却已然领会了那份未尽之意——像是穿着不合身的华服,总透着一股别扭劲儿。 “有劳王大人,我看看。” 沈臣清神色凝重起来,接过那份朱卷。 入手一观,那字迹便先让他眉头一紧。 果然是潦草奔放,甚至有些笔画歪斜拖沓,墨色深一处浅一处,显是书写时急躁慌乱,毫无平日所见那些精心应试者的工整谨慎。 这首先便落了下乘。 他耐着性子,循着那略显刺目的字迹读下去。 开篇破题几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词句搭配生硬,略显词不达意,犹如力有未逮。沈臣清心下暗叹,莫非是王同考看走了眼? 然而,就在文章转入承题、起讲之后,异变陡生! 其观点骤然拔高,变得精辟犀利,直指要害;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恰当无比;论证层层推进,逻辑严密,气势沛然! 与开篇那稚嫩生涩的笔力判若云泥!这绝非一个连字都写不稳、破题都破不利索的考生所能达到的境界! 一种极细微却极其清晰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攀上沈臣清的脊背。 他猛地将试卷拍在案上,又迅速拿起,凑到烛火之下,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重新审读。越看,那不安便越是鲜明,越是冰冷。 这不是发挥失常,更不是渐入佳境。 这分明是…两个人的手笔! 或者说,是一个人的脑子,和另一个人的手! 烛火摇曳,将沈臣清紧蹙的眉头映照得愈发深刻。 他再次将那份朱卷置于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洁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沉吟片刻,像是无法说服自己,他又一次拿起试卷,近乎贪婪地细读起来,目光如篦子般梳过每一个字句。 越是深究,心底那点最初的不安便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点,迅速扩散、蔓延,变得清晰而冰冷。 这篇文章的骨架,即其核心论点与结构框架,堪称上乘,甚至隐隐透出一种超越举子平均水准的宏大视野。 然而,支撑起这骨架的血肉——那些承转起合的语句、论证的细部填充——却显得格外生硬。 尤其是在几处至关重要的破题、承题关节,思路的转折显得突兀而刻意,缺乏那种水到渠成的自然流畅感,更像是将早已背诵娴熟的范文片段,生硬地嵌入了既定的框架之中,彼此间未能完全融会贯通,留下了细微却刺眼的拼接痕迹。 他提起那支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朱笔,饱蘸红墨,想在那卷首批下一个“准荐”(准许推荐上一级复核)的字样。 笔尖悬在半空,剧烈挣扎,那一点鲜红的墨汁几乎要滴落下来,污了试卷。 最终,他还是重重叹了口气,笔尖终究落下,却未写字,只是将这份令他如鲠在喉的试卷,单独归入了旁边那摞标记为“待复审”的文书之中。 翌日,他怀揣着这份沉甸甸的疑虑,求见了主考官张之敬。 值房内,张之敬正悠闲地品着新沏的香茗。沈臣清恭敬地呈上试卷,详细陈述了自己的发现与担忧。 张之敬只漫不经心地粗略扫了几眼,甚至未曾细读内容,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随手将试卷如同丢弃废纸般抛回给他。 “沈编修,未免太过谨小慎微了吧?” 他呷了口茶,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调侃, “或许是考生骤然临场,心下紧张,致使前半段发挥失常,后半程稳住心神,方才渐入佳境。这字迹潦草些,亦是考场常情,不足为怪。我等身为朝廷命官,为国抡才,自当以文章胸襟、学问见识为重,岂可因这些许无伤大雅的瑕疵,便疑神疑鬼,徒增烦恼?” 话语听起来似乎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指点”后辈的意味,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权威与隐隐的不耐,却像无形的巨石般压了下来。 沈臣清垂下眼帘,将所有的不服与疑虑强行压下,躬身应了声: “大人教诲的是,是下官思虑不周。” 他保持着恭顺的姿态,退出了那间弥漫着茶香与权力气息的值房。 然而,张之敬那轻描淡写、甚至略带嘲讽的态度,非但未能打消他的疑虑,反而像一根尖锐的冰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却堆满试卷的阅卷房,目光扫过眼前如山海般的卷帙,一股源自寒门学子本能的倔强之气,混合着对科举净土的纯粹守护之心,猛地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唤来值守的书吏,面色平静如水,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传话下去,凡经初阅后,评定在‘尚可’以上,但字迹稍显潦草失常,或文风、笔意前后差异突兀者,不必归入常类,一律送至本官处再审。” 一场针对无形鬼蜮伎俩的、无声而执拗的筛查,就在这烛火摇曳的贡院深处,悄然拉开了序幕。 烛火在至公堂内拉长了身影,扭曲地跳动在堆积如山的试卷上。 沈臣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他面前摊开的十三份试卷,如同十三张无声呐喊的嘴,诉说着一个令人胆寒的真相。 他闭上眼,那些文字却在黑暗中更加清晰:精妙的立论,老道的用典,宏大的结构……然后,是那无法掩饰的、在不同文章间几乎复刻般的生硬转折,那如出一辙的笔力与见识间的可怕割裂。 这绝非偶然!尤其是刚刚抽出的这一份,其“瑕疵”与最初那篇,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冷汗,无声地沁出,迅速浸透了中衣,黏腻地贴在他的背上。 这不是紧张,是一种发现巨大阴谋后的生理性战栗。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死死盯住那两份最可疑的试卷。 必须核查!必须比对! 他霍然起身,抱起那摞精心挑选出的“问题试卷”,脚步有些虚浮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至公堂正厅。 他要动用副考官的权利,要求暂停阅卷,启动… “荒唐!沈臣清,你到底要干什么!” 炸雷般的怒吼骤然响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张之敬不知何时已站在堂中,面色铁青,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以及他怀中那摞试卷,还有被他召集过来、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众位考官。 “让所有考官停下正事,来誊抄比对这两份你‘觉得’有问题的卷子?还要去翻查所有已阅之卷?沈臣清!你知道这要耗费多少工夫?延误了放榜吉期,雷霆之怒降下,你区区一个翰林编修,担待得起吗?!” 张之敬步步紧逼,官威如山压下,试图用声势将他碾碎。 沈臣清站在堂中,身形在张之敬的映衬下显得单薄,背脊却挺得如同青松。 他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喷火的目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 “张大人!下官并非无端生事!此二卷疑点重重,绝非个案!事关科举公正,国朝抡才大典之清白!若真有舞弊巨祸而我等竟失察,玷污圣听,败坏国本,那才是万死莫赎,真正担待不起!下官恳请大人,依制启动磨勘复核!” “磨勘复核?” 张之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道: “就凭你这些捕风捉影的‘感觉’?沈大人,你的感觉,就是证据吗?拿不出真凭实据,便是公然扰乱阅卷秩序,动摇人心!本官看你是连日的劳累,昏了头了!” “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沈臣清的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至公堂内压抑的空气,带着一无所有之人的破釜沉舟和读书人最后的决绝! “若磨勘复核之后,证实是下官错了,诬陷了清白举子,扰乱了大典,臣清甘愿领受极刑,千刀万剐,以死谢罪,以正视听!” 死寂。 彻底的死寂笼罩了至公堂。 所有考官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堂中那个身形单薄却爆发出惊人能量的七品编修。 以死明志?在这浑浊的官场,人人都精明算计着进退得失,竟还有如此不识时务、不惜己身的蠢直之人? 张之敬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强压下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他猛地一甩袖袍: “哼!本官看你是读书读得迂腐了!疯子!此事休要再提!所有人,继续阅卷!” 他转身欲走,企图用强权将这危险的苗头彻底掐灭。 然而,沈臣清今日已将身家性命悉数押上,岂会退缩? 他竟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更加激昂,如同孤臣孽子泣血而呼: “张大人!下官并非请求!按《大明会典·礼部·科举条》,考官疑舞弊,有权呈报,请求启动复核!流程所在,制度昭然!今疑点确凿,非臣清一人之感!下官正式提出:本次会试,存在重大舞弊嫌疑!恳请立即暂停阅卷,依制进行磨勘核查!” 他的话语如同磐石,重重砸在地上,引用的律法规条更是让张之敬身形一僵。 第715章 科举风波(四) 按照规定,考官发现舞弊嫌疑,绝非小事。 首要便是立即暂停相关卷宗的评判,进行初步核查,比对笔迹、验看墨卷朱卷、核对考生信息籍贯,固定初步嫌疑证据。 继而,必须层级上报! 会试层面,必须立刻上报礼部及知会都察院,由更高层级的主官决定是否启动跨部门的联合复审,提调相关人等核查,岂容他一个主考官私自压下? 沈臣清这是撇开了他个人的“感觉”,直接援引制度,将问题拔高到了国法纲纪的层面!这不是商量,这是逼宫! 值房内,烛火将张之敬脸上变幻的神色照得明暗不定。 沈臣清那如同疯魔般的“以死明志”和掷地有声的律法援引,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假象。 这下彻底闹大了! 他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怒火在胸中翻腾。那寒门小子竟敢如此不顾体统,将事情捅破天! 他难道不知道这背后牵扯着何等人物?难道真以为一腔孤勇就能撼动这盘根错节的巨树? 不能再犹豫了。 一旦真按程序上报,即便礼部有自己人,也难保不会走漏风声,万一捅到都察院那帮闻腥就动的御史那里,或是…或是直达天听,被陛下或魏柱国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夜已深,贡院如同与世隔绝的孤岛,但他必须立刻将消息送出去。 他唤来绝对心腹,低声耳语几句,一枚小小的、看似不起眼的令牌被悄无声息地送出高墙。 在一处隐秘的宅邸,他见到了同样神色凝重的李德忠。 这位宫里的内侍听完他的急述,枯瘦的脸上却并未出现张之敬预期的惊慌,反而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哎呦,我当是什么泼天的大事呢,” 李德忠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淡定, “不就是底下有个不开眼的穷酸嚼舌根,想上报礼部嘛?张大人,您可是主考,这点事还压不住?礼部那边,打声招呼,一份公文驳回去,斥责他扰乱阅卷、心怀叵测,不就结了?难不成礼部还会信他一个七品小官,不信您这位侍郎大人?” 张之敬心中焦虑更甚,摇头道: “李公公有所不知,那沈臣清是个犟驴,已然引用了《大明会典》,咬死了程序!下官虽为主考,但若他拼着官身不要,将事情彻底闹开,礼部即便想压,众目睽睽之下,也难保不会为了避嫌而…而顺水推舟,启动核查!届时…” “嘿嘿嘿…” 李德忠发出一阵低哑的笑声,打断了他,昏黄的烛光下,他的眼神显得有几分诡异, “张大人啊张大人,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您搞不定礼部,难道这满朝文武,就没人能搞得定礼部了?您忘了…咱们这生意,是为谁做的?您此刻的忧患,又是因谁而起?” 张之敬猛地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郑家!是了,还有郑家! 郑芝龙的能量,岂止在海上?其子郑成功如今圣眷正浓,在朝中影响力日盛! 此事关乎他郑家的子弟前程,他们岂会坐视不理?由郑家出面,或许根本无需自己再去礼部疏通关节,郑家自然有办法让礼部的大人们“明察秋毫”! “多谢公公提点!下官真是急昏头了!” 张之敬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连忙躬身。 “赶紧去吧,杂家也得回宫了,离久了惹人怀疑。” 李德忠摆摆手,重新隐入阴影之中。 张之敬不敢耽搁,立刻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将贡院内发生的变故,尤其是沈臣清死咬不放、要求启动磨勘复核的紧急情况,火速传递给了郑芝龙在京城的代表。 接下来的半日,对张之敬而言简直是煎熬。 他坐镇贡院,强自镇定地督促阅卷,眼角余光却时刻瞥向门口,心中七上八下,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批复。 他一方面祈祷郑家手段通天,一方面又不禁恐惧万一… 翌日下午,一骑快马疾驰至贡院门口,马上骑士身负礼部紧急公文袋,高声通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张之敬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他亲自快步上前,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公文,指尖微颤地拆开火漆。 目光急速扫过那工整却冰冷的官方辞令,他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迅速被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狂喜所取代,但这狂喜又立刻被他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严肃的官威。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闻讯聚拢过来的各位考官,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声音刻意提高了八度,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礼部钧令已至!言:春闱乃国家大典,岂容无端揣测、延宕时日?所谓舞弊疑云,查无实据,皆系妄测!着即驳回复核之请,所有阅卷官各安其位,即刻恢复阅卷,不得有误,务必按期放榜,不得延误!”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猛地射向人群中脸色瞬间苍白的沈臣清。 “沈编修!” 他厉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至公堂内回荡, “你听信臆测,妄言舞弊,扰乱阅卷秩序,险些贻误大典!本官现暂停你副考官之职,即刻起,回房思过,不得再干预阅卷事宜!来人,送沈大人回房!” 几名差役应声上前。 沈臣清身体晃了晃,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一种掺杂着绝望、愤怒和难以置信的眼神死死盯了张之敬一眼,然后猛地一甩袖,在差役的“陪同”下,僵硬地转身离去。 看着沈臣清被带走的背影,张之敬心中那股恶气终于长长地吁了出来。危机,似乎暂时过去了。高墙之内,依旧是他张之敬说了算!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入这间狭小的禁室,几乎要将他溺毙。 门外隐约传来的、其他阅卷房内翻动试卷的沙沙声,同考官们低沉的交谈声,此刻听来是如此遥远而刺耳。 它们代表着仍在进行的、看似公正无比的流程,却也是对他所发现那骇人真相最无情的嘲讽。 礼部的批复像一道铁闸,轰然落下,不仅断绝了他循正当途径申诉的可能,更将他彻底钉死在了“扰乱秩序”的耻辱柱上。 张之敬那强压得意、故作威严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完了吗?就这样了吗?任由那几个纨绔子弟窃取功名,玷污这圣洁的抡才大典,让天下寒窗士子的心血付诸东流? 不!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瞬间缠绕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知道规矩,比任何人都清楚——试卷糊名弥封,加盖礼部与监察御史的钤印,非经磨勘复核程序,任何人不得私启,违者重罪! 那是科举公正最后的屏障,也是他此刻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规矩…规矩已经被他们践踏在脚下!当上位者用权力肆意扭曲规则时,坚守规矩无异于坐以待毙! 血液仿佛在瞬间烧灼起来,冲散了片刻前的冰冷与绝望。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取代了所有的犹豫。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差役单调的更梆声偶尔传来。他捂着肚子,脸上挤出痛苦的神色,向门外看守的差役低声哀求如厕。 差役虽不耐烦,但见他已被停职,形同囚犯,也未过多为难,嘟囔着放他出去,并未紧跟。 一脱离看守的视线,沈臣清如同换了个人。 他猫着腰,凭借对贡院格局的熟悉,像一抹幽魂般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潜入了看管相对松懈、用于临时存放已阅试卷的库房。 库房内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息。 借着高窗外透入的、微弱得可怜的月光,他疯狂地在那堆积如山的试卷中翻找。 心跳声大得像擂鼓,撞击着他的耳膜,几乎要掩盖住他粗重的呼吸。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试卷上,他也顾不上去擦。 找到了! 那两份让他寝食难安的试卷就在其中!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干硬牢固的糊名封条,以及上面清晰的钤印。这是禁忌之门。 他的手指因紧张而冰冷汗湿,却异常灵活。 他舔湿指尖,用极其轻柔的动作,一点点润开那干硬的浆糊。时间仿佛凝固,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终于,封条的一角被小心地掀开了一丝缝隙… 他屏住呼吸,借着那微光,向内窥去—— 郑世恩! 吴三辅! 两个名字,如同两道烧得赤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瞬间烙印进他的脑海深处! 是他们!京师里声名狼藉的纨绔! 斗鸡走马、流连花丛他们在行,可这经国策论、锦绣文章…凭他们?绝无可能! 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粉碎。 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这背后牵扯的势力之大,足以将他乃至他全家碾得粉身碎骨! 但同时,一股更加炽热、更加疯狂的决心也随之爆燃起来——知道了名字,就再无退路!他必须出去!必须将这不公捅破! 贡院高墙,隔绝内外,考官未得明令不得出。这是铁律。 但沈臣清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穿着那身已然褶皱不堪的官袍,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墙角堆放的几捆废弃卷宗和杂物上。 读书人仅有的一点力气此刻被决绝的意志催谷到极致。他攀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杂物,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向上爬。 第716章 科举风波(五) 官袍被刮破,手掌被粗糙的墙面磨得生疼,但他浑然不觉。 终于,他翻上了墙头,毫不犹豫地向外纵身一跳! “砰!” 重重落地,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他几乎栽倒在地。 但他咬紧牙关,猛地爬起身,一瘸一拐地,然后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疯狂地奔跑起来,向着城内那座唯一可能撼动这一切的、显赫的府邸方向,亡命般奔去。 夜风灌满他破损的官袍,如同一面绝望的旗帜。 冰冷的恐惧和灼热的决心如同两股交织的乱流,在沈臣清胸腔里疯狂冲撞。 他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本能,踉跄着扑到了那两尊威严的石狮守卫着的朱漆大门前。 身上的官袍早已在翻墙和狂奔中被扯得凌乱不堪,沾满了尘土,脚踝的剧痛一阵阵袭来,但他浑然不顾,举起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拍打着那扇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之一的门环。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如同绝望的哀鸣,惊起了檐角栖息的宿鸟。 门很快被拉开一道缝隙,露出侍卫警惕而冷厉的脸。 不等对方呵斥,沈臣清便嘶声喊道: “让我进去!我有天大的事要面禀柱国!关乎国本!快让我见柱国!” 几名侍卫迅速涌出,轻易便将这个形销骨立、状若疯癫的文官制住。 任凭他们如何厉声盘问身份、来历、所为何事,沈臣清只是双目赤红,反复嘶吼着那一句话: “我有重要事情!必须面奏柱国!立刻!面奏柱国!” 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 侍卫头领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怀疑与不耐。 深更半夜,一个穿着破损官服、满身狼狈的疯子跑来柱国府胡言乱语,若是寻常,早就乱棍打走了事。 “哼,若是个人来撞门都说要见柱国,这柱国府成什么了?押下去,明日送交有司衙门审问!” 他挥手吩咐。 就在两名侍卫要将沈臣清拖走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直被压制着的沈臣清,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束缚! 他没有试图逃跑,而是如同扑火的飞蛾般,决绝地、用尽全身气力,将自己的头狠狠撞向那厚重门板上冰冷的铁栓! 那一下若是撞实,必然脑浆迸裂! “拦住他!” 侍卫头领魂飞魄散,厉声尖叫。 幸亏一名侍卫反应极快,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探手,一把揪住了沈臣清的后衣领,巨大的力道将他硬生生拽了回来,摔倒在地。 沈臣清瘫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已是一片淤红。 他抬起头,目光里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疯狂与决绝,死死盯着那些侍卫。 眼看此人刚烈至此,竟真的不惜以死明志,侍卫头领再不敢怠慢,脸色变幻数次,急声道: “看住他!我立刻去禀报!” 不多时,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 李奉之一身常服,缓步而出,目光如电,瞬间便锁定了被侍卫搀扶着、却依旧挺直脊梁的沈臣清。 他微微蹙眉,眼前这官员的狼狈不堪与眼中那簇不灭的火焰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我是李奉之,你有何事,可以同我讲。” 李奉之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令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 沈臣清当然知道李奉之是谁,魏柱国最信任的贴身心腹! 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猛地挣脱侍卫,扑上前两步,急声道: “李将军!此事千系重大,关乎今科春闱存废!请…请屏退左右!下官…下官只能对您一人言说!” 他的眼神充满了恳求与不容置疑的焦急。 李奉之目光扫过沈臣清官袍的品级补子,又落在他那决绝的脸上,略一沉吟,摆了摆手。侍卫们立刻躬身退开一段距离,但仍保持着警惕。 “说吧。” 李奉之的声音压低了些。 沈臣清几乎是贴上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因激动而颤抖的气音急速说道: “李将军!春闱舞弊!有人泄露考题!涉及郑芝龙之子郑世恩、吴三桂之弟吴三辅等人!下官已查实试卷,文章绝非其所能为!下官欲启动磨勘,却被主考张之敬强行压下,礼部亦驳回请求!下官人微言轻,唯有冒死出闱,求见柱国,请柱国为我大明科举清白做主啊!” 他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如同泣血。 李奉之闻言,纵然是见惯了风浪,瞳孔也是骤然一缩!科场舞弊已是泼天大案,竟还牵扯到这两个姓氏! “你可有实证?!” 李奉之的声音瞬间变得锐利无比。 沈臣清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与羞愧: “下官…下官冒险私拆了糊名,亲眼见到了名字!但…但试卷已被封存,下官无法带出…眼下…暂无其他物证!” 他猛地抬头,眼神灼灼, “但下官愿以性命、以祖宗清誉担保!所言句句属实!李将军,若非走投无路,下官岂敢以微末之身,夜闯柱国府,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李奉之沉默了。 他深邃的目光在沈臣清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权衡这疯狂话语背后的真实性,以及这两个名字所带来的惊涛骇浪。郑家,吴家…这确实是足以让任何人噤声的势力。 然而,眼前这个小官那近乎偏执的疯狂与正直,却不似作伪。尤其是那不惜一头撞死在门前的决绝… 片刻之后,李奉之缓缓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你在此等候。”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却多了一丝凝重, “我这就去禀报柱国。” 书房内烛火通明,将魏渊的身影投在身后那排排书架之上,显得愈发高大而沉凝。 他刚处理完几份紧急军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疲惫。李奉之去而复返,脚步比平日急促了些,低声禀报: “柱国,贡院副考官沈臣清冒死求见,言有惊天舞弊要事禀报,涉及…郑世恩、吴三辅。” 魏渊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污迹。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 “沈臣清?那个翰林院的犟头?他不是应该在贡院吗?怎会深夜在此?” “他…” 李奉之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似是私闯出闱,翻墙而来的,状若疯魔,方才在府门外…险些触柱自尽。” “触柱?” 魏渊的眉头彻底锁紧。事情似乎比想象的更不寻常。他放下笔,沉声道: “带他进来。” 当沈臣清被引进来时,魏渊几乎没能立刻将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官袍破损、额角带着淤伤血痕的官员,与记忆中那个清瘦持重的翰林编修联系起来。 但他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炽热光芒,却让人过目难忘。 “臣…臣沈臣清,叩见柱国大人!” 沈臣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剧烈的喘息。 “沈编修,” 魏渊的声音平稳,却自带威严, “你私出贡院,夜闯本官府邸,可知这是大罪?” “臣知罪!臣万死!” 沈臣清猛地抬头,额上的伤疤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但臣不得不来!春闱大典,有奸人舞弊,窃取功名,玷污圣听,动摇国本!臣人微言轻,申诉无门,唯有冒死惊扰柱国!求柱国为我大明千秋科举之清白,做主啊!” 他的话语如同决堤之水,带着血泪控诉,将如何发现试卷异常、如何请示被拒、如何私下筛查、如何找到雷同试卷、如何被张之敬打压、礼部如何驳回、直至他如何绝望之下私拆糊名,看到“郑世恩、吴三辅”名字的经过,原原本本,急速道来。 魏渊静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翻起巨浪。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审视着脚下这个几乎崩溃却又异常顽强的官员。 “沈臣清,” 待他说完,魏渊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你可知,私拆试卷糊名,是何等罪过?你又可知,指控当朝总兵之子、勋贵子弟舞弊,若无真凭实据,又是何等后果?仅凭你一面之词,与所谓的‘感觉’,就要本官相信这足以震动朝野的指控?” “臣知道!臣罪该万死!” 沈臣清泪水混着额头渗出的血水滑落,他却浑然不顾,猛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臣拿不出他们买卖考题的物证!但臣以毕生清誉、以沈氏祖宗之名、以性命担保!臣所见试卷绝非郑、吴二人所能作出!其中破绽,绝非‘发挥失常’可掩饰!柱国大人明鉴万里,只需派人核查试卷,比对文章,提调相关人员,必然水落石出!” 他再次重重叩首,抬起头时,目光中的疯狂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以身殉道的决绝: “臣今日私出贡院,私拆试卷,已犯下不赦之罪!臣不敢求生!只求柱国信臣一次,彻查此案!若最终查实是臣诬告,是臣昏聩看错,臣甘愿领受凌迟极刑,以正国法!若查实舞弊属实…臣…臣亦愿以一死,谢私拆试卷、扰乱考场之罪!” 字字泣血,句句铿锵。 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沈臣清粗重的喘息和烛火噼啪的微响。 魏渊凝视着他,目光如实质般压在他的身上。 他在权衡,在判断。是这是一个迂腐文官的疯狂臆想?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郑吴乃至更深层次势力的构陷?抑或…这确是真的?真的有人胆大包天,在他魏渊主持国政、陛下锐意求治之时,在新朝首次科举中动手脚? 第717章 科举风波(六) 沈臣清的官职、人脉,都不足以支撑他构陷如此显赫的目标。他那不惜触柱、甘愿领受极刑的疯狂,更不像作假。 那种眼神,魏渊在那些最死硬、最纯粹的忠直之臣身上见过。 风险巨大。若查无实据,不仅沈臣清要死,他魏渊也会被卷入无故打击勋贵的风波。 但若属实而不查…寒的将是天下士子之心,毁的将是新朝文治的根基,更是对他魏渊权威的公然挑衅! 终于,魏渊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笼罩了跪在地上的沈臣清。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几乎要让沈臣清的心脏停止跳动。 然后,魏渊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驱散了书房内所有的不安与凝重: “你的脑袋,暂且寄下。你的功过,待水落石出之后再论。” 他转向李奉之,语气骤然变得冰冷而迅疾: “奉之,即刻传令张大强,点齐一队绝对可靠的人马,连夜包围贡院!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控制所有考官、胥吏,封存所有试卷,尤其是沈臣清所指那几份!” “是!” 李奉之精神一振,抱拳领命,转身欲走。 “还有,” 魏渊补充道,目光幽深, “动作要快,要隐秘。在查明之前,不必声张所为何事。” “明白!” 李奉之快步离去。书房内,魏渊的目光重新落回几乎虚脱的沈臣清身上。 “沈臣清,你在此静候吧。” 沈臣清站在柱国府书房的门槛内,身体因疲惫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强迫自己站得笔直。 他听着李奉之离去时带起的风声,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整齐划一而又急促的脚步声穿透夜的寂静。 时间在极度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淌。 魏渊不再看他,而是重新坐回案后,批阅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书,神色平静得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命令并非出自他口。 这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反而让沈臣清狂跳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一名亲兵快步走入,低声禀报: “主公,张提督已控制贡院,一应人等均未惊动,试卷也已封存。张提督请沈大人即刻前往。” 魏渊这才抬起眼,目光扫过沈臣清: “去吧。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记住,用事实说话。” “是!下官必不辱命!” 沈臣清深深一揖,转身跟着亲兵快步而出。夜风扑面,带着寒意,却让他精神一振。 再次来到贡院那熟悉的大门前,景象已截然不同。 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披甲执锐的兵士密密麻麻围住了所有出口,气氛肃杀凝重。 昔日里带着文人清高气的贡院,此刻竟如军营大狱般令人窒息。 他刚踏入至公堂,便听见张之敬那色厉内荏的咆哮: “张大强!你虽是九门提督,也无权擅闯贡院重地!干扰阅卷,该当何罪?!本官要上本参你!” 张大强抱着臂,一脸冷峻,根本不屑回答。 沈臣清深吸一口气,踏步上前,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张大人,不必参了。下官奉柱国太宰令,代行主考官职责,彻查试卷疑点。” 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张之敬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头,看到沈臣清的那一刻,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手指颤抖地指着他: “你…你…你怎么…” 当他看清沈臣清身后那名代表着柱国府的亲兵,以及张大强那冷漠确认的眼神时,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向后踉跄一步,瘫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奉柱国太宰令’这六个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将他所有的侥幸和权威都碾得粉碎。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简单而高效。 在无数双或惊疑、或恐惧、或茫然的目光注视下,沈臣清走到大堂中央。 他无视了失魂落魄的张之敬,目光扫过众位考官,沉声道: “奉柱国令,今科春闱存疑。现需连夜核对所有朱卷与墨卷笔迹,并重点复核所有荐卷。请诸位大人即刻协助,将所有试卷,按编号重新调出,逐一比对文风、笔意,凡有前后不一、疑似誊抄或代笔之作,一律抽出!” 有了柱国的雷霆手段和军队的威慑,无人再敢有丝毫异议。整个贡院如同一个巨大的机器,在沈臣清的指令下,开始了前所未有的、高强度且目标明确的核查。 烛火换了一批又一批,窗外天色由墨黑渐次转为鱼肚白,又透出晨曦。 至公堂内无人入睡,只有纸张翻动的哗啦声、低沉的讨论声、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沈臣清站在堆积如山的试卷中间,亲自核对,目光如炬,不知疲倦。 第二天晌午,烈日当空。 所有的比对终于完毕。 经过数轮交叉复核,最终,四份问题最大的试卷被单独放置在了至公堂正中的桌案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 沈臣清走上前,拿起那份他最初发现的、字迹潦草的试卷。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取出裁纸刀,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从边缘切入,轻轻划开那严密封存、加盖着礼部与监察御史钤印的——糊名弥封! 纸张掀开的细微声响,引得众考官伸头细看。 李振业! 紧接着,第二份。 吴三辅! 第三份, 陆其贤! 最后一份。 郑世恩! 四个名字,清晰无比地、赤裸裸地暴露在晌午刺目的光线之下,如同四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一个曾质疑、曾阻挠、曾试图掩盖的人脸上! 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唯有沈臣清,缓缓直起身,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积压了数日的浊气。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至公堂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张大强拧着粗黑的眉毛,蒲扇般的大手拿起那三份已然拆开糊名、写着刺眼名字的试卷,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黝黑的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困惑。 “俺说沈考官,” 他瓮声瓮气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手指头差点戳破单薄的宣纸, “这…这几个破卷子,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到底能说明个啥?就凭这个,就能断定他们作弊了?” 沈臣清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极度紧绷,尽量用最直白的语言解释: “张将军,请看。此四篇文章,其核心论点、论证结构、乃至所引用的经典案例,其内在的构思脉络与行文框架,存在着绝非巧合的惊人相似。尤其是这几处关键的转折与递进,思路如出一辙,这绝非考场之上临时构思所能达到,更像是…” 他试图用“章法布局”、“起承转合”、“文脉雷同”等词句进一步说明,但看着张大强越来越茫然甚至有些不耐烦的眼神,他意识到这对于一位纯粹的武将来说,确实难以理解。 果然,张大强挥了挥手,打断了他: “得得得!你们读书人这些弯弯绕俺老张听不懂!你就直说,凭这个,现在能不能去跟柱国汇报,拿人?!” “还不行!” 沈臣清斩钉截铁地摇头, “仅凭文风相似,虽疑点极大,却尚不足以构成无可辩驳的铁证。他们若矢口否认,反咬我等诬陷,亦是麻烦。” “那咋整?!” 张大强有些焦躁地跺了跺脚,甲叶铿锵作响, “难不成放着这几个龟儿子不管?” “需要提调相关考生!” 沈臣清目光锐利起来, “立即讯问!只要其中一人心理防线崩溃,开口招认,便能撬开缺口,形成链条!” “嗨!早说啊!这个俺在行!” 张大强眼睛一亮,转身就要招呼手下, “俺这就带兵去把那几个小子‘请’过来!” “将军且慢!” 沈臣清急忙拦住他。魏渊那句“用事实说话”和深邃的目光在他脑中闪过。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郑世恩、吴三辅二人,家世显赫,若此刻贸然上门拿人,必引其家族剧烈反弹,恐生事端,反而不美。但另外两人——李振业,陆其贤——据下官所知,并非京城人士。从此二人入手,阻力最小,最易突破!只要他们开口,再动郑、吴二人,便是顺理成章!” 张大强听得愣了片刻,随即用力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响: “哎呀!你们读书人这脑子里的弯弯绕是真多!行!俺老张就听你的!你说先抓谁,咱就去抓谁!保证办得利利索索!” 他不再多问,雷厉风行地转身点了几名精干亲兵,低声吩咐几句。亲兵领命,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贡院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和压抑。 张之敬面如死灰地瘫在角落,其他考官噤若寒蝉,等待着未知的审判。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到一个时辰,门外便传来一阵骚动和惊恐的哀求声。 很快,两名身着绸缎却早已失魂落魄、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的年轻学子,被如狼似虎的亲兵推搡着押进了至公堂。 正是李振业与陆其贤! 第718章 科举风波(七) 二人一进门,看到满堂的官兵、面色铁青的考官,尤其是桌上那几份被拆开的试卷,以及沈臣清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顿时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沈臣清走上前,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向抖得最厉害的李振业,声音不高,却带着足以压垮人心的力量: “李振业,陆其贤。” “试卷上的名字,可是你们?” “这文章,真是你们自己所作?” 至公堂内,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 午后阳光在张大强冷硬的甲胄上跳跃,映照出他脸上那种久经沙场之人特有的、对待囚犯般的漠然。 他甚至没有大声呵斥,只是抱着臂,如同打量猎物般围着抖成筛糠的李振业和陆其贤踱步,那沉重的军靴落地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两人的心脏上。 沈臣清站在稍远处,面色沉静,内心却如同沸水。他知道,有些时候,武人的方式远比文人的诘问更有效。 果然,张大强甚至没等到用刑具,只是对旁边一个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猛地抽出半截腰刀,雪亮的寒光在李振业眼前一闪。 “军爷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 李振业率先崩溃了,涕泪横流地瘫软下去,声音带着哭腔, “是…是周茂才!张侍郎身边的那个周书吏!是他…是他卖给我的试题!五千两!是五千两银子啊!” 旁边的陆其贤见李振业招了,最后一丝心理防线也彻底瓦解,磕头如捣蒜: “我也是!也是周茂才!他…他把题目缝在一本书的书脊里给我的…他…他还叮嘱…” “叮嘱什么?” 沈臣清立刻上前一步,紧盯着追问。 陆其贤吓得一哆嗦,几乎是下意识地复述: “他…他说…答题的时候…别…别写得太‘完美’…故意…故意留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错…免得…免得引人怀疑…” 原来如此! 沈臣清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椎窜上后脑! 所有疑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那几份试卷中看似“发挥失常”的拙劣开头,那几处生硬突兀的转折,那精心布局的宏论与蹩脚执行间的巨大割裂感……一切都有了答案! 这并非才力不济,而是刻意为之的“藏拙”!是作弊者心虚的狡猾! 然而,李振业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枚更响的惊雷,炸得沈臣清几乎站立不稳。 “还有…还有…” 李振业似乎为了减轻罪责,急于表现,又哆哆嗦嗦地补充道,“…一次…我…我和吴三辅、还有…还有洪士钦一起喝酒…我…我喝多了…一时没管住嘴…就…就把题目…给…给说出去了…” 洪士钦?!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针,狠狠刺入沈臣清的耳中! 洪承畴的次子!那个以低调谦和、学识渊博着称的洪家二公子?!他竟然也牵扯其中?! 沈臣清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卷入的人物一个比一个棘手! “快!” 他猛地转头,对身后同样震惊的考官厉声道, “立刻!把洪士钦的朱卷和墨卷都调出来!快!” 试卷很快被找出,铺展在案上。 沈臣清几乎是扑了过去,目光如电,飞速扫视。这一次,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比对对象,洪士钦试卷中隐藏的痕迹再也无所遁形! 他的字迹确实端庄秀丽,远超李、吴二人,这也是为何第一轮筛查时,因其表面功夫做得极好而被忽略的原因。 然而,细究其文章内核——那核心的论点的提出方式、那特定典故的运用角度、那层层推进的论证结构…与李振业、吴三辅的试卷存在着大量深层次的、绝非偶然的雷同! 简直如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三个徒弟,虽然表面文章做的不同,但骨子里的“招式”一模一样! 甚至,因为他们三人可能有过更直接的交流,其相似度比陆其贤那份还要高! “果然…果然啊!” 沈臣清的手指死死按在洪士钦的名字上,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寒意,彻骨的寒意,伴随着一种揭开更大黑幕的悸动,席卷了他。周茂才、李振业、吴三辅、郑世恩、陆其贤…现在,又多了一个洪士钦! 这张利益与舞弊交织的网,比他想像的还要庞大,还要盘根错节! 接下来的进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却又如同沉重的石碾,无情地碾过所有的遮掩与侥幸。 有了李振业和陆其贤的口供,按图索骥,抓捕一个区区书吏,易如反掌。 周茂才是在自家小妾的暖被窝里被如狼似虎的军士拖出来的,只来得及套上一件单衣,便被扔进了贡院那临时设立的刑讯间。 起初,他还试图挣扎,尖着嗓子叫嚷: “冤枉!我是张侍郎的人!你们无故抓我,张侍郎绝不会放过你们!” 色厉内荏,眼神却慌乱地四处乱瞟。 张大强根本懒得废话,只对行刑的军士挥了挥手。杀威棒结结实实地落下,沉闷的击打声和周茂才杀猪般的惨嚎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这些军士下手极有分寸,只伤皮肉,不轻易伤骨,却足以让一个养尊处优的书吏痛彻骨髓。 没过几轮,周茂才的硬气便如同被戳破的皮球,泄得干干净净。他涕泪横流,嘶声求饶: “别打了…我说…我什么都说…是我是我…试题是我卖的…银子…银子在我家卧室床板下的暗格里…” 官差立刻前往搜查,果然起获了两张崭新的银票,票号清晰,正是来自那两家富商的钱庄。铁证如山。 沈臣清一直冷冷地看着,直到周茂才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呻吟,他才缓步上前,蹲下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刺对方涣散的眼瞳。 沈臣清心中的石头本该落地,但一种办案者特有的直觉让他乘胜追击,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周茂才,指使你做这一切的,可是张侍郎?宫中传递试题出来的,又是何人?!郑世恩又是如何得到这试题的?” 然而,刚才还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招供的周茂才,在听到这两个问题的瞬间,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冰钳猛地扼住了喉咙! 他脸上因疼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表情骤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惨白。 他猛地低下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却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源于一种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极致恐惧。 方才的哀嚎求饶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沉默。 “说!” 张大强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 周茂才被踹得歪倒在地,却依旧咬紧牙关,甚至将嘴唇咬出了血,愣是一声不吭。那是一种豁出一切的、彻底的沉默。 沈臣清心中猛地一沉。 他蹲下身,逼视着周茂才的眼睛: “周茂才,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还能保住谁?张之敬自身难保!至于宫里的人,柱国已然知晓,你隐瞒有何意义?痛快说出来,或可免你家人受牵连!” “家人”二字似乎刺痛了他,周茂才的身体又是一颤,他猛地抬头看了沈臣清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哀求,有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坚硬的、不容动摇的决绝。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最终却只是用力地、一遍遍地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没…没有人指使…是小人…小人一人所为…试题…试题是小的偷看来的…!至于郑世恩,我不知道,我没有卖给他!” 这话荒谬得连旁边的军士都露出了讥讽的表情。他一个区区书吏,如何能偷看到陛下亲拟、深宫密存的试题? 沈臣清的眉头死死锁紧。 他意识到,周茂才刚才的招供,只限于那些他自以为能够承受、或者不得不吐露的部分——比如经手银钱、传递试题的具体操作。 但一旦触及到真正的核心——上线的官员,以及那深宫中的源头——他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铁壁! 那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显然让周茂才感到了比眼前的酷刑和即刻的死亡更加可怕的威胁。 那是一种足以让他宁可自己粉身碎骨、甚至祸及家人,也绝不敢开口揭破的恐怖存在。 “用刑!给我继续打!打到他说为止!” 张大强怒喝道。 军士再次举起棍棒。 然而,接下来的场面,却让沈臣清感到一阵寒意。 无论棍棒如何落下,周茂才除了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再也吐不出半个有用的字。 他只是蜷缩着,死死护住头脸,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姿态承受着击打,仿佛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封锁自己的嘴。他的眼神变得空洞,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固执。 他不是在忍受疼痛,他是在…求死。他在用血肉之躯,死扛着一个巨大的、足以将他碾成齑粉的秘密。 沈臣清缓缓站起身,抬手制止了行刑。他明白了,再打下去,除了得到一具尸体,什么也得不到。 周茂才的突然顽固,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刚才顺藤摸瓜带来的兴奋,却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这桩舞弊案背后那深不见底、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影。 线索,在这里,硬生生地被掐断了。 魏渊书房内的烛火在安静地燃烧,将他的身影投在挂满舆图的墙壁上,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沈臣清站在下首,尽管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因方才的审讯结果而处于一种亢奋与不安交织的状态。 他详细地禀报着贡院内的一切——如何锁定试卷、如何突破李陆二人、如何揪出周茂才,以及…周茂才如何在最关键处死死咬断线索,宁受酷刑也不肯吐露上线与宫中来源。 魏渊默默听着,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听到“周茂才死扛”时,微微眯起,掠过一丝极淡的、却令人心悸的寒光。 第719章 科举风波(终) 沈臣清说完,书房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也就是说,” 魏渊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除了漏题的来源以及郑家尚无口供外,舞弊之事,人证、物证、乃至舞弊者之间的关联,均已坐实。吴、洪几家子弟牵扯其中,也已明确。” “是!” 沈臣清躬身道, “虽未得周茂才供出主谋,但其行为与张侍郎、乃至宫中有所勾连,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之事!只是…”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与焦虑, “缺乏最关键的直接证词,恐难以…” “够了。” 魏渊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决断力, “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沈臣清因焦急而略显苍白的脸上: “你能做到这一步,挖出如此多的铁证,已是殊为不易。至于剩下的…” 魏渊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不为人知的、黑暗的领域。 “剩下的,就交给神木厂吧。” “神木厂?!” 沈臣清失声重复,心头猛地一凛!尽管这个由柱国亲手创立、直接听命于陛下的隐秘衙门成立不久,但其名号已然在京师官场中成为一种令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它超然于朝廷常规司法体系之外,一厂辖三卫——行事张扬却莫测高深的锦衣卫、专司暗杀与脏活的黑衣卫、以及渗透四方无孔不入的散衣卫…其权柄与手段,据说远超过去的东厂、西厂甚至短暂存在过的内厂。 更令人恐惧的是,神木厂办案,从不遵循常理,其审讯方式诡异莫测,据说能撬开任何人的嘴,也能让任何人无声无息地消失。 魏渊没有在意沈臣清的失态,径自对侍立在阴影中的李奉之吩咐道: “去,把杨寅叫来。” “杨寅”这个名字被轻轻吐出,却让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都骤然降低了几分。 沈臣清甚至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背后升起。那是神木厂的实际掌舵人,一个名字就能让无数官员夜不能寐的存在,一个在短时间内不断得到跃迁的政坛红人! 李奉之无声领命,悄然退下。 魏渊的目光重新回到沈臣清身上,看到他脸上尚未褪去的惊悸,淡淡道: “你做得很好,下去休息吧。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插手了。”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是一种权力的划分,一道清晰的界限——沈臣清用他的正直和犟脾气撕开了罪恶的口子,而接下来深入那最黑暗、最血腥的部分,则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力量。 沈臣清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一揖,退出了书房。 当他转身带上房门时,仿佛听到远处走廊传来极其轻微、却异常稳定的脚步声,正不疾不徐地向这边而来。 门合上的瞬间,他瞥见魏渊依旧端坐在烛光下,面容沉静如水,仿佛即将到来的并非一个能带来腥风血雨的厂卫头子,只是一位寻常的下属。 但沈臣清知道,随着神木厂的介入,这场科举舞弊案,将彻底走向一个无人能够预测、也无人敢于窥探的深渊。 三日后的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书房内染上一层暗金色的光泽。魏渊端坐在案后,手中拿着一份刚从兵部送来的边镇粮草核算文书,朱笔偶尔勾画一下。 脚步声轻至,杨寅如同融入阴影的豹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中央,将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册子,轻轻放在魏渊面前的红木书案上。 “柱国,涉事人等口供、证词、物证链摘要,皆在于此。”杨寅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魏渊没有立刻去翻那本册子,目光依旧停留在兵部的文书上,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证据,扎实吗?” “柱国放心。” 杨寅微微躬身, “人证、物证、时间、路径,环环相扣,彼此印证,无一错漏。所有口供均经反复核验,无人翻供,亦无人能翻供。”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自信,那是神木厂特有的、处理完一切手尾后的平静。 魏渊这才放下朱笔,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目光缓缓抬起,落在杨寅身上: “试题,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他似乎并不急于知道结果,更想听杨寅亲口复述这个过程。 杨寅如同最精密的机器,毫无顿挫地回禀: “二月二十三,张之敬派其心腹书吏周茂才,以馈赠滋补品为名,前往内侍监太监李德忠于宫外的私宅,送去一匣上品长白山老参,参匣夹层内,藏有黄金一百两。三月初一戌时三刻,陛下于乾清宫西暖阁亲拟春闱试题毕,暂置案上。李德忠借晚间进奉茶点之机,屏退左右,私自窥看默记。当夜子时初,李德忠借故出宫,于私宅中将默写出的试题交予早已等候在此的周茂才。周茂才得题后,于三月初一夜,将试题以密写之法誊于特制丝绢,藏匿于一本《论语》注疏的书脊夹层之内。三月初二巳时,由周茂才之家养小厮马三,携此书至郑府后门,交付于郑府管家钱庸。试题,由此泄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环节,每一个人物,都清晰无比,仿佛亲眼所见。 魏渊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待杨寅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又问: “郑芝龙,知道此事吗?” “回主公,郑芝龙知其子郑世恩志在必得,亦知钱管家与张之敬有所勾连。但所有证据链皆止于钱庸,并未直接指向郑芝龙本人。因此,属下未进行扩展审讯。” 杨寅的回答滴水不漏,既陈述了事实,也明确划定了审讯的界限。 “你做的对。” 魏渊点了点头,语气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有些线,暂时不需要越过。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投向窗外那轮即将沉没的夕阳,沉吟了片刻。书房内安静得能听到烛芯轻微的噼啪声。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冰冷力量: “主考官张之敬,徇私舞弊,窃卖国器,罪无可赦。” “书吏周茂才,贪赃枉法,勾连宫禁,罪大恶极。” “太监李德忠,窥探禁密,私通外臣,背主忘恩。” “此三人,罪证确凿,判:斩立决。家产抄没,族人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他的语气平淡,但每一个字都透着森然的寒意。 “涉案学子李振业、陆其贤、郑世恩、吴三辅、洪士钦五人,舞弊窃功,玷污科场,全部革除功名,终身禁考,以儆效尤。” 略作停顿,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更深沉的意味: “另,以柱国府名义行文,申饬江南总兵郑芝龙、山西总兵吴三桂、内阁大臣洪承畴:治家不严,纵容子侄,干预科场,罚俸一年,官降一级,留任察看。” 最后,他仿佛想起什么,补充道: “翰林院编修沈臣清,秉公持正,洞悉奸邪,有功于国,擢升两级,授翰林院侍读。” 命令清晰,条理分明,赏罚决断,无一疏漏。 杨寅垂首静立,心中却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纵然是他这等见惯了神木厂阴暗手段的人,也被这轻描淡写间便决定的血腥清洗与雷霆手段所震慑。 三条人命,五个前途尽毁的世家子,三位权势煊赫的重臣受罚,一位清流破格擢升…所有的波澜,似乎都在眼前这位柱国大人几句平静的话语中,被彻底定下。 果然…柱国还是那个柱国。魏屠夫之名,岂是虚至?杨寅心底掠过一丝寒意,随即便是更深的敬畏。他深深躬身: “谨遵柱国令谕!属下即刻去办!” 魏渊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目光已然重新落回了那份兵部的粮草文书上,仿佛刚才那决定了许多人生死的审判,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至此,震动朝野的永熙二年春闱舞弊案,便在魏渊这寥寥数语间,一锤定音,彻底了结。 四月初一,晨光熹微。 京师贡院街早已不复月前考生入场时的肃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沸腾的喧嚣与期待。 天色还未大亮,长街两侧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各式各样的轿子、马车将宽阔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更多的是徒步而来的学子、书童,以及看热闹的市民商贾。 空气中弥漫着早点摊子的食物香气、汗味,以及一种无形却无比灼热的焦灼感。 十年寒窗,乃至数代人的期望,都将在今日,由那张长长的黄榜决定。 马伯锐站在人群的外围,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手心全是冷汗。 他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盘缠和一路帮工才撑到京师,熬过那九日非人的考试。 此刻,他望着那依旧紧闭的贡院大门,心脏跳得如同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周围嘈杂的议论声、笑闹声仿佛都离他很远,他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间汹涌起来! 贡院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一队身着鲜明号衣的礼部皂隶手持净鞭,“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鞭响划破空气,试图肃清道路。 人群顿时更加骚动,拼命向前挤去。 紧接着,数名身着绯袍的礼部官员神色肃穆地缓步而出。 为首者手中捧着一个覆盖着明黄色绸缎的木盘,盘中所盛,便是决定数千人命运的皇榜!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木盘之上。 人群像潮水般跟着官员们的步伐向前涌动,马伯锐也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 他个子不算高,只能踮着脚尖,在无数晃动的头颅间隙中,艰难地追寻着那抹明黄色的轨迹。 官员们来到贡院外墙下早已搭建好的告示牌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巨大的黄榜展开,由上至下,开始张贴!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720章 殿试 “让开!让我看看!” “甲榜!先看甲榜!”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 一个狂喜的声音骤然爆发,随即被人群的欢呼或叹息淹没。 “唉…又没有…” 更多的则是失落的叹息,惨白的脸色,以及默默退出人群的落寞背影。 马伯锐只觉得血液轰的一声全部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他拼命地挤,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肘部不知撞到了谁,也顾不得道歉,眼中只有那越来越清晰的、写满密密麻麻墨字的长卷。 他从最后面开始,手指颤抖地、一个个名字地向上搜寻。 每一个陌生的名字掠过,都让他的心沉下去一分。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绝望开始如同冰水般蔓延上来。难道…终究是镜花水月?难道蜀道之难,不仅难于上青天,更难于跨越这龙门?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之时,目光无意识地扫向了前列。 猛地,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那并不算太靠前,却也绝对耀眼的位置上,清晰地印着三个字—— 马伯锐! 一瞬间,万籁俱寂。 所有的喧嚣、拥挤、汗味、焦灼…全都消失了。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那三个字,在初升的阳光下,散发着令人眩晕的金色光芒。 他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极大,一遍,两遍,三遍…反复确认着籍贯、名讳。 没错!就是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冲遍四肢百骸,冲得他头皮发麻,眼眶发热,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中了…我…我中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随即,巨大的、无法抑制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我中了——!” 他猛地跳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混合着汗水肆意流淌!他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 周围投来羡慕、祝贺、乃至嫉妒的目光,但他已全然不在乎了!寒窗十年的清苦,翻越蜀道的艰险,考场九日的煎熬…在这一刻,全都值了! 他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对着家乡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脸上却绽放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 阳光彻底洒满长街,金榜上的名字熠熠生辉。 这一天,有人欢喜欲狂,有人黯然神伤,命运的长河在此刻分出了无数的支流。 而所有学子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不久之前,这张看似公平无比的皇榜,曾险些被一只无形的黑手,彻底玷污。 名字高悬皇榜之上的狂喜与喧嚣逐渐沉淀后,一种更为实在的、令人轻飘飘的荣耀感包裹了马伯锐。 他,以及所有榜上有名的学子,自此便有了一个崭新的、光耀无比的身份——贡生。 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普通的读书人,而是天子门生,是跃过龙门、半只脚踏入仕途的准官员。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踏入了一场流光溢彩的梦幻之旅。作为新科贡生,首要之事便是由礼部官员带领,前往孔庙行释褐礼。 马伯锐换下了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衿,穿上了礼部颁下的、象征贡生身份的崭新襕衫。 站在庄严肃穆的大成殿前,随着赞礼官的唱喏,向至圣先师孔子像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香烟缭绕中,他感到一种跨越千年的文化血脉在自己身上流淌,肩头也仿佛沉甸甸了许多。 释褐礼后,是络绎不绝的宴请与拜会。同年之间互相邀约,饮酒赋诗,畅谈抱负,交换名帖,初步编织着未来在官场上的人情网络。 更有一些嗅觉灵敏的下层官员或地方豪绅,提前前来烧冷灶,递帖子,口称“老爷”,言语间极尽奉承。 马伯锐虽出身寒微,却也知这是官场常态,只得小心应对,心中虽有些飘飘然,却也不敢忘形。 但所有这些喧嚣和应酬,都只是为了最终那一场至高无上的大典——殿试。 殿试之日,天还未亮,马伯锐便已起身。 沐浴更衣,穿上最整洁的贡生服,心中如同揣着一面鼓,咚咚敲个不停。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所有新科贡生排成长列,肃静无声地穿过重重宫禁。 晨光微熹中,紫禁城的红墙黄瓦显得无比巍峨肃穆,高大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能吞噬一切杂音。 守卫的禁军甲胄鲜明,目光如电,肃杀之气令人不敢仰视。 马伯锐屏息静气,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心跳上。他能听到身边同年们同样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穿过太和门,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太和殿广场汉白玉铺地,辽阔得望不到边,仿佛直通天际。 而远处,巍峨的太和殿如同雄踞于天地之间的巨人,在晨曦中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至尊至贵,令人望之便心生敬畏,几乎要双腿发软,纳头便拜。 他们被引至殿前丹陛之下,按名次排班肃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咳嗽声都听不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致荣耀与极致紧张的威压,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让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钟鼓礼乐之声悠扬响起,庄严而缓慢,仿佛来自九天之上。 “陛下驾到——!” 随着宫女一声悠长的唱喏,所有贡生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海啸般响起,在广阔的广场上回荡。 马伯锐跪在人群中,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碎裂。 他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明黄色的仪仗和无数侍卫宫人的靴履从眼前经过,沿着御道缓缓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良久,才听到一个平和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透过扩音的装置,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卿平身。” “谢陛下!” 众人这才敢起身,却依旧垂首躬身,不敢直视天颜。 马伯锐壮着胆子,极快地、用余光向上瞥了一眼。只见丹陛之上的御座中,坐着一位身穿十二章衮服的年轻天子,面容在旒珠后有些模糊,却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磅礴气势。 而御座之旁,侍立着一位身着蟒袍、神色沉静不怒自威的重臣,他知道,那一定是当朝柱国太宰魏渊。 试题由皇帝亲授,由礼部官员宣读。策论题目关乎漕运与边备如何协调兼顾,正是当前国策要点。 内侍将试卷一一分发至每人案上。 在这天庭之上、君父面前答题,压力远超会试百倍。 马伯锐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凝神静气,研磨铺纸。 他深知,这将决定他最终是位列三甲,还是跻身一甲,关乎最终的排名与授官,丝毫马虎不得。 提笔,蘸墨。笔尖落在珍贵的宣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他的笔墨文章。 他收敛所有杂念,将平生所学、所思、所感,尽数倾注于笔端。 从漕运利弊到边军粮饷,从河道疏浚到屯田实边,一一剖析,谨慎建言。 他写得极其认真,每一字每一句都反复斟酌,既要展现才学,又要贴合圣意,还要体现务实之风。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缓缓流逝。日头渐高,照耀着太和殿前这数百名埋头疾书的天下英才。 不知过了多久,钟声再次响起。考试结束。 所有人停笔,起身,再次向御座方向行大礼,然后在内侍的引导下,依次退出广场。 直到走出很远,马伯锐才感觉那压在心头令人窒息的无上威压稍稍减轻,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回首望去,太和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一个璀璨而遥远的梦。 殿试结束了。 接下来,便是等待最终的传胪大典,那将决定他们所有人最终的名次与命运。 但无论如何,能站在这里,经历这一切,已是此生无上的荣光。 等待放榜的几日,仿佛比十年寒窗更为漫长。 马伯锐与一众同年居住在礼部安排的驿馆内,表面虽依旧谈笑风生,互相探讨策论得失,或结伴游览京师名胜,但每个人眼底深处都藏着一份无法言说的焦灼。 每一次驿馆外的马蹄声,都能引得众人下意识地屏息侧耳。 终于,传胪大典的日子到了。 这一日,天还未亮,所有新科贡生已穿戴整齐最隆重的礼服,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再次进入宫城。 此番并非前往太和殿,而是依序肃立在宏伟的午门之外。 晨曦微露,汉白玉的五座金水桥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身后是巍峨的午门城楼,前方是开阔的广场,气氛比殿试时更多了几分公开的庄严。 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旌旗仪仗森然林立,皇家侍卫如同钉在地上的雕塑,纹丝不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致的寂静,唯有风掠过旗帜发出的阵阵声响。 马伯锐站在人群中,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高高的午门城楼。 他知道,决定他们最终命运的皇榜,即将在那里,向天下人宣告。 吉时已到,庄严的礼乐奏响。 一名身穿绯袍、气度雍容的礼部高官出现在午门城楼之上,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份万众瞩目的黄榜。一名声音洪亮、受过特殊训练的鸿胪寺官员立于其侧。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 那鸿胪寺官员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如同虎啸龙吟般的声音骤然响起,清晰地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永熙二年四月殿试,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马伯锐感到周围的呼吸声瞬间消失了。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721章 文正论 “第一名,状元——顾炎武!南直隶昆山!” “第二名,榜眼——傅山!山西阳曲! “第三名,探花——李渔!浙江兰溪!” 每一个名字被唱出,都引发一阵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惊叹与骚动。 这三位皆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学问文章早已为士林所推崇,他们位列一甲,可谓众望所归。 马伯锐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心中却也难免生出一丝羡慕。 紧接着,鸿胪寺官员的声音再次响起,宣读第二甲名单。这才是大多数贡生最关心的部分! “第二甲,赐进士出身——” 官员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名字都如同金石坠地。 “魏文正!直隶大兴!” “黄宗羲!浙江余姚!” “夏完淳!南直隶华亭!” “冒襄!南直隶如皋!” … 名字一个个念出,被唱到名字的人,身体微微颤抖,脸上瞬间迸发出无法抑制的狂喜光芒,却又不得不极力维持着仪态。 马伯锐的心越揪越紧,手心湿滑一片。 他希望听到自己的名字,又害怕希望落空。名单似乎很长,又似乎过得飞快。 就在他几乎要被焦虑淹没之时,一个清晰的名字穿透空气,精准地撞入他的耳中: “马伯锐!四川成都府!” 嗡——! 仿佛有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远去,又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真的是他的名字! 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流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冲得他眼前微微发黑,四肢百骸都因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他几乎要站立不稳,全靠下意识的意志力死死撑住。 二甲!他是二甲进士出身! 虽然不是一甲那无比耀眼的三人,但二甲已是极高的名次!这意味着他将来铨选为官,起点将远比三甲同进士出身者要高得多! 光宗耀祖,改换门庭…所有的梦想,在这一刻成为了触手可及的现实!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痛感提醒他这不是梦境。 他努力地平复着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强迫自己垂下目光,但嘴角那抹巨大的、无法抑制的笑容,却无论如何也收敛不住。 他听到周围传来低低的祝贺声,有相熟的同年轻轻碰了他的胳膊肘。他机械地点头回应,大脑仍因巨大的喜悦而一片空白。 鸿胪寺官员的声音还在继续,念出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名单。但此刻,马伯锐已经听不太清了。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温暖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 所有名字唱毕,广场上响起整齐划一的谢恩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震天动地。 马伯锐随着众人跪拜下去,抬起头时,目光越过重重人影,望向那高耸的午门城楼,望向那紫禁城的深处。 阳光正好,洒落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寒窗十年,蜀道艰难,京师拼搏…所有的艰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加倍的报偿。一条崭新的、铺满锦绣的仕途,已然在他脚下展开。 “第二甲,赐进士出身——魏文正!直隶大兴!” 当鸿胪寺官员那洪亮的声音穿透午门前的空气,清晰地报出他的名字,并且是紧随一甲之后、二甲头名之位时,魏文正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脚下险些有些站不稳。 狂喜?有之。荣耀?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 他对自己此次殿试发挥虽有信心,但天下英才济济,他从未奢望能跻身如此高的名次——二甲传胪(注:二甲第一名俗称“传胪”)! 这意味着他是本届所有进士中,实际排名第四的人物!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脸颊发烫。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在周围同年们投来的羡慕、祝贺乃至一丝复杂探究的目光中,努力维持着镇定,依礼谢恩。 但内心深处,一个疑虑的种子却悄然埋下:这份殊荣…当真全然源于自己的文章才学吗?三叔他…是否在其中… 这个念头让他刚刚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了些许,甚至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接下来的流程盛大而荣耀。拜谢皇恩,观看金榜张贴,然后便是所有新科进士最为风光的时刻——跨马游街! 魏文正作为二甲头名,位置极为靠前,仅次于三位一甲状元、榜眼、探花。 他披红挂彩,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前有仪仗开道,两侧有官兵护卫。 街道两旁是万人空巷、翘首以盼的京师百姓,欢呼声、赞叹声、议论声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鲜花、香囊、甚至手帕如同雨点般从两旁的酒肆阁楼上抛洒下来。 这份前所未有的荣耀与风光,足以让任何年轻人热血沸腾,忘乎所以。 魏文正亦不免心潮澎湃,面带笑容,向道路两旁的人群拱手致意。然而,那份潜藏的不安,却像一根细小的刺,始终扎在心底,让他无法彻底沉浸在这狂喜之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游街结束,荣耀渐歇。 当晚回到巍峨肃穆的柱国府,那份因外界喧嚣而暂时被压下的忐忑重新浮现,甚至更为清晰。 刚换下冠带袍服,便有下人前来传话: “文正少爷,柱国大人吩咐,请您去书房等候。” 魏文正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他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袍,深吸一口气,才向着那座象征着府邸最高权力与威仪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他不敢坐下,只是垂手站在堂中,静静地等待着。 空气中弥漫着书籍和墨锭的淡淡香气,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不由自主便绷紧神经的威压。 尽管魏渊是他的亲三叔,平日里对他甚至比对许多家眷更为和颜悦色,但魏文正打骨子里对这个权倾天下的三叔保留着最深切的敬畏。 在他眼中,魏渊首先是帝国的柱石,其次才是家族的长辈。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魏文正立刻挺直了背脊,垂首恭立。 魏渊大步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夜间的凉意和公务劳神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他脱下披风递给侍从,目光扫过垂手恭立的侄子,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真切的笑意。 “文正,坐!” 他声音洪亮,依旧是那般风风火火的做派,自己率先在主位坐下。 魏文正这才依言,小心翼翼地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身体绷得笔直。 “你小子可以啊!” 魏渊笑着指了指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拿了个二甲头名!好!给你爹争气了!更给咱们老魏家争了大脸了!” 魏文正连忙起身,躬身回道: “侄儿惶恐。此次侥幸得中,名次更是远超预期,全赖陛下圣恩浩荡,考官秉公取士。再者…若非有三叔平日悉心教导,时常耳提面命,使侄儿能略窥经世致用之学门径,开阔些许眼界胸襟,侄儿断无今日微末之绩。侄儿…实不敢贪天之功。” 他言语极为谦逊,将功劳归于皇帝、考官和三叔的教导,丝毫不提自身。 魏渊闻言,哈哈大笑,摆手示意他坐下: “行了行了,你小子哪都好,就是这性子太谨慎,跟你爹一个样!在我这儿还打什么官腔。”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魏文正,语气变得稍微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实话告诉你吧,阅卷官们原本将你的卷子列在了一甲第三,探花的位置上。” 魏文正心中猛地一紧,抬眼看向魏渊。 只听魏渊继续说道: “后来是我看了名录,说了句‘此子乃我侄魏文正,名次不宜太过显眼,恐惹物议’,这才给你挪到了二甲头名。怎么样,没让你丢了探花的位置,心里不会怪三叔多事吧?” 魏文正愣住了。 一瞬间,心中五味杂陈。原来…果然有三叔的因素在内。并非自己才学不济,反而是因为避嫌而被“降”了名次?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释然,有失落,更有一种对三叔如此直白告知的愕然。 他迅速收敛心神,再次起身,深深一揖,语气诚恳无比: “三叔处处为侄儿考量,用心良苦,侄儿感激尚且不及,岂敢有半分怨怼?树大招风,木秀于林之理,侄儿省得。二甲传胪已是殊荣,侄儿心中唯有庆幸与感激。” 这番话,倒是出自真心。他深知朝堂险恶,若真点了探花,恐怕此刻承受的非议远多于赞誉。 魏渊满意地点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回答。他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这次叫你来,主要倒不是为这名次之事。是想好好跟你谈谈你策论里关于北疆的那些观点。” 魏文正心中猛地一亮,如同拨云见日!他瞬间明白了!自己那篇策论能被阅卷官青睐,甚至初拟为探花,绝非因为三叔的权势,恐怕正是因其内容本身! 由于长期跟在魏渊身边耳濡目染,甚至能接触到许多普通学子无法触及的军政简报,魏文正对北疆的看法远比同时代人更为深刻和前瞻。 他在策论中没有拘泥于传统的修墙戍边、被动防御的策略,而是大胆指出“北疆之患,非守可安”,强调必须取得并保持强大的战略纵深,不能将防线退缩至长城一线。 他更极具前瞻性地提及了北疆未来可能蕴含的资源价值。 而最为石破天惊的,是他对蒙古等游牧民族的态度。 他超越了传统的“羁縻”统治或单纯的武力征伐,创造性地提出了“因其俗而治,导其力而用”的理念,隐约触碰到了“民族区域自治”的深远构想。 他强烈反对以往那种视非汉族裔为蛮夷、一味排斥或压制的自大政策,而是结合三叔魏渊创立“中华党”时所倡导的“合汉、满、蒙、回、藏等诸族为一家,共缔中华”的宏大认知,进一步提出了“华夷一体,皆为中国之民”的论述,立意高远,眼界开阔。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722章 归化城 魏渊看着侄儿恍然又带着些许激动的表情,神秘地笑了笑: “你那篇策论,在朝廷里可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论。褒者有之,贬者亦不少。今天下午的内阁会议,我们议的主要就是这个题。”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大明疆域舆图前,手指点向漠南蒙古一带: “我已经决定,先在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周边,择选几个盟旗,进行尝试,推行你那‘因俗而治、导力而用’的方略。”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魏文正: “你有没有信心,放弃京师部院的清贵职位,去那边陲之地,做个开拓之臣,实地验证一下你自己提出的理论?” 魏文正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所有的不安、忐忑、杂念在这一刻被清扫一空!他终于明白,三叔不是在为他铺路,而是在给他一把开山的斧钺!这不是荫庇,是信任,是考验,更是无比沉重的责任! 他猛地站直身体,一直以来的拘谨和谨慎消失不见,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朗声答道: “三叔!纸上谈兵,终觉浅陋!侄儿日夜所思,便是能将胸中所学,报效国家,惠及边民!如今既有此机会,纵是刀山火海,侄儿亦绝不退缩!愿亲赴漠南,竭尽所能,推行新策,以报三叔信重,以证平生所学!” “好!” 魏渊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激赏,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明日早朝,我便进行安排。你好好准备吧,此去,绝非坦途,好自为之!” “是!侄儿明白!” 魏文正满腔的豪情壮志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冷却。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兴奋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愕然与困惑。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可是三叔…归化城…还有漠南蒙古大片草场,如今…如今不是还在满清伪帝任命的札萨克治下,被其势力占据吗?这…这如何去得?又如何推行新政?” 他想象中的实践之地,是大明疆域内某个需要改革的边镇,而不是一块尚在敌人控制下的土地! 这已经不是治理,而是征战了! 魏渊看着侄子瞬间变得惊疑不定的脸色,非但没有解释,脸上的那抹神秘笑意反而更深了几分。 他缓缓踱步到那幅巨大的北疆舆图前,手指并没有落在象征大明实际控制范围的区域,而是精准地按在了标记为“归化城”的那个点上。 烛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地图,看到那片遥远土地上正在或即将发生的风云激荡。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魏文正身上,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绝对掌控局势的从容和一丝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以前是。” 短暂的停顿,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让魏文正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收紧。 随即,魏渊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等你去上任的时候——” 他的手指在“归化城”三个字上重重一敲! “——就不是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魏文正的耳边!不是疑问,不是推测,而是一个已然确定的、即将发生的未来! 一瞬间,魏文正全明白了! 为什么三叔如此看重他这篇涉及北疆的策论!为什么内阁会为此争论!为什么三叔会突然问他有没有信心去边陲实践! 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一次简单的官员任命! 而是大明北伐战略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收复河套,经略漠南,绝不仅仅是军事征服,更需要紧随其后的、行之有效的治理方略来巩固战果!他的策论,恰好提供了这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和方向! 三叔不是在给他一个官职,而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伟大胜利,提前预备好治理那片土地的蓝图和执行者!军事行动与政治谋划,竟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 巨大的震撼冲刷着魏文正,让他一时失语。 他看着眼前的三叔,看着那深邃眼中蕴含的磅礴力量与深远布局,心中那股因疑似“荫庇”而产生的不安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庞大、更为沉重、也更为激动人心的使命感! 原来,他即将奔赴的,并非寻常的边陲,而是一个正在被帝国的铁蹄和意志,重新纳入版图的、热气腾腾的新世界!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熔金般的火球,缓缓沉入阴山山脉连绵的脊线之后,将天地染成一片壮丽而苍茫的血色。 博尔济吉特·图蒙克勒住汗津津的骏马,立于缓坡之上,满意地眺望着脚下那座矗立在黑河畔的城池。 归化城。 这座由他伟大的先祖、土默特部传奇首领阿勒坦汗在明朝隆庆年间主持修建的“库库和屯”,历经近百年风霜,依旧是漠南草原上最璀璨的明珠。 三娘子留下的宫墙殿宇虽已显旧色,但城内藏传佛教寺庙的金顶在夕阳下依旧闪耀着神圣的光芒,大召、席力图召的诵经声与城内蒙、汉、回各族商贩的叫卖声、驼队的铃声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幅独特而繁荣的边城画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里是草原与中原的交汇点,是茶马互市的重镇,更是漠南蒙古政治、经济和宗教的中心。 而他,博尔济吉特·图蒙克,大清皇帝钦封的札萨克,便是这座雄城及其周边广阔草原的主人! 他今日狩猎收获颇丰,几只黄羊和一头麋鹿挂在随从的马背上,彰显着他的勇武。 前呼后拥的披甲旗兵粗暴地驱赶着道路上任何可能惊扰札萨克老爷的牧民或商队,所过之处,人们无不惊慌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尘土,直到这支耀武扬威的队伍隆隆驶过。 归化城的百姓之所以这么害怕图蒙克,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深知这位“归化城之王”的残暴。城中广为流传的,是两个故事。 故事一:直视之罪 这一日,归化城难得的晴空万里。札萨克博尔济吉特·图蒙克心血来潮,要去城外的御马苑挑选几匹新到的河西骏马。 消息一出,整个归化城顿时鸡飞狗跳。一队队如狼似虎的旗兵提前一个时辰便冲上街头,用皮鞭和刀鞘凶狠地驱赶着行人商贩,粗野的吼叫声响彻全城: “清道!清道!札萨克老爷出巡!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跪拜!” 繁华的南大街瞬间变得一片死寂 。所有店铺被强行关闭,木板门砰砰作响。摊贩们手忙脚乱地收拾货物,动作稍慢便会挨上几鞭子。男女老幼被驱赶到街道两侧,被迫黑压压地跪倒一片,额头紧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不许抬头,更不许出声。 沉闷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声由远及近。图蒙克骑在一匹神骏的阿拉伯马上,身着锦袍,外罩貂皮坎肩,神情倨傲。 前后簇拥着近百名顶盔贯甲、手持明晃晃长矛的旗兵亲卫,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仿佛不是出游,而是要去征战。 队伍行至一家汉人经营的绸缎庄门前。 跪在店门口的老板是个老实人,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心中又是恐惧又是好奇。当图蒙克的马蹄声临近时,他鬼使神差地,微微抬起了眼皮,想偷偷瞥一眼这位统治着他们生杀大权的札萨克老爷究竟是何等模样。 就这一眼,便闯下了弥天大祸! 一名眼尖的亲卫立刻发现了他的“不敬之举”,猛地冲过来,一把揪住老板的发髻,将他像拖死狗一样从跪着的人群中拖了出来,狠狠掼在街道中央。 “大胆刁民!竟敢直视札萨克尊驾!惊扰了老爷,你有几颗脑袋?!” 亲卫的厉喝声打破了死寂。 老板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小的不敢了!小的只是…” 骑在马上的图蒙克勒住了缰绳,脸上掠过一丝被打扰了兴致的愠怒。他甚至懒得去看脚下那个颤抖如筛糠的可怜人,只是用马鞭随意地指了指,声音冰冷如同塞外的寒风: “哪只眼睛抬起来的,就废了哪只。再杖责五十,以儆效尤。让他长长记性,在这归化城,谁的威严不容冒犯。” 命令一下,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上前。不顾老板凄厉的哀嚎求饶,硬生生用刀柄尾端将其左眼捣毁!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随后,行刑的木板重重落下,惨叫声和击打声令人毛骨悚然。五十杖未完,那老板便已昏死过去,奄奄一息。 图蒙克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施舍般的“宽容”: “啧,真是扫兴。罢了,留他一条狗命吧。” 说完,一抖缰绳,在一派死寂和无数惊恐低垂的头颅中,继续他的行程。而那家绸缎庄,自此便再未开过门。 故事二:怠慢之罚 归化城西有座古老的藏传佛教寺庙,香火鼎盛,在蒙古牧民中享有崇高威望。老住持丹津彭措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喇嘛,平日潜心佛法,并不太理会世俗权贵。 这一日,图蒙克狩猎归来,途径寺庙。他早已派人通知,要求住持率全体僧众在山门外恭迎他的“凯旋”。 然而,或许是传令兵延误,或许是丹津彭措喇嘛专注于一场重要的法事未能及时收到消息。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723章 图蒙克 当图蒙克的仪仗到达时,山门外只有几个小沙弥慌张地跑出来,并未见住持的身影。 图蒙克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在他看来,这绝非疏忽,而是公开的蔑视!一个老喇嘛,竟敢不把他这位大清皇亲、土默特札萨克放在眼里? “好个丹津彭措!” 图蒙克冷笑一声,眼中闪过狠厉之色, “看来是本札萨克平日太过宽仁,竟让这些穿红袍的忘了谁才是这归化城真正的主人!” 他当即下令,亲卫队直接闯入寺庙经堂,将正在主持法事的丹津彭措喇嘛强行“请”了出来。 老喇嘛虽惊疑不定,但依旧保持着出家人的镇定,双手合十,询问札萨克有何旨意。 图蒙克骑在马上,用马鞭遥指着寺庙那雕刻着繁复花纹、象征着佛法庄严的古老山门,厉声喝道: “老秃驴!你怠慢本札萨克,便是怠慢大清朝廷!你这双眼睛既然不识尊卑,留着这山门还有何用?给我拆!” 僧众们闻言顿时哗然,纷纷跪地哀求。丹津彭措喇嘛也变色道: “札萨克大人!此山门乃先辈所建,是信徒们礼佛之心门,万万不可啊!” “哼,在这归化城,我的话就是佛旨!” 图蒙克丝毫不为所动,狞笑道, “既然你如此看重这破门,那本札萨克就成全你。拆了你的山门,再送你去漠北好好念念经,清醒清醒脑子!” 如狼似虎的旗兵们立刻动手,用铁锤、斧头甚至套马的绳索,在一片哭喊和哀求声中,硬生生将那历经风雨的古老山门拉倒、砸碎!木屑纷飞,佛像坠地,一片狼藉。 随后,年迈的丹津彭措喇嘛被强行拖走,套上木枷,在一队骑兵的押送下,踏上了前往漠北苦寒之地的流放之路。无人知道老喇嘛是否能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 经此一事,归化城内所有寺庙噤若寒蝉,再也无人敢对图蒙克的命令有丝毫怠慢。而图蒙克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向所有人宣示了他那凌驾于一切(包括宗教信仰)之上的、绝对而残暴的权威。 图蒙克在归化城,就是这么一个活阎王的存在,此刻的他,刚回到那仿照满洲王府建制、却又不乏蒙古特色的豪华府邸,甚至还没来得及享用侍女奉上的热奶茶,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便被带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禀报札萨克!” 斥候单膝跪地,声音急促, “南边大同、宣府方向的明军,近日调动异常频繁!粮草辎重车队络绎不绝,夜中营火较平日多了数倍,恐…恐有异动!” 图蒙克正拿着热毛巾擦脸,闻言动作一顿,随即嗤笑一声,随手将毛巾扔回银盘里,脸上满是不屑与嘲弄。 “异动?能有什么异动?” 他粗声粗气地骂道,声音里带着草原贵族特有的傲慢, “南朝那个小皇帝,眼下正忙着搞他那什么狗屁科举呢!天下读书人的眼睛都盯着北京城,谁有工夫来管这塞外的风沙?打仗?笑话!他们哪来的胆子,又哪来的兵饷在这个时候开启边衅?”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无误,更是对斥候的慌张感到恼怒: “滚下去!再敢危言耸听,扰乱本札萨克的心情,小心你的皮肉!” 斥候不敢再多言,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图蒙克转头便将这点“小事”抛诸脑后,继续沉浸在他的酒宴与歌舞之中,享受着作为归化城之主的逍遥快活。 在他看来,南朝的皇帝和官员们只会玩弄笔杆子,根本不懂草原的规矩,更不敢挑战大清——以及他这位大清皇亲——的威严。 夜渐深沉,归化城在星月之下沉沉睡去,只有巡夜旗兵单调的梆子声偶尔打破寂静。 突然! “咚!咚!咚!咚!” 低沉如闷雷、却又密集如暴雨般的战鼓声,毫无征兆地从城外四面八方骤然炸响!瞬间撕裂了宁静的夜空! 图蒙克正搂着宠妾酣睡,被这惊天动地的鼓声猛地惊醒,赤着脚跳下床榻,惊骇地冲到窗边:“怎么回事?!哪里来的鼓声?!是哪个部落叛乱了吗?!” 然而,回答他的,是骤然爆发的、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声音并非来自城外,而是直接响彻在城内的大街小巷! “杀啊!” “大明王师至此!降者不杀!” 混乱中,更有人用流利的蒙古语高声呼喊: “蒙古兄弟们!莫再为满洲奴役!大明只诛首恶图蒙克!” 图蒙克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明军?怎么可能?!他们是怎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城下的?又是怎么突破城墙的?! 他惊慌失措地大吼着,试图召集他的卫队,组织抵抗。但一切都太晚了! 还没等他穿上铠甲,府门外就传来了激烈的厮杀声和惨叫声,并且迅速向着内院逼近。更可怕的是,城内多处同时燃起了熊熊大火,显然是早有预谋的内应所为! “札萨克!不好了!西门…西门被打开了!明军大队骑兵冲进来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一个浑身是血的旗兵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报告,说完便倒地气绝。 图蒙克彻底慌了神! 往日里那种睥睨一切的傲慢荡然无存,只剩下野兽被困时的惊恐与仓皇。 他胡乱套上一件镶着金边的蒙古袍子,连铠甲都顾不得穿,便在几名最为忠心的侍卫拼死掩护下,跌跌撞撞地从府邸后门冲了出去。 门外并非预想中的逃生之路,而是一片人间地狱! 街道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到处都是惊呼奔逃的人群和凶狠砍杀的明军小队。 昔日对他俯首帖耳的归化城百姓,此刻仿佛变成了索命的冤魂,惊恐地四处冲撞,反而堵塞了狭窄的巷道。 “让开!滚开!该死的贱民!” 图蒙克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挥舞着手中的马鞭抽打挡路的百姓,试图清出一条路来。 他的侍卫们更是刀剑出鞘,疯狂地劈砍着任何靠近的人,无论是平民还是突然出现的明军。 然而,他们的暴行早已种下恶果。 一个曾被图蒙克夺走了所有牛羊、妻子也被掳去府中为奴的老牧民,此刻正躲在街角的阴影里。 他看到图蒙克那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眼中燃烧着积压已久的仇恨。就在图蒙克的坐骑即将冲过拐角时,那老牧民猛地从黑暗中窜出,将一根粗大的绊马索狠狠甩了出去! “为了我死去的卓娜!” 老牧民发出凄厉的诅咒。 疾驰的马匹猝不及防,悲鸣一声,轰然向前栽倒! 图蒙克猝不及防,惊叫着从马背上重重摔了下来,滚落在冰冷的污泥和垃圾之中,头上的貂皮帽子飞出去老远,精心打理的辫子也散乱开来,沾满了污秽。 “主子!” 侍卫们惊呼,想要上前搀扶。 但就在这片刻的迟滞中,一队如同钢铁堡垒般的明军重步兵已然循声合围而来! 他们身披重甲,手持长枪砍刀,步伐沉重而整齐,瞬间便将图蒙克和他的寥寥几名侍卫团团围住,冰冷的兵刃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保护札萨克!” 侍卫头目目眦欲裂,带着最后几人疯狂地扑向明军,做困兽之斗。 但一切都是徒劳。这些明军精锐显然久经沙场,配合默契。长枪如林刺出,轻易洞穿了侍卫单薄的衣袍;刀光闪过,带起一蓬蓬滚烫的鲜血。 而冲向另一侧的逃兵,遭遇的则是清一色手持“崇祯式”的火枪部队,一阵密集的子弹声响起,随着硝烟散去,街道上又徒增了一片尸体。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咒骂声短暂地激烈响起,又迅速归于沉寂。图蒙克最后几名忠心的侍卫,转眼间便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肢体残缺,死不瞑目。 图蒙克瘫坐在冰冷的泥地里,看着眼前这修罗场般的景象,看着那些昔日对他唯命是从的侍卫变成冰冷的尸体,他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一名身材高大、满脸凶悍的明军悍卒大步上前,鄙夷地看着这个瘫软在地、毫无往日威风的所谓“王公”。 那悍卒甚至懒得用刀,直接倒转手中厚重的刀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图蒙克的额头上! “呃啊!” 图蒙克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眼前一黑,鲜血瞬间从额头涌出,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感到天旋地转,几乎昏死过去。 那明军悍卒啐了一口唾沫,骂了句“腌臜货色”,随即像拖死狗一样,抓住图蒙克散乱的发辫和衣领,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 绳索迅速勒紧了他的手腕,几乎要勒断骨头。 而就在这时,周围那些原本惊恐四散的百姓,在确认安全后,竟然慢慢围拢了过来。 他们看着昔日作威作福、动辄打杀他们的札萨克老爷,如今像一头被屠宰的牲畜般满脸是血、浑身污秽、瑟瑟发抖地被明军捆得结结实实,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 不知是谁先扔出了一块烂菜帮子,精准地砸在图蒙克的脸上。 紧接着,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呸!狗札萨克!你也有今天!” “还我儿子的命来!” “老天开眼啊!明军老爷为我们报仇了!” “打死他!打死这个暴君!” 石块、泥巴、甚至臭鸡蛋……如同雨点般从四面八方砸向被拖行着的图蒙克。 百姓们的哭喊、咒骂、宣泄着积压了无数岁月的仇恨与屈辱。他们眼中不再有恐惧,只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和燃烧的怒火。 图蒙克被拖行在熟悉的街道上,却承受着从未有过的屈辱和疼痛。 他不敢抬头,只能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呜咽。 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公,只是一个被愤怒浪潮淹没的可怜虫,一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归化城,这座他视为私产、肆意蹂躏的城市,终于在他最狼狈的时刻,向他露出了最狰狞、也是最真实的复仇獠牙。 他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724章 巴图汗 他被拖拽着带到一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明军大将面前。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那名将领的身影——虎背熊腰,面容粗犷冷峻,披着厚重的甲胄,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沙场血腥气。 图蒙克见遇到了明军主将,再次强作镇定起来,用着他那自以为是的、对南朝官员惯用的高傲语气吼道: “你们这些南蛮!竟敢偷袭!使这等卑鄙手段!我乃大清皇帝钦封札萨克,博尔济吉特氏,皇室姻亲!你们敢动我,皇上必发大军,将你们碎尸万段!即便是死!我要死个明白!到底是谁打败了我?!” 那员明军大将闻言,嘴角浮现一个极其鄙夷的冷笑,如同在看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带着浓重的边塞口音,却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砸进图蒙克的耳朵: “大清?哼,我等着他们来。” “记好了,捉你的人,乃是大明宣府总兵,猛如虎。”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面如死灰的图蒙克身上,缓缓报出了另一个让图蒙克心脏骤停的名字: “我还有个名字,叫——” “巴图。阿尔斯楞。” 一个无比纯正的、属于草原英雄的蒙古名字! 图蒙克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明军大将,浑身如坠冰窟,最后一丝气焰彻底消失无踪。 归化城易主的消息,如同一声炸雷,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漠南蒙古草原。 从鄂尔多斯高原到察哈尔牧场,从科尔沁草原到土默特川,所有蒙古王公台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目瞪口呆。 起初是难以置信。 雄踞塞外百年的青城,大清皇帝钦定、由皇亲国戚图蒙克镇守的重镇,怎么说丢就丢了? 而且还是被他们印象中早已孱弱不堪、只知守城的明军攻破的? 紧接着,更为详细和令人不安的细节,如同草原上秋季燃起的野火,伴随着逃散的旗兵、惊慌的商队以及那些有意无意传递消息的探子,迅速蔓延至漠南蒙古的每一个角落。 最初,是所有部落首领一致的嗤之以鼻和坚决不信。 “归化城丢了?被南军打下来了?哈哈,怕是昨夜的马奶酒喝多了,还没醒酒吧!” 科尔沁部一位台吉在酒宴上拍腿大笑,全然不当回事。 “荒谬!青城城墙坚固,又有图蒙克那个狂徒和数千旗兵驻守,南朝那些只会缩在城墙后面的汉人,什么时候有胆子、又有能力出塞野战,还能一举破城了?” 鄂尔多斯部一位老谋深塔布囊捻着胡子,连连摇头,断定这是彻头彻尾的谣言。 这不能怪他们轻敌。 近百年来,明军给人的印象多是被动防御,至多是偶尔出塞“捣巢”、“烧荒”,从未有能力真正攻陷并长期占据一座像归化城这样等级的重镇。 更何况,背后还有庞然大物般的大清帝国作为依托。这消息本身,就违背了他们数十年来形成的固有认知。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证据开始汇集,由不得他们不信。 先是几批从归化城方向逃来的散兵游勇,衣衫褴褛,惊魂未定,带来了城破当晚的恐怖景象:震天的鼓声、城内突然燃起的大火、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街巷的明军甲士…… 接着,是常年在归化城与各部落之间做生意的商队首领,信誓旦旦地证实:城池确实易主了,城头换上了大明的旗帜,往日作威作福的札萨克府已被查封,市集虽然惊恐,但已在明军管控下逐渐恢复秩序。 甚至,与土默特部交好的一些小部落,也收到了来自城内的、更确切的消息…… 怀疑的坚冰开始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弥漫开来的、深入骨髓的震惊与不安。局势真的变了! 一种强大到足以瞬间摧毁旧有秩序的力量,已经粗暴地闯入了他们的世界。 而就在这普遍的惊疑不定之中,一个最核心、最炸裂的细节终于被清晰地剥离出来,传到了每一位部落首领的耳中: 攻克归化城、取代图蒙克成为那片土地新主人的明军主帅,并非任何他们想象中的张姓、李姓汉人总兵,而是一位号称——巴图汗的蒙古人! 巴图汗! 这个名字,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击中了所有听闻者的心神! 他不是汉人?!他是一位蒙古汗王?!一位蒙古汗王,竟然统领着明朝的大军,回来攻取了蒙古的城池?! 这一刻,所有的困惑、所有的震惊,都找到了焦点,并且被放大了十倍、百倍! 局势不再是简单的明清之争、边境冲突,而是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无比微妙,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未知! 这位巴图汗究竟是谁?他从何而来?他为何为明朝效力?他拥有怎样的力量和意图?他的出现,对漠南蒙古意味着什么? 无数个问号,如同盘旋的鹰群,笼罩在每一位部落首领的心头,让他们再也无法安坐于帐中饮酒作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们意识到,草原的天,恐怕真的要变了。而这位突如其来的巴图汗,正是那搅动风云的惊雷。 更让各部首领心神剧震、乃至坐立难安的是,这位巴图汗绝非寻常蒙古将领。 其血脉可追溯至蒙古圣祖成吉思汗的胞弟——哈布图·哈撒儿!这意味着,他是正宗的、不容置疑的黄金家族成员,其血统之高贵,足以让绝大多数蒙古首领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不仅如此,细究其家族谱系,其先祖曾世代担任察哈尔部怯薛歹统领之职。 这一身份非同小可,绝非单纯的武夫。这意味着他的家族历史上与林丹汗的直系部众、乃至漠南蒙古诸多名门望族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旧部情谊和盟誓传承。 许多当年被迫臣服于清廷的察哈尔旧部贵族,其祖父辈或许就曾在巴图汗的先祖麾下效力,或与之联姻。这份旧情,在清廷的高压统治下,悄然复苏。 与喀喇沁、土默特部分贵族的联系,作为曾经拱卫蒙古大汗的核心家族,其影响力绝非仅限于察哈尔一部,与临近的喀喇沁、土默特等部上层同样关系匪浅。 这一层身份,其带来的冲击力远胜于千军万马。 他不是一个来自长城以南的汉人征服者,他是一个流淌着最尊贵血液、带着传奇家族名望的“自己人”。 他的出现,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草原沉寂多年的政治格局,也点燃了许多人深藏心底的野望——他是回来争夺草原主导权的! 一时间,从鄂尔多斯到科尔沁,从归化城周边到漠南边缘,蒙古王公的金顶大帐内,都充满了窃窃私语和激烈争论。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乌拉特部的一个小台吉,这是一个饱受压榨的小部落,他的部落近年因无法完成清廷摊派的“额外”贡马和牛羊,屡遭欺压,族人生活困苦。 得知巴图汗和明军到来的消息后,他连夜派出心腹,携带礼物,秘密前往归化城方向接触,迫切希望寻找摆脱清廷盘剥的机会。 浩齐特部的首领其曾祖母便出自巴图汗家族。此刻,部内分裂成两派:一派老成持重,认为不应轻易背叛清廷,以免招致灭顶之灾;另一派则以年轻台吉为主,激动地主张响应“自家人”,重现蒙古荣光。老首领陷入极其艰难的抉择,彻夜难眠。 即便是与清廷联姻最深、被视为股肱的科尔沁部,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某些并非嫡系的台吉私下议论:“满洲人能给的,大明和一位黄金家族的血脉难道给不了吗?或许…这是我们争取更多话语权的机会?” 而所有这一切权衡、观望和蠢动,都发生在一个更宏大的背景之下——那位一手平定中原、再造大明、声威正如日中天的汉人柱国魏渊,就巍然屹立在巴图汗的身后。 他的意志、他的军队、他的资源,是巴图汗最坚实的后盾。 这意味着,巴图汗不仅仅代表着黄金家族古老血脉的回归,更代表着新兴大明帝国对漠南草原秩序的强势介入与重塑。 他带来的是一套不同于清廷的、结合了强大中原帝国支持与蒙古传统法统的新选择。 站队?还是观望? 继续效忠远在沈阳、但近年征调无度、渐露颓势的清廷? 还是投向这位拥有无上黄金血统、且得到强大明朝支持的巴图汗? 每一个部落,每一位首领,都必须做出选择。 这不再是一次简单的边境冲突,而是一场关乎漠南蒙古未来数十年气运、乃至每一个部落存续兴衰的重新站队。 与此同时,沈阳,大清皇宫。 “哗啦——!” 精美的景德镇瓷杯被狠狠摔碎在金砖地上,碎片四溅。多尔衮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死死按在铺着漠南蒙古舆图的桌案上。 “归化城!归化城!!” 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愤怒而嘶哑, “魏渊!好你个奸诈的魏渊!实在狡猾至极!”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归化城”的位置: “利用全国科举吸引天下目光,暗地里却集结精兵,暗度陈仓,偷袭我归化城!好一招声东击西!好一个卑鄙无耻的汉人!小人行径!” 殿内侍立的满汉大臣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触摄政王的霉头。最近几年,他们已经习惯了多尔衮的失态,与失态长长相伴的,则是魏渊这个名字。 多尔衮喘着粗气,如同被困的猛兽般在殿内来回踱步。怒骂之后,是冰冷的现实和更深的忧虑。丢失一座城池固然痛心,但更致命的是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 蒙古高原! 那里是八旗重要的兵源补充地,是战马的主要来源,更是大清战略纵深和对抗明军的侧翼屏障!绝对不容有失! 一旦漠南蒙古各部因此动摇,甚至倒向明朝,那么大清将腹背受敌,局势将瞬间恶化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不能再等了!” 多尔衮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决绝的厉色, “必须立刻亲率大军,远征漠南!必须以雷霆之势,碾碎那些胆敢叛乱的部落,把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巴图汗’碾成齑粉!要让所有蒙古人看清楚,谁才是这片草原真正的主人!谁才能给他们带来强盛和秩序!”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725章 归化城之战(一) 他很清楚,这不再是简单的军事占领,这是刨根! 是要动摇大清在蒙古的统治根基!漠南蒙古一旦彻底倒向明朝,大清将失去最重要的战马来源和兵员补充地,侧翼门户大开,甚至辽东本土都会受到威胁。 绝不能让此事成真!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现在需要的是最冷静的判断和最果决的行动。 “来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几名心腹将领和幕僚应声而入,垂手侍立,气氛凝重。 “传令下去!” 多尔衮的目光没有离开地图,语速快而清晰,不容置疑, “各旗披甲人,三日内完成集结,备足二十日干粮箭矢。征调所有可用驼马,科尔沁、扎鲁特等部,需再出五千精骑随征!告诉他们,此战关乎草原共主之位,谁敢怠慢,休怪本王的刀不认人!” “嗻!” 一名将领沉声领命,快步退出。 “辽东方向!” 多尔衮的手指猛地向东划过,点向锦州、宁远一线, “明军新得归化,魏渊必知我大军西征后辽东空虚。他会不会趁虚而入?” 他像是在问部下,又像是在问自己。殿内一片寂静。 “不会。” 多尔衮最终自己给出了答案,眼神锐利, “魏渊刚定中原,内部未稳,粮饷转运艰难。更重要的是——时节不对!” 他猛地一拍地图上辽泽一带: “开春泥泞,辽泽已成沼泽,大军寸步难行!魏渊用兵向来谨慎,不会在此刻冒险让他的精锐步兵踏入这片泥潭。这是他算计我的障眼法,同样,也是我的机会之窗!” 他豁然转身,目光扫过剩下的臣子: “但防务不可松懈!着令镇守辽东的各旗固山额真,严守各处隘口烽燧,多派斥候游骑,深入辽西侦探。若明军有小股部队出扰,坚决击退;若有大部队动向,立刻六百里加急飞报!告诉他们,只需坚守,拖住时间,待本王荡平漠南,自会回师教魏渊做人!” “嗻!” 又一人领命而去。 殿内只剩下寥寥数人。 多尔衮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派兵遣将看似果决,但他心中的压力丝毫未减。 亲征漠南,是一场赌博。 赌的是魏渊不会、或者说无法在辽东发动大规模进攻。赌的是他能以雷霆之势,在明军和那个巴图汗尚未在漠南站稳脚跟时,就将其彻底粉碎,重新震慑住那些首鼠两端的蒙古王公。 巴图汗…想到这个名字,多尔衮就泛起一丝冰冷的讥讽。 黄金家族? 哈!不过是被魏渊推出来收买人心的傀儡罢了!那些蒙古人难道真的会相信一个给汉人卖命的所谓“汗王”? 但…万一呢?万一那些蒙古傻子真的被血统和口号迷惑了呢? 必须快!必须狠! 要以泰山压顶之势,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宰!大清的弓马,才是草原上唯一的真理! 他闭上眼,仿佛已经听到了八旗铁骑奔腾在草原上的雷鸣之声,看到了归化城头再次插上大清龙旗的景象。 然而,内心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隐忧,如同殿外呼啸的寒风,始终萦绕不散。 那个远在北京的对手魏渊,他的下一步,真的会如自己所料,按兵不动吗? 这场围绕漠南蒙古的角逐,才刚刚开始。 盛京城的空气骤然绷紧,往日市井的喧嚣被一种钢铁般的肃杀所取代。低沉的牛角号声一日数次划破天际,如同巨兽的呜咽,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征召令。 城市内外,各个方向,都能看到一队队精锐的八旗骑兵,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向着指定的集结地疾驰而来。 马蹄声不再是零散的嘚嘚声,而是汇聚成一片沉闷滚动的雷声,震得地面微微颤抖,扬起的尘土在半空中形成巨大的黄云,经久不散。 军营校场上,景象更是令人窒息。 成千上万的战马被拴在临时竖起的木桩上,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阵阵嘶鸣,似乎也感应到了大战将至的紧张。 它们的主人——那些剽悍的八旗子弟,则沉默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甲胄的碰撞声、弓弦试拉的嗡鸣声、刀剑出鞘归鞘的摩擦声,交织成一曲冰冷而残酷的战前交响。 辅兵和包衣奴才们穿梭其间,忙碌地分发着箭矢、干粮袋和喂马的草料。 一辆辆满载军械辎重的大车被套上骡马,吱呀作响地排成长列。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马汗以及一种名为战争的独特气息。 披着精钢鳞甲的重骑兵、身着轻皮甲的弓骑兵、手持长矛的破阵步兵……各色兵种都在军官的呼喝声中,按所属旗分,迅速整队。 白色的龙旗,黄色的龙旗,红色的龙旗,蓝色的龙旗……各色旗帜在校场上猎猎飘扬,旗下是一张张或狂热、或凝重、或嗜血的面孔。 而在那最高的点将台上,多尔衮身披耀眼的正白旗织金龙纹铠甲,目光如冰,俯瞰着脚下这片正在急速膨胀的战争巨兽。他的亲兵卫队如同铁塔般拱卫在四周,杀气凛然。 他能感受到这股力量,这股由他亲手调动起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怖力量。心中的愤怒和焦虑,在这钢铁洪流面前,渐渐化为一种冷酷的自信和澎湃的杀意。 魏渊…巴图汗…他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 你们以为在归化城玩一场偷梁换柱的把戏,就能撼动大清在草原的权威? 你们以为推出一个所谓的黄金家族后裔,就能让蒙古人忘掉是谁真正统治着这片土地? 可笑! 草原,有草原的法则。那里信奉的不是阴谋诡计,不是血统空名,而是最赤裸裸的强权,是最直接的弱肉强食! 是弓马的犀利,是刀锋的寒冷,是胜利者通吃一切的铁律! 现在,他,大清国的摄政王,就要亲自率领这支无敌的铁骑,去给那些心怀异志的蒙古人,尤其是那个冒牌的巴图汗,好好上一课! 他要让雷霆般的马蹄,踏碎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要让冰冷的刀锋,告诉每一个蒙古王公,谁才是他们唯一应该跪拜的主人! 他要让归化城的城墙,再一次见证大清龙旗的升起! 这场远征,不仅仅是为了夺回一座城池,更是为了扞卫大清帝国的侧翼安危,为了重新确立无可动摇的草原霸权。 天下的目光都注视着这里,此战的胜负,将真正影响未来天下的走势! 多尔衮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西方! “出征!” 一声令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巨大的军阵轰然启动,如同决堤的熔铁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着漠南蒙古的方向,滚滚而去! 战旗所指,誓要碾碎一切敢于挑战的敌人! 于此同时。 北京城厚重的城墙被悄然甩在身后。 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在十余名同样作寻常商队护卫打扮的精悍骑士簇拥下,沿着官道向北而行。 车内,魏渊褪去了那身威严的蟒袍,换上了一件藏青色棉袍,如同一位家底殷实、略带风霜的中年行商。 然而,那深邃目光中偶尔掠过的、洞悉一切的锐利,却绝非寻常商人所能拥有。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车厢内颇为宽敞,铺设着软垫,隔绝了外面的尘土与喧嚣。 魏渊闭目养神,略显疲惫。对面坐着魏文正和杨海龙。 经过军旅的历练,杨海龙显得黑瘦了些,眼神却更加明亮灵动。 这几天他似乎终于从科举失利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恢复了往日那般跳脱的性子,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唉,说起来还是可惜,” 他咂咂嘴,带着几分自嘲,用手比划着, “这次春闱,我觉得我那策论写得是真不赖,论点、见识,自觉不比那些上榜的同年差!可偏偏…嘿嘿,肯定是那笔字拖了后腿,写得跟狗爬似的,怕是誊抄的先生都没眼看下去,直接给扔废纸篓里了!不然,怎么着也得在皇榜末尾蹭个名号吧?” 他说的夸张,表情滑稽,引得闭目中的魏渊嘴角也微微上扬,连一旁原本正襟危坐的魏文正也忍不住低头轻笑了一声。 车厢内原本略显沉闷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魏文正的笑容里却还带着惯有的拘谨。 在三叔魏渊面前,他总是不自觉地绷紧神经,生怕言行有失,丢了魏家的脸面。他偷偷瞟了一眼三叔,见其并无不悦,才稍稍安心。 魏渊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眼前两个年轻人身上,一个是略显跳脱却心思活络的杨海龙,一个是沉稳有余却稍欠豁达的侄儿文正。 看着他们,魏渊的眼神忽然有些飘远,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光。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看着你们俩,倒是让我想起了多年前,也是在一辆行进的马车里,也坐着两个半大少年…” 第726章 归化城之战(二) “哦?” 杨海龙立刻来了兴致,身体前倾,眼睛发亮, “大人,是哪两位英雄人物?能跟您同乘一车的,肯定不是凡人!” 魏渊却只是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并未直接回答。 魏文正犹豫了一下,轻声接话道: “是三叔早年出走南阳时的事吧,我依稀听三婶提起过,那两位,一位叫赵信,另一位,似是叫周义?” “赵信?!” 杨海龙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提高了八度,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敬畏, “是…是现在执掌黑衣司,令百官闻风丧胆的那个赵信赵指挥使?!乖乖!那可是个真正的狠角色啊!”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寒气。 但随即他又挠了挠头,面露疑惑: “可是…周义?这个名字倒是陌生的很…没听说过朝中有哪位大员叫这个名字啊。能和赵指挥使一同跟随叔父,想必也不是寻常人物吧?” 魏文正也同样感到困惑。这正是他长久以来的疑问。据他所知,赵信和周义都是三叔魏渊最早的心腹,一同经历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可为何后来赵信平步青云,执掌令人谈之色变的黑衣司,权倾朝野;而周义却声名不显,至今仍在魏府之中,甚至连个体面的管家职位都不是,仿佛彻底被遗忘了一般? 以三叔赏罚分明、念旧重情的性格,这实在不合常理。 他正胡思乱想着,试图从三叔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些许答案,车辕外传来了李奉之沉稳的声音: “公子,到居庸关了。” 魏文正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地抬头。杨海龙也好奇地凑到车窗边,向外张望。巍峨的关城轮廓已然在望。 魏渊闻言,深邃的目光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谈话从未发生过一般。只有那关于“赵信”与“周义”的疑问,如同车外扬起的细微尘埃,悄然沉淀在了魏文正的心底。 车驾抵达居庸关时,并未引起任何特别的注意。 关防查验文牒,那是神木厂弄来的、毫无破绽的身份证明,显示他是前往宣府镇洽谈毛皮生意的京城商人“魏先生”。守关士卒例行公事地检查了车辆和货物,几箱真正的茶叶和绸缎,便挥手放行。 当马车缓缓驶过那幽深雄伟的关洞,光线明暗交替的刹那,魏渊微微挑开车帘,回望了一眼身后。 居庸关,天下九塞之一,京师的北门锁钥。每一次经过,都意味着从帝国的中心走向充满变数的边疆。 一出关隘,天地气息陡然一变。 春风依旧,却似乎裹挟了更多的沙尘和寒意,吹在脸上带着粗粝感。 道路两旁的山势愈发雄奇险峻,少了京畿地区的田园烟火,多了几分苍凉与肃杀。 沿途的村落明显稀疏,屋舍也更显简陋,时而可见废弃的烽火台和屯堡遗迹,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是反复争夺的战场。 越往北行,这种边塞之感便越是强烈。 宣府镇过后,景象愈发荒凉。广袤的原野上草木初萌,视线所及,天地开阔得令人心旷神怡,却也潜藏着无形的压力。 偶尔能遇到南下的驼队或零星的牧民,他们看向这队行人的目光,也带着更多的审视和警惕。 魏渊的目光却始终沉静。 他仔细地观察着沿途的地形、水源、植被,以及偶尔遇到的零星村落的状态。 这些第一手的信息,远比任何纸面上的报告都来得真实。 他看到了一些重新开垦的田地,也看到了被焚毁后尚未恢复的村舍残骸,看到了边军巡逻骑兵那警惕而疲惫的眼神。 这一切,都清晰地勾勒出这片土地的状况,正在从长期的战乱中缓慢复苏,但依旧脆弱而敏感。 途中在一处驿站打尖时,他甚至不动声色地听了旁边一桌蒙古打扮的商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交谈,言语间提到了“归化城新主人”、“巴图汗”等字眼,语气中充满了好奇、猜测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魏渊默默喝着粗茶,心中了然。 猛如虎打出“巴图汗”的旗号,已经开始产生效果。消息正在草原上发酵,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正在扩散。 经过数日谨慎的跋涉,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浮现出归化城的轮廓。 相较于离开时的京师,这座塞外名城显得更加凝重,城头旗帜招展,巡逻的士兵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过后尚未散尽的紧张,以及一种新的、试图建立秩序的忙碌。 马车并未直接驶向归化城那熙攘的城门,而是在距离城池尚有数里之遥时,便在一处岔路口悄然转向,沿着一条车辙凌乱的土路,开始绕城而行。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魏渊沉默地审视着这座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边陲雄城。城墙之上,新增的缺口与焦黑痕迹依稀可见,修补城墙的役夫如同蚁群般忙碌;城郭四周,原本可能存在的杂乱营帐已被清理,显露出明军严整的营盘轮廓和巡逻队规律的路线。 绕行一周后,马车并未折返城门,而是径直向南,朝着一个看似普通的村落驶去。 越是接近村落,明暗岗哨反而越发密集。 那些在田埂边歇息的“农夫”、在村口打磨工具的“木匠”,其锐利的眼神和挺直的脊背,都无声地暴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神木厂的精锐护卫。 车辆最终在一处位于村落边缘、看似与周边农舍无异的土墙院落后停下。 院墙高大,院门紧闭,看似寻常,但院墙四角不易察觉的高耸望哨和门前两名牵着恶犬、眼神如电的“家丁”,都预示着此地的不同寻常。 李奉之率先跃下马车,如同一头警惕的头狼,目光迅速而专业地扫过四周每一个角落、每一扇可能的窗户,右手始终按在腰间暗藏的短铳之上。 确认绝对安全后,他才微微侧身,为魏渊拉开了车门。 魏渊弯腰步下马车,双脚踏上了归化城地界那略显松软、混合着牲口粪便和干草屑的土地。 一股独特的气息瞬间涌入鼻腔,不再是京师檀香与纸张的温雅,而是浓烈的牛羊膻味、干草垛的清香、泥土的土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尚未完全散去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这是边塞的味道,是战争与生计交织的味道。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村落土房和袅袅炊烟,遥遥望向北方。 归化城的轮廓在午后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朦胧,但城中那座闻名遐迩的大召寺的金顶,却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而永恒的光芒,如同镶嵌在苍茫大地与蔚蓝天际之间的一颗璀璨琥珀,神圣而夺目。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负手而立,任由塞外的春风吹拂起他棉袍的下摆。 目光由近及远,从戒备森严的院落,到宁静却暗藏玄机的村庄,再到远方那座象征着漠南权柄的城池,最终变得无比深远,仿佛已穿透时空,看到了更遥远的北方草原,以及在这片土地上即将展开的波澜壮阔。 从波谲云诡、暗流涌动的朝堂中枢,他终于亲身踏足了这决定帝国北方命运的第一线。 这里没有紫禁城的琉璃瓦,没有文渊阁的檀香,有的只是最直接的力量碰撞、最赤裸的利益权衡和最严峻的生存挑战。 他终于来了。不是作为地图前的运筹者,而是作为即将亲手落下棋子的弈棋人。 “进去吧。” 良久,魏渊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他转身,步入了那处看似平凡,却即将成为风暴核心的院落。 入夜,村庄沉寂了下来。 但魏渊的居所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魏渊沉静如水的面容。 巨大的漠南舆图铺在粗糙的木桌上,上面已用朱笔勾勒出数道箭头与标记。 他并未以柱国太宰的身份发布煌煌命令,而是通过那枚象征着最高机密与权威的“巴图汗”金印,以及神木厂与督查行署的双重渠道,悄然织就一张无形的大网。 第一道钧令以“巴图汗”的名义,由神木厂精干信使分别送往宣府总兵黑云龙(猛如虎北上后由黑云龙代理总兵)、大同总兵吴三桂处。 命令要求两镇即刻抽调精锐,组成一支快速反应的机动兵团,向西移至指定区域,增强归化城东南翼的防御纵深,并随时听候调遣,策应各方。 起初,接到命令的两位总兵确实不以为然。 大同镇总兵府内,吴三桂掂量着那封盖着“巴图汗”印的信函,嘴角撇过一丝轻蔑: “猛如虎?呵,不过一介莽夫,侥幸得了归化城,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竟敢对本镇指手画脚!” 他随手将命令搁在一边,准备置之不理。 宣府的黑云龙同样蹙眉,对麾下将领道: “猛如虎确实成了大汗,然节制宣大兵马,恐非其份内之事。我等直接听命于兵部与柱国,此事需斟酌。” 然而,前来送信的信使却并未离去,反而上前一步,悄然亮出了一枚黝黑沉郁、刻有奇异木纹的令牌。 “卑职乃神木厂百户。” 信使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 “此令,亦经督查行署副署,印鉴在此,请总兵大人验看。” “督查行署”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散了两位总兵脸上的轻慢! 第727章 归化城之战(三) 吴三桂猛地抓起命令,果然在末尾看到了那枚鲜红且极具威慑力的督查行署大印!长城利剑! 黑云龙亦是神色骤变。 他们瞬间想起了柱国魏渊定下的铁律:督查行署,代表中华党监察军政,凡其副署之令,各级将领有质疑之权,却无拒绝执行之理,事后可呈文辩解,然事前必须落实! 违逆督查行署,等同于对抗中华党,对抗魏渊亲自设定的游戏规则! 再加上神秘莫测、专办钦案、掌生杀大权的神木厂亲自派人督令……两位总兵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他们互不相知,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回复上官,吴三桂(黑云龙)遵令!即刻调兵!” 态度转变之快,前所未有。 他们虽不知魏渊已在幕后,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跨越千里、却依旧沉重如山的天威。 几乎在调动边军的同时,魏渊通过一厂三卫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已提前获知了多尔衮亲率大军西侵的详细动向,兵力构成、大致路线、乃至其急于求战的心态,皆已呈报于他的案头。 “多尔衮想快,那便让他更快些。” 魏渊指尖点向地图上一处名为“黑山堡”,这里是归化城东明军的据点。 “令黑山堡守军,佯装粮草不济,军心涣散,做出弃堡撤退之假象,且战且退,将敌军先锋诱向归化城。” 真正的杀招,在于外人绝难预料的兵力调动。 魏渊并未仅仅依赖宣大边军。 他早已通过绝对隐秘的渠道,下令让原本驻防于陕西、装备大量崇祯式火枪和轻型火炮的精锐,新军第五镇、第七镇,以换防、演武为名,星夜兼程,由李过率领秘密北上,直插归化城西南预设阵地。 与此同时,接到死命令的宣府、大同两镇,亦不敢怠慢,黑云龙与吴三桂亲率共八千精锐骑兵,驰援归化城外围指定区域。 如此,一支由秘密北上的新军、奉命而来的边军、以及归化城巴图汗本部兵马组成的强大混合军团,已在多尔衮进军路线的前方,悄然布下了一个巨大的“口袋阵”。 魏渊的目光最终落在舆图上代表清军后勤辎重的标记上。 “传令各部,敌军锋芒正盛,初始接触不必硬撼。待其主力被牵制,翼侧暴露之时……”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清军可能的辎重队路线上, “集中第五镇之火器,宣大之铁骑,给本王狠狠打掉他的粮草辎重!断其筋骨!” 村庄的土屋之内,命令化作一道道加密的文字,由神木厂快马携带着,融入塞外的夜色之中。 一张无形却致命的巨网,已在多尔衮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悄然张开。 魏渊坐镇陋室,却已执子落盘,静待猎物入彀。 密室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魏渊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舆图上“黑山堡”以西那片开阔地,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 他深知,与此战胜负攸关的,并非仅是明面上的刀枪剑戟,更是那无声处惊雷的情报博弈。 他以身入局,亲临前线,这本身就是一个被严格封锁的绝密信息。 知道他在此地的,不超过五指之数。 他要的就是这个信息差,要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多尔衮一个“惊喜”,一举击碎其信心和部署。 黑山堡的陷落,在多尔衮心中并未激起太多波澜。 一座小小的明军外围堡垒,攻克它本就是预料之中、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未能让他麾下的八旗劲旅真正活动开筋骨。这点微末之功,还不值得他这位大清摄政王为之侧目。 然而,他的心情却着实不错。 大军行进扬起的尘土之间,他端坐于骏马之上,目光越过前方略显凌乱的战场,已然投向了远方那座在初夏阳光下显现出轮廓的雄城,归化城。 目标近在眼前! 连日来的行军疲乏似乎一扫而空,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稳操胜券的得意在他心中弥漫。 更重要的是,此刻在他的中军队伍旁,跟随着一众从附近部落闻讯赶来“朝拜”、实则观望风色的蒙古王公们。 这些人衣着华丽,态度谦卑,但那双精明的眼睛深处,却藏着游移不定的盘算和世代传承的骑墙本性。 多尔衮用眼角余光扫过这些蒙古王爷,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心中暗道: ‘正好!就让这些墙头草好好看看,我八旗天兵是如何以雷霆万钧之势,碾碎这座他们以为坚不可摧的城池!让他们亲眼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实力!’ 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接下来的场景:大军围城,巨炮轰鸣,八旗勇士如潮水般涌上城头,那个不知所谓的“巴图汗”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那将是多么完美的立威场面!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愉悦,对身旁的几位蒙古王爷朗声说道: “诸位王爷且看,前方便是归化城。些许明军残寇,倚仗城垣便妄图抗拒天兵,实乃螳臂当车,可笑至极!”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待本王破城之后,必亲手擒获那个僭称汗号的狂徒,巴图汗!倒要让他,也让所有草原上的英雄们都知道,在这漠南之地,究竟谁的话,才是唯一的法则!谁才是你们真正该效忠的主人!” 他的话掷地有声,充满了绝对的自信和威慑。周围的蒙古王公们闻言,立刻在马背上纷纷躬身,脸上堆满敬服的笑容,七嘴八舌地应和着: “摄政王武功盖世,八旗天兵所向披靡,区区归化城自然旦夕可下!” “那巴图不过跳梁小丑,竟敢与摄政王为敌,真是自寻死路!” “我等能追随摄政王左右,亲眼见证天兵神威,实乃三生有幸!” 谀辞如潮,仿佛他们都已是大清最忠诚的藩属。 然而,在那一片恭维声中,有多少人是真心敬畏,有多少人是随波逐流,又有多少人是在心底暗自打着其他算盘,等待着最终的结果,就只有长生天才知道了。 多尔衮享受着这番吹捧,志得意满。他仿佛已经看到,经此一役,整个漠南蒙古将彻底臣服在他的脚下。他挥动马鞭,直指归化城: “传令!加速进军!” 大军在他的命令下,如同开闸的洪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涌向最后的猎物。多尔衮的得意之情,也随着马蹄声,达到了顶峰。 大明宣府代理总兵黑云龙,是一代边军悍将。 其人身形魁梧如熊罴,面庞被塞外的风沙与战火刻满了粗粝的痕迹,一双虎目开合间精光四射,煞气逼人。 他出身军伍,从底层一刀一枪搏杀至今,历经大小百馀战,身上伤痕累累,最险的一处是左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乃多年前与蒙古鞑子血战时所留。 他性情刚烈如火,驭下极严,却又爱兵如子,在宣府镇军中威望极高,麾下儿郎皆愿为其效死。 他或许不通文墨,但于战阵厮杀、边防戍守之道,却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和丰富的经验。 五月初一,天光未亮,黑云龙已顶盔贯甲,立于黑山堡残破的垛口之后。 经过昨夜的偷袭,他刚刚夺回被清兵占据的黑山堡,但黑云龙知道,那不过是满洲的小股散兵,真正的大戏还在后头。 多尔衮知道黑山堡失陷后,不得不回师夺回这个关键据点。 塞外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他胸中那股积郁已久的战意。 黑云龙如同蛰伏的猛虎,感受着地面上传来的、几乎微不可察的震动——那是大队骑兵正在接近的征兆。 “来了!” 身边亲卫低喝一声,声音绷紧。 远处地平线上,一道黑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镶白旗的旗帜在风中猎作响,八旗精骑那特有的、带着狞恶气势的冲锋蹄声如同闷雷滚地,越来越近! “哼,镶白旗的崽子们,老子等你们多时了!” 黑云龙啐了一口,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因兴奋而微微扭曲, “儿郎们!亮家伙!给鞑子尝尝咱宣府火器的厉害!” “得令!” 训练有素的宣府军士迅速行动。 一辆辆偏厢车被推至阵前,首尾相连,结成一道简易却坚固的移动壁垒。 车阵之后,佛郎机炮的炮口被迅速调整到位,炮手们眼神冷静,手持火把,等待着命令。 八旗骑兵冲锋极快,转眼已进入射程! “放!” 黑云龙猛地挥下手臂,声如炸雷。 轰!轰!轰! 佛郎机炮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火光喷溅,浓烟弥漫!三轮急速射出的霰弹如同死亡的铁风暴,瞬间扑入狂飙突进的骑兵队列之中! 人仰马翻!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清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连人带马惨叫着翻滚在地,鲜血和残肢瞬间染红了枯黄的草地!强大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 “好!” 黑云龙一拳砸在垛口上,满脸狞笑。 然而他的笑容很快便凝固了。 八旗兵并未因迎头重击而溃散,反而展现出惊人的战术素养和凶悍。 幸存者迅速勒马,并不强行冲击车阵,而是如同分开的浪潮般,极其娴熟地向两翼高速迂回! “盾牌手!顶住两翼!” 黑云龙厉声高呼,心中暗叫不好。这些鞑子太过狡猾! 果然,迂回到侧翼的八旗骑兵并不靠近肉搏,而是纷纷取出套马索,在头顶呼呼抡圆了,借着马速猛地抛出! 无数绳索精准地套向车阵后方努力支撑盾牌的明军士兵! “啊!” 惨叫声接连响起! 许多盾牌手被巨大的力量拖拽倒地,阵型瞬间出现数个缺口!一旦失去盾牌掩护,后续的八旗轻箭便如同毒蛇般嗖嗖射入,不断有明军士兵中箭倒下! 第728章 归化城之战(四) “妈的!” 黑云龙目眦欲裂,拔出战刀就要亲自带人上去填缺口。 战局瞬间逆转,他的车阵仿佛一个笨重的巨人,正在被灵巧的狼群撕开伤口,这样下去,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西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密集、更加沉重的马蹄声,如同天边滚来的雷霆!一面“吴”字大旗率先跃入战场! “关宁铁骑!是吴总兵!” 明军阵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惊呼! 只见吴三桂一马当先,率领着大名鼎鼎的关宁铁骑,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地捅向了八旗军迂回部队的侧后腰! “三眼铳!预备——放!” 吴三桂冷峻的命令响彻战场。 冲在最前方的关宁骑兵猛地举起那造型奇特的三眼火铳,在极近的距离上,对着混乱中的八旗兵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齐射声连成一片,硝烟瞬间吞噬了战场一隅! 铅弹如同暴雨般泼洒出去,正在专心对付黑云龙车阵的八旗兵猝不及防,顿时人喊马嘶,成片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猛烈侧击,彻底打乱了八旗军的进攻节奏。面对宣府军的车阵火炮和关宁铁骑的三眼铳连环打击,镶白旗前锋将领见势不妙,恨恨地看了一眼稳坐阵中的黑云龙和呼啸而来的吴三桂,终于吹响了撤退的号角。 残余的八旗骑兵如同潮水般退去,丢下了一地的尸体和哀嚎的战马。 黑云龙看着退却的敌军,又看了看及时赶来、正在整队的关宁骑兵,长长吁了一口带着浓重硝烟味的浊气。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汗水,走到阵前,对着策马而来的吴三桂拱了拱手,声音沙哑却带着真诚: “吴总兵!来得及时!老黑我欠你一次!” 吴三桂勒住战马,脸上并无太多得意之色,只是淡淡点头: “黑总兵客气了,同袍之义,分内之事。鞑子虽退,但其主力未损,我等需速速整顿,依令行事。” 黑云龙重重点头,脸上的刀疤在硝烟中显得更加狰狞,虎目中却燃烧着愈加热烈的战火。 初战告捷,但这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恶战,还在后面。 黑山堡初战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黑云龙便已接到了来自后方那处神秘小村的最新指令,并非增兵,而是令他且战且退,黏住敌军。 “娘的,这是要把老子当诱饵,放在火上烤啊!” 黑云龙捏着那封密令,低声骂了一句,脸上那道疤微微抽搐。 他麾下儿郎经过方才恶战,已有损伤,如今又要面对多尔衮滚滚而来的主力大军,压力可想而知。 但他黑云龙是什么人?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大明悍将!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命令背后的深意,要用他这块硬骨头,死死拖住多尔衮这头猛虎,给真正的主力集结争取时间! “擂鼓!收拢队伍!检查伤亡,补充箭矢火药!伤兵先行后送!” 黑云龙的声音依旧洪亮,没有丝毫犹豫, “还能喘气的,跟老子继续会会这些八旗崽子!” 接下来的日子,黑云龙部便如同一块韧性十足的牛皮糖,又像是一头狡猾而坚韧的头狼,带领着麾下数千将士,在归化城以东的丘陵旷野间,与多尔衮的大军展开了惊心动魄的周旋。 他绝不与清军主力硬碰硬决战。 每当清军大队气势汹汹压来时,黑云龙便利用地形,依托山丘、树林、甚至废弃的村落堡寨,结成车阵或挖掘简易工事,用佛郎机、虎蹲炮和强弓硬弩狠狠招呼一阵,大量杀伤其前锋斥候和小股部队。 一旦清军试图展开阵型全力进攻,他便立刻下令后队变前队,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迅速后撤至下一处预设阵地。整个过程井然有序,绝非溃逃,反而像是一次次主动的战术转移。 清军追,则不断被冷炮、地雷、和神射手的冷箭袭扰,走得步步惊心; 清军停,则黑云龙也停,甚至偶尔还会派小股精锐夜不收摸营,焚毁粮草,刺杀军官,闹得清军夜不能寐; 清军若想安营扎寨,黑云龙部的火炮总能“恰到好处”地轰上几轮,虽造不成太大伤亡,却极大地挫伤士气,让清军不得安宁。 多尔衮被这种无赖般的战术搞得怒火中烧,数次派精锐骑兵试图强行冲阵,斩断这根“搅屎棍”。 但黑云龙用兵老辣,车阵与机动结合,每次都能在付出一定代价后,堪堪稳住阵脚,让清军的企图落空。 最惊险的一次,一支约三千人的清军精锐骑兵,凭借超强的机动性,试图绕过黑云龙部正面防线,从其侧翼薄弱处直接穿插过去,直扑看似空虚的归化城! “总兵!东北方向发现大股鞑子骑兵,看旗号是正白旗的,冲着归化城去了!” 斥候飞马来报,声音急促。 黑云龙闻言,虎目圆睁: “想绕过老子?没门!传令!左营所有骑兵,跟老子走!其余人守好阵地,给老子狠狠地打,吸引正面鞑子的注意!” 他亲自率领麾下仅有的八百多骑兵,如同旋风般扑向那支迂回部队。 他们没有选择正面拦截,而是利用一个小土坡的掩护,猛然出现在清军侧翼,三眼铳、弓箭一顿猛射,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黑云龙在此!鞑子休走!” 他如同猛虎般咆哮,一马当先,挥舞着大刀直接冲入敌阵! 宣府骑兵见主将如此悍勇,无不拼死效命,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将这股企图迂回的清军拖住了足足一个时辰! 等到吴三桂派出的接应部队从归化城方向赶来时,战场已然一片狼藉。 黑云龙浑身浴血,甲胄上插着几支箭矢,坐骑也换了一匹,但他依旧如同磐石般立在阵前,那面“黑”字将旗虽然破损,却依旧高高飘扬! 那支清军迂回部队见无法得手,又恐被两面夹击,只得悻悻退去。 就这样,黑云龙如同钉子般,死死地将多尔衮的大军钉在了归化城外围的广阔地域。 他用空间换时间,用鲜血和勇气,为魏渊调动西安新军、布置最终决战战场,赢得了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每一天的阻击,每一次的撤退,都让多尔衮更加焦躁,也更坚定了他要尽快找到明军主力决战的念头。 而他并不知道,他正被一步步地,引入一个精心为他准备的死亡陷阱。 多尔衮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他烦躁地踱步,镶嵌着宝石的刀柄被他握得咯吱作响,脚下的名贵地毯几乎要被沉重的军靴踏出洞来。 烦!烦!烦! 一股无名邪火在他胸腔内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已经整整五天了! 他亲率五万八旗精锐,携雷霆万钧之势西征,意在速战速决,一举碾平归化城,将那个不知所谓的“巴图汗”和背后搞鬼的明朝势力彻底扫出漠南! 可现实呢? 他这五万大军,竟被区区几千明军,像一块嚼不烂、甩不掉的牛皮糖,死死地拖在了这归化城外围的旷野丘陵之间! 那支明军的主将,探报说是宣府的黑云龙,像个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打一下就跑,追上去就结阵放炮,停下来他就派人骚扰,想绕过去他又能及时堵上来! 这种无赖的打法,让他空有数万雄兵,却如同巨锤砸蚊蝇,浑身力气使不出来,憋屈得要命! 更可气的是,归化城那并不算特别高耸的城墙轮廓,每日都在视野可及之处晃悠,仿佛在无声地嘲讽他的无能。 那里面,有他必欲碎尸万段的“巴图汗”,有被明军夺取的荣耀,还有此刻可能正惊慌失措的蒙古墙头草们! “京城那边有消息吗?!” 他猛地停下脚步,对着帐外厉声喝问。 一名戈什哈立刻躬身入内,呈上一封密报:“ 禀摄政王,今日京师塘报刚到,魏渊…仍在北京城内,每日依旧出入内阁衙门,并无异动。” “滚!” 多尔衮一把抓过密报,扫了一眼,便狠狠揉成一团,掷在地上! 魏渊还在北京!这个消息本该让他安心,证明明军主力并未北调。 但此刻,却更像是一种讽刺,那个最大的对手,甚至无需亲临前线,只凭一道命令,一个黑云龙,就把他和大清最精锐的军队拖在这里进退维谷! 这是绝佳的机会! 魏渊不在,明军主力未至,只要快速拿下归化城,一切都能挽回!可偏偏就是快不起来! “不能再等了!” 多尔衮眼中布满血丝,猛地一拳砸在案上, “传令下去!明日拂晓,中军精锐尽出,本王亲自督战!不管那个黑云龙耍什么花招,给本王正面碾过去!不惜代价,三日内,必须兵临归化城下!” 他几乎是咆哮着下达命令。戈什哈吓得浑身一颤,连忙领命而去。 然而,军令易下,军心难调。 连日来的停滞和无意义的消耗,不仅让多尔衮烦躁,更悄然影响着他带来的那些蒙古盟军。 傍晚,巡视营盘时,多尔衮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 那些来自科尔沁、喀喇沁等部的蒙古王爷、台吉们,虽然见到他依旧恭敬行礼,但眼神却闪烁不定,彼此间的窃窃私语在他经过时会瞬间停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怀疑和观望的气息。 他甚至隐约听到风中飘来几句压低的蒙古语: “…八旗天兵…似乎也没传说中那么厉害…” “…被几千南军就挡住了…” “…早知道还不如…” “…看看那位巴图汗再说…” 这些话像毒针一样刺穿着多尔衮的神经! 第729章 归化城之战(五) 他猛然醒悟,此战的目的不仅仅是夺城,更是立威! 是要打给所有蒙古人看,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片草原无可争议的主人!可现在,仗打成这样,威没立起来,反而让这些墙头草看到了八旗军的“无力”和“拉垮”! 一旦蒙古诸部离心,甚至倒向那个拥有黄金家族名号的巴图汗,后果不堪设想! 巨大的压力和对局势失控的预感,让多尔衮的急躁上升到了顶点。 他必须尽快用一场酣畅淋漓、无可争议的胜利,来堵住所有人的嘴,重铸八旗不可战胜的神话! “明日!明日必须突破!” 他望着归化城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 翌日拂晓,天地间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大雾所笼罩。 帐外数步之外便难辨人影,旗帜湿漉漉地低垂着,战马的喘息声在静谧的雾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天气,简直是天生的掩护! 多尔衮一夜未眠,眼中血丝更密,但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他大步走出王帐,深吸了一口冰冷湿润的空气,雾气非但没让他沮丧,反而让他觉得这是长生天赐予的绝佳战机! “好!好一场大雾!” 他抚掌冷笑, “正好遮掩我军动向,让南军的火器成了睁眼瞎!传令各旗,按昨夜部署,全军出击!直取归化城!” 号角声穿透浓雾,低沉而肃杀。 五万八旗精锐外加两万蒙古援军,如同从迷雾中苏醒的巨兽,开始缓缓蠕动,向着归化城的方向压去。 马蹄包裹着粗布,士兵们尽量保持安静,庞大的军队在雾幔的遮蔽下,悄然展开攻击阵型。 多尔衮骑在他的骏马上,位于中军位置,虽然视野不佳,但他心中却有着清晰的作战地图。 根据他掌握的最确切情报,归化城内守军主力是吴三桂部,加上城防部队,最多不过一万二千人。 城外那个烦人的黑云龙,撑死了还有三四千可战之兵。满打满算,明军不超过一万六千人。 而他,手握七万大军! 其中更有两万是真正的八旗满洲铁骑! 在他看来,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士兵个体战力更是远胜明军。即便有城垣之利,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不过是徒劳的挣扎!更何况有此大雾助阵,抵消了明军火炮的部分优势。 “此战,必破城!” 多尔衮攥紧马鞭,信心前所未有的膨胀。他要借此一战,彻底粉碎明军的抵抗,碾死那个巴图汗,更要让所有蒙古人看清楚,谁才是他们应该畏惧和臣服的对象! 前锋部队很快与预料之中一样,遭遇了明军外围的阻击。 雾中传来爆豆般的火铳声、箭矢破空声、以及短兵相接的厮杀呐喊。战斗似乎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报!我军已击穿明军第一道防线,黑云龙部正向城内溃退!” “报!吴三桂派兵出城接应,正在城东与我军鏖战!” 一道道战报透过雾气传来,虽然细节模糊,但大体走势似乎正如多尔衮所预料——明军在节节败退,正在被压缩向归化城垣。 “好!压上去!全军压上!不许给南军喘息之机!” 多尔衮不断下达命令,催促各旗全力进攻。他仿佛已经看到胜利在望,归化城的城墙在八旗勇士的猛攻下颤抖。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最初的顺利感渐渐蒙上了一层疑虑。 明军的抵抗似乎……过于“顽强”了。 每一次击退他们,都需要付出比预期更大的代价。而且,溃退的明军并非杂乱无章,其撤退的路线和节奏,隐隐透着一种……刻意? 浓雾虽然掩护了他的进攻,却也严重阻碍了他的视野和指挥,让他无法纵览全局。 他只能依靠零星的、有时甚至相互矛盾的战报来判断形势。 “报!右翼科尔沁王爷禀报,遭遇明军激烈抵抗,疑似有未曾出现的新式火器!” “报!左翼镶红旗遭遇大队明军骑兵反冲击,请求支援!” 不对劲! 多尔衮的心猛地一沉。吴三桂和黑云龙哪来这么多兵力多线固守甚至反击?那些所谓“新式火器”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心生警兆,试图下令各部暂缓进攻,重新厘清敌情时—— 轰隆隆隆——! 一阵远比之前任何一次炮击都更加沉闷、更加密集、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怒吼,猛然从雾气深处炸响! 这声音……绝非归化城头那些佛郎机或红夷大炮所能发出! 紧接着,是如同疾风骤雨般袭来的、远超黑云龙或吴三桂部火力强度的铳弹! 炮弹和铅子尖锐地撕裂浓雾,劈头盖脸地砸入正在全力进攻的八旗军阵之中! 惨叫声、马嘶声、惊呼声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声音! “哪里打炮?!” “是哪个方向?!” “埋伏!有埋伏!” 混乱的惊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原本有序的进攻队列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恐慌之中! 多尔衮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勒住战马,难以置信地望向炮声最炽烈的方向。 那绝不是归化城!炮声来自更远的地方,来自他侧翼甚至……后方?! 仿佛天地间有一只无形巨手拨弄,那浓厚得令人窒息的乳白色雾幔,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消散、变薄。 阳光挣扎着穿透水汽,将朦胧的光斑投在混乱的战场上。 多尔衮正竭力试图收拢部队,搞清楚那恐怖的炮火究竟从何而来。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命令戈什哈去传令,让各旗固山额真稳住阵脚。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一名正白旗梅勒章京突然发出了如同被掐住脖子般的惊骇嘶鸣,手指颤抖地指向大军侧后的西南方向,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旗…旗!看那边!龙…龙旗!还有…那是…!!” 多尔衮猛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雾气如同舞台帷幕般彻底拉开,露出了后方一道低缓的山脊线。 而就在那山脊之上,一支庞大、森严、沉默得令人心悸的军队,如同从地底涌出的幽灵,已然列成了攻击阵型! 阳光恰好刺破云层,清晰地照亮了那支军队最前方矗立的两面大纛: 一面是明黄色的龙旗,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与国威,在塞外的风中傲然舒展! 而另一面,更大、更醒目、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一面猩红如血的巨大帅旗,上面以浓墨重彩、以一种几乎要破旗而出的霸道气势,绣着一个斗大的汉字: 魏! 魏!! 那个字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瞬间烙在了战场上所有看清它的所有将士的眼球上、心脏上、灵魂深处! 当那面猩红如血、巨大无比的“魏”字帅旗,如同撕裂迷雾的天神战旗,清晰地矗立在西南方向的山脊线上时,整个战场上的明军,无论是正在苦苦支撑阵线的黑云龙部,还是正在城东与敌鏖战的吴三桂军,都在一瞬间陷入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撼之中! “那是…?” 一名正拼死抵住盾牌的黑云龙部百总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因疲惫而产生了幻觉。 “魏…魏字旗?!是柱国!柱国大人来了!!” 他身边的士兵猛地发出一声破了音的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狂喜! 如同往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黑云龙部的防线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疲惫、恐惧、绝望的情绪,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彻底冲刷殆尽! 士兵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面旗帜是如此的真实,在渐渐散去的雾气和阳光中,傲然宣示着它的存在! “哈哈哈!老天爷!是柱国!柱国亲临了!” 浑身浴血、甲胄破损的黑云龙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都因极度的激动而变得通红! “儿郎们!还等什么!杀出去!给老子杀光这些鞑子,别让柱国看了咱们宣府军的笑话!” “杀!杀!杀!” 震天的怒吼从原本看似摇摇欲坠的车阵后爆发出来,原本坚守的明军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灵魂,瞬间转守为攻,疯狂地扑向同样因魏渊出现而陷入混乱的清军! 与此同时,归化城东门。 吴三桂正指挥关宁铁骑与清军缠斗,战况胶着。 当那面旗帜映入眼帘时,他猛地勒住战马,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惯有的冷峻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魏…魏公?!他怎么会…” 他下意识地低语,但随即,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倒了惊讶——那是绝处逢生的兴奋,以及对胜利近乎疯狂的渴望! 他瞬间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一个局!而他们,都是这盘绝妙棋局上的棋子! “关宁军的弟兄们!” 吴三桂猛地拔剑指向那面大旗,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柱国大人亲临督战!天佑大明!决胜就在今日!随我冲阵——!” “万胜!万胜!万胜!” 关宁铁骑的士气瞬间飙升至顶点,三眼铳的齐射变得更加狂暴,马蹄声如同奔雷,发起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冲锋! 而就在此时—— 归化城那原本紧闭的、象征着最后坚守的沉重城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绞盘声中,被缓缓推开! 第730章 归化城之战(六) 城内所有预备队,包括巴图汗麾下的蒙古义勇,如同决堤的洪流,呐喊着“柱国万岁!万胜!”的口号,汹涌而出! 从山脊上的魏渊本阵,到黑云龙的阻击阵地,到吴三桂的骑兵集群,再到倾巢而出的归化守军,整个明军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意志连接成了一个整体,一股前所未有的、摧枯拉朽的磅礴力量在战场上轰然爆发! 全军出击! 所有的明军,无论原先属于哪个部分,此刻都只有一个信念:冲锋!在柱国的旗帜下,将眼前的一切敌人碾碎!这场战争,胜负已定! 魏渊就是大明最锋利的刀!有他在,大明的军队就不会卷刃! “魏…魏渊?!!” 多尔衮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的景象让他头晕目眩,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去! 他猛地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绝不可能!他明明应该在京师!探子…”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事实就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那面旗帜,那种森严的军阵,那种无声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势……除了那个男人,还能有谁?! 而比多尔衮更快崩溃的,是普通的八旗兵。 当“魏”字大旗清晰无误地映入眼帘时,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清军队伍中炸开、蔓延! “是魏屠夫!魏屠夫来了!!” “他不是在南京吗?!他怎么在这里?!” “我们中计了!这是个圈套!” “跑啊!快跑啊!” 无数惊恐万状的尖叫和哀嚎瞬间取代了战斗的呐喊。 许多士兵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关于魏渊的可怕传说——其用兵如神、其麾下新军的火器之利、其屠灭对手的冷酷无情。 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涌上所有清军的心头,将他们原本因为大雾和伏击而产生的混乱,彻底催化成了全面的、歇斯底里的恐慌! 军心,在看清那面旗帜的瞬间,彻底崩碎了! 有人丢下武器,抱头鼠窜;有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军官声嘶力竭的弹压甚至砍杀,都无法阻止这雪崩般的溃散。 整个清军阵列,从看到“魏”字旗的部位开始,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琉璃,哗啦啦地土崩瓦解! 多尔衮呆立在马上,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那支战无不胜的精锐之师,在短短片刻间斗志全无,陷入自相践踏、争相逃命的绝境。 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自信、所有的骄傲,都在那面迎风招展的“魏”字大旗下,被碾得粉碎。 耳边是山呼海啸般的崩溃哭嚎,眼前是兵败如山倒的绝望景象。 多尔衮猛地张嘴,“哇”地一声,一口殷红的鲜血竟直喷而出,溅落在马鞍之上! 他身体晃了几晃,用尽最后力气抓住缰绳,才没有栽倒。 完了…全完了… 他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一片无尽的冰冷和黑暗中沉沦。 多年以后,当科尔沁部的老王爷奥巴·巴特尔须发皆白,坐在温暖的毡房里,看着儿孙们围拢在身边,听着帐外风雪呼啸时,他浑浊的双眼时常会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时空,再次看到那日的景象。 那时,他还不是如今这般衰老的模样,而是科尔沁部英勇的台吉,跟随大清摄政王多尔衮,满怀信心地去征讨占据归化城的明军,誓要夺回草原的荣耀。 儿孙们最爱听的,不是长生天的传说,也不是远祖成吉思汗的丰功伟绩,而是他们的祖父、曾祖父反复讲述的那场——归化城之战。 “孩子们呐,”奥巴·巴特尔的声音苍老却依旧带着草原的浑厚,他用粗粝的手指摩挲着银碗的边缘,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 “你们总以为汉人软弱,只懂得躲在城墙后面。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真正的…头狼。”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去回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天,大雾散开…长生天收走了它的帷幕,然后,我们就看到了他。”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岁月却仍未完全消散的敬畏。 “汉人的可汗(他始终如此理解魏渊的柱国身份)…他就站在那里,在那山岗之上。他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穿着华丽的袍子,他就穿着一身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铁甲,但他站在那里,就好像…好像整个战场的心脏都在为他跳动!” “他的眼睛…” 奥巴·巴特尔的声音压低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从没那么远的地方,被一个人看一眼…就那一眼,隔着成千上万的兵马,我好像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脖子了…好像他的目光就是最锋利的马刀,已经把我的头颅砍了下来,就挂在他们的旗杆上!” 毡房里寂静无声,孩子们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不是打仗,孩子们,那不是…” 老人摇着头,仿佛仍陷在那日的恐惧里, “那是围猎!我们才是被围住的黄羊!他才是那头狼王!他到哪里,哪里我们的勇士就成片地倒下!火器的声音像打雷一样连续不断,比一万个牧民同时甩响马鞭还要密集!我们科尔沁的勇士,大清的八旗兵…像被风吹倒的草一样…完了,全完了…” 他猛地喝了一口马奶酒,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我逃了。” 他坦然承认,语气里没有羞愧,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苍凉和莫名的坦然, “我调转马头,用马刺拼命地踢我的马肚子,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只知道向着北方,向着家的方向跑!” “但我从不觉得这是羞耻!” 老人的声音忽然提高,带着一种奇异的骄傲, “能在那种头狼的猎杀下,能从那种…那种长生天发怒一样的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我,奥巴·巴特尔,从不怀疑那也是真正的巴特尔(英雄)!那是长生天额外的恩赐!” 故事讲完了,毡房里依旧安静。 孩子们似懂非懂,却都能感受到祖父话语中那股穿越了数十年的、冰冷而强烈的震撼。 奥巴·巴特尔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跳动的炉火,仿佛在那火焰中,又看到了那面猩红的“魏”字大旗,以及旗下那个如同战神般的身影。那是他一生都无法磨灭的记忆,也是一个时代更迭的、最残酷的注脚。 年幼的巴雅尔盘腿坐在厚实的地毯上,歪着小脑袋,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他当然无法理解祖父那句“汉人软弱”背后所承载的、早已被时光长河冲刷得模糊不清的恩怨情仇。 在他的世界里,科尔沁草原一如既往的辽阔,但生活却早已不同。 这里有从北京来的、说话和气但办事认真的“督查专员”,也有那位受人尊敬的巴图汗派来收取赋税、并用税款修路建学校的使者,更多的,是和他一样大的伙伴们,大家在一起摔跤、赛马,流利地切换着蒙语和汉语嬉戏打闹。 他扯了扯祖父奥巴·巴特尔的衣角,用稚嫩的声音问道: “但是阿布嘎(爷爷),巴格西(老师)在学堂里说,我们科尔沁人,和长城里的汉人一样,都是大明的子民,都是中华民族呀?” 小家伙努力重复着课堂上学到的新词, “那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汉人的可汗,以前还要和阿布嘎打仗呢?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奥巴·巴特尔出神的眼神,仿佛被曾孙这天真而直接的问题从金戈铁马的血色记忆中温柔地拉回了现实。 毡房内炉火温暖,奶香四溢,儿孙绕膝,帐外是和平安宁的草原。 那场几乎让他丧命的惨烈大战,那面如同梦魇般的“魏”字大旗,在那个遥远的时空背景下,似乎真的变得有些不真实了。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漾起无比慈祥的微笑,伸出粗糙的大手,疼爱地摸了摸巴雅尔的小脑袋。 “对,没错,我的小巴雅尔说得对。” 老人的声音温和而肯定, “我们现在都是大明的子民,是一家人了。”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平和,用一种讲古老传说般的语气说道: “哦,我亲爱的巴雅尔,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岁月里发生的老故事啦。遥远到…哈哈,遥远到你的阿布嘎老糊涂了,都快记不清喽!哈哈哈——” 一阵豁达而欢快的笑声从老王爷的胸腔里发出,感染了毡房里的每一个人。 孩子们虽然不太明白祖父为什么突然这么开心,但也跟着一起咯咯地笑起来。 这温馨的笑声飞出毡房,融入了草原傍晚清凉的空气里,传得很远很远,仿佛要告诉这片古老的土地,旧的伤痕终将被时间抚平,新的故事,正由新一代人在和平的阳光下载歌载舞地书写。 在孩子们继续的要求下,奥巴·巴特尔继续绘声绘色的讲着头狼魏渊的故事,那也是草原上的传奇。。。 第731章 归化城之战(终) 一阵剧烈的颠簸将多尔衮从深沉的黑暗与混沌中拽了出来。 意识如同破碎的棉絮,艰难地重新聚拢。 首先感受到的是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尤其是胸口,仿佛被攻城锤狠狠砸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以及随着视线晃动、不断向后移动的枯黄草尖。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偶尔碾过石块带来的剧烈震动,让他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他正躺在一辆简陋的、匆忙改造成的木板车上,身上盖着一床带着汗味和霉味的薄被。 “水…” 他艰难地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摄政王!您醒了?!” 旁边立刻响起一个充满惊喜却又带着无尽疲惫和惊惶的声音。 一名盔甲破损、满脸血污和尘土的戈什哈连忙凑过来,小心翼翼地用皮囊给他喂了几口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驱散了一些昏沉。 多尔衮的意识逐渐清晰,他猛地想起昏迷前那最后一幕——浓雾散开,山脊上那面猩红的“魏”字大旗! “战…战局如何?我军…现在何处?” 他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剧痛和亲卫按住。 那戈什哈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多尔衮的目光。 “说!” 多尔衮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厉声喝道,却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戈什哈扑通一声跪在行进的车旁,带着哭腔道: “摄政王…您…您已经昏迷三天了!那魏渊…那奸贼…他亲率至少一万多精锐骑兵,像疯狗一样追着咱们杀啊!三天三夜!不休不停!” “我们…我们五万多大军…被打散了,杀没了…现在…现在跟着跑出来的,不足…不足一万了…好多都是伤兵…” 戈什哈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那些蒙古王爷…科尔沁的、扎鲁特的…早就跑得没影了!一开战就没见过他们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多尔衮的心口!五万精锐,只剩不足一万?!蒙古盟军全跑了?! 这消息如同五雷轰顶,炸得他耳鸣目眩,几乎又要吐血。 然而,更致命的打击还在后面。 另一名赶来的将领面色灰败,补充了一个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消息: “王爷…还有…更坏的消息。那魏渊…趁着追击的势头…蒙古人…蒙古人全都反了!” “沿途那些部落…反应快的,早就跑去归化城向那个巴图汗磕头表忠心了!更多的王公台吉…他们…他们带着马奶酒和金银珍宝,跪在魏渊大军经过的路边…称他为什么…‘无敌可汗’!求他接受他们的归顺…” “无敌…可汗…” 多尔衮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刺耳的称号,瞳孔猛地放大,又骤然收缩。 完了。 彻底完了。 这两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轰然砸落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神之上。 不仅仅是这场战役的失败,而是整个战略的彻底崩溃!经此一役,魏渊的军威将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铐在每一个蒙古王公的心头。 他多尔衮和大清在蒙古百年经营起来的威望、恐惧和统治,在这三天三夜的追杀和那些跪倒在路旁的蒙古王公身上,彻底化为了乌有! 从此以后,漠南蒙古,这片大清赖以生存的兵源、马场和战略侧翼,将彻底倒向明朝的怀抱。 那些墙头草,再也不会看清朝的旗帜了,他们只会跪拜那个“无敌可汗”的威名。 一股比身体创伤更甚百倍的冰冷绝望,瞬间吞噬了多尔衮。他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变得一片死灰。他不再咳嗽,不再愤怒,只是无力地瘫倒在冰冷的木板上,望着不断向后流逝的、仿佛永无尽头的灰暗天空。 一切雄心,一切抱负,都在这一刻,被现实碾得粉碎。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塞外的狂风卷着沙尘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扑打在魏渊冰冷的面甲上。 他勒马驻足于一处缓坡之上,身后是肃立如林、虽经连日追击奔袭却依旧军容严整的明军铁骑。 猩红的“魏”字大旗在他头顶猎猎作响,如同这片战场上空唯一的主宰。 极目远眺,远方地平线上,那支溃不成军的清军残部,正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入一片地势逐渐抬升、山林开始茂密的区域。 那里,已然是辽东的边缘,满洲势力盘根错节的传统地界。 “柱国,” 李奉之策马靠近,低声道, “前方已是建州女真核心地界,我军长途奔袭,人马俱疲,孤军深入,恐有不测。是否…” 魏渊抬起手,制止了他后续的话。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仔细审视着前方的地形以及那支几乎消失在视线里的败军,沉吟片刻,缓缓道: “穷寇莫追。多尔衮已丧胆,五万精锐十不存一,目的已达。传令,停止追击,全军就地休整,警戒待命。”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奔腾了三天三夜的钢铁洪流缓缓停了下来,只余下战马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侧后方疾驰而来,斥候滚鞍下马,急声禀报: “启禀柱国!东南方向三十里外,发现一支蒙古部落队伍,打着白旗,携大量牛羊酒食,正朝我军方向而来,为首者自称是翁牛特部札萨克,恳请拜见‘无敌可汗’!” 魏渊眉头微挑,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翁牛特部,这可是漠南蒙古诸部中位置最靠东、与满洲关系历来最为紧密的几个部落之一。 他们的到来,意义非凡。 “带他们过来。” 不多时,一支庞大的劳军队伍出现在视野里。 为首的翁牛特札萨克王爷,身着最隆重的蒙古礼袍,却未带任何武器,一下马便快步走到魏渊马前数十步处,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以额触地,用生硬却极其恭敬的汉语高声道: “翁牛特部小人,恭迎无敌可汗天兵!敬献肥羊百头,美酒千袋,骏马五十匹,貂皮、东珠若干,恭祝大汗踏平叛逆,武功盖世!我翁牛特部愿永世臣服大汗,为大明天朝永守北疆,如有二心,长生天厌之!” 他身后的族人齐刷刷跪倒一片,双手高高捧起哈达和贡礼清单,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魏渊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位“幸运”的王爷。 他来得如此“及时”,恰好在自己停止追击、兵锋最盛的时刻出现,其投机取巧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这正是魏渊想要的效果。 他缓缓取下头盔,露出那张虽经风霜却威严更胜往昔的面容,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札萨克请起。你能明辨大势,深晓忠义,率部来归,本督甚慰。大明皇帝陛下怀柔远人,对于诚心归附者,必不吝封赏。从此以后,翁牛特部便是我大明子民,受朝廷庇护,亦当恪守臣节,勿负皇恩。” 这番话,既接受了归顺,也明确了君臣名分,恩威并施。 那翁牛特札萨克闻言,如蒙大赦,又惊又喜,连连叩首: “谢大汗隆恩!谢大汗隆恩!小人必定誓死效忠!” 当晚,在苍茫的塞外旷野上,明军大营之外燃起了数十堆巨大的篝火。 粗大的干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舌直蹿夜空,将方圆数里照得亮如白昼,也驱散了漠北夜间的凛冽寒意。 魏渊竟真的下达了出乎许多人预料的命令:欣然接受翁牛特部献上的所有犒劳。 肥美的羔羊被架上了火堆炙烤,油脂滴落火中,发出诱人的滋滋声,浓郁的肉香随风飘散,弥漫在整个营地;一袋袋醇香的马奶酒被打开,倒入将士们的碗中;就连那些珍贵的貂皮、东珠,也被魏渊下令登记造册,言明将来用以赏赐有功将士。 “全军——犒赏!” 随着军官们的一声令下,经历了连续数日艰苦追击和血战的明军将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围坐在篝火旁,分享着烤羊肉,畅饮着马奶酒,疲惫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和难得的放松。 雄壮的军歌此起彼伏,与火光的噼啪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胜利的凯歌。 而在最大的一处篝火旁,景象更是引人注目。 魏渊褪去了冰冷的甲胄,换上了一身深色的常服,外罩一件玄色斗篷。 他甚至没有坐在高高架设的主位上,而是命人铺了毛毡,与那位始终心怀忐忑、却又因受到如此礼遇而暗自窃喜的翁牛特札萨克相对而坐。 火光在那位蒙古王公谦恭甚至略带谄媚的脸上跳跃,更在魏渊平静却深邃的眼眸中投下跳动的光点。侍从奉上斟满马奶酒的银碗。 魏渊端起酒碗,并没有立刻饮用,而是目光扫过眼前的王公,以及更远处那些屏息凝神注视着这里的翁牛特部众和明军将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一碗,敬归附之心,敬草原未来的太平!” 说罢,他仰头,将碗中略带腥膻却醇厚无比的马奶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的豪气,也带着上位者的恩典。 翁牛特札萨克受宠若惊,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连忙也将自己碗中的酒液饮尽,甚至因为喝得太急而呛咳了几下,引来周围一阵善意的低笑,气氛似乎也随之缓和了许多。 魏渊放下酒碗,随手用匕首割下一块烤得焦香的羊腿肉,递给了对面的札萨克,如同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两人就在篝火旁,用着简单的言语和手势,交谈起来。魏渊询问着翁牛特部的牧场、人口、过冬的准备,言语间透着关切;札萨克则小心翼翼地回答,极力表达着忠顺之心。 这看似平常的把酒言欢景象,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却充满了强烈的象征意义。 随军的书记官早已敏锐地摊开纸笔,飞速地将这一幕记录下来——大明柱国、无敌可汗魏渊,与漠南蒙古翁牛特部札萨克篝火夜宴,接受归顺,犒赏三军,其乐融融。 而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来自各方势力的探子,以及那些有意无意路过此地的蒙古牧民,他们的眼睛就是最好的相机,将这一幕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无需任何正式的文书通告,这个夜晚的景象,连同魏渊“无敌可汗”的威名,必将像草原上最强劲的春风,以惊人的速度吹遍漠南漠北的每一个角落。 第732章 漠南无王庭(一) 魏渊用一碗马奶酒,和一场恰到好处的“把酒言欢”,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漠南决战,画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 他不仅要在军事上击败对手,更要在人心上,彻底赢得这片辽阔的草原。 它传递的信息比任何战报都更加直接和有力:顺服者,可得优待与共饮;顽抗者,已化为塞外的枯骨。新的时代,已经在这篝火与酒香中,悄然开启了。 所有人都明白,与这位翁牛特札萨克的宴饮,绝非简单的胜利者姿态。 这是一个无比清晰的信号:大战已然结束,新的秩序正在建立。顺服者,如翁牛特部,可得优待与安宁;而顽抗者,如多尔衮及其追随者,便是下场。 归化城之战的结果,如同一场席卷蒙古高原的超级风暴,彻底重塑了这片古老土地的政治生态。 魏渊及其麾下明军正面击溃多尔衮所率大清精锐,这一事实带来的冲击波,远超一场军事胜利本身,对漠南、漠北乃至遥远的准噶尔部都产生了深远而复杂的影响。 对于亲历了归化城之战和随后“无敌可汗”兵锋的漠南蒙古各部,如科尔沁、察哈尔残余、土默特、喀喇沁等,魏渊的形象已超越了传统的汉人统帅。 他被视为一位得到“长生天”某种神秘眷顾(以其不可思议的胜利为证)、兼具超凡军事才能和政治手腕,因此很快就获得了“博格达汗”(意为圣人汗)的称号。 此前首鼠两端的王公们争先恐后地前往归化城或北京朝觐,宣誓效忠。 他们不仅畏惧明军的武力,更看重与重新强大的明朝恢复“朝贡—封赏”关系能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茶马互市、粮食布帛供给。 归化城内,蒙古贸易专员魏文正坐在堆满文牍的案后,指尖掠过一份刚刚由翁牛特部呈上的贡品清单。 清单上不仅罗列着传统的骏马、皮毛,末尾还特别用恭敬的语调恳请天朝“恩准”扩大今年的茶马互市额度,并“赏赐”更多粮食与布帛。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棂,望向衙门外新设立的市集。 那里人声鼎沸,与月前的肃杀景象判若两地。 来自宣府、大同的汉商车队络绎不绝,卸下整车的砖茶、铁锅、绸缎、棉布、米粮;而蒙古各部的牧民则驱赶着牛羊马匹,带着积攒的皮毛、奶酪,眼神热切地等待着交易。 一位刚来自察哈尔草原的老台吉,正操着生硬的汉语,与一位明军粮官艰难却兴奋地比划着。 魏文正侧耳细听,依稀听到“过冬…粮食…娃娃…冷…”等零碎的词句。 那粮官并非单纯施舍,而是拿着标准的量具,仔细核对着对方带来的牲口数量,按新颁布的《互市则例》兑付粮票和盐引。 老台吉拿到盖着红印的票据时,粗糙的脸上露出的那种如释重负与感激交织的神情,深深触动了魏文正。 他恍然明白,三叔魏渊为何在击溃多尔衮后,不惜耗费巨大精力,第一时间便下令重开并规范边境互市,甚至从太原、大同官仓紧急调拨粮秣布匹前来。 这些蒙古王公的迅速归顺,固然是畏惧那日山脊上出现的“魏”字大旗和明军犀利的火器,但更深层的,是他们无法抗拒这背后的实利。 茶,是他们生活的必需,能解油腻,助消化,长期依赖内地输入。 铁锅、布帛,是提升部落生活质量和抵御严寒的关键物资,草原难以自产。 粮食,更是遇到白灾(雪灾)黑灾(旱灾)时,能救活无数牧民性命、稳定部落人心的战略资源。 而他们能拿来交换的,正是草原上富余的牛、羊、马匹及各类毛皮。 过去,这种交换时断时续,常被战争和封锁打断,且常受奸商盘剥。 如今,一个强大的明朝以胜利者的姿态归来,反而愿意以一种相对公平、稳定的规则重启贸易,对他们而言,简直是长生天降下的恩赐。 魏文正看到,那些前来归顺的王公,在献上表示臣服的“九白之贡”后,最关心的往往不是虚衔封号,而是迫不及待地询问互市的地点、时间和章程。 他们的眼神里,对武力的恐惧正逐渐被对即将到手的茶砖、粮食和布匹的渴望所取代。 “原来…征服人心,不止靠刀剑,更靠锅釜、茶叶与布帛。” 魏文正低声自语,心中对三叔的深谋远虑有了更深一层的敬佩。 他提起笔,在那份翁牛特部的清单上慎重地批下“准予所请,着市舶司按新例办理”的字样,并盖上了自己的官印。 他知道,这薄薄一纸文书,其安定边疆的效力,或许不亚于一场局部的军事胜利。 一条由粮食、茶叶和布匹编织而成的、更为牢固的纽带,正将漠南草原与中原王朝,重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魏渊并未简单恢复明朝过去的羁縻政策。他通过“巴图汗”这一代理人和直接派驻的督查专员,推行更深入的管理。 他先是划分牧地,明确各旗边界,减少因草场纠纷引发的内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杨海龙勒住马缰,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刚刚返青的草原。 塞外的风吹拂着他身上那套新领的、代表“督查专员”身份的青色官服,衣袂猎猎作响。 他腰间悬挂的并非装饰性的玉佩,而是一枚沉甸甸的铜印,上面刻着“大明督查行署·土默特专员”的字样。 这是他科举落榜后,魏渊给他安排的“小任务”。 他的面前,泾渭分明地站着两拨蒙古牧民,各自簇拥着他们的头人。 一方是来自原土默特左旗的巴尔虎氏,另一方则是右旗的乌梁海氏。 双方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膻味和男人们愤怒的气息。 几十头羊混杂在一起,正是不久前争夺草场时冲撞在一起的。 “杨大人!” 巴尔虎氏的头人率先用生硬的汉语喊道,手指着地面上一排新埋设的、刷着红漆的木桩, “这片草场自古就是我们巴尔虎氏春季放牧的地方!凭什么现在划给了乌梁海氏?就凭汉人埋下的这几根木头吗?!” 乌梁海氏的头人立刻反唇相讥,语气激动地对着杨海龙比划: “大人休听他胡说!地图是巴图汗亲自核定,由您亲自宣布的!界桩在此,白纸黑字(他指了指杨海龙身后书记官手中的文书)!是他们越界抢我们的草,还打伤了我的牧民!” 类似的纠纷,杨海龙在抵达土默特后的短短半个月内,已经处理了不下五起。 在过去,这种争执往往最终演变成小规模的械斗,结下世仇,循环往复。 而清廷的统治大多粗放,只要按时纳贡,并不真心细致处理这些部落内部的“小事”。 但现在,一切不同了。 魏渊给他的命令清晰而坚定:“丈量土地,厘清界限,以汉律结合蒙古习惯法,公平断决,务必使争端止于案牍,而非刀兵。” 杨海龙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紧张。 他知道,自己此刻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魏渊的意志,是大明全新的边疆政策。 他翻身下马,走到那排醒目的界桩前,并没有立刻偏袒任何一方。 他先让双方的书记官(魏渊要求各部头人必须配备识文断字之人配合专员工作)拿出各自持有的、由归化城统一颁发的地界图谱副本。 又让随行的明军测绘员重新核对现场的界桩方位与地图标注是否一致。 核对结果很快出来,界桩位置准确无误,这片草场确属乌梁海氏。 巴尔虎氏的头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却仍不服气地嘟囔:“…可是…我们祖祖辈辈…” 杨海龙抬手打断了他,目光扫过双方牧民那些因担忧而紧绷的脸,沉声道: “界桩和图谱,是大明柱国与巴图汗为草原定下的规矩,为的就是避免无休止的争斗,让每一个部落,每一户牧民,都能知道自己该在哪里安心放牧,不必担心睡梦中被人抢了牧场,也不必时刻准备着拿起刀弓去抢别人。” 他走到那几十头混杂的羊群前,继续道: “过去的规矩是弱肉强食,但结果呢?是不断的仇杀,是流不完的血,是永远富饶不起来的部落!如今的新规矩,就是这界桩,就是这图谱!它或许改变了你们记忆中的一些习惯,但它给了你们永久的和平和秩序!”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巴尔虎头人: “巴尔虎氏越界抢牧,打伤他人,按新规,罚羊五十头,赔偿乌梁海氏伤者医药牛羊十头。所罚羊只,一半归乌梁海氏作为补偿,另一半收归官仓,用以赈济孤寡。” 这个处罚既体现了惩戒,也包含了补偿和公益,考虑周详。 接着,他又对乌梁海氏头人说: “尔等牧地得以确认,日后若再有人越界,可报于我处,自有国法为你做主,不可再私相械斗。” 最后,他翻身上马,声音提高,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 “柱国大人深知各部草场亦有肥瘠之分。今秋之前,将会同巴图汗,根据此次划界情况,对地狭人稠的部落,从官营牧场中另行划拨补偿!绝不会让守规矩的人吃亏!”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忿忿不平的巴尔虎牧民们,情绪明显缓和了许多。他们看到了惩罚,也看到了未来的希望。而乌梁海氏则感受到了规则带来的保障。 一场可能流血的冲突,就在这界桩、图谱和专员的裁决下,消弭于无形。双方头人最终都躬身接受了裁决。 杨海龙看着他们各自驱赶着羊群缓缓退回到属于自己的地界,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成就感。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印,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柱国魏渊所做的,并非简单的征服,而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用看似无情的界桩和文书,艰难却坚定地播种着一种名为“秩序”的种子。 而这,远比单纯的武力镇压,更需要智慧和耐心。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733章 漠南无王庭(二) 然后是编户齐民,进行初步的人口清查,便于征调兵役和税收。 引入汉法当然也是必须的,在保留蒙古习俗的基础上,逐步推行大明律法,处理重大刑事案件。 文化渗透方面,鼓励蒙汉通商、通婚,推广汉语汉字,设立学堂,培养亲明的蒙古青年精英。 巴图汗(猛如虎)放下手中那份由魏渊亲自批阅发回的文书,揉了揉眉心。 文书上不仅同意了他关于减免某个遭了雪灾的小部落当年税赋的请示,更着重强调了三件事:“户册需实”、“刑律需明”、“文教需渐”。 他知道,这是魏渊在催促他将治理深入下去。而他的计划则分三步走。 第一步是编户齐民,他首先召来了几位投诚过来、精通数算的蒙古小台吉和汉人师爷。 一支特殊的“清丈队”组建了起来,带着算盘、尺规和厚厚的册页,开始穿梭于各个部落的牧场之间。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许多牧民对清点人口和牲畜充满了疑虑,认为这是征税和抽丁的前兆,甚至有人传言“登记了名字,魂就会被汉人的簿子收走”。 巴图汗亲自带着队伍,来到了一个抵触情绪最重的部落。 他没有带太多士兵,而是让随从抬来了几口大锅,当场熬煮奶茶,分发粮食。 他坐在老牧民的帐篷里,用纯正的蒙古语解释道: “登记你们的牛羊,不是为了多要你们的,而是为了知道哪里遭了灾,该像现在这样,给你们送来粮食和盐巴!” “登记你们的壮丁,不是要把你们都拉去打仗,而是为了知道有多少男儿可以保卫自己的草原!将来组建蒙古人自己的骑兵队,由蒙古的台吉带领,保卫自己的牧场,朝廷还会发饷银!” 他指着算盘:“这东西,不是吸魂的法器,是能帮你们算清楚,到底有多少家底,能过什么样日子的宝贝!” 他承诺,首次编户完成后,将按册公平征税,绝不允许过去那样贵族随意摊派、盘剥贫民的事情发生。 渐渐地,帐篷里的算盘声不再令人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对更公平、更有序生活的期望。 第二步是引入汉法,不久后,在一次传统的那达慕大会上,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一名醉酒贵族纵马冲撞赛马队伍,导致一名平民牧民重伤不治。 按照过去的习惯法,贵族只需赔偿一些牛羊即可了事。死者家属悲愤却无可奈何。 巴图汗闻讯,力排众议,决定公开审理此案。 他并没有完全废除蒙古的“赔命价”传统,但在此基础上,引入了《大明律》中“过失杀伤人”的条款。 在那达慕的会场中央,他当众宣布: “赔偿牛羊,是抚恤家属,是蒙古的规矩。但致人死亡,触犯国法,亦需受罚!” 他判决:该贵族除赔偿大量牛羊给死者家属外,还需罚没自身部分牲畜充入官仓,并枷号示众十日,以儆效尤。 “从今往后,在草原上,人命不再是牛羊可以完全抵偿的!” 巴图汗的声音响彻会场,“无论贵族还是平民,皆需遵从大明律法!这是博格达汗的命令,亦是确保草原长久太平之基!” 这场审判在蒙古各部中引起了巨大震动。 平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公正,而贵族们则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一种超越传统部落习惯的、更强大的律法权威已经降临。 第三步是文化渗透,巴图汗最用心力的是魏渊强调的“文教”。他在归化城内选址,开办了第一所“蒙汉官学堂”。开学那天,他亲自到场。 学堂里,既有蒙古孩子,也有随军而来的汉人子弟。 课程设置颇为巧妙:上午由汉人先生教授《三字经》、《千字文》和汉语算术;下午则由蒙古先生教授蒙古文字、草原历史和骑射基础。 巴图汗对送孩子来的蒙古王公们说: “学会汉话汉字,不是为了忘记蒙古语,而是为了让我们的孩子将来能走得更远,能去北京城看看,能读懂更多的书,能成为管理更大牧场、甚至辅佐博格达汗治理天下的人才!这,才是真正的‘巴特尔’(英雄)!” 他还以博格达汗(魏渊)的名义,颁布了一系列鼓励蒙汉通婚的优惠措施:凡蒙汉联姻家庭,可多领耕牛、减免部分税赋。 起初响应者寥寥,但当他亲自为一对(一位明军低级军官与一位蒙古工匠的女儿)主持婚礼,并赠送厚礼后,风气渐开。 站在学堂的窗外,听着里面传出的、用两种语言交替朗诵的读书声,巴图汗心中感慨万千。 魏渊交给他的,不仅仅是一座城,更是一场深刻而缓慢的变革。他正在用算盘、律法和书本,一点点地将这片桀骜不驯的草原,融入一个更庞大、更有序的文明体系之中。 他知道,这个过程远比打仗更复杂,但也更有意义。 最后是军事改造,部分漠南蒙古骑兵被纳入明军边防体系,由明军提供装备、训练和饷银,组成“额尔古纳旅”,成为防御北疆和未来可能远征的辅助力量,之所以以额尔古纳这条蒙古族最为重要的河流来起名,就是为了表示蒙古是一个整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塞外的风卷着沙尘,刮过新夯实的校场。 梅征按了按腰间那柄由妻子李家姑娘亲手缝了剑穗的佩刀,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因风沙和陌生环境而起的躁意。 三个月前他刚刚升任千户并与心爱的姑娘成了亲,此次奉命轮岗至归化城三年,负责协助整训新组建的“额尔古纳旅”——这支由归附的漠南蒙古骑兵为核心、完全按新军规制打造的骑射劲旅。 站在他面前的,是数百名刚刚换上崭新大明号衣、但眼神中还带着些许野性和审视的蒙古汉子。 他们打量着这位看起来似乎还没他们某些人年纪大、面容尚存几分书生气的汉人千户。 “我叫梅征。” 他用尽量沉稳的声音开口,一旁的通译立刻将他的话翻译成蒙古语, “从今天起,由我负责教授你们火器阵列与步骑协同的号令。” 底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几声不以为然的嗤笑。他们都是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勇士,更信任手中的弓刀和冲锋的勇气。 梅征没有理会,直接开始了第一次队列训练。过程果然磕磕绊绊。 蒙古勇士们习惯了几骑、几十骑散开冲杀,对于排成整齐的横队、纵队,听着枯燥的金鼓喇叭声统一进退,显得极不适应,队形时常散乱。 “手臂抬平!线列要直!记住你们身边的人!你们现在不是一个在打猎,你们是一个整体!额尔古纳旅!” 梅征一遍遍地吼着,声音在风中有些嘶哑。他亲自示范,纠正每一个人的动作。 下午是火器操练。 当崭新的“崇祯式”火枪分发到这些蒙古士兵手中时,他们好奇地摆弄着,却对繁琐的装填步骤和严格的射击纪律感到不耐烦。 有人甚至觉得不如自己的骑弓来得顺手。 梅征没有生气,他拿起一支火枪,极其熟练地完成了清膛、装药、压实、装弹、举铳、瞄准、击发的一系列动作,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最后一枪精准地命中了百步外的木靶! 校场上瞬间安静了下来。蒙古士兵们可以看不起队列,但对于实实在在的武艺和精准,他们抱有最原始的尊敬。 梅征放下火铳,目光扫过众人: “我知道,你们觉得弓马才是勇士的根本。但时代变了!未来的战场上,纪律性的齐射比个人的勇武更重要!额尔古纳旅,要成为既能骑射冲阵,又能结阵铳击的全新铁骑!这,才是你们将来建功立业、光耀蒙古的资本!” 他的话通过通译,重重砸在每个蒙古士兵的心头。接下来的训练,虽然依旧艰苦,但抵触情绪明显少了许多。 夜幕降临,喧闹的营地渐渐安静。 梅征回到自己简陋的营房,就着昏黄的油灯,摊开了家书。 妻子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西安家中的琐事,说着身体的变化,说着无限的思念…信的末尾,她写道: “…夫君在外,万事保重。孩儿近日胎动频繁,想必是知父亲在为国效力,亦心向往之…” 梅征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冰冷的铁甲仿佛也被这遥远的温情浸透。 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猛地攫住了他。他想念西安湿润的空气,想念家中庭院的花香,更想念妻子温暖的微笑和那未出世的孩子。 他想象着孩子出生时会是什么模样,自己能否在他咿呀学语前赶回去… 窗外传来巡逻的“额尔古纳旅”士兵用生硬的汉语对口令的声音:“额尔——古纳!” “——忠勇!” 这口号声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他深吸一口气,将家书仔细折好,贴身收起。 他是大明的军官,肩负着将这支以母亲河命名的旅队锤炼成钢的职责。这里的每一个士兵,将来都可能成为守护北疆、联通蒙汉的桥梁。 思乡是私情,而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则是魏公赋予他的、更重大的使命。 他收起柔情,目光再次变得坚定,提笔开始撰写今日的训练总结,以及明日改进操典的建议。 遥远的家,是他心中最柔软的挂念;而眼前的营地和这条名为“额尔古纳”的河流,则是他当下必须坚守的土地。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734章 漠南无王庭(三) 相对于漠南,漠北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车臣汗部、札萨克图汗部)距离较远,与明朝的直接接触较少,传统上更受俄罗斯与卫拉特蒙古(特别是准噶尔)的影响。 魏渊的胜利传来后,这些部落深感震撼。 车臣汗部的大帐中,炭火噼啪,奶酒飘香。 老台吉乌力罕抚须沉吟: “魏渊此人,如沙暴般骤起。我等与准噶尔相争多年,尚且难分胜负,他却能一举击溃清军……此人用兵,恐怕不在噶尔丹之下。” 汗王格埒森扎赉沉吟片刻,转向其子: “巴特尔,你去年曾南下张家口,可曾听过魏渊之名?” 年轻的巴特尔台吉起身抚胸: “回父汗,彼时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但儿臣亲眼所见,明军边镇守备已非昔比。如今他大胜多尔衮,恐非侥幸。” 他顿了顿,“记得在张家口茶市时,明商曾言:‘魏将军治军,士卒敢死,器甲精良’。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土谢图汗部的使者队伍率先南下。 正使阿古拉台吉在途中对副手坦言: “此番南下,既要观其军容,更要察其志向。记得十年前准噶尔东侵时,亦曾遣使示好,转眼却兵戈相向。” 副使点头应和: “台吉明智。魏渊若志在漠北,恐我三部危矣。然若其意在清而不在我等,或可借其力以抗准噶尔。” 途中恰遇一队明军巡边,甲胄鲜明,军容整肃。 阿古拉仔细观察,见明军士卒手持新型火铳,马匹健壮,不禁暗惊。他故意用蒙语试探一名小校: “将军兵威如此,欲效成祖皇帝五征漠北乎?” 那小校竟以流利蒙语回答: “大明用兵,惟诛不臣。魏公有令:顺者茶马互市,逆者虽远必诛。”答得不卑不亢,阿古拉心中凛然。 归化城之战三个月后,三部使者相继抵达魏渊位于归化城的居所。 献上良马五百匹、貂皮三千张、沙金百两后,札萨克图汗部使者格日勒图台吉试探道: “博格达汗大破清军,威震朔漠。我三部慕名来朝,愿通旧好。不知大汗于漠北有何钧旨?” 魏渊抚案大笑: “我闻喀尔喀勇士善射,果然名不虚传。昨日观贵使随从校场试射,三矢皆中二百步外靶心,真猛士也!” 话锋一转,“然不知与准噶尔弓手相较,孰优孰劣?” 格日勒图心中一震,知魏渊意在挑明准噶尔威胁,从容应答: “漠北儿郎,不惧任何强敌。然朋友来了有奶茶,豺狼来了有弓箭。今大将军以诚相待,我等自当以诚相报。” 魏渊颔首,命人取来三口镶金宝刀,分赠三使: “大明愿与喀尔喀永结盟好。茶马互市,三日后即开。然有一言相告——” 他目光骤锐,“若有心怀武心者,犹如此案!” 佩刀应声出鞘,帐中寒光一闪,案角应声而落。 使者北归后,喀尔喀三部王帐中争议再起。 车臣汗格埒森扎赉把玩着镶金宝刀,对诸台吉叹道:“魏渊枭雄也,既示诚意,又耀兵威。重启茶马互市固然可喜,然其‘虽远必诛’之言,不可不察。” 年轻的巴特尔台吉激昂陈词: “父汗!准噶尔窥伺东方,清廷败退辽东。今大明复起,正可借其力以自保。儿臣愿亲率部众,与明军共击准噶尔!” 老成持重的乌力罕台吉却摇头: “与虎谋皮,恐反受其害。不妨暂与交好,观其动向。记得四十年前,我们也是这样与俄罗斯人周旋的……” 最终,三部达成共识:遣使与明缔结盟约,互开边市,却暗中扩充骑兵,加强联络。 喀尔喀人在高擎哈达的同时,另一只手始终紧握弓刀。 漠北的风雪孕育了他们的骄傲,也教会了他们审时度势的智慧——在强权之间寻找生存之道,本就是草原民族千年的生存法则。 魏渊的崛起,犹如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喀尔喀三部原本微妙平衡的政治水池中,激起了连绵不绝的涟漪。 他们敏锐地意识到,北方是持续施加压力的沙皇俄国,西方是野心勃勃、时常兵戎相见的准噶尔汗国,而东方,原本败退辽东的清朝如今又被一个新兴的明军势力所重创。 骤然间,棋盘变大了,棋手也多了一位。 于是,以精于谋算着称的喀尔喀台吉们开始重新绘制他们的战略图谱。 土谢图汗部的使者仍按惯例前往恰克图与俄国总督会谈,但言谈之间,“无意”中便会提及“南方明国将军遣使带来的问候与礼物”,暗示自己并非别无选择;与此同时,他们在献给魏渊的国书中,又会格外强调准噶尔部对双方的共同威胁,仿佛已是并肩的盟友,企图以此换取更多的军事支持与更优厚的贸易条件。 车臣汗部同时与多方重启或扩大贸易。 他们向俄罗斯提供皮毛和牲畜,换取火枪;向明朝请求开放粮食、茶叶与布匹的边市;甚至私下里,也与准噶尔的商队进行着谨慎的易货交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每一种物资的来源都成为一种战略依赖的缓冲,也让每一方势力都意识到,喀尔喀的友谊并非独家专卖,需要竞争才能获取。 札萨克图汗部的使者们成了传递“经过加工的消息”的专家。 他们可能会向魏渊夸大准噶尔部调兵东进的动向,渲染其“与俄罗斯勾结”的威胁;转过身来,又可能向准噶尔的珲台吉透露“明军军容鼎盛,有意北伐”的“机密”,竭力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均势,让任何一方都不敢轻易对喀尔喀动手,反而竞相拉拢。 “魏渊与大明,是我们从长生天那里得来的新弓箭,”一位经验老到的台吉在帐中对其子侄辈传授心诀,“这把弓太新,太强,我们还不知道它准确的力道和射程。但不能不用,更不能只依赖这一把弓。聪明的猎手,懂得根据风向和猎物的距离,选择最适合的那一张。现在,我们的箭袋里,终于又多了一支利箭。” 从此,喀尔喀三部的每一项重大决策,都必须在四方甚至更多势力的影响下进行权衡。 他们谨慎地操纵着与各方的关系,时而亲近,时而疏远,不断微调着忠诚的角度,一切行动皆以现实利益为圭臬。 对于正在崛起、雄心勃勃的准噶尔部首领巴图尔(噶尔丹之父)而言,魏渊的横空出世是一个极其重要且复杂的地缘政治变量。 一个强大、统一且积极经略北疆的明朝,无疑是准噶尔向东方和南方扩张的巨大障碍。 魏渊展现出的军事能力和战略决心,迫使巴图尔必须重新评估东方的局势。 冰冷的夜风卷过准噶尔汗庭的金顶大帐,吹得牛油火把明灭不定。 巴图尔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一张绘于羊皮上的巨大地图前。他粗壮的手指重重地按在“漠北喀尔喀”的位置上,然后缓缓向东移动,最终停留在刚刚标注不久、墨迹未干的两个汉字上——魏渊。 “魏渊……” 巴图尔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如同咀嚼着一块坚硬的骨头,语气中混杂着警惕、恼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刚刚得知了多尔衮溃败的详细战报。作为一生都在征战的枭雄,他太清楚多尔衮和其麾下八旗军的战斗力。 那绝非喀尔喀三部那些首鼠两端的台吉们所能抵挡,甚至是他自己,在面对清军铁骑时也需慎之又慎。 然而,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明将,却以一场干脆利落的胜利,彻底打乱了草原持续数十年的力量均衡。 他的野心正在遭遇一堵突然崛起的坚墙。 巴图尔的梦想,是像伟大的成吉思汗一样,统一所有蒙古部落,重建一个强大的草原帝国。 他的目光从未局限于西域,东方丰美的草场、通往财富与权力核心的道路,始终是他战略的终极方向。 他利用喀尔喀三部与漠南蒙古的矛盾,精心策划,一步步向东渗透和施压。 眼看准噶尔的鹰旗即将插到杭爱山以东,一个强大、统一且展现出惊人攻击性的明朝,却随着魏渊的胜利而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无疑是准噶尔向东、向南扩张道路上,最巨大、最不可预测的障碍。 “一个分裂的、衰弱的明国,才是好的明国。” 这是他深信不疑的准则。如今,这个准则被魏渊击得粉碎。此人不仅善战,其战略决心更令人心惊,他竟敢主动北上,寻求与清军主力决战,并意图经略北疆。 这意味着,准噶尔未来要面对的,将不再是一个满足于长城防御的虚弱巨人,而是一个锐意进取、充满未知的强大对手。 北方的巨熊亦让他不敢怠慢。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地图北方那一片广袤的、标注着“罗刹”的区域。 俄罗斯人,那些乘坐着巨舰、手持犀利火器的哥萨克,如同冰冷的寒流,正从西伯利亚源源不断地南下。 他们建立要塞,索取毛皮贡赋,态度强硬,难以沟通。与喀尔喀的游移不同,俄罗斯是一个体制迥异、文化隔阂且同样野心勃勃的庞然大物。 与他们的交往,如同与狼共舞,必须时刻保持绝对的力量和警惕。 帐内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巴图尔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的瞳孔中倒映着跳动的火焰,仿佛在燃烧的正是他心中的宏图与焦虑。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已尽是枭雄的决断。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周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暂缓东进,巩固西域:立即停止一切向东的大规模军事冒险计划。 魏渊兵锋正盛,绝非与之硬碰的良机。 他的当务之急,是彻底整合卫拉特各部,压服内部所有不和谐的声音,将西域真正打造为准噶尔稳固的后方和兵源地。 一个团结的、强大的准噶尔,才能应对多方挑战。 联俄制明,以夷制夷!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735章 漠南无王庭(终) 冰冷的月光洒在准噶尔汗庭的金顶大帐上,帐内,牛油火把将巴图尔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那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仿佛一头焦躁的困兽。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两个点上:东方新近书写的“魏渊”,以及北方那片广袤标注着“罗刹”的、令人不安的空白。 “我们必须重新评估与俄罗斯的关系。” 巴图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帐内的沉寂。他的心腹谋臣多尔济和猛将博贝台吉垂手而立,神情肃穆。 “罗刹人……他们是冰原上的狼群,所图甚大。” 巴图尔的手指划过西伯利亚的冻土, “他们在勒拿河边建立雅库茨克堡,在贝加尔湖畔修筑伊尔库茨克,像钉子一样楔入我们的北方。他们要毛皮,要土地,要黄金,贪得无厌。” “但眼下,” 巴图尔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这群北方的巨熊,其獠牙尚未完全对准我们。他们的胃口在于无尽的东方冻土和温暖的出海口,与志在收复汉地中原的魏渊,并无直接冲突。” 谋臣多尔济上前一步,眼中精光闪动: “台吉的意思是……祸水东引?” “正是!” 巴图尔猛地一拍地图, “魏渊的崛起,对我们是大患,但对那些罗刹人,何尝不是一个遥远的警告?一个强大、好战且意图收复所有失地(包括他们正在蚕食的黑龙江流域)的大明,难道会是他们的朋友吗?” 他顿了顿,沉声道: “派遣使者!要最狡猾、最能言善辩的那日松长老带队,携带西域最好的宝玉、最矫健的猎鹰、最雪白的貂皮,前往莫斯科沙皇的宫廷,或者至少,去见那位西伯利亚的总督。告诉他们,东方醒来了一头巨龙,它的名字叫大明,它的将军叫魏渊。他不仅要恢复汉唐故土,更要将他眼中的所有‘蛮夷’逐回老家……其中,自然也包括他们这些跨过了乌拉尔山的‘客人’。” 猛将博贝有些疑虑: “台吉,罗刹人会相信吗?他们同样狡猾如狐。” “他们不需要完全相信。” 巴图尔冷笑, “他们只需要开始疑虑,开始在东方增加兵力,哪怕只是做出姿态,对魏渊形成牵制,这就足够了!这将为我们赢得最宝贵的——时间。” 几周后,年迈的那日松长老带着庞大的使团和贡品向北进发。临行前,巴图尔亲自为他斟满马奶酒: “长老,你的舌头比草原上的百灵鸟更动听。此去,不仅要让沙皇听到魏渊的威胁,更要让他看到与我们准噶尔交好的价值——我们可以是他南方最坚固的盾牌,也可以是通往东方财富之门的钥匙。” 那日松深深一躬: “台吉放心,老朽必让罗刹人觉得,准噶尔的友谊,是他们在东方面对大明巨兽时,不可或缺的慰藉。” 目光从北方收回,巴图尔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西南方向——那片代表着叶尔羌汗国和青藏高原的区域。 “东方的路,暂时被魏渊这堵高墙挡住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气馁,只有转向的果决, “但长生天给了我们草原儿女不止一条路!南方,同样是先祖荣耀照耀过的地方!” 他看向骁勇的博贝台吉: “博贝,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击溃的和硕特人吗?他们逃向了青海。那里有丰美的牧场,更有雪域高原上的神圣之城——拉萨!” 谋臣多尔济立刻领会: “台吉高明!黄教(格鲁派)是连接所有蒙古人心的纽带。掌控了拉萨,就等于掌控了漠西、漠北乃至漠南无数蒙古部落的信仰!届时,我们号令诸部,将不再仅仅依靠弓刀,更有了神佛的旨意。” “不错!” 巴图尔的野心在火光中熊熊燃烧, “叶尔羌汗国(蒙古察合台汗国后裔所建)如今内部纷争不断,犹如熟透的果子。将其拿下,我们便获得了南下的基地和丰厚的粮饷。然后,我们的马蹄要踏上世界屋脊!下一步,应全力经略西南,将其打造为我们新的力量和威望之源!” 博贝台吉“唰”的一声抽出腰间弯刀,刀光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 “台吉!给我三千精骑,我必为您扫清通往昆仑山的道路!让准噶尔的战旗,飘扬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之上!让世间所有蒙古人都知道,谁才是黄金家族真正的扞卫者和新的领路人!” 最后,巴图尔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东方。 “但是,我们绝不能对魏渊掉以轻心。高墙的虚实,必须探明!” 他转向多尔济, “挑选最忠诚、最不起眼的死士,混入商队,或者伪装成喀尔喀的牧民,潜入大明边境。我要知道魏渊军队的一切:他们吃什么,用什么武器,训练如何,将领是谁,甚至魏渊本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每一份情报,都可能在未来决定千万勇士的生死。” 多尔济郑重领命: “我会亲自挑选‘海东青’,他们的眼睛将穿透黑夜,为您带回真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帐外,夜风呼啸,卷起千堆雪。 帐内,巴图尔的战略蓝图已然绘就:北联罗刹以制明,南征叶尔羌以图藏,西固根基,东窥虚实。他在狂沙与寒冰之间,下着一盘以整个亚洲为棋盘的巨棋。而魏渊,是他意料之外,却又必须击败的最强对手。 世界的格局,正在这位准噶尔枭雄的野心中,悄然重塑。 向大明派出使团,名义上祝贺魏渊大捷,表示友好。 实则精心挑选最敏锐的间谍,混入使团之中,不惜一切代价收集关于魏渊其人性情、军队编制、武器装备、后勤补给等一切情报。 他要清楚地知道,这堵“墙”到底有多厚,有多硬。他不会永远等待,他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这堵新墙出现第一道裂痕的那一刻。 “魏渊……” 巴图尔再次念出这个名字,这一次,他冷笑着。 “你是一头闯入羊圈的猛虎,搅乱了所有人的棋局。很好,这世上,唯有与猛虎搏斗的猎人,才配得上最荣耀的桂冠。” 他转身走向帐外,望向东方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 他的野心从未熄灭,只是变得更加深邃和危险。 这是一场围,猎手和猎物同等地位,他们的名字是准格尔、魏渊、喀尔喀以及俄罗斯。。。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西伯利亚荒原,卷起地面上的粉雪,将它们狠狠地砸在木质堡垒“托博尔斯克”的原木墙垒上。 这里是俄罗斯沙皇伸向东方的最远触角之一,西伯利亚总督的驻跸之地。 堡垒内部,与户外的酷寒截然不同,总督的厅堂内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烤火炉的燥热、皮革、伏特加酒以及淡淡熏香的味道。 高大的穹顶下,墙壁上挂着巨大的熊头和东正圣像,两种截然不同的象征奇异地共存于此。 西伯利亚总督,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多尔戈鲁基公爵,端坐在一张铺着厚实熊皮的高背椅上。 他年约五十,面色红润,一部浓密的、夹杂着银丝的栗色胡须修剪得十分考究,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惯于发号施令的威严和审视一切的谨慎。 他身着一件深绿色的军礼服,金线绣制的肩穗和胸前的勋章在壁炉的火光下闪烁,与周围粗糙的木制环境形成鲜明对比,刻意彰显着来自遥远西方的文明与权威。 厅门被两名高大的哥萨克卫兵推开,带着一股冰冷的空气。 准噶尔使者那日松长老,在通译的陪同下,步入了大厅。他内着蒙古袍,外罩一件风尘仆仆的皮裘,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旅途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鹰隼般迅速扫视了整个环境,最后定格在总督身上。 他右手抚胸,依照蒙古礼仪微微躬身,动作不卑不亢。 “尊贵的总督阁下,” 通译将长老的话转述为生硬的俄语, “准噶尔汗国台吉巴图尔佩殿下的使者那日松,奉上我主的问候与友谊。” 侍从呈上了礼单:用金线捆扎的极品貂皮、来自天山脚下的巨大玉石、精心训练的猎鹰……每一样都精准地投合了罗刹贵族对东方奢侈品的渴望。 多尔戈鲁基公爵微微颔首,示意使者坐下,侍者端上了银杯盛放的伏特加。 “欢迎你,远道而来的客人。在这片被上帝遗忘的冻土上,能见到来自温暖南方的使者,总是令人愉快的。” 他的语气礼貌却疏离,带着公式化的腔调,“不知巴图尔大汗派你穿越千里雪原,所为何事?” 那日松并未直接饮用烈酒,而是用指尖蘸了一下,轻轻弹向火炉,这是一个微小的、表示敬意的草原习俗。 他抬起眼,目光真诚中带着忧虑: “总督阁下,我带来台吉的友谊,也带来一个关乎我们双方未来的警告。一股来自东方的风暴正在形成,它的名字叫‘大明’,而驾驭这股风暴的将军,名叫魏渊。” 他仔细观察着总督的表情,继续用沉痛的语气说道: “他不仅击败了北方的清国,更宣称要恢复汉唐的所有疆域。他的军队强大而好战,他们的火器或许不如贵国的精良,但其数量如同沙海中的石子。他们的目光,最终必然会投向北方——投向那些‘被非法占据’的土地,以及土地上丰饶的毛皮和矿产。黑龙江流域,或许会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壁炉中的木柴噼啪作响。 多尔戈鲁基公爵的手指无声地敲击着扶手,他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评估这番话的价值和背后的意图。 他当然知道明国的存在,但一个如此强势的明国将领,却是一个全新的变量。 “一个……有趣的消息。” 总督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显然多了几分考量, “罗刹国与任何遥远的东方国家都无冤无仇。我们在这里,更多的是为了贸易与交流。” 他顿了顿,话锋微妙一转, “不过,对于朋友提供的讯息,我们总是心怀感激。尤其是像准噶尔这样强大而智慧的邻居。” 那日松心中了然,对方并未完全相信,但疑虑的种子已经播下。他立刻接过话头: “正因我们是邻居,才更应同舟共济。台吉殿下希望,能与总督阁下保持畅通的沟通。强大的准噶尔,可以成为罗刹国南方最可靠的伙伴,共同维护这片土地的和平与……秩序。”他强调了一下“秩序”这个词。 会谈持续了很长时间。 厅堂外,是西伯利亚无尽的严寒与孤寂;厅堂内,则是两个帝国前沿的代表,围绕着伏特加、地图和隐晦的威胁与承诺,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暖帐之外,世界的格局正在寒冷中悄然改变。。。 总之,魏渊通过归化城一战,不仅暂时解除了大明北方的直接军事威胁,更成功地将明朝的影响力深度植入了蒙古高原,深刻改变了东亚北方的地缘政治格局,为未来与准噶尔等势力的角逐奠定了新的基础。 蒙古高原,乃至整个远东,都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冰冷的月光洒在准噶尔汗庭的金顶大帐上,帐内,牛油火把将巴图尔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那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仿佛一头焦躁的困兽。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两个点上:东方新近书写的“魏渊”,以及北方那片广袤标注着“罗刹”的、令人不安的空白。 “我们必须重新评估与俄罗斯的关系。” 巴图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帐内的沉寂。他的心腹谋臣多尔济和猛将博贝台吉垂手而立,神情肃穆。 “罗刹人……他们是冰原上的狼群,所图甚大。” 巴图尔的手指划过西伯利亚的冻土, “他们在勒拿河边建立雅库茨克堡,在贝加尔湖畔修筑伊尔库茨克,像钉子一样楔入我们的北方。他们要毛皮,要土地,要黄金,贪得无厌。” “但眼下,” 巴图尔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这群北方的巨熊,其獠牙尚未完全对准我们。他们的胃口在于无尽的东方冻土和温暖的出海口,与志在收复汉地中原的魏渊,并无直接冲突。” 谋臣多尔济上前一步,眼中精光闪动: “台吉的意思是……祸水东引?” “正是!” 巴图尔猛地一拍地图, “魏渊的崛起,对我们是大患,但对那些罗刹人,何尝不是一个遥远的警告?一个强大、好战且意图收复所有失地(包括他们正在蚕食的黑龙江流域)的大明,难道会是他们的朋友吗?” 他顿了顿,沉声道: “派遣使者!要最狡猾、最能言善辩的那日松长老带队,携带西域最好的宝玉、最矫健的猎鹰、最雪白的貂皮,前往莫斯科沙皇的宫廷,或者至少,去见那位西伯利亚的总督。告诉他们,东方醒来了一头巨龙,它的名字叫大明,它的将军叫魏渊。他不仅要恢复汉唐故土,更要将他眼中的所有‘蛮夷’逐回老家……其中,自然也包括他们这些跨过了乌拉尔山的‘客人’。” 猛将博贝有些疑虑: “台吉,罗刹人会相信吗?他们同样狡猾如狐。” “他们不需要完全相信。” 巴图尔冷笑, “他们只需要开始疑虑,开始在东方增加兵力,哪怕只是做出姿态,对魏渊形成牵制,这就足够了!这将为我们赢得最宝贵的——时间。” 几周后,年迈的那日松长老带着庞大的使团和贡品向北进发。临行前,巴图尔亲自为他斟满马奶酒: “长老,你的舌头比草原上的百灵鸟更动听。此去,不仅要让沙皇听到魏渊的威胁,更要让他看到与我们准噶尔交好的价值——我们可以是他南方最坚固的盾牌,也可以是通往东方财富之门的钥匙。” 那日松深深一躬: “台吉放心,老朽必让罗刹人觉得,准噶尔的友谊,是他们在东方面对大明巨兽时,不可或缺的慰藉。” 目光从北方收回,巴图尔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西南方向——那片代表着叶尔羌汗国和青藏高原的区域。 “东方的路,暂时被魏渊这堵高墙挡住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气馁,只有转向的果决, “但长生天给了我们草原儿女不止一条路!南方,同样是先祖荣耀照耀过的地方!” 他看向骁勇的博贝台吉: “博贝,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击溃的和硕特人吗?他们逃向了青海。那里有丰美的牧场,更有雪域高原上的神圣之城——拉萨!” 谋臣多尔济立刻领会: “台吉高明!黄教(格鲁派)是连接所有蒙古人心的纽带。掌控了拉萨,就等于掌控了漠西、漠北乃至漠南无数蒙古部落的信仰!届时,我们号令诸部,将不再仅仅依靠弓刀,更有了神佛的旨意。” “不错!” 巴图尔的野心在火光中熊熊燃烧, “叶尔羌汗国(蒙古察合台汗国后裔所建)如今内部纷争不断,犹如熟透的果子。将其拿下,我们便获得了南下的基地和丰厚的粮饷。然后,我们的马蹄要踏上世界屋脊!下一步,应全力经略西南,将其打造为我们新的力量和威望之源!” 博贝台吉“唰”的一声抽出腰间弯刀,刀光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 “台吉!给我三千精骑,我必为您扫清通往昆仑山的道路!让准噶尔的战旗,飘扬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之上!让世间所有蒙古人都知道,谁才是黄金家族真正的扞卫者和新的领路人!” 最后,巴图尔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东方。 “但是,我们绝不能对魏渊掉以轻心。高墙的虚实,必须探明!” 他转向多尔济, “挑选最忠诚、最不起眼的死士,混入商队,或者伪装成喀尔喀的牧民,潜入大明边境。我要知道魏渊军队的一切:他们吃什么,用什么武器,训练如何,将领是谁,甚至魏渊本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每一份情报,都可能在未来决定千万勇士的生死。” 多尔济郑重领命: “我会亲自挑选‘海东青’,他们的眼睛将穿透黑夜,为您带回真相。”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帐外,夜风呼啸,卷起千堆雪。 帐内,巴图尔的战略蓝图已然绘就:北联罗刹以制明,南征叶尔羌以图藏,西固根基,东窥虚实。他在狂沙与寒冰之间,下着一盘以整个亚洲为棋盘的巨棋。而魏渊,是他意料之外,却又必须击败的最强对手。 世界的格局,正在这位准噶尔枭雄的野心中,悄然重塑。 向大明派出使团,名义上祝贺魏渊大捷,表示友好。 实则精心挑选最敏锐的间谍,混入使团之中,不惜一切代价收集关于魏渊其人性情、军队编制、武器装备、后勤补给等一切情报。 他要清楚地知道,这堵“墙”到底有多厚,有多硬。他不会永远等待,他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这堵新墙出现第一道裂痕的那一刻。 “魏渊……” 巴图尔再次念出这个名字,这一次,他冷笑着。 “你是一头闯入羊圈的猛虎,搅乱了所有人的棋局。很好,这世上,唯有与猛虎搏斗的猎人,才配得上最荣耀的桂冠。” 他转身走向帐外,望向东方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 他的野心从未熄灭,只是变得更加深邃和危险。 这是一场围,猎手和猎物同等地位,他们的名字是准格尔、魏渊、喀尔喀以及俄罗斯。。。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西伯利亚荒原,卷起地面上的粉雪,将它们狠狠地砸在木质堡垒“托博尔斯克”的原木墙垒上。 这里是俄罗斯沙皇伸向东方的最远触角之一,西伯利亚总督的驻跸之地。 堡垒内部,与户外的酷寒截然不同,总督的厅堂内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烤火炉的燥热、皮革、伏特加酒以及淡淡熏香的味道。 高大的穹顶下,墙壁上挂着巨大的熊头和东正圣像,两种截然不同的象征奇异地共存于此。 西伯利亚总督,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多尔戈鲁基公爵,端坐在一张铺着厚实熊皮的高背椅上。 他年约五十,面色红润,一部浓密的、夹杂着银丝的栗色胡须修剪得十分考究,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惯于发号施令的威严和审视一切的谨慎。 他身着一件深绿色的军礼服,金线绣制的肩穗和胸前的勋章在壁炉的火光下闪烁,与周围粗糙的木制环境形成鲜明对比,刻意彰显着来自遥远西方的文明与权威。 厅门被两名高大的哥萨克卫兵推开,带着一股冰冷的空气。 准噶尔使者那日松长老,在通译的陪同下,步入了大厅。他内着蒙古袍,外罩一件风尘仆仆的皮裘,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旅途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鹰隼般迅速扫视了整个环境,最后定格在总督身上。 他右手抚胸,依照蒙古礼仪微微躬身,动作不卑不亢。 “尊贵的总督阁下,” 通译将长老的话转述为生硬的俄语, “准噶尔汗国台吉巴图尔佩殿下的使者那日松,奉上我主的问候与友谊。” 侍从呈上了礼单:用金线捆扎的极品貂皮、来自天山脚下的巨大玉石、精心训练的猎鹰……每一样都精准地投合了罗刹贵族对东方奢侈品的渴望。 多尔戈鲁基公爵微微颔首,示意使者坐下,侍者端上了银杯盛放的伏特加。 “欢迎你,远道而来的客人。在这片被上帝遗忘的冻土上,能见到来自温暖南方的使者,总是令人愉快的。” 他的语气礼貌却疏离,带着公式化的腔调,“不知巴图尔大汗派你穿越千里雪原,所为何事?” 那日松并未直接饮用烈酒,而是用指尖蘸了一下,轻轻弹向火炉,这是一个微小的、表示敬意的草原习俗。 他抬起眼,目光真诚中带着忧虑: “总督阁下,我带来台吉的友谊,也带来一个关乎我们双方未来的警告。一股来自东方的风暴正在形成,它的名字叫‘大明’,而驾驭这股风暴的将军,名叫魏渊。” 他仔细观察着总督的表情,继续用沉痛的语气说道: “他不仅击败了北方的清国,更宣称要恢复汉唐的所有疆域。他的军队强大而好战,他们的火器或许不如贵国的精良,但其数量如同沙海中的石子。他们的目光,最终必然会投向北方——投向那些‘被非法占据’的土地,以及土地上丰饶的毛皮和矿产。黑龙江流域,或许会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壁炉中的木柴噼啪作响。 多尔戈鲁基公爵的手指无声地敲击着扶手,他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评估这番话的价值和背后的意图。 他当然知道明国的存在,但一个如此强势的明国将领,却是一个全新的变量。 “一个……有趣的消息。” 总督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显然多了几分考量, “罗刹国与任何遥远的东方国家都无冤无仇。我们在这里,更多的是为了贸易与交流。” 他顿了顿,话锋微妙一转, “不过,对于朋友提供的讯息,我们总是心怀感激。尤其是像准噶尔这样强大而智慧的邻居。” 那日松心中了然,对方并未完全相信,但疑虑的种子已经播下。他立刻接过话头: “正因我们是邻居,才更应同舟共济。台吉殿下希望,能与总督阁下保持畅通的沟通。强大的准噶尔,可以成为罗刹国南方最可靠的伙伴,共同维护这片土地的和平与……秩序。”他强调了一下“秩序”这个词。 会谈持续了很长时间。 厅堂外,是西伯利亚无尽的严寒与孤寂;厅堂内,则是两个帝国前沿的代表,围绕着伏特加、地图和隐晦的威胁与承诺,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暖帐之外,世界的格局正在寒冷中悄然改变。。。 总之,魏渊通过归化城一战,不仅暂时解除了大明北方的直接军事威胁,更成功地将明朝的影响力深度植入了蒙古高原,深刻改变了东亚北方的地缘政治格局,为未来与准噶尔等势力的角逐奠定了新的基础。 蒙古高原,乃至整个远东,都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明末封疆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