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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0章 归家闲适

作者:杰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京师的街巷。


    柱国府邸内却透出与外界寒冽截然不同的暖光,朱漆大门在身后沉重阖上,将一切的喧嚣、权谋与沙场铁血都暂时隔绝在外。


    魏渊踏过熟悉的门槛,身上那件犹带征尘的披风被侍从无声接过。一种紧绷了数月乃至数年的东西,似乎在这一刻,从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里悄然松懈下来。


    前厅里,灯火通明。


    “爹爹!”


    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冲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紧接着,另一个更小的、走路尚且有些蹒跚的娃娃,也在乳母含笑的目光中,咿咿呀呀地张开手臂,摇摇晃晃地扑过来。


    魏渊蹲下身,坚实的臂膀将两个儿子一同揽入怀中。


    四岁的长子子澄已经有些重量,小脸兴奋得通红,叽叽喳喳地问着“爹爹有没有打大老虎”;两岁的次子子洋则满足地将沾着口水的脸蛋埋在他颈窝,嗅着或许陌生却绝对安心的气息。


    这一刻,什么柱国太宰、什么赫赫战功,都被这柔软而真实的重量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是孩提身上干净的奶香和家中熟悉的檀木气息,这味道让他确信,自己真的回家了。


    他的目光越过孩子们的头顶,望向安静站在稍远处的两个少年——侄儿文正和文诏。


    他们身姿已见挺拔,有了军旅历练的痕迹,但眼神中仍带着回到亲人身边的依赖与来到新环境的拘谨。


    魏渊朝他们温和地点点头,


    “文正、文诏,这以后就是你们的家了!在自己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两个侄儿这时才发自心底的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家族血脉的延续与团聚,于魏渊而言,其分量丝毫不亚于朝堂之上的勋业。


    晚膳过后,喧嚣渐歇。


    内室之中,烛火摇曳,将人影投在窗棂上,柔和而静谧。


    魏渊看着妻子苏月娥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婉,岁月与操持家务并未带走她的从容,反而增添了几分沉静的力量。


    他沉默片刻,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日里低沉许多:


    “月娥,有件事……思虑良久,需与你商量。”


    苏月娥抬眸,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找到了杨谷的儿子,”


    魏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有关痛,有怀念,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我为他取名杨啸,孩子今年六岁。这次……我带他回来了。”


    室内只有烛芯噼啪的轻响。


    烛火轻微地爆开一个灯花,映得魏渊的侧脸明明暗暗。他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能从其中望见过往的硝烟与尘沙。良久,他低沉的声音才在静谧的内室里缓缓化开,带着一种几乎触摸得到的沉重。


    “是在南阳城外……一个几乎被战火碾碎的小村子里找到他的。”


    他的目光变得幽远,穿透了墙壁,回到了那片焦土。


    “散衣卫的探子一个一个村子的搜索,在路过那里时……村子满目疮痍,十室九空。探子说,发现有个孩子,像野狗一样在废墟里刨食吃,已经很久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端起茶杯,却并未饮用,只是用那温烫熨帖着掌心。


    “白莲教给他找的那对养父母,早死在乱军之中了。一个六岁的孩子……就这么自己活着。我亲自去时,他正蜷在一个半塌的灶膛底下,手里死死攥着半块发霉的饼,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野兽一样的警惕和空茫。”


    魏渊的声音哽住了,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痛楚与震动。


    “可是月娥,当我拨开那些脏污,看清他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我……我几乎以为是杨谷站在我面前!”


    他的语气骤然急切起来,仿佛急于让妻子感受到那一刻的惊心动魄,


    “那眉宇,那眼神深处的倔强……太像了!简直和当年在南阳练兵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杨谷,一模一样!”


    他的思绪显然飘回了更远的过去,声音里染上了一层深切的怀念与伤逝。


    “月娥,你是知道的……杨谷与我,自南阳练兵时便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同吃一锅饭,同睡一个营帐,战场上彼此交付后背……他性子烈,认死理,可胸怀坦荡,是个真豪杰!后来……后来他走了歧路,卷入白莲教,甚至一度与朝廷为敌……可他最后迷途知返了!为了剿灭弘光伪朝,他立下了大功,却……唉!”


    魏渊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白。


    “可他至死,顶着的还是白莲教反贼的污名!朝廷不会公开承认他的功绩,史书更不会为他辩白。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牺牲,都是默默无闻的,连同他这个人,都好像要被这世道彻底抹去……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一点骨血,在那荒村野地里,自生自灭……”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一种近乎固执的责任感。


    “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身上流着杨谷的血,他不该是这样的命!我得给他一个家,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让他能好好长大成人……可是……”


    他的目光转向妻子,那总是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清晰的犹豫与担忧。


    “可是月娥,你也明白……杨谷的身份太敏感了。他是起兵谋反过的‘逆贼’,即便有功,这污名也难以洗刷。我真担心这孩子长大后的事。。。”


    窗外,夜风掠过庭院中的枯枝,发出细微的呜咽之声,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


    魏渊卸下了所有在外人面前的威严与冷硬,将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情义的坚守、对故友的愧疚、以及对未来的重重忧虑,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与他相濡以沫的妻子面前。


    苏月娥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深知丈夫的性情,更明白杨谷在他心中的分量。她完全理解他那份几乎迫切的想要照顾好故人之子的心情。


    待他说完,她轻轻叹了口气,并非不愿,而是忧虑。她伸出手,覆上他因长期握兵器而粗糙的手背,声音温柔却清醒:


    “夫君重情义,妾身深知。抚养啸儿,自是义不容辞。只是……这孩子的身世,关乎重大,日后在人前,务必慎之又慎。他的出身,绝不可再让外人知晓,否则,恐为他招来祸端,亦为家门带来莫测之危。”


    魏渊反手握紧妻子的手,她的话语像一泓清泉,既理解了他的热血,又冷静地抚平了他因情绪激动而可能产生的疏忽。


    他点头,眼中尽是感激与赞同:


    “你所虑极是。此事……便依你之言。”


    烛光下,夫妻二人相对无言,却心意相通。片刻后,几乎是同时,他们做出了决定。


    “便让他做我们的义子吧,”


    苏月娥轻声道,


    “我会视如己出,悉心抚养他成人。”


    魏渊颔首:


    “好。让他叫你义母,叫我义父。我们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一个温暖的家。”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


    “但待他懂事之后,我们必须告诉他,他的生身父母是谁,他的父亲杨谷是何等的英雄,他的母亲又是如何刚烈。他有权知道自己的根脉,有权继承他父母的荣光与遗憾。”


    苏月娥凝视着丈夫,深知这个决定背后深沉的情义与责任。她最终郑重地点了头:


    “好。我们一同将他养大,告诉他这一切。”


    夜更深了,窗外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


    连日来的鞍马劳顿似乎被家中温软的床榻和恰到好处的暖香悄然驱散。魏渊难得卸下了一身紧绷,享受着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书房里,堆积如山的文牍并未减少,但他一手建立的内阁运转机制此刻显出了极高的效率。


    大部分繁琐的政务已被分门别类、拟好条陈,他只需批阅最终决断,或是对关乎国计民生的关键数据进行核查。


    相较于军营中事无巨细皆需决断、时刻警惕敌情的状态,如今这般只需把握方向的生活,着实称得上轻松自在。


    然而,这份书房中的从容,却未能延续到他的私人时光。白日里他是运筹帷幄、裁决天下的柱国太宰,入了夜,回到后宅,他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温柔却令他有些措手不及的“调度”之中。


    刚回府的那几日,与发妻苏月娥自然是久别胜新婚,缱绻情深。可接下来的日子,他却发现自己的夜晚行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常在苏月娥处用过晚膳,闲话不过片刻,便有侍女悄声来请,不是徐飞燕备了清茶小点,便是柳如是有新曲请教。


    起初魏渊只当是寻常家事,虽觉频繁了些,却也一一应下。


    直至某夜,他刚从柳如是院中品评完一曲新词归来,踏入苏月娥房中欲歇下,却见妻子正披着外衣在灯下看着账本,见他进来,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又带着些许戏谑的笑意。


    “夫君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苏月娥放下账本,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


    “飞燕妹妹那边的安神汤看来是白备下了?”


    魏渊失笑,脱下外袍:


    “不过是去听听曲子,怎的还需报备行程了?”


    他走到妻子身边,握住她的手,


    “月娥,你这是……?”


    苏月娥抬眼看他,唇角微翘,压低声音道:


    “我的柱国大人,您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您离京这些时日,府中上下无不悬心。如今好不容易平安归来,飞燕和如是妹妹那边,您总不能太过厚此薄彼吧?妾身不过是……提醒她们多尽尽心,也免得您只顾着公务和妾身这里,冷落了旁人。”


    魏渊闻言,顿时愣在当场。


    原来这几日堪称“紧凑”的夜间安排,竟是发妻在背后体贴“调度”的结果!什么清茶小点、请教新曲,统统都是柱国夫人“指示”下的由头!


    明白过来的魏渊,当真是哭笑不得。


    他望着妻子那副“贤良大度”却分明带着几分促狭的模样,心中又是温暖又是好气。


    温暖的是她的良苦用心,维护后宅和睦;好气的是自己征战归来,竟在自家后院里被安排了“赶场”般的行程。


    他伸手将妻子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满是无奈的笑意:


    “你啊……真是我的‘贤内助’,连这等事都替我操心排班了。倒让我这几日……比在军中赶路换防还要忙碌几分。”


    苏月娥在他怀里轻笑出声,声音闷闷的:


    “岂敢劳烦柱国‘换防’?只是雨露均沾,方能后院安宁不是?妾身这也是为了您好。”


    魏渊摇头叹息,心中却是一片暖融。


    这般的“不轻松”,夹杂着些许哭笑不得的尴尬,却也是真真切切、充满了烟火人气的家的滋味。


    他揽紧了妻子,窗外月色朦胧,屋内灯花静落,唯有这混合着无奈与温馨的氛围,悄然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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