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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9章 德胜门

作者:杰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初春的寒风依旧挟带着冬日的尾巴,刮过京郊的原野,卷起细微的尘沙,扑打在森严的林立的戈矛锋刃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嘶鸣。


    然而天公作美,穹顶是一片澄澈的洗蓝,阳光毫无吝啬地泼洒下来,那光线已剔除了严冬的孱弱,带着一股初生的、不容置疑的力度,煌煌照耀着京师的德胜门。


    这座巍峨的城门楼宇,在如此光瀑的洗礼下,每一块砖石仿佛都被激活了沉淀的历史。


    琉璃瓦折射出流金般的光泽,檐角镇兽凝视着远方,沉默而威严。


    旌旗——无数面明晃晃的皇家旌旗和出征帅旗——在城头与城墙两侧猎猎飞扬,被阳光穿透,宛如一片片燃烧的霞彩。


    甲胄更是汇成一片闪烁的寒光之海,值守的将士们挺立如松,金属甲片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折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辉煌光斑。


    德胜门,这座以“得胜还朝”为名的雄关,在历经无数烽烟传讯、凯旋献俘的岁月后,今日,终于要迎来它真正意义上、携不世战功而归的主人。


    城楼之下,场面浩大,肃穆至极。


    御道两旁,京营精锐尽出,从城门洞一路延伸,直至视野尽头天地相接的那条细线。


    将士们皆顶盔贯甲,手持长戟或佩刀,枪戟如钢铁丛林,密集而整齐地指向天空。


    他们沉默如山岳,数千人伫立竟无一丝杂音,唯有无数面大小旗帜被风扯动,发出持续而单调的猎猎响声,更反衬出这死寂的庄严。


    御道另一侧,早已搭起连绵的彩棚,绫罗绸缎装饰其间,略显俗艳的华丽却丝毫冲不散现场的凝重气氛。


    文武百官按品级爵位垂手肃立,紫袍朱衣,玉带犀角,煌煌官服勾勒出帝国权力的轮廓。


    然而无人交头接耳,无人左顾右盼,甚至连大声喘息都似乎是一种亵渎。


    一种近乎凝滞的庄严与沉重的期待,混合着清晨的寒意,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年轻的皇帝朱慈烺,正立于这所有目光与光芒的焦点之处,德胜门城楼的正下方。


    他身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服沉重而华美,绣着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仿佛蕴含着天地运转的法则。


    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落眼前,轻微晃动,隔断了部分视线,却不得不让他保持最端凝的仪态。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摇曳的玉旒,投向御道延伸的远方,极目远眺。


    阳光照亮他年轻却紧绷的侧脸,那神情复杂难辨,有刻意维持的帝王威仪,有难以抑制的期待,或许还有一丝深藏眼底、不易察觉的波澜。


    他的心情复杂难言。


    今日,他要以天子之尊,亲自出城迎接他的柱国太宰,再造大明的首功之臣,魏渊。


    于礼制,这是旷世殊荣;于他内心,却交织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些许的不安,甚至有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史书中记载的类似场景,譬如前朝那位不可一世的年大将军,功高震主,跋扈骄横,最终身死名裂。


    他几乎已经预设了将会看到一个怎样的魏渊,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来到自家皇帝身前,挟不世之功,意气风发,甚至可能眉眼间带着几分矜骄与傲慢的权臣。


    远处,尘头大起。


    先是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隐隐传来,随即,一面巨大的、玄黑色的“魏”字大纛出现在地平线上,引领着一支沉默而肃杀的钢铁洪流,向着德胜门缓缓而来。


    军队军容极盛,行列整齐,那股百战余生凝聚出的煞气,即便隔着老远,也让人心生凛然。


    队伍在距德胜门一箭之地外戛然止步。


    其时正值午后,阳光隔着云层如柱般落下,将天地染成一片金黄。


    魏渊麾下铁骑肃立如林,黑压压延至天际,数千精骑竟无一丝杂音,唯闻风中战旗作响,与甲胄偶尔碰撞的金铁之声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城门下列队迎候的文武百官原本还带着几分喧哗,此刻却尽数寂然。


    礼乐官忘了指挥奏乐,执戟卫士忘了变换仪仗,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支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军队身上。


    朱慈烺负手立于城门处,指尖不知不觉已掐入掌心。


    下一刻,令所有人震愕的一幕发生了——


    为首的魏渊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位刚立下不世战功的统帅未着御赐的蟒袍玉带,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玄铁战甲,肩头披风沾染着尚未拂去的征尘。


    甲胄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每一道划痕都似在诉说着沙场惨烈。


    而后方阵列之中,数以千计的骑兵齐整下马,甲片相击之声如惊雷滚过大地,震得地面微颤。


    魏渊却恍若未闻,抬手解下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


    剑鞘与甲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惊心。他将宝剑郑重交予身旁亲卫,动作间没有半分迟疑。


    紧接着,在万千道目光的聚焦下,这位功勋足以震主的太宰,竟独自迈步向前。


    战靴踏过铺满阳光的官道,每一步都沉稳如山,铠甲的铿锵声成为天地间唯一的节奏。


    他走过仍带着战火气息的土地,走过列队卫士僵立的戈戟,走过文武百官惊疑不定的注视,始终昂首挺胸,目光如炬。


    至御驾仪仗百步之外,魏渊倏然驻足。


    在众人尚未回神之际,他已猛然撩起战袍前襟,单膝触地,继而双膝跪落,向着皇帝所在的方向俯身行叩拜大礼。


    “臣,魏渊,奉旨平叛归来!”


    这一声并不高昂,却似重锤击在每个人心上。


    几乎同时,后方数千铁甲齐刷刷跪倒,甲胄轰鸣如山海崩裂,万人口中呼喝汇作雷音:


    “吾皇万岁!万万岁!”


    声浪震得城楼旌旗颤动,余音在城墙间来回碰撞,久久不绝。


    朱慈烺的手指猛地攥紧阑干。


    他看见那位功高盖世的将军跪拜在尘埃之中,额头抵着染血的土地,披风在风中卷动如垂天之云。


    此刻,阳光将跪拜的将军与他的军队熔铸成一道永恒的剪影。


    洪亮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微寒的空气,清晰地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臣,魏渊,奉旨讨逆,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幸不辱命!今日凯旋,交还兵符,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跪得那样自然,那样恭敬,仿佛不是立下了盖世功勋的统帅,只是一个完成了普通任务的臣子,在向他的君主复命。


    没有一丝一毫的傲慢,没有一丝一毫的居功自傲。


    这一刻,城楼四周,一片死寂。


    所有预想的场面,所有暗藏的担忧,似乎都在魏渊这干净利落、恭敬无比的一跪之下,显得那般可笑而多余。


    朱慈烺呆呆站着,冕旒微微晃动,他望着面前那个跪倒在尘埃中的身影,望着他那身染满征尘的旧甲,心中先前所有的复杂情绪,竟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汹涌、更难以言喻的情感所冲刷、所取代。


    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由衷钦佩、乃至一丝……羞愧的触动。


    他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褒奖和抚慰的言辞,忽然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快步向前,甚至不顾礼仪地半倾出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和一丝微颤:


    “爱卿……爱卿快快平身!爱卿为国建功,辛苦了!朕……朕心甚慰!”


    他看着魏渊谢恩后沉稳起身,目光平静而恭顺地望向自己。


    朱慈烺忽然明白,魏渊此举,并非作秀,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智慧,一种对君臣名分的极致恪守,一种对他朱慈烺这皇帝身份最大的维护与尊重。


    阳光洒在魏渊的肩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朱慈烺忽然觉得,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紫禁城的深夜,静得能听见更漏穿透九重宫阙。


    朱慈烺躺在龙榻上,锦被如铁,辗转难眠。


    德胜门下那一幕,在他眼前反复上演。


    魏渊卸甲跪拜时铠甲碰撞的冷响,数千铁骑齐刷刷跪地时山呼海啸般的震动,还有……那人叩首时低垂的脖颈,以及脊背依旧挺直的线条。


    每一个细节都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灼烧着他的神经。


    “权臣……”


    他在唇齿间无声地碾过这两个字,只觉得舌尖泛苦。


    白日里近侍太监跪在暖阁里说的话又幽灵般浮起:


    “陛下,魏公兵权在握,天下知有柱国而不知有天子啊……”“勋旧诸臣及京营皆心向陛下,只待陛下振臂一呼……”


    声音尖细,透着蛊惑的热切。


    那一刻,他不是没有动心。


    胸腔里那颗年轻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种近乎灼热的渴望攥住了他——若能真正执掌乾坤,号令天下,而非在这深宫中被视作稚嫩无知、需权臣“辅佐”的傀儡……


    可这念头刚燃起,就被另一种更庞大的恐惧冰冷地扑灭。


    他眼前浮现出魏渊身后那支默然矗立的军队。


    那些人沉默着,身上却散发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那是百战余生的煞气,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才有的气息。


    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真的听了太监的话,试图做些什么,那些沉默的士兵甚至无需动手,只需一个眼神,就足以将他身边这些谄媚的、没有根的阉人碾碎成尘埃。


    而魏渊……魏渊今日所做的一切,无可指责。


    甚至可说是将人臣的礼数做到了极致。


    他交出了佩剑,他孤身近前,他跪在百步之外,将所有的荣耀与兵威都收敛起来,恭顺地呈献于御座之前。


    这份恭顺,比任何倨傲都更让人心惊。


    它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朱慈烺望下去,只看到一片幽深的、自己无法看透的黑暗。那下面究竟是绝对的忠诚,还是……更深沉的算计?


    他猛地坐起身,冷汗浸湿了单衣。


    那些太监,他们簇拥着他,口口声声说着忠诚,可他们眼底闪烁的,是对他朱慈烺这个人的拥护,还是对失去权柄、甚至失去性命的恐惧?


    他们所说的“势力”,真的存在吗?即便存在,在魏渊如日中天的威望和那支虎狼之师面前,又何异于以卵击石?


    窗外月色凄冷,透过窗棂,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年轻的皇帝抱膝坐在万丈荣华之巅,却只觉得四面寒风刺骨。向前一步,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退后一步,或许是永无休止的傀儡生涯。


    信任与猜忌,野心与恐惧,像两条毒蛇,死死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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