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府库的账簿才刚刚理清,莫笑尘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的南方,那片层峦叠嶂、土司林立的滇南之地。
沙定洲虽败逃,却绝非穷途末路。
他立刻以黔国公沐天波的名义,向云南各处,尤其是滇南尚未明确臣服的土司,发出了措辞严厉的讨伐令,勒令他们出兵助剿,共击沙逆。
然而,随后如雪片般飞回的军报,却让一向沉静如水的莫笑尘,眉头越锁越紧,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凝重讶异的低叹。
他着实大吃了一惊。
讨伐令是发出去了,响应者却寥寥。
即便有几路试图向新主示好的土司军队奉命前往,结果无一例外,皆在阿迷州那座坚城之下碰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而回。
沙定洲的顽抗,远超他的预估。
一份份详细的军情被铺在案上,勾勒出一个极其棘手的局面:
阿迷州,根本就是沙定洲经营多年的老巢龙潭!
此地深处滇南腹地,万山环抱,境内尽是险峻的高山和幽深的峡谷,可供大军展开的平坦地带极少。
通往其核心土城的道路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处处皆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险隘。
而沙定洲的核心据点,那座阿迷土城,更是被经营得如同刺猬。
军报上清晰写着:城墙高三丈,皆以本地坚石混合夯土筑成,极其坚固;墙外掘有深达两丈的壕沟,引入山溪之水,形成难以逾越的障碍。
更麻烦的是,城内显然囤积了沙贼从昆明劫掠并多年积累下的海量粮草军械,足以支撑长期固守。
沙定洲从昆明带走的,并非仓皇逃窜的溃兵,而是其麾下最忠心、最善战的三千精锐。
这些蛮兵在山地作战如履平地,凶悍异常,依托着熟悉无比的地形和坚固工事,将讨伐军打得溃不成军。
“还有,”
亲卫统领低声补充着军报未能尽述的细节,
“滇南的蒙自、文山等数家大土司,或因与沙氏联姻,或因畏惧沙定洲往日积威和睚眦必报的狠毒,至今仍在观望,甚至暗通款曲。他们虽未明目张胆出兵助沙,却时常派出小股人马,袭扰我军粮道,劫掠助剿土司的后方村落……致使我军补给艰难,军心浮动,几次讨伐皆因后勤不继或侧翼受扰而功败垂成。”
莫笑尘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舆图上阿迷州那个小小的点,眼神锐利如刀。
原来如此。
沙定洲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弃昆明之虚名,缩回老巢,凭天险、积储和残存的武力根基,负隅顽抗,拖垮远道而来的朝廷王师。
他吃准了明军主力不擅山地作战,更吃准了滇南土司们首鼠两端的心态!
初期讨伐的屡屡受挫,不仅挫伤了助剿土司的积极性,更助长了沙定洲的嚣张气焰和滇南观望势力的侥幸心理。
强攻,代价太大,且正中了沙定洲下怀。围困,则己方漫长的补给线反而会成为最大的弱点。
莫笑尘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南方连绵的远山。这场战事,从光复昆明的雷霆万钧,转瞬间已变成了另一种更为复杂、更考验耐心与谋略的泥泞缠斗。
沙定洲,果然是一头扎回山林里的狡猾凶兽。
但他莫笑尘,是奉柱国之命而来的,因此他必须彻底廓清云南,永绝后患。
昆明的冬日透着寒意,黔国公府的书房内,炭火盆噼啪作响,却驱不散莫笑尘眉宇间凝重的思虑。
沙定洲龟缩阿迷州,凭借地利与残部负隅顽抗,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入滇南腹地,常规的军事清剿代价巨大且成效不彰。
滇南土司首鼠两端,袭扰粮道,更令前线将士束手束脚。
不能再这样下去。
魏渊的教诲在他心中回响: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沙定洲能依仗的,无非是地利和土司们暧昧的观望。那便从根子上,瓦解他的依仗!
一个清晰的策略在他脑中逐渐成形。他需要一场盛大的表演,一场足以震动整个云南的政治秀。
他径直找到了暂居府中、惊魂初定的沐天波。此时的沐天波,虽重归府邸,却依旧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惶然与虚弱。
“国公爷,”
莫笑尘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沙逆盘踞阿迷,倚仗地利顽抗,各地土司心怀鬼胎,致使讨伐屡屡受挫。长此以往,非朝廷之福,亦非沐府之福。”
沐天波抬起头,眼中带着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莫将军之意是?”
“我们需要一场‘盟会’。”
莫笑尘目光锐利,
“以您,大明黔国公、镇守云南总兵官的名义,发出钧令,邀请云南全境所有土司、头人,齐集昆明!一来,庆贺省城光复,彰显朝廷恩威;二来,共商滇南善后,安定地方人心。”
沐天波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明悟之色。
他并非蠢人,立刻明白了此举的深意:
“将军是想……借此机会,敲打那些骑墙之辈,让沙定洲彻底变成无人敢沾的孤家寡人?”
“正是。”
莫笑尘颔首,
“要让所有土司亲眼看看,昆明城头飘扬的是谁的旗帜,坐在黔国公府主位上的是谁!更要让他们知道,朝廷平定叛乱的决心有多坚定,王师的实力有多雄厚!赴会者,便是朝廷的朋友,沐府的朋友;不至者……其心必异,后果自负!”
沐天波深吸一口气,仿佛被这个大胆的计划注入了些许生气。
以他的名义召开盟会,无疑是重塑沐府权威、挽回颜面的绝佳机会。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就依将军所言!我这便签发文书,派快马分送各处!”
离开沐天波处,莫笑尘的脚步未有片刻停滞。
他穿过依旧残留着些许劫后修复痕迹的廊庑,越过忙碌着清点物资的庭院,径直来到了城西的校场。
冬日稀薄的阳光洒在空旷的场地上,数百名士卒正喊着号子进行操练,刀枪碰撞之声、军官的呵斥声、脚步踏地之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气。
而在校场一隅,一道年轻却已显挺拔的身影正凝神观看着一队士兵演练火枪射击的阵型。
那是杨海龙。
数月征战的风霜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却将他眼底最后一丝跳脱彻底磨去,沉淀下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专注。
他看得极为认真,时而蹙眉,时而对身旁的队正低声吩咐几句,指出阵型转换间的些许滞涩。
见到莫笑尘径直走来,杨海龙立刻察觉,迅速转身,肃然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已然是一派合格将领的风范:
“将军!”
莫笑尘微微颔首,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随即抬手轻轻一挥。
左右亲兵及附近训练的士卒立刻会意,无声地行礼后退开,迅速在周围清出了一片无人打扰的空地。
莫笑尘将杨海龙引至校场边缘一处堆放器械的僻静角落,这里恰好有一堵矮墙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和寒风。
他停下脚步,目光深沉地落在年轻人因训练而微微泛红、却写满坚毅的脸上,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神秘的微笑。
“海龙,”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压低了许多,却因此更显得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毋庸置疑、托付重任的郑重,
“你有一个重要的任务。”
杨海龙闻言,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随即精神陡然一振,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腰杆,如同绷紧的弓弦,声音坚定无比:“请将军下令!海龙万死不辞!”
然而,莫笑尘却并未立刻揭开谜底。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杨海龙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此事,非同小可。它关乎即将召开的滇西盟会能否圆满功成,更关乎我们能否兵不血刃,彻底锁死沙定洲那老贼的气数,毕其功于一役!”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杨海龙肩上,加重了语气:
“而且,经我深思熟虑,此番重任,环顾全军,非你莫属!只有你能做到!”
说罢,他抬手重重地拍了拍杨海龙的肩膀,那力量沉甸甸的,仿佛将无形的千钧重担一同拍了下去。
他的语气愈发深邃难测:
“具体事宜,关乎机密,此地不宜细说。今夜子时,来我书房详谈。记住——”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此事,除你我之外,暂不得有第三人知晓。”
话音未落,莫笑尘已干脆利落地转身,披风在干燥寒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留下一个充满悬念和无限遐想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校场的人影与尘嚣之中。
杨海龙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定身法定住。
方才训练带来的热度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涌起的、混杂着极度好奇与巨大压力的激流,在他胸中波澜骤起,汹涌澎湃。
重要的、神秘的、只能子夜密谈的、甚至言明“非他莫属”的任务?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使命?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莫笑尘离去的方向,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重担感与炽热的好奇心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破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