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的窗纸滤进了前厅嘈杂的声浪,却看不真切具体的情形。
杨海龙如一尊石雕般静立在阴影之中,身侧放着一件瓷器,他的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拂过其上,触感冰冷而坚硬,提醒着他今日肩负的使命。
他能清晰地听到外面沐王府议政殿内的动静。
纷乱的脚步声、各色口音的方言寒暄、皮靴与地板的摩擦声混杂在一起,显示出今日到场的人物之多、之杂。
云南各地的土司、头人,这些惯于在风口浪尖摇摆的墙头草,或许没有攻打沙定洲的胆魄,但同样,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公然忤逆刚刚光复省城、携大胜之威的永熙朝廷,以及那位重掌黔国公府的沐天波。
即便他威望大不如前,其所代表的法统与大义名分,依旧拥有无形的重量。对他们而言,露面参会,谨慎地保持观望,才是明智的选择。
一阵略显拖沓却刻意加重了的脚步声响起,随后是司仪官拖长了调子的高喊:
“国公爷升殿——!”
前厅的嘈杂声浪顿时低落下去,转为一种拘谨而压抑的寂静。
杨海龙能想象出沐天波尽可能维持着威严,走向主位的情景。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窃窃私语声再起,并迅速演变成越来越响亮的争论。
似乎是为了讨伐沙定洲的兵力分摊,或是为了滇南利益的重新划分,那些土司头人们各怀鬼胎,在沐天波面前竟也渐渐放开了顾忌,声音越来越高亢,言辞越来越激烈,眼看这场旨在团结的盟会就要变成一场闹剧。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而明亮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利剑般劈开了所有的嘈杂与纷争,清晰地压过了一切声音:
“诸位!稍安勿躁!”
是莫笑尘将军!
前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目光想必都聚焦到了那位代表朝廷中枢的将军身上。
只听得莫笑尘的声音继续传来,沉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既然诸位对此事各有见解,争执不下。也罢,本将便请上一人,来与诸位分说清楚。或许他的话,能让诸位更明白些。”
来了!
杨海龙深吸一口气,胸腔中因紧张和期待而剧烈跳动的心脏瞬间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专注于任务的决绝。
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散去,只剩下锐利如刀的光芒。
然后,他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走出厢房,掀开隔绝内外的厚重门帘,迎着前方无数道或惊讶、或疑惑、或审视的目光,踏入了那喧嚣方歇、此刻落针可闻的议政大殿!
所有的光线和视线,在这一刻,都汇聚到了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身上。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杨海龙一步步走入这云南最高权力的议政殿堂。
无数道目光瞬间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惊疑、探究、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好奇。
低沉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再次涌起,比之前更为嘈杂。
“此人是谁?”
“面生得很,是哪家的娃娃?”
“看他甲胄制式,是朝廷的将官?”
“莫将军在此等场合唤他出来,所为何事?”
种种猜测在那些衣着各异、心思各异的土司头人间飞速传递。
杨海龙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他年轻的脸庞、笔挺的军服上来回逡巡。
他面沉如水,目光平视前方,对周遭的议论恍若未闻,只是稳稳地走到大殿中央,在莫笑尘身侧站定。
莫笑尘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任由这悬念发酵。直到议论声达到一个顶峰,他才仿佛不经意般,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瞬间让大殿重新安静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莫笑尘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杨海龙身上,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开口:
“诸位稍安,且听本将介绍。这位少年将军,姓杨,名海龙。”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带来的效果。台下众人依旧面带疑惑,显然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
莫笑尘微微一笑,继续道,声音陡然加重了几分:
“他的祖父,想必在座的不少土司、头人,都还记忆犹新,便是播州宣慰使,杨应龙!”
“杨应龙”
三个字,如同一声平地惊雷,骤然在这宏伟的殿宇中炸响!
刹那间,原本还窃窃私语、心思浮动的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乎所有土司头人的脸上都瞬间褪去了血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骇然!
一些年岁较大的首领,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听到了某个被时光尘封、却依旧能带来无尽恐惧的魔咒!
原因无他,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份量,实在太重了!
尽管杨应龙是播州土司,并非滇籍,但他当年割据一方、势大滔天,其威名与凶名足以震动整个西南!
在场许多年长的土司都曾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他们清晰地记得,为了剿灭杨应龙,万历朝廷调动了何等恐怖的力量,远超赴朝鲜抗击倭寇的军队,足足动员了二十余万大明精锐!
采用“分路并进,步步为营”的战术,缓慢却无可逆转地碾碎了播州所有的抵抗,最终逼得不可一世的杨应龙在海龙屯军寨围破之际自焚而亡!
而更关键、也更让在场许多人脊背发凉的是,随着杨应龙的覆灭,大量曾经依附于杨氏、或在播州之役中战败溃散的土司、头人及其部众,为了逃避朝廷的清算,纷纷带领残兵败将,逃入了毗邻的云南东北部及北部山区,并在此地扎根繁衍。
也就是说,此刻在这大殿之中,就有不少土司的头人或其父祖,当年很可能曾是杨应龙的部属或盟友!
如今,时隔数十年,原本以为早已血脉断绝的杨氏,竟然有后人出现在昆明的黔国公府,还是以朝廷将领的身份出现?!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带来的冲击简直是颠覆性的!
死寂过后,便是如同炸开锅般的激烈争吵和喧哗!
“不可能!杨应龙一族明明早已诛绝!哪里来的后人?”
“看他年纪,倒是对得上……那眉宇间的悍勇之气,确有几分相似!”
“定是哪里找来的冒牌货!想借此拿捏我等!”
“可莫将军何等人物,岂会无的放矢?若无确凿证据……”
“……”
大殿之内迅速分裂成两派,一派基于杨海龙的相貌、年龄以及那份异于常人的沉稳气质,倾向于相信他的身份;另一派则坚决认为是朝廷玩弄的权术,找来一个冒牌货试图震慑他们。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将这议政殿的屋顶掀翻。
就在这争执不下、几乎要再次陷入混乱之际,一位一直沉默地坐在前排、头发已然花白、脸上布满岁月沟壑却眼神锐利的老头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动作并不快,却自有一股沉凝的威势,让周围的喧闹不由自主地平息了几分。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位老者身上。
许多人都认得他,他是滇东北一带颇有威望的普名声,其家族当年就是从播州迁入云南的强宗之一。
更有传言称,他年轻时曾勇冠三军,甚至担任过杨应龙的贴身侍卫,后来才自立门户,成为一方豪强。在此地土司头人中,他的资历和话语权都极重。
只见普名声目光如电,死死盯住站在大殿中央的杨海龙,一步步走上前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整个大殿,鸦雀无声,都在等待这位老人的确认。
普名声缓步走到杨海龙面前,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视他的血脉根源。
老人停下脚步,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殿内几乎凝滞的空气:
“小将军,事关重大,恕老朽冒犯。”
他目光沉静,
“还请小将军将上衣脱下一看。”
杨海龙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莫笑尘。
连莫笑尘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显然对此要求也感意外。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对着杨海龙微微颔首,示意他照做。
众目睽睽之下,杨海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疑虑,动手解开军服的扣绊,将上身衣衫尽数褪下。
年轻而结实的胸膛和臂膀裸露出来,肌肉线条分明,覆盖着一层薄汗,这是在新军中严格操练留下的痕迹,充满了力量感。
普名声面色不变,似乎早有所料。他转向殿门旁的侍卫,吩咐道:
“再取一桶清水来,要干净的。”
很快,一名侍卫提来一桶清澈的井水,放在杨海龙脚边。普名声亲自挽起袖子,将一块干净毛巾浸入水中,捞出时滴滴答答淌着水珠。
他走到杨海龙面前,语气缓和了些:
“孩子,站稳些,或许会有些凉。”
说罢,他将那湿冷的毛巾直接擦拭在杨海龙温热的上身!
“呃!”
冰凉的水猛地一激,杨海龙猝不及防,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皮肤瞬间泛起细小的疙瘩。
“别动,孩子。”
普名声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一边仔细地、几乎一寸不漏地用湿毛巾擦拭着杨海龙的胸膛、后背、臂膀,一边向满殿屏息凝神的众人解释道:
“诸位有所不知,播州杨氏嫡系血脉,自有祖传秘术护持,名为‘澜启龙渊纹’。”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般的肃穆:
“此神异纹身平日里潜藏于皮肉之下,肉眼绝不可见。唯遇清水浸润,方能显现!届时,龙鳞遇水会泛出幽光,而龙首之侧,更会有一道凤凰剪影相依相伴,仿佛龙凤感应水汽,一同苏醒腾跃!此乃播州杨氏自陇西天水兴起之时便代代相传的血脉印记,绝非外人所能仿冒!”
说话间,他已用清水细细擦遍了杨海龙的上身。
然而……古铜色的皮肤上除了水珠和因寒冷而紧绷的肌肉,依旧空空如也。然而,众人期待中的特殊标记并未出现。期待中的神异龙纹,并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