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欲晓,晨光熹微。
乌禾的脑袋枕在一条精瘦镶覆肌肉的手臂,青筋凸起如无数条蛇蜿蜒,小腹上也挽着一条手臂,牢牢圈着,背脊贴在赤裸的窄腰,清冽的檀香包裹。
少年的下巴抵在少女的青丝,亲昵地吻了吻熟睡的人,身体紧密相衔,他不舍得分离。
乌禾梦语,好似做了噩梦,小脸一皱在他怀里动了动身。
阳光愈浓,窗外,停在蜡梅花枝上酣眠的小鸟弹跳起,扑着翅飞走,蜡梅花枝战栗,抖了几滴晨露下来。
乌禾睁开惺忪又湿漉漉的眼睛,恼怒地把他推开。
“你大早上发什么情!”
檀玉手上还勾着她的青丝,少年的脸沐浴在晨光中,乌黑的眸沾着细碎的金光和情欲,他轻启薄唇,“你方才在动,我没控制住。”
他伸手,重新把她揽回怀里,翻了个肩面对面。
“你别再……”乌禾倏地咬住唇瓣。
他嗓音沙哑,抚摸着她后脑勺,“我保证,我这次忍住。”
乌禾松开牙齿,轻轻喘气,抬起一双氤氲的杏眼,怒视眼前的人。
“你能不能把它拿走。”
“抱歉。”
可他身体一点也没说抱歉,他扬唇吻了吻她的额头,气息又凉又痒喷洒在皮肤,“阿禾,我们就这样在到天荒地老,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不要。”
乌禾拒绝,拧起眉头啧了一声,“檀玉,你脑子里是只有这些吗?”
他道:“我脑子里只有你。”
乌禾无语,不想跟他讲话。
他见她生气的模样,嘴角微微翘起,清润的笑了一声,抽出身,松开她,贴心地把被褥盖严实地盖住她的肩头。
“睡觉吧,你平日里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当然你若是舍不得我,我便继续陪你。”
乌禾猜他是要去处理囹圄山的公务了。
她裹紧被褥翻了个身,“谁舍不得你,你赶紧滚。”
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慢条斯理穿好衣裳,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
笑道:“我走了,中午再来陪你。”
乌禾闭着眼很快又沉入酣眠,迷迷糊糊中“嗯”了一声。
昨夜筋疲力尽,乌禾睡了许久,比檀玉想象地还要久。
正午的阳光把人影照成一团,饭菜凉了又撤,换上新的。
乌禾掀开眼皮,看见檀玉坐在凳子上,额头抵着指腹,手肘撑在桌子上,静静地望着她。
乌禾愣了一下,想起自己还被他囚禁着。
伸着懒腰从床上爬起,她问檀玉,“我睡了很久吗?”
檀玉摇头,“不久。”
他扬唇道:“饭菜刚做好,阿禾醒来正好可以用午膳。”
乌禾扫了眼,道:“刚起来,我还不饿。”
“那我先为你梳妆。”
“不要。”说起这个乌禾就来气,嗔怪道:“你昨儿给我画的妆丑死了,胭脂那么浓,眉毛那么粗,那么丑的妆怎么能出现在我那么美的脸上,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差点没憋住,想把脸上的胭脂抹你脸上,丑就算了,你还推着我出去看风景,让那么多人看见。”
檀玉道:“我再好好学。”
她指着他。
“还有,我穿件斗篷就够了,你还给我盖毯子,毯子里面还塞个手炉,热死了,我真的很想从轮椅上跳起来不骗你了。”
檀玉颔首:“我下次注意。”
乌禾一口气说完,气息逐渐平静,心里颤了下,想自己是不是语气太重。
轻咳了声:“我饿了,我要吃饭。”
“好。”
乌禾坐下吃饭,檀玉陆陆续续给她夹菜,他仿佛能精准捕捉到她下一刻要吃什么,还没等她抬起筷子,菜就送了上来。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他,他温柔地笑了笑。
这样的檀玉,跟记忆里阴晴不定,不对,对别人晴朗,待她一向阴寒,凶残,恐怖的少年,难以重叠在一起。
檀玉真的爱上了她?
可转眼一想,她如此美丽聪慧,花见花开人见人爱,檀玉爱上她,也不是很难嘛。
乌禾撑着脸颊歪了歪脑袋,檀玉望着她,眉心微动,疑惑她在想什么。
忽然,她双眸一亮,激动问:“檀玉,既然你爱上了我,那是不是意味着,两不离蛊会反噬在你身上,我就不用受你的控制了。”
虽说蛊医说需得情深成痴,但檀玉这几天看着,挺像脑子有病。
他波澜不惊,轻挑起眉梢,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再给阿禾下一颗离不了我的蛊,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他这是在鱼死网破!
乌禾收回激动的目光,低下头继续扒碗里的饭。
气不过又抬头,“檀玉,你厌恶极了这个世界,但我不厌恶,我要帮南诏,我要阻止这场战争,萧怀景是启国的大皇子,我要嫁给他,和亲中原,他是长子,兴许未来我还是中原的皇后呢。”
他眉心微蹙,“萧怀景不是启国的大皇子。”
乌禾愣住,“你说什么?”
他双眸微眯,凉薄淡然道:“萧怀景是皇子不假,但早被中原的皇帝贬为庶民,无权无势无名,如何和亲?”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望着她天真的眼睛,“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不过是想利用你,欺骗你罢了。”
乌禾的手指一僵,筷子掉在了地上。
*
阴暗的地牢投不进一丝光,时而潮湿的地上爬过觅食的老鼠。
萧怀景双臂绑在木架上,低垂着头,脸上沾着污垢,凝固在上面。
往日一尘不染的白袍,暗沉的鲜血和黄色的泥巴使得其变得脏兮兮的。
乌禾望见时惊讶地张唇,铁栏外檀玉握住她的肩膀,侧眸勾起唇角,低头贴着她的耳朵。
“他还是你心中那个仙鹤之姿的萧怀景吗?”
乌禾扭动肩膀,从他手里挣脱开,“谁知道你有没有骗我。”
“你大可去问他。”
檀玉淡然一笑,修长的手指握住铁烙,烙头被烧得通红,按在灰黑的炭上滋滋作响。
火星溅起,少年清冷的脸浮了层红光,眼底晦暗不明,他薄唇微扬,漫不经心道。
“当然,若是他不肯说实话,我可以帮你。”
像个活阎王。
乌禾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不用。”
她道:“还有,我自己一个人进去,我想单独跟他聊聊。”
檀玉蹙眉,似是不太愿意。
乌禾叹气,“我跟他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难不成还会逃了?况且他浑身脏兮兮的,我能跟他做什么亲密的事情,你不必吃醋。”
檀玉点头妥协,打开铁栏门。
门刺耳一响,萧怀景慢悠悠抬起脸,掀开沉重的眼皮。
看见乌禾时他眸色亮了亮,忽地瞥见站在地牢外的群青色身影,他想起漆黑的夜,少年也是这般站着,如同鬼魅。
和平日里纯良温润的模样不一,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他跟司徒雪都被他骗了。
他根本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人畜无害的普通少年。
他是恐怖的蛊人。
惨白的月色下,他歪了歪头,群青色的衣袂下,密密麻麻的蛊虫蔓延,朝自己聚拢,如黑水往他鼻腔嘴巴里钻,后来蛊虫爬满了他的眼睛,吞噬了月光,陷入无边黑暗。
耳边响起冰冷的低吟,“你凭什么能俘获她的芳心,凭什么。”
一遍遍追问。
后来少年轻笑了声,“大抵是因为你这张脸吧。”
再次醒来,身在地牢。
萧怀景张了张干涩的唇,嗓音沙哑,“其实我曾以为,他喜欢的是师妹,不承想他喜欢的是你。”
很巧,乌禾也曾这般认为。
萧怀景虚弱地扬起唇角:“但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带你走。”
“萧公子,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信任你。”
乌禾抬眸,定定地望着他,开门见山问:“其实你早被贬为庶人,已不是中原的皇子了吧。”
萧怀景一顿,心虚地低下头。
答案了然。
乌禾手指捏紧,也跟着低下头,“我允许你先给我一个解释。”
萧怀景苦涩一笑,“我也曾有过温馨的时光,母妃温柔良善,父皇待母妃宠爱有加,也曾有一段父慈子孝的日子,享尽荣宠,甚有传言,父皇有意立我为储君。”
乌禾不解问:“那后来呢?你为何会被贬为庶人。”
他手指微微颤抖,青筋暴起,难得在他深不见底的眸里看到愤怒。
“皇后与丞相为扶持四弟,污蔑母后与宫中侍卫私通,迷晕母妃,引父皇前来,设计捉奸在床,父皇勃然大怒,处死了母后,宫中一时谣言沸扬,我非父皇血亲,乃是奸生子,父皇听信谣言,滴血验亲时歹人在水里做了手脚,鲜血不相融,父皇痛心疾首,将我贬为庶民。”
他继续道:“济世门门主与母妃是旧相识,他将我带回门中收我为徒,教我功夫授我知识,临终前告诉我要想破南诏,必得先杀蛊人。”
“南诏将是我的投名状,南诏矿产丰富,中原觊觎许久,只有走进父皇的眼里,我才能报当年之仇,才能洗去冤屈。”
他很可怜,原来仙姿如鹤,高岭之松的萧公子,也是个可怜虫。
乌禾嗤笑了一声,“后来你发现了一个不费一兵一卒的方法。”
她紧紧盯着他,“假如我嫁于中原和亲,是嫁于你的皇弟,还是嫁于你的父皇。”
地牢静寂片刻。
“父……父皇。”
紧接着他又抬起眼,拽着拳头,目光虔诚。
“太后薨逝不过半月,为守丧皇宫一年不得有喜事,请你相信我,在这期间我一定会谋权篡位成功,娶你做我的皇后。”
乌禾眯起眼睛,“我该如何信你?万一你不成功呢?听闻中原皇帝年过六十,我不过十六,你叫我在深宫蹉跎一生吗?”
萧怀景张着嘴,凝噎在喉。
良久道:“我已谋划多年,豢养私兵,后宫朝中皆插有济世门眼线,只差一个在父皇眼中崭露头角的契机,回到皇宫名正言顺登上皇位的机会,你相信我,我会成功的。”
“可我不敢赌。”
乌禾摇头苦涩一笑,“萧怀景,喜欢你真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
她折身,地面潮湿阴冷,明明穿着鞋子,脚却像是踩在了上面,湿冷肮脏的水透进了心底。
她觉得自己愚蠢得可笑,被他骗了一次又一次。
泪珠子不争气掉下来,不是伤心,是被自己气哭的。
走出铁栏,看向静静伫立在前望着她的少年。
她张了张唇,“檀玉,你赢了。”
檀玉走过来,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眼眸深沉。
薄唇微抿,缓缓开口道:“我不喜欢看见你为他哭泣。”
“我没有为他哭。”乌禾挪开他的手,狠狠抹了把自己的眼泪解释道。
可眼泪控制不住,涌得更多。
檀玉不想看见,他又嫉妒又心疼。
少年握住她的肩头,揽在怀里,温柔地抚上青丝,透过铁栏看着苟延残喘的男人,眼底掠过一道讥讽。
“阿禾,爱我吧,我比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