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乌禾昏昏沉沉从床上爬起。
扶住脑袋,太阳穴跳动,有些痛,脑袋里有团黑色的雾缭绕,忽然浓雾中闪现一张脸,掐碎了厉蛾,疯狂地吻她。
她掀开眼皮四周如初,阳光依旧。
她想她大抵做了一场噩梦。
这梦实在离奇,檀玉一心想要解蛊,又怎会亲手捏碎解蛊的办法。
她下床,打开柜门,匣子果不其然在里面。
算算日子,厉蛾也快破茧而出了,她打开匣子,晨光投进去,里面空空如也。
厉蛾呢?!
乌禾皱眉,与此同时门吱呀一开,大片金色的光泄进来,匣子里亮得透彻,风卷起衣袂,轻扫她的背脊,寒毛竖起。
“醒了?”
与风而来的,还有一道温柔含带笑意的嗓音。
啪的一声匣子掉在地上,木头盖振动,像她颤抖的心脏,她缓缓转过头。
门口的少年端着早膳,身姿颀长而立,背对着阳光,青丝染了一层金光。
嘴角微扬,眸光如秋水,温柔地望着她。
他掠了眼地上摔裂了的匣子,乌黑的眸子弯起,“看来这次得换个匣子了。”
他抬了抬手上的木托,“我做了些糕点,都是你爱吃的。”
注意到她身体微微颤抖,他阖上门。
流进来的光又被收回,光线一暗,乌禾僵硬干涩的眼睛眨了眨,才回过神。
紧张问,“你做什么?”
檀玉答:“你穿得好单薄,我怕你冻着,把门关了。”
他把糕点慢条斯理放在桌上,见乌禾一直杵着不动,笑着问:“快过来吃呀,糕点便罢了,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乌禾盯着他,“你别那样笑着看我,别温柔地跟我说话。”
他这样,令她毛骨悚然。
檀玉笑着问:“你不喜欢吗?”
“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乌禾道。
从前的檀玉,褪去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他只会凶她,恐吓她,用手掐她,杀她,让蛊虫吃了她。
绝不是此刻,眼睛温柔得仿佛有汪秋水要把她包裹进去。
以及,他竟然不想解蛊,要跟她在一起一辈子。
那不是檀玉,她甚至怀疑,檀玉被调包了。
乌禾叹气,“檀玉,我不知道你是病了,还是中了邪,又或是你又想出了新的报复我的手段。”
“不。”少年走上前,握住她的肩膀,低头对上她惊讶的眼睛,“我没有想报复你,我也没有中邪,更没有生病。”
他的眼神变得炙热,“我只是想要跟你在一起。”
乌禾不可思议地拧起眉头。
他抬手,冰凉的手指捧住她的脸颊,“从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吧,忘了上辈子的恩怨,忘了我从前的狠话,我会对你好的。”
他搂住她,低头蹭了蹭她的发髻,贪恋她的气息。
望着从窗棂投来,落在她肩上的阳光。
“阿禾,别走了,跟我在囹圄山过一辈子吧。”
乌禾被他圈在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脯,听见他跳动的心脏,穿透冰冷的温度。
檀玉他疯了。
还疯得不轻。
乌禾动了动,“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檀玉把她松开,笑了笑,“差点忘了早膳的事。”
乌禾坐下吃东西,檀玉静静地望着她吃,她一抬头,就能对上檀玉的眼睛。
乌禾不习惯他看着她吃东西,嚼着食物愈来愈慢,轻咳了声,“你别看着我吃,你自己不吃吗?”
她夹了块栗子糕凑到他嘴边,忘了他有洁癖,又收回,倏地他低唇咬住栗子糕。
少年细嚼慢咽,“很好吃。”
乌禾愣愣地收回筷子。
“那你也吃,别光看着我吃,我不喜欢你看着我吃。”
檀玉颔首:“既然阿禾不喜欢,我就听阿禾的。”
周遭变得十分寂静,乌禾低头吃东西,内心乱得厉害。
良久,她试探着问:“你知道南诏都城现在怎么样了吗?父王去世都快一个月了,现在的新王应是罗金构吧,至于王后,是我哪个堂表姊妹?”
檀玉摇头,“半个月前,罗金构在家中暴毙而亡,密探所查是中毒而亡。”
乌禾抬眸:“谁干的?”
“还未查清。”
“那如今继承王位的是谁?”
檀玉看向乌禾,道:“楚乌涯。”
“什么?”乌禾惊讶,气息一顿,“楚乌涯做南诏王,那些大臣,和南诏其余五大部落族长是如何答应的?”
“楚乌涯并未掌权,不过是个滥竽充数,强推上去的傀儡罢了,上有太后垂帘听政,下有六大部落瓜分实权,每个人都想当南诏王,南诏如今早已四分五裂,乱了。”
少年轻描淡写道,眼底凉薄。
乌禾捏紧筷子,盯着震荡的茶面。
外忧内患,南诏竟到了这地步。
她喘口气,缓缓松开手,问檀玉:“你会管南诏吗?”
檀玉淡漠地摇头,“我并不想。”
转而他扬起唇角,伸手抹去她嘴角的渣子,“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与我无关,甚至无比厌恶,除了你,我只想跟你在囹圄山待一辈子。”
“你愿意吗?”
少年问。
乌禾快被他虔诚的眼神所灼伤。
窗外鸟鸣声响,她望着他的眼睛良久。
张了张唇:“我愿意。”
*
她愿意个屁。
等檀玉走后,乌禾往萧怀景的院子走。
甫一抬手敲门,门就开了,手悬在空中,讪讪收回。
萧怀景见到乌禾很是诧异,扬起唇角笑了笑,“我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
乌禾一愣,“你为何这般问?”
他握住系在腰间的铃铛,“昨夜我去寻你,想把这枚铃铛给你看,告诉你我已复原了,没承想差点惊扰你的喜事。”
昨夜?萧怀景怕不是看见她跟檀玉接吻了吧。
萧怀景眼底化着抹淡淡凄凉,叹了口气,“你跟檀玉的事,我已经知晓了。”
他曾和司徒雪一样,以为这对兄妹面上温情,实则私下里感情不和,却不知私下感情到了这步。
“既然萧公子都已知晓,那我便没什么好瞒的了。”乌禾坦然道:“萧公子可曾记得,在南诏都城的时候,我曾问过你,两不离蛊。”
萧怀景颔首,“记得。”
乌禾苦涩地勾起唇,“我跟檀玉便中了此蛊,而原先,我想下蛊之人,是你。”
乌禾抬眸望向他,萧怀景瞳孔骤大,惊讶万分。
她继续道:“命运弄人,子虫寄生在我体内,而母虫不知为何跑到檀玉身上,一离开他我就心如刀绞,只能缠在他身侧,本来此蛊是有的解的,可就在昨日,解蛊的厉蛾死了,我今日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或许离不开囹圄山了,你还有别的办法能阻止这场战争吗?”
“厉蛾。”萧怀景喃喃,思索片刻,他眸光一闪,“我曾听师父讲过,就藏在济世门的药阁里,你随我去,我替你解蛊。”
乌禾警惕问:“我能信你吗?”
“子虫离开母虫就会爆体而亡,我要一个死人和亲有何用,况且,我也不想让你死,乌禾姑娘说,蛊原本是要下给我,那么此事也是由我引起,我也得负责任。”
他目光如炬,真诚道。
“可是,济世门路途遥远,我还没出囹圄山,兴许就死了。”
萧怀景笑了笑,“乌禾姑娘忘了我的医术出自名闻天下的济世门了吗?制作缓解蛊虫发作的药,我曾在医书上看到过。”
他握住乌禾的肩,“三日之内我会把药送到你手中,第三日晚,我们离开,水路不能走,有士兵把守,我跟师妹这些日子在囹圄山找到一条废弃的密道通往外界,我先把地图给你,为掩人耳目,届时我先在山外等你。”
他环望四周,把袖中的地图交给她。
乌禾握着地图,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她数着窗外飘进来的叶子,落下来一片,走,落下来两片,不走,落下来三片,走。
如此顺下去。
檀玉从身后抱住她,乌禾心脏陡然一颤,怒骂他:“你走路怎么没声,跟鬼一样。”
檀玉握住她的手,眼眸弯了弯,“你数叶子做什么?”
乌禾随口道:“无聊,数着玩的。”
“是吗?”
他笑意酥麻,可喷在她脖颈上的气息冷极了。
少年吻了吻她的肌肤,呢喃道:“你无聊,那我陪你玩如何?”
“不要。”乌禾偏了偏脖子,把他推开,“好痒,你不要亲我了。”
他望着她脖子上蔓延开的血红,他张唇,在上面咬了一口。
力道不重,也不轻,乌禾拧起眉头,“你做什么!”
檀玉眼睫微垂,望着上面浅浅的牙印,摩挲她炽热的温度。
笑着道:“阿禾,你要是离开我,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乌禾指尖僵硬,枯黄的叶子轻飘飘落下,像只死了的蝴蝶。
后来叶子都被琥珀和琉璃打扫走了,走与不走,都乱了。
待第三日,月亮照常升起。
乌禾徘徊良久,卷起包袱,还是决定走。
檀玉已经疯了。
他似乎厌恶极了这个世界,厌恶这世上的所有人,除了她,可他本就阴晴不定,她不确定明日他会不会也厌恶她,毕竟他从前就厌极了她,想将她剥皮吃肉。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不能留在这跟一个疯子过一辈子。
更不能不顾南诏的子民,安居在这里。
她还得去找楚乌涯,他如今处境四面受敌,他是她的弟弟,她抛不下他。
她举着火把,密道寒冷潮湿,常年封闭充斥着一股霉味,像腐烂的植物,以及隐隐约约有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脚下爬过无数只甲虫,她捂住嘴,吓了一跳。
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走,步伐快了许多。
走了太久的路,额头后背沁出薄薄的汗,有些热,直到一股凉风吹来,扬起额前的发丝。
乌禾一喜,有风,证明快到出口了。
果不其然一面石门出现在密道尽头,门缝透着淡淡月光,划在潮湿的地面,像割开一道口子。
按照萧怀景的指令,她扭动门上凸出的石麒麟。
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像怪物咀嚼着食物,牙齿咯吱咯吱响,石门缓缓上升,一束月光扑在她的裙摆上,一点点往上蔓延,外面风声呼啸,彻骨的寒冷,吹进来扑腾她的裙摆和袖子。
乌禾气喘吁吁,虚脱地笑了笑。
月光蔓延到眼睛时,嘴角笑意僵住,瞳孔放大,仿佛有无数血液往里涌,肿胀得快要爆裂。
黑黢的高山耸立,今夜的天没有一颗星辰。
少年鹄立低矮的野草丛中,身影清隽,群青的衣袂与夜色快要相融。面容冷淡,被月照得苍白毫无血色。
他缓缓抬眼,像等到猎物,极黑没有亮光的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乌禾想起话本里吃人的白骨鬼。
偏他瓷白的脸颊沾着一道细碎的血珠子。
风掀开野草,乌禾此刻才注意到他脚下躺着一个人,野草尖滴落几滴血珠,无声地砸在泥土里。
是萧怀景,他昏迷不醒,她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她现在更替自己捏一把汗,潮湿的衣衫紧贴着背,被风吹得极冷。
夜色里,少年步履徐徐朝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