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折在如镜的漆木上,几点黑色的雁影悠悠展翅,裙摆划过,少女低着头,望着绣花鞋踩在火红的晚霞上。
身旁的男子背手,步履随她慢慢,他低眉看了眼斟酌的少女。
“还请公主回去后能好好考虑在下方才的话。”
“可是你也知道,南诏一众臣子都对我有意见,就连我的母后……”乌禾顿了顿,苦涩一笑,“我现在虽名未除,但实则已不是公主。”
萧怀景道:“倘若公主和亲中原,能换取南诏太平,在下相信那些臣子定又如以往阿谀奉承公主。”
乌禾摇了摇头,“真不想让那些讨厌我的人太平,但无奈,南诏百姓是无辜的。”
她犹豫。
若去中原,路途遥远,前方皆未可知。
况且,只是他们以为蛊人死了罢了。
乌禾对萧怀景依旧有防备,不想告诉他。
她扫了眼他安然无恙的腿,“所以你装崴脚,只是为了骗取我的同情,接近我,让我嫁给你?”
萧怀景抬头,望向夕阳下的山峦,傍晚天变冷,呼出的气在金色的霞光里化作雾腾空。
“想娶乌禾姑娘为妻的想法是在客栈的那个夜晚,我想到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做下了娶你的决定。”
娶,这个字陌生又令人心中动荡。
乌禾问:“你为何要装崴脚?”
他自嘲一笑,“在下也很疑惑,会做出这样幼稚的行为。”
乌禾停顿住,侧过身盯着萧怀景,目光犀利,想剖开他温柔的眼睛。
第一次撞上这双温柔的眼睛时,像裹在了春水里,令她失神。
可现在,她讨厌他的眼睛,讨厌他的温柔。
从前想霸占他,想让他对她俯首称臣,让他只对她一个人温柔,小公主喜欢折花的戏码,不承想花香迷了心。
宁愿花能带刺,拒绝她。
“萧怀景,你看过我藏在铃铛里的纸条,知道我对你的心思,我最讨厌别人戏弄我,利用我,所以并不希望你利用我对你的心思,来达成你的目的,你若是想与我交易,就大方坦然些,我们或许还能客客气气谈谈,而不是说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话。”
她一字一句说完。
萧怀景一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已经骗了我一回,我还能怎么想?”
乌禾昂起头,朝他迈出一步,“那萧怀景,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萧怀景愣了愣,张唇道:“我……我不知道。”
乌禾嗤笑,“我看不透你,怎么连你自己都看不透自己。”
萧怀景沉默不语,耳畔风声瑟瑟。
她撤回迈出去的脚。
耳畔萧怀景忽然开口,“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乌禾一顿,疑惑蹙眉,紧接着风被挤了出去,换来一股清香。
萧怀景拥抱住了她,
良久,他扬唇笑了笑,“我大抵已经知道了。”
温热的拥抱里,心脏悸动。
微风扬起少女额前的发丝,乌禾闭了闭眼:“就送到这吧,我自己一个人回去。”
他颔首,抬起身,握住她的肩膀,“我等你的答复,你若想好了我们即刻动身离开囹圄山。”
离开囹圄山?
于她而言萧怀景的提议的确是她最好的归宿。
为民也为己。
南诏都城回不去,囹圄山她迟早也要走,檀玉讨厌极了她,不会允许她留在他的眼皮下,如若不是为了解蛊。
离开囹圄山,离开檀玉,嫁给萧怀景未尝不是一件值得考虑的事情。
“好。”她点了点头,“不过,你得等我一些时日,我才能答复你。”
萧怀景颔首:“也是,你还得跟你哥哥说一声,商量一下,不过想必,他应该会答应你。”
乌禾没有回答,转身,沿着长廊离开。
地上的光影暗了些许,她摩擦双臂,兴许是快要入夜的缘故,变得好冷。
风穿过竹帘缝隙,发出嘶嘶声,像蛇盘旋在屋顶,吐着冰冷的蛇信子。
乌禾加快了脚步,凌乱的裙摆缠绕,绊了一脚,眼疾手快扶住一旁的柱子。
斜眼不经意间瞥见远处血红的枫树下,黑黢的树干旁,站着一竖深青色身影,残日沉山,天色昏暗,四周似弥漫着黄沙。
她眯了眯眼再一瞧,树下空空如也,一阵寒风,几片枫叶打旋落下。
兴许是眼花了,产生了幻觉。
乌禾起身,继续往回去的路走。
她推开门,身上依旧未暖,今日衣裳确实穿得少,不要温度要风度,转眼日子快到小雪气节,快到穿袄子的时候。
她打开柜门,急急寻件大氅,先凑合着穿上,等会暖了再脱。
翻找间,不小心扯出了藏在深处的匣子,啪得掉在地上。
看清匣子上的花纹,乌禾一惊,那可是她放厉蛾的匣子!
一颗白茧掉出来,滚了几圈,破了一道口子,一只白色星点大小的蛾子飞了出来,振着翅膀,对新的世界充满好奇。
乌禾惊又转喜,她等了这么久,从南诏到囹圄山,千辛万苦,终于等到解蛊的这一天。
“祖宗,你可别乱飞,我有好东西给你吃。”
乌禾捧手,小心翼翼去捉厉蛾。
触手可及时,厉蛾又飞走了。
不好,门没有关。
乌禾惊慌失措,门槛上一道阴影投进来,心里的大石才落了下来。
“檀玉,快抓住厉蛾!”
厉蛾往穿过门,少年伸手,轻而易举抓住了它。
乌禾呼了口气,欢喜地走上前,“檀玉,厉蛾破茧而出了!我们有救了!我们的蛊终于可以解开了!”
她说着还蹦跶了两下,眼底的笑快要溢出来,满怀期待描绘未来。
“等解了蛊,我们就再也不用绑在一起了,到时候你走你的阳……不对,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各不相干,再也不见。”
“当然,也不是一定要闹得这么难看。”乌禾轻挑了眉梢,拍了拍檀玉的肩膀,笑着道:“等哪日我成婚,我给你发喜帖,你要是愿意,可以过来吃席,看在我们兄妹一场的份上,可以不要你的礼金。”
她笑得好开心。
迫切地,开心地,心安理得地,想要离开他。
去嫁人。
“嫁人?”少年张唇,嗓音低沉,“你要嫁给谁?”
“一时说不清,我以后跟你说,当务之急是赶紧解了这该死的两不离蛊。”
乌禾看向檀玉的手,“快把厉蛾放出来解蛊吧。”
期待的目光下,光线昏暗,他缓缓松开手,掌心数个凹陷的指甲血印里,沾着血的厉蛾翅与肉黏在一起,黑绿色体.液溢出,早无声息。
乌禾嘴角笑意僵住,“你你你……你怎么把它捏死了,你轻轻一抓不好吗?抓这么重,现在怎么办。”
除此以外,她诧异他掌心的血红指甲印,像是死死掐着过,指甲刺破了肉。
但她更担心厉蛾,试图伸手去抠,兴许还能治治。
檀玉用帕子慢条斯理抹去掌心的污秽,厉蛾直接五马分尸变成了渣。
乌禾心也碎了。
他细细擦拭,连同他的血。
最后一抹红日被幽暗的山峰吞噬,陷入无边的死寂,月亮悄然攀上,借着月光和院子里的灯火,得以看清四周模糊的轮廓,浮着层薄霜。
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看向焦急的少女。
她好像很不开心。
没有方才那般活泼。
就这么不开心吗?
他向她迈了一步,走近。
少年的五官锋利,但他的眼睛实在黏稠,像森林里的沼泽,冬日沼泽变得阴冷,薄冰下是黑绿的淤泥,死死地拉着不幸踩进去的人,不肯放过,裹着冷得僵硬的躯体,一点点往里拉。
最后窒息而亡,深深陷入他的沼泽。
乌禾仿佛在他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尸体。
他一步步走近,她一下下退后,陷入黑暗的阴影,心跳得厉害,乌禾的胸脯一颤一颤起伏,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于是猛地伸手推他,“你干什么?!”
手腕一紧,被他掐住。
少年在万蛊窟待了六年,忍受过长时间的黑暗,夜视很好,能看清黑暗里少女气呼呼的模样。
他凝视着她,想求证一件事。
“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他低声道。
乌禾一愣,觉得这话熟悉,这不是萧怀景跟她说的话吗?
没等她回应,手被拉过去,他刚从外面来,衣衫被风吹得很冷,她的脸颊贴在上面,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地,像雪落了下来。
他闻着她的气息,黑暗的眸缱绻,鼻子低了低,无比贪恋。
贪恋着她的气息,她的肉.体,温度。
心脏扑通扑通跳,在死寂的黑夜里,因她而剧烈跳动,倏地他的心脏一紧。
他闻到她衣服上,隐隐掺杂着别人的味道。
想到萧怀景也是这般抱着她,那恶臭的味道令他作呕。
可乌禾仿佛很喜欢,她的眼睛望着萧怀景在闪烁,他抱着她的时候,她的心是不是也在为萧怀景而跳动。
他嫉妒地发疯。
他想把她沾着萧怀景气味的衣裳剥下来,扔进大火里焚烧,想让她的身体沾上他的味道。
乌禾觉得他抱得她越来越紧,像条冰冷的蟒蛇一点点缠紧猎物。
“你究竟在做什么?”
她觉得今日的檀玉有点不正常,她甚至怀疑厉蛾是不是檀玉故意捏死的。
匪夷所思,毕竟他如此讨厌她,恨不得杀了她。
乌禾用尽力气,猛地推,死死地推,无济于事,他抱得她太紧。
她心生一计,往下面蹲了蹲,像泥鳅般滑走,才得以逃脱他的魔爪。
乌禾叉腰,轻轻喘气,“檀玉,你今天是不是倒着喝水,水流进脑子里去了。”
眼前的人沉默不语,光线太暗,乌禾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摆手,“罢了,我先不跟你计较,你先去外面吹会风冷静冷静,然后赶紧想个解蛊的办法,哦,对了,你们囹圄山的密室里还有厉蛾吗?要再等两个月也是能等的。”
她叹了口气。
“有。”
黑暗里,他平静道:“一个半月前,为以防万一,我从密室里又偷了一颗茧,还有半月,厉蛾就能破茧而出。”
乌禾眸色欣喜,“那太好了,只用再等半月我们就……”
“但是……”
他忽然道。
乌禾一愣,“但是什么?”
檀玉伸手,摸上她的脸颊,双眸微眯。
解了蛊,她就会离开他。
解了蛊,她就会心安理得地嫁给萧怀景。
他们也会亲吻,洞房花烛夜,别的男人的手捧上她的脸颊,摩挲她的胭脂,亲吻她的胭脂,舔去她的口脂,做着他们曾做过的所有亲密的事情,然后生一个孩子,白头到老。
但不解蛊。
楚乌禾只能跟他干,干一辈子。
少年嘴角微微翘起,“但是,我不想解蛊。”
他清润的嗓音含带笑意。
说着乌禾意想不到的话,她忽然呆住。
他另一只手伸起,从阴影抬到月光下,缓缓摊开手,一颗白色的茧子在月光里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