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能接受吗?”
少年一贯漫不经心的声调,却说得她心潮微澜。
闻言,卫阿宁睁圆了眼,“真的可以吗?”
其实她并不怕辛苦。
只是她很怀疑,自己能不能舍弃过往的招式,有重头来过的决心。
“别担心,阿宁师妹。”
似看出她的顾虑,谢溯雪道:“并非让你全然舍弃过往经验,只是稍微改动一下出招方式。”
他尾音勾出一点很轻的笑音,宛若流水漫过干燥石面。
卫阿宁眨眨眼,虚心求教:“那是什么方式?”
“此法名为控灵。”
谢溯雪淡声:“只取一点,练到极致。”
控灵?
卫阿宁面上露出思忖之色。
沉思好半晌,才勉强搞明白这个词语的意思。
她扬起眉梢,试探性问了一句:“你是指控制灵力的流动吗?”
寻常修士使用灵气带动武器与招式,而谢溯雪要她学习并且改动的,应当是以武器带动灵气。
前者大开大合,抬手间挥洒自如,自有一番潇洒之姿。
后者则是自我压缩,专注一点击破,以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可当下修真界的灵气浓郁,根本无需过度压抑自身灵力。
有些惊讶她这般快的悟性,谢溯雪眉梢微挑,道:“对。”
他侧目看她:“你可以先从最简单的挽剑花开始。”
卫阿宁正色点头:“那我试试。”
只是方才话中说得轻巧,但实际运用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一炷香后。
卫阿宁累瘫在地,额头靠着立起来的乌剑,止不住地喘气。
挽剑花于所有用剑的修士而言,算是最基础的入门招式。
但难就难在,控灵一法要的却是她用自身去带动剑花的划出。
而过往在归一剑宗时,她早已习惯了万事依靠灵力驱动。
一时半会还真扭不过来这个习惯。
眸光瞥见那抹纤尘不染的衣角,卫阿宁眼眸滴溜溜转。
她仰起小脸,睁着双水润的眼看他:“小谢师兄……”
谢溯雪抱臂立于一旁,垂眸看她。
四目相对,少女眼瞳盈盈,里头似含了一湾秋水般,水光潋滟的。
让人很难狠下心来拒绝她。
她的表情过于直白,情绪全都盛在脸上。
无视她的请求,谢溯雪十分铁石心肠地拒绝:“自己练。”
闻言,卫阿宁嘴角耷拉,手撑着乌剑起身,“好吧……”
她内心暗暗长叹一口气。
大腿现在不给抱,没有捷径可走了。
深吸一口气,卫阿宁五指收拢,重新握紧乌剑。
剑刃悬在半空,在身侧旋转穿行,铮铮锋刃嗡鸣不止。
只是每次抬剑的角度一直都把握不住。
被人为控制的灵力刚开始还算顺利,只是一旦到反手挽剑花时,便被缷走了所有气力。
又尝试了几次,始终以失败告终,卫阿宁忍不住开口,小声嘀咕几句:“这个角度,怎么旋不过去的……?”
太难了。
简直比上青天还要难。
卫阿宁凝眸,紧盯萦绕在腕间几缕未消的淡薄灵气。
还是失败了啊。
根深蒂固的习惯,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扭过来的。
卫阿宁垂下眼。
回想起谢溯雪方才示范的招式,思考个中窍门。
径自思索间,耳畔落下道熟悉的声音。
“我带你练。”
嗯?
卫阿宁回神。
眼睫簌簌眨动几下,才明白谢溯雪的意思。
是他终于看不下去,所以才手把手教她吗?
眸光定在卫阿宁不解的小脸上,谢溯雪又重复了一遍:“我带你练半个时辰,你过后再思考如何控制自己的灵力流动。”
闻言,卫阿宁倍感雀跃:“好!”
能有人带着练自然是最好的。
“谢谢你呀。”
卫阿宁眼瞳盈盈,认真看他道:“小谢师兄,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她一双清水眼顿时勾起弯弯弧度,连睫羽都蒙上碎金般的日光纱。
那种浓烈的、开心的情绪,似乎能无差别感染到旁人。
视线随着那抹盎然春色移动,谢溯雪悄然掩去唇角弧度,“嗯。”
他向前走近几步,行至她身后,右手掌心虚虚贴近皓白的腕,替她稳住持剑的手。
谢溯雪道:“可有觉得力道过紧?”
卫阿宁赶紧摇头,“没有没有。”
完全察觉不出有禁锢压迫的感觉,非常稳。
衣袖隔开彼此间直接触碰的机会,只隐约能从中感知到浅淡的温热感。
谢溯雪垂下眼瞳。
掌中的手腕似乎一手就能圈住。
柔软、纤弱,似白瓷般易碎漂亮,仿佛一捏就能折断。
轻而易举便勾起潜藏在内心的魔族本能。
眸中逐渐泛起一层朦胧的红雾。
香……
好香……
想吃掉……
好想吃掉……
纷乱的声音充斥耳边。
心绪微乱,谢溯雪闭了闭眼,复而睁开。
他撇去多余的念头:“那我们便开始了。”
陌生又熟悉的灵力轻柔缠上腕间。
紧张感突如其来,卫阿宁稳定心神,刨除杂念:“好。”
亭中,薛青怜不解蹙眉。
不过是练个剑罢了,需要靠得这般近吗?
如此想着,便也就顺嘴问出口来。
“练招也需要手把手教吗?”
薛青怜饮了一口茶,思索片刻:“我家阿宁资质没那么差吧。”
裴不屿沉默几息,抬眸往圆台望去。
“嗯……”
“许是他们师兄妹感情好吧……”
耳边传来少年一如既往漫不经心的语调,慵懒微沉:“抬剑。”
卫阿宁掌心握紧乌剑,顺势抬起。
谢溯雪腕间轻点,“钩,转,挽。”
圈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不疾不徐,带着她动作。
被他的气力牵缠,卫阿宁只感觉右手不受控制地随之回转。
白莹莹的流光荡来荡去,迅疾如风。
速度太快了,快得她眼睛有些跟不上。
“等等等等——!”
剑锋有一瞬掠过耳侧,肆意驰行,险险擦过发尾。
卫阿宁霎时瞪大了眼:“你别那么快!”
并非有些,简直就是跟不上。
她害怕!
“啊,不好意思。”
谢溯雪随口一答:“习惯了。”
话音方落,挽剑的动作逐渐变缓。
似是留给她适应的余地,动作轻旋慢转。
而后速度逐渐提快。
卫阿宁认真观察起谢溯雪的动作起伏。
但不得不说,有他带着控灵,比自己先前摸瞎一通练习得要好。
凉风徐徐,衣袂翩飞,吹乱彼此间的发。
璀璨日光之下,竹叶点点翠色,倒映在挥舞的锋刃上。
剑光耿耿,圆弧骤划,速度于她而言,仍旧是快的,但卫阿宁却觉内心逐渐变得沉静,不再紧张。
动作逐渐跟上,她微微扬起头看他,随口问道:“小谢师兄,你是从哪里学的控灵法?”
控灵法失传太久。
细究之下,此等古法眼下早已无人问迹。
卫阿宁还是在归一剑宗时,略略听夫子提过一嘴。
那位夫子喜好收集各类稀奇古怪的术法,她能这么快知道这个方法,还是因为有一次去帮忙整理古籍时才知晓的。
谢溯雪:“也许是在郦城。”
“学了很久吗?”
“三年。”
三年啊。
想起先前在幻镜时的经历,卫阿宁暗自思忖。
控灵法除了能控制灵力以外,也能运用到妖族身上,控制妖形。
也就是说,他是学会了控灵法,才顺利换得自己融入人族群体中的吗?
卫阿宁眨眨眼,眸光落在那宛若秋水明灭的剑光中。
他引着她控制筋脉中灵力的流动,替她维.稳持剑的手。
卫阿宁无声扬唇,眉眼松弛。
继而更加凝神去感受灵力的流势。
小谢师兄。
人真的很好。
她决定,以后不在心里偷偷骂他了。
要宽容一些待他。
暂时原谅他刚刚捏她脸的事情。
控灵一术虽然上手很难,但一旦掌握其中窍门时,便也能逐渐得心应手。
卫阿宁笑意盈盈,一字字娓娓问道:“话说回来啊,小谢师兄,谢家是在郦城吗?”
“本家在北海,郦城是分部。”
谢溯雪站在身后,凝目看她。
她的气息尤为清晰,纠纠缠缠,悄无声息萦绕他周身。
很清淡的甜。
味道比在越尘客栈中吃过的白糖糕淡,却更能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是嘛?”
缘着方才的轨道撩动长剑,卫阿宁兴致颇高:“我听说北海很漂亮呢。”
北海沾了个海字,但跟沿海地区毫无干系,乃是千里冰封之地。
奇山峻岭,冰川巍峨,群峰险峻。
高山与白云相接,云雾缭绕在山腰之上。
卫阿宁眼眸弯弯,由衷感叹:“要是有机会的话,真希望能去看看。”
虽说冰雪终年覆盖北海,但依旧有奇花异草、飞瀑深潭掩于冰清玉洁的雪色之中,个中自有一番灵动秀色。
“其实都是冰原。”
没什么好看的。
谢溯雪眨眼,眸光逡巡游移。
视野中,尽是一片耀眼的翠绿。
显得那节露出的后颈愈发白皙纤细。
谢溯雪眉心微微一动,“听说,阿宁师妹是滁州城主之女?”
他好像,并不知晓她的过去。
“嗯?”
卫阿宁全无防备,边感受灵力律动边答:“对,我家在滁州,我爹是滁州城主,我娘亲的话,在我三岁时去世了。”
“滁州四季如春,什么季节都能看到花。”
“唐箐不是说那个东西在滁州嘛,滁州我老熟了,到时候我带你们出去玩呀。”
“我还以为裴大哥跟你说过这个事情咧。”
少女轻快的嗓音同风一道,悠悠落在耳中。
谢溯雪摇头哂道:“没有。”
“那你现在知道啦。”
卫阿宁忍笑回道:“那现在知道也不晚,滁州可是我的地盘,到时候我罩着你呀。”
“好。”
咦?
卫阿宁眨眨眼。
谢溯雪今日这么安静,这么乖?
还有问必答的。
隔着衣袖掌控她手腕的掌心格外稳健,温热触感绵延不绝。
原本紧绷的脊背逐渐放松,卫阿宁随口问道:“那你平日面对魔族的时候,有什么诀窍吗?”
她认真讨教:“就比如说,在我们离开归一剑宗的时候,你是如何杀了那魔族的?”
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想明白。
他是如何悄无声息接近那个魔族,并且不被发现,将其一刀毙命的。
毕竟魔族对于外族的感知力,可是强得离谱。
“将灵气压缩,往回收。”
谢溯雪轻声笑笑:“掩盖气息,将自己的存在感压低,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这也是控灵法中的一种。”
他嗓音中抛去几分散漫,显得柔和又认真。
此刻近在咫尺,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出声,如春日融冰,噗通一下坠入心湖。
“咦,竟然是这样吗?”
她脑子转得快,很快便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卫阿宁面上讶然。
只是这种类似苦修的方式,眼下已经很少会有人去练习了。
她又小小声地道:“这样应该很累吧。”
谢溯雪:“习惯了。”
“小谢师兄。”
卫阿宁偏头看他,感慨万千:“你真的很厉害,是我过往最崇拜的那种人。”
有天分不止,还刻苦又努力。
虽说谢溯雪有时会不着调,但在他身边,真的十分有安全感。
至少,她过往里就没遇见过这般另辟蹊径、苦修的人。
能有捷径可走,大家都会选捷径。
她也不例外。
谢溯雪歪头看她一眼。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说话很好听,很甜,也很会哄人。”
同她四目相对,谢溯雪眸光落在那双浸满日光的清水眼中。
那双眼睛水涔涔、娇滴滴的,很漂亮,却也……
很会骗人。
他摇头轻哂,唇角如常勾起,却莫名给人一种嘲讽之意的感觉。
“怎么会?!”
卫阿宁立时瞪大了眼:“冤枉啊小谢大人,我可是顶顶真心,你不准污蔑我……”
乌剑撩过身侧,各自的发因风牵起,互相触碰一瞬后分开。
其中一缕却不自觉拂过唇珠,勾起丝丝痒意。
不是他的发。
心下一动,谢溯雪手腕回旋,挽剑的速度骤然快了些。
“!”
毫无防备被带着往前,卫阿宁腕间微颤,险些松开手中乌剑。
但很快便被谢溯雪带回原本的轨道,重又捻了个剑诀。
他垂下眼帘,不再去想方才那个未完的问题。
“控灵法。”
表情恢复如常,谢溯雪俯身,懒懒出声问道:“学会了吗?”
竹林清幽安静,唯余彼此间的嗓音与气息明显。
属于少年人的身影覆下。
温热气息擦过耳侧,带来一股细微的痒意和潮湿水汽。
卫阿宁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像是被一根羽毛拂过心尖。
十分奇怪的感觉。
她闭了闭眼,复而睁开。
将那股奇怪的感觉略过。
谢溯雪这么认真教她控灵,自己还分神想别的话,那也太辜负他的好意了。
况且他也不是有义务在身,必须要教她。
“嗯。”
卫阿宁点点头:“不算很难。”
被他带着练了小半个时辰,挽剑花也练得差不多了。
她虽说对控灵法还不是十分熟悉,但基础的运行,也算是了解得七七八八。
谢溯雪道:“好,那就来点新招式。”
第42章
“那就来点新招式。”
话音方落,卫阿宁便察觉到谢溯雪带着自己提剑上下击出。
隔着衣袖,腕间被用力一握。
剑气陡然变得强势,速度亦是更快。
剑锋划破虚空,其间传来的热度更甚。
几乎是剑招的每一次起落,都能从身侧或者耳畔擦过。
在极近的距离中,卫阿宁甚至都能窥清剑身上缭绕着两人的灵气。
那两缕灵气互相纠缠,彼此争斗不休,像是要分出个高低。
直至最后,属于她的那缕技高一筹,率先登顶。
如虹剑气倾泻席卷,最后凝聚成一点,往眼前的竹林劈去。
茂密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其中一根拳头粗细的竹竿忽然裂开成片片竹篾,而周遭的竹子,安然无恙。
第一次亲手感受这般凌厉的剑招,卫阿宁睁圆了眼。
好强的剑招。
好厉害的控制力。
甚至连她体内损耗的灵力,也不过是一成左右。
眸光瞥过二人相握的手,卫阿宁两眼发亮:“这便是控灵吗?”
谢溯雪淡声:“对。”
“真的好厉害!”
从他掌中抽回手,卫阿宁仰头看他,海豹式鼓掌:“好厉害,好牛!”
原来人被震撼到一定程度,嘴里就只剩下厉害,牛x之类的词语。
再也夸不出其他的句子。
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谢溯雪微不可闻,蜷缩了下五指。
掌中温软触感尚余,可主人却离开了。
能一直握吗?
他想再握一下。
回想起人族手册上的礼仪要求,谢溯雪不解蹙眉。
被他影子覆下的少女浑然不察其心思。
好像不可以。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么看起来,做人好像也不能过于随心所欲啊。
耳边来自少女叽叽喳喳的清甜嗓音不绝。
脑中思考着方才冒出的问题,谢溯雪随口敷衍:“坚持练习,你以后也可以的。”
“今日就教到这里吧。”
备受鼓舞,卫阿宁如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嗯嗯!我一定会努力练习的!”
她朝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郑重道:“今天就辛苦小谢师兄啦。”
“不必客气。”
谢溯雪道:“有不懂的,可以再来寻我。”
卫阿宁眼眸弯弯:“那你到时候可不能嫌我烦哦。”
谢溯雪点点头,不置可否。
“小阿宁。”
不远处,裴不屿抱臂倚在亭柱上,喊道:“练完了没有?”
“练完啦!”
收剑回鞘,卫阿宁朝他招招手,提裙往亭中跑去。
“累了吧?”
薛青怜起身,拿软帕擦去她面上的汗,“感觉如何?”
她斜斜瞥了眼身侧的青年。
裴不屿那家伙,之前还在瞎嚷嚷说溯雪不会教人之类的云云。
她在这看了这般久,从头到尾,也没看到溯雪有欺负宁宁的迹象。
相反,他还十分细致教宁宁招式。
不错,溯雪果真是好孩子。
脾气不止温和,也格外耐心。
当初把宁宁托付给他照拂,确实是个很好的决定。
“很好!”
卫阿宁接过帕子,往脸上胡乱擦了擦,“小谢师兄很会教。”
裴不屿笑眯眯拍了拍她肩膀:“走,哥带你去蜀楼吃饭。”
“随你点,哥有的是钱让你挥霍。”
“那我跟小谢师兄可要吃穷你。”
卫阿宁笑中有些许得意,朝仍旧立在远处的少年招呼道:“我们今天练了那么久,饿得能吃下三头牛!”
“嗯。”
唇边勾出一抹不明显的笑意,谢溯雪点头应道。
片片竹叶飘落。
斑驳竹影中,一片翠绿竹叶悠悠从眼前落下。
谢溯雪下意识伸手接过。
竹叶宽大如掌。
上面被他们二人方才使出的剑气刻出几道纤细纹路。
线条曲折,不甚流畅。
但粗略瞧着,却隐约感觉有些像是一朵花的形状。
歪了下脑袋,谢溯雪眸底隐有探究。
他指尖凝练出一道尖锐灵气,在上面刻刻画画。
不过几息间,翠绿叶面逐渐盛开一朵小小的芙蓉。
纤细枝叶轻颤,花瓣绮丽精巧,恰似春光正好。
被日光洗礼过的花瓣边缘,溢染出璀璨的色泽,如同沾染了晨露的晶莹。
于叶面起舞的芙蓉,宛若携来一缕盎然早春。
谢溯雪眨眨眼,指腹轻抚那镂空的花瓣。
她会喜欢吗?
说不出什么缘由,但是她送过很多东西给他。
他理应回以赠礼。
他曾看到人族的书册上说,女孩子都对这种精致的小玩意感兴趣。
只是下一刻,那片镂空雕花竹叶又被拢入袖中。
谢溯雪摇了摇头。
她身为城主之女,见过的东西,肯定大多都非富即贵。
比起这枚竹叶书签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竹叶太普通了。
入不了眼。
*
卫阿宁推开雅阁门口,猛地看到一团白影飘来飘去时,差点抽剑砍落。
“来得巧了阿宁,告诉你个好消息。”
纸人在半空中飘起又落下:“我的数据恢复到百分之三十了。”
雅间别致清幽。
推开窗户,走出雅阁,底下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此刻吹拂而过的夜风虽隐有白日里的余热,但仍旧带来几分凉意。
“我哥请我到蜀楼吃饭,你倒是来得比我还要快啊。”
卫阿宁一把将纸人从空中捞下来,指尖戳戳它小脸,“如何,你能感应到下一块碎片在哪吗?”
纸人啃着酥饼,声音含糊不清:“在滁州。”
咦?
这般巧的吗。
居然还真的是在滁州。
她还以为得费些时间去别的地方搜寻一番。
卫阿宁坐下,饮完一盏茶水后托腮,望着门口发呆。
看来,唐箐口中所说,那个搅动风云的东西。
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基石碎片了。
只不过基石碎片,怎么会落到那个所谓的主人手中呢?
不过唐箐也说了下一站是滁州,那男女主的目标,肯定也是滁州的。
届时她只需跟着就好,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等久了吧?”
正沉思间,薛青怜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卫阿宁抬眼望去,却是在她身后见着一道熟悉身影。
是唐秋月。
她没了先前的疲惫憔悴与强打精神的勉强。
一身深色劲装,显得干练利落,好似一颗屹立于碎石之上的墨竹。
“秋月师姐!”
卫阿宁弯起眼眸,忙起身拉开一旁的椅子:“欢迎欢迎,欢迎你同我一起吃穷裴师兄。”
“啧,真是女大不中留。”
裴不屿轻啧摇头,作势欲捏她脸颊:“胳膊肘往外拐,净干些坑哥的事情。”
“略略略。”
朝他做个鬼脸,卫阿宁一把躲在谢溯雪身后。
“听青怜说你们过几日就要离开了。”
唐秋月顺势坐下,“我就寻思着,给你们送点什么东西。”
她手一挥,几个木盒依次出现桌上。
铜色木盒氤氲着丝丝浅淡灵气,盒面刻有专属唐门的家徽,显得格外郑重。
这么客气的吗?
卫阿宁受宠若惊,忙摆摆手:“不用啦不用啦秋月师姐。”
他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奉青棠联盟之命来蜀地调查魔族事宜。
没想到竟会扯出这么一桩陈年秘事。
不过能把隐患解决就好。
“也不全是我的。”
唐秋月抿唇笑笑,手掌轻拍她发顶:“里面也有老太君的一份,她说,此番感谢各位出手相助,才没有让魔族诡计得逞,这几份是我们的谢礼,只不过老太君她事务繁多,没办法抽空前来,遂委托我走一遭。”
顿了顿,又继续道:“尤其是感谢你同溯雪,若不是你俩深入思过楼,以身犯险,说不定蜀地真的沦陷了。”
闻言,薛青怜莞尔一笑,亦是出声:“秋月说得对,这次还真是多亏了你俩。”
圆口铁锅中的汤水煮开,咕噜咕噜的,往外冒着乳白水汽。
薛青怜边往铁锅中下食材边对她道:“收下吧,都是他们的心意,宁宁你不必客气。”
卫阿宁暗暗思忖片刻,也不推脱,全都搂至怀中,乖巧道:“谢谢秋月师姐,也烦请师姐代我同老太君说一声谢谢啦。”
“好。”唐秋月含笑点头。
卫阿宁左右看了几眼,都没发现谢溯雪的踪迹。
人呢?
眼睛转了一圈,卫阿宁才终于在露台发现那抹熟悉的身影。
把几个木盒抱到谢溯雪面前,她凑上前去,附耳悄声说话:“小谢师兄,都是你的,你快收下。”
隐隐约约的浅淡甜香漫开,说话间,少女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擦着脸颊而过,只留下一抹浅浅湿润。
云散月显,夜色正好。
朦胧银辉笼罩那抹娇俏倩影,愈显清丽出尘。
对上她那双轻灵瞳孔,谢溯雪微微垂下眼:“为何?”
“唔……”
想了想,卫阿宁微扬下巴,含笑道:“因为你才是大功臣呀。”
她可没忘记,幻镜中好几次遇到危险,都是他带她脱险的。
并且她也收获良多。
有学霸带飞的感觉,非常不错。
下次还要抱大腿!
“要不是你的话,我可能早就被魔族吃掉了。”
卫阿宁不假思索地说:“而且啊,是连骨头都不剩的那种,非常恐怖!”
尾指轻蜷,谢溯雪重新端详她的神情,“你……”
只是还未等他说完,那厢的薛青怜便招呼着卫阿宁去吃涮好的菜品。
“好的!我们这就来!”
朝不远处应了声,卫阿宁又回身朝他道:“那就这么说定啦,你都收下。”
见他还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她心一横,继续游说:“诶呀,大功臣你就别推脱了,快收下吧。”
说罢,也不管是否有回应,便十分迅速将木盒往他怀中塞,继而跑开。
谢溯雪垂下眼帘,凝视手中物事。
指腹摩挲光滑盒面,上面仿佛还留有对方的余温。
胸腔内的心绪纷杂,好似潮水般,将整个人卷入。
这种难明的情绪,人族的书册上,应该有教过。
但他此刻竟然想不起答案来了。
到底是什么?
无人知晓之处,谢溯雪薄唇微张,轻声唤道:
“阿宁……”
第43章
金乌高照,日光正艳。
江风簌簌,水浪起伏,日光将眼前的琴江水映得都似错上一层粼粼银斑。
眼看距离滁州城愈近,卫阿宁放下掀起船帘观察路况的手。
想到在滁州城的卫父,她一张小脸苦巴巴的,顿时皱成苦瓜模样。
“师姐师姐师姐师姐师姐……”
下巴搁在茶案上,卫阿宁可怜巴巴抬眸,对着薛青怜道:“我们真的不可以等晚上了再进滁州城嘛……”
滁州城晚上又不宵禁,进城只需要登记一下名册,方便得很。
案上茶盏氤氲出袅袅白雾,模糊了少女一双澄澈乖巧眸子。
收好手中书卷,薛青怜含笑扫她一眼,红唇轻启:“理由呢。”
“虽然调查魔气一事确实不急,但你这几天好似一直都在喊不舒服,想停船靠岸休息。”
“可医师检查过后却说你身体并无大碍。”?!!
卫阿宁神情一震,腰背挺直,立时坐好。
那医师怎么言而无信,收了她银子还出卖她的?
闻见船舱内动静,在前头撑桨的裴不屿亦是掀帘走入,出声道:“对啊,小阿宁,晚上进城可不方便啊。”
他端起案上茶盏一饮而尽其中茶水,“你哥的产业没在滁州布设,到时候下船还得找落脚的地方,听说现在还是滁州的焰火酬神祭,人来人往的,热闹得很,怕是订不到住宿的地方。”
连靠墙假寐的谢溯雪都睁开眼望她,等待下文。
“呃,这个这个,理由嘛……”
卫阿宁手指搅着衣袖,仿佛被噎住般,“我编编啊,不是不是,等我想想啊……”
她该怎么跟大家解释。
昨晚还在灵佩跟卫父说自己在归一剑宗练着剑呢,然后今天就立马出现在滁州城了呢?
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可能算不上是什么事。
但于她而言,问题可就大了。
卫父虽然好说话,一旦涉及到原则性问题,可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好吧……”
卫阿宁低下脑袋,“我知道了师姐,给大家添麻烦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腹背受敌啊。
滁州临水而建,背靠群山,三面环水。
蜿蜒琴江穿城而过,拥有着几处极大的码头港口。
卫阿宁手搭在木质栏杆上,对着不远处的码头发愁。
“在不开心吗?”
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卫阿宁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谢溯雪。
少年缓步而来,踏着一地日光。
安静坠着玛瑙珠的耳坠此刻随江风轻晃。
那双湛清通透的眼眸在日光下婉转流波,安静看她。
“没有不开心。”
卫阿宁摇头,长长叹一口气,抬手压平鬓边吹乱的发。
余光瞥见他视线仍旧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她眼神飘忽,斟酌几息:“好吧,其实有一点。”
“为什么不开心。”
亦是随她把手撑在栏杆,谢溯雪侧身看他,“回家,应该很开心吧。”
人族书册上说,树高千尺不离土,人离万里勿忘家。
游子思乡,旅人盼归。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但想来,回家对于人来说,应当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唔……”
卫阿宁低头,目光随着白鸥起伏。
白鸥舒展羽翼,紧跟风浪,而后猛地扎进水中,叼起一条巴掌大的游鱼。
卫阿宁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望江灯塔上忽而爆发出一阵喊声。
“瞧我看到了什么!是卫小姐!”
“嗯小姐……?诶诶诶??真,真的是大小姐!”
“快去告诉城主大人!”
“小姐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难道是因为想我们了吗?”
卫阿宁沉默一瞬,继而无奈扶额,看着他道:“呃,如你所见,我回家的话,会比较,嗯,引人注目。”
不止引起大家注目,更会引卫父跟卫府侍从们的瞩目。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不太想回家。”
“所以……”
谢溯雪若有所思垂眸,“你不想他们那么吵闹,对吗?”
“呃,大概,应该,也许?”
卫阿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你说得也没错。”
毕竟她感觉这样子叫唤的话,很容易引起人们注视,乱套之类的。
而且码头上来往的人很多,若大家的注意力都分散了,免不了会引起一阵混乱,可能会发生踩踏事件。
虽然她相信码头的护卫会维持好秩序啦……
一点白光闪烁,那厢热闹的灯塔骤然安静,人群无声倒下。??
卫阿宁瞪圆了眼,嗓音拔高八个度,“你干嘛!”
她虽说不想引起众人注意啥的,但也没说是要把人都灭口啊!
“是你说不想引起注意的。”
谢溯雪歪了下脑袋,“我只是好心帮你而已。”
他*宛如琉璃般剔透的双眸在日光下映出淡淡的琥珀色,里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你别是把他们都杀了吧?!”
“喔,那倒没有,只是用灵力把他们都弄晕了。”
抚了抚心口,卫阿宁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吓死我了……”
谢溯雪看着她轻颤的睫羽,慢吞吞往前挪了一步,垂下的阴影几乎要将她完全笼罩。
“所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呢?”
“我在你心里,便是那样的人吗?”
“还是说,其实你并没有把我当朋友,对我并不放心?”
江风徐徐,船帆沙沙。
周遭声音恍若一下都消失了,只余他听不出话中起伏的声音。
嗓音轻缓,咬字清晰,叫人难以忽略。
轻飘飘的,像冬日簌簌落下的雪,融成水后缓慢浸入衣服,附着在皮肤上,难以忽视。
卫阿宁脸上微红。
这是什么死亡三连问。
还能有为什么。
不就因为在幻镜时,她话还没说完,谢溯雪就直接把神女像砸了说的那番话,吓她一跳呢。
但她现在不能这么说,毕竟好不容易才同谢溯雪把关系拉进一点的,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卫阿宁虚虚捂嘴,假装咳嗽几声,“我没有啦,小谢师兄。”
悄悄挪眼看他,见谢溯雪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软下声调哄他:“只是之前,有那么一点点的小误会,就一点点嘛,所以我刚刚才会下意识这么说的。”
“但是!但是!重点来了哦,现在不一样了,你可是我最最最最要好的朋友!”
“你放心,以后绝对不会了。”
不自觉挽上他手臂,卫阿宁同他对视,言之凿凿:“你现在可是排在我心里的第一位!已经不是朋友了,是挚友!”
卫阿宁眼神坚定,非常肯定地点点头,语气不容置喙:“对,没错,就是挚友。”
闻言,谢溯雪尾音含笑,“呵,是吗。”
鼻尖冷香萦绕,有种古怪的阴冷湿意悄无声息缠上来,缓慢滑落至脊背,幽幽一荡。
卫阿宁条件反射:“当然!”
就差举双手发誓了。
谢溯雪垂眸盯着她灵动的瞳仁,眼神澹澹,一点点靠近。
他薄唇微启,音调轻且缓,语气淡然平静:
“阿宁,可不能骗人啊。”
不甘示弱对上他的眼,卫阿宁小鸡啄米点头,道:“那肯定,谁骗人,谁就是小狗。”
两人就这么互相盯着对方看了半晌,直至大船摇晃几下靠岸,方才如梦初醒。
被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卫阿宁不自觉移开目光,莫名生出一丝心虚感。
她扯着他的袖子往前走,“好啦好啦,我们该下船了。”
作为滁州城最大的港口码头,就算现在还没到正午,江边码头上早已人如潮涌,熙来攘往。
这般瞧着,同那沙丁鱼罐头也无甚区别。
同薛青怜裴不屿互相招呼了一声,卫阿宁便拉着谢溯雪下了船。
果不如其然,一下船,还未至城门口,便被卫府管家提溜出来。
“小姐,您回……”
“啊,是管家爷爷,好久不久!”
顶着管家那张殷切的慈祥面容,卫阿宁眼珠提溜一转。
她先发制人,连忙上前卖乖,手指着后头的三人,“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能不能麻烦您先回府安排一下住宿呀?我等会带他们回府。”
“没问题没问题。”
卫管家点点头,含笑轻拍卫阿宁手背,连声应下:“小姐的朋友,就是卫府的贵客,那我这就回去安排一下。”
“诶诶诶,好嘞,辛苦您啦!”
见管家果真被转移走注意力,卫阿宁三言两语打发走他后,长舒一口气。
“你就这么害怕回家吗?”
谢溯雪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没有离开。
擦擦脑门上不存在的汗,卫阿宁缓缓道:“你不懂,这叫血脉压制。”
假狸猫见真老虎,能不担心,能不害怕吗。
她并非原身,届时同卫父相处的话,难免会有露馅的时候。
过往在归一剑宗还能仗着各自见不到面,只书信来往,蒙混过关。
眼下,却是不行了。
万一被看出来,然后大伙说她是邪祟,是恶魂,要抓去烧了,那可怎么办……
这种事情,不要哇!
只是再怎么拖延,华灯初上,还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卫阿宁磨磨唧唧地站在门口。
甫一踏入卫府,明亮烛火翛然入眼。
庭院伴枝,翠竹剪光,风动影摇。
滁州气候相对暖和,道路两侧的绣球花开得正盛。
白墙黛瓦,衬着院中紫蓝色的绣球花,一派烂漫景致。
移步一景,自有一番闲趣雅致之象。
但卫阿宁暂时没有心情去看眼前美景。
她此刻躲在谢溯雪身后,亦步亦趋走入正堂。
打老远,就已经看见在原地转来转去、似乎颇有些激动的卫父,以及他身旁跟着劝慰的管家。
卫阿宁心情紧张,抓紧谢溯雪的衣摆。
嘶——
她现在原地消失,还来得及吗?
第44章
夜幕降临,圆月寂静。
灯火通明的正厅内,卫澜双手合拢在腹,止不住地环绕堂内踱步。
“老爷,别急。”
一旁的管家适时递上一杯热茶,劝慰道:“小姐许是还在外头招待她的朋友。”
“她一向都很热情,我现在去门口侯着,若小姐回来了,我第一时间告知你。”
接过青瓷茶盏,卫澜冷哼一声,随即一饮而尽杯中茶水,“你们惯得她。”
别以为他不知道,以前卫阿宁犯错不敢回家时,都是这群家伙给她把风。
昨晚还在灵佩上言之凿凿,哄着他说在归一剑宗好好修炼呢。
结果呢,今天不声不响,就出现在滁州城门口。
要不是望江灯塔今日有他安排的护卫去巡逻,说不定还真给她蒙混过关,偷摸混进城里,连他这个爹都不说一声。
想到卫阿宁,卫澜顿感太阳穴突突地疼。
敢情是把他的话全当耳边风了。
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让她去归一剑宗修道。
安心在滁州当个大小姐不好,非要在外头风尘仆仆的。
手指触及腰间垂落的剑穗时,卫澜更是一阵烦躁。
径直沉思间,红漆门前光影摇晃。
卫澜掀起眼帘,往门口望去。
只见位背负长剑,温温柔柔的年轻蓝衣女郎款步而来,见之只觉令人如沐春风。
在她身旁,是个长着双狐狸眼的公子。
身穿锦袍,腰佩价值不菲的金玉,右手戴着个莹白玉扳指。
一看就很贵。
唯独不见卫阿宁的踪影。
卫澜剑眉蹙起,打眼略过二人身后。
却见二人其后跟着位少年郎君。
清隽疏朗,笔挺如松,眼含笑意。
一身干净白衫,黑发用银簪束成利落马尾,露出线条流畅的白净脖颈。
生得一副乖巧好相貌,瞧上去温驯乖顺。
一看就是比卫阿宁要听话的那种。
行进正厅,那厢的薛青怜正欲行礼问好,却被一旁的管家偷偷打断。
他略略摇头,手悄悄指了指堂内的卫澜,示意大家安静。
卫澜静默一瞬,随即冲着白衣少年身后气冲冲地喊道:“卫阿宁!”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出来!”
“最好别让我亲自去逮着你哈。”
四周静默一瞬。
谢溯雪偏头看向躲在身后的少女,“看来,你失败了呢。”
卫阿宁泄气般把头埋在他背后,垂头丧气:“啊……怎么会这样。”
进府前她灵机一动。
想着说让薛青怜先去跟卫澜聊天转移注意力,然后自己用隐身符偷偷进去,瞒天过海。
还以为天衣无缝呢,没想到一秒就被识穿了。
眼见计谋败露,卫阿宁撤去隐身符,小心翼翼探出头来。
只是……
望见那张熟悉得恍若隔世的鲜活面容,她顿时僵立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卫澜气呼呼:“还不快点给我出来?”
卫阿宁使劲吸气,才把涌上眼眶的那阵酸涩感压下,可缩在袖中的手止不住颤抖。
她稳住心神,装作若无其事道:“嘿嘿嘿,爹,你是咋发现我的?”
卫澜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呵呵,好歹你也是我一手带大的。”
“翘起个狐狸尾巴,我就知道你要干嘛,别以为我不知道,小时候上书院你在外头偷吃,散了味道回来我都闻得出……”
望着那厢鸡飞狗跳的场景,管家乐呵呵朝薛青怜介绍:“让各位见笑了,各位有所不知,嗯……我家老爷比较关心小姐的安危问题,哈哈……”
“儿行千里母担忧,人之常情的事情。”薛青怜忍不住捂嘴轻笑。
察觉卫澜越说越有掀她老底的倾向,卫阿宁一把将他拉远,捂住他的嘴,“诶诶诶!爹!你是我亲爹!”
“小时候不懂事,那种陈年烂芝麻谷子的事情,你就别拿出来说了……”
“你现在长大了也不懂事。”
卫澜拉下捂住自己嘴巴的掌心,没好气地瞪了眼她,“还不给为父介绍一下你的朋友?”
极力克制着手心的颤抖,卫阿宁道:“这位是我的师姐,薛青怜,特别特别照顾我!”
薛青怜含笑道:“卫伯伯,初次见面,在下薛青怜。”
女声轻缓温和,含蓄有礼。
卫澜侧过脑袋。
犹记得,他先前曾写信给薛家,让他们帮忙照拂一下卫阿宁,护她周全云云。
没想到竟是老熟人的女儿接下了这个委托。
卫澜顿时明悟,正色道:“此番多谢薛家照拂,小女生性顽劣,倒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分内之事,卫伯伯不必客气。”
薛青怜莞尔一笑,继续道:“我也很喜欢阿宁。”
眸光移至锦衣青年身上,卫阿宁素手一扬,道:“这位是裴不屿裴公子,也是很照顾我的一位师兄。”
裴不屿抱拳行礼:“晚辈裴不屿,见过卫前辈。”
“幸会幸会。”卫澜朝他颔首笑笑。
眸光来到谢溯雪身上时,卫阿宁顿了顿,“这位是……”
嘶——
她要怎么跟她的老父亲说谢溯雪呢……
触及少年投来的轻飘飘一瞥,卫阿宁精神一震,“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呸,挚友,谢溯雪,嗯对。”
闻言,谢溯雪眼眉弯弯,乖巧问好:“伯父,您好。”
目光略过在场众人,卫澜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自来熟道:“你这年轻后生看着就比我家阿宁要省心得多。”
卫阿宁额上冒汗。
她好像记得……
谢溯雪不喜陌生人碰他。
眼看谢溯雪嘴角下垂零点几个的弧度,卫阿宁一个激灵,忙拉开卫澜的手,“好了好了爹,我们今天舟车劳顿走那么久也累了,就让管家爷爷带他们去休息吧。”
招呼着管家带人下去,卫澜笑眯眯打量她。
那副表情,跟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十分相似。
卫阿宁下意识后退几步。
完蛋。
看来,今晚注定只能是个不眠之夜了……
*
本以为会被卫澜骂个半天,但其实也就仔仔细细问了在外头过得怎么样,有无受委屈之类云云。
回到小苑时,卫阿宁径直就着石头台阶坐下,抱膝对着月亮发呆,神游天际。
圆月高悬天幕之上,长庚星闪烁。
明亮月色下,满园的绣球花似浸在一片熠熠生辉的银霜中。
“怎么了吗阿宁?”
纸人忍不住抬手轻戳她柔软脸颊。
作为一个智脑,它实在不太明白。
为何她上一秒在厢房面对卫澜时还是笑眯眯大大咧咧的表情。
而走出房门的下一秒,眼眶霎时变得湿红。
还是说人类表情其实能变化很快?
“没什么,只是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卫阿宁有一搭没一搭拨弄路边草叶。
露珠沾湿指腹,点点凉意洇开。
她吸了吸鼻子,小半张脸埋在双膝中,声音闷闷的,听着似乎有些不大开心。
眼眶似有什么咸咸热热的液体流下,卫阿宁连忙用手背抹去,故作轻松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
她勉强转移话题:“话说回来,我们现在到了滁州,小纸你能感知到基石碎片的具体位置吗?”
那个东西是基石碎片的话,确实很能搅动风云。
毕竟是天外之物,非人力可操控。
“只能感知大概位置。”
纸人摇摇脑袋,手指画圈:“至于具体位置的话,得靠近到三尺之内才能感应到。”
三尺吗?
那距离不算很广。
好像也能接受。
虽然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想了想,卫阿宁又多嘴问了句:“那这个大概的位置,是在哪?”
纸人翘着小脚,翻滚几圈:“滁州城中。”
卫阿宁:“……”
这说了跟白说一样!
整一个滁州城,大得离谱。
在城中逛一圈,满打满算都要七八日。
更别提还要一点点去感应基石碎片的踪迹。
“你能靠谱点吗?”
嘴角止不住抽搐,卫阿宁无奈扶额,一把将人从肩上薅下。
“靠谱不了。”
纸人叉腰,理直气壮:“光让马干活不给马吃草,哪有这种道理的。”
“那你吃什么草?”
“基石碎片。”
卫阿宁闭了闭眼,只觉得拳头是紧了又紧。
得,又是白问。
“诶呀我困了,阿宁啊我先回去睡觉咯,明天见。”
眼看少女脸色愈发黑,纸人“歘——”的一下,迅速消失。
微风驱散薄云,冷白月晖柔柔洒落。
远处时不时穿插几声,说不出是什么鸟类的清脆啼叫。
安静平复胸腔思绪,卫阿宁起身,拍平裙摆褶皱,准备回房休息。
却在回身时看到一片熟悉的干净衣角。
“小谢师兄?”
少年长身玉立,腰身勾成窄瘦一笔。
精致眉眼笼罩在浅淡月光中,像蒙上一层朦胧轻纱。
谢溯雪倚在红漆柱边,姿态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散漫。
只是望向她时,圆润眼瞳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想不通他大晚上怎么跑出来,卫阿宁眨眨眼:“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休息吗?”
“我在等你。”
卫阿宁抿了抿唇:“等我做什么?”
“你刚刚,为什么哭了。”
他的话来得猝不及防。
眼睫颤了颤,卫阿宁垂头喃喃半天。
最后也只憋出一句小小声,没什么信服力的反驳。
“我没有,你看错了……”
不解歪头,谢溯雪一瞬不瞬凝睇她许久。
他走近几步,直至自己的影子完全罩住她。
少女眼角那点水光晶莹剔透,谢溯雪鬼使神差般俯下身,用手指轻柔捻去。
“你看。”
闻言,卫阿宁下意识看他所说的位置。
那点水光停在他指腹上,薄薄铺开一层。
“……你不要管我。”
那些被刻意藏在心底的情绪似忽然被戳爆的气球。
卫阿宁头颅垂得愈发低了,试图将眼角的湿意逼回去。
“不是你说,我们是朋友。”
谢溯雪心生不解:“朋友之间,该多多关心爱护才对,这句话,好像还是你同我说的。”
他想知道。
为何她刚刚会哭。
明明无论先前他怎么逗弄她,都未曾见她红过眼眶。
眼下,却无端流了泪。
连她身上的色彩都变得低沉又沮丧。
卫阿宁表情一滞,不由得怔在原地,唇瓣咬得紧紧的。
在还未见到卫澜前,她想的是这个卫澜其实跟二十一世纪中的那个卫澜,不过是同名同姓吧之人罢了。
可见到后却怀疑世界的真实。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长得如她从前的卫澜一般。
就连用着最苛责语气,来小心翼翼询问她在外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的习惯,亦是一模一样。
她明明。
亲眼看见卫澜在火场中丧生的……
她说不出现在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自己陷入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在怀疑卫澜是不是如泡沫般易碎的幻镜中来回拉扯。
整个人轻飘飘的,宛若身处云间,漂泊无垠。
虚无,缥缈,没有实感。
眼前这一切是否真实,还是说其实都是虚假的梦。
卫阿宁忽然有点理解唐箐在离开时同她说的那番话了。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或许她也不过是他人故事中虚无缥缈的存在,如今身在一场易碎长梦之中,只待外人轻轻一戳,便是梦醒之时。
“阿宁,别难过。”
少年柔和的嗓音顺着月光一起,淌过身侧,若有似无缭绕在耳边。
心中难明的涩然忽如溃坝之水。
在极致的虚无淹没自己前,卫阿宁仰头,定定看向谢溯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慢慢响起。
“谢溯雪。”
“你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下……”
第45章
“谢溯雪。”
“你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下?”
谢溯雪眉眼低垂,注视她脸颊。
她仰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黛眉紧蹙,鼻尖晕开红绸般的嫣红色泽。
眼泪含在眼中,欲坠不坠的,充盈在一双乌黑眸子中,眼眶沾染了圈新鲜的荔枝红。
没了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明媚笑容。
表情端的是脆弱,可怜,哀悯。
像一只落在风暴中,寻不到落脚处的纤弱鸟儿。
真奇怪。
明明是先前自己所期待的那样,想看她哭的场景。
可眼下,他心里却无端挂念起她笑吟吟的表情。
那滴水光,不该出现在她脸上。
至少不该是现在。
谢溯雪凝神端详她半晌,终究还是没拒绝。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落下。
闻言,卫阿宁眸光微动,面上咧开一抹笑容。
她拿手背擦干眸中的泪,边擦边抽抽噎噎地说:“那我得先擦干眼睛先。”
“不然的话,就会弄脏你的衣服了。”
胡乱抹掉面上水痕,卫阿宁伸手环抱住谢溯雪,将脸深埋其中。
被拥住的刹那,怀中人有显而易见的僵硬。
只是他仍旧一动不动的,任由她抱住。
脸颊顿时陷入一片绵软的衣料当中,带着叫人慰帖的温热。
卫阿宁抽了抽鼻子。
倏然贴近,那抹若即若离的冷梅香骤然变得汹涌浓烈。
无声蔓延,温柔地将她笼罩。
宛若陷入带着晴朗日光气息的棉花中,心里任何不安焦躁的情绪都得到了抚慰。
卫阿宁闭上眼睛,胸腔似被什么填满。
只是一个紧密的拥抱,却让她无端变得心安。
有几滴不受控的泪珠没入衣领,洇开两三朵湿漉漉的花。
卫阿宁轻声呢喃:“谢谢你。”
你真的很好,谢溯雪。
夜风送来阵阵凉意,夹带她真挚诚恳的话语。
几乎是在她靠过来的那一瞬间,谢溯雪就下意识想回抱住她。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迟疑抬起,指尖轻颤,却悬在脊背上方,犹豫不决。
按人族的常理而言,他不该这样做。
这样太逾矩了。
不符合书册上所说的人族守则。
谢溯雪垂下眼帘。
她灼热鼻息穿透布料,沁入更深的地方,直达心脏。
好像有什么东西,揪住了那块敏感的肌肉。
离得太近,彼此间的心跳声逐渐融为一体。
心腔泛起一股难明的情绪。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只是呼吸间,满是她的气息。
谢溯雪安静注视。
那只悬在上方的手,最终还是慢慢轻柔覆落,一下又一下轻拍她的脊背。
“别难过,阿宁。”
“我在。”
怀中纤柔的身躯轻轻颤了一下,圈在腰身间的手随即箍得更紧了些。
想起书册上教导的话,他继续道:“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银辉安静淌过院子,花叶阴影剪碎明亮月华。
直至夜风都变得更加寒凉,其中捎带水露。
卫阿宁平复好心情,从谢溯雪怀中退出。
只是后知后觉。
一股莫名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卫阿宁低垂着脑袋,也不敢抬头看他是何种反应。
老天,她怎么会在谢溯雪面前哭成这样……
简直丢脸死了!!
谢溯雪垂眸端详她半晌。
少女秀丽侧脸浸润在月光中,红玉雕琢而成的芙蓉花坠悬于耳畔。
晃动时,宛若花影摇晃,与莹润类雪的皮肤相映成画。
卫阿宁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脑袋垂得愈发低。
好尴尬。
为什么谢溯雪也不说话。
难道是因为她刚刚抱他的力度太紧,所以他生气了?
卫阿宁偷偷抬头,用余光瞥了一下。
却见对方仍旧安静注视着她。
随即又立马把头埋得更低,下巴几乎都要触至衣襟。
死嘴死嘴,平日你不是很会说话的吗,怎么这个时候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我……”
“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卫阿宁摸摸发痒的鼻尖,声如蚊呐:“你先吧……”
“还是很难过?”
谢溯雪低声问。
只是对面的少女闻言,仍旧是默不作声的。
头却垂得更低了。
眼看她耳尖逐渐变粉,而后嫣红一片,谢溯雪不解眨眼。
真神奇。
想了想,谢溯雪又继续道:“别难过,给你看样东西。”
卫阿宁低声:“什么啊?”
她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亦是委委屈屈。
但好歹身上的色彩恢复如常了。
谢溯雪略略思考几息。
从怀中拿出那枚竹叶书签,呈至她面前。
好奇心打败羞耻,卫阿宁垂眸望着它:“这是什么?”
深绿竹叶如碧色交织,镂空芙蓉翩然欲飞,花叶相映生姿。
东风尽将春色付芙蓉,那朵芙蓉似踏着满园芳径,朝她奔来。
好漂亮。
谢溯雪一字字,慢慢道:“那时我们练习控灵的造物,事后无意捡到的。”
说话时,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见她面上的讶色不似作假,看起来,应该挺满意的。
谢溯雪语气淡然:“送你。”
“真的要送给我吗?”
卫阿宁小声嘟囔:“可是……它看起来,废了你很多的心思。”
她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细致的书签。
那抹深翠宛如流动的烟云,齐齐烘托出如霞芙蓉。
巧夺天工,精妙无比。
“废再多心思,若物件不被使用的话,那它将毫无意义。”
谢溯雪笑了下:“我平时不看书,你用着,正好。”
他经常都能看到她闲暇时看些志怪异闻的书。
只是她每次被旁人打断的话,就只能匆匆折了那书页的一半,以作提醒。
久而久之,那书页都快被折断了。
少年声线柔和明朗,尾音似噙着一丝很浅淡的笑意。
“谢谢你呀。”
指腹珍之重之轻抚花叶边缘,卫阿宁眉眼舒展,仰面看他,笑吟吟回应:“小谢师兄,我很喜欢,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那眸光太直白,恍若满心满眼都盛着他般纯粹。
直直迎上她的视线,谢溯雪很轻地笑笑:“你喜欢就好。”
*
“所以……”
纸人一脸狐疑,漆黑豆豆眼一瞬不眨。
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昨晚一直都不回来,是跟谢溯雪一起睡的?”
昨晚在厢房里,它暗自神伤了半夜,结果直至天色泛明,都没见到卫阿宁回来。
还以为是自己说话太重,伤着她心。
所以一直在冥思苦想,抓心挠肺地想着如何挽救。
结果倒好。
这小姑娘跟谢溯雪跑了。
纸人:……无语。
窗棂外,融融日光灿烂,燕鸟叽叽喳喳的声音闹个不停。
闻言,卫阿宁手一抖,嗓子被茶水噎住。
盏内褐色茶汤险些泼到纸人身上。
她拍拍胸口,艰难把凝滞在嗓子眼的那口气顺下去。
卫阿宁没好气看它一眼:“什么叫跟小谢师兄一起睡,你的用词好奇。”
这系统脑子里就没点正常的东西吗?
“什么?你昨晚跟人一起干嘛了?”
卫澜径直推门而入。
难以置信般看着卫阿宁:“一起?睡?”
汹涌明亮的日光倾泻,充斥厢房。?
卫阿宁揉了揉太阳穴,无奈扶额。
怎么卫澜也来捣乱了?
“爹,我没……”
只是下一秒,她却被卫澜的话惊得失声。
“不愧是我女儿,就该这样年少轻狂,看上谁了,不要客气,直接抢回来。”
“放心,你爹可是城主,给你兜个底,不成问题。”
“所以是看上哪家年轻后生了?赶明个带回来,给你爹瞧瞧。”
“爹经验多,给你掌掌眼不成问题。”
纸人看了眼卫澜,又看了眼那厢极力压制的卫阿宁。
翘起小脚,抓起一把瓜子就开始啃。
古人云,看热闹不嫌事大,诚不欺它。
卫阿宁忍不住抓稳木椅扶手。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胸腔内想要骂人的欲望。
这人是她爹是她爹是她爹……
就算再不着调都好,也是她爹。
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打不能骂……
“爹,我真的没有。”
卫阿宁面不改色,开始胡扯:“我昨晚只是跟谢溯雪一起聊天,先前说好要带他在滁州城里逛逛的。”
“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他。”
卫澜肯定拉不下老脸,去问谢溯雪这事。
果然,卫澜消停了。
片刻后,他又道:“对了,你钟离哥听说你回来,现在在前厅等你呢。”
钟离哥哥?
是那个钟离昭吗?
卫阿宁茫然眨眼。
思考片刻后恍然大悟般“哦——”了声。
钟离昭,钟离氏家族的长子。
是一个非常照顾她,关系极好的邻家哥哥。
钟离家族历史悠久,十分古老,族人大多擅言灵一术,具有言出法随的能力。
也是被青棠联盟委任,维持着滁州城安危的一个猎魔世家。
可以说,滁州城有如今的繁华,离不开钟离氏一族的保护。
想当初,那秘药还是钟离昭给她的。
思及此,卫阿宁立时从椅子上跳起,“诶呀,爹你怎么不早说。”
卫澜白她一眼:“谁让你在外头玩得乐不思蜀,连你钟离哥都忘记了。”
“我没有玩得乐不思蜀!我在外头是有正事做的!”
卫阿宁边反驳他,边提裙风风火火冲出房门。
跑至前厅,果真见一身着素色暗纹襕衫,头戴玉冠的年轻男子。
只是待卫阿宁看清他相貌之时,还是免不了被小小惊讶一下。
乌发雪肤,剑眉星目。
温润端方,貌若好女,一张极妙极有韵味的脸。
周身气质温柔恬淡,给人一种如浸山泉水般的舒适感。
两人还隔着一大段距离,对方却已率先发现了她。
他微微一笑,那双宛若春水暖阳般的眼睛,弯成月牙弧度。
极其漂亮,格外生动。
其中温和笑意似能冲散冬日飞雪碎冰。
回味起来,都好似身置三月暖春,给人如沐春风之感,毫无攻击感。
钟离昭起身,含笑望着她道:“宁宁。”
声如珠玉落盘,又似敲打琉璃般清脆。
这般的贵公子,只静静站在那,便已足够瞩目。
方才冲得太快,此刻心脏砰砰直跳。
卫阿宁微微喘着粗气,才应声:“钟离哥哥。”
第46章
“钟离哥哥。”
骤然急跑过后,卫阿宁喘着粗气,“你,你怎么亲自过来了,族中事务不忙吗?”
她可是记得。
身为长子的钟离昭,平日忙得脚不沾地的。
自打成为钟离家家主后,她若要找他,还得事先知会才行。
“宁宁跑这般急做甚?”
钟离昭嘴角弧度上扬,声音温和。
卫阿宁晃了晃发晕的脑袋,身形摇摇欲坠。
昨晚她一夜没睡,现在只感觉眼前景物天旋地转。
不过卫阿宁还是强撑起精神,朝钟离昭扬起笑脸:“我这不是怕你等久了,着急嘛。”
毕竟钟离家担着滁州城中安危之责。
若是因为她而耽误钟离昭的日常行程,出现差错,那就不好了。
目光在她清丽小脸环视一圈,钟离昭微微笑道:“怎么会,来看你的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万一嘛,我是说万一啦,族中有急事寻你可怎么办。”
眼前发晕的情况还未缓解,卫阿宁下意识想找椅子搀住,“你可是顶梁柱呢。”
奇怪,怎么脑袋这般晕。
难道真是一夜没睡,熬夜熬狠了?
眼皮底下横出一只纤长素净的手。
指骨修长,隐约可见手指指节处有笔杆刮摩出的细茧,几道浅细的刀疤穿插在虎口。
“昨晚没按时歇息?”
钟离昭半弯腰,朝她伸出手:“来这边坐着歇会儿。”
那只手距离不近不远,礼貌妥当,只需她略微抬手就能触到。
钟离昭,果真是个很体贴的邻家哥哥。
“没有啦没有啦。”
卫阿宁一边想着,一边搭住他的手稳住身形。
宽大的襕衫袖口扫过手背,像一阵羽毛拂过。
随之而来,一并撞向她的,便是股清淡墨香。
卫阿宁含糊说道:“钟离哥哥,你可不能乱说。”
有薛青怜这么一个‘妈’管着就行了。
可不能再给自己找个爹。
托住她的手臂,钟离昭将其扶起:“我又不会同伯父说的,你不放心我?”
“嘿嘿,那肯定不是,钟离哥哥人这么好,怎么会跟我爹说呢。”
卫阿宁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其实就算你不来,赶明个有空我也会主动去找你的。”
见她站稳,钟离昭旋即收回手,敛眉垂眸。
闻言,他不禁莞尔,打趣道:“我以为宁宁在外头修行那般久,已经把我忘了呢,不然这半年来,都未曾在灵佩上与我互通讯息。”
“就,就忘了嘛……”
卫阿宁眼神乱飘,就是不敢看他。
旋即似想到什么般,她手肘撑在梨花木桌面上,笑眯眯道:“因为我很贴心呀,我怕打扰到你处理族务,毕竟你这么忙……”
为止住钟离昭话头,卫阿宁连忙给他沏了一壶茶*,“钟离哥哥说那么久肯定渴了吧,来,喝点茶!”
不要再聊这个话题!
赶紧打住!
接过茶盏,钟离昭无奈叹息,柔柔看她一眼:“你的讯息,我定会第一时间回的。”
少女长睫簌簌眨动几下,眼瞳盈盈,蒙着淡淡水汽,正一眨不眨,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
对上她欲盖弥彰的视线,钟离昭哑然失笑,倒也不提这个,只浅浅抿了口茶水,“这次回来,是因为要帮你父亲筹办焰火祭吗?”
见他终于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卫阿宁暗暗舒展一口气。
她歪了歪头,目露不解。
钟离昭放下茶盏,“忘了吗?”
卫阿宁连忙摇头,“那倒没有。”
酬神祭是个对滁州百姓而言,很隆重的传统节日。
在还未有修士之前,滁州百姓一直都对巫祝深信不疑,认为日月天地有神明存在,维护人间祥和安宁。
只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修士出现,这个习俗也就慢慢简化。
即便百姓们不再进行繁琐的祝祷祈福仪式,但酬神祭仍旧是大家很喜闻乐见的一项节日。
今年,在钟离家的支持下,卫澜更是大刀阔斧地将酬神祭改成了焰火祭。
走水路运了一批批的焰火。
难怪她回来那天看到那么多的大船。
“我爹他确实喜欢新鲜东西。”
卫阿宁抬眸看他,笑盈盈的:“这是自然,我到时候肯定也会去帮忙的。”
这样还能顺带着纸人出去,探查基石碎片的下落。
魔气之事现在轮不到她操心,薛青怜同裴不屿都在查着呢,以女主那般聪慧的性子,相信肯定很快就能查验出来。
思及此,卫阿宁顿感前途一片坦荡光明。
钟离昭确实极有分寸且贴心。
除开先前说的酬神祭外。
余下的,只是略略问了她在外头的经历,遇到什么人,时不时还提点一下她的修炼进程。
顺带点拨一下她管理之道,以便日后帮卫澜筹办焰火祭的时候不出差错。
言语温和得体,恍若春日里的和风细雨,一寸寸沁入周遭。
温和得似哥哥般的角色,令人心生好感。
卫阿宁眼眸弯弯,托腮定定看他。
谁会不喜欢温柔大美人呢。
谢溯雪走入正堂时,便是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卫阿宁双手托腮,满目憧憬。
清凌凌的嗓音叽叽喳喳个不停,谈话间露出两颗尖尖的整齐虎牙。
她今日穿了身清凉的半袖衫裙,如云鬓发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白净脖颈。
袖口一抹半掩的绯红,宛若春日海棠。
而卫阿宁对面,那位不知名的年轻男子,则是眼眉含笑,神情专注。
此刻在认真倾听着她的话,时不时给予几句回应。
你一句罢我一句起,好不融洽,亲昵又自在。
看得人莫名不舒服。
谢溯雪沉声唤道:“卫阿宁。”
“嗯???”
陡然被喊到名字,卫阿宁下意识站起,挺直腰背出声:“到!”
视线触及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她耸了耸肩,无奈出声:“小谢师兄!你又吓我!”
目光淡淡扫了那年轻男人一眼,谢溯雪习惯性勾唇,问道:“这位是?”
卫阿宁眨眨眼。
咦?不认识吗?
她还以为他们认识咧。
不过谢家虽然同钟离家同属猎魔世家,但想来,也可能是世家的长老们互相认识,而底下的小辈间互相不熟悉。
思及此,卫阿宁起身,双手作天女撒花状:“铛铛,小谢师兄,给你隆重介绍一下。”
“这位是钟离昭,钟离家的家主,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闻言,谢溯雪歪了歪头。
他看着卫阿宁,唇角笑意扩大:“你的朋友,好多。”
卫阿宁丝毫听不出少年的语气比平日里要低沉。
她手十分自来熟地靠上钟离昭双肩,一扬下巴:“那当然啦,毕竟钟离哥哥打小就很关照我。”
钟离?
哥哥?
这四个字在心中滚了一圈,谢溯雪微不可闻蹙眉。
又是一个在书册上没教过,平日里也没听过的称谓。
钟离昭就钟离昭,叫什么钟离哥哥。
卫阿宁回身,轻轻快快地道:“钟离哥哥,这位是谢溯雪,是我刚刚跟你提起过的小谢师兄,要不是他的话,恐怕我就要一辈子陷入那个八门幻镜里出不来啦。”
眸光在白衣少年身上转了一圈,钟离昭若有所思。
小谢?
师兄?
谢师兄就谢师兄,为何要叫小谢师兄,显得这般亲近。
但片刻后,钟离昭还是露出个纵容的笑:“你好,谢道友。”
谢溯雪神色散漫,淡声:“钟离前辈,你好。”
“叫前辈什么的,好生分啊。”
卫阿宁皱眉思考,小声嘀咕几句:“其实钟离哥哥也没比我们大多少啦。”
想来,钟离昭好像也就二十又四、五这样子。
谢溯雪是……
谢溯雪是多大来着?
卫阿宁摩挲着下巴,开始思索。
嗯……
竟然没有这方面的印象。
谢溯雪并没有告诉过她,他多大。
独自冥思苦想间,耳畔落下道漫不经心嗓音:“阿宁师妹,你不是说,今日要带我出去走一圈吗?”
嗯?
有吗?
卫阿宁表情一愣,眼眸微微睁圆。
昨晚好像是有自告奋勇,说要带他出去逛逛滁州城来着。
但今天也不是时候啊。
她不能撇下钟离昭一个人,带着谢溯雪跑了。
毕竟人家现在还在卫府呢。
卫阿宁垂头,微微抿了下唇。
毫无防备抬眸时,齐齐撞上两道目光。
卫阿宁:?
咦?为什么都在看我?
想了想,钟离昭起身,理了下略皱的衣摆:“宁宁去陪新朋友吧,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他摸了摸卫阿宁柔软的发顶,“今日来得匆忙,没买到你喜欢吃的冰糕,你离开滁州城那么久,肯定很久都没吃过了,哥哥过几日再给你带过来,好吗?”
那双眼尾微勾的桃花眼潋滟含情,满目倒映着她的影子。
脑袋上的力道很轻,隔着层袖子,卫阿宁心尖微晃,晕乎乎的,“诶?好,好的……”
顿了顿,她有些不好意思出声:“不好意思啊,钟离哥哥,又放你鸽子了。”
钟离昭眸光略深,含笑温柔道:“没事的。”
目送钟离昭的身影消失在卫府,卫阿宁眨了眨眼。
好奇怪,心脏像是被轻轻勾了一下。
只是那一瞬的异样消失后,她听见谢溯雪在身边说:“卫阿宁。”
卫阿宁无奈转身,“我昨晚是说过带你去滁州城中转转,可没说是今天啊。”
人钟离昭好不容易来一趟。
结果没呆多久,就走了。
这显得她的待客之道很不好。
要是卫澜知道了,估计又得要在她耳边念叨老半天。
谢溯雪没说话,只是忽地笑了。
喉结滚动,寂然无声。
那双看起来很是人畜无害,占据大部分眼白的圆黑眼珠,此刻直勾勾望着她。
瞳色幽暗浓郁,黑得连光亮都逃不出分毫。
明明只是安静看着她而已,却无端地
透出几分非人感。
瞧着亦是有些瘆人
脊背无端颤了下,卫阿宁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浑身寒毛直直竖起。
她咽了咽口水,“怎,怎么了吗?小谢……”
“……师兄。”
谢溯雪很轻笑了下:“没什么。”
“我们,还出去,吗?”
第47章
弯弯琴江水穿过,雕梁画栋的倒影随水波晃动,映出温柔的色彩。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小贩们吆喝叫卖声起伏不绝。
“哇,好热闹啊阿宁。”
纸人岔开小脚,坐在肩上,止不住探头往外瞧,“人也好多。”
诱人的食物香气充斥鼻尖,某间茶楼的接待处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甚至还有人搬来板凳占位置。
纸人心痒痒的,擦擦嘴角不存在的哈喇子,狂吸了口芋泥乳茶,“好喝好喝,这个是真好喝。”
自从它被卫阿宁哄去开一个通五感的加成buff后,就由过往的不食人间五谷,化作现在敞开了吃。
卫阿宁同样吸了冰冰凉凉的咸奶茶,微扬下巴:“那当然啦,俗话说得好,天下美食十分,唯滁州独占五分。”
“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都能给你买。”
毕竟滁州城地处江海交汇处,异地商贾云集,繁荣富庶得很。
“对了,你干嘛了,惹到他了?”
纸人悄悄凑至她耳边,指了下身后的白衣少年,小小声问道:“他表情看起来好冷,像是要……”
它顿了顿,才把后面未完的话说出,“……吃人一样。”
其实它想说的是,谢溯雪表情像是要吃了卫阿宁一般。
不止是吃,还更像拆骨入腹,连骨头都不剩的那种。
纸人讪讪一笑,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它怕吓着她了。
卫阿宁神情微怔,闷闷回应:“我也不知道啊。”
按理说,钟离昭都自行告退,同她说改日登门了,而自己也履行承诺,带谢溯雪出来逛。
怎么某人还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
卫阿宁偷偷侧头,悄悄瞥了眼身旁的人。
少年神色散漫,眼帘微垂,对这满街的热闹场面无动于衷。
一言不发,只安安静静陪在她身边走。
刚刚给他买的红枣枸纪茶,也没喝过,只一直拿在手里。
天气炎热,里头的冰块融化,杯壁沁出的水珠打湿他的袖口,染上一片湿痕也浑然不知。
收回目光,卫阿宁低头不解地咬了下吸管。
凭心而论,她也没惹他呀。
少男心,海底针。
不懂。
谢溯雪慢悠悠跟在她身边,侧目看她。
出门前,卫阿宁又重新梳了个交心髻,各式精致的小插掩鬓点缀其中,额间点着银红花钿。
一袭蓝黄团花垂领衫裙,颈间璎珞衬得那处的皮肤愈发莹润如脂。
走动间,垂坠裙摆荡开圈圈涟漪,宛若青燕在云间水上轻快飞舞。
颜色鲜明,姿态轻盈,叫人挪不开眼。
谢溯雪安静端详着,思绪不由得放空。
她好像……
自从来到滁州后,就成了如裴不屿那般的人。
富贵,招摇,华美。
花蝴蝶一般。
不懂为什么连出个门都要换一套衣裳。
而且同那个莫名让他觉得不舒服且讨厌的钟离昭一样。
单论外形上看着,她跟他似乎十分般配。
但他不喜欢这样。
“是冰糕诶。”
“小谢师兄你要不要尝尝这个?”
思绪被唤回,谢溯雪回神,目光顺着她手指的地方望去。
如水晶般透亮的糕点装在透明袋中,整整齐齐摞在一处,浸入冰水中。
“我从前最爱吃的。”
递给老板一点碎银子,卫阿宁抱着纸包回来,将其中一只递给他,展颜一笑:“尝尝嘛,真的很好吃,我不骗你。”
能在热夏中吃一块冰冰凉凉的冰糕,再舒服不过了。
收回视线,谢溯雪顺势拿起一块冰糕,张嘴咬下一小块。
冰糕香甜软糯,冰冰凉凉的,混着一点点花酒的香气。
此刻填满唇齿之间的空隙,回味悠长。
可心中的那块不知名的空缺,却是怎么都填不满。
谢溯雪嚼着口中冰糕。
忽然记起,先前在越尘客栈发生的事情。
想吃一口独属于她身上的那股甜香。
事后,他曾跑遍集市,都没有发现同那抹甜香相似的食物或香料。
以致于记念许久。
她能不能同这冰糕一般,给他也咬一口?
“好吃吧。”
卫阿宁抬眸看他,眼眸弯似月牙。
笑吟吟点了一下他手中空荡荡的纸包,“我是不是没骗你。”
“……嗯。”
谢溯雪垂下眼睫。
“喔对了小谢师兄。”
卫阿宁眼睫簌簌眨动:“还有个事情忘记跟你说了。”
想了想,又继续道:“因为滁州城很大嘛,我们不可能一天就能逛完的。”
所以她打算先带他去逛逛沿江城楼,观赏一下夜市与夜景。
毕竟琴江夜景也是一绝。
卫阿宁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虽应下了请求,只不过是分开几天去逛。
应该。
没关系的吧?
谢溯雪垂眸,去寻她视线。
她不自觉搅着袖子,鬓边两绺微卷的碎发随之轻颤。
而袖口那处的暗纹团花亦是被揉得皱皱巴巴的。
“好。”
闻言,卫阿宁笑得欢喜,双眸蕴着点光亮:“嘿嘿,小谢师兄,你真好。”
谢溯雪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说话。
只要不踩到他雷点上,就能安然无恙,万事皆可商量。
“走吧,我们去前面逛逛。”
卫阿宁率先迈开脚步,引着谢溯雪往前走。
大抵是焰火祭吸引的外来游人多了,此刻街上人们接踵而至,熙熙攘攘的。
“好多人啊。”
卫阿宁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一眼望去,全都是人挤人的场景。
而她亦是时不时被人撞到肩膀,或者是被稚童手中拿的风车戳到手。
甚至有时候连她同谢溯雪说话的声音都不大听得清楚。
身边的谢溯雪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心不在焉的,连路都不看。
彼此间距离越拉越开,卫阿宁正欲唤他过来。
“我们快走快走,听说前头更热闹。”几个游人互相说着话,风风火火走过。
卫阿宁刚要避开,冷不丁又被旁边的人挤出去。
身形不稳时,忽闻身侧有风扫过。
随之而来的,是熟悉干净的冷香。
驱散了人潮中的闷热。
在险些摔倒之际,谢溯雪揽住她的腰。
腰上的巧劲轻轻一拉,卫阿宁便下意识往回靠拢,撞至谢溯雪怀中。
那只握住腰肢的手在察觉到她站稳后适时远离,虚虚护在脊背上。
但少年掌心温热,即便是隔着一层薄薄衣料,亦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热度。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声线:“没撞到吧?”
冷香萦绕鼻尖,心跳乱了一拍。
卫阿宁垂着头退出他怀中:“没,没有……”
尾音有些颤。
心中亦是乱糟糟的。
环顾四周的人群,谢溯雪想了想,还是隔着衣袖握住她手腕:“人多,我护着你走。”
“跟紧我。”
雪色身影挡在前头,为她挡去汹涌人潮。
腕间被股柔软的触感包裹,力道不重,很是轻柔。
卫阿宁声若蚊呐:“嗯,好。”
圈住腕间的那只手修长有力,虎口以及掌心处多有薄茧,触及起来并不细腻。
大概是常年惯用刀的缘故,他食指习惯性往下压,扣住她腕间突出的那块骨头。
但谢溯雪好似完全没察觉到……
他们之间迈的步子距离是否妥当,只顾着一个劲闷头往前走。
少年走得太快太急,连牵带拖的。
不像出来玩,倒是像带她出去屠魔。
卫阿宁心下着急。
空闲的那只手下意识抓住他的小臂,气喘吁吁道:“等,等等,小谢师兄——”
“不要走那么快,我跟不上你了。”
话音刚落,前头的身影脚下一顿。
少年行走的速度减缓,逐渐同她趋于一致。
卫阿宁长舒一口气,半是埋怨半是撒娇道:“我们又不是逃命,别走那么快呀。”
沉默须臾,谢溯雪低声:“嗯。”
见他迁就自己的脚步,卫阿宁眉眼弯弯,顺势给他介绍起滁州城中的一些习俗来。
清凌凌的甜脆嗓音落在耳边。
字字句句,如脆生生的苹果,又似珠帘互相触碰时的琤琤声响。
只是谢溯雪却有些听不进去。
他眉眼低垂,看向掌心。
方才虽只是一瞬,但也感觉到了。
掌中腰肢纤细,盈盈一握,像拢起一团绵软的云。
从未触碰过的地方。
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谢溯雪闭了闭眼,随即睁开。
虽未曾感受过云团是何种触感,但他潜意识中想,应该是这般模样的。
她好瘦,腰也细细软软的。
他一手就能牢牢圈住,把控。
呼吸微乱,谢溯雪侧目,眸光下意识追随向她。
彼时天色将晚,暮色初起。
华灯初上,长街两侧的商铺亦是逐渐点亮了灯火,喧闹人声都似成了背景。
少女眉眼弯弯,乌润眸子似浸在一层暖色中。
谢溯雪安静端详她神采飞扬的表情。
周遭喧闹无比,此刻他却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响。
宛若如豆般的雨点落下,在水面砸出一个小坑,随即朝四周泛开细细密密的涟漪。
“呼——”
说得嗓子都干了,卫阿宁长吁一口气。
一口气说那么多滁州城旧俗,可算是掏空她的脑容量了。
还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只恨自己没有一张如说书人那般的巧嘴,能把那些故事讲得精彩绝伦。
晃了晃发晕的脑袋,卫阿宁扭头看向身旁的人,“怎么样,我说得好不好?”
谢溯雪颔首:“很好。”
“真的?”
卫阿宁一脸狐疑,看向他的目光也透出一阵不加掩饰的怀疑。
只是下一瞬,谢溯雪便原封不动把她方才说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
只不过讲得有些简短,但故事精彩之处的高.潮可是一点都没漏。
卫阿宁:???
这样都能记住?
明明她刚刚看他一直在走神来着。
妈呀,这是什么天才欺负平凡人的新招式!
可恶!
她要跟这群天才拼了!
第48章
话音方落,谢溯雪便见卫阿宁紧紧盯着他不放。
她表情呆怔,黛眉微扬,双眸亦是不自觉瞪大。
眼中怀疑的意思过于直白。
她不相信他。
以为卫阿宁还想再听一遍,谢溯雪歪了歪脑袋:“是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其实他也不介意再重复说一遍的。
“不必了……”
卫阿宁别开眼。
不了不了。
她并不想自取其辱。
刚刚的表情也并非怀疑,而是震撼罢了。
震撼于天才的能力。
时辰入暮,街上游人不减反增。
月色格外温柔,如顺滑的绸缎般铺开在云层之中。
两人都没说话,只漫无目的牵着手在街上游荡。
灯火如昼,映出两道重叠身影,少年男女的衣角彼此交叠,发出微不可闻的衣料摩挲轻响。
卫阿宁垂眸,看向两人相握的手。
其实也不算是相握,只是他单方面握住了她的手腕而已。
方才闲聊过程中,中间那层云绸袖口已然抽离,此刻的距离紧密无隙。
微落后他半步,卫阿宁偷偷侧目,好奇打量起少年的侧脸。
谢溯雪以前对她可不会这般体贴耐心。
如果今天。
走在他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人。
谢溯雪也会这样子护着别人吗?
卫阿宁黛眉轻蹙。
唔,想不出来。
一路安静,谢溯雪也不是个多言的性子,只牵着她的手默默往前走。
好沉默。
好不习惯。
对于刚刚那个在心中浮现的问题,卫阿宁抓心挠肺的,想从谢溯雪那里知道答案。
好想问一下……
但是,好像感觉这个问题不太礼貌。
可是她的好奇心又按耐不住。
是不是该抛出个话题引入呢?
啊,脑子脑子,你快想想。
有什么话题可以撬开谢溯雪的嘴。
天清如水,银月高悬,喧喧嚷嚷的人群中,卫阿宁的注意力忽然被旁边一片银光吸引。
月光为溪水披上一层银纱,两岸花树飘落,花瓣悠悠落入水中。
三三两两的人群围在岸边,手中拿着小布包,似是在往水中撒着什么东西。
水面微光闪烁,搅起点点波纹。
卫阿宁依稀记得,这是条属于滁州城内河的小支流。
里头有小水母……
滁州城内河的河水清澈,有商贩在里头养着花盖水母以及小金鱼之类的水生动物,并在岸边种满花树,以此来作为卖点。
不得不说,这个商业手段确实挺受人欢迎的。
眼下,就有许许多多的人来喂水母。
她依稀记得,谢溯雪挺喜欢喂鱼的。
卫阿宁眼珠滴溜溜地转。
有了!
就决定是你了!
卫阿宁头脑风暴,迅速想到法子。
她指着那条小溪:“小谢师兄,咱们去那玩好不好?”
谢溯雪回神。
眸光落在那条小溪中。
水波微漾,几尾游鱼争相游至水面,一口吞下水面浮着的饵料。
小小的水母于水中舒展身姿,带起一片如银光带。
像是她会喜欢的。
谢溯雪回头看她,疑惑道:“你喜欢那个?”
卫阿宁小鸡啄米点头:“嗯嗯,我喜欢,你喜不喜欢?”
平心而论,他对这一切都兴致缺缺。
今日在卫府提起那个承诺,也不过是不想见到那个钟离昭罢了。
谢溯雪安静看她一眼,笑意散漫:“喜欢。”
“那我们去喂水母玩吧,好不好?”
心中没来由地生出期待,卫阿宁反牵住他的手,往兜售饵料的商铺走去。
“好。”
谢溯雪垂眸。
两手交握间,有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在漫开。
她的手跟腰一样的软,只需他指尖轻轻一勾,便能陷入柔软的掌心肉中。
那力道握得很紧,仿佛是怕他走丢了。
谢溯雪面色不解,脑中想着这个问题。
怎么可能会走丢呢。
就算是死,他也能爬回到她身边的啊……
白墙黛瓦的小店古色古香,立在外头的红漆招牌看起来历史颇为久远。
朴素的竹帘微微垂拢,帘外悬着的水母风铃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
走过来时正好赶上最后一袋饵料,卫阿宁眼眸微亮,高高兴兴道:“老板,麻烦给我们一袋饵料!”
“好嘞。”店铺老板利索拣出木篮剩余的饵料。
递给她的间隙,同时朝后头排队的人高声道:“不好意思,今日的饵料卖光了,还请各位明日再来吧!”
闻言,排在卫阿宁身后的游人顿时唉声叹气的。
只不过大家也就哀叹一下,随后又作鸟兽散,去往下一处热闹景点。
“看来我们今天运气真不错。”
卫阿宁眨眨眼,笑道:“你说对不对呀?”
谢溯雪颔首:“嗯,我们运气很好。”
少年回应得很快,卫阿宁不由得嘚瑟一笑。
真好。
不踩雷区的情况下,谢溯雪的脾气好得离谱,任由她怎么说都答应。
以致于卫阿宁都怀疑。
书上的原剧情是不是有坏人故意编造出来,污蔑他的品性。
她要在心里为自己以前对谢溯雪浅白的认知道歉。
纸人趴在肩上,盯着那厢并肩的二人。
内心古怪。
这是谢溯雪?
这能是谢溯雪?
这是那个先前在合欢宗说什么都不愿意等阿宁一起走的谢溯雪?
它都怀疑,这厮是不是被什么邪魔夺舍了。
不然怎么会变了个人似的。
察觉到第三者的视线,谢溯雪轻飘飘瞥了眼它。
面上一如既往,挂着乖巧笑意。
只是眼神格外幽暗无光,很是渗人。
好似已经在分析该从它哪里下手,能够一击毙命。
纸人默默趴回原地,又默默闭上了眼睛捂住耳朵。
咽了咽口水,没敢吱声。
老大老大!
阿宁阿宁!
救救救救!
这小子好恐怖!
大概是没有后来人的加入,卫阿宁带着谢溯雪来到岸边时,喂水母的人已经不多了。
顺着指示牌往前,来到一处观光极好的石凳坐下。
卫阿宁松开掌心,“我们到啦。”
既然到了,那就没理由再握了。
收回手,卫阿宁微微垂下眼,心中骤然浮现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掌心空空的,似乎有些……
不太习惯。
谢溯雪淡声应道:“好。”
背在身后的拇指,却不自觉轻捻过其余四指,仿佛那处还留有余温。
“给你。”
把装满饵料的小布包塞入谢溯雪怀中,卫阿宁眼眸弯弯,托腮侧目看他:“你先喂。”
她可真是孔融让梨的接班人。
“好。”
随手接过,谢溯雪漫不经心抓起一小把鱼食,往水中撒去。
透明的水母身姿轻盈,自在舒展着触须。
伞盖上,层层花瓣如云烟般缥缈朦胧,伞盖下,水母们颤动着流光般触须游走。
脆弱,渺小的生灵。
连给魔族塞牙缝都不够的小东西。
只是……
谢溯雪低头望向水中倒影。
灯火葳蕤,清澈水面映出少女娇俏的面容,一尾游鱼倏然游过,水面泛起涟漪,模糊她眼中轻快的笑意。
如果是她喜欢的东西。
那他也试着去喜欢吧。
视线虽是注视溪中水母,但卫阿宁还是偷偷用余光注视着谢溯雪。
却见他嘴角微勾,似乎心情颇好。
卫阿宁心下思索。
难道真的很喜欢喂鱼?
“话说回来。”
见时机正好,卫阿宁随意一问,“你平日里除了接委托除魔外,还做什么呀?”
谢溯雪:“喂鱼,练刀。”
不出意外的答案。
卫阿宁眨眨眼:“还有吗?”
记录人族特质。
闲来无事的情况下,他很喜欢带着人出入魔窟,然后抄录下他们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表情。
这样很有趣。
那本人族手册,想来,应当有他半个巴掌的厚度了。
谢溯雪歪歪脑袋:“抄书算吗?”
卫阿宁恍然大悟。
难怪他这么厉害。
最怕天才不仅比你聪明,而且还比你努力。
这还比什么。
比谁大头菜吃得多吗?
卫阿宁状作随意,从布包里抓出一把饵料洒下。
不经意间开口问道:“如果啊,我是说如果。”
“嗯?”
见谢溯雪注意力仍旧在溪中水母身上,卫阿宁轻声问道:“如果今天走在你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人,你也会这样子护着她嘛?”
“唔……?”
谢溯雪想了想,看了一下二人水中的倒影。
思考片刻,他语调很淡:“应该不会吧。”
他其实讨厌别人离自己这么近。
尤其是这种互相牵手,密不可分的程度。
至今为止,也只是跟卫阿宁有过。
若是同别人这般……
他想不出来那副场景。
可能会把那人的手给砍掉吧。
先前那次被卫澜拍肩,亦不过是看在他是卫阿宁亲爹的份上,没动手而已。
“噢。”
卫阿宁眸光放轻,望着水母出神。
只是应该吗?
径自出神间,耳边响起他漫不经心的声线:“你问了我这么多。”
“那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卫阿宁点点头说:“你问吧。”
他还是忘不掉从前闻过的那阵甜香。
那个味道过于与众不同,不似寻常香囊那般,黏腻到令人心生烦躁。
不过是靠近一瞬,就能停歇心中无休止的嘈杂之音。
若是能咬一口的话,他就能知道具体的香料名字,去市面上寻到原材料了。
思及此,谢溯雪弯眉,轻声问:“你能给我咬一口吗?”
嗯……
嗯???
她出现幻听了?
什么叫,给他咬一口?
卫阿宁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他,艰难反问:“给你?咬一口?”
这人是吸血鬼吗?
还是说他本体的妖身是狗??
怎么突然想咬人。
“不可以吗?”
“真的……不可以吗?”
少年眸中盛满朦胧光影,安静瞧人时,呈现出一种人畜无害的软意。
很容易就让人心陷其中。
这张脸蛋实在乖巧,讨人喜欢,卫阿宁没出息地看迷糊了。
耳尖发热,面色涨红。
鬼使神差般,她点了点头:“行,行吧……”
闻言,纸人猛地抬眸,眼睛瞪得像铜铃。?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它正欲开口之际,嘴巴却怎么都动不了。
抬眸间,对上谢溯雪逸散着红雾的眼瞳,它身子莫名一颤,软软倒下。
可意识却是无比清醒。
纸人在心中尖声呐喊。
啊啊啊啊,宁宁你快清醒点!!不准答应他!!别被这小子骗了!!
铺天盖地的冷香袭来,挥之不去,悄无声息地将她笼罩。
卫阿宁身体微僵,下意识闭上了眼。
手指垂在身侧,无所适从,只能抓紧了裙摆。
只是……
意料中的痛感并未传来。
肩颈被轻柔的鼻息拂过,卫阿宁睁开眼。
却见谢溯雪贴在她身前,垂下脖颈,鼻尖微微耸动。
像是在嗅什么味道一样。
那抹坠着玛瑙珠的红流苏耳坠,悠悠荡在眼前。
他的发丝垂落,蹭在她侧颈上,勾起一丝细微的痒意。
带着起伏的潮热呼吸宛若轻飘飘的羽毛,顺着衣领往下。
最后停驻,扎根在深处,生出无名的战栗。
好痒。
卫阿宁身体不由轻颤。
她微微垂眸,对上他目露不解的视线。
“真奇怪。”
谢溯雪沉默片刻,闷声道:“我竟是咬不出你身上的味道。”
第49章
“为什么?”
谢溯雪道:“我咬不出你身上的味道。”
语气迟疑,尾音含着股迷蒙的软,带着一丝得不到答案的茫然。
在耳边轻轻一荡,撩开连片热意。
卫阿宁感觉自己的脸大概是红透了,“你你你你……”
口中喏喏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强装镇定,伸手抵住他的额头,将人推离远了些。
谢溯雪握住那根手指,压在自己掌心中。
面露疑惑,定定望她出声道:“我怎么了?”
周遭鸦默雀静。
他凝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视线好似捣碎过后的粘稠糯米团,有如实质般黏在她身上。
心口怦怦乱跳,卫阿宁眼神乱飘,想扭过头不看他,但又觉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一直这么直勾勾地望着,这算怎么回事……
靠得太近,这般近的距离,似乎鼻尖都快要触及到了。
心神微乱,卫阿宁垂下眼*眸,红唇微抿:“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嘛……”
谢溯雪以往也没这么难缠啊。
他到底要干什么?
“你身上很香。”
谢溯雪启唇,语调似乎有些委屈,“我想咬一口,知道你用什么香囊,然后去集市买原料,有什么问题吗?”
云散月现,有风拂开花树垂落丝绦,光影溶溶。
如水银辉掠过他眉眼,如晴光映雪,勾勒出柔和轮廓。
被这么直白盯着看,卫阿宁屏住呼吸。
指尖轻轻蜷了蜷,磕磕巴巴道:“你,你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问我呀……”
干嘛说些什么咬不咬的。
莫名其妙,令人想岔。
谢溯雪歪了歪脑袋,面上不解之色更深,“可是,我看他们也是这么问的。”
话音方落,他手指捏着一缕灵气,往对岸挥去。
青白灵气吹落层层叠叠的花帘,露出底下一双相拥的人儿。
“夫人,今日你好香。”
锦衣男人一手握住怀中人的腰肢,深深在她肩颈处嗅了一口:“用的什么香囊呢,给为夫咬一口,尝尝味道呗。”
绿裙女子嗔他一眼,随即搂住对方脖颈,娇滴滴点了下他的唇瓣:“死鬼,想亲我就直说……”
二人亲得难解难分,似乎下一步就要以天为盖地为席。
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见之,卫阿宁顿感脑子一片空白。
耳边嗡嗡作响,脑袋也好像水壶中煮沸的水,正咕噜咕噜冒着泡。
她的脸也好似如那壶水一般,慢慢变红,逐渐沸腾。
“喏。”
谢溯雪神色如常,稳如泰山:“他们也是这么问的。”
顿了顿,他又若有所思地道:“我做的难道不对吗?”
掌心攥紧衣袖,卫阿宁憋了半天。
她猛地站起身,扬手往水中扔下一块小石子,朝对面那两人喊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就不能回家做吗!!”
非要在外头搞刺激。
这里还有未成年呢!!
水花一溅三尺高,那对野鸳鸯似乎被吓到了,忙灰溜溜穿好半露的衣裳,夹着尾巴跑远。
“啊,人走了。”
谢溯雪略有遗憾,收回目光。
偏过脑袋,满心好奇地安静观察身旁的少女。
她眉眼低垂,长睫如蝶翼轻颤着,耳垂珠玉轻晃。
脸上红晕宛若涂了一层薄薄胭脂,像喝醉了酒般,想让人伸手去揉一把。
谢溯雪分神想了想。
他们今日出门,所喝的茶水中,也并未有酒啊。
为何会这么红呢。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谢溯雪暗想。
好可爱好软,想捏。
察觉他好奇的视线,卫阿宁深吸一口气。
视死如归般闭上眼,大声反驳:“不对,这样才不对呢!”
谁家好人问个香囊配料是这么问的啊!
不要好的不学光学坏的!
“可俗话有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只不过是效仿他们罢了。”
谢溯雪眨眨眼,又凑近几分:“还是说,你骗我?”
摸了摸发痒的鼻尖,卫阿宁继续反驳,嘴硬道:“我没有!”
谢溯雪俯身靠近,与她四目相对:“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双目漆如烟墨,其中还透着股不加掩饰的好奇。
仿佛被噎住般,卫阿宁被他问住。
沉默几许,她想了想,决定循循善诱,徐徐图之。
忽略心底那点奇怪的感觉,卫阿宁捋顺措辞后,出声道:“你想知道什么东西,其实可以去问的,你的嘴巴又不是装饰。”
“我问了。”
谢溯雪低声:“我问你能不能给我咬一口,你也答应了。”
“神农尝百草,我尝过后,不就知道了吗。”
卫阿宁不解沉默。
似乎……
好像有点道理。
咬一口等于尝一下,毕竟只有尝过后才知道味道。
只是片刻后,卫阿宁又使劲摇头。
不对不对。
她被他绕进去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神话故事不是给你这么用的。”卫阿宁无奈扶额。
算了算了,不纠结这个了。
不就是想知道她身上什么味道吗。
思及此,卫阿宁解下腰间那枚香囊,递给他小声嘟囔:“呐,这个就是我常用的香。”
都是些常见的香料,白芷蕙草花梨木之类的。
只不过她自己额外往里头添了些晒干的梨片。
见他接过香囊,卫阿宁放下心来:“对了,小谢师兄,你还想去哪里玩吗?”
她环顾四周,往最高的那座长明灯塔望去:“你要是累了,想回去休息的话也没问题,这里离卫府不是很远,咱们不走大路,直接穿过几条巷子就能回去了。”
街上游人一直没变少过,依旧人声鼎沸,灯火如昼。
也不知道出来这么久,卫澜会不会又在暗中逮她。
趁着卫阿宁说话的空挡,趴在肩上的纸人睁开眼。
视线不经意间一瞥,在移至谢溯雪身上时,它莫名嘴角抽搐。
少年眸光安静端详手中香囊。
迟疑半刻,微微张口,尖尖虎牙咬住布面那朵小小的芙蓉绣花。
纸人:?
纸人:……
服了,你小子是变态吧!
很清甜。
谢溯雪舌尖轻点齿面。
口中恍若还残留着那股清甜气息。
卫阿宁没骗他,这个香囊的味道确实如她身上一样。
只不过又有些许的不同。
少了几分温热。
掀起眼帘,谢溯雪不经意间与纸人对上视线。
那种脊背发寒的感觉卷土重来,纸人眨巴眨巴眼,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它看到白衣少年无声做着唇形。
——敢说出去就撕了你。
巴掌高的小纸人暗自垂泪。
呜呜呜。
没有天理也没有王法了。
纸人就没有人权了吗,天天恫吓它……
卫阿宁转过身时,谢溯雪已然恢复自然。
嘴角轻勾,面上挂着如平日那般的笑。
“所以。”
她看他指腹把玩那只香囊,出声问:“你是想回家还是继续接着逛?”
他要是接着逛也没什么问题。
无非就是舍命陪君子。
“我都可以。”
谢溯雪笑笑,道:“你决定吧。”
卫阿宁黛眉轻蹙,捏着下巴冥思苦想。
这四周还有什么地方是好看漂亮又好玩的吗?
在思考出新地点前,不远处传来一道清越男声。
“嗨,小阿宁,溯雪。”
咦?
卫阿宁回神,朝声源地望去。
却见裴不屿吊儿郎当倚在墙上朝她招手。
在他旁边,薛青怜则是在含笑安静看她。
“你俩……”
裴不屿眸光落至二人身上,揶揄道:“搁这人约黄昏后呢?”
没想到竟是会在这遇见几天都不见的人,卫阿宁笑吟吟打趣道:“哥,你跟我师姐才是人约黄昏后吧?”
她这几天都逮不到这两人。
要不是薛青怜每晚都会给她捎点小零食回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是私奔去了。
“哈哈哈哈,我跟你师姐有正事去做呢。”
裴不屿几个点跳,从河对岸跃过来。
薛青怜紧随其后,笑笑:“方才,还以为我看错了呢,没想到你居然愿意出门了。”
“对啊,老待府里,你不怕长蘑菇呢?”裴不屿补充道。
“诶呀,瞧师姐你这说的。”
卫阿宁讪讪一笑。
自从回到滁州城后,她就在家安静躺尸。
除非有什么需要用到她的地方,才会出门。
在外面混久了,还是自己的床舒服。
卫阿宁指了指身旁的人,“我今晚不是带小谢师兄出门玩了吗。”
谢溯雪不发一言,沉默点头。
“对了,上次你同我说。”
薛青怜思忖片刻,出声:“唐箐背后的主人在此布下一件搅动风云的东西……”
夜幕昏沉,霜月明亮。
照得地上事物纤毫毕现。
忽有一道漆黑身影乘风而去。
他怀中鼓鼓囊囊的,似乎在抱着什么东西。
在他身后,有一蓝衣女郎紧追不舍。
她手中的识魔法器散发微光。
赫然昭示着,眼前这个黑影是同魔族有关。
黑影自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但他的速度显然没有女郎快。
女郎拔剑出鞘,扬手,毫不犹豫挥出几道剑气。
她剑法精湛,几乎一息间,蓬勃剑气将黑影的双腿扫断,露出底下木制构造。
零件七零八落爆开,四散分离。
那黑影手中抱着的东西摔落在地。
明亮月光一照,却是虚晃一枪。
不过是个空荡荡的木匣子。
“诶?是傀儡?”
卫阿宁清亮的嗓音打破回忆。
回想结束,薛青怜点头:“对,没错,确实是傀儡,只不过……”
她顿了顿,又娓娓而道:“它似乎只是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又是傀儡吗?”
卫阿宁垂眸思忖。
居然还会放烟雾弹。
那东西真有这么重要?
以致于保护它的人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出此下计。
径自沉思间,身侧响起裴不屿的声响:“目前我们联系了钟离家,等等看钟离昭怎么说。”
卫阿宁略微皱眉。
这就奇了怪了。
那只傀儡身怀魔气,怎么可能会逃脱掉钟离家的守卫检查,混入滁州城中。
钟离昭她熟悉,虽然是个很温柔很好话的邻家哥哥角色,但心细如发,也很是缜密。
钟离家应当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人力也会有所不及之处。”
谢溯雪淡声轻哂:“魔族很聪明,不要小瞧了他们。”
“也是哦。”
卫阿宁点点头。
归一剑宗那个魔气,就是借着小鸟掩护混进去的。
合欢宗那个就更不消说了,剥离人皮,偷取身份,残忍至极。
虽然这背后有可能是唐箐一手指使的。
但该说不说,确实挺狠。
“你们这几日若是得空。”
薛青怜斟酌片刻:“可否愿意替我们去滁州城的北郊瞧瞧?”
麻烦宁宁跟溯雪,并非她本愿。
只是人手有限,还是信得过的人去调查,会更好些。
钟离家她接触不深,说不好是什么底细。
卫阿宁眨了眨眼。
嗯?
北郊吗?
好似卫澜就是在北郊设置的烟火祭场所,刚好她也能顺道去看看卫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思及此,卫阿宁点点头:“好的没问题,就包在我……”
她停顿一下,拿手肘去撞身旁不说话的白衣少年:“跟小谢师兄身上吧,师姐。”
谢溯雪略微一怔,随即漫不经心地低声笑笑:“好。”
第50章
天清气朗,金乌和煦,落下一地灿灿日光。
“今天天气也不错呢。”
放下右手,卫阿宁朝四处张望,兴冲冲道:“你看这珙桐花,像不像鸽子?”
去北郊需要穿过中央街,一路走来,街道两旁栽种满了珙桐。
游人如织,自树底下穿过,一派安乐祥和的景象。
收回目光,谢溯雪点头:“像。”
滁州人爱珙桐,遂培育出四季花开不败的珙桐种类。
此刻柔风吹拂,花叶轻晃,好似千万只白鸽振翅欲飞。
“我师姐昨晚说的事情。”
卫阿宁怀抱着小纸人,好奇道:“你有什么思绪吗,小谢师兄?”
闻言,嘴巴被芝麻烧饼塞得鼓鼓囊囊的纸人亦是抬头,望向身侧的白衣少年。
王八蛋,它绝不会忘记。
昨晚这厮回来后,还不忘趁阿宁睡着的时候,寻至厢房把它揪出来,一再恐吓。
跟个蛮横不讲理的魔头一样。
最可拍的,这人吓恐完它以后还不说话,就趴在床边看着阿宁。
怎么看都感觉很渗人……
思及此,纸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魔一向独来独往。”
谢溯雪淡声:“改造过后的寻踪法器,应当能找到残余魔气。”
“那个法器效果好是好。”
卫阿宁摸摸下巴,沉思道:“只不过需要寻到确切的地方才能用。”
寻踪法器效果固然好,但使用方式却很苛刻。
就如同她在越尘客栈时一样。
需要魔出现了,才能闻到那股甜腻香气。
至于魔会离她多远的距离,却是不得而知,只能自己去找。
想不通。
卫阿宁晃了晃脑袋。
不过她身上这个特质倒是挺好使的,只要那股能把人熏死的甜香出现,就说明周遭有魔存在。
倒是比那个检测魔气要好。
“诶对了。”
卫阿宁好奇问道:“先前唐箐说,滁州有你母亲的踪迹,你没去找吗?”
她对这事一直都没忘。
私下里托卫澜去打听,却是大海捞针。
差不多十几年前的人,就算卫澜行使城主之权,也没在文书库里找到相关的踪迹。
不过……
又撩眼看了下谢溯雪,卫阿宁纳闷蹙眉。
怎么他一点上心的意思都没有的?
谢溯雪道:“栽有白梅的地方都找了。”
他寻到时,早已人去楼空。
独剩门前几株白梅映衬残缺破损的红墙,愈显萧瑟落寞。
以及那柄插在院中的短匕。
袖中短匕一闪而过,谢溯雪指腹轻抚刀柄,垂眸不发一言。
若不是想寻回十岁至十五岁之间的记忆,他完全不必去理会那个奇怪的女人。
即使她是他名义以及生理上的母亲。
魔又不会有感情。
少年的神情始终平静无波,卫阿宁猜不透他是个什么想法,只好暂时将此抛至脑后。
默默记下这个线索。
白梅啊……
卫阿宁想了想。
滁州城四季如春,若是想栽种白梅,适合的地方并不多。
按照这个线索去排除。
也就仅剩靠近北郊的这片区域是符合条件的。
那范围也不是很大,待她空暇时捎上纸人,在感应基石碎片的同时也顺带找找。
谢溯雪侧目,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她今日穿得不似他们那天出门时绮丽繁复,只一袭低调轻便的绿罗裙,发髻高挽,露出莹白小脸。
径自沉思间,丰润唇瓣微抿,指尖搅动袖口。
看起来,好像是情真意切在为他想办法。
身旁人安静太久,卫阿宁以为谢溯雪不开心,便安慰般拍拍他手臂:“没关系,会有办法的。”
一路闲聊,不知不觉抵达北郊。
此处视野空阔,远远望去,虹桥飞贯琴江支流。
跨过虹桥后直达游园,花焰赏台已搭建好大致框架,祈愿树亦是装饰得七七八八。
侍卫们在人群中穿梭,来回指挥。
卫阿宁探头,在人群中搜寻片刻。
竟然没看到卫澜。
昨晚她回去时听管家爷爷说,卫澜这几日都没回府里,直接宿在了北郊。
见找不到卫澜,卫阿宁也就放弃了:“我们从那里找起?”
这个任务真的太高难度了。
线索全无,没头没尾的,不知从何寻起。
思索片刻,谢溯雪沉吟:“先检查一下护城屏障有无松动。”
“好。”
卫阿宁点点头。
不过她对护城屏障倒是蛮放心的。
依稀记得,这个屏障是某位大能修缮的,维持效果可达几百年。
一刻钟后。
卫阿宁拿上城主令牌,带着谢溯雪顺理成章进到阁楼。
大概很少有外人进到存储阵法基石的阁楼。
甫一踏进内室,卫阿宁便闻到一股强烈的尘土气息,“咳咳——”
收在内室的阵石悬于半空。
表面通体雪白,弥散开如月华般的淡淡光晕。
点点白茫如潮水荡漾,个中浓郁的灵气缓缓逸散。
“唔……”
卫阿宁摸摸下巴,望着那枚璀璨阵石径直出神。
滁州城四方都压着一枚蕴含极强极纯粹灵力的阵石,以供护城屏障正常运转。
只是北郊的这枚,怎么这般奇怪?
好似有些强过头了。
像是有人强行调高了它的频率一样。
不太懂阵法运行的基础,卫阿宁思索片刻,出声道:“小谢师兄,阵法基石这种运转速度,算正常吗?”
思忖几息,谢溯雪摇摇头:“不太正常。”
端详那阵法基石半晌,他开口道:“这是它的防御机制被启动了。”
嗯?
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启动了防御机制?
卫阿宁想了想,又道:“难道是因为那只带有魔气的傀儡人缘故?”
不然她想不出还有别的原因。
谢溯雪淡声:“不无可能。”
只是下一刻,他眼风掠过某一处角落时。
黑刀顺势而出,穿过窗纸,直直飞去。
室外是一条幽暗长廊,谢溯雪追了出去,持刀立于中央,环顾四周。
个中幽暗,尘埃在晃动的灯火下飞舞,灯火之外的地方却是一片黝黑。
黑暗宛若矗立于深渊的巨物,逐渐将光亮一寸寸蚕食殆尽。
卫阿宁掀帘走出内室,“怎么了?”
良久,谢溯雪出声:“有东西跟着我们。”
闻言,卫阿宁眼睫倏颤。
他没说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只单单说了一句东西……
不自觉搂紧怀中纸人,卫阿宁蹙眉道:“是人还是?”
竟能躲开他们警惕的范围。
连谢溯雪没察觉到,不动声响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眼光扫过长廊尽头的另一侧时,卫阿宁眯了眯眼。
那处似乎有一个略暗的高大黑影……
见她眸光直直凝视那处,谢溯雪轻声:“你在看什么?”
像是想到什么,卫阿宁眼睛滴溜溜一转:“小谢师兄,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角落里的那个是什么呀?”
她胆子小,可不敢一个人去。
定睛凝视她半晌,谢溯雪轻笑:“好啊。”
话音方落,他便率先迈开腿,往更暗处走去。
几息过后,那处传来少年漫不经心的声音。
“没什么东西,可以过来了。”
闻言,卫阿宁放下心来。
那应该是没什么东西了。
要是有东西的话,谢溯雪肯定第一时间就干掉它了。
卫阿宁遂毫无防备地往他身边靠近。
只是待看清面前的东西后,忽地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
“这,这,这——!”
一架惨白的人形骷髅静静矗立在阴暗角落里。
投落在地上的阴影微颤,身上尚未风化的粗布麻衣轻轻晃动。
一双空洞洞的眼直勾勾的,无声注视着来人。
哇呜!好可怕!!
这是什么东西啊!!!
这里怎么会有骨头啊!!
卫阿宁回身一跃,跳入谢溯雪怀中,手死死搂住他的脖颈。
边搂还边不忘捶他一拳,“你吓我!!!”
谢溯雪用手臂托住怀中少女的双腿,语调轻松自在:“有什么好怕的。”
更为残忍恐怖的画面,她大概都没见过。
譬如……
墙壁地面都是飞溅,满地断肢残臂,血肉脏污糊弄成一团。
明明心脏还在跳动,人却已经死了。
宛若凶案般的现场。
谢溯雪安静回想起过往的经历,一时无言。
只是……
他垂眸望向怀中人。
她似乎很害怕这种血腥恐怖的场景,连身上的色彩都变得扭曲起来。
谢溯雪默了默,用空的那只手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脊背:“没事了,别怕。”
“我不要相信你,呜呜呜——”
卫阿宁逐渐从惊吓中回神。
只是仍旧埋在他肩颈处不敢抬头:“你老是故意吓我,我胆子小,只是想让你来这儿看看有什么东西,然后再告诉我的。”
虽然也是有自己一点点的小心思……
谢溯雪:“……”
他默了默,复而又出声道:“真没有奇怪的地方,我检查过了。”
只是人族死后的遗骸,不曾有别人在其身上施展过邪术或者符箓暗器之类的。
甚至连死亡,都是很正常的死因。
窒息而死。
总而言之,是一架很安全的骷髅。
平复好心情后,卫阿宁逐渐从他身上滑下来,拿袖子轻轻擦去眼角溢出的水光。
她深吸一口气,这才转过身,视线落在那架骸骨身上。
“大人大人,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卫阿宁双手合十,边念叨着边小心翼翼朝骸骨所在位置靠近,蹲下。
她顺手从储物镯内掏出根蜡烛点燃。
明亮烛火的映衬下,骨头架子莹白无比,呈现出一种珠玉般的光泽。
在灯火下极明极亮,宛若滟滟晶石。
不像骷髅,倒更像是艺术品多一些。
“这么看起来……”
卫阿宁小声嘀咕:“居然还挺漂亮的?”
她其实接受程度还挺高的。
只要某一个点足够漂亮好看,就能忽略其他的地方。
纸人无语凝噎。
别是跟谢溯雪呆久了,人也逐渐开始变得扭曲变态起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