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切黑男二攻陷纪事》 1、第 1 章 立春过后,雾雨蒙蒙。 雨水打落太虚群山上的白梨。 昨夜下了场急雨,此刻枝叶浸满水露,风吹去,水滴簌簌坠落,宛若听得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曲。 “听闻薛师姐自苍山回来后,实力又增进不少。” 青衣弟子摸着腰间的木牌,神色期待,“等会若是能得到她指点,说不定我们的境界也能更上一层呢。” 他牵了牵身旁人的袖子,“你说是不是啊,小师姐?” 许久未能得到身旁人的反应,弟子疑惑转头,看向身侧的小人。 满树梨花下,如玉般的小姑娘容貌娇俏明媚,五官灵动。 一袭银红春衫柔软垂顺,衣襟之上的拒霜花暗纹栩栩如生。 约摸是这几晚没睡好,她眼底还有些许青乌。 眼下安静坐着,手肘乖巧支在膝盖上,掌心托住白净脸蛋,一幅睡着了的模样。 少女身侧上下漂浮的小纸人察觉到旁人问话,伸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子,使之清醒。 “嗯?!” 骤然被敲,卫阿宁一个激灵。 看清旁人后,她缓了缓气,朝他点头应话:“放心的啦,薛师姐人这么好,肯定会的。” 余光瞧见光幕上显示自己的名字,卫阿宁眼眸弯弯:“差不多轮到我了,那我先走啦,师弟回见。” 少女一双眸子明亮透彻,宛若晶莹珠玉。 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眼尾那点微垂的弧显出几分惺忪湿意。 “小师姐,别忘了比试感想哦。” 青衣弟子有些羞涩地别开视线:“麻烦你了。” 朝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卫阿宁笑盈盈地保证:“小事儿,包在我身上,你就放心吧。” 白石砌成的地板被雨水打湿,变得格外透亮明净,映出众人来来往往的身影。 卫阿宁站在队伍的后排,探出脑袋往前头看去。 光幕上虽是显示着自个的名字,但实则前方还有几人,并未轮到她。 弟子们腰间都带有一枚棕色木牌,上面刻着白漆数字。 归一剑宗内部比试每年一次,期间会给每位下玄境弟子发放一块木牌,以数字先后次序进行比试,随机抽取中玄境以上的弟子来检测下玄境弟子的修炼程度。 虽说是检测,但也算得上是前辈指点后辈经验。 视线在别人与自己木牌之间来回徘徊,卫阿宁瞥向身侧的小纸人,低声问道:“我等会是比试时假装受伤博取关注,进而唤起女主心底最后一丝柔软的同门之情,免得人设彻底没有扭转的余地,对吗?” “是的。” 纸人在空中轻飘飘打了个旋儿,慢悠悠地回道:“放心,有我在呢,保准她的气运伤不着你。” 卫阿宁两指并拢。 暗中借由纸人之眼去探查周遭弟子的气运,面色有些许凝重。 在场弟子的气运皆是淡薄不已,甚至还有些人身上的气运几近透明。 似是知道卫阿宁现在的想法,纸人耷拉着脑袋,“基石不慎丢失,书中秩序失衡,男女主的气运已然变得十分尖锐刻薄,正在无差别攻击他人命魂。” 气运与命魂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世界虽是围绕着男女主的发展而延伸,但旁人的支持亦是不可缺少。 卫阿宁收回手,应道:“我明白。” 秩序被打乱,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这些围绕在主角身边的路人甲。 小小的纸人神情哀怨,垂头丧气:“若他人命魂与气运被全部吸走,主角也会被自身气运反噬,没了男女主,这个世界会一起崩溃消失的。” 卫阿宁了然点头。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万物讲求个相互依存和平衡关系的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据纸人所说,她所穿进的这本书,名字叫《红尘道》。 主要讲述的是温柔善良的剑宗女主薛青怜与不受外界待见的合欢宗男主裴不屿,因缘际会之下彼此吸引、相识相爱。 乍一看好像个正常的轻松向甜文,然实则并不。 在小纸人的简述中,因着基石遗失,男女主过于强烈的气运便肆意横行,连带着人设都受到影响,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心怀苍生的女主变成了冷心冷情的独行侠,始终低调忠贞的男主变成了招摇高调的花花公子。 卫阿宁无奈叹气。 人怎么能…… 啊不对,系统怎么能捅这么大篓子的呢。 “你应当察觉了吧,你的身体比初来时更加虚弱了。” 纸人道:“待你完成任务,我便帮你洗筋伐髓,还你一具健康能修炼的身体。” 卫阿宁垂下眼睫,轻抚心口。 半年前,她归家时飞来横祸。 再睁眼便是穿至此处,成了这刀剑乱飞修真界中,一位同名同姓的姑娘。 原身是滁州城主之女,对修道一事一腔孤勇,不顾家人劝解,从滁州一路行至归一剑宗。 然,归一剑宗并非来者不拒,加之原身并无修道基础,便拒绝了她。 原身心有不甘寻访秘药,试图以药突破此层界限,没成想棋差一着,因承受不住秘药作用毙命。 在临死前许下心愿,希望能于修行之上能有所成长,护卫家人平安。 卫阿宁很感激能借此机会活下去。 遂一直按照她的心愿,在归一剑宗努力修炼。 只可惜那秘药虽是能让她能修炼,却也落下个柔弱体虚的毛病。 在同龄人早早晋升到下玄境五阶之时,她仍旧停留在下玄境三阶,连四阶这个小阶级都迈不过去。 无论她如何勤奋起早,始终都突破不了,寻遍医者也没个明了的法子。 “你的任务是纠正男女主人设,寻回基石,令他们重新相爱。” “并且据我所知,基石丢失后四分五裂,分散各处,离你最近的一块碎片,现下就藏于男二谢溯雪手中。” 卫阿宁点头。 她知道谢溯雪。 猎魔世家之一的谢家少家主,本书中的男二。 听闻他是谢家少有的天才,不知为何,却抛弃了传统的刀修,改投男主所在的合欢宗门下。 事实证明,天才就是天才,无论在哪都学得快。 即便是世人万分嫌弃的合欢功法,在他手上也能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来,使用起来甚至比其余道法还要来得清明。 只是…… 卫阿宁犹豫了一瞬。 传闻谢溯雪阴晴不定,心机深沉,似乎是个极其危险的人。 甚至还有传言,他笑得越是甜,得罪他的人就只会越惨。 最喜欢干的事情便是将人折磨得濒死,而后救活,如此循环往复,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碎片若是在他手上…… 卫阿宁脊背一颤。 她不敢想这个任务得有多艰巨。 太虚山初春时潮气重,加之昨夜急雨,此刻空气湿润,身侧有股挥之不去的寒意缠绕。 上台比试的时间还未至,卫阿宁朝手心哈气,内心暗暗叹息。 若她在初时加入归一剑宗便意识到不对劲就好了,这样子纠正女主人设还能有段时间缓冲。 用不着像今日这般破釜沉舟,搏取女主关注。 还是个什么以血溅唤良知的烂俗桥段。 “卫师妹怎么拿个纸人当灵宠啊?好生奇怪。” “你管人家带的什么灵宠,你不也养了块石头?” “诶,卫师妹等一下!比试期间禁止携带灵宠,随身的也不行。” 听及底下师兄姐的提醒,卫阿宁不舍瞧了眼被迫放在一堆灵宠中间的小纸人,小声嘱咐:“等我回来啊小纸,记得保佑我。” 识海顿时响起一道豪气万丈的声响:【放心,有我在呢。】 卫阿宁深吸一口气,走上圆台,朝对面那道窈窕身影望去。 女郎身形高挑,一身窄袖月白长裙,古典清丽。 模样出类拔萃,温婉眉眼中带着丝不易见的锋芒。 此刻她静默立于中央,宛若檐下那一池卷携着碎冰的岑寂春水。 正是本书女主,薛青怜。 卫阿宁还只是在刚入门时得过她的几句指点,此后便再无来往。 女主不是这处游历就是那处冒险,整天忙得不见人影。 见眼前的小人呆呆望着自己,薛青怜眼眉微蹙,严肃道:“比试之时手不执剑,是何原因?” 她垂下眼睫,内心暗自摇头。 这届的师弟妹,于练剑一事上愈发疏于锻炼了。 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沉静女声,卫阿宁回神,手忙脚乱地从剑鞘中拔出剑来。 险些忘了,女主最讨厌对比试不尊重的人。 犹记得,前一场比试,也是有个弟子被她浑厚剑意吓得脸色发白,直接认输,不战而降。 导致薛青怜接下来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卫阿宁稳定心神,行了个剑礼后振声回道:“在下为下玄境三阶弟子卫阿宁,请薛师姐赐教。” 瞧见那标准的抱剑礼,薛青怜眉梢微缓,沉声道:“上玄境五阶,薛青怜。” 末了,又按照惯例补上一句:“卫师妹,刀剑无眼,我们点到即止就好。” “噌——” 长剑出鞘,随着剑主人运剑起势,刺目剑光掠过青空,铮铮剑鸣作响。 那截皓腕挽出的剑花震落皎白梨花上的珠露,月色裙摆凌于空中,在旋身时划出道道如浪花般层层铺开的弧度。 剑式凌厉实用又不失美感。 卫阿宁眼前一亮。 若不是时候不对,她此刻真的想给薛青怜鼓掌。 真不愧是女主,使得一手绝妙的好剑法。 高台之上。 三长老捋了捋花白长须,边望着演武台上的比试,边满意点头:“青怜的剑法又增进了不少。” 待眸光瞧见与之比试的另一道银红身影时,目露赞叹,“看来这下玄境的弟子也不全都是偷懒之辈,至少这位小弟子的基本功就很扎实,你说是不是啊老二?” 二长老手执毫笔,在名册上方久久悬空,似在犹豫不决。 听着身旁人絮絮叨叨的话,他长眉拧作一团,不耐烦地随口道:“一边去,我烦着呢,今年的门派交换,轮到我们同合欢宗交换了。” 2、第 2 章 当下修真界宗门林立,门派众多。 三千大道,千人千面,若一味埋头于自我,则很容易陷入死胡同。 为此,飞升大能之一的流云岚生道君号召千宗万派之间互相交换学习,以谋求后世年轻一辈更好发展。 这般互换交流的方式效果极好,那年归一剑宗到达上玄境界的弟子数量比往年都要多得多。 听闻二长老的话,三长老一不留神,手中揪下一根胡子,疼得嗷嗷大叫。 他吃痛般捂着下巴,无所谓道:“推掉不就好了?反正他们合欢宗也不喜外人加入。” 虽说三千大道各有千秋,但实则每个宗门之间还是有鄙视链的。 尤其是以合欢宗欢喜门为首的宗门,自古到今都被众派认为是歪门邪道。 一旦轮到同合欢宗交换,各门各派都使出浑身解数,以逃掉那年的交换。 不过合欢宗同样也不喜外人进宗,遂每次都假模假样推辞一番后便答应不换。 “不可。” 一直默不作声的大长老斜斜瞥了三长老一眼,“听闻道君今年会亲自监督。” 提及流云岚生道君,众人皆是齐齐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他老人家今年怎么突然有了兴致,要来监督我们。” 二长老幽幽叹气:“合欢宗的人应当这几日就会到……” 只是还未等他说完,台上变故突生。 演武台上剑意凛然,剑影搅起狂风,惊落周遭梨花。 两道白亮剑刃相撞,猎猎剑气四散,吹起月白与银红的两道裙摆。 卫阿宁杏眼圆睁,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那只执剑的手。 怎么回事? 剑身震颤,皓腕微抖,长剑不由她控制,霎时便在手中挽出几个漂亮的转剑。 趁着二人交手的空隙中,直直带着她朝对面薛青怜最为脆弱的命门处刺去。 她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只消再近一分,便能立即了结薛青怜的性命。 可她并无夺取薛青怜性命的念头。 再说了,这下玄境与上玄境的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 目光落至手腕,卫阿宁神情一滞。 腕间连着一道几近透明的丝线,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疼痛。 她下意识回头望向案台上的小纸人。 纸人原本的豆豆眼此刻瞪得比龙眼都要大,小嘴嗡动,面上表情十分焦急,似是在说些什么。 耳朵宛若塞了一团棉花般,卫阿宁只勉强听清“气运”、“失控”、“小心”的字眼后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遥远而空灵的编钟敲击声响起,心脏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扼,身体又疼又冷,仿佛像沉入无尽深海。 无形的气压挤作一团,拼命往她这具纤细的身体钻进。 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卫阿宁身形踉跄,连握剑的手都变得酸软脱力。 涓涓鲜红细流自腕间蜿蜒流下,染红圆台上的雪白落花。 方才借着纸人探查弟子气运的视野痕迹尚在,卫阿宁强忍不适,吃力撩起眼帘,背在身后的手两指作诀,往后退了几步。 能清晰看到独属于女主的气运蓬勃向上,延展出许许多多、带着空洞眼瞳的不可明状之物。 眼仁是浅杏色,而眼白却是纯黑的。 两相颠倒。 只一眼,卫阿宁便感觉手指在无法遏制地轻颤。 灵脉中的灵力急剧消退,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眼前似乎出现了许多流光溢彩的泡沫,斑斓气泡互相堆叠,随着她的呼吸,侵肺入骨。 随着更多的泡沫出现,双眸失去焦距,眼前的景物亦是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铛——” 长剑坠地。 世界忽然暗了下来。 轻盈的银红身影似羽毛一般,失神往后坠。 跌下演武台前,卫阿宁只来得及瞧见薛青怜分外诧异的表情,以及伸出来欲拉她一把的手。 完蛋,她这路人甲的气运不会是被吸干了吧……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好像有人在叫她。 卫阿宁一时分不清是疼得生出幻觉,亦或是这所谓的主角气运攻击终于消停。 “能站起来吗?” 少年郎声线清越柔和,似穿梭在山涧中自由的风,莫名让人觉得心安。 卫阿宁浑身气力一卸,身子如同面条般,瘫软在那道温热的怀抱当中。 那点温热中,含着股有别于梨花的冷香。 连带着心脏处的不适与疼痛,也在逐渐减缓。 方才那一瞬,她还以为…… 自己要死了。 茫茫细雨又下了起来,冷白水雾弥散于空中,丝丝缕缕,萦绕于身。 周身打了个寒颤,卫阿宁缓缓掀开眼帘。 眼前绚丽的泡沫在慢慢消散。 虽是如此,眼前的景物也依旧模糊,叫她瞧不清出手助她之人。 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得那缕不知名的冷香捎带斜斜水雾,拂在脸上。 卫阿宁张了张嘴,只吐出了几个气音,“嗯……” “你的状况看起来很不好呢。” 那道声音似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犹豫片刻后还是朝她眉心处输入一丝灵力,声音依旧谦和有礼,“抱歉,恕雪冒犯了。” 体内枯竭灵脉似久旱逢甘霖,一下蜂拥而上,牢牢将那道外来灵力抓住。 恍惚中,卫阿宁只听见那道清亮的少年声响,似带着几分惊讶与好奇。 睁着眼睛太久,连眼眶都开始变得酸涩。 “你,你好……” 卫阿宁重新合上眼帘,有些费劲启唇:“我,咳咳——谢谢你,可以麻烦你扶我起来吗?” 幸得他方才输入的那丝灵力及时护住了她的心脉,此刻在快速修复体内枯竭灵脉。 雨水带走了一部分的体温,甫一接触到暖意,浑身冰凉的卫阿宁哆嗦了一下,在他的搀扶下慢慢站起,勉强稳住身形。 簌簌梨花飘落,模糊视野中,她窥见了一张陌生面容。 少年肤如白玉嘴唇嫣红,隐约可见如云墨发下垂落的红流苏耳坠,宛若疏淡水墨中的一点潋滟。 像极了从漫画中走出的少年郎,白净乖巧,宛若一捧新雪。 给人一种很好亲近、毫无侵略之感。 他们之间距离近,近得卫阿宁连他眨眼的动作都清晰可辨。 双眸大而圆润,纯澈明亮。 当中那点幽黑瞳仁,仿佛连光线都不能从中逃脱。 按理说,这般直白地盯着别人视为挑衅,可扶着她的少年却毫不介意。 甚至四目相对时,少年面上神情还带着些许惊讶,但转瞬间便恢复如常,嘴角勾起几分浅浅的弧度。 “姑娘感觉如何?” 瞧着他流畅的下颌线,卫阿宁反应过来时,五指不由得攥紧掌中薄软衣料,耳廓也有些热。 她盯着他看太久了。 卫阿宁稍稍移开目光,朝少年报以一个清浅的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敢问恩人名姓?” 视线触及对方衣袖上还留有几朵她方才攥住他时留下的血花,卫阿宁瞧他的眼神也不由得有些慌乱,“抱歉,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你叫我溯雪就行。” 谢溯雪垂眸,礼貌应答:“我是本次前来归一剑宗寻交换生的合欢宗使者。” 他的视线仍直白落在面前人的身上,好奇的表情宛若在打量一件新奇珍宝。 交换生? 使者? 卫阿宁茫然眨眼,思考片刻后才终于想起。 依稀记得前几天长老在早会上,说过这几日会有宗门前来,要与他们归一剑宗交换弟子来着。 原来是同合欢宗互换啊。 只不过…… 她又看了眼眉眼含笑的少年,不自觉歪了歪头,有些疑惑。 是叫苏雪吗? 方才光顾着看脸去了,没仔细听清。 长得这般乖巧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是合欢宗的入门标准啊。 演武台上寂静无声。 一时间,众人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没回过神来。 不远处的薛青怜率先反应,翻身越过圆台上的围栏,伸手从谢溯雪手中接过卫阿宁,“阿宁师妹,你可有受伤?” 刚刚交手之际,她还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瞧见少女的脸色有一瞬发白,而后从台上失足坠落,被眼前这位少年接住。 “这位道友不必惊慌。” 谢溯雪顺势收回手,微笑道:“她体内灵力忽然被掏空,只需休养一段时日即可无碍。” 薛青怜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几眼。 少年话语中带着真切关心,似雪山热泉中流淌的水,有股自然而然令人信服的意味。 可偏生眼神生淡得无波无澜,有些怪异。 收回目光,薛青怜转而看向依偎在怀中的纤细身影。 注意到身旁人的视线,卫阿宁乖巧答道:“师姐,我好累头好晕……” 说罢便头一歪,假装晕倒在女郎温热怀抱中,开始装睡的同时在识海中疯狂呼唤纸人:【系统系统,刚刚是怎么回事啊,女主的气运突然失控了?】 【不失控才怪呢,你没在我的庇护范围内使用天眼观测气运,被它抓到你的奇特之处了,只是……】 纸人的声音顿了顿,又继续道:【奇了怪了,按理来说,气运失衡应当不会那么快平息的。】 一旦男女主的气运因受刺激而失衡,只会吸干周边所有人的气运后才会罢休。 但刚刚在它毫无所察的情况之下,剧烈失衡的气运波动却莫名其妙地稳定了。 忆起方才气运变化的画面以及小纸人此前说过的话,卫阿宁不动声色睁开半条缝,扫了眼周遭的人。 却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基石残片在这里出现了,小纸,你该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对对对,太对了。 纸人心中大喜,继续道:【所以你要去拿回基石残片了吗?】 似是被它的话噎住,卫阿宁嘴角又是狠狠一抽,心底缓缓冒出一个问号:【我现在假装娇弱地被女主抱着,假装小鸟依人唤起她同理心的模样,合适吗?】 纸人装傻般贴在她的颈侧,十分欢快地回应:【已下线,有事请留言。】 沉寂片刻后,识海又响起它的声音:【系统检测到女主的同理心有改善倾向,你要继续努力,不可马虎大意呦。】 还未等卫阿宁回话,识海中那道装傻的声音光速消失。 【再见,这回是真下线了。】 …… 行吧。 卫阿宁暗自无奈摇头,回想起第二个任务,颇有些头疼。 基石被盗取后分裂成好几片,可皆无准确的指引。 眼下唯一有线索的一块基石碎片,就藏于合欢宗的谢溯雪手上。 她目前只知道这片,其余的两眼一摸黑,毫无头绪。 方才救下她的那个名叫苏雪的少年,好像也是合欢宗的,说不定他认识谢溯雪? 思及此,卫阿宁悄悄睁开一只眼,偏头从人群缝隙中去寻他。 少年郎松形鹤骨,颀长挺拔,白皙手背上还留有几朵她攥住他时留下的小小血花。 清风徐至,拂起他脑后乌黑马尾。 似有所感,一身白袍的少年忽然转过头。 在触及至她的眼神时,他只诧异一瞬,旋即唇角弯弯,无声报以一个礼貌的笑。 卫阿宁立马缩回脑袋。 耳根顿时浮起一片偷看当事人被抓到的薄红。 他好心救了她,不仅如此,态度还十分温和,看起来应当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或许能从他口中打听到一点谢溯雪的消息…… 吧? 3、第 3 章 “你这招借花献佛,真的能行?” 纸人黑豆豆般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似有几分疑惑,“这都半个月过去了,现在才去道谢,会不会没什么诚意。” 山色空濛,絮雨如丝。 太虚山这几日都在下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纸人打了个哈欠。 早晨它见卫阿宁起得这般早,还以为是准备勤加修炼呢。 没想到竟是蹲守在归一剑宗的食堂门口。 霜白飞花晕开雨幕,白梨花似珠帘般朦胧了不远处的客舍。 “怎么就没诚意啦?” 小心翼翼避开沾染晨露的花枝,卫阿宁提着裙摆,步履轻快,往归一剑宗的客居舍走去。 她护住怀中食盒,理直气壮地回道:“这里的肉花了我的钱,这里的菜也花了我的钱,而且我还亲自来送饭,怎么就不算诚意了……” 只是说到最后,语气变得愈发没底。 谁知道女主的同理心唤醒后会这般负责,她这半月都被薛青怜拘在房中,严加看管,连吃饭都恨不得喂到嘴边。 俨然是把她当小孩子来养了。 今天可是好不容易逮着空档跑出来的。 忆起那天回房后,卫阿宁就忍不住浑身一哆嗦。 任谁醒后,看到几十双眼睛齐齐盯着自己嘘寒问暖,都会吓一跳的吧…… 她没事都要被吓成有事了。 今日在食堂用膳时,她听别的弟子说,交换生的人选已经选好,合欢宗的使者这两日便会启程离开。 卫阿宁震惊得都来不及思考,当即便跑去食堂后厨处,同厨子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问出送饭的弟子是谁。 紧接着便在路上‘偶遇’了那名弟子,趁其不备打晕了他。 “要不是长老们不给随意接触外人,我用得着搞这么复杂吗。” 卫阿宁撇了撇嘴,随手拨开小径上横斜的花枝。 也不知是哪来的规矩,弟子手册上只含糊其辞地提了一下不能随意接触外人,但平日里并不妨碍弟子交友一事。 偏生是合欢宗的使者来到剑宗后,这条规矩便被耳提面命,绝不能违反。 如若有弟子违规,轻则思过堂内闭门思过,重则逐出归一剑宗。 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剑宗弟子接触合欢宗的人。 卫阿宁:“……” 歧视得不要太明显啊! 再比如手上食盒最底层的地方—— 清汤寡水、只有几块炒鸡蛋的鸡蛋汤,以及淡得只剩下水的小米粥,还有那格外寒酸的酸黄瓜。 看得卫阿宁牙都酸了。 要不是她平日在食堂吃香的喝辣的,知晓归一剑宗食堂厨子的手艺,以及种类繁多的菜式,还真不敢相信。 原来合欢宗风评在归一剑宗人心里,居然是这般差劲的。 随着客舍越来越近,一人一纸也随之停下吐槽的心思,变得安静。 金芒渐盛,小溪弥漫着温热水汽。 梨花瓣瓣飘落,客舍镶嵌在如轻纱般的白雾后头。 卫阿宁挎着食盒,围着客舍走了一圈,也没发现那个名叫苏雪的少年住所。 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奇怪,不在客舍吗?” 这么早,他会去哪里了? 纸人打了个哈欠,甚是困顿。 趴在她肩膀上一动不动的,“会不会是在后山?毕竟太虚山的九溪烟梨景色一绝。” 卫阿宁听着也觉得有道理,哼哧哼哧爬上山头。 山顶之处立着一座凉亭,红漆斑驳,几盏浅色灯笼挂在亭角,随风摇曳。 瓣瓣白梨飘落,红白相衬,映得亭台风姿不减,徒生出几分清幽之感。 卫阿宁定睛一瞧。 凉亭的一角果真站着那位名叫苏雪的少年。 乌发白袍,腰配黑刀,斜倚在栏杆之上,肩膀上还停留着只小山雀。 山雀似乎并不怕他,甚至还大胆用短喙啄着他耳坠垂下的红色流苏,反倒是见她来了,“嗖”的一声飞个没影。 有些可惜地瞧了眼那飞走的小雀,卫阿宁松开口袋里攥着碎米粒的手,提着食盒朝他招手,扬眉笑道:“苏雪公子!” “你来找他,合适吗?” 纸人贴在她耳边小声道:“被长老发现怎么办。” “怎么就不合适了?” 卫阿宁也小小声回应:“反正我也没打算在归一剑宗一直呆着。” 根据原书下一个剧情点显示,薛青怜被选为了交换生,即将前往合欢宗交换学习,在此期间认识了男主裴不屿。 女主要去合欢宗,那她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不然还怎么给他们扭转人设呢。 在此期间,先提前交个合欢宗好友探探路,也省得到时候摸不着头绪。 最重要的还是能不能探出谢溯雪身上准确的基石消息。 其实她还有一点私心,专门挑吃饭的时候来找苏雪公子。 长辈们常说,饭间闲聊最是容易敞开心扉,说不定就能问出谢溯雪一点消息了呢。 纸人黑豆豆的瞳孔骨碌碌一转,也随着卫阿宁看向对面的人。 目光触及少年人时,它敛起面上神色,内心无端生起几分焦躁。 总觉得这小子时常带着笑意,像极了不怀好意的模样。 只可惜基石被盗后,也一并带走了它的一部分数据,导致它现在只对大概的剧情有个模糊印象,对书中具体的细节并不清楚。 “是你?” 谢溯雪瞧着她,面上表情似有些惊讶。 卫阿宁毫无羞涩之意,直直对上他的目光,脸上挂着明灿灿的笑:“那天还未来得及同公子道谢,便被我师姐带走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摆好食盒中的丰盛菜式后,她径直坐在石椅上,仰头看向他:“我叫卫阿宁,是这归一剑宗的下玄境弟子。” 卫阿宁打量谢溯雪的同时,后者亦在安静端详她。 微风轻抚,吹动她乌浓发间的素色饰物,绢丝制成的花瓣轻薄柔软,闪动着若隐若现的光华。 这小姑娘生得一双会说话的盈盈秋瞳,生动得似枝上黄鹂一般,叽叽喳喳的。 能从那双眼眸中看到毫不掩饰的打量,却又不惹人生厌。 与之相识不过数日,谢溯雪却对她很是好奇。 好奇为何只她一人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便会满室缤纷,色彩极为浓烈。 很多年来,他都不能正常视物,所见的颜色无非也就只有黑白灰三色。 只可惜这归一剑宗似乎并不欢迎合欢宗,处处限制,而他自然也就没什么机会能去见这姑娘一面,用以验证自己的好奇心。 念及此,谢溯雪亦是随她一同落座,颔首应了一声:“卫姑娘。” 清且淡的嗓音,似冰消雪融。 “今日是我来送饭,方才我找了你好久都没找到,转念一想,肯定是在山上。” 卫阿宁托腮看他,露出几分笑容来,“看来我猜得没错,归一剑宗的九溪烟梨风景不错吧?听说还有很多人专门花银钱进来看呢。” 这事卫阿宁倒也没有说错。 每逢立春多雨雾时节,太虚山上的白梨林便会笼罩在九条溪流共同氤氲的水汽当中。 远处瞧着不太真切,但走近了些,便会有股拨雾见花的朦胧美感,甚至还衍生成归一剑宗的一处卖点,每年都能赚上一大笔银钱。 安静观赏枝头的白梨片刻,谢溯雪抬眸看她一眼,“归一剑宗确实钟灵琉秀、灵气浓郁,人杰地灵,不失为一块宝地。” 他的眼瞳极黑极深,寡淡漠然,却又在对上她的视线时生出了几分亮来。 目光在桌上吃食和少年脸上游移不定,卫阿宁很是大方地道:“早饭凉了就不好吃了,公子可要快些趁热吃。” 归一剑宗送来的吃食实在是过于小气,她用银钱又额外买了些肉食与米。 此刻搭配在一起,看着也不算寒酸。 谢溯雪捏着瓷勺,搅动碗中粥水,轻轻笑了笑:“卫姑娘也一起吧。” “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语推托,但动作上,卫阿宁还是很自觉地拿起最大的那个肉包子,塞入口中。 咸香肉汁在唇舌间流转,抚慰了肚内叫嚣的五脏府。 来时走得急,听到合欢宗的人要走时,她连早饭都没吃几口便立马冲了出来。 方才还爬了一座山,此刻早就腹中空空,能强撑这么久,全靠她一腔毅力。 三除两下填饱肚子,卫阿宁便同少年东拉西扯,聊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对了苏公子,你们合欢宗的使者只有你一人吗?” 双手乖巧叠在膝上,她眼巴巴地瞧着少年,“还有别的人吗?” 要不是躺了半月,对外界消息闭塞不通,也不至于用这般迂回手段来问他了。 “非也,我是随裴师兄一道来的而已。” 谢溯雪放下长勺,缓缓解释:“随行一共有五人,师兄师姐的具体名姓我就不太清楚了。” 他顿了顿,似有些腼腆地垂眸,继续说道:“我不太分得清楚人的相貌。” 出现了! 是男主裴不屿! 卫阿宁有些紧张地抓紧绵软衣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苏公子知道这次归一剑宗同合欢宗都交换了谁吗?” 不消说,其中定是有薛青怜的。 “约摸是三位吧,好似那天抱你离开的薛师姐也在其中。” 如愿以偿在少年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卫阿宁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蹙起蛾眉来。 真奇怪,她分明是在名册上填了自己名字,怎么却没有她的? 鉴于合欢宗的风评,归一剑宗本次自愿前往合欢宗当作交换生的人,不说寥寥无几,至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完全不似师兄师姐口中说的那样,同刀宗交换时那般热闹。 薛青怜是女主,她自是有自己的固定剧情要走,但为何却没有她呢? 卫阿宁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只思考一下后便不再拘泥这其中的缘由。 名册上没有她的名字,她还不能自个行动,偷偷溜去合欢宗吗? 青山不就她,她自去上青山。 如此想着,卫阿宁顿觉心情愉快,连带着桌子上略显寒酸的吃食都看顺眼了。 诚如秀色可餐这一词所言,这位苏雪公子不仅长得好看,甚至连咀嚼吞咽的动作都不急不缓,不发出一丝声音,十分安静。 即便是被人这么瞧着,他用饭的动作也不会因旁人的注目而受到干扰。 只是…… 视线触及一动不动的肉菜时,她还是有些疑惑,出声询问:“苏雪公子是不喜欢今日的菜式吗?” 谢溯雪放下木筷,点头应道:“贵宗的吃食很好,甚至还很是贴心地按照合欢宗的标准来招待我们一行人。” 嘶…… 卫阿宁不禁咂舌。 这合欢宗内的吃食是得有多寒碜,才会让他觉得这点清汤寡水的东西好吃啊? “啾啾啾——” 桌上落下一团暖乎乎的毛团。 小山雀去而复返,豆豆大的黑眼睛提溜提溜地转。 还甚是可爱地朝她歪了歪脑袋,啾啾几声,看得人内心一软。 卫阿宁顿时喜上眉梢,从口袋中抓出一小把的碎米粒,正欲放至桌上给它时,对面的少年却是低低说了一句话。 “别动。” 4、第 4 章 “别动。” 正欲喂鸟的动作一顿,握着米粒的手下意识悬在半空中,卫阿宁稍稍抬头,望向对面的谢溯雪。 视线相撞的瞬间,少年薄唇微动,像是在给她做了一个口型。 “小心——” 然而下一刻,似有什么看不见的无形屏障在身边蔓延,随之而来的,便是在背后用力狠狠推她一把的力道。 尚来不及反应,卫阿宁一个踉跄,被推进黑暗当中。 天边一轮满月,徐徐而至的夜风吹动银红裙摆,荡开层层涟漪。 无端被推进黑暗,卫阿宁缓了一会儿才往四周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高悬的圆月以及一望无际的丘陵,丘陵上的梨树轻摆,摇出道道如浪花般的波涛。 少年与山雀皆被隔绝在外,这片空间寂寥得宛若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她此刻就站在山顶。 除却风声以外,就没有旁的声音了。 卫阿宁不慌不忙地席地而坐,甚至还从腕间的储物镯中取出一个鲁班锁,自顾自地玩了起来。 这鲁班锁是薛青怜嫌她休养时过于无聊,随手做了些小改动后给她解闷玩的。 木头制成的小玩意极其好玩,算上前天与大前天,还有昨晚,足足耗费了她几天,都没找到法子解开。 “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纸人从她肩膀处站起来,颇为无奈地瞧着被玩得凌乱的鲁班锁,“就不怕出不去?” 白皙指尖因长时间的磋磨而微微泛红,卫阿宁放下手中的鲁班锁,又从镯中掏出一本封面翻得有些起毛的书册。 她翻开书册的第一百零五页,指着上面的梨花妖举手道:“这题我会,纸人老师。” 妖分善恶,其中只有少数的妖会逆天道修炼,此为恶妖。 但大部分的妖都与人没什么差别,所以妖族与人类修士亦是能友好相处。 在归一剑宗生活的梨花妖,自然也不会伤人,顶多也就是给弟子们撒个花雨,被人折花枝生气后将人拉进幻境中,令其闭门思过几刻钟。 诸如此类,数不清的小脾气。 “……综上所述,可能是我今天早上没跟往常一样赞叹她的美貌生气了,我回头给她道个歉就没事了纸人老师,不用担心。” 卫阿宁把书扔回储物镯,继续拿起鲁班锁摆弄。 “阿宁,不太对劲……” 纸人望着不远处氤氲而聚的黑雾,戳了戳她的脸颊,“你别玩了,快看那里!” “能有什么奇怪的啊。” 卫阿宁嘟囔了几句,遂掀起眼帘,往远处望去,却在看到那团不明物体时,黛眉拧成一个川字。 那不是…… 半月前在薛青怜身上看到的、不可名状的眼瞳吗? 但此处的眼瞳似乎只有个形,只起到一个恫吓人心的作用。 眼瞳化为黑雾迅速膨胀开来,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在膨胀激昂到最大程度后化作一把巨斧,朝她们急速袭来。 “阿宁,快躲开!” 纸人贴在她耳旁大叫。 卫阿宁猛地往后翻,落至一处空地上,喘着粗气回应:“不用你说我都知道啊,小纸你别喊那么大声,我耳朵要聋了!” 巨斧似有自我想法一般,所过之处,似锐不可当,砍倒大片大片梨树。 卫阿宁眸色沉沉,手中抽出贴身佩剑。 好眼熟的黑雾,好像在某个授业老师的课堂上见过,但当时在打瞌睡,以致于现在死活想不起来。 该死的,脑子你快想起来啊脑子! 卫阿宁拍了怕脑袋,凝神聚气,在巨斧回头,下一秒来袭之前,持剑横扫了过去。 剑锋悉数挡下攻击,巨斧也就瞬间化为无数小刀,往四周飞去。 飘荡在空中的白梨花瓣停滞了一瞬,随即席卷成球,变得发狂起来。 “阿宁,锁五感闭六识!默念清心诀!” 幻境之外,忽然传来薛青怜的声音。 “师姐!” 卫阿宁怔愣片刻后回神,忙朝外头大喊:“这梨花妖幻境内似有奇怪的东西!” “我知道,你先按我说的去做,快点。” 知晓薛青怜不会害自己,卫阿宁按照她的话去屏蔽五感六识,心中默念清心诀。 “唰,唰,唰……” 不知从何处来的雨声不绝于耳,即便她封闭五感六识,亦是永无休止般纠缠于耳。 “贱种,想逃?你不可能逃得掉。” “要怪,就怪你娘吧。” 虚空中,如梦魇般的声响接连不断地响起,卫阿宁捂住耳朵,身体下意识蜷缩成一团。 好吵—— 都杀了—— 把他们全都杀了—— 这样的念头骤起,卫阿宁猛然一惊。 但没等她理清那些纷杂繁乱的思绪,天空忽地破开一道白幕。 身后是重重没有五官,狞笑着的黑影。 “贱种,你想逃到哪里去……” 它们桀桀桀地笑着,低声呢喃着一个模糊的名字。 只不过卫阿宁没听清,她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先于意识,往白幕那处跑去。 地面泥泞湿滑,梨林笼罩在一片烟雨中,俨然是归一剑宗的九溪烟梨之景。 不知被从何处伸出的树枝一绊,她重重摔倒在地,吃了满嘴的泥水。 口腔内顿时升腾起潮湿苦涩的气息。 “呸呸呸!” 嫌弃地吐几口,卫阿宁摇了摇头,再次起身往白幕那处跑去。 肩上忽而被股难以挣脱的力道抓住。 “抓到你了!” 身后桀桀桀的笑声未停,“你逃不掉的……” 一道雪亮刀光破开虚空,从远处疾驰而至而至,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 那刀光实在太快,快得人眼都无法捕捉,笑声只“桀桀”了半个音节,便消散在原地,连带着周遭的梨林雨。 得,得救了…… 卫阿宁使劲眨了眨眼。 眼前的景色恢复如初,她还是坐在椅子上,维持着伸手的动作,而那只山雀却是不见踪影。 那些狞笑的黑影全都消失不见了。 薛青怜踩在薄薄的剑身上,从远处御剑飞来。 她衣袖一扬,轻剑顿收于手中,面上担忧之色凝重,“阿宁,你有没有事?” 卫阿宁茫然眨眼,不太确定地回道:“大概?也许?是没事的?” 那道不知从何处来的刀光救下了她,除去身上变得冷了些,好像还真没什么事。 连方才摔倒在地时吃的满嘴泥水苦涩味,也全都消失了。 “那就好,回头你去找医堂的医师瞧瞧。” 薛青怜松了口气,正欲说些什么时,却忽地听到声声悲泣。 女声哭腔浓郁,婉转凄凉。 此刻随风飘扬几里,幽幽落于众人耳畔。 “该死的,哪个王八蛋把我的花给摘了呜呜呜……” “我新长出来的花啊!那是要送给我妹妹的礼物,天杀的!我好命苦哇……” “命苦啊,啊——” 女妖面容洁白,清丽五官上沾满泪痕,此刻蹲在地上,语调拉得老长,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薛青怜默默看了身侧的少女一眼。 卫阿宁一愣,双手藏在身后,“我可没有摘她的花。” 还真是冤枉她了,她可没摘过归一剑宗里的花,如果说狗尾巴草也算花的话,那当她没说。 面上若无其事,但实际上卫阿宁还是有些心虚地往谢溯雪背后凑,“苏雪公子谢谢您,麻烦帮我挡挡,别让我师姐看我了……” 又看了她一眼,薛青怜无奈笑笑,抬脚往那哭得梨花带雨的花妖处走。 安慰几句后,那梨花妖便捧着几贯银钱欢天喜地地走了。 只不过花妖走了,薛青怜却仍旧站在原地,看着掌中的东西出神。 见她许久未见回应,卫阿宁不免得有些担心,遂探出半个脑袋问道:“师姐?怎么了吗?” 薛青怜从不远处走近,“阿宁,你在幻境中可有见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 与纸人对视了一眼,她略微停顿,思考片刻后才出声道:“我在里头见到一团奇怪的黑雾外,就没别的了。” 身着晴山蓝劲装的女郎沉默蹙眉,默了默,将攥着的掌心摊开,“你瞧这个。” 卫阿宁偏头朝她掌心望去。 掌心中铺着一层细薄的白布,几朵萦绕着漆黑不详气息的梨花就这般安静躺在中央。 雪白花瓣在气息的浸染下,由原本的艳丽朴拙变得诡魅漆黑,浮现出一层浅浅的黑色纹路。 有些眼熟,但不记得了。 卫阿宁冥思苦想,却不得答案,手指在腕间的镯子上摩挲着。 见她的手偷偷往储物镯中伸,想必是掏书去了。 纸人:…… 孩子,那是魔纹,前几日在识万物课堂上,夫子刚教的。 小纸人贴在她耳侧,正欲出声时,却被突然响起的一道轻快的男声打断。 “连魔纹都不识得,你们剑宗的识万物夫子是怎么教的书。” 二人循声望去。 只见梨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道身影。 瓣瓣白梨轻旋,落于来人的蟹壳红绸衫上。 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那张无暇色相,一双眼眸宛若湾湾含情春水,清艳动人。 以及…… 各种叮叮当当的金玉相撞之声,似生怕旁人不知晓此处有个移动钱庄。 卫阿宁第一印象便是…… 这男的好骚包,该不会就是男主吧? 想到这里,她偷偷看了眼身旁的少年。 他似没什么精神一般,懒懒地靠在漆柱上。 长睫微垂,几缕鬓发随着柔风拂过脸颊,露出清减的侧脸来。 与方才好相处好说话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透出些许厌世的孤寂感。 似感应到她的目光,谢溯雪回神,浅浅一笑:“这便是我先前同你说的,裴不屿,裴师兄。” 哇,居然还真是男主! “喔……” 卫阿宁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再回神时,那厢的气氛不知何时变得剑拔弩张。 利落收起从花妖手中得到的白花,薛青怜冷冷瞧着来人,表情似有些隐忍的怒气,“裴不屿,你来做什么?” “若不是我来,还真不知你们这剑宗,防守如此松懈呢。” 修长如梅骨的手搅着胸前发尾,裴不屿忍俊不禁,抿唇轻笑道:“竟是让魔气混了进来呢,小青怜。” 薛青怜处理好那朵被魔气浸润的白花,神色淡淡,“你这嘴吐不出象牙,吐风凉话倒是挺快的。” 青年气急:“你说谁是狗?!” “谁应了,就是说谁呗。” 瞧着薛青怜同往日里迥然不同的表情与反应,卫阿宁沉默片刻,默默拉着身侧的谢溯雪,远离这个硝烟弥漫的无声战场。 书中的因缘邂逅,竟是这般的因缘邂逅…… 5、第 5 章 初春的归一剑宗游人如织,枝头淡白的梨花层层叠叠,到处都是一片泛着香气的雪海。 霞光透过乳白色的云层,给地上的人群勾勒出一层金边。 “诶?所以那便是魔气吗?” 往前迈的脚步忽而一顿,卫阿宁扭头瞧了眼,“可魔气……是怎么溜进归一剑宗的。” 少年闲庭信步,行在身后。 回头的瞬间,她忽而瞥见他颧骨上,有一颗颜色极浅的小痣。 澄澈日光似乎格外偏爱那点小痣,为那张净若初雪的脸平添几分绮丽之感。 若非日光强盛,她可能还注意不到这点。 卫阿宁歪了歪头。 修真界人魔妖三族互相对立,但并不干涉。 魔族没有普世情感,生来只为厮杀以及追求更高的魔力,为此一直都试图屠尽人与妖二者族群,占据整个修真界资源。 但几百年前,魔族不知为何缘由销声匿迹,因而当下修真界便只剩下了人族与妖族。 最大的障碍消失,你奈何不了我,我揍不过你,倒不如大家各退一步,人族与妖族也就这么放下偏见,和平共处到现在。 懒懒感受久违的日光,谢溯雪也学她那般,歪了歪头,“许是附着在活物身上进来的。” 归一剑宗的护宗大阵不说第一,起码也是前三,作为大阵最基础的隔绝魔气功能,自然也不在话下。 “你是说那只山雀?” 卫阿宁杏眸圆睁,思考片刻后,她眼前一亮。 语速飞快,说话如倒豆:“护宗大阵虽能检测到魔气潜入并加之制裁,但对人族与妖族的气息并不设防,倘若魔气借助那只山雀的气息掩盖自身的话,这般也能混进来!” 当下年轻一代基本上都没见过魔族,对魔族的那点了解仅限于书籍,以及每个宗门的识万物夫子口中。 想明白其中的门路后,她眸底光彩熠熠,比兰夜节中的花灯都要亮几分,连带着身上的色彩亦是极为浓烈。 “卫姑娘一点就通。” 谢溯雪眸光微动,好奇地指着她身上衣裙的纹样问道:“冒昧问一下姑娘,此物是什么?为何它的颜色有点像……” 似一时找不到形容词,谢溯雪顿了顿。 想起初遇时她在他手背留下的血痕,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血?” 卫阿宁还沉浸在自己没有上课偷懒打瞌睡,依旧记得夫子教授的知识而庆幸的状态。 听到他声音时表情一愣。 待瞧见他所指位置是自己身上的衣裙纹样时,她语调轻快地为他解惑:“不是血啦,这个颜色的名字叫银红,唔……” 但只是这般抽象地说出名字好像也不大让人听得懂,苏雪公子还是一脸疑惑的表情。 眸光落至胸前衣襟上的木芙蓉时,卫阿宁灵光一闪,指着它道:“银红就是木芙蓉花的颜色。” “原来木芙蓉便是银红色的吗。” 谢溯雪了然点头,面上也露出几分更为真切的笑容,“感谢卫姑娘解惑。” 纸人趴在小姑娘肩头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张纸片。 它如临大敌般,黑豆豆的眼中满是警惕。 眼前这少年虽是笑得温和,但这份笑容不达眼底,眸中依旧是一片漠然的冷意。 表情也并不全然是高兴,反而看到新鲜猎物的兴奋。 它不喜欢他,但阿宁好像很喜欢他…… 纸人还未收回视线,耳边却响起了卫阿宁含笑的声音:“你也别卫姑娘卫姑娘地唤了,大家都叫我阿宁,你也这般叫我吧。” 这位苏雪公子似乎对色彩不太清楚的样子。 卫阿宁眼眸一转,不经意间提道:“苏雪公子以后想知道更多颜色的话,可以来找我呀。” 这不就能多了解了解了呢,顺便还可以打听打听谢溯雪的事情。 好机会啊。 卫阿宁悄悄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你真棒。 “那就却之不恭了。” 谢溯雪从善如流,薄唇勾出浅浅的弧度:“阿宁。” 只单单两字,却给他说出一种痴缠暧昧的音色,宛若在糖霜中滚上一遭,沾染香甜的气息。 纸人:?? 你小子勾引谁。 它木着一张脸,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过是走神一会儿,怎么二人的关系突飞猛进,突然就拉近这么多了呢?! 看了眼卫阿宁,见她还是自顾自踩着方砖,好像没听出他话中的音色。 纸人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多个朋友多份力量嘛。” 行走江湖出门在外,怎么能少得了朋友呢。 她挑着方砖格子的中央往前走,笑盈盈地回头去看他,“说不定以后各大宗派联合历练,有不懂之处,我还需问一下你呢。” 小纸人小小的脑袋有一瞬发白。、 合欢宗一向不与外面的宗派联合历练,这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卫阿宁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见远处一蓝一红的身影走近。 是薛青怜跟裴不屿。 二人还未走近,她便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金玉相撞之音。 纵观整个合欢宗使团,唯有男主裴不屿一人高调张扬,招摇过市。 随着金玉相撞之音的,还有一阵低低的争吵声。 “裴不屿,你给我收敛点,这里不是任你撒野的合欢宗。” “怎么了嘛小青怜,多年不见,你变得更凶了,我不过是找你叙叙旧罢了。” “谁跟你多年不见了,少套近乎,我同你不熟。” “小青怜好狠的心呐,你好歹是裴某的未婚……” “你等着,马上就退。” …… 卫阿宁与肩上的纸人对视一眼,默默往旁边挪动脚步,试图离那两人远一些,再趁机找空隙溜走。 只可惜企图还未得逞,那厢的薛青怜瞧见她同谢溯雪呆在一起的画面后,立马甩下身后的裴不屿,大步往前。 “宁宁!站住!” 正欲弓腰蹑手蹑脚往树后躲的卫阿宁闻言一震,霎时收回了手。 她假装若无其事般拍了拍衣裙上不存在的灰尘:“啊哈哈哈,是青怜师姐,好久不见呐。” 薛青怜面色复杂,看了她许久,语重心长劝道:“宁宁你还小,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知道外头某些宗派某些小白脸的手段……” 看似好心劝告,实则话有所指,指桑道槐。 虽是说给她说的,但却是说给裴不屿听的,就差没明指着合欢宗骂了。 卫阿宁缩着脑袋,不敢吱声。 生怕战火绵延到自己身上。 其实她对合欢宗倒是没什么成见,无非是修炼手段不同,你情我愿的事情罢了。 “小青怜,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裴不屿一把将手臂搭在身侧少年的肩上,“好歹我这脸可是用银钱养出来的,比旁人白些也很正常,你说是不是这理啊,溯雪师弟。” 谢溯雪不置可否。 只稍稍侧过脸,无言注视着外头的梨花。 大抵是天晴景好,衬得他唇角处的笑容愈发乖巧,几抹暖意尽显。 “是这个道理也没……” 卫阿宁下意识想搭话。 触及到薛青怜极凶极狠的眼神,她摸了摸发痒的鼻尖,眼神四处乱瞟,将那个‘错’字咽回肚子里去。 没等卫阿宁反应过来,薛青怜便径直绕过那两人,将她带离那片梨林。 霞光褪去,天际隐约可见一轮清月轮廓。 一路同归,随处可见缤纷落花,铺满了地上的青色方砖,叫人只觉漫步于漫天花雨当中。 卫阿宁低头挑着方砖的中心点往前走,手指仍旧在鲁班锁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 晖光下澈,照在她敛眉沉思的脸上,粉腮微微鼓起,连鼻尖处凝出细小汗珠都未曾发觉。 “宁宁……” 目光在少女毫无所察的小脸上逡巡一圈,薛青怜内心轻轻叹了一口气,遂止住话头,将掌心中的纸条收入袖中。 想起方才裴不屿同自己说的话,她微微蹙起眉头。 “此次前来归一剑宗,是因合欢宗内检测到微弱魔气出没,魔族重现人间,你应当知道是何等大事。” “兹事重大,为免打草惊蛇,本次交换生选了你前往合欢宗。” “诶诶诶,先别打我!这事是两宗掌门亲自拟定的,并非我一己私欲好吧,有红印文书为证。” “这件事越少人知情越好,免得引起恐慌,掌门吩咐我们暗中调查,千万不要声张。”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卫阿宁抬头,顿时便撞进薛青怜欲说还休的眼神当中。 停了摆弄鲁班锁的动作,她开口问道:“怎么了吗师姐?” 心中思虑散去,薛青怜摇了摇头,“没什么。” 默了默,她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长剑来。 那乌剑通体漆黑,剑刃刻有繁复花纹。 在日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一看便觉非寻常之物。 惊得卫阿宁连怀中的鲁班锁掉在地上都不知晓。 “我被选为交换生这一件事,你应该都知道了,明日就会启程前往。” 将剑往前递了几分,薛青怜温温柔柔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小姑娘,轻声道:“上次比试,你的实力有目共睹,相信很快便能晋升为中玄境。” “本来还想等长老宣布中玄境弟子名单后,我再赠你礼物,亲自领你修习剑式。” “不过我明日就要走了,这份礼物索性便今日赠予你吧,除此之外,我会拜托另一位同属上玄境的师姐教导你。” “那位师姐的实力与我不分上下,她性情温和,教导有方,你不用担心没人带你修习。” 卫阿宁觉得难以形容现在的感觉。 长这么大,还未有人送过礼物给她。 更何况是这般珍贵的礼物。 茫然眨了眨眼,卫阿宁有些不知所措地搅着衣角。 她鼻头酸酸涨涨的,不知该用什么反应去面对,“师姐……” 发顶处传来一阵轻柔的力度,温热指腹似有若无地拂过眉尾,带着些许的痒意。 掉在地上的鲁班锁连同乌剑一起,被塞进怀中。 卫阿宁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平复胸腔内的悸动。 这半月来,女主对她的好历历在目。 即便不是为了撮合男女主在一起,她也不想这般好的人被气运反噬。 卫阿宁掀起眼帘,期期艾艾地瞧着薛青怜问:“师姐,我跟你一起去合欢宗,可以不……” 还未说完,女郎便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 “不可以。” 似乎觉得这样子的语气过于生硬,瞧见少女似荔枝壳般湿红的眼眶时,薛青怜缓和了一下面上表情,“宁宁,你乖乖呆在剑宗,等事情结束了我再回来教你,好不好?” 腰间的灵佩亮了一瞬,薛青怜拿起看了眼后匆匆安慰她几句,便御剑离开梨林。 望着蓝衣女郎急急离开的身影,卫阿宁搂紧了怀中的乌剑,暗自出神。 她方才跟纸人言之凿凿,说离开很容易。 可实际上,归一剑宗的进出制度极其完善,弟子们若想出门游玩的话,禀告一下宗门即可。 偷溜? 门都没有。 脚边的草丛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猫儿陡然从中钻出,咕噜噜打着滚。 似看到小姑娘怀中的新鲜玩意,它长长“喵”了一声,欲踱到她怀中抢来玩。 没留神的卫阿宁被猫儿猛地一撞,鲁班锁脱手滚落在地。 “诶!那是我师姐给我的!坏猫!” 猫儿自知闯了祸,尾巴一摆,钻进另一处草丛,只露出两只眼睛瞧她。 卫阿宁忙跟着往远处滚的鲁班锁追去,捡起后拂去木头上沾到的灰尘。 全部检查一遍后,除了有个木块被石头磕到拨开以外,并无其他的损坏。 “还好还好,没摔坏。” 她十分珍惜地把鲁班锁放至手中端详,只是在看到那处异常后忽然沉思起来。 收好鲁班锁,卫阿宁试着以那个木块为始,拨弄起其他的机关。 木块由原先的纹丝不动,到后来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咔哒”一声,原本固若金汤的鲁班锁被彻底拆成零碎木块。 像是想到什么主意一般,卫阿宁眼前一亮。 那个被拨开木块,正是她方才带苏雪公子远离战场时,他无意间提了一嘴的位置…… 见小姑娘并无责怪的意思,躲在草丛中的猫儿钻出一个小脑袋,朝她讨好般“喵”了几声。 卫阿宁兴冲冲地从储物镯中摸出几根小鱼干,放在猫儿面前,撸了一把它厚实的颈毛,“好猫猫,你可真是我的幸运咪咪!” 猫儿呜咽了几声,随即舒舒服服地啃着嘴中的小鱼干。 吃饱喝足后,顺从躺倒在地,露出白中带粉的肚皮。 不远处的巡逻弟子轻咳一声,“那边的客人,请不要随地乱扔垃圾哈。” “知道了知道了!”卫阿宁哼着曲子,抱起小猫。 苏雪公子看起来好像很懂阵法的模样,说不定能参考一下他的意见? 6、第 6 章 初春时节,金乌出现的时间逐渐提前,白昼渐长,但落日后,天却黑得更快。 回去后,卫阿宁迅速收拾好行李,一股脑地扔到储物镯中。 眸光触及到暗处的一个小木牌时,卫阿宁顿了顿,转而从抽屉处抽出三柱细香。 这木牌是她刚来时偷偷避开旁人耳目,为原主刻的。 黑暗中,细香升腾出几缕青烟。 卫阿宁低眉垂眸,双手捏紧香骨:“对不起啊另一个宁宁,我有个很重要的任务在身。恐怕不能如你愿,在归一剑宗好好修炼了……” 可拯救世界什么的,说出来感觉好中二好羞耻。 卫阿宁抿了抿唇,小小声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好咱们爹爹,爹爹他绝对不会少一根头发的,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纸人甚是疑惑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措。 虽说原主是不在这修真界,但又不算彻底死了。 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原主的魂魄应当去往二十一世纪卫阿宁的躯壳中,重活一遭。 纸人摩挲着下巴,所有所思。 这个时间段,原主估摸是已经在骂骂咧咧地奋笔疾书,通宵熬夜写论文了吧? 不过它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乖乖贴在卫阿宁身上,默不作声。 卫阿宁对着木牌絮絮叨叨了好一阵。 趁着天色未亮,她狂奔至归一剑宗门口。 纸人乖乖趴在肩上,嘀咕道:“我还以为你会去找那小子想出个什么绝世妙计,没想到还是偷偷摸摸溜出门啊。” 西边湛蓝天幕中,唯余虚虚的一个圆月轮廓。 卫阿宁抿了抿唇:“我不好意思去找苏雪公子了。” 她还只是单方面想跟他做朋友,人家没拒绝也没同意,人好歹得有个分寸感。 等认识时间长了,再嚯嚯他也不迟。 卫阿宁拍了拍困得几乎倒头就睡的脑袋,试图恢复些清明之意,“而且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 “你的办法总有种让我觉得很不靠谱的模样。” 纸人托着下巴道:“你还不如直接申请去合欢宗交换,这样更省事。” 她压低声音:“这不是我想不想的事,问就是长老们不给。” 也不知是不是交换生有什么神神秘秘的规定,这次派薛青怜去合欢宗的事情一锤定音,多加个人都不行,毫无商量,态度坚决得很。 卫阿宁眼也不眨,只紧紧盯着面前的空气,“嘘,小纸你别说话。” 纸人满头雾水,但也配合闭嘴。 月华彻底隐入云层之中。 原本毫无变化的空气忽而有一丝动静,如水波荡动。 就是现在! 藏于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卫阿宁深吸一口气,猛地往外冲去。 冷风拂过脸颊,吹得耳根生疼。 深吸一口带着晨露的空气,她回头往山门处望去。 目之所及,只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点点萤火闪烁。 谁能想到,天下闻名的归一剑宗,就藏在这处十分不起眼的地方。 纸人兴奋地飘来飘去,“真的出来了!阿宁,你好厉害!” 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卫阿宁长吁了一口气。 归一剑宗每逢十五月落之时,屏障会提前几秒松动,等待长老前来手动探察一下出入屏障。 在此期间,会产生一个交接的时间差,这几秒的时间差无人知晓,只有归一剑宗的长老们知道。 这件事,还是卫阿宁在同某位长老请教功课,眼睛四处乱飘时,无意间看到他桌上摊开的书册,上面备注的几行小字知道的。 当时她也没怎么在意,只看个大概便抛之脑后,以致于那个时间差死活没想起来,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想起,今晚蹲守在此处,纯属碰碰运气。 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真给她闯出来了。 草丛间的萤火虫忽明忽现。 此刻晨曦逐渐大盛,倒显得那点萤火羸弱。 卫阿宁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包裹,从里头掏出张热腾腾的脆脆笋肉卷啃了口,顺手也掰了点给肩上的小纸人。 “我们该往哪个方向去找他们呢?” 纸人嫌弃地把笋拨开,捧着一小块面饼皮嚼了起来,“我没有味觉都感觉这笋的味道好怪,我不喜欢。” 虽然纸人没有味觉,但不妨碍卫阿宁习惯性投喂它。 “纸人老师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咽下口中混着酸笋的鲜嫩鸡肉,卫阿宁眼眉弯弯:“幸亏我早有准备。” 不知何时,眼前已出现一只纸鹤。 小小的纸鹤扑腾了几下翅膀,悠悠在原地打着旋儿。 拍掉手上饼屑,卫阿宁好奇地戳了戳它的翅膀,“坏了?” 这追踪纸鹤还是昨日趁着薛青怜不注意的时候,趁机塞在她身上的,没理由一天不到就失效了。 纸人啃着饼皮,声音含糊不清:“你出来得太早,等等吧,去合欢宗的队伍估计没那么快。”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卫阿宁在附近找了一棵视野极好的树,打算蹲守在树上观察一下情况。 天色将亮未亮,空气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像雨后苔藓的泥土味道,闻着有股沁人心脾的感觉。 耳边时不时传来阵阵莺啼雀鸣,衬得此处密林更显清幽寂静。 一片寂静中,很是突兀地响起两道声音。 “离我远点,裴不屿。”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又没挨着小青怜你走,你管不着。” …… 人未到,声先至。 女声一如既往的冷漠无情,男声是格外欠打的阴阳怪气。 卫阿宁与小纸人默默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第一个目标,看起来好像完成不了啊。” 这几日看着薛青怜跟裴不屿之间的相处,俨然是一对势同水火的死对头,别说撮合,见面都得干上一架。 虽然也不知道人设偏转后,怎么就循序渐进的知己情侣变成了死对头。 纸人似被噎住般,仍不死心扯了扯她的衣袖:“……再试试吧,别那么快就放弃,求求你了好阿宁。” 树顶高耸入云,被冷风一吹,卫阿宁忍不住抚了抚自己的胳膊。 怎么感觉有点冷呢? 底下也没了声音。 抱紧树干后,卫阿宁往下看了眼。 距离得远了,底下的状况看不真切,只隐约看到有点点萤火闪烁,似坟茔上的幽幽磷火。 空气中潮湿苔藓的泥土味道忽而变得刺鼻,隐隐有股危险的气息,安静得有些反常。 “大人,您在瞧,什么呀?” 卫阿宁下意识就回了句,“在看我……” 她忽然就噤了声,意识到是什么以后,身体僵硬,额上冷汗直流。 这树高耸入云,若不是有心观察的话,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她呆在此处。 冷意袭来,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卫阿宁看不清具体情形。 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滞了几分,浑身寒毛直竖,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 肩上搭上了一只柔弱无骨的手,随之而来的,还有股甜腻得惑人的香气,直直往耳廓中吹。 心底一颤,卫阿宁慢慢转过头,视线从肩上那只手转到对方的脸上。 一张过分漂亮得雌雄莫辨的脸,纯黑的眼瞳无光无亮,一片混沌。 表情天真单纯,似乎柔软得没有半分攻击性。 对方的实力远高于她之上,但还有空问问题,也不知是图谋什么。 稳了稳心神,卫阿宁深吸一口气,神色如常地回道:“我在看风景啊,你不觉得这顶上的风景格外美丽吗?” 闻言,美人扭头朝远处看去。 沉夜褪去,东方已然露出鱼肚白,金乌显现出半个轮廓。 美人点了点头,笑靥灿烂地点评道:“亮光很好,大人也,很好呢。” 宛若许久没说过话一般,美人声线沙哑低沉,说出的话也是自成一家,颠三倒四的模样。 沉默片刻,那按在肩上的手忽然一动,卫阿宁瞬间警惕。 弹指间,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拔出背后乌剑,猛地挡住那只手。 乌剑与柔荑相撞的瞬间,碰撞出青色剑光,猎猎狂风携带着赤金火星横削掉树冠上的绿叶。 “滴答,滴答,滴答——” 棕色树干被潺潺鲜血染红。 一股难以形容,类似于土壤被腐蚀的味道传来。 迅速以袖掩面,卫阿宁往后退了些距离。 那只白皙细嫩的掌心赫然是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 美人歪了歪头,盯着那只流血的手看了许久,似乎很是意外有人能挡下这一击。 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忽而咧开一抹夸张笑容。 美人眸光微转,十分平静地看着她道:“不受,我的惑术,大人好厉害,做我的,对手吧。” 话音刚落,那乌剑造成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有点点飞溅在胸口处的血迹证明,这位来历不明的美人确实受过伤。 卫阿宁握剑的手微颤,心跳得更快。 伤口……竟能一瞬之际愈合? 即便是修炼得最炉火纯青的草木妖,愈合速度也不可能这般快。 这个长得雌雄莫辨的美人,究竟是什么来路的妖? “别动。” 寂静中,响起一道清清亮亮的声音。 语调漫不经心,懒散得似乎并不将眼前不知底细的美人放在眼中。 雪亮刀光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伴随着一阵极为凌冽的气势。 卫阿宁再眨眼时,那泛着冷光的刀锋已然贯穿对面美人的心脏。 所有刀光剑影的变化皆发生在这一瞬,让人无从反应。 那位美人低头望向胸前空洞的心腔,“我,我不想……” 美人话未说完,下一秒,整个身体都随着刀口往周边溃败成片片黑烟,消散在空中。 死,死了? 还是金蝉脱壳,逃走了? 卫阿宁万分惊愕,愣在原地,一时没回过神。 “冒犯了,阿宁姑娘。” 有人单手搂住她的腰,自树冠上轻巧落地。 下落的速度极快,风声猎猎,乌发随风上扬,带着几缕发梢扫过脸颊。 风停了。 她脚踩上土地时,圈在腰间力度适时散去。 卫阿宁神色还有些呆滞,眼前的景象似乎还停留在方才的那一块块黑烟当中。 恍若所有事情都在瞬息之间。 所以…… 刚刚发生了什么? 卫阿宁下意识朝那道颀长的身影望去。 少年郎姿态翩然,一圈细红束带箍得腰身格外挺拔。 他执刀的表情有些纠结,黑刀被随意往后甩了甩,仿佛刀刃在方才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般。 “宁宁?是你?”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卫阿宁才慢慢回神,稍显涣散的眼瞳忽然有了焦点,“师姐?” 看到她没事,薛青怜松了一口气,收剑入鞘,“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于自家师妹的到来,她显然是有些诧异,“我记得无正当理由的话,剑宗是不允许外出的,更何况今日还是授业的日子,并非休息时间……” 卫阿宁适时装傻,十分无辜道:“师姐你在说什么啊,我瞎了听不见。” 对她这套和稀泥的方式,薛青怜显然是早有准备,直接伸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少贫嘴,老老实实交代。” 卫阿宁捂着脑门,假装吃痛道:“我就要青怜师姐教我,其他人都不要嘛,好师姐,求求你了啦。” “我是去做正事,不是去玩。” 薛青怜摁亮腰间的剑宗令牌,态度一如既往的坚决,“我现在就联系长老送你回去。” 见连一丝后门都钻不到,卫阿宁连装脑门疼都不装了,索性直接一个滑跪,抱着女郎的大腿喊道:“万一师姐你在合欢宗的时候突然就顿悟飞升了呢!”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要当青怜师姐的狗!” “我也想精进剑术有进步!” 7、第 7 章 “哈哈哈哈哈——” 一道音量颇大的笑声在不远处响起。 都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笑的。 卫阿宁下意识探出半个脑袋,朝来人看去。 大概是裴家真的有钱,裴不屿今日又换了一身锦衣。 墨发被只小巧玉冠束起,腰佩缂丝香囊,还有其他各种价值不菲的饰品,尤其是右手拇指上的那只白玉扳指,雕刻精美,色泽莹润,一看就很贵。 “师姐夫?” 话音刚落,两人的脸都不约而同地红了一瞬。 对面的裴不屿轻咳了几声后别过脸,不知是羞的亦或是其他原因。 但卫阿宁知道薛青怜是气的。 因为她脑门上结结实实挨了薛青怜的一个脑瓜崩,全然不像方才那般假模假样,只是演演的力度。 “嘶嘶嘶——好疼啊师姐!” 卫阿宁发誓。 她真的只是因为看多了原书剧情,站定cp才这么顺嘴就叫了的,没有别的意思。 破嘴破嘴,让你多说话,这会儿脑袋是真的疼了。 薛青怜白了她一眼:“疼就对了。” 卫阿宁跪坐在原地,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望了下薛青怜,又看了眼裴不屿。 一时不知是该揉揉脑门痛的地方,还是该捂着嘴巴,免得一个不小心,又给说顺嘴。 “小姑娘快言快语的,还挺有意思的嘛。” 裴不屿笑眯眯的,蹲下望着她:“要考虑一下来我合欢宗发展吗?” 闻言,卫阿宁眼眸睁大,仰头问道:“诶?真的吗,那这声大哥我先叫为敬……” “少在那花言巧语的了。” 薛青怜银牙紧咬,用剑柄敲了一把那只欲勾肩搭背的手,“当着我的面拉人?是当我死了不成?” 眼看着这两人又要吵起来了,卫阿宁目光四处乱飘,最后落到树下的少年。 少年风姿澹澹,随性散漫。 看不出是方才那般出手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之人。 他手上此刻缠着细布绷带,垂眸认真拭着刀锋上的浮尘。 那柄黑刀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打造而成的,刃身显得无比雪亮锋利,刀背刻着类似于梅花的纹路。 卫阿宁依稀记得…… 先前在幻境时,也是有这么一道雪亮的刀光破开虚空,击退那些狞笑黑影。 虽然消失的速度很快,但刀背上好似也有这样的梅花纹路。 感受到少女的视线,谢溯雪看了她一眼。 不知是想到什么,他将黑刀别在腰间,从远处缓步而至,半跪在她面前:“阿宁姑娘,别动。” “嗯?” 卫阿宁不太明白他要做什么。 这语气,听起来还挺像那天她被拉入幻境前的模样。 认识的这几天里,听他对自己说过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别动。 正胡思乱想着,卫阿宁觉得脑上骤然一松,满头乌发垂落,倾散至胸前。 一枚珍珠梳篦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怎么了吗?” 她看了眼珍珠梳篦,又看了看他。 谢溯雪垂眸望着她,“你身上有魔气。” 他语气散淡得似在跟人闲聊今天吃什么一样,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听起来极其吓人的事情。 “被魔气寄生的人,最后他的血肉要被魔气所食,白骨为魔身,成为新的魔族……” 浓密树叶遮蔽了一部分的日光,少年半张脸隐于阴影中,漂亮的薄唇一张一合。 他表情认真,语气郑重,让人不疑有假。 闻言,卫阿宁止不住地发抖 她睁着一双杏眼看向眼前的少年,连眨眼的动作都忘了,手指攥上他的衣袖,说出的话艰涩难抑,“那我是要死了吗?” “你……” 他还未说完,忽而被裴不屿一巴掌拍开。 “少来吓唬阿宁妹妹了。” 裴不屿白了谢溯雪一眼,将卫阿宁从地上扶起,“别听他胡说,魔气是不会寄生的。” “诶?” 卫阿宁后知后觉般想起书册上有关于魔族的描述。 ——魔皆有魔气,魔气只单纯区别人妖二族与魔的标志,无其他作用。 ——魔气会附着在人身上,吸引强大魔族的前来。 松了一口气,卫阿宁轻抚胸口。 自己吓自己。 “溯雪他后一句是假,但前一句确实是真的。” 薛青怜目光一转,表情有些严肃,“宁宁,你出来不过几个时辰,怎么会沾上魔气的?” 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卫阿宁紧张兮兮地揣手手,回忆自归一剑宗后出门的场景。 从屏障中出来看到密林,然后瞧见了草丛里的萤火虫,跟纸人聊天吃饼等人,再后来在树上遇到了那个奇怪的美人。 现在是初春季节,应当不会有萤火虫,而方才苏雪公子又莫名其妙把她的发饰给摘走…… 想通这一点后,她跑至谢溯雪面前,朝他伸手要回方才那枚梳篦,用力掰开镶嵌在梳篦中间的珍珠。 珍珠化作齑粉散去,露出里头一只小小的萤虫尸体。 身上缠绕着与那天梨花妖给薛青怜小花一模一样的魔纹。 尸体此刻暴露在日光中,化作一缕黑烟幽幽散去。 卫阿宁惊道:“所以我方才遇到的那个美人,其实是被这只魔物吸引而来的?” 话毕,她恍然大悟,看向方才弑魔的谢溯雪。 “反应尚可,不算太慢。” 谢溯雪平静点头,然后继续拭擦手中黑刀。 他耳垂处的红流苏随风而动,衬着那抹冷白肤色,像雪地里开出一枝最盛的红梅。 “可我怎么会被魔物给找上门来呢?” 卫阿宁懵懵懂懂地瞧着那褪去珍珠的梳篦,表情茫然。 “噌——” 收刀入鞘,谢溯雪观察她片刻,出声道:“阿宁姑娘那天来找我时,也是带的这枚珍珠梳篦。” “可这跟我的珍珠梳篦有什么关系呢?” 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蓝衣女郎。 “《万物通识》第三百二十五页的内容可还记得?” 薛青怜无奈笑笑,从储物袋中取出木梳。 十指穿过柔顺长发,快速给她挽了个百合髻,别上新的发饰。 欢欢喜喜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卫阿宁只思考片刻便给出答案,“如遇上魔物,砍杀后需及时更换遇魔时的衣着饰品,事后辅以柚子叶祛除魔气,以免魔气残留吸引来其他更强大的魔。” 那天知晓合欢宗使者们要走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她只匆匆换下衣服拿柚子叶扫了一遍身体,倒是把这个梳篦饰品给忘了。 “好了宁宁,你该回去了。” 薛青怜收回手,垂眸望着少女清澈眼瞳,“你只需乖乖回去,今日之事,我会当没看到,长老也不会追责。” 听着她如此冰冷无情的话,卫阿宁扁了扁嘴,抓着她的衣袖,试图继续蒙混过关,“师姐你不就是要去合欢宗调查魔气一事嘛,我也可以帮忙的!刚刚遇到那只美人魔,我还能在它手下过一招呢,一点也不害……” 眼看着女郎的脸色愈发变得冷凝,她咽了口空气,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怕。” “你又是如何得知我是去调查魔气的?” 薛青怜抱臂环胸,双眼微眯。 她面上审视之意极重,“此事只相关掌门长老,还有我同裴不屿知晓,并未同第三者说过。” “你在哪里听到的。” 闻言,卫阿宁与纸人皆是浑身一僵,头皮发麻。 许是薛青怜这半月来她面前态度过于温和,温和到都让卫阿宁感觉她很好说话。 原书中,女主可是说一不二、心思缜密,并非旁人能够蒙混过关的性子。 被这般审视着,寒意从足底蔓延至全身,卫阿宁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破嘴破嘴,怎么就说漏了呢!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原书剧情里面看到的吧…… 这会儿是真汗流浃背了。 几步之遥,谢溯雪立在树下看她。 少女垂在身侧的手指微颤,攥住衣袖的地方比旁的料子颜色还要深几分。 她脸色发白,明明慌得都急出冷汗了,但身上的颜色却是更为鲜活,比方才遇到危险时还要来得绚丽。 谢溯雪颇有兴致地打量她脑后几缕轻盈碎发,面上笑意又深了几分。 她好像有许多秘密,不过他也不在意就是了。 他只是好奇那些多姿多彩的颜色。 须臾间,谢溯雪往前走了几步,在她身后站定。 他微微躬身,对上少女明明慌张却强装镇定的侧脸,轻笑道:“是我同她说的。” 少年身量高,加之手长腿长,不过几步便来至她的身边。 卫阿宁深吸了一口气,攥住衣袖的手蓦地松开,浑身暖意回流。 得救了……! 耳畔有冷香侵扰,余光似瞥见那抹红流苏,悠悠荡在脸颊处。 她微微侧目,对上他平静柔和的目光。 日光暖绒斑驳,勾勒出少年那张乖巧得毫无攻击性的如瓷面容,温情如春。 银簪高束起的马尾有一缕落在后颈皮肤与衣领的夹层内,带起一点痒意。 似轻飘飘的雪花,扎根在那处,生出更多的战栗。 苏雪公子都给了她台阶,那她也没理由不下。 思及此,卫阿宁也就理直气壮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薛青怜身上,“对啊,就是苏雪公子告诉我的。” 她神情张扬,亦是学着女郎那般抱臂环胸,“你师妹我这么聪明,一点就通,肯定能猜到你要去合欢宗干嘛了。” 不知何时,裴不屿已然站在女郎身侧,一幅揉着眉心头疼的模样,“谢溯雪,你这多嘴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下。” “这等大事,你还四处张扬,是生怕背后的魔弄不清我们的目的吗。” ? 是她幻听了吗? 怎么听到裴不屿唤苏雪公子为那个大魔头谢溯雪的名字呢? 卫阿宁表情怔然。 一定是她被薛青怜的话吓得人太紧张,以致于出现幻听了。 对的,一定是幻听。 “谢溯雪,再有下次,门规伺候,绝不轻饶。” ?! 谢、谢谢谢谢谢溯雪?? 真的是谢溯雪?! 居然是真人! 卫阿宁倒吸一口冷气。 猛地回头,结果却是险些撞上本尊的下巴。 她不可置信般望着他。 苏苏苏苏、苏雪公子其实就是那个传闻中阴晴不定、心机深沉、极其危险的谢溯雪??! 8、第 8 章 “当面说人坏话?不太好吧,阿宁姑娘。” 谢溯雪偏头去看她,笑容随意疏懒,轻轻巧巧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就不怕……那人杀人灭口?” 马车檐下的摇风铃安安静静的,古铜铃面晃出几点细碎的光斑,落于二人相隔不远的空隙上。 瞧见他动作的卫阿宁安静如鸡,抱着小纸人往一旁的车门边上蜷,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只恨不得整个人都埋进地里。 谁能想到,她刚刚直接把心里话给说出来,还正巧被当事人给听到了…… 纸人一阵恍惚。 难怪它看这小子的第一眼就觉得蔫坏呢。 原来他便是谢溯雪。 阿宁唤了他几天的苏雪公子,这谢溯雪也不纠正,摆明了就是想看她笑话的。 太坏了。 谢溯雪倚在车厢外头,眼眸弯弯地观摩她身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颜色。 白与红相映,像覆了初雪的芙蓉。 依稀记得,这应该是她前几日说的银红。 记忆还记得这个颜色,因而谢溯雪心情不错,唇角极轻地扬起,“阿宁姑娘怎么不说话了。” 回应他的仍旧是一片沉默。 谢溯雪颇为苦恼地瞧着躲在不远处警惕自己的小姑娘,有些为难。 若是魔的话,直接杀了取走想要的东西便是,只可惜她是个凡人小姑娘。 他长腿一伸,撑着马儿跳上马车辕座,屈膝半跪在她面前,“怎么不说话了,阿宁姑娘。” 少年的眼神过于深幽,似亘古不化的雪原。旁人稍有不慎,便会在雪原中迷失,丢掉性命。 距离近了,他极高的身量覆着她,有股禁锢般的压迫感。 眼前骤然出现一道黑影,卫阿宁吓得小纸人都没抱紧,“我我我我,我口渴,嗓,嗓子干……” 说完后,又默默往远处挪远了些,还扯了扯被他压在膝下的裙摆,结果却是没扯出来。 卫阿宁哭丧着一张脸。 总感觉谢溯雪下一秒就要把她当魔来捅一刀了。 这是什么魔幻抓马事件,她要找的大魔头竟就在身边。 闻言,谢溯雪倒是笑了。 他笑得身子一颤一颤的,似是从未听过这般有趣的事情。 “口渴的话,喝点药……” 解下车厢旁的水囊递过去,谢溯雪薄唇轻扬,“……啊不是,我是说,阿宁姑娘喝点水,润润嗓子。” 一如往常那般闲散的笑容,难以揣测底下的意思。 等了许久都没有回应,他语气淡淡,“不是渴了吗?怎么不接。” “我接我接……” 卫阿宁哆哆嗦嗦地接过水囊,羽睫微垂,双眸一瞬不眨地瞧着他大口喝水。 生怕喝慢了他不满意,突然亮刀。 那样子也太吓人了。 “咳咳——” 她喝得急了,水不小心呛进气管里,捂着嘴巴剧烈咳嗽。 余下的清澈水液顺着修长颈侧渗入衣领当中,浇湿那朵泠泠的银红芙蓉。 裹挟细布的刀柄轻挑起少女柔软白嫩的下巴,迫使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看着我说话哦,阿宁姑娘。” 谢溯雪直直望进她剔透黑眸,“我们认识的这几天,你可曾见过我阴晴不定,心机深沉,极其危险的模样?” 细布吸收了溢出的水珠,比粗布要来得更为细腻,但还是在那片光洁皮肤上磨蹭出一小片红痕。 谢溯雪眸光轻移,似有些苦恼地摩挲下巴:“我看起来很阴晴不定吗?” 影影倬倬的光点落于少年眸底,似仲夏流萤般循环飞舞。 卫阿宁茫然摇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呐呐道:“没有……” 见她放松了不少,谢溯雪右手拨弄了一下额发,眸中有一瞬红光闪过。 随即他撑在门框处,又往前靠近了几分,“我还救你了三回呢,像坏人吗?” 少女表情怔然,眸光木木的:“您确实是救了我三回……” 耳下的红流苏无风自晃,他随意搅弄了一下,懒懒散散地道:“指令,不准怕我。” 少女顺从应答:“好的,谨遵指令……” 片刻后,她乖乖抬头,望进他泛起缕缕红雾的深瞳:“……指令完成。” “指令,清醒。” 如愿以偿得到满意的答案,谢溯雪低低笑了声,起身离开。 离开前还甚是好心将她揉皱了的裙摆抚平,撞歪的发饰扶正。 稀里糊涂目送谢溯雪离开的身影,卫阿宁长睫轻颤,还有些晕乎乎的。 他好像跟她说了些话,然后就没了。 但说的是什么,却是记不太清楚。 只不过再次瞧见前方的少年时,心情似乎也不怎么紧张了。 卫阿宁拍了怕自己的脸蛋,手腕不小心蹭过下巴,带起一丝轻微的疼痛,“嘶——” 有点疼。 下巴是怎么回事? 她刚刚是想不开,自己给自己捏了一下吗? 不远处。 看着他们相处间的熟稔,裴不屿微微抬了下眉,“溯雪说,你师妹实力尚可,能接那魔族一掌。” 捏着手中的灵佩沉默片刻,薛青怜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他们方才也遇到了一只魔物,不过比卫阿宁遇到的魔族还要危险些。 所幸他们人多,倒也轻松绞杀了它。 “既然你师妹都知道了,带上她也无妨,我看那丫头机灵得很。” 裴不屿捋平衣襟上的细微褶皱,“寻常修士遇到魔族还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死法呢,你师妹甚至还能周旋到溯雪出手。” 白了他一眼,薛青怜嘴角抽搐,“滚,不是你师妹你自然不心疼,她又不是谢溯雪,有一身屠魔本事。” 猎魔世家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当属谢家溯雪天赋最为出众。 听闻他六岁时便可独自一人入魔窟试验,诛杀殆尽圈养的魔。 至于后来为何离开刀宗谢家,来到合欢宗修行,却是无人得知其中原因。 “虽说长老那处判定她的实力能升入中玄境,但也只是勉强。” 薛青怜斜斜瞥了他一眼:“中玄境三阶才能算修道起点,离她还远着呢。” 女郎一脸老母鸡护崽的模样,倒是叫裴不屿笑了,“你从前在东越历练时也不过是下玄境五阶,你娘那时拦着你不给去,后来你不也还是去了?” “花孔雀,管好你的嘴,少管我的事。” …… 正纠结要不要继续更加死皮赖脸,就是不离开的时候,卫阿宁却是瞥见一道月白身影。 薛青怜自不远处走来,掐灭手中灵佩,“我同长老商议你跟着我去合欢宗这件事,他允了。” “好耶!” 卫阿宁从车上跳下,刚想给她一个亲亲时。 下一秒就被薛青怜嫌弃推开,“但是,一切都得听我的。” “没问题!” 反正能跟着女主去合欢宗就行,也不枉她耍赖一回。 卫阿宁很是老实地点头,双手圈住女郎的腰。 头埋在她肩窝处像只鸟儿般蹭了蹭:“师姐是天师姐是地,师姐是我的天地,我什么都听师姐的。” 揉了一把她的细腻脸颊,薛青怜无奈道:“真是的,没个正经,又在胡说些什么呢。” * 合欢宗所在的荻花洲于太虚山的归一剑宗而言,远在万里之外。 马车在裴不屿的驾驶下,一路风驰电挚。 速度虽快,却也足足驶了两三天,才勉强到达合欢宗所在的荻花洲地域。 卫阿宁坐在马车内,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几眼对面的谢溯雪。 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形貌出众,抱刀环胸,正安静闭眼小憩。 窗外日光渐黯,夕光为窗边的人晕出一层淡淡的光圈。 这个谢溯雪,好像很喜欢睡觉。 传闻中的谢溯雪与眼前所见的少年,好像完全不一样。 她都开始迷茫,怀疑传闻真假了。 传闻中的谢溯雪,危险是他的代名词,心机深沉是底色,阴晴不定就杀人更是家常便饭。 难道男女主气运的扭曲,不仅扭曲了他们自身的人设,连带着周遭的人也被一起影响了? “你在看我?” 谢溯雪忽然睁眼,目光轻飘飘落至粉裙少女的身上。 许是刚醒,他黑葡萄似的眸圆溜溜亮晶晶,看着水光粼粼的,很有欺骗性。 “我什么都没看!” 卫阿宁心虚地收回目光,撩起半掩的窗帘,往远处望去。 荻花洲郊外是一片巨大的水泽,以及望不到尽头的千重荻花。 轻盈白鹭于其中涉水而居,在荻花中若隐若现,似被蒙上层清冷白纱。 卫阿宁嘀嘀咕咕的,指尖戳着窗帘上的花纹。 也不知师姐出去做什么了,徒留她一个人在车里面对谢溯雪尴尬。 说好一会儿就回来,结果现在都过去半个时辰了,还没见人影。 瞧她那副欲盖弥彰的模样,谢溯雪轻哂一声,往后靠在软枕上,“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不然……” 荻花在风中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送来其中潮湿带着微苦的气息。 一时气急,卫阿宁收回落在荻花上的视线,转而气鼓鼓地盯着他,誓要将人盯出一个洞来,“不然就怎样?” 他好整以暇地直起身,与她对视一眼,“……等会儿可就没机会看了。” ? 这话说得好生邪门。 “你什么意思?” 卫阿宁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字面意思哦,阿宁姑娘。” 谢溯雪眉眼一弯,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沙漏,竖在桌上。 透明冰璃制成的薄层内,细细的沙粒封存在上层的圆球中。 中间似有着道无形的灵力屏障,隔绝了上层沙粒往下流的小孔。 然下一瞬,灵力屏障碎裂成点点星光,乳白流沙倾泻而下。 他撩起眼帘,专注注视着她,“别紧张,只是一个小试验而已。” 话毕,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 五、四、三…… 还未数至一,少女纤细的身形忽而一僵,软软倒在桌上。 她呼吸清浅绵长,似陷入深眠当中。 谢溯雪略微遗憾般摇头,手肘撑在桌上支着脑袋,“都还没数到一呢。” “一个时辰后见咯,阿宁姑娘。” 9、第 9 章 卫阿宁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走在水泽边的一条小道上。 水泽内遍布泥泞滩涂,比人都高的千重芦花白似柳絮,纷纷扬扬。 “滴答——” 水滴落下的声音在这安静的芦苇荡中格外明显,可她又寻不到声音出处。 紧了紧裸.露在外吹冷风的手臂,卫阿宁这才发现掌心湿润,摸得一手血。 下意识回首往来时的路看去,地上蜿蜒出几道鲜红血痕。 右手此刻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暗红液体,还全都是从她身上冒出的。 “好疼!” 迟来的痛意上线,卫阿宁龇牙咧嘴地撕下一块内衬,咬着布料给自己受伤的右手包扎绑紧。 棉白的布料瞬间被染红,但流血的地方好歹是止住了。 她来到这奇怪的地方之前也没跟谁打过架啊,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这谢溯雪,到底是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等出去了,一定一定要找他算账! 周遭杳无人烟,唯有小道边上有一块破旧的石碑。 依稀可见蒙尘的玉白石面上几个斑驳的红漆古字。 卫阿宁本想瞧瞧上头写了什么。 可惜石碑年代久远,石面早已风化得辨认不出上面的字,只剩下一个‘郦’字勉强可见。 残阳照在身上也不见热度,反倒是更冷了。 看了眼天色,卫阿宁当机立断。 决定趁着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找个避风的地方。 芦苇荡周边没有高大的树,边上都是枯萎得只剩下外头一层皮的树桩,透出几分荒凉的气息。 白日里,这片芦苇荡被曝晒,此刻蒸腾起苦涩潮湿的气息。 一路走来,卫阿宁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但回头时又没看见人影。 仿佛是她多心了一般。 直至眼前逐渐冒出一间废弃的破庙时,卫阿宁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忙快步往里头走去。 大门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细白粉末从虫洞中流出。 庙中头顶的瓦片残破,漏出几分皎洁月光。 微弱的月芒勉强照亮庙中布局,卫阿宁抱着麻木的手臂瑟瑟发抖,打算找个靠墙的角落坐下。 只是还未等她找好位置,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声音虽轻,但此刻落在耳中,像极了催命符般。 手臂上传来愈发剧烈的痛感,她心中一慌,四下张望。 不远处有个破破烂烂的草垛,看着勉强能遮蔽身形。 卫阿宁面露喜色,忙一个鹞子翻身躲在草垛背后,透过草叶间的缝隙警惕地往外观察情况。 月色下,一道染血的素白身影在庙门前显露出来。 少年看起来狼狈至极,正捂着手臂一瘸一瘸地往庙中走。 散落的银发几乎要遮住他半张脸,清减侧脸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活像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恶鬼。 少年也同她方才那般,寻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 那位置离草垛不算远,只需她再挪动半分,少年便会立时发现此处有人。 卫阿宁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卷翘乌睫落下细密的阴影更显得他脸色苍白非人,也许能与鬼一比高下。 借着月光,她瞧清楚了少年手上的伤势。 不知是什么兵器造成的伤口,那伤口血肉模糊,白白的筋脉尽数断裂,隐约可见森森白骨轮廓,看起来触目惊心。 “嘶——!” 卫阿宁脸色难看至极。 她死死捂住嘴巴,才勉强止住险些脱口而出的痛呼。 那人身上受伤的地方与她一摸一样,甚至他每动一毫,她身上的痛便会加剧一分。 少年神色淡然,淡定得仿佛受伤的不是他自己,甚至还有闲心从储物戒中拿出一套崭新衣袍换上,最后才施施然取出细布绷带,开始包扎伤口。 这番操作可苦了卫阿宁,她的脸色也几乎要同那少年一般白。 手臂剧痛,冷意与相通的痛感似双紧紧箍住呼吸的大手,卫阿宁在黑暗中缩成一团,死死咬唇才勉强令神识有几分清明。 几只食肉鹫栖息在窗纱不翼而飞的窗户上,黑色眼珠不怀好意地盯着庙中少年。 空气宛如泛开涟漪的水波纹,周遭氛围凝滞,给人一种透不过气、风雨将近的感觉。 卫阿宁微微蹙眉,如动物遇到危险般,本能地往草垛更深也更后面的地方躲去。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道符箓从窗外破空而入,甩至少年面前。 期间扬起的风几乎要将她藏身的草垛吹飞。 “贱种,原来逃到这里来了。” 这话总感觉好似在哪里听过。 卫阿宁悄悄拨大一点草垛的缝隙,仔仔细细瞧着外头的情况。 三道黑影浮现出来,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人。 清一色的蓝白法袍,为首的男弟子两指间捏着道符箓,方才那道符箓便是他出手的。 宗门弟子? 是何方宗门弟子,怎地说话这么难听。 卫阿宁不解地睁大眼睛,又继续竖起耳朵,偷偷听着他们的话。 惨白的月光照亮为首弟子的面容,来者身材高大,与她前不久见到的美人一样,皆是模糊了性别的俊美面容。 以及…… 那一片浑浊的纯黑眼瞳。 是魔族? 卫阿宁几乎是下意识捂住了嘴巴。 可又不太像魔族,他们的眼神过于清明,目的性极强,跟她先前遇见的那个美人魔族完全不同,语言组织能力也是极好的。 除却那过于黑沉的眼瞳,其他地方与普通修士并无不同。 可惜小纸人与储物镯皆不在她身边,不然她还能亡羊补牢,翻书找找答案。 “你们,这次速度,还挺快的嘛……” 角落处的少年单腿支起,脑袋搁在膝盖上。 他笑吟吟地瞧着来人,丝毫没有慌张的神色,“只有你们几个吗?” “还真是不通人性的贱种,都快死到临头了还在笑。” 那男修嗤笑一声,指挥身后的两个跟班上前,牢牢将少年用麻绳反手捆住。 “给我带回去!” 卫阿宁眨了眨眼。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耳熟…… 虽不知这是什么鬼地方,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将人带走。 这少年不知为何与她通感,万一他死了,她也离不开这个鬼地方可怎么办。 双手在草垛中四处摸索,终于给卫阿宁摸到一块小石子。 正欲声东击西,用石头敲窗引起众人注意,趁乱将他带走时,那少年却是忽然动了。 他低垂着脑袋,靠着墙面摇摇晃晃起身,在众人的监视下,走至庙前方中央的空地上。 毫无血色的脸被月光一映,更显鬼魅吓人。 真的好像鬼…… 不过是恍神片刻,卫阿宁再抬头看清庙外景象时,心跳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所有在场的弟子身子僵直一瞬,而后无声倒下,血水染红了他们脚下的黄泥。 在漆寒的月夜中,冒着袅袅热气。 十几具尸首横七竖八,但无一例外皆是一击毙命,心腔处空荡荡的,竟是全都被取走了心。 食肉鹫撕咬着地上血淋淋的心脏,发出嘶哑难明的兴奋叫声,似十分高兴现在能够饱餐一顿。 而立于中央的,则是那位手持长刀的银发少年。 全都…… 死了? 方才天色暗,她没看到少年藏在背后的长刀,以及那掩盖在银发下看起来格外非人的红瞳。 只是待卫阿宁看清他的表情后,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怎么都挪不开目光。 现场一片血雨腥风,可谓是地狱般血腥的场面,甚至连她藏身的草垛都飞溅上斑斑血迹。 但反观少年,依旧是纤尘不染,甚至连衣裳都没染上一丝腥血,整洁如初。 他歪了歪头,眼角眉梢漾开格外愉悦的弧度。 长刀微垂,浓而稠的血集成一线,滴滴答答聚成红涡。 他随意往空地上甩了甩刀尖上的血,甚至还有心情掏出刀绢,细细擦去刃上沾到的血珠碎肉。 “贱种,你……” 大抵是为首的那名男弟子修为较高,他此刻虽是被食肉鹫啄食着心腔处的血肉,但尚有说话的能力。 他眼珠暴起,凸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你,你竟敢,竟敢如此伤我!” 擦刀的白绢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盖住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首。 少年随手收刀入鞘。 他笑吟吟地走近蹲下,“你,在狗叫啊?” “我定,定禀明主、主人……” 男修呕出一大口鲜血,手背青筋暴起。 试图握住掉落在身旁的武器,奋力给少年来上最后一道攻击。 只可惜这幅景象任谁看了都觉得他不过是满胸郁气,死前回光返照的状态。 男修不过是刚伸手触及到武器,下一秒便彻底没了动静,身体瘫软成泥。 他的喉管无声裂开,喷溅而出的鲜红血液勾成几道极细的水柱,在月光下万分绮丽。 少年抬手,拭去颊边血迹,垂落的银发拂过唇瓣。 目光落在长刀上时,他眉梢微蹙,语气平淡似水,“又弄脏了。” 死,死了吗…… 少年的动作落在眼中,似电影拉片一般,一帧一帧的,变得极其缓慢。 卫阿宁呼吸微滞,脚下似生了根,坐在原地动都不敢动,眼睛一瞬不眨的。 也不知是不是受通感影响的原因,她竟还有心情思考…… 少年的刀法格外奇诡,明明他只需偏一下头,血便不会溅到脸上。 少年微笑着回头,视线的重心直直落在她藏身的草垛,“那边的那位……” “你好像看很久了呢,不打算出来吗?” 10、第 10 章 发,发现她了?! 卫阿宁呆呆坐在原地,下意识曲膝弯腰,缩成一团。 见识到少年的绝对实力,她此刻甚至连升起的逃跑念头都变得奢侈。 “沙沙——” 草垛被拨开了。 明亮汹涌的月光瞬息间倾泻而入,刺得她眼角霎时沁出生理性的泪花。 努力眨了好几下眼睛,卫阿宁这才勉强看清楚半跪在自己前方,近在咫尺的少年。 因着往前倾身的缘故,他高束起的银发微垂,拂在她脸上时勾起丝丝痒意。 没被额发掩盖的另一只红瞳圆且大,宛如亮晶晶的红玛瑙,无法言喻的漂亮。 却幽暗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位姑娘。” 少年低低笑了一声,“你的眼睛好红喔,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需不需要我的帮助呢?” 他语调轻柔得近似哄三岁幼童。 只是落在她耳中,更像是一只毫无温度的、冰凉的手,顺着脊背缓慢滑落至尾椎骨。 令人毛骨悚然。 卫阿宁放轻了呼吸,瞳孔睁大,只努力仰头盯着他的眼睛。 可垂在身边的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让我猜猜看。” 少年又道:“你又是什么时候在这的?” 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 逆着光,他的面容隐在阴影下,辨不出什么表情。 但脖颈处的触感却明明白白告诉她,少年修长的手此刻正在上面游移不定。 仿佛只要她说错一个字,顷刻间也如庙外的那些尸体一般,身首异处。 “对,对不起。” 卫阿宁呼吸急促,紧张地咽了口涎液,哭丧着一张脸:“我、我只是路过,晚、晚上很冷,想躲一下风,不是要故意偷看你的……” 大抵是常年用刀的缘故,少年的指腹与虎口处带着一层薄茧,摩挲着脖颈娇嫩皮肉时,像粗粝砂纸在打磨玉石,欲磨成他喜欢的模样。 手指逐渐移动到下颌骨的位置上,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那股寒意渗进身体深处,冷得卫阿宁直打颤,身体无法自控地抽搐了一下。 那握在脖颈处的手毫无征兆地往里收紧了些,不至于窒息,但却是会让人呼吸困难、下意识挣扎的程度。 卫阿宁克制住自己不轻易乱动,杏眸依旧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毫不退缩。 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少年卷翘眼睫微垂,饶有兴致地瞧着她,“真少见,你竟然不害怕。” 庙外全都是开膛破肚、死状凄惨的尸体,庙内是宛如疯子般的杀神少年。 卫阿宁扪心自问,说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 “我……” 她张了张嘴,嗓子似被堵住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 少年居高临下,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这间破庙确实在他进来前便已经有人了。 这么漂亮的颜色,想不让人发现都难,不过他那时并未声张,只反向观察着她。 眼下,这看着十分娇弱的少女却没有哭,没有闹,也没有求饶。 甚至还颇有几分胆量,直直盯着自己。 “你真漂亮。” 他笑着松了手,手指转而在她衣襟上的芙蓉花绣样勾过,“能告诉我,这是什么颜色吗?我很喜欢。” 大量带着血腥味的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卫阿宁也顾不得嫌弃了,双手撑在地板上,侧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斜月沉沉,无声寂静的夜色中,唯余少女粗粗的喘.息声被徐徐放大。 少年声线懒散微哑,问出的问题听起来更像是他漫不经心的一句闲聊。 熟悉的问题跟语气。 卫阿宁有些恍惚,仿佛回到谢溯雪先前在归一剑宗时问她问题的时候。 她眨了眨眼,有些古怪地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只思考片刻后,便将先前同谢溯雪说过的答案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银红。” “是芙蓉花的颜色。” “原来如此。” 少年眸光微动,随即了然点头,含笑瞧着她,“你的颜色,看起来真像芙蓉花,芙蓉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卫阿宁警惕地瞧着他,身子逐渐往后,蜷缩成一团。 少女身上的颜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黯淡,见她不为所动,少年有些苦恼地摩挲着下巴,“你看起来好脆弱啊,不如我保护你吧。” 目光在外头被食肉鹫啄食得不成人样的尸体上转了一圈,他扭头朝她笑了笑,“别担心,我很厉害的。” 卫阿宁:…… 她真的想打他一巴掌。 前一秒掐着人的脖子,下一秒说要保护她。 哪来的神经病。 虽然她也喜欢听旁人对自己的夸夸,但那也是建立在正常的情景下,而不是现在跟这么一个神经病在探讨芙蓉花漂不漂亮。 谢溯雪这个小心眼的狗男人,怕不是他先前听到她骂他的话,所以故意搞个神经病来耍她玩、吓她。 人前人模人样,人后人模狗样。 她定要跟他没完! 手臂处只包扎了一半的伤口因着用力支撑瘫软的身体而裂开,尖锐的疼痛传来,痛得卫阿宁忍不住蹙紧了眉。 白绸的布料逐渐渗出点滴鲜红,宛如红艳艳的山楂摔落在雪层上。 少年似乎也注意到这点,他好奇地指着她那处受伤的地方,又指着自己的手臂,“你跟我受伤的地方好像是一样的呢,小芙蓉。” 确定这少年目前暂时对她还有一点兴趣,不会伤害自己后,卫阿宁不想理会少年奇怪的话。 眼下重新给伤口包扎最为重要。 不能在这鬼地方呆太久,得赶紧离开。 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前,她好像听到谢溯雪说这是个小试验。 可她也不清楚这试验究竟是什么内容的。 到底该怎么离开呢…… 雪亮刀光在眼前一闪而过,卫阿宁来不及注意,小臂上顿时一阵温热,鲜红的血液快速涌了出来。 少年抽出腰间的长刀,在自己手臂上深且狠地划了一刀。 长长的一道刀口,翻卷出红色的肉与白白的一层脂肪。 卫阿宁懵住了,连带着脑袋都转不动,呆怔在原地,直愣愣抬眼看向他。 见她身上同自己有着如出一辙的伤口,少年似得到了答案一般眼眸弯弯,“真奇妙,原来我受伤的话,小芙蓉你也会受伤啊。” 他抓起她的手臂,小心地吹了吹,“不痛不痛,小芙蓉别怕……” 伤口处传来的痛觉甚至迟钝得跟不上愈合的速度,转瞬间,手臂恢复光洁,连疤痕都没有。 速度快到卫阿宁都没反应过来。 这种完全异于人与妖二族的愈合速度只有魔族才会拥有。 而她跟他通感,受伤的地方亦是相连。 这个少年是魔族…… 他呼吸间带出的热气拂在手臂的皮肤上,惊得她寒毛直竖,浑身血液都冻结一般。 卫阿宁颤了一下。 似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腕间突出的骨头被少年缓慢摩挲着,他捏着她的手腕深深地嗅了嗅,“小芙蓉,好漂亮呢,好喜欢……” “……” 卫阿宁紧咬后槽牙,皮笑肉不笑的。 与她相触的皮肤与常人无异,甚至因着少年的急迫,热度还高上几分。 卫阿宁空出的那只手紧捏成拳,掌心掐出几道弯弯的白月牙。 他好像真的只是把她当作一朵花了。 变态。 少年似有所觉,手指在她紧张得泛红的耳珠上揉捏着,格外认真盯着她的眼睛问:“不高兴了吗,小芙蓉。” 那双红瞳灵动天真,仿佛有绯色的浅淡星河齐齐汇聚于此,在其中流转。 显得格外乖巧有欺骗性。 死变态!! 卫阿宁心里暗骂了一声。 使劲往外抽了抽,可被握住的手却纹丝不动,少年的力度大到离谱。 那股热气甚至还有往上蔓延的倾向。 少年伏在她侧颈处,深深嗅了一口气,身子极轻极轻地颤抖着。 他瞳色红得近乎鲜血,喘.息不止,“小芙蓉,你好漂亮啊,漂亮得都让我有些想吃掉你了……” 甫一听到此番危险发言,卫阿宁挣扎起来,双手推搡着他的双肩,“不行!” 头脑急速风暴,她脱口而出,“吃了我的话,就没有这么漂亮的小芙蓉了!” 气氛安静得无限于接近诡异。 见她呼吸急促,浑身都在颤抖,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少年勉为其难地松开对她的禁锢,“嗯,小芙蓉说得对。” 他亲昵地捧着她的脸,目露痴迷,“吃掉了的话,就没有这么漂亮的小芙蓉了。” 星闪月隐,银辉遍地,照得地上纤毫毕露。 荒废破庙边上全都是些比人高的野草,空地上只剩累累白骨,大部分的血肉早就被那群食肉鹫啄食完。 卫阿宁哆哆嗦嗦地拿着把雪亮匕首,站在一旁。 匕首是少年随手从地上捡的一把,用来给她防身的。 她看着他过于熟稔,执刀剔肉喂鹫的动作,缄默不语。 少年剔肉动作看起来漫不经心的,但刀落刀起间,姿态轻松,动作行云流水。 原本附着在骨头上的软骨与肉,全数喂到一旁的食肉鹫嘴中。 而残余的白骨,由鹫群啄食掉其中的骨髓跟油脂后,叼到远处的水泽中扔掉。 卫阿宁感觉自己升华了。 穿书前,她是连鸡都不敢杀的米虫一位。 穿书后,每天早八晚五的,一直勤勤勉勉地无实物修炼。 归一剑宗虽然也会安排真人实战,但也是点到为止绝不伤人,她除了对练剑场的木桩大开过‘杀戒’外,本质上还是那个鸡都不敢杀的米虫。 但现在,对着这幅堪称恐怖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她竟已心如止水,面无表情。 少年处理完手上的事情,从远处走来,“小芙蓉?” 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卫阿宁往后退了几步,“怎,怎么了……” 血腥气在空气中微微膨胀,泡发出一股子奇怪甜腻的铁锈味。 他在她面前站定,红玛瑙般的眼睛不解地眨了眨,“你在颤抖哦。” “小芙蓉,在想什么呢?” 11、第 11 章 只可惜少年还未等到她的答案,远处黑压压的如蝗虫过境,又乌泱泱来了一群人。 甚至比上一波人还要多。 一时被众人气势震慑住,卫阿宁只觉得自己背后的小衫已然被冷汗浸湿。 她别是还没逃出去,便在这个鬼地方小命难保了吧。 这少年到底是什么魔族? 怎的有这么多人追他啊! “又来了啊。” 少年无奈摇头,表情似颇有些苦恼,眸光在她与来势汹汹的人群二者间来回移动。 浮云遮着银辉,让那抹鲜艳的银红逊色不少。 他笑吟吟地将仍在发呆的卫阿宁塞进隐秘的墙角里,食指竖起,在她嘴边比了噤声的动作,“藏好喔,小芙蓉。” “等我回来,好不好?” 卫阿宁躲在暗处,装作十分害怕被抛下的模样般点头,一口答应下来,“那你要快些回来喔。” 在留下与逃跑之间…… 她毫不犹豫选择了逃跑。 废话,谁要跟神经病呆在一起。 又不是嫌命长。 多犹豫一秒都是她对生命的不尊重好吧。 少年笑眯眯撩起她颊边垂下的一缕发,“小芙蓉放心,我会快些解决掉他们回来的。”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离开前,他不经意往东南方向的一条小道上望去,若有所思的模样。 顺着少年的视线往前,卫阿宁眼前一亮,心思活络,手指摩挲着匕首上古朴的花纹。 方才与少年周旋时,他时不时都在往那条小道上望去。 那里会是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出口吗? 夜风灌进袖中,吹得袖口如飞鸟羽翼般划出轻盈弧度,卫阿宁提着裙摆,一路狂奔。 平日里漂亮的罗裙在此刻略显宽大累赘,害她一路跑得磕磕绊绊的。 距离远了,身后却依旧时不时响起爆鸣的声音,爆炸形成的光芒有一瞬照亮了路旁的草木。 不消说,肯定打得厉害。 云遮月掩,夜深露重。 草丛内点点流萤闪烁,好奇围观着气喘吁吁的少女。 直至一口气跑出好几里地,两条腿都似灌了铅般再也跑不动后,卫阿宁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休息,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心跳个不停,豆大汗滴落在地,打湿细碎石子,余下的被冷冷夜风一吹,惊得人打了个寒颤。 休息片刻,卫阿宁挺直腰,回头往破庙的位置看了看。 这么多人追杀那个魔族少年,总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就离开了吧? “不是说好的,小芙蓉,要等我回来吗。” ? 身体有一瞬僵硬,卫阿宁下意识转头,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时瞳孔一震,心脏狂跳。 新鲜的浓郁血腥气扑面而来。 她腿一软,跌坐在地。 清月出云,照亮那张漠然冷淡的脸。 红得格外瘆人的红瞳,银发如白绸般柔顺垂在身后,细长的暗红发带乖乖落至胸前。 少年先前散漫含笑的模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凛然杀意。 “今日尔等必将你带回去!” “孽畜,束手就擒吧!” 几声厉喝响起。 他身后突然出现几位穿着法袍,提剑攻击的弟子。 少年轻哂一声,侧身躲过第一道攻击。 对方凌厉的剑风只斩落他脸边几缕银发。 长刀在少年手中利落转了一圈腕花,手起刀落,一个轻巧旋身后回转收刀。 那缕斩断的银发还未落地,众人便在空中停滞半分。 血液喷溅而出,往周遭泼洒出几道弯弯的抛物线,顷刻间身首异处。 咕咚几声闷响,头颅落地,散落各处。 好快的刀…… 卫阿宁倒吸一口冷气,吓懵了的头脑也在瞬息间恢复清明。 在破庙时她便知道他强,但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直观感受到少年出神入化的刀法。 那是一种只讲生死,绝非华而无实的刀法。 一刀毙命,不留余地。 速度快得甚至连血珠都没沾到锋刃上。 银辉照在刀锋上,折射出冷冷的雪光,刀尖似不经意间轻触地面,发出轻微的金石碰撞之声。 这声轻响落在卫阿宁耳中,像极了小命要飞飞的前兆。 他这幅模样真的很吓人啊!! 脑子脑子,你快想想办法!不然你就要离开亲爱的我了! 卫阿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表情依旧是木木的,只安静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一朵花该如何向外表达自己的呢? 而魔到底又是种什么样的生物? 这些卫阿宁一概不知。 她过往的经历也没有过这般奇诡的事件。 但毫无疑问的是,跟魔是讲不了人的道理。 尤其是这位,想法还同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杀胚少年。 对于这位少年,她目前只需要做的,便是顺着他的意安抚,再伺机找到离开的机会。 电光石火间,卫阿宁试探性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昧着良心低头喃喃道:“小公子,欢迎回来……” 顾不上什么血腥气了,卫阿宁深呼吸,鼓足勇气后才学着他方才表达喜欢的模样,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少年身量太高,她踮起脚才勉强将脑袋靠在他肩窝处,轻轻蹭了一下,颤声道:“小公子,喜欢……”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小声,但她却能感受到少年的胸膛极轻极轻地颤了一下,似乎很高兴。 连那把不离手的长刀都落至脚边。 哐铛的一声巨响,惊散周遭萤虫。 少年垂眸一笑。 她身上的颜色极其绚丽。 连天际的清月都在这抹银红下黯然失色,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真漂亮啊……” 他伸出手,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圈住怀中的纤细腰肢,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小芙蓉,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大抵是因为兴.奋,少年掌心的触感在这寒风中更显灼热,那股柔软坚韧的感觉在她身上轻轻触碰。 没什么技巧,却无端令人胆寒生颤。 身上的布料薄软微凉,根本阻挡不了那股热度。 卫阿宁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动,抓在掌心的衣料被揉成皱巴巴的模样。 清新又干净的冷香萦绕于鼻尖,她闻不出这是什么植物提取出来的香味。 只觉得这股香有别于少年残忍冷酷的行事作风,显得十分柔和、令人安心。 “你很漂亮,我可真是……” 少年喉间不受控制般低声呜咽,“太喜欢了。” 在这处处透露着血腥气的氛围中显得诡异又愉.悦,如同动.情时的呻.吟。 他伏在她身上,语调中有着古怪压抑的气音,又下达了另一道命令,“……再抱紧些,小芙蓉。” 卫阿宁脸色发白,冷汗直流。 足尖因长时间踮起绷紧而传来针扎似的感觉,又痒又疼。流动的血液宛如遇到堵塞,不满地发出抗议的举措。 腿快要抽筋站不住了…… 卫阿宁搭在他肩上的手发抖,骤然收紧。 指尖隔着一层衣料,深陷软软的皮肉当中,扎出几道月牙血痕。 下巴垫着他特意伏低的肩颈,薄薄的皮肤间毫无阻隔,不用特意去感知,她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异于常人的灼热体温。 那把闪烁着寒芒的长刀孤零零躺在地上,像是被主人遗弃了一般。 染血的泥土与雪亮长刀间,产生一股令人眩晕的奇妙视觉。 少女低低的呜咽与少年沉重激.烈的喘.息融成一片,被风吹得很远。 二人交颈相缠,想法却迥然不同。 “……唔。” 少年浑身都在战栗,无休止的麻.痒似细微火花,在四肢百骸中流窜。 明艳的,温暖的小芙蓉。 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甜香的小芙蓉。 兴奋得他想弄点很好吃的东西喂给她了。 他不会养花,但他曾在男修那个所谓的主人口中得知。 人族的白骨最受那人喜爱,将其折断,捏碎,研磨成粉—— 而后溶于药水中,化作肥沃的养料,浇灌底下的小魔长大…… 或许,他也可以效仿此法,浇灌小芙蓉的盛放。 脖颈处的寒毛直竖,卫阿宁大脑一片空白,顿感不妙。 她下意识侧眼,看到了少年的脸。 他伏在她肩上低低喘.息着,薄而湿润的两片唇瓣咕.叽.咕.叽的,吐出点模糊气音。 嘴唇一开一合间,露出整洁森冷的白牙,尖锐的犬齿蛰伏其中,伺机而动。 他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瞳色更是红得似要滴血。 浓郁的红雾氤氲,似乎有什么癫狂压抑、有生命的邪祟物体在其中翻涌奔腾,叫嚣着要爬出红雾,将她一口吞进肚子里。 显得过于掉san。 锁骨骤然一阵剧痛,尖牙似有穿过皮肤,咬住她骨头的趋势。 圆眸猛地睁大,卫阿宁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下意识往前甩了一巴掌。 毫不犹豫。 少年被打歪了头,如冰似玉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层深红指印。 足以令人想象得出方才的力度有多大。 卫阿宁迅速掏出怀中的匕首,对准了他。 但打过人的手心火辣辣的,像是在辣椒水中浸泡过,而刀又重,两相作用下,竟是连举刀对准他命门的力气都维持不住。 她哭丧着一张脸,紧紧握住刀柄,“你,你别过来……” 舌尖在唇边卷起一丝血珠,少年舔着染血的唇瓣,细细感受着口腔内的味道。 从未有过的香甜芬芳,似比以往任何时候吃过的东西都要美味。 那只握刀的柔荑巍巍颤颤的,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小芙蓉就算生气了也很可爱呢。 少年偏头看她,不复先前痴迷恐怖的模样,大大圆圆的红瞳分外澄澈。 他软声哄着她:“对不起,我不该咬你的,小芙蓉。” 只是话这么说,他却直接无视掉卫阿宁手里的匕首走近。 匕首刺穿左肩,少年湿软温热的舌细细吮去她锁骨处的血珠。 末了,还意犹未尽地用舌尖描绘起咬痕来,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对不起,小芙蓉,可以原谅我吗?” …… 要崩溃了。 真的要崩溃了! 锁骨处的刺痛完全抵不过心理防线的崩塌,卫阿宁神情恍惚。 正常人怎么争得过神经病! 她又比不得他变态。 打又打不过,看这情况骂他还给他爽.到了。 妈妈啊,快来救救她,她真的要受不住了! 失去高光的黑色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而他散漫无辜的表情却诡异地与谢溯雪重叠在一处。 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趁着少年的注意力还在自己锁骨的伤口上,卫阿宁一把薅起他另一半遮住脸颊的银发。 月光明亮,除却那双看起来格外诡异非人的红瞳外,少年余下的半张脸与另一张拼凑起来,俨然就是谢溯雪的翻版。 只不过她初时因看到满地尸骸,过于惊惧之下,完全忘了掀开他被银发遮住的另外半张脸确认。 卫阿宁怒吼道:“谢溯雪!!!你从我的梦中滚出去!” 少女略显嘹亮的尖叫惊散了周遭所有的动物。 密林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鸟雀们扑腾着羽翼飞远。 面前的少年神色一怔,手指压着眉心,表情闪过一丝痛楚,似醒过来一般。 半晌,恢复原状的少年抬眸。 他抱臂环胸,好整以暇地去看她,笑眯眯道:“阿宁姑娘好慢啊,现在才知道是梦吗?” 真的被耍了! 他喵的! 她一拳揍到他那张欠扁的脸上。 “你给我滚啊!!” 12、第 12 章 半掩的窗帘外,一轮皎月高悬,倾泻下层层柔和光晕。 碎银似的光溜进马车内,照亮里面的一双男女。 “还没醒啊。” 谢溯雪单手支着脑袋,手指拨弄着桌上沙漏。 沙漏另一端的乳白细沙悉数漏完,中间的小孔重新上了一道灵力屏障,阻隔沙粒落下。 五指翻来覆去地拨弄那小小的沙漏,谢溯雪侧首瞧了眼紧蹙着眉心的少女,神情若有所思,“是给的时间太少了?” 马车布帘被只素净的手掀开,薛青怜从外头走进。 看了眼依旧沉睡的小姑娘,她微微皱眉,手肘狠狠捶了一下身旁的高大青年,“都两个时辰过去了,宁宁怎么还没醒?该不会是你那什劳子的引子有副作用吧?” 宽敞舒适的马车因着二人的加入,忽然变得狭窄起来。 “入梦引的效果至多维持一个时辰。” 无奈摊手,裴不屿打量了几眼趴在桌上的少女,“谁知道你师妹身子这么……” 在女郎如狼似虎的凶狠眼神中,他从善如流地将最后一个‘弱’字吞进肚子里。 薛青怜咬了咬后槽牙,揪着他的衣领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那我就说咯,连入梦引这么低阶的迷香都挣脱不了的话,不如趁早打晕她送回太虚山。” 裴不屿摊了摊手,表情无辜,“谁让你非要这么迂回地赶她走,到时候遇到魔族,它们可不会这么迂回送人去死。” “你如果嘴巴痒了,我不介意帮你修理一下。” “修理不是不行,先给十万金银。” “……” 正当他们二人准备‘友好’较量一番时,卫阿宁却忽然动了。 她茫然睁开眼,因着刚醒的缘故,眼前事物变得模模糊糊,看什么都不真切。 手臂长时间趴着,此刻变得格外麻木刺痛,她摇了摇脑袋,待看清面前的人就是谢溯雪时,怒喝道:“谢溯雪!!你耍我!!” 少年不解歪头,“我怎么耍你了?” 想起方才被他蒙在鼓里的情形,卫阿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拳头是硬了又硬。 锁骨处似乎还残留着梦境中尖锐的痛感,她气昏了头般越过矮桌,以牙还牙,作势要咬回去,“你,你竟敢咬我!” 听着她的话,薛青怜一怔,与身侧的裴不屿对视一眼,面上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梦境内容是她利用书中对魔族的一些描述以及行事方式编造而成,不会有具体样貌。 按理说是不会让卫阿宁代入身边人面貌的,可怎么偏生就代入了谢溯雪呢? 少女生得俏丽,这会儿气鼓鼓的表情倒真像极了生得正盛的拒霜花,富有生气。 谢溯雪微微偏头,用黑刀架住那道疾驰而来的倩影,“阿宁姑娘,可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人,我不过是奉旨行事罢了。” 朝自她醒后便开始变得沉默的青年与女郎扬了扬下巴,谢溯雪语气懒散:“二位,您们说呢?” 听闻他的话,卫阿宁抿嘴,一双秀眉拧成小山状,转而看向那旁的两人。 气氛有一瞬间的沉默。 薛青怜眸光微转,戳了一下身旁的人,“你说。” “又让我做坏人。” 裴不屿摸摸发痒鼻尖,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即朗声朝卫阿宁解释:“你师姐担心你,还是想送你回归一剑宗,找我借了合欢宗的入梦引,想让你在梦中见识一下魔族的残忍恐怖,知难而退。” 卫阿宁表情一滞。 魔族残不残忍的她不知道。 倒是谢溯雪,残忍得很,还把她咬出个血洞来。 幸好那只是个梦,不然她高低也得给他来上一口。 顿了顿,裴不屿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二人说道:“不过有溯雪在一旁看着你,想来应该是没啥问题的,怎的睡这么久?可是他没叫醒你?” 二人打量的眼神在她与少年之间来回徘徊。 卫阿宁:…… 什么叫没啥问题?问题可大了! 谢溯雪本身就是个大问题,还跟个变态似的咬了她一口,带来的冲击可太太太太深刻了! 还有,女主想摆脱她?没门! 迅速从谢溯雪身上起来,她朝薛青怜望去,举手发誓,十分坚定地道:“师姐,你就带上我一起吧,我绝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见女郎还是不为所动,卫阿宁索性一咬牙,抱住她的大腿,闭上眼睛开始鬼扯,“师姐,我会死死缠着你的,永远永远,值到永远……” 烈姐怕缠妹,她定可以磨得薛青怜死心塌地答应。 “你不带我一起,我就吊给你看!” 说罢,卫阿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麻绳出来,作势要圈住自己的脖子,“真的会吊的哦,真的真的真的会吊的哦!” 薛青怜哪见过这场面,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作为师姐,她从小便是被教育要照顾好师弟妹,以他们的安危为先,保护好小辈。 虽不知为何卫阿宁非要跟着一起来,但她又不好真的将人打晕了送回去。 两相权衡之下,她同裴不屿商议过后,遂找他借了合欢宗的入梦引,试图令少女自个知难而退。 不过看少女在梦中见过魔族本性,醒来后依旧面无惧色的模样,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薛青怜早已没了先前一定要送她回去的想法。 算了,就当做是历练时间提前吧。 思及此,薛青怜将她从自己腿上拉起,脸色略微有些不自然的红晕:“怎么还像个三岁孩子一样撒娇,我们已经到合欢宗了,下来吧。” “既到了合欢宗,我们名义上虽是交换生,但也算是半个合欢宗的挂名弟子。” “宁宁你需得同他们好好相处,以同门之礼相待。” 见女郎终于熄了要将自己送回去的想法,卫阿宁连连点头,彻底舒了一口气。 她率先提起裙摆,跳下马车。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几点星光闪烁,荻花如飞雪,簌簌作响。 夜风拂过肩头,卫阿宁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荻花清苦的微凉空气,余光紧紧注意着少年的动静。 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卫阿宁若无其事地往马车踮脚的踏板处走,趁着谢溯雪要下车之际将那踏板踢到车底。 就算他在人前表现得有多么无辜,她也绝不会忘记方才脱离梦境时,少年笑吟吟的表情。 像笑话她是个傻瓜,被耍得团团转。 他绝对是故意的! 卫阿宁阴恻恻地瞧着那道布帘。 要是说他不在入梦引上做了些手脚,那她就不姓卫,直接跟他姓,改名叫谢阿宁得了。 超不甘心! 她一定一定要将一军回去! 马车的布帘动了动,却唯独不见那道白衫的身影走出。 人呢? 卫阿宁有些疑惑地跳上马车,蹲在踏板边缘上,打算自个掀开布帘。 “在找我?” 13、第 13 章 第一次做这种缺德事,卫阿宁心虚着呢,甫一听到身后响起谢溯雪的声音,吓得整个人一哆嗦。 那踏板离地面可有半个她那么高,真摔了起码得躺着休养半个月。 幸好她死死扒住车门才没有摔到地上。 谢溯雪倚在马车边上,姿态散漫随意。 眸光在她身上定了定,他表情似十分惋惜般:“阿宁姑娘真是……比我想象中要活泼些。” 卫阿宁:“……” 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以及肯定,这狗男人绝对是故意的! 肯定有在入梦引上暗箱操作了! 她回顶了一句,阴阳怪气道:“呵呵,可不比得谢公子。” “怕不是阿宁姑娘心中有鬼先入为主,所以才会日有所思……” 谢溯雪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梦中有我。” 那双看起来圆溜溜、很是人畜无害的乌黑眼眸,在合欢宗门前烛火的映照下,无端透出几分非人感。 有一瞬,似与梦境中的形象结合起来。 像是被戳中心事,卫阿宁瑟缩了一下,迅速从马车上爬下来站定。 她确实有任务在身,基石跟他有着莫大的关系。 按理说她是该扮演个乖巧师妹,但这也不妨碍她不爽谢溯雪。 这人看着漫不经心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实则小心眼得很。 似给自己打气一般,卫阿宁硬着头皮从谢溯雪面前走过,“什么日有所思,说得让人误会。” 她狠狠撞上他一侧肩膀后才装作十分不小心的模样,“诶呀不好意思呢小谢师兄,撞到你了,你不会怪我的吧。” 语气端的是幸灾乐祸,全无歉意。 谢溯雪微微一愣,无所谓般轻笑道:“怎么会呢,阿宁师妹无心之失罢了,谢某不会放在心上。” 确实确实。 要是被你放在心上,早就跟那个来时遇见的美人魔族一样,胸口铁定得破个大洞。 趁着人走远,卫阿宁在他背后张牙舞爪地比划了几下。 纸人偷偷从夹层中钻出一个小脑袋:“阿宁,你醒啦?” “嗯。” 虽然很想揍谢溯雪一顿,但她也没忘了来合欢宗的正事。 “你的天眼借我瞧瞧。” 卫阿宁两指并拢,借纸人之眼观摩起男主所在的合欢宗气运。 袅袅紫烟升腾,笼罩着整个合欢宗,虽是浅薄,但明显比归一剑宗的要稳定得多。 不过是基石的一块残片,便能有如此大的作用。 真不愧是天外之物。 所有所思地抚平被风吹乱的额发,卫阿宁收回目光。 谢溯雪身上的那块基石残片,会藏在哪里呢? 纸人在她脑侧飘来飘去:“最好在女主离开合欢宗前找到残片。” “别忘了,她解决完这处的魔气后,是会离开合欢宗的。” 卫阿宁点了点头,这事她倒是知晓的。 原著中,女主与男主很快便将魔气揪出来,而后顺藤摸瓜,追着魔气的来源去了别的地方。 至于是怎么揪出来的,纸人却没有明说…… 幽幽叹了一口气,卫阿宁边往合欢宗暂时安排的居所处走,边戳了一下纸人柔软的脑袋,“我还得当个侦探小卫摸爬打滚,要是你记忆不混乱就好了。” 纸人摸了摸起皱的脑袋,无奈道:“没办法,基石除却有镇压男女主气运的作用外,还存储着系统的一些数据。” “嘿嘿嘿,不过你放心,每找回一块数据都会恢复一点,届时我再把剧情细节部分传输给你。” 卫阿宁脚下一顿,表情似吃了只苍蝇般难看。 且不说基石到底是碎成多少片了,眼下,连谢溯雪手上那块都没有着落呢。 万一等她七老八十猴年马月都集不完,那可咋办? 思及此,卫阿宁长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不就是饼嘛,她框框吃便是,以前又不是没少吃。 合欢宗确实比归一剑宗大了不止一倍有余,处处都透露着有钱、梦幻。 飞瀑流虹,碧波泠泠。 水雾隐晨光,空中立楼阁,四面环青山,红枫缀青黛。 纯粹透亮的斗大灵晶珠玉随意嵌在路边,轻盈鸾鸟燕雀驭空而行,山风扫动檐下金琅珰。 瞧着灯盏上那滟滟金玉,卫阿宁忍不住蜷了蜷手指,挣扎许久才没动手上去摸摸。 不过是一小片金玉,都抵得上她在归一剑宗时三个月的生活花销了。 太太太太有钱了,不能怪她,属实是富贵迷人眼。 但片刻后卫阿宁又狠狠拍了一巴掌手背,暗暗唾了自己一口。 她是来合欢宗办正事的,可不是来观光的。 在第三次见到相同的那块团花状金玉时,卫阿宁才发现…… 自己迷路了。 四处都是看着相同的交叉路,还有各种复杂的水陆桥,也没有明显的路标指示牌。 每处的路如同迷宫般,绕得人头晕。 “唐箐前辈,这处又该如何操作?” “此处需多注意些火候的时间,以及注入灵力的纯度……” 一道男声打断了卫阿宁的纠结。 她轻轻抬眼往声源处掠去。 是位陌生的青年,姿容清逸,一袭薜萝衣不见褶皱,像位旅居于此的隐士。 此刻正提灯行于石路上,与身侧的弟子小声交谈,展眉含笑。 似注意到她的视线,青年眸光微动,眼神在她身上有一瞬的停留后温柔问道:“嗯?是新来的交换生吗?” 卫阿宁涨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说:“这里太大,我迷路了。” 说完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并未否认交换生的这个身份。 不过交换生的师妹,应该也算是交换生,不算冒名顶替…… 吧? 唐箐缓缓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交换生住所顺着这条道往前,看到岔路后朝右一直走便到了。” 朝石子路尽头探头瞧了瞧,卫阿宁心中有了大概的方向,眉眼弯弯遂点头应承:“多谢这位唐箐前辈。” 而唐箐身侧的弟子眉头紧锁,似看到什么晦气东西般,瞧了她一眼后搂紧怀中的书册,扭头快步离开。 卫阿宁懵了一瞬。 她初来乍到,也没见过这个弟子,怎么感觉…… 这人看到她就很不友好的模样。 思考一会儿,卫阿宁也没得到答案,再抬眼时,那厢的唐箐已不知不觉来到她身边,距离只有几步之遥。 擦肩而过的时候,唐箐犹豫了一瞬,还是温声道:“合欢宗弟子好像不太喜欢外人,小友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瞬间,她在这位前辈身上嗅到一股甜腻香气。 不过也就只有短短一瞬,而后便被合欢宗内花草独有的清苦气息取代。 “感谢前辈提醒,不过没关系的。” 朝他含糊应了声,卫阿宁也不在意。 不喜就不喜呗,她又不是金子,哪能所有人都喜欢。 她还不喜欢方才那弟子目中无人的态度呢。 14、第 14 章 “阿宁,你怎么还不醒。” 小纸人强行将少女从温暖被窝里揪出来。 卫阿宁表情迷茫,那双圆睁的杏子眼里头水雾氤氲,脑袋一点一点的,似小鸡啄米。 纸人费劲挪开她身上的被子,“再不起来的话,你就要迟到啦!” 被它所说的话惊醒,卫阿宁一把掀开被子,迅速下了床。 镜中人神情恍惚,眼底还挂着硕大的黑眼圈。 昨晚想了一夜基石碎片的事情。 她本想垂死挣扎一番的时候,小纸人直接明确那块碎片就在他身上…… 基石藏在谢溯雪身上,想要拿回来,就得从他身上下功夫。 卫阿宁微微撇嘴。 据初步观察,谢溯雪此人除却有点爱捉弄她以外,其余时间都是安安静静的。 鉴于这几次别扭好像都是自己引发的,并且还在谢溯雪本人面前蛐蛐本人的坏话,换位思考一下,若是她的话,她也会生气,再加上入梦引那事属实是迁怒了…… 望着镜中的自己,卫阿宁拍了拍脸蛋。 不就是在谢溯雪面前扮演一个阳光开朗的嘴甜师妹吗,跟他搞好关系也没什么坏处。 说不准她真能哄得他说出碎片下落呢。 第一个做男女主红娘的任务不急,先弄清楚谢溯雪身上的基石藏在哪,就算男女主的气运失控了,她也有个保障。 思及此,卫阿宁顿觉前途一片光明,连带着出门的动作都放快了不少。 金乌渐升,晨曦初露。 此涧山岚景好,红枫与落花衬托满山翠黛,青褐与枫红相映。 虽然来前有听裴不屿简单说了一下合欢宗的情况,但真正见到时,卫阿宁还是很惊叹此方宗门别有洞天。 原因无它,合欢宗竟是隐于一处芥子空间内,日月星辰皆同外头的景象如出一辙,加之芥子空间只有一处出口,若非宗内长老允许,外人无从在外窥探潜藏。 非常安全。 捧着从归一剑宗带来的鲜肉馅饼,卫阿宁边嚼边走:“授业堂授业堂……授业堂在哪里?” 见识过合欢宗的食堂后,她再也不嫌弃剑宗的伙食了。 这才是真的差。 纸人拿着张地图,左右比划了一下,“往这处走。” 穿过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假山叠石后,眼前焕然开朗。 授业堂不大,但里头熙熙攘攘的,有些让卫阿宁幻视自己从前在大学中上的公共课。 只是热热闹闹的讲堂在她进来后,顿时变得安静。 “这是新来的师妹?” “长得不太像咱们合欢部的标准。” “可能是合和部的师妹吧。” 众人交头接耳。 戳了戳身侧的纸人,卫阿宁问:“合和部合欢部?那是啥。” 纸人小声回应:“合欢宗内分为合欢部跟合和部,虽都讲求天地万物花鸟虫鱼的合和双修之道。” “但合欢部更善魅术幻术蛊惑,万花丛过片叶不沾,向外发展;合和部则更偏向于天人同修,与自然万物沟通,往心发掘。” 忽然有一道声音传开,声量不大,但足以令众人听清。 “我知道!她是归一剑宗的交换生,昨晚有人刚见过。” 一时间,弟子们脸上纷纷露出复杂的表情。 疑惑、不屑、好奇…… 什么表情都有,似打翻调色盘一般,足够精彩。 饶是卫阿宁自诩脸皮足够厚,但此刻在几百双眼睛行注目礼下,也有些心底发怵。 就这般不喜外面宗门的人吗? 在人群中,唯有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道熟悉的身影。 是谢溯雪。 他今日未带那柄黑刀,此刻靠着墙合眼浅寐。 卫阿宁眼前一亮,直直朝谢溯雪所在的位置走去。 大概是少年睡得正香,人群不愿打扰其酣眠,连带着周遭的位置都空出一块,这会儿倒是便宜了她。 目光不着声色打量片刻,见谢溯雪完全没有醒过来的倾向,卫阿宁稍稍放松了点紧张的心情。 虽说是要装作贴心乖巧的师妹角色跟他搞好关系,但她昨日刚呛了人,现在还处于熟人尴尬期。 饶是脸皮再厚,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 边上的窗户大开,濛濛清光削弱少年周身那股冷意,那枚红流苏耳坠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卫阿宁单手托腮,目光轻轻落在谢溯雪身上,黑葡萄似的眸子微眯,一时出神。 基石碎片化作的佩环,会被他藏在哪里呢? 佩环若是带在身上,应该会挺明显的,可无论她怎么看,都没发现佩环的踪影。 他周身饰品除却那个耳坠外,再无其他。 “阿宁姑娘的眼神,像是找不到东西要将我盯出个洞来。” 谢溯雪掀起眼帘,漆黑如墨的眸中透着一股好奇。 “才没……” 下意识想反驳,卫阿宁稳住心神,眨了眨眼,硬生生调转到另一个问题上,“没找什么啊,就是好奇传说中的天才,是怎么学习的,想找找学习经验,有什么经验是我能借鉴一下的吗?” 这家伙为什么有的时候敏锐得让她心虚…… 指尖在桌上轻敲,谢溯雪眉眼弯弯,那双黑眸却是睁大了些,显得尤为剔透,“经验?” 其实也没有什么经验。 他记忆断断续续的,对过往的经历都不太清楚。 卫阿宁点点头,“对呀,经验,你不会没有吧?” 其实也不是非要知道。 只不过长辈常言道,交友最好是挑着他人长处打开话匣子,以达到放下对方心防的效果。 谢溯雪所有所思地垂眸,思索片刻后敲了敲她面前的桌面,“手伸出来。” 依言,卫阿宁老老实实将手递到指定位置,抬眼看他,“然后呢?” 二人黑眸相对。 日光好像格外眷恋少年,他几缕乌墨发丝浸在清透光线中,变成如蜜糖般的琥珀色。 连带着那双幽暗眼瞳,也衬得尤为晶亮。 他手指在空中微蜷,一只毫笔就这么直直从远处飞来,落至她面前。 卫阿宁仰着脸,面带疑惑,轻轻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少年凑得近,近得她仿佛都能闻见他身上那股冷香。 像凛冬时节的梅,细细辨别之下,又像落于新生枝桠之上的空灵细雪。 有一瞬间,她几乎都要觉得,那点碎雪丝丝缕缕,缠上了自己。 谢溯雪微微倾身,将笔从桌上拿起塞进她手心,格外认真:“抄吧。”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再不懂是什么意思,卫阿宁表示自己真的可以重新做人了。 这不就是变着法说她朽木难雕呢。 对上他的眼睛,她咬咬牙,皮笑肉不笑地接过那只毫笔,一字一句:“真的感激不尽呢,小谢师兄。” 谢溯雪垂眼观察她片刻,想了想以往别人问自己问题后的应对方式,他点头回道:“不客气的,阿宁师妹。” 可恶,好欺负人! 天才就能欺负笨鸟了吗! 藏在袖中的拳头是紧了又紧,卫阿宁一时被噎得无言反驳。 这人为什么人模人样的,但是一开口就能把她气个半死。 卫阿宁深吸一口气。 正事要紧正事要紧,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谁如意。 如此安慰自己一通,心情可算是平静下来了。 不苟言笑的夫子在台上热情洋溢,底下众人奋笔疾书,纸张被翻出沙沙声响。 为免于周遭的人显得过于突兀,卫阿宁随手翻开一本书,亦是装作一副乖乖听讲的模样,侧首朝身侧的人低声问道:“话说回来,你有见到我师姐跟不屿大哥吗?” 谢溯雪:“没有。” 看来是问不出个啥了,卫阿宁撇了撇嘴,也不在意他的少言少语,遂支着脑袋,自顾自望着台上的夫子出神。 合欢宗内的魔气往大了说,是位魔力深厚的大能者留下的,但奇怪的是,那点魔气又弱得离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 据书中对魔的记载,魔族一向不屑于隐藏自己的实力,从不隐藏自身的魔气。 在他们看来,魔气的强弱,也是实力的一种。 昨夜回来后,薛青怜只说让她第二天去授业堂找谢溯雪,听他吩咐便可。 所幸她的目标也是去找他,此举倒是不谋而合。 日晷晃晃悠悠地往前,授业堂内弟子换了一批又一批,然而身旁的人依旧靠墙浅寐,没个动静。 等待的时间过于漫长,卫阿宁已经无聊得开始玩上了白纸。 对折、撑开、压平…… 她手上动作不停,闲聊道:“他们去调查魔气,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谢溯雪靠墙小憩,连眼帘都没动一下:“等着便可。” “就这么干等的话,你不觉得很无聊吗?” 一个纸鹤雏形慢慢在手中显现,卫阿宁眼睛弯弯,将纸鹤往他面前推去,笑着道:“反正现在也没事干,不如来看看我折的纸鹤。” 纸鹤小小的一只,翅膀在灵力的加持下扑棱着,大有冲上云霄的势头。 她嗓音甜润,说起话来语调又绵又软,叫人无端似吃了一块蜜饯般,丝丝甜意在心尖蔓延。 大抵是平常同薛青怜待久了,此刻的语气细听之下,还带着点撒娇献宝的意味。 谢溯雪撩起长睫,目光并未落在那只小小的纸鹤上,反倒是望向她,“这是什么?” 实在不理解,为何只单单一枚死物也能够她如此高兴,值得消耗身上漂亮的颜色。 四目相对,与之对视须臾,卫阿宁心中有点疑惑。 想着是不是他幼时没玩过折纸,出声解释:“就是个用纸折的纸鹤,你小时候没玩过折纸游戏么?” 思考一瞬,谢溯雪摇了摇头,神色不变:“未曾。” 卫阿宁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那你童年还蛮可怜的嘛…… 这句话她没敢摆在面上明说,只在心里小声嘀咕了几句。 清风拂面,窗纱随风轻摇。 纸鹤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飞着,身姿轻盈得似只真正的白鹤一般。 不知想到什么,卫阿宁笑吟吟地朝它伸出一根食指,悬于半空。 下一刻,纸鹤似有灵性一般,悬停在她伸出的手指上,漆黑豆豆眼一眨一眨的,十分得趣。 “还挺可爱的嘛,你要不要来瞧……” 她余下的那个‘瞧’字还未说出口,被身旁的人骤然打断。 “阿宁姑娘……” 谢溯雪歪了歪头,嘴角捎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方才你不是说无聊么?” 随着他话音落下,没有任何征兆的,那张白净乖巧的脸忽然放大,凑至面前。 似有若无的冷香笼罩。 卫阿宁来不及反应,杏眼圆睁,身子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嘘,别说话,也别动。” “看着我。” 15、第 15 章 “这不就有事情做了呢。”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遭忽然变得安静。 一时间,偌大的授业堂寂寥得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静得她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卫阿宁心尖无端地有些发慌,瞳孔下意识收紧。 即便是坐着,他的身量也要比她高,此刻背着光,显得那双眼瞳愈发漆黑无光,一片混沌。 少年的行径不算逾越,但被这般直勾勾盯着,也足够令人背后寒津津的。 像是被潜藏在暗处的不明生物盯上一般。 “看看那里。” 谢溯雪笑吟吟点了一下她的手指。 眸光微移,卫阿宁看到了那只纸鹤。 停在指骨处的纸鹤眼冒红光,瞧着甚是诡异,十分不对劲。 “最好是听我的话哦。” “听我的话,才能安然无恙。” 少年语调轻柔,像初遇时那般温和。 但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好听。 卫阿宁深吸一口气。 关乎小命的事情上,她也不是个硬脾气,非要跟他犟到底。 轻轻点头,卫阿宁虚虚做了个嘴型,发出一点气音来,“好。” 靠得太近,他说话时又不自觉偏头,几乎是贴着耳边,呼出的气吹得她耳珠发痒。 谢溯雪眼睛一瞬不眨的,似对她乖乖听话的行为颇为满意。 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消一瞬,卫阿宁便眼睁睁看着他从腰间抽出黑刀。 利刃出鞘,森寒刀光明晃晃地映入眼中,险些晃花她的眼。 难怪他今日没带刀,原来是藏在这了。 卫阿宁分神想着。 然而下一刻,黑刀便在她逐渐睁大的杏眸中,直直架到她悬在半空中的手上。 距离近得只消他握刀的手稍微不稳,那她的右手即可当场横尸授业堂。 卫阿宁:? 不是? 等等,你要做什么? 方才他警告她现在不能发出声音,卫阿宁嘴巴一张一合的干着急,只好用唇形无声询问。 ——谢溯雪你要做什么! 身前的谢溯雪已然离远了些,站定后垂眸望着她过分紧张的表情:“怎么这幅表情看我,我又不会吃了你的,阿宁姑娘。” 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柔荑因着举高的姿势,衣袖滑落,露出一小截白净细腕。 正值午后,窗外强光下洒,单薄细腻的指尖透出一片清透血红,隐约可见底下纵横交错的脉络。 眼前人身上的颜色正盛,远比真正的拒霜花来得还要绚丽。 “各自默念五个数,我刀落下,你手收回,余下的……” 谢溯雪唇角微弯,笑意不达眼底,“就看看我们之间有没有默契了。” 他话说得不急不缓,甚至还有几分散澹疏慵,丝毫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妥之处。 但卫阿宁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救、救命! 才认识多久,鬼才跟你有默契。 仔细瞄准了一下位置,谢溯雪友情提醒道:“要开始数了哦。” 卫阿宁抬头,看着立在面前的少年,脑海里想的却是自己以后没了手的艰辛日子。 青怜师姐救救她! 裴师兄救救她! 身子高度紧张,动物遇到危险时想逃命的本能,让她只想马上退后。 脑子却又惦记着他先前近似于警告的话,只能咬牙硬撑,连带着举高的那只手都在微微发抖。 “……一。” “一!!!” 两道嗓音同时喊出。 少年声线清亮散漫,语调拖得长,仿佛方才的举措只是件极好玩的事情一般。 少女尾音发颤,其中带着忍不住的战栗,像是只被吓到的雏鸟,听着可怜至极。 黑刀落下,角度不偏不倚,正中纸鹤眉心,白纸裂成两半,悠悠落地。 削铁如泥的刃锋距离那截细腕不过分毫距离。 利落收刀入鞘,谢溯雪微微蹙眉,嘀咕道:“居然给它逃了么。” 卫阿宁心口砰砰直跳,遍体生寒,掌心一片滑腻。 “谢……”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哑得厉害,牙齿还在不自觉地上下打颤。 “是在叫我吗?阿宁姑娘。” 视线落在她身上,谢溯雪不解垂眼,“你很害怕?” 少女呆坐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宛如风雨中飘摇的小花,抖得厉害。 与此同时,身上的颜色却是更加鲜艳了。 很漂亮。 但可惜的是,那双乌眸此刻蒙上氤氲的水雾,叫人瞧不清里头真实的情绪。 纸人在一旁焦急地飘来飘去,小手推搡着她的胳膊,“阿宁,阿宁你还好吗……” 完了,这孩子该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少女表情木木的,水珠凝在长睫上,欲坠不坠。 害怕到快要哭了? 谢溯雪眼里疑惑更深。 上次遇见真正的魔族都没有哭,怎么现在却哭了。 思考片刻,他拍了拍她的肩,“放心,我刀很准的。” 先前双手经脉尽断时,自己控刀屠起魔来也是一刀正中要害,想来方才也不会犯这种会失手的低级错误。 卫阿宁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对对对,你不怕,你说害不害怕!” 一时有些语无伦次,她抬眼阴恻恻地盯着他,“不如这样,我把刀架你脖子上,看你害不害怕?” 要说一点都不害怕生气,那是必不可能的,亏她还以为他稍微靠谱一会儿,没想到却是又被耍了! 闻言,谢溯雪若有所思地垂眸,片刻后点头应承:“你可以来试一下。” 布料轻微摩挲的声音响起,那把见血封喉的黑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在她手中。 ? 卫阿宁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入手的刀柄还带着其主人微热余温,上面雕刻的纹路极具存在感,握着还略有些硌手。 见不惯人动作慢慢吞吞的,谢溯雪伸手握住卫阿宁的手,教她将黑刀握紧些,架到自己脖颈上,“来吧。” 甚至还十分贴心地动了动脖子,让那刀顺从少女平日用剑的习惯,架得更稳。 他走近了些,慢慢弯下腰,垂眸盯着她的脸指导:“你力气小,最好握紧些,这才行。” 话毕,谢溯雪带着她,“就像……” 他故意握住她的手,用力在喉管处转了两下,“……这样。” 授业堂安安静静的,窗棂的白纱被风吹得扬起,朦胧了一对少年男女的身影。 明明是呼吸交缠,气息相贴的姿态,但却无半分旖旎想法。 “你有病啊谢溯雪!” 卫阿宁魂儿都要飞出一半,整个人宛如炸毛的猫。 她使劲将手抽回,“离我远点!!” 哪有人教别人如何杀自己的! 黑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重物坠地声响。 期间险些擦过少年薄细的颈部皮肤,给卫阿宁吓得剩下另一半的魂儿也差点飞了。 这人根本就不知害怕是什么,反倒是兴奋得很…… 谢溯雪望着那把刀,白净乖巧的脸上满是可惜的神情:“哦。” 见他无事,卫阿宁心里松口气,索性也就放松了些,揉着发酸的手腕坐下。 眼眶湿漉漉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仰起小脸严肃道:“谢溯雪,解释。” 捡起地上黑刀,谢溯雪吹掉上面沾到的浮尘,收入鞘内。 甫一听到她的话,又圆又亮的黑瞳适时露出几分困惑。 他望着她问:“什么解释?” 气氛短暂地凝滞了几秒。 卫阿宁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简直就像是对牛弹琴。 仿佛脱力般,她往后仰躺在椅背上,举着右手来回瞧,“为什么突然间让我别动。” 还好还好,手完完整整的,没多一根少一根手指,连道豁口都没有。 谢溯雪垂眸,看向她发髻侧边的缠花边夹,随口道:“魔气想爬到你身上。” 他言简意赅,但说的话却十足吓人。 “哪有魔气……等等。” 恍若想到什么似的,卫阿宁猛地从木椅上跳起,视线在地上来回挪动。 眸光触及到那只纸鹤时,她星眸微亮,从袖中掏出白布,小心翼翼地隔着布料拆开那只裂成两半的纸鹤。 可看到表面光洁如新的白纸时,卫阿宁又犯难了。 这纸上也没有魔纹啊。 “那个眼睛,它会藏里面。” 收回打量小缠花的视线,谢溯雪扫了她一眼,“而且你折的时候也没给它点眼睛。” 卫阿宁有一瞬的讶然。 她方才确实没给纸鹤点眼睛。 以往玩折纸游戏的时候,她都会随手用炭笔给折出来的小动物点上眼睛,这样看起来会更真切鲜活些。 只是恰巧今日没带炭笔,她索性也就没点,而这缕魔气又利用这个不起眼的习惯,藏在里头。 这魔气…… 居然还会更新换代?! 藏得也太深了。 卫阿宁在心中斟酌一番后,将纸鹤的尸体收好,打算交给薛青怜处置。 “我以为你知道的。” 谢溯雪乖巧倚在墙边,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阿宁姑娘,好迟钝。” 袖中手指微蜷,他还是很想玩.弄一下那对小缠花。 脸颊稍稍发燥,卫阿宁叠布包的动作一顿,有些心虚地没搭声。 这事确实是她疏忽大意,没想到这次遇到的魔竟会以这么刁钻的角度藏在身边。 但谢溯雪没有事先给她心理准备也是不对的。 没关系,她小小轻轻的一巴掌,谢某人大大重重的降龙十八巴掌。 两相抵消两相抵消。 说到底,她对合欢宗内的魔气一知半解,也就半吊子的水平。 薛青怜总觉得她会受伤,含糊其辞的,话也只说一半,只让她跟着谢溯雪就行。 至于现在要做什么,而下一步又该如何做,都听谢溯雪的,而她只需起到个从旁帮忙辅助的作用。 收起那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布包,卫阿宁心平气和,一字一顿地朝他问道:“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小、谢、师、兄。” “自然是去找那花孔雀啦。”谢溯雪嘴角扬起一个无害的笑容,学着她的腔调说话:“宁、宁、师、妹。” 卫阿宁:…… 不准学她说话! 16、第 16 章 卫阿宁还未问该去哪里找他们,便瞧见谢溯雪撑着窗棂,跨过木框一跃而下。 衣袂翻飞,身姿轻盈得不似活人。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像是不知排练过多少次一般。 她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翩然衣角。 完了,这授业堂周围都是些假山碎石,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谢溯雪该不会是摔断腿了吧? 她可抬不动他。 “喂!等等!” 卫阿宁忙起身撑住窗棂往下看。 挺拔的玄色身影平稳落于石子道上,日光透过斑驳树影,为他平添了几分鲜活与真实感。 谢溯雪抬眸望她,神色困惑:“不下来吗?” “你没……” 事吧。 嘴巴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卫阿宁适时闭上自己的嘴,眸光落在一旁供弟子们下楼的旋转木梯上。 又不是脑子进水,上赶着玩命。 山涧起风了,路旁花木被吹得簌簌作响,悠悠暗香悄至。 少年负手在前面走,脚步轻快,姿态闲散。 少女提裙在后面跟,叫苦连连,表情是硬撑出的轻松。 “啾啾——” 谢溯雪随手往身旁一捞,一只小小的雀鸟停在指间。 小雀乖巧蹭了蹭他的指尖,送来薛裴二人所在位置的消息。 合和部、流光琼宇。 送走雀鸟,谢溯雪回头看了眼几丈外有余的卫阿宁,“太慢了。” 澄澈日光洒落在少年面上,将他耳垂处的红流苏坠子在这满园樱色中映得分外清晰。 他步子迈得大,走得也快,卫阿宁提裙一路小跑。 愣是拿出体测时跑八百的速度才勉强没把距离拉得更远,她喘着气唤:“你,你等等我呀……” 她今日穿了件团花暗纹的银朱对襟,下着浅粉罗裳,绢丝制成的轻薄发饰葳蕤似彩带,柔中带韧。 颜色鲜亮,色调明艳,叫人一眼就能从人群中看到。 谢溯雪微微蹙眉。 都是那日她教过的颜色,为何只是深一些浅一些,便看不明白了呢。 不过总归是比黑白灰要来得好看便是了。 视线在她头上快速晃动的发饰扫过,他嘀咕:“连你的发饰都走得比你快。” “那东西可没有腿。” 卫阿宁扶着小道旁的石灯,理好被草木刮到乱糟糟的衣襟,喘着粗气道:“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我带着它走的。” 不对,她为什么要跟他争这个? 谢溯雪眨了眨眼,很给面子地点头:“阿宁姑娘说的有道理。” 但下一瞬又道:“可你还是走得很慢啊,连我都追不上。” 唇瓣抿成一线,卫阿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大哥,你是没有对自己身高跟腿长有一个正确的认知吗? 她鞋底都快要跟路上的石头磨出火花,磨薄一层了。 也不知道等等她。 树影婆娑,白云缥缈。 山涧风大,凉风顺着草木之间的缝隙而过,处处弥漫着花木香气。 风吹干额上薄汗,卫阿宁拨了一下凌乱鬓发,虚拢一把空中坠落的流光,“这便是合和部的流光琼宇?” 琼宇悬空,流光浩浩。 眼前不知用作何途的画屏澄澈通明,虚与实结合,光与影相织。 此方景致浑然一体,看起来颇像如画之境,气韵天成。 “只是合和部藏书的地方而已,很好看?喜欢?” 好奇看了会她浸在莹润白光中的侧脸,谢溯雪往前一步,移动画屏上的翠绿叶子。 不过一瞬,画屏银光闪烁,绿叶舒展成条,逐渐结出粉白花苞。 卫阿宁对上他的视线,用力点头:“它好看啊,我当然喜欢了。” 大型3d游戏照进现实诶,看着就新奇。 若说归一剑宗是写实派的武侠风格,那合欢宗的布置则是更偏向于她想象中的华丽仙侠风。 谢溯雪淡淡地“哦”一声,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 他反应平平,倒是让卫阿宁生出几分好奇来。 只不过话还未问出口,那厢画屏上的花苞逐渐盛开,二人脚下凭空出现一个类似漩涡般的传送阵。 突然悬空的感觉让人一惊,卫阿宁下意识想抓住什么东西,却只是握得满手空。 纸人忙撇下身旁的光团,“诶,等等我!” 眼前白光骤现,周遭似隧道一般的万花筒,变幻莫测,看得人头晕。 脚下踩上柔软地毯时,卫阿宁忙不迭地一手扶墙一手捂嘴。 胃里翻江倒海的,险些没吐出来。 “哕……” 谁能告诉她,这传送阵怎的这般晕人,让她一个从未晕过车马的人,都能吐个不停…… 身前骤然出现一片阴影,谢溯雪弯腰凑到她面前:“阿宁姑娘,你很难受吗?” 不然怎么身上的颜色都变成同周遭一样的黑白,还糊成一片。 他所有所思地从储物袋中掏出一片棕色的糖递给她,“吃这个会好点吗?” 卫阿宁面色虚白,双眸微微眯起,眼中有了焦点后才看清他手中的东西。 是块裹满白色糖粉的姜糖。 她扬手接过那片姜糖含入嘴中。 姜糖带着一股辛辣的生姜味,瞬间把喉咙里泛起的那股酸味压下。 卫阿宁嘴里嚼着糖,含糊不清道:“谢谢。” 这家伙看起来不靠谱,没想到还挺贴心的。 倒是让她高看了他一眼。 见少女身上颜色恢复如常,闻言,谢溯雪只是笑了笑,“啊,不客气。” 不远处,一对男女急急忙忙往这处赶来。 “宁宁,你怎么样了?” 薛青怜心疼地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掏出白帕擦掉额上湿汗。 卫阿宁轻轻摇头,应道:“我没事。” “谢溯雪!你怎么又用换影画屏把人带过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琼宇这边的画屏还不能用吗。” 裴不屿轻揉眉心,似乎颇为头疼:“还有,你给阿宁妹妹吃什么了?” “那我下次不带她用了。” 谢溯雪乖巧应道:“上次屠魔时捡到的。” 卫阿宁:…… 该死的,她现在居然都能读懂他话底下隐藏的意思了。 “下次不带她用了。” ——好的,下次带她试试别的。 “屠魔时捡到的。” ——屠魔现场捡到的遗物,感觉能吃,随机抽个冤大头试试吧。 ——她吃完了也没什么问题,既然没事的话,那就不能骂我了哦。 想杀人的心蠢蠢欲动。 卫阿宁扭头,面无表情地向身旁的小纸人问:“小纸我问你,如果我要悄咪咪宰了谢溯雪的话,成功率是多少?” 纸人甚是严谨地思索片刻,点头道:“唔,可能性大概无限接近于零?” “……你说话好直接,怪打击人的。” 她伸手使劲蹂躏一把纸人的脑袋,却感觉袖中鼓鼓囊囊的。 啊,是那只被魔气沾染了的纸鹤。 光顾着跟谢溯雪胡扯,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卫阿宁连忙把布包交给薛青怜,顺便把方才遇见的事情也一并讲出。 “这可真是奇怪了。” 薛青怜看了会儿破损的纸鹤,表情惊讶,“魔气怎么会在授业堂出现?” 她今日同裴不屿将魔气出现的情况调查得七七八八。 这股细弱魔气首先出现在东边合欢部的揽月池,最后消失在西处合和部的流光琼宇,而授业堂所在的位置偏北,距离又远。 加之合欢宗所在的芥子世界出入并不容易,若是有魔族潜入,护宗大阵也不是吃素的,足够魔族们喝一壶的了。 卫阿宁好奇道:“青怜师姐,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人助纣为虐,让魔附着在人身上潜进来?” 她出宗时遇见的那个魔族,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还未等薛青怜回话,一旁的裴不屿开口:“那不可能。” 当下,魔在人与妖二族间的风评不是一般的差,没有任何一位修士或者妖是会助纣为虐的。 一旦遇见魔,无论是魔族还是魔物,若实力足够,则会当场绞杀。 若遇上实力比较强大的魔族,则会利用灵佩召唤附近的猎魔世家弟子前来相助。 “话说回来,师姐你们是怎么检测到魔气的?” 跑了一天,卫阿宁都感觉自己肚子扁扁的,遂从储物镯内掏出根冰糖葫芦,咬一口填填肚子。 只是刚咬一口,身旁的谢溯雪便探出半个脑袋来,好奇地盯着她手中的物事。 从储物镯内掏出新的一根糖葫芦塞进少年嘴巴里,她没好气道:“一边去,别挡着我听我师姐的谆谆教导。” 这人好烦。 视线落在她细白纤长的手指上,谢溯雪咬了口红山楂。 糖衣甜而不腻,果肉酸甜开胃,咬碎时发出如冰块互碰时的清脆泠音。 嗯,味道还行。 “每个宗门都会给弟子配备检测魔气的法器,归一剑宗也有。” 摸了一把少女软软的发顶,薛青怜咬下递到唇边的糖葫芦,面上笑意更深:“你可能都忘了,入宗时有无收到一枚可随意弯折成任何形状的青石法器?” 青石法器? 好像有吧…… 卫阿宁心虚地捏紧糖葫芦的木棍。 她平日在归一剑宗也不怎么出门,这个检测魔气的法器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石头摆件。 她那天急着出门,漏了好多东西都没捡,不消说,其中肯定也有这枚青石法器。 想到被遗落在床铺上那堆东西,卫阿宁顿时感觉嘴巴里的糖葫芦都不甜了。 难怪那天魔族都靠得那么近了,她却毫无反应,原来竟是这么个缘由。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没带。” 裴不屿笑眯眯的,将一只香囊递给她,“你师姐让我去找宗内偃师拿来的,合和部的最新款,怎么样,好看吧?” “感应到魔气时,香囊上面的兰草花纹会自动亮起。” 米色香囊小巧玲珑,布面的兰草栩栩如生,绣工精致。 卫阿宁嗅了嗅。 除了合欢宗独有的花草清苦香气外,里头还有些苍术、薄荷叶、丁香之类提神解困的香料。 不消说,这点香料小妙思肯定是她亲亲青怜师姐放进去的。 一个法器,两项体验。 还没见过这么精巧的法器呢,这香囊她特别喜欢。 “好看!” 当即将香囊系于腰间,卫阿宁莞尔一笑,挽着薛青怜的手乖巧道:“谢谢师姐,也谢谢裴师兄。” 谢溯雪安静垂眸,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她腰间香囊。 除却花草香料的味道外,似乎还有丝丝缕缕别的香气。 有些熟悉,不过可惜的是…… 他想不起来了。 “既然有了魔气,那说明宗内必有魔族。” 卫阿宁拨弄香囊的流苏坠子,补充道:“时间地点人物都有了,那还差个动机,这其中总得有个缘由吧。” 有魔气存在则必有魔出现,魔气绝不会空穴来风。 与身旁的青年对视一眼,薛青怜摇了摇头,“有关那名魔族动机的话我也想过。” 裴不屿亦是同样摇头,“但合欢宗内无一人伤亡报告,这才是最令我同青怜深感奇怪的一点。” 这就奇了怪了。 卫阿宁黛眉微拧。 《万物通识》上明确描述过。 过往的魔族出现在人族聚居的地方,缘由无非是两种。 一为捕猎填饱肚子,二是取人妖二族体内的灵气炼化魔力。 合欢宗出现的这名魔族,不可能离开这两个原因的。 总不能书里说的东西还能有假。 戳了戳身侧少年的手臂,卫阿宁眼珠子一转,小声把问题抛给他:“你也想想嘛,别光站着。” 垂眸瞧着那朵心心念念的小花,谢溯雪手指着那处,同样侧耳小声回应:“你把那个东西给我看看,我就帮你想想。” 卫阿宁顺着所指的方向摸去,是她今早带的缠花发饰。 虽然不懂他为什么对女孩子的首饰感兴趣,但卫阿宁还是利落把那对边夹取下,“喏,给你。” 指腹来回捻着发饰上的花瓣,谢溯雪神情疑惑。 假的。 没有那种摸起来很让人舒缓的触感。 随手将发饰塞回她手中,他弯眉笑笑:“不知道哦,因为我只负责杀掉他们呢。” “……” 卫阿宁心中暗唾了一句。 有病! 还是神经病! 使劲瞪了谢溯雪一眼,她重新收好边夹,别回原位。 “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魔气藏身之地。” 薛青怜提笔在羊皮地图上圈出几个地点,“我今晚会同裴不屿研究一下,方便的话,明日你们去揽月池那处看看。” 17、第 17 章 临近傍晚,天边霞光正盛,衬得满山红枫似火。 半空中万道流光倾泻,流光琼宇在昏暗夜色下更显璀璨色泽。 卫阿宁坐在窗边的书桌上,提笔在羊皮地图上将这三个地点用红墨重重圈出。 一个是合欢部的揽月池,一个是合和部的流光琼宇,现在中间还有个授业堂。 那个魔族既然会选在这些地方出现,那它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她眼珠一动,视线落在宽大书桌的另一头。 琼宇内安安静静的,只余窗外猎猎风声。 薛青怜表情认真,正翻看手边的古籍,时不时用笔勾勒一下书页上的句子。 裴不屿默然凝视,身影在书架间巡睃,不消一会儿怀中便抱满几叠书页间夹着纸条的书。 二人除却递交资料时相互交流一下外,再无杂音。 相比之下,她同谢溯雪这边倒是清闲得很。 完全就是师哥师姐在前头冲锋陷阵,师弟师妹在后方划水摸鱼。 卫阿宁良心有点过不去。 只是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万物通识》中有关魔族描写的,她几乎全都撕下来单独观摩,看了不下十遍,书页边缘都快被指腹捏出毛边了。 凝神思考时,垂落的衣袖却被人翻来覆去地戳弄,搅得人心神烦躁。 卫阿宁转身睇了他一眼,“你别戳我,谢……” 眸光触及到不远处的薛青怜时,她从善如流改口道:“……小谢师兄。” “还以为你看不见我呢。” 坐在窗棂上的谢溯雪表情笑眯眯,攥紧手心中的袖子。 抽回袖子,卫阿宁没好气地仰起小脸:“我有眼睛,你猜我看不看得见你?” 外头万丈流光璀璨,衣袖抽走时,二人间似荡起一片浸满流光的银朱云团。 “原来不是摆设呀。” 谢溯雪黑瞳定定,薄唇微扬,又抓住那片衣角。 掌中那股像花瓣一般柔腻的触感,带给他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他垂下眼睫,分出几分心神去思考过往经历中有无这样的经历。 “你!” 一时词穷,卫阿宁像只正在生气中的河豚一般,气鼓鼓地盯着他。 流光渲染了少年漆黑的瞳,显得那双黑眸格外透亮。 二人相互似不服输般凝视片刻,最终还是卫阿宁率先败下阵来。 她鼻尖发酸,揉了揉因长时间不眨眼而干涩的眼眶。 “我认输我认输。” 卫阿宁甘拜下风,使劲从他手中抽回袖子:“这位小谢师兄,你赢了。” 在这场比比谁能长时间不眨眼的比赛中,她输得心服口服。 什么人啊,能坚持这么久,眼皮都不带动一下的。 “哦。” 柔软触感尚存,谢溯雪垂下眼睫,指腹轻轻摩挲片刻,有些心不在焉。 真可惜,没有这种新奇体验了。 夜深花静,灯火簇如豆,噼啪作响。 直至东方泛白,薛青怜合上最后一本书,从案中抬头。 视线轻扫在对面人身上时,她无奈摇了摇头。 大抵是奔波一天真的累了,少女手掌撑着脑袋,呼吸绵长,似睡着了一般。 她身后的少年侧坐在窗棂上,背靠窗框,眼睫低垂,看不出是睡着还是清醒的。 思及此,薛青怜梳理好手上已掌握的信息,起身拍拍她的肩,“辛苦了宁宁。” 裴不屿道:“我们已大概寻出魔气的规律,过几日委托偃师改造一下寻踪法器应该就能得到更精确的路径了。” 陡然从梦境中清醒,卫阿宁揉了揉眼眶后才兴奋道:“师姐跟裴师兄都好厉害!” 她拍了拍胸口:“没事的,我一点也不累。” 语调虽是听着比平日要活泼,但眼底乌青显然出卖了她的话。 看了眼同样刚睁眼的谢溯雪,薛青怜道:“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最后一些琐事我们来处理就行。” 卫阿宁略心虚。 其实她也没帮上什么忙,主打的就是一个陪伴作用。 她继续道:“没关系的师姐,我等会就去揽月池那处看……” “嗯?流光琼宇这般早便有人来了吗。” 一道清朗男声自外头传来,打断她的话。 卫阿宁应声望去。 门扉轻移,晨风拂过,曦光给来人身前映照出一道长长黑影。 杏眸微微放大,卫阿宁有些惊讶。 是那天晚上给她指路的先生。 “先生?” 闻言,裴不屿起身迎了上去:“唐箐先生今天来得好早。” 唐箐颔首笑笑,以示回应。 视线在卫阿宁与薛青怜身上略过,“想必这二位便是近日归一剑宗来的交换生?” 那抹笑意衬得他周身气质愈发温和,很容易就令人联想到吹碧春风,心生好感。 早晨的湿度有些大,白烟从开启的门缝中溜进。 湿凉水雾飘到脸颊上,卫阿宁只觉得周身此刻缭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 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往身侧的热源凑近,摸了摸衣袖下的皮肤。 怎么突然变冷了? 卫阿宁径自思考其中缘由时,那厢的裴不屿早已三言两语介绍完各自身份。 话毕,他好奇问道:“先生怎么突然来流光琼宇了?” 唐箐含笑道:“来找些有关魔气的书籍,过几日给贵宗偃师讲解一下法器的贯通之处。” “真不巧,昨日我们把有关魔气的书都搜刮一空了。” 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略显凌乱的书籍,裴不屿颇有些尴尬:“这些都是,先生你选你需要的带走吧。” “好,多谢了。” 与众人寒暄几句,唐箐便抱着自己需要的书离开。 等人一走,卫阿宁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裴师兄,这位唐箐先生是?” 对于这位前辈,卫阿宁还是很有好感的。 脾气温和,又不失风趣,全无古板长辈那种端着的做派。 “唐箐啊,你不知道吗?” 收好桌上散乱的书籍,裴不屿由衷感慨道:“唐门中最有名的偃师,下一任的唐门少家主,这几月恰巧旅居到荻花州。” “合欢宗费好大的功夫才请到他传授一二的。” 卫阿宁沉默片刻。 巧了,她常年宅在归一剑宗,还真不知道这个人。 “唐门极具天赋的偃师,不过而立之年便研究出能够随身携带,识别魔气的法器。” 薛青怜把书籍分门别类放好,饶有兴致接过话题:“当下各宗各派内识别魔气的法器,大多出自唐箐之手,你手上的这枚也是他最新改进的。” 她笑着抚了一把少女发顶:“最为难得的是,唐箐周游各地,每到一处便会无偿向当地宗派的偃师教授锻器之术。” 时下,即便有前辈愿意教导后辈技艺,但也会有所藏私,遂唐箐这般全无私心的行为很受大家尊敬。 “这位唐箐前辈,好厉害。” 卫阿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香囊。 她不懂锻器术,但听着感觉就很厉害。 走出流光琼宇时,卫阿宁还拎着那枚香囊左右端详。 丝丝缕缕的药香混合着晨时水雾,闻之令人精神一振。布料一看就是很贵的云锦,绣线用的还是捻金错银丝。 这般想着,卫阿宁顿时觉得合欢宗这一趟走得很值。 雾蒙蒙的白色水汽下,身后的流光琼宇越来越小。 魔气的问题不用她去插手后,原本担忧魔气的思绪又回到基石上。 卫阿宁装作端详周遭花木的模样,眼角余光却细细瞧着谢溯雪。 她从脑后松松散散扎着的马尾为起点,中途扫过耳下的红流苏耳坠,最后来至他腰间束带的地方,将能藏佩环的地方一一看个遍。 没有,什么都没有。 按理说佩环那么大的一块,藏在袖中或者别在外头都会很显眼。 怎么在他身上却毫无踪迹可寻。 难道是收在房里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脚下步伐逐渐趋于一致且越来越慢,最后停在原地。 卫阿宁是思考佩环会在何处,而谢溯雪则纯粹想知道她要做什么。 那双眼睛如荷上雨露一般,亮晶晶的,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所在。 方才一路遇到的弟子虽是面上嫌弃外宗之人,但无一不是好奇回头。 柔风拂面而过,谢溯雪拨开被过长额发遮挡的眼睛。 瞳孔渐渐放大,其间氤氲出几缕红雾。 他微微弯下腰,直直望进那双乌润黑眸中,“阿宁姑娘,在想什么?” 她皮肤白,柔软顺滑的几缕乌发垂在侧脸,给人一种乖巧讨喜感。 似乎旁人问什么事情,都会如实回答一般。 谢溯雪眉眼一弯,又低低唤了声:“你,此刻,在想什么?” 好似被惊醒般,卫阿宁回过神,毫无防备地抬头与之对视。 曦光勾勒着少年的轮廓,黑白分明,与他的瞳孔一般,皆是极致的黑与莹润的白。 宛若一汪清澈深潭,照出人心中所想。 “我在想你佩……” 卫阿宁话头刚出,脑海似被针扎一般,让她瞬间清醒。 方才所想的基石事情险些脱口而出。 惊险万分。 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卫阿宁故作镇定地眨了眨眼,对上他的眼神时脸不红气不喘:“我在想,小谢师兄那日屠魔的身手实在好得离谱,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实在是佩服得很,师姐说让我日后一定要向你多加学习,争取早日到达上玄境,我的决心一定很可嘉吧,你说对不对小谢师兄?” 娘亲嘞,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累死她了。 “是吗。” 谢溯雪直起身,漫不经心拂去肩上落花。 她身上的色彩跳来跳去,实在很难让他信服。 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谢溯雪笑笑:“或许你再多练练,假以时日,也会有这般境界。” 话毕,便径直迈腿朝前。 “你刚刚怎么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纸人从肩上站起,短手轻扯她侧脸处的乌发。 “失了魂?” 卫阿宁垂眸,“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可她方才感觉什么都没有,身体也无碍。 “也许是错觉吧。” 纸人歪着脑袋,语气担忧:“但你身上的气运愈发淡了。” “啊?” 闻言,卫阿宁神色一怔。 这几日几乎同女主形影不离,被吸掉一些气运也在情理之中,没想到会这么麻烦。 片刻后,她故作轻松道:“我说我怎么熬个通宵都熬不动了,原来还有这个原因啊。” “没事,谢溯雪身上那块碎片我是手到擒来,简简单单,小纸你不用担心。” 冷风拂面而过,期间带来的寒凉在此刻劈头盖脸落下。 卫阿宁不自觉拢紧衣襟,忙往前追去。 好不容追上前面的谢溯雪,她忙开口问:“你要去哪里?” “揽月池。” 少年只轻飘飘回头瞥了眼她,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徒留卫阿宁在原地对空气干着急。 可恶! 又不等她,她都不知道揽月池往哪里走! 18、第 18 章 “我,我飞累了,呼……” 纸人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在半空中飞着,止不住地喘气。 落在羊皮地图上的目光轻移,卫阿宁斜斜瞥了它一眼:“你居然累得比我还要快,太没用了。” 纸人:“……咱们半斤八两而已。” 极力忽略正打着颤的双腿,卫阿宁若无其事道:“我的腿怎么了,我的腿又没事。” 纸人:…… 哇哦,它还什么都没说呢。 不打自招第一人。 记忆对揽月池有个大概的方位,卫阿宁收好地图,往前走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抵达合欢部的揽月池。 远远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墙边。 谢溯雪直起身:“你……” 他正欲说话,却直接被赶来的卫阿宁打断。 她飞快补上后一句:“对对对,我太慢了,你别说了。” 行行好吧谢师傅,别念了。 她知道自己不如他腿长,走得很慢了。 话头骤然被打断,谢溯雪倒也不再多言,只用那双圆亮黑瞳注视她。 极力忽视少年的目光,卫阿宁背着手,假装无事般环顾四周。 燕啼虫鸣,早间晨雾笼罩。 揽月池宛若一枚白玉镶嵌青绿山林之间,曦光初临,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 放眼望去,其中往来无人,这揽月池倒是独一份清静。 专心致志看了一会儿,卫阿宁倒是没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天空很蓝,池水很清澈,里头金鱼游来游去的,格外欢快。 可惜宗内偃师明日才能改造出更为准确的寻踪法器。 “溯雪今日这么早就来喂鱼了?不过你呀,可别又把那群鱼给喂太饱。” 守池老翁笑呵呵地看着来人,说着便从兜里取出个橘子递给他:“怎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来,吃点酸橘提提神。” 伸手接过橘子,谢溯雪一脸从容淡定,乖巧应道:“伯伯早上好,谢谢您的橘子,我很喜欢。” 说罢,适时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的表情。 他又继续道:“上次您说腰不太舒服,现在感觉如何了?” “都是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老翁拍了拍他的肩,“嘿,你之前送来的那药还真管用,贴完一贴后就不疼了。” “啊,管用就好,帮上您的忙我也很开心。” …… 望着相谈甚欢甚至还格外有礼的谢溯雪,卫阿宁眼睛睁得浑圆。 纸人眨眨豆豆眼,不解道:“你在干嘛?” “没干嘛。”卫阿宁摇摇头,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见鬼了。 这么有礼貌,这人还是她认识的谢溯雪吗? 纸人却是顺着她收回目光的方向望去。 老翁面上露出真情实意的笑,而与之聊天的谢溯雪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 可眼眸却是毫无情绪波动,只有表情随着老翁的话适时表现出几分变动。 纸人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好怪异。 这种全程没有一丝一毫眼神变化的,不太像人。 百无聊赖捏着腰间香囊,卫阿宁耐心等了一会儿。 恍神之际,那厢的谢溯雪走近,手中还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裹。 “这是什么?” 卫阿宁看着包裹,心中忍不住好奇。 将包裹扔至她怀中,谢溯雪随口应道:“鱼食。” 他真是来调查魔气的吗?怕不是来这揽月池喂鱼吧…… 太有闲情逸致了。 眉心突突直跳,卫阿宁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竟觉得自己此刻有些无言凝噎。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来喂鱼。” 一撩衣摆,谢溯雪坐在旁边,面上依旧是那副柔和的笑容,“快些喂啊,别耽误时间了,阿宁姑娘。” 这人又开始打哑谜。 她撇了撇嘴,依言往池中撒下鱼食。 水波微漾,银鱼与金鱼争相游至水面,一口吞下浮着的饵料。 鱼群穿梭游动间,几尾银鱼跃出水面,带起一片闪烁如纹银般的光带。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卫阿宁闲不住,开始找起话来,“你经常来这里喂鱼吗?” 方才听那老翁话中意思,他似乎是这的常客。 谢溯雪侧眼看她,思索片刻后应道:“唔,应该还好。” 漫不经心抓起一大把鱼食,正欲往池中撒去时,手腕却被人抓住。 陌生的触感猝不及防,温凉中带着一丝湿润,大抵是沾上晨露的缘故。 掌心似烫到一般,卫阿宁连忙松手,“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担心银鱼会吃撑得病死掉,才会下意识抓住那只手…… 静默片刻,谢溯雪歪了歪头,好奇看向方才相握的那一小块皮肤。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轻捻花瓣时的柔软,无端令人心颤。 软玉似的触感转瞬即逝,他有些疑惑:“这很重要吗?” 听他这话中的意思不似嘲讽,而是真诚发问,卫阿宁这才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不会觉得冒犯吗?” “冒犯?” 突然听到一个新词,谢溯雪倒是来了几分兴趣,认真问道:“那是什么?” 不知为何,卫阿宁却感觉他现在的表情像极了好学生听讲的模样,忽而舒眉莞尔一笑。 怕惊扰了池中银鱼进食,她轻声解释:“大概就是别人做了你不喜欢的事情,伤害到你,这就是冒犯。” “哦……” 谢溯雪低下眼睫,不紧不慢回忆起曾经看过的书册。 人族的书册上有这个词吗? 好像有吧。 只是当时看得不认真,大多都一掠而过了。 “听明白了?”卫阿宁问。 谢溯雪静静看了几秒,又趁机抓一大把鱼食撒在池中。 鱼群争着闹着,不过一瞬便将铺满水面的鱼食吃得一干二净。 有几尾金鱼大概是吃撑了,甚至翻着白白的肚子浮在水面,一动不动的,同死了也无甚区别。 他随口道:“明白明白。” 这幅懒懒散散的模样,不消说,方才的话肯定都说给牛听了。 明白个鬼的明白,她纯属浪费口舌。 懒得理他,卫阿宁坐回原位。 她安静瞧着池中因为吃撑而翻肚的金鱼,心中霎时冒出一个不合乎常人的想法来。 谢溯雪这家伙喂鱼喂到鱼翻肚皮,不会是觉得这样很有趣吧…… “对啊,相当有趣呢。” 耳边骤然响起当事人的声音,她侧过视线看他,没好气道:“你又知道我想什么了?” 认真回想了一下她平日的表情,谢溯雪眨了眨眼,态度十分真诚:“因为阿宁姑娘你的表情实在直白,想什么东西都挂在脸上,这样很吃亏的。” 静默片刻,他忽而垂眸笑笑,脸上露出极为乖巧的笑容,“你方才说,想跟我学屠魔本领是吗?” 有古怪。 谢某人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卫阿宁顿时变得高度警惕起来。 “其实我之前有说过的。” 指腹轻抚腰间刀柄,谢溯雪语调闲散:“只要等着,就能等到魔上门哦。” 他语气诚挚得似一个烦恼学生记不住知识点的无奈老师一般。 却听得她心中直犯嘀咕。 垂在池中、距离水面不过几尺的香囊忽然颤动发亮,湿冷感弥漫。 青天白日的,揽月池安静得不太正常。 卫阿宁的心忽砰砰直跳。 湿冷水汽轻抚裸露在外皮肤的那一刹那,像丛生水藻缠绕住溺水的人。 能清晰感到侵入骨髓的冷意随之而来,刺激得她头皮发麻,呼吸都变得急促。 湿漉漉的寒,冰凌凌的冷。 她浑身恍若一棵被冻成雾凇的松木,只能僵在原地。 手指指着她背后的剑,谢溯雪不紧不慢:“阿宁姑娘,先拿上你的剑。” 他的声音依旧轻飘飘的。 听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柔和平静,仿佛完全没当回事一般。 手指哆哆嗦嗦摸上乌剑的那一瞬间,湿冷感如潮水般褪去。 挣脱掉那股不适的阴冷,卫阿宁紧握乌剑。 眸光触及揽月池时,她面上难掩惊讶。 原本清澈的池水变得墨黑,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味。 池水下,一缕缕黑雾般的水流疯狂绕圈,所过之处,卷起满池的鱼群尸体。 卫阿宁急忙往后退,“是那个魔族?!” “砰——”的一声巨响。 池水炸出道道水龙卷,旁边还散布着一团又一团的风涡。 “是魔物哦,阿宁姑娘。” 谢溯雪朝她笑笑,姿态闲散随性。 少顷,一只鱼首人身的魔物破水而出,浮于水面。 深黑色如水藻般的发丝悬空在它的脑后,鱼鳍演化为带着透明薄膜的尖锐五指,但下半身依旧是鱼尾的模样。 明明是鱼的头颅,却有着人的五官特征。 方才还疯狂涌动着的黑雾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迅速围绕它的身边。 “这就是你们话本上常说的鲛人吗。” 谢溯雪抬手拔刀,好奇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鲛人呢。” 池水漫到岸边带来了几具鱼尸,但下一刻都被黑雾卷回池中。 卫阿宁抿紧了唇,握着乌剑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接触魔物。 奇谲、诡秘、不合乎常理。 人的五官与鱼的特征杂糅在一起,她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鲛人个鬼,这家伙长得哪里像鲛人了!” 不准毁灭她对鲛人的美好幻想啊喂! 如同寻到美味食物一般,魔物那双浑浊眼珠缓缓转动,眼中冒出诡异的光。 刀绢在刀身上轻轻擦过,谢溯雪随手扔进水中。 黑雾来者不拒,皎白绢布顷刻间都被黑雾嚼得粉碎。 他面色平静,但眸底却是与之不匹配的兴奋,“居然还是只五阶的魔物,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听到他的话,卫阿宁险些当场晕过去。 大哥,相当于人族修士中玄境四阶的魔物,你不要说得好像很简单的样子啊…… 19、第 19 章 对上她的双眼,谢溯雪十分遗憾看了眼身旁的卫阿宁:“看来这次你学不到屠魔了,因为我看上它了。” “你就负责去找它的心吧。” 话音刚落,玄衣少年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猛地从原地消失。 如同月华的刀光映亮漆黑池水,黑雾与刀光相织,宛若在黑幕上升起一轮弯弯钩月。 鱼人初时不屑一顾,只随意用双手挡住迎面而来的刀光。 它早已修炼成得皮肤无比坚韧。 区区人族武器,若能刮破得了它的皮肤,它直接把头拧下来给少年当球踢。 刀刃仿佛砍到一团棉花上被弹回,谢溯雪茫然了一瞬,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没有思维的魔物,居然也会人族的以柔克刚技艺吗。 谢溯雪歪头朝它笑笑,俨然是副乖巧讨喜的模样:“好厉害呢,可……” “也不过如此嘛。” 少年攻势极猛,鱼人一时不擦,竟是让他得手,左臂转瞬即逝。 容不得再多思考,它右手霎时出现一把鱼叉般的武器,握着武器迎战。 缠斗中的一人一魔完全不顾及周遭的事物。 这可就苦了卫阿宁。 她边四下转圈躲闪着如雨的血丝,边疯狂翻书寻找魔物破绽。 虽说击中魔的心脏便能杀死它们,但魔物与魔族不同。 魔族已是修炼成完全的人族形态,心脏正儿八经地固定在一处,魔物的心脏则是可随意分布在各处。 头、肚子、甚至是头发丝,也是极有可能存放心脏的地方。 “在哪在哪在哪……” 书页沙沙作响,被翻出如疾风骤雨般的趋势,卫阿宁一目十行浏览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只类鱼魔物的心脏究竟在哪? 书到用时方恨少,她就不该夸下海口,认为自己都记住所有有关魔物知识的。 视线在一张插图中顿住。 ! 找到了! 卫阿宁大声唤道:“劈它的脑袋!那个是它的心脏!” 闻言,远处的谢溯雪叹息几下,小声呢喃道:“阿宁姑娘怎么找得那么快啊,就不再让我多玩一会吗?” 鱼人面目狰狞,断臂出飘出袅袅黑烟。 交手之时,它就有所察觉。 眼前的这个人族少年始终同它打得有来有回,不落于劣势但也不占据上风。 而对方的心思亦是不在它身上,反倒是更关注岸上的那名人族少女。 与它过招时游刃有余,眼下,不过是猫儿在逗弄小鼠罢了…… 雪亮刀光划破黑雾,兵器相撞,震得它五指发麻。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涌上心头。 鱼人狠狠咬牙,扔掉手中武器,尖锐指甲插.入胸腔,撕开皮肉。 魔气前所未有地爆发开来,化作更浓稠的黑雾急速向前。 瞧见那鱼人动作,卫阿宁瞳孔紧缩,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谢溯雪!小心!它想自爆!” 魔与人妖二族不同,即便自毁与敌人同归于尽,但只要心脏尚存仍旧还能再生,不外乎是费些时间罢了。 黑刀破空而过,铺天盖地的黑雾凝滞。 “嗯?这样吗。” 谢溯雪眉眼轻蹙,表情苦恼:“那可不行啊。” 不过一瞬,薄唇转而勾出个上翘的弧度,他认真看着它道:“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你很好玩,但现在只能请你去死了。” 隐藏的杀气随刀锋如潮水般倾泻而下,化作猎猎夺命风刃。 少年的圆瞳被刀光映得更为黑亮,似所有族群幼崽般纯真灵动,却无端蕴含着一股不谙世事的残忍。 漆黑瞳仁中,属于人族的特质被剥落,露出几分微弱的暗红莹光。 那并非是人族修士能出现的瞳色。 长刀落下,鱼人顷刻间身首分离。 速度快到身体还未散成片片黑烟,而它还残留着几分清醒的意识。 瞳孔缩成两个小点,鱼人满脸惊惧。 可魔物们大多都不会说话,它此刻只能不可置信地怒睁着一双浑浊鱼眼,嗓音嘶哑,满含愤恨地盯着他。 但它早已连蜷缩一下手指头都不可以了。 薄淡日光从环池山峰间斜照而入,随着那鱼人魔物的死去,揽月池逐渐平息,重归安静。 呼—— 结束了…… 卫阿宁捂着心口,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收好乌剑,忙跑至谢溯雪身边,按着他的肩膀左看右望,“吓死我了,谢溯雪你没事吧?有没有被那魔物伤到?” 肩上传来衣料都隔不断的灼热,谢溯雪低眸,看向那张尚带着红晕的白皙小脸。 盈盈杏眼,眸带关心。 她此刻身上颜色虽不及先前受到惊吓时的鲜艳,但自有另一番明媚。 担忧的表情似有一瞬击中心潭,漾开浅浅涟漪。 谢溯雪没出声,看她盛满细碎亮光的瞳仁忽而生出几分探究的趣味。 毕竟过往的屠魔经历中,极少有人会这般询问他有无受伤。 凭心而论,他演不出眸中带着这般浓烈情绪的眼神,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果然,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思来想去,谢溯雪后知后觉的,学着她的话问道:“你没事吧,阿宁姑娘?” 用衣袖拂去少年眉心的一点黑灰,卫阿宁轻抬下颌,奇怪地打量他:“我肯定没事啊。” 这说的什么话? 又不是她同那鱼人交手,她当然没事啊。 “哦。” 若有所思地觑了眼她,谢溯雪没再说什么。 池水安安静静的,里头仍旧有几尾金鱼摆着轻纱似的尾巴游动,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接到消息的薛青怜与裴不屿很快赶到揽月池。 “我在灵佩里都听说了,你们可有受伤?” 细细打量了二人一眼,薛青怜一双柳眉拧成团麻花。 天知道方才刚收到谢溯雪的消息时,她生怕卫阿宁第一次见到魔物,会被当场吓晕过去。 看了眼清澈见底的揽月池,卫阿宁眼眸微弯,小声道:“我没有受伤啦,就是有点可惜,不知这只魔物是不是我们调查的那只魔。” 人死如灯灭,魔亦不例外。 而魔死后更是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若是这两处的魔气主人不同,那就说明合欢宗内居然混入了两只魔。 那可就棘手了。 闻言,薛青怜垂下眼睫,神情凝重。 魔物也就罢了,若是魔族…… 魔族天生实力极强,修炼到极致后与人族修士大能无异。 ——魔是无法沟通的猛兽,遇之必诛。 他们不一定是这只大能魔族的对手。 合欢宗内,眼下也就宗主等几位长老有能与之轻松一战的实力。 “是,却也不是。” 轻轻揉了一把她柔软发顶,薛青怜温声解释:“非要说的话,这只魔物可能是那个大能魔气主人的宠物。” 魔族会圈养魔物,倒也不是什么新奇事。 但这只魔物足足有人族修士中玄境四阶的实力。 思及此,卫阿宁神情怔愣,面上也不禁染上几分担忧。 要知道魔一向孤身独行,奉行实力为尊,若要圈养这只魔物,那魔族实力少说也是在四阶以上。 更妄论魔天生实力就比人族修士高一截。 捞起池中一尾金鱼仔细端详片刻,裴不屿思索片刻:“这只魔物,居然会隐匿气息,倒是少见。” 见少女一脸忧愁,裴不屿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小姑娘家家的别皱着脸,跟个苦瓜一样,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这个矮个子来顶,这不是还有我跟你师姐呢。” 薛青怜皮笑肉不笑的,拿眼去瞪他:“想死?变相说我家宁宁矮?” “我要是掉一根头发,就跟归一剑宗的人说你虐待我!” 虽然听着他们语气轻松,好似不是什么大事一般,但卫阿宁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来。 “寻踪法器已委托偃师锻造,三日后便能投入使用。” 指尖亲昵捋起她脸颊处几根被吹乱的软发,薛青怜安抚道:“好啦,你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同溯雪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语气温柔耐心,其中还带着一丝宠溺,莫名令人心安。 卫阿宁听得耳尖莫名有些红。 朝不远处的裴不屿轻抬下巴,薛青怜指了指身前的少女。 后者会意,从地上起身,顺势拉走尚在迷迷瞪瞪的卫阿宁。 “怎么了吗?” 卫阿宁表情戏谑,拖长了声调唤道:“师,姐,夫——” “咳咳,其实也没什么。” 裴不屿捂嘴轻咳,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那厢的蓝衫女郎,“就是,想问问你师姐她喜欢什么罢了。” 诶? 卫阿宁杏眼圆睁。 【好机会啊,宁宁。】 【男主这么有心,都不用你费心思撮合他们,第二个任务随便完成啊。】 纸人的声音在脑中呜嗷喊叫,撒泼打滚地提醒她。 一把搭上青年的肩膀,卫阿宁眼珠滴溜溜地转,“怎么,想从我这打听我师姐的喜好?” 这几天她观察下来,虽然书中男女主的人设有所变化。 但二人间的感情却并不像是水火不容,反倒更像是死对头间的打情骂俏罢了。 卫阿宁了然一笑。 她懂她懂。 都是小情侣们间的小把戏。 她磕的cp绝不能be! 既然男主有心的话,那她自然也不介意为他们添一把火。 被少女突如其来的力气撞得一个踉跄,裴不屿稳住身形:“这是自然,好歹我们也是自小定下婚约的……” 他摸了摸鼻尖,喃喃道:“虽然只是口头约定……” “可以帮你啊,但是——” 食指与拇指的指腹互相摩挲,卫阿宁朝他眨了眨眼,“可我总得有点什么什么,那什么的东西吧?” 白打工的事情,她可不能干。 裴不屿心领神会,食指轻戳她脑袋,笑道:“这是自然,毕竟小阿宁看着也不是个会吃亏的性子。” “好说好说。” 卫阿宁眼前一亮,右手握拳:“那咱们击拳为誓,不得反悔。” “好,一言为定。”裴不屿笑眯眯看着她,也握拳轻击。 20、第 20 章 瞧着那厢勾肩搭背兄妹俩好的二人,薛青怜无奈笑笑,随即望向眼前挺拔如松的少年。 揽月池水面粼粼银带混着渐出曦光,将他眉眼的轮廓照得乖巧无比。 虽是经过一场打斗,但衣衫仍旧干净整洁,俨然就是个如玉般剔透的少年公子模样。 “薛师姐。” 谢溯雪朝她微微颔首,唇角挂着惯常的弧度,“可是有新委托了?” 思忖片刻,薛青怜摇摇头,“并无。”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是我有个私人委托,想拜托你。” 谢溯雪微笑道:“薛师姐但说无妨,只要是溯雪能做到的,定当尽力。” 眸光在红裙少女身上久久徘徊,薛青怜犹豫一会儿,还是正色道:“我想请你帮忙,多加照拂一下阿宁。” “宁宁年岁尚小,涉世不深,我不一定能如她父亲嘱托的那般,护她周全。” 谢溯雪沉默几息。 视线随之移动,扫过不远处的人。 少女正笑眯眯地同身旁的高大青年比划着什么。 粉面含春,笑靥灿烂。 乌浓眉毛下,一双清水眼水涔涔、娇滴滴的,似他从前见过的滟滟晶石。 “这是先前你提到的那个卷轴,我已寻得一卷。” 谢溯雪目光往下,落在薛青怜手中的卷轴上。 细细的麻绳绑住棉白锦缎,他伸手接过,打开。 卷轴上,墨线纤细,却勾勒出一派重重叠叠的黄沙大漠。 风沙平息,驼铃叮当,商队朝着不远处的砖石城池走去。 画中景致虽好,却不是他想要找的东西。 长睫低垂,谢溯雪微微抿唇。 他梦中所见的,是朵朵金莲,以及那腕带铃镯、身披羽衣的昳丽女子。 那个或许能称得上是他母亲的女人。 见少年久久不语,薛青怜斟酌出声:“你母亲余下的遗物,我会在暗中继续帮忙寻找的。” 思及此,薛青怜望着眼前的谢溯雪,眸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怜惜。 起初从裴不屿口中得知,谢溯雪是人族与妖族混血时,她还好生惊讶了一番。 毕竟,人族与妖族虽有通婚先例,但也是为世人所不齿。 对谢家这么一个世家来说,更是如此。 并且混血儿由于血脉不能兼容的缘故,还很容易早夭。 眼前少年这般强悍的实力,于修士们而言,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 只是…… 想到他的身世,薛青怜又止不住心中叹息。 自小被族人逼死自己的大妖母亲,父亲亦是随之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虽说他名义上是谢家的少家主,但实则也只是一个名头而已。 况且,谢家对他并无什么感情,不过是有意培养他成为最厉害的那把屠魔刀…… “我会保护好阿宁姑娘的。” 乖顺收下卷轴,谢溯雪朝她微笑:“此番倒是要麻烦薛师姐许多。” “无妨。” 收好纷乱思绪,薛青怜点点头,“宁宁托你照拂,我也放心。”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她能感觉到。 谢溯雪虽然话不多,但脾气温和也格外靠谱耐心。 加之与阿宁同龄,她相信他们二人会相处得不错。 * 稀里糊涂被薛青怜送出揽月池时,卫阿宁还沉浸在裴不屿所说的酬劳当中。 虽说原身是城主之女,也算是有点小钱,但同裴不屿这种真真有钱的实力派相比。 她只能算个小虾米,属于是小巫见大巫的那种程度。 风牵动池水,水面泛起波光澄莹的涟漪,却也吹得人有些凉。 抚了一把手臂的皮肤,卫阿宁撩眼对上身旁人懒懒散散的目光。 想到方才的鱼魔,她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揽月池中有魔物的?” “魔物不知饱饥,鱼知道。” 谢溯雪神情寡淡,抬手随意盖上眼瞳:“老伯说,这几日鱼群的食量比往常多了一倍,还死了不少。” 纷乱思绪逐渐汇成一线,脑中似有灵光一闪。 摸了摸下巴,卫阿宁想通其中的缘由后展颜一笑:“我明白了,这只魔物会附着在鱼群上控制它们的食量。” 鱼儿吃饱了却还被迫吃下比自己饭量多的食物,最后翻肚而死。 这只类人的魔物平日就隐于揽月池的鱼群中,借鱼群掩盖自身。 即便是饿了,也完全不用担心进食问题,因为自有守池人来喂鱼。 死了几条鱼而已,不会有人在意的。 也难怪裴不屿会收不到合欢宗有弟子受伤的消息。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卫阿宁却又有了新的疑惑:“既然这缕魔气并非先前说的那个,那我们在授业堂遇到的那缕魔气,说不定就是另一只魔的?” 那点魔气会隐藏,同这只魔物的行径如出一辙。 她生得俏丽讨喜,平日惯挂着乖巧笑容。 这会凝神思忖收起面上表情时,倒是有几分肃杀霜雪的拒霜花模样。 放下挡住刺目日光的手,谢溯雪勾唇浅笑,脑袋微歪:“谁知道呢。” 还在想着方才遇到的魔物,等卫阿宁回过神时,少年的身影早已消失。 可能是刚刚岔路时分开了。 卫阿宁也没多想,转身往住所处走。 马不停蹄查了两天的魔气,她也有些累了。 双手交叉,卫阿宁伸了个懒腰,眼眸轻眯。 该回去好好歇一下,睡个舒舒服服的觉。 日光熠熠,光斑在方砖上跳动,映得细碎草叶上的水珠闪闪发光。 小道旁的花木沐浴在金乌璀璨光芒之下,一派生机昂扬的模样。 踩着方砖中心往前走,卫阿宁迎着风,深深吸了一口带有草木气息的空气,心情舒畅。 纸人在耳边小小声欢呼:“阿宁!你刚刚好厉害!” 那书册厚得几乎都能当砖头砸晕人了,她居然还能翻到那只魔物资料所在的准确页码。 卫阿宁朝它摇头:“并非我厉害。” 充其量,她不过是从书上找答案罢了。 就算她找不到鱼人魔的心脏所在,谢溯雪本身也完全有实力解决那只魔物。 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轻巧踩中前面的那一块方砖,卫阿宁双手背在身后,抬眼透过叶片缝隙看向不远处的弟子屋舍,“基石碎片一事,从长计议吧。” 谢溯雪将那佩环藏得那般深,她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 指腹摩挲腰间香囊,卫阿宁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研究出这个法器的唐箐前辈,真是太厉害了。 同样都是天资聪颖,而谢溯雪只会在魔气纠缠她时一惊一乍地吓唬自己。 再看看唐箐为她指路时温和得恍若春风拂柳的待人态度。 卫阿宁不由得摇头叹息。 大家都是人,怎么人同人之间的差别就这般大呢…… 21、第 21 章 清晨,篱笆外浅淡白雾氤氲。 草木气息从花窗缝隙中钻入房中,卫阿宁端坐在书桌前,收好这几日从流光琼宇中借阅的书册。 瞧着一旁的寻踪法器,她叹了一口气,太阳穴有些涨涨的。 自揽月池砍杀那只魔物后,那缕属于大能魔族的气息变得愈发淡薄,连薛青怜委托偃师新改进的寻踪法器都探测不出魔气的残留了。 这段时间以来,合欢宗内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他们一行人调查魔气之事仿佛陷入僵局般,停滞不前。 纸人使劲提溜着包袱递给她,“阿宁,你该去上学了。” 远远瞧着贴在墙上密密麻麻的课表,卫阿宁一拍脑袋,表情生无可恋。 被男女主坑了。 他们两扔下她自个去调查魔气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做戏做全套,让自己替薛青怜去上合欢宗的课程啊! 他们走了多久,她就替课替了多久。 看了眼今天课程所需要的书,卫阿宁更想上吊了。 《语言交流基本原理》、《合欢魅术理论体系》、《合和自然音韵概论》、《宗派传播与发展史》…… 神色恹恹地合上房门,卫阿宁嘴里叼着个肉包,只觉得自己像回到了从前怨气十足的早八生活。 视线中,池中睡莲合上最后一片花瓣,远远她便瞧见倚着树干的谢溯雪。 白衣少年姿态散漫放松,双臂环抱胸前,长腿随意安放着。 日光透过浓绿翠叶,在他身上洒落一片斑驳碎影,似坠了一层朦胧光晕。 卫阿宁长叹一口气,认命般朝谢溯雪那处走去。 那两人居然还是逃课惯犯! 想起那天薛青怜满脸温柔笑意,而裴不屿在一旁煽风点火,说课程会阻碍他们调查魔气诸如此类云云。 她就不该被弹双簧给迷惑,一时心软答应帮他们替课。 谢溯雪依旧一幅没睡醒的模样,乖巧躲在树荫下小憩。 戳了戳他的衣袖,卫阿宁拉着他往前走,有气无力道:“走啦这位小谢师兄,别睡了。” 挺好的,至少不是她一个人被男女主坑了,还有人陪自己呢。 掀开眼帘,谢溯雪低眸看她。 一派死气沉沉的颜色,像淤泥中逐渐失去生机、腐烂的花朵。 不好看。 他伸手去拨弄她发间的小绒花,试图恢复原样,好奇问道:“不开心?” 闻言,卫阿宁似见鬼般瞪大了眼,“你被魔夺舍了?” 这人换芯子了不成? 怎么突然说这些类似于关心人的话。 池中碧涛映出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少年男女的衣角偶尔彼此交叠,发出微不可闻的衣料摩挲轻响。 “没有。” 谢溯雪思索片刻,给出个肯定答案:“我觉得,目前没有魔族能打得过我。” 倏地停步,卫阿宁围着他转了几圈,好奇道:“你不像之前那样走那么快了。” 后知后觉般,她察觉到,谢溯雪今日居然破天荒迁就她的速度。 居然等她?! 难道真换芯子了? “花孔雀说,不等你一起上学,就会说我。” 谢溯雪微微蹙眉,神情也有些不耐:“他嘴巴不会停,很烦。” 懂了,克星。 意识到是个很好打听消息的机会,卫阿宁眼珠一转,假装不经意般开口问道:“小谢师兄,你同裴大哥很熟吗?” “用你们世俗的标准来说。” 谢溯雪眺望池中芙蕖,淡声道:“他大概是我爹吧。” “噗——” 卫阿宁脚下踉跄,险些左脚踩到右脚。 还是紧急拉住谢溯雪的手臂后才勉强稳住身形。 口中包子一时不知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这口肉馅堵得她嗓子发涩。 使劲捶了几下胸口,好不容易才将那口气顺下去,卫阿宁很是震惊地抬头看他,“裴大哥,是你爹???” 她可不记得原书中男主有孩子啊,还是个这么大的孩子。 谢溯雪:“他喜欢管我,只有当爹的人才喜欢指点江山。” 可恶,不要说话只说一半! “哈哈哈哈……” 卫阿宁笑得花枝乱颤,垂头躲在他身侧阴影中,免得旁人看见自己笑成神经病的模样。 虽然说的很隐晦,但她莫名感觉。 他此刻对裴不屿很有怨言,像极了她从前不服爹娘管教的时候。 虽然脑回路与常人不同就是了。 谢溯雪不自觉歪头,打量那只搭在他小臂上的手。 五指似玉琢般纤柔,指甲红润润的,腕间套着只细镯,在日辉下闪闪发光。 他垂下眼睫,回忆起书册上的话。 人族父母好像都喜欢给自家孩子带手镯之类的饰品,寓意岁岁平安健康顺遂。 那只细镯璀璨夺目,竟一时把周遭的颜色比了下去。 谢溯雪低头离她近些,好奇打量着:“阿宁姑娘,可否告诉我,这个又是什么颜色?” 对上他的目光,卫阿宁眼珠滴溜溜地转,心间忽然有了一计:“我可以告诉你,同样的,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像是怕他不答应似的,她又连忙补了一句:“这叫等价交换,很公平的,我从不骗人。” 她仰起小脸,一眨不眨望着他。 少女黛眉下意识微微扬起,那双本就圆润杏子眼显得更为乖巧澄澈,模样看上去十分真诚。 是他没见过的表情。 “可以。” 似是想到什么,谢溯雪轻笑着,眼尾似有春风漾开:“为表溯雪诚意,阿宁姑娘先问。” 闻言,卫阿宁眼前一亮,双手在袖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抬手在唇边遮掩嘴角,假模假样咳嗽几声,轻快语调中不自觉带上丝.诱.哄的味道:“听闻小谢师兄有个特别漂亮的佩环,我也想见识一下,可以么……” 距离近了,相互交错的呼吸声变得有些烫耳。 微潮的清冽冷香拂过鼻尖,似狸猫亲昵蹭着脸颊般。 头一次魅术实战,卫阿宁只觉得双颊越来越烫。 空气在缓慢抽离,带来短暂的缺氧感。 恍若一片柔软的花瓣从枝桠上飘落,而后被雪色毫不柔情地揉碎,漫进密不透风的牢笼。 谢溯雪垂下黑眸,安静注视。 大概是头一次运用魅术,少女用得不太熟练,小手紧攥成拳。 眼睫一颤一颤的,像悬在碎冰上抖动的蝶,薄红自耳后洇开。 破绽百出。 “阿宁姑娘,用魅术前施法者自己别紧张。” 谢溯雪歪了下脑袋,指着她逐渐变得潮红的脸:“不然灵力紊乱,后续施法过程失败不止,还会急火攻心。” 他语气真诚,好似真心在以一个过来人师兄的身份教导新入门的青涩师妹。 施法陡然停住,卫阿宁羞愤至极,顿觉脑袋生出阵阵白烟。 这过程像在蒸腾掉她脑子里的水。 完蛋。 怎么就一时糊涂,忘记他是个另辟蹊径以合欢功法修炼的天才呢…… 自己不过是班门弄斧,光屁股拉磨,转着圈丢人。 棋差一招,我恨! 喉间涌现一股略带甜腥味的液体,卫阿宁勉强调整好气息,擦去唇角血痕后抬手封住几个穴位,止住体内混乱灵力。 谢溯雪极淡极轻地挑了下眉:“不过是头一次施法,便掌握得七七八八,阿宁姑娘已经很厉害了。” 除却施法者本人有一丝紧张外,其余的效果都与书上描述的过程大差不差。 不过可惜的是,他本人体质不受魅术影响,倒是找错试验对象了。 卫阿宁急促喘息着,意识还有些发蒙。 分不清他这到底是阴阳怪气,还是真诚的夸赞。 彻底缓过来时,她抚了抚心口,犹豫回道:“谢谢?” 闻言,谢溯雪熟练地扬起嘴角:“啊,不客气。” 虽然询问失败,但卫阿宁也没泄气。 本来也没指望能一次问出佩环的藏身之所。 修整片刻后,她恢复往常的元气,抓着他直奔授业堂而去。 寻到后排一处偏僻的靠窗角落坐下后,卫阿宁便开始神游摸鱼。 她对今日的课程不怎么感兴趣,以及这种纯理论的课,很难不让人昏昏欲睡。 但很显然,身旁的人并不想她有个好眠。 “所以刚刚那个颜色是什么?” 谢溯雪扭头:“你还没告诉我。” 他眼睫低垂,额发遮住了一半的眸直勾勾凝视着她,眼瞳表层水汪汪的,中间那点黑似沉在水底的黑棋。 给她一种大有问不到答案便不罢干休的错觉。 卫阿宁:“……” 真是怕了他了,又不是不说。 思索片刻,她提笔在书册空白处写下有关银色的定义,“银白,一种近似灰色的颜色,不是纯粹的单色,更接近于渐变的灰色。” 考虑到这般抽象的定义不一定听得懂,卫阿宁吹干纸上墨痕,又认真想了想问他:“你平时用银子吗?” “那是什么?” 卫阿宁:“……呃。” 大哥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她很想吐槽一句,但想想还是算了。 “我平时一般用金叶子。” 卫阿宁:“嗯……” 哈哈哈,打扰了,原来没见识的竟是她自己。 略略活动了一下手指,卫阿宁眼角余光瞥见腕间的银镯。 这镯子由白银打造的,正巧就是银白色。 她随手摘下,放至桌面指着它道:“喏,这个便是银白。” 谢溯雪安静垂眸,指尖缓缓擦过镯面,目光在它与少女身上来回移动。 镯体温热,似还带着其主人的体温。 虽一如既往在日光下闪烁细碎光点,但这般单独瞧着,却远没有方才璀璨。 无声收敛自己多余的杂思,谢溯雪弯眉回应:“多谢阿宁姑娘解答。” 日光朦胧,他的身影几乎融入外头的青空中,显得乖巧安静。 少年这张脸蛋实在乖巧,讨人喜欢,卫阿宁没出息地看迷糊了一瞬。 不过也就仅仅一瞬。 要不是知晓他秉性如何,她可能还真的被骗到。 22、第 22 章 “先生!” 随着门口出现的一道高大身影,授业堂内忽而变得骚动起来。 卫阿宁还未看清门口那道逆着光的黑影,人群便一拥而上,将来人团团围住。 “先生,此处锻器我尚有一处还未明了,可否请你把握一下方向呢?” “唐先生,上次您说的那具法器我已制好,您何时方便帮忙看看?” “唐箐先生,还有我的我的……” 她不由得有些咂舌。 这位来自唐门的偃师在合欢宗还真是前所未有地受欢迎。 不是说合欢宗的人都不喜欢外人的么…… 想起前几日去弟子中探查有无不寻常地方时,那些人一脸躲避的表情,卫阿宁不由得嘀咕了几句,“真双标。” 只是…… 望了一下桌上的书册,又瞧了眼台上的唐箐,卫阿宁茫然地眨了眨眼,“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收回思绪,卫阿宁仔仔细细端详了眼台上的人与桌面的书。 她确定自己昨晚睡前看的课表没错,今日并没有《锻器应用基础》这门课。 “我们本就不是真的要来听课。” 谢溯雪眼眸微眯,懒懒往后一靠,手指绕着银镯转圈:“只有你特别认真。” “我这是勤学不殆。” 卫阿宁老老实实掏出笔记本,提笔在句子上勾勒出重点,“比不得某位游手好闲的小谢师兄。” 毕竟,多学点东西总没错。 台上的唐箐解释完法器制作过程,随后在满桌材料中挑出几块差不多大小的黑色晶体来。 这几块黑色晶体一出,台下的弟子顿时一阵躁动。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些都是玄晶吧?!” “天呐,居然真的是极北之地出产的高品质玄晶吗?唐箐先生真是大手笔!” 能让见惯各种珍奇异宝不惊的合欢宗弟子都发出赞叹的东西,可不多见。 一时好奇这几块名为玄晶的黑色晶体,卫阿宁翻开书册,对照着晶体模样去书中找答案。 只是翻来翻去都找不到准确页数,她记得方才明明看过的。 谢溯雪单手支着脑袋,指尖悬在某一页,打住她继续往下翻的动作,“《锻器通识》第三卷第六章,在一百一十八页。”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卫阿宁抿唇不语。 她就知道。 这人看着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其实肯定早就偷偷预习过。 卷谁呢你! 身处高位的唐箐面上始终带着温和笑意,他抬手止住下面的躁动,又拿出了一个半成品的法器来。 “方才讲解了固灵法器的锻造过程,现在该我来提出问题了。” “请诸位弟子观察这两块玄晶的区别,哪一块用作固灵法器添加的融合材料会更好些呢?” “大家可随意离座,走近些观察。” 弟子们三五成群,各自围着玄晶窃窃私语,讨论答案。 “睡什么睡,起来学习。” 见不得谢溯雪这么轻松,卫阿宁一把拉起他,顺势凑过去观察了一下。 左边的那块玄晶质地清透,色泽纯粹,似流动的水被一层薄冰包裹环绕。 而左边的那块颜色则是更为混沌些,看上去更接近琥珀松胶之类的质地。 说实话,她实在看不出除了颜色质地外,这两块玄晶有别的不同的地方。 好奇心上来,卫阿宁戳了戳他的袖子,开口问道:“怎么样,你看得出来不?” “巧了。” 在少女满怀期待的目光下,谢溯雪眼眸弯似月牙,莞尔道:“看不出。” 她一脸怀疑地盯着他,“你别是装的吧?” 闻言,谢溯雪瞧着她,圆溜溜的眼中满是笑意:“哪有,我从不骗人。” 卫阿宁一时无言。 怎么感觉这句话在哪里听过…… 见观摩的时间差不多了,唐箐扬声问道:“如何?大家可有感受到差别?” 众人你瞧我我看你,面上一片茫然。 视线在大伙身上转了一圈,眸光触及到某个熟悉身影时,唐箐面上笑容加深了不少,“嗯?溯雪今日也在啊,倒是件稀奇事,不若就你来说说有什么区别吧。” 还没等卫阿宁捋清这两个人又是怎么认识的时候,身旁的少年早已起身,见礼问好:“唐箐先生。” 态度礼貌恭敬,再配合那张白净乖巧的脸,俨然就是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怎么看都挑不出错处。 这家伙…… 卫阿宁大受震撼。 看不出个鬼! 还真是遇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谢溯雪撩眼觑了一下桌上的两块玄晶,思索片刻后出声道:“并非二者选一,而是两者皆用,至于理由嘛……” 他眉梢微挑,往身侧一靠,似笑非笑瞧了眼身旁的卫阿宁,“就让我的阿宁师妹说吧。” ? 你这人?! 拳头硬了。 卫阿宁不可置信般与之对视,眼中满是震惊。 少年话音刚落,十几双眼睛便齐齐落在她身上,瞧得她似热锅上的蚂蚁。 谢溯雪正欲转身时,手臂却不设防般被少女搂住,藏在衣袖中的那只手用极具存在感的力道掐住了他。 卫阿宁瞪圆了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默默做着嘴型。 ——不给点提示你就死定了! 谢溯雪所有所思地垂眸,视线落在她衣襟的那朵拒霜花上。 ——才不,自己去想。 外人看不透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 只觉得两人的距离虽是靠得挺近,但气氛却是怪怪的。 二人大眼瞪小眼的,最终还是白裙红衣的少女更胜一筹。 掌心被人一笔一笔,轻柔划过。 卫阿宁快速头脑风暴,硬着头皮接过话:“玄晶有两个特征,色泽混沌则质地重,颜色水亮则质地轻。” “固灵法器锻造需以色泽混沌的玄晶打底,起凝聚吸收铁水杂质作用。” “待最后淬火成形时,辅以色泽清透如水的那块玄晶,将外部输入的灵力包裹凝练。” 少女声线清凌凌的,似风铃摇晃时发出的悦耳铃音。 咬字清楚,解说过程流畅完整。 即便是初初接触锻器的人亦能听懂,更遑论在场的都是有基础的未来偃师接班人。 众人恍然大悟,皆是眸光灼灼,两眼放光。 回忆起书上的锻造过程,卫阿宁一时嘴角微抽。 这位前辈还真是坏心眼,喜欢在问题上给人挖坑。 《锻器通识》上描述固灵法器锻造过程中需分两次加入玄晶,但唐箐问的却是加入哪块更好,以致于大伙下意识忽略了那分批加入的玄晶特征,思维被局限在二选一当中。 所以方才谢溯雪跟她说看不出哪块更好,其实说得也没错。 因为两块都是必需品,确实分不出哪块更好…… 卫阿宁一时无语。 前辈们的世界都好险恶的说…… 唐箐听之一笑,不置可否,“不错,说得很对。” 指腹在晶体表面划过,唐箐旋即两指捏起桌上的两块玄晶,含笑看了他们二人几眼:“这两块玄晶,就当做是你们解答出问题关键之处的奖励了。” 玄晶在灵气的承托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两人怀中,惹得大伙眼都看直了。 “多谢唐箐先生。” 卫阿宁眼眉弯成月牙,礼貌道谢后便收下了。 别人给她她就收,没那些个客气的想法。 灵佩在腰间亮了一瞬,随即熄灭。 卫阿宁眼眸一亮,急忙将玄晶抛给身旁的少年。 怀中玄晶似乎还遗留些许温凉触感,谢溯雪有一瞬茫然,下意识捻了捻。 灵佩里头传来女郎熟悉的温柔声线。 “我与裴不屿已查出些许眉目,合欢宗那边可有什么情况?” 思考片刻,卫阿宁摇头道:“宗内未曾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与此同时,一方密林中。 薛青怜一剑逼退朝自己扑来的魔物。 魔气滋生出的黑雾如毒蛇般虎视眈眈,一圈一圈地缠在枝桠上。 她面前站着一位姿容俊美出尘的男子,但胸腔上俨然是一道血淋淋的豁口,隐约能透过裂开的缝隙处看到里头跳动的心脏。 滴落在地的鲜血滋滋作响,烧焦地上的泥土。 再次利落一剑搅碎那只魔族的心脏,薛青怜面无表情,瞧着那只逐渐湮灭成片片黑灰,也依旧死死盯着她狞笑的魔族。 “你们都会,都会是主人的养料……” 魔族幽暗漆黑的无机质瞳孔深不见底,宛若一处不见尽头的断崖。 “师姐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听着灵佩那头少女依旧无恙的绵甜声音时,薛青怜逐渐安下心来。 想来也是她多心了,合欢宗所在的芥子空间隔绝外部,应当不会再有新的魔潜入。 那道属于大能魔族的魔气,已被她与裴不屿破解,前几日带着长老去围剿时被它逃往外头。 他们一路寻踪追迹,追到荻花州域外的一处密林。 薛青怜面上不由得带上几分温柔笑意:“快了,最迟今晚就能回去。” “师姐,你不在的这半月里,你的房间我都有去天天打扫干净的。” “唐箐前辈今天还奖给我一块玄晶,听说特别贵,我等师姐一起开开眼界,嘿嘿。” “就等师姐回来啦。” 随着灵佩上的光亮熄灭,薛青怜无奈一笑。 她这个师妹,瞧着是个乖巧懂事的,私底下却是个黏人精。 裴不屿收剑回鞘,下巴往东方向的林子轻抬,“只剩最后一处没查。” 提剑追上他的脚步,薛青怜感觉有些奇怪。 这片林子是向阳地,眼下明明是晌午,一日中阳气最为充足的时候,可置身其中却感觉无比阴寒。 其间枝叶繁茂,树与树之间的藤蔓连成一片,遮天蔽日,连日光都照不进地面。 这种藏身之所倒是很符合她对魔这类生物阴暗习性的看法。 薛青怜握紧手中剑,抬脚踩上铺满落叶的泥地。 越往深处走,周遭愈发阴暗,甚至连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瞧见女郎紧张兮兮的模样,裴不屿忍不住逗笑道:“小青怜怕了?” 正仔细观察地上落叶的薛青怜闻声,嘴角一抽:“你那嘴巴还是趁早捐了比较好。” 许是长久阴冷凝聚水汽的缘故,地上的落叶绵软,色泽发黑,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息。 于合欢宗藏身的那只大能魔族实在狡猾,连方才遇上的魔族也不过是它的障眼法。 “等等青怜,情况好像有些不对。” 裴不屿拦下她继续往前的动作,仰头望着依旧一成不变的密林,“我们是不是在原地一直打转?这林子并不大,以我们的脚程,应该不出半个时辰就能离开。” 薛青怜看了眼手中罗盘。 罗盘上的磁针平稳,两端直直指向南北方向。 又望了眼幽深安静的林子,薛青怜思虑片刻,出声道:“鬼打墙?” 她倒是听说过鬼打墙,眼下倒是头一次遇见这类的民间传说。 而所谓的鬼打墙,不过是被邪祟困于某个地方,原地打转。 不过有魔族的加持下,这方密林的鬼打墙却是有些不同,罗盘指针竟是一动不动的。 往寻踪法器输入一丝灵力,裴不屿道:“看看就知道了。” 法器震颤,忽而往半空逸散出大片星点,星点铺散在林子的每片树叶上。 眸光在某片叶子流连,裴不屿拔剑出鞘,往那处走近。 薛青怜叮嘱道:“你小心点……” 只是她话音未落,不远处的高大青年忽而面色一白,撒腿就往她身后跑。 尖叫声响彻云霄,震落不少枯叶。 看清叶面上趴着的青色爬虫时,薛青怜一巴掌拍开肩上那只抓着她肩膀的手,“……亏你还是裴氏少家主呢,丢不丢脸。” “我这叫进退有度。” 摩挲了一下被拍红的手背,裴不屿颇为委屈地回道:“不逞强不好面子才是我裴氏作风。” 他们没往前走多远,便在拐角处碰上一个人影。 那人头发花白,漏在衣袖外头的皮肤长满青紫斑纹。 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在腐叶中四处拨弄,不知在找着些什么东西。 所过之处,身侧的烂叶泥土堆成巴掌高。 同身侧的薛青怜对视一眼,裴不屿远远停下脚步,握紧手中长剑朝那人喊道:“你在找什么呢?” 人影闻言,缓慢转过身来。 一张美得只要见过都难以忘怀的脸,惊为天人。 可…… 原本该是放着两只眼珠的地方空空如也,甚至都能透过空洞看到人影身后的树丛。 他捂住空洞的地方,看着二人说道:“我在找,我的脸,它不知道去哪里了。” 裴不屿不由得嘀咕了几句,“都快没多少时间活了,还关心脸?” 一时气氛安静至极,薛青怜瞧着那不知来历的人影,柳眉微蹙。 真是奇了怪了,她竟探不出眼前这人的修为境界。 是人? 还是魔? 面前那男子也不在意他们是否回答,只一个劲地道:“你们见着我的脸了吗?” “你的脸不是好好的在自个脸上吗?”薛青怜反问他。 “我的脸在我脸上?” 男子如梦初醒般怔怔举手,十指在脸上摩挲着。 但下一刻却用指甲在头皮上大力抠挖,力度大得像是要将那张极其不协调的脸皮撕下来。 嘶吼着大叫:“不对不对,这不是人的脸!这不是我的脸!!” 他突然抬头看向薛青怜,空洞眼眶边缘的白肉开始往外渗出鲜血,黑红血珠顺着脸颊滚滚落地。 “我要我的脸!是人的脸!啊啊啊啊——” “有东西毁了我的脸!!” 男子声音嘶哑,其中蕴含着浓烈愤恨与不甘,“姑娘,你的脸……好像很不错呢……” 不知为何,薛青怜听着他的话浑身一震。 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不自觉变快,促使她手指摸上脸颊,指甲陷进皮肤内抠挖。 察觉到身旁人的异常,裴不屿手执长剑,干脆利落往男子心脏处捅了一剑,“少给我装神弄鬼。” 裴不屿出手的速度太快,薛青怜还没来得及喊他,只一息间,那陌生男子软软倒下。 胸膛上破开一处大洞,娇嫩的心脏藏于白色肋骨背后,有力跳动着。 血腥味很快引来潜藏在暗处的蛇虫鼠蚁,它们朝男子蜂拥而上,肆意啃咬着其中的内脏。 那人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仍旧悲戚叫唤着,指甲大力撕扯着脸上的面皮。 “呜呜呜呜,我的脸……” “属于我的脸,去哪里了。” “这不是人的脸啊,这不是人的脸啊。” “我要我的脸,我的脸……” 在心脏停止跳动的最后一刻,男子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动静,却并没有化作黑烟。 这是个人! 薛青怜立马反应过来。 她两指作诀,使出几缕灵气迅速护住男人心脉,拔剑驱散围绕在男人周遭的蛇虫鼠蚁。 同裴不屿合力将晕倒的男人抬至一处空地后,薛青怜点上灯笼仔细观察那张脸皮。 皮肤光洁白皙,鼻梁高挺,形状完美的两片唇瓣。 除却眼眶那处被掏出两个血淋淋的洞外,其余的部分都很精致,仿佛一件举世难得的珍宝。 但为何单单只有眼睛没了? 而且这张脸无论横看竖看,都觉得很怪。 五官单个拎出来都十分惊艳,可组合在一起却怎么看都很奇怪,外貌像是拼凑起来的一般,看得人心底发毛。 她正欲伸手去摸一下那张人脸时,却被一旁的裴不屿给打断了。 他表情看上去有些担忧,“青怜,小心些。” “好。” 薛青怜点了点头,手指在男人侧脸轮廓处摩挲着。 摸至耳后与下颚处那一小块皮肤时,她忽然一顿。 指腹下的皮肤与常人无异,但细细去感受的话,却能感觉出类似缝线凸起的感觉。 薛青怜神色一凛,迅速在男子身上翻找起来。 片刻后,她望着手中刻有唐箐二字的腰牌,瞳孔震颤。 如果这个男人是唐箐,那合欢宗内这段时间与他们相处的那位唐箐,又是谁? 23-30 第23章 远方的天际被斜阳染成玫色,燕鸟归巢,队形拖成长长的一线。 傍晚散学时间已至,卫阿宁伸了个懒腰,整理好桌上散乱的书册后随谢溯雪一同走出授业堂。 授业堂逐渐在身后变成一个朦胧的虚影。 掌心捧着那块玄晶,卫阿宁左右打量,感慨道:“唐箐前辈人可真好啊。” 这么贵重的玄晶说给就给,毫不含糊。 不过,想来唐箐前辈见多识广,见过的好东西肯定多了去了,不然也不会这么随意就把玄晶送给他们。 她拿的是那块质地清透的玄晶,日光下的玄色晶体显得格外剔透。 仿佛里头真的有一汪水被薄薄的外壁包裹其中。 “这东西很贵吗?” 谢溯雪随意抛了一下玄晶。 全然不在意后边那些羡慕得眼珠都瞪直了的弟子。 想了想书上的描述,卫阿宁很是认真地点头,“贵。” 书册里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肯定是贵东西…… 吧? 况且从身后弟子艳羡的目光来看,这东西不仅贵,还很是稀有。 “唐箐前辈说,我们还挺有锻器天赋的。” 卫阿宁睁着一双带笑的眸子,侧眼去看身侧少年,“若愿意的话,可以晚上去找他聊聊。” 动作间,少女莹白耳垂下的珍珠珥珰轻摇。 纯净无暇的一点,宛如湖面微微荡漾的波光,衬得那张脸愈发俏丽明媚。 少顷,谢溯雪轻轻垂眸,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那处。 不由得让他想起几日前在揽月池周遭见到的粉白芙蓉。 也是这般的好颜色。 谢溯雪随口应了一句,“想去就去。” “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呀?” 卫阿宁眼巴巴地瞧着少年,语气不自觉放轻了些,“求求你啦小谢师兄,你最好了,就陪我去走一遭嘛。” 她真的很好奇,同时也想去长长见识。 顺带问问唐箐前辈有无那种能分辨气息的法器。 类似于她从前玩游戏时的区分视野,在各大游戏野外捡宝箱捡材料时经常都用得上。 卫阿宁心中有考量。 青怜师姐同裴师兄他们那么久都没查出来魔气,说不定那只大能魔族还藏在合欢宗里。 用这种类似的分辨法器说不定就揪出来了,毕竟人的气息与魔还是不同的。 只可惜她对夫子老师这类的生物抱有天然敬畏之心,见着就腿软,以前都是拉着别的同门一起去请教的。 卫阿宁掰着手指,缓缓解释:“而且我想到一个检测魔气的主意,正好问问前辈能不能帮忙。” “一举两得,既能长见识,还能帮师姐他们的忙,这多好。” 她肃着脸,一本正经地讲述其中好处。 谢溯雪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表情似在思考着什么:“唔,你若说有的话便有吧。” 眸光在他由银簪束起的高马尾中扫过,卫阿宁咬紧白牙,对他比了个三的数字,“小谢师兄不是要我教你颜色嘛,你陪我去,我就教你三个颜色,如何?” 晚风带着白日余温,谢溯雪寻了个比腰粗的桐树,舒服地往后倚着,对她竖起五个手指,“五个。” “可我也不会那么多颜色啊。” 卫阿宁一脸为难,纠结地搅着胸前的发尾:“四个吧,你也知道,我脑子笨,嘴巴也不会说,实在不会教书这回事。” “怕误人子弟,到时候教得不对那就不好了。” 少女脸色看起来很是为难,但眼珠却滴溜溜地转,打量着他的脸色。 谢溯雪懒得拆穿她的小心思,微笑着张口道:“十个。” “我……” “二十。” “好好好!二十二十!” 卫阿宁满脸惊恐,一把捂住他的嘴,“二十就二十!你不许再念了!” 谢溯雪略微皱眉。 原本轻倚着树的姿势因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猛地往后撞了一下。 后背火辣辣的,即便是隔着衣衫也被粗粝树皮磨破了。 怀中人还靠得极近,近得他都足以看清她根根纤细眼睫,谢溯雪眉峰微蹙,有些不适拉开她的手。 他身子前倾,盯着她的眼睛,继续张嘴道:“三十。” 多出的十个是补偿他刚刚被她撞的这一下。 三十??! 你怎么不去抢! 卫阿宁瞪圆了眼。 心里这般想着,嘴里便说了出来。 闻言,谢溯雪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卫阿宁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免得又说出些什么不该吐槽的话来。 “阿宁姑娘,你想三十变四十吗?” 谢溯雪往前半步,笑眯眯地瞧着她。 “不想不想!” 把头摇成拨浪鼓,卫阿宁气势十分不足,又弱弱往后退了一步。 她耷拉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哀嚎:“行吧行吧,三十就三十吧……” 她怕自己再说下去,三十真的变四十,她又不会教书这个事儿,到时可怎么糊弄过去啊…… * 天色逐渐暗下,目之所及,皆是极深的墨蓝。 到了约定的地方,卫阿宁随意找了个宽栏杆坐下。 池中水汽缭绕,玉白花苞在银月映照下,氤氲着一股柔和光晕。 也不知为何,空气有股厚重的尘土气息,潮湿得仿佛可以捏出水来,明明白日还是艳阳晴天。 等待的过程实在无聊,虽然她也不知道谢溯雪为何那般磨蹭就是了。 池中睡莲逐渐开了起来,丝丝缕缕的甜腻香气萦绕于鼻,时不时有红鲤跃出水面,咬一口饱满花瓣。 脚下微顿,谢溯雪在不远处的阴影中站定。 软白的月光落下,少女毫无所知地搅着腰间的香囊把玩。 裙下一双妆花履一荡一荡的,裙摆蹁跹轻晃,露出纤白如玉的脚踝。 而在她脚下的那朵睡莲,含苞待放,散发出的袅袅香气逐渐凝聚成浅淡白雾,在她身后耸立成一道朦胧白影。 谢溯雪垂下眼睫,心下期待起来。 若是发现那抹白影,她身上又该是怎样的颜色呢? 似有所感,卫阿宁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万籁俱寂,夜风微拂。 什么声音都没有。 草木间穿过的风是轻盈微凉的,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反而有股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毛骨悚然感。 就好似暗处有一道阴冷黏稠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 可香囊并无异常,卫阿宁不由得捂紧了手臂,径自小声嘀咕:“谢溯雪,你怎么还没来……” 突然,她感觉到头顶的发髻似被什么东西戳了戳。 力道轻飘飘的,带着点装神弄鬼玩.弄人心情的举措。 微凉的、类似于芦花抚过皮肤的触感在颈后慢慢蔓延,卫阿宁霎时明白了。 谢溯雪又来抓弄她! 想到傍晚被他将了一军的事情,卫阿宁不由得起了抓弄的心思。 她假装不在意,实则放轻呼吸声,准备趁谢溯雪不防备的时候狠狠吓他一跳。 这种过家家的桥段,怎么会吓得到她。 “小谢师兄,我发……” 卫阿宁刚要开口,眸光不经意间在水面略过,神情一滞。 濛濛月光自叶片间的缝隙钻进,水波轻荡,黑紫的雾气在水中若隐若现。 水面上照着两道摇摇晃晃的倒影。 身后并不是她所熟悉的少年面容。 卫阿宁浑身僵冷,心跳差点停了。 这个人…… 不是谢溯雪。 心脏开始狂跳,卫阿宁瞳孔放大,手脚发凉。 只觉得自己的眸光此刻落在水面上,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水面的确是个无头的黑影。 许是合欢宗里的那只魔还未走,一直潜藏在暗处…… 卫阿宁银牙紧咬,神经绷得紧紧的,不敢放松。 她能感受到它阴森森的目光如影随形般,落在脆弱的喉管之上。 就算反应再慢,周身也感应到黑影正毫无顾忌地往四周散发着冰寒气息。 无孔不入,沁入骨髓的阴冷弥漫。 卫阿宁默默宽慰自己半晌,闭上眼后重新睁开,努力稳住心神。 心下已然有了计划。 至少在惊动它之前,要与之周旋到谢溯雪前来。 她的水平,在这团东西面前根本不够看。 能悄无声息避开检测魔气的法器,就足以说明这只魔的实力在她之上。 敌不动,那她也不要动。 藏在袖中的灵佩在摁下后亮了一瞬,卫阿宁假装镇定地抚平带有褶皱的衣裙。 她继续戳弄着怀中的香囊,镇定自若地嘀咕道:“小谢师兄,少来抓弄我了,我还能不知道你吗?” 带着清苦药味的香囊逐渐被阵甜腻得说不出名字的香气占据。 她快要被这阵香气给熏晕了。 晚风不算很凉,但此刻却吹得卫阿宁手脚冰冷,血液也无端变得滚烫。 能感受到,那只魔的视线在她身上来回移动,似乎在寻找哪处更好下手的地方。* 也更像是大型野兽在抓住猎物,在确认对方逃不出手掌心时,玩.弄猎物心情的一些小把戏。 卫阿宁哭丧着一张脸。 谢溯雪怎么还不来…… 珙桐树如白鸽飞舞的葱郁叶片中,隐隐透出一点红。 在极度紧张的心情中,卫阿宁终于看到半蹲在粗壮枝桠间,靠着树干的谢溯雪。 少年只露出半张脸,宛若点漆的眸格外清亮,藏不住的热烈情绪外漏。 那是一种看到自己十分感兴趣东西时的兴奋。 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她其实很少能看到他这般兴奋的眼神。 谢溯雪平日都是一副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世间鲜有东西能吸引到他的注意。 连揽月池遇到的那只类鱼的魔物时,他的情绪亦是平淡得很。 她本能地仰头往树上看,却正好看到他右手竖起五根手指,在手指逐渐合拢后拳头往前倾倒。 电光石火间,卫阿宁猜到他的打算,也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她深吸一口气,口中无声做着唇形。 “五、四……” 少年扣紧树上枝桠,身子如捕食的猛兽般绷紧。 “三、二……” 白影从树上飞下,黑刀出鞘,自他手中脱手,直直朝她身后的无头黑影冲来。 “一!” 话音刚落,卫阿宁便如青燕扎水般,直直接往莲池中跳去。 栏杆离莲池有一段距离,其中碎石遍布,不知深浅。 人若毫无防备跳进去,没死都得半残。 更别说里头已经被魔气占据,她掉进水中只会被魔气死死缠住,溺毙而亡。 急速下坠的冷风肆虐,刺得她肌体生寒,其中混杂着如刃魔气,即便早已使出灵气护体,但脸颊还是被割开几道细细的血痕。 惊慌之下,卫阿宁下意识喊道:“谢溯雪!救救!!” 见到手的猎物逃脱,无头黑影嘶吼着扑向不远处的白衣少年。 飞沙走石,龙卷雨击。 池水爆发道道龙吸水,裹挟着水底的残花腐叶飞起。 利落一刀逼退往自己身上扑的无头黑影,谢溯雪回头,看见自高空坠落的卫阿宁。 猎猎狂风搅动她的白红相间的裙摆,乌发被风吹得扬起,如春景中的一朵簌簌飞花。 周遭虎视眈眈的魔气似尘埃般,裹挟着其中的飞花,仿佛要令之从此在世间再也不见踪迹。 谢溯雪眼眸微眯,腰腹遽然发力。 右手黑刀往空中一抛,旋身将其飞踢过去,定住欲趁乱逃走的无头魔。 他足尖轻点,飞身朝莲池水面掠去。 藕花影影倬倬,几尾红鲤甩着尾巴游逛,两三只莲蓬茎叶纤长。 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动静,在即将坠入水池,卫阿宁深感不妙之时却忽然腰身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接住了自己,落入一个炽热的怀抱。 耳边的风声停止,少年身上那股清新干净的冷香,从后面柔柔拂来,迅速包裹住她。 谢溯雪一手捂住她的口鼻,蹙眉道:“此处魔气浓烈,最好别吸进去那么多。” 两人身形相贴,她能感受到滚烫急促的呼吸正轻柔拂过耳珠与后颈,气息与他交缠。 卫阿宁还没完全清醒,神智懵懵的,下意识回头。 身后的少年长身玉立,骨架高挑匀称,足以将她全部罩进去。 扣住腰身的那只手轻松搂抱住了她,即便隔着两层衣衫,亦能感受到其间四平八稳的力度,仿佛再多带一人也不在话下。 “呃啊!!!” 势如破竹的刀刃没入胸膛,不过浅浅擦过心脏,无头黑影浑身一震,暴怒道:“敢伤我?去死!!” “都给我去死!!” 抬手间,黑刀被它的魔气逼出胸外。 数道魔气裹挟着如尖刺般的水柱朝两人急速冲去,魔气顿时往外蔓延数里。 听到动静,卫阿宁猛地回神,急忙唤道:“小心啊谢溯雪!” 谢溯雪轻哂一声,环住怀中姑娘,步履如玄鸟掠水,轻且快速。 顷刻间,便已搂着她躲开水柱,退至远处。 脚下踩上实地,卫阿宁松了一口气,适时松开箍住他窄腰的手,指尖紧攥衣袖:“那个……谢谢你啊,小谢师兄。” 如果不是谢溯雪方才及时接住,恐怕她此刻就是凶多吉少的情况了。 “无事,你就在此别动。” 谢溯雪淡声道:“莫给我添乱就行。” 指腹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的细腻触感,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好奇情绪。 现在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 谢溯雪拔起插.在地上的黑刀,身形一动,霎时出现在无头魔周边。 无头魔一惊,连忙又升起一道水幕,试图阻隔少年的动作。 水幕裹挟着无数细小如针的魔气扑面往前。 眼前银光乍现,谢溯雪轻轻偏头,错开那枚直朝面门而来的魔针,反手一刀劈下。 白色衣袍似长夜中一点星光,锋刃还未至,无头魔便先狠狠吐出一口血。 一招落,另一式起,它擦去胸口处的血痕,刷得一下祭出藏于袖中的红伞。 卫阿宁立在原地,双手紧攥胸前衣襟。 刀光剑舞的场面,看得她一时心惊肉跳。 但少年丝毫没有给无头魔反攻的机会。 谢溯雪手腕翻转,干脆利落旋身刺穿。 刀刃快准狠地插.进伞面,顺势往旁侧一挑。 伞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如同临死前的哀嚎。 长刀似感受到主人的兴奋,刃身不止地颤动,发出微弱嗡鸣。 谢溯雪弯唇笑笑,眼瞳愈发幽沉,黑中透着丝丝红雾。 白衣身影如雾似影,飘忽不定。 手中黑刀诡谲多变,锋刃破开无头魔的护身水幕。 不过一息间,水幕碎作泡沫,刀刃再次刺中它的胸膛。 手腕微旋,刀尖在胸口中转动一圈,谢溯雪撩起眼皮,语气中满是隐藏不住的兴奋:“你好像对我很有想法。” 方才的每一招都在往他能动的穴位出手,却偏偏每次都避开要害命门。 仿佛只为了让自己失去行动能力,不伤性命则是因为他有所用而故意留下一般。 “我……咳咳,才不会,告诉你。” 无头魔声色阴狠,边吐着血边狞笑从袖子掏出一只黑红色的骨瓷铃铛。 铃铛随着它的动作不停晃动,铃舌敲击铜壁,却并未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脑海中的某根弦—— 断了。 谢溯雪身形不稳,执刀的手微颤。 眼前逐渐变得白茫茫一片,连带着神识都慢慢变得混沌,手中黑刀也逐渐慢下。 那厢正时刻注意着情况的卫阿宁黛眉紧蹙。 一开始分明是谢溯雪占据上风的,为何那无头魔拿出个铃铛后便风向调转了呢? “谢溯雪!” 猝不及防,耳边响起少女焦急的喊声,谢溯雪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时依旧有些茫然。 见他恢复清醒,无头魔心尖一抖。 怎么会失效了?! 趁着无头魔专心摆弄手中物事,卫阿宁扔出一张迷雾符箓。 趁着在白光充斥无脸魔的视野时执剑破开魔气,将谢溯雪带出。 少年高大的身子软软伏在她身上,重得几乎要将她压垮在地。 “谢溯雪,谢溯雪!” 卫阿宁呼吸急促,双手捧住他的脸,慌张问道:“你怎么样了?” 对上他愈发幽暗的瞳孔时,她心间一颤,不自觉瞪大了眼。 一片浓郁的漆黑中,似乎有什么压抑的不明物体翻涌狂啸,叫嚣着要爬出双眸框住的所在之所。 可她下一刻眨眼时,谢溯雪又恢复如常的神色了,甚至还格外疑惑地看着自己。 就仿佛方才那股不寒而栗的感觉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瞧着少女身上前所未有的鲜妍颜色,谢溯雪眨眨眼。 他好奇地凑近去瞧,指腹摩挲着那枚珍珠珥珰,呢喃道:“这个颜色也很漂亮。” 肩颈热热的,还带着丝若有似无的潮气与温软,卫阿宁坐在地上,浑身僵硬,心跳乱了一拍。 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人从她的肩颈处挪开,“都什么时候了谢溯雪,你还关心这个做什么。” 谢溯雪眼眉弯弯,唇角扯出一丝上扬的弧度:“可确实漂亮,你就告诉我吧。” 夜寒声寂,萦绕在鼻尖的甜香愈发轻盈。 有别于合欢宗的草木气息,这股香气中带着一丝清新灵动,只有凑得这般近才能嗅到,如吹面春风,带来盈盈生机。 “好宁宁,教教我吧。” 谢溯雪声音低低的,似有些委屈。 眼睛湿漉漉的,同水潭中影影倬倬的清月一般,带着潮汽。 他自是很清楚明白,也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这幅乖巧的皮相,去得到他想要的,就如同书册上所教的那样。 在这方面,他一向做得很好。 放在平时,卫阿宁或许会被谢溯雪蛊惑到。 但眼下,她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只当他是又犯病了。 都什么时候了,不顾念着小命要紧,还想着要她教什么颜色。 真是胡搅蛮缠。 她不耐烦地推开他,却被少年一把按住手腕,压在了身侧。 全身重量外加身上的谢溯雪,那只纤细手腕被迫承受与之不匹配的重量,卫阿宁顿感腕间窜起密密的麻意。 试图活动一下自己,却发现被他压得死死的动不了,她不由得有些恼怒:“谢溯雪!” 谢溯雪低声:“说嘛。” 卫阿宁无言凝噎,险些被他这话给气笑了。 谢溯雪继续追问:“不说啊?” 少年那副格外熟悉的笑眯眯使坏表情又出现了,她面色一滞。 眼看那倒下的无头魔又站了起来,正一瘸一瘸地往他们这处走来,卫阿宁面色骇然,慌得心如擂鼓。 她急得欲哭无泪,脱口而出:“五十!” “我教你五十个颜色!你先去把那只无头魔解决掉!” 谢溯雪眨了眨眼,没再继续动了。 表情恢复寻常那般散漫随意,似乎在思考这件事情值不值得。 “可以,成交。” 少年应得干脆,倒也没有为难她,旋即从她身上起来。 卫阿宁心口起伏,视野中蓦地伸出一只手。 她怔怔仰起脸,表情木木的,一时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得偿所愿,谢溯雪心情不错,甚至还有空闲垂眸盯着她。 银辉皎洁,映得少女脸颊宛若剥壳荔枝,莹润细腻,眸中浸满潋滟水光。 他低头瞧她:“起来啊,还坐在地上做什么呢?” “好……” 小心握住他的手,卫阿宁意识还在神游,人便如同拔萝卜一般从地上猛地被薅起。 她恍惚间回过神来。 喵的,又被谢溯雪坑了一把。 从五个到五十个,翻了十倍啊啊啊!!! 视线落在后边那只魔上,与之视线相交时,谢溯雪唇边的笑容愈发灿烂夸张。 短短的一刹那,无头魔只觉得像是被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盯上一般。 它直愣愣地立在原地,手脚发冷,哆哆嗦嗦地往后退。 人族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它找到主人,再卷土重来亦不…… 迟……? 一瞬风起,卷来似有若无的干净冷香。 胸腔的心脏被搅碎成一团肉泥,跌落入水。 无头魔“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黑血滋滋冒烟,腐蚀着地上泥尘。 它下意识摇响骨瓷铃铛之时,却是空空如也。 手中哪儿还有铃铛的踪影。 “你是在找这个吗?” 提溜手中物事,卫阿宁看向它,而后轻手轻脚地放下骨瓷铃铛,掏出乌剑。 还好刚趁乱顺走了这只铃铛,虽然不知这只看着就很邪门的骨瓷铃铛,为何会让谢溯雪心神恍惚了一瞬。 但若继续落在这只魔族手里的话,他们两个就惨了。 在无头魔声嘶力竭的喊声中,卫阿宁一剑劈开铃铛。 铃面裂开大道缝隙,碎成两半。 “主,主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铃铛被损坏,无头魔的身体也随之溃败成片片黑烟,无声消散。 莲池凌乱不堪,池中红鲤在岸边无力拍着鱼尾,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将搁浅的鱼儿放回池中,卫阿宁长呼一口气,抹去额上冷汗。 红鲤颇通灵性般朝她吐了个泡泡,在池中有力拍了个水花后沉进水底。 卫阿宁掏出灵佩摁亮,将此处情况上报给薛青怜与裴不屿。 好奇怪,消失好一段时日的魔居然卷土重来了。 回想起方才那只无头魔,卫阿宁心中疑窦丛生,贴近谢溯雪问道:“师姐说,上次揽月池一事后,已联合长老们将合欢宗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为何还单单落下一只魔呢?” 不应该啊,女主这么靠谱的人设,肯定不会遗漏任何一只对众人有危险的魔。 可他们刚才遇到的无头魔也如假包换,真得不能再真了。 忖度片刻,卫阿宁感觉脑中似隐隐有一根线,却怎么都链接不起来。 方才那只无头魔粗略看起来已有相当于人族修士中玄境三阶的实力了,总不能也是那位大能魔族的宠物吧。 还好有谢溯雪在,解决了那只魔,不然还得引发更大的骚乱。 “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卫阿宁看了眼天上月:“按理说,刚刚那无头魔弄出的动静这般大,但合欢宗眼下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深蓝天幕中,云褪月现,巨大月轮幽幽散发着皎洁银芒。 看久了有种令人眩晕的奇异视觉,仿佛那蟾宫中藏着未知活物。 “我不知道。” 收刀入鞘,谢溯雪眉心微蹙,抬手捂住左边半张脸。 眼中隐有红芒闪过。 “事情紧急,我们先去找掌门禀告此事,让他们来处理。” 身后久久没有传来脚步声,卫阿宁脚步微顿。 她回头看了两眼,推着仍在发愣的谢溯雪穿过莲池,“这位小谢师兄,你已经不是会迷路的小孩子了,该不会还要我牵着你走吧?” 想起方才他与无头魔对峙的场景,卫阿宁又侧眼打量了他几下,“对了,你有受伤吗?我这有师姐给我的上好伤……” 听薛青怜说,此药来源于药王谷谷主亲手所制,因而效果极好。 “没有。” 谢溯雪晃晃脑袋,如鸦羽般长睫垂落,遮住大半的瞳孔。 不复平日里带着笑意的弯弯眼眸,没什么情绪,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 卫阿宁默默别过脸,将未说完的“药”字咽回肚子里。 握着伤药的手正欲缩回袖中,蓦地,右手手腕被带着粗粝触感的手紧紧握住。 这个举动吓了她一跳,身体不受控制,险些因为惯性往后摔倒。 眼前天旋地转,瞬息间,被少年压至红漆柱面上。 她退无可退,腰肢被抵在柱子上。 下意识想缩回手,卫阿宁却发现对方握得更紧了,抬头间对上一双清亮似猫眼的圆瞳。 月色流淌,琼浆倾泻。 如碎银的光斑洒落在那双眸子当中,无底洞般的幽暗淹没所有光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无机质眼瞳。 静默良久,卫阿宁没有像平日那般同他唱反调。 只是举起他单方面握住自己的手,试探性张嘴问道:“小谢师兄,你这是?” 怪怪的。 从斩杀那只无头魔起,谢溯雪就变得怪异,格外淡漠安静。 甚至安静得都过了头。 寂寥月夜中,少年喉间溢出的低吟气音格外明显,似垂柳轻拂过水面,在耳畔漾开。 卫阿宁脸色微变,她立即抬头去看谢溯雪。 却见他面上苍白,一丝血意皆无。、 “你不要逞强啊,小谢师兄。” 卫阿宁担忧道:“受伤了要跟我说,我能帮你的。” 谢溯雪放开她,眼底浮现片刻失神,不过一息间转瞬即逝。 掌中的细腕如软玉般柔嫩,温热的触感绵延不绝,勉强压下心尖那股暴虐之感。 谢溯雪歪了歪头,眉梢漾开几分愉悦弧度:“抱歉,方才是我唐突,可能是有些累了吧,小……” 停顿一瞬,他绕了个圈唤道:“师妹。” “真的没事吗?可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卫阿宁想了想,还是把瓷瓶塞进少年掌心当中,“这伤药还是你拿着吧,感觉你比我更需要。” 随意拨弄一下左边额发遮住猩红左眼,谢溯雪饶有兴致地瞧着立于右侧的少女:“好感动,你在主动关心我。” 能被放出来,他可是…… 高兴得很。 嘴角微微一抽,卫阿宁倒也习惯他时不时会突然抽风一下,“作为同伴,关心对方难道不是很正常的?” “不正常啊,同伴……” 话至嘴边,谢溯雪停顿几秒,“……不应该是用来增进修为的吗?” 夜间的风逐渐变冷,吹得人指尖发寒。 卫阿宁脚下一顿,下意识抬头去看他。 他说得理所当然,以致于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走神了,耳朵出现幻听。 “啊呀,我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 少年眼眸弯弯,手指亲昵地捻起她散落在脸颊的软发,别至耳后。 你的表情…… 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心里的吐槽一个接着一个,卫阿宁默默地想着,不由得抿紧红唇,白牙险些咬到舌尖。 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想说我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谢溯雪弯下腰来,与她对视,双眸一眨不眨的。 “你怎……” 这两个字出口,卫阿宁立马双手捂住嘴巴,制止往下的话头。 破嘴破嘴,你不要再讲话了。 要是再分不清楚场合接话我就拿胶水把你粘住! 跟谢溯雪耍不过嘴皮子,卫阿宁选择很没出息地将此事翻篇。 她牵着他的衣角,快步绕到在前头:“算了算了,我们快些去找掌门禀告此事吧。” 瞧着那只牵着自己衣角的手,谢溯雪有些失望。 他长睫低垂,随意搅动了一下遮在左眼处的额发。 黑暗中,左眼有浅淡红雾逸散,缓慢吸收着月华流浆的景象显得有些骇人。 真可惜啊。 没能牵到手呢。 小芙蓉有些过于害羞了呢。 * 合欢宗所在的主殿位于整个芥子空间的最北端。 那轮巨大的圆月高悬于主殿上空,亦是整个护宗大阵的阵眼所在位置。 浓雾弥漫,天色昏黑,连带着月华都看不太真切。 湿冷的黏腻水汽在身侧挥之不去,卫阿宁不自觉抿紧了唇。 水雾轻抚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难以形容的深邃冷意,像在骨髓中刺入阴冷的冰水,顺着血液流动。 卫阿宁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怕冷,但身子此刻却被这股冷意冻得发抖,便下意识往热源贴近。 合欢宗这芥子空间内的气温为何忽然变低了? 谢溯雪垂着眼:“冷?” 水雾冰寒,但身侧人是温热的,无形中给了她许多抚.慰。 指尖攥紧袖口,卫阿宁老实点头,颤声道:“冷……” 谢溯雪友好开口:“冷的话,你可以靠近一些。” 寒冷逐渐将人思考反应的速度延缓。 不知不觉间,她两条腴白手臂已然抱紧他的臂弯,试图汲取更多暖意。 卫阿宁五指收紧:“你不冷吗?” 月华穿透幽暗薄云,映出少年男女两道并肩前行的安静身影。 臂弯传来柔软细腻的触感,谢溯雪低头,弯垂的眼眉显得十分乖巧无害,“我?” “才不会那么脆弱呢。” 他对冷暖无甚感觉。 少年声音低低的,轻得似跟夜风融为一体。 卫阿宁也没在意。 靠近谢溯雪身边后确实好多了,至少冷意没有再往骨髓中钻入。 主殿内没有点上烛火,显得幽沉阴暗。 唯一的光源还是他们刚刚推开的门,外头倾泻而入的月辉。 但除却那阵冷意外,殿内还充斥着一股甜腻得几近令人作呕的香气。 视野中忽然出现道披着黑袍的高大身影。 黑袍之下,层层叠叠的外衫里衫,皆是富家弟子所穿的昂贵丝织品。 幽暗的黑影中,黑袍人掀开头顶兜帽:“真可惜,你们不来找我,我只能自己去找你们了。” 卫阿宁脱口而出:“唐箐??” 主殿空旷,衬得这道声音十分清晰,恶意满满。 兜帽之下,赫然是唐箐的面容。 他眸光一转,视线落在少年身上,似有些惊讶:“咦,它居然没有拿下你吗?小贱种。” 他面上一贯温和的笑容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下,显得异常可怖。 轻而缓的脚步声传来,卫阿宁鼻尖微动,一双黛眉紧蹙。 那股甜腻到窒息的香味中,还有另一阵极为浓重的…… 血腥味儿。 卫阿宁往前一步,不动声色挡住那道满含恶意的目光:“唐先生,恕我不能理解,你为何要出言诋毁我师兄。” 虽然没明说,但她依稀也能察觉到谢溯雪方才异常的情况,应当是在与无头魔打斗时受伤了。 如果她没猜错,眼前的唐箐,或许就是那只魔族假扮的。 虽不知道这只魔族是如何易容成唐箐前辈的模样,但如今合欢宗内里空虚无力,为今之计,还是拖到薛青怜裴不屿带着外出的长老回来,一同合力绞杀了眼前这只魔族为上策。 也不知真的唐箐被魔族弄去哪了。 闻言,那厢的‘唐箐’又道:“人族的小姑娘,如今都是这般天真的吗?” “那人族还是趁早让出地域,覆灭为好。” 肩上蓦地传来一抹温热,卫阿宁表情微愣,偏头小声唤道:“谢溯雪?” “这人,不对,这魔族一看就不好惹,我们赶紧找个机会逃吧,等师姐她们回来再说。” 谢溯雪望她半晌,忽而古怪一笑:“没事,我可是很厉害的,不用担心我呀。” “我近来观研古籍,在上面发现个很有意思的东西。”那厢的唐箐忽而拍了拍手。 殿内灯火大亮,一簇簇火光跳动。 久不逢盛光,卫阿宁被光亮刺得微微眯眼,下意识抬手挡住。 幽暗被火光驱逐,她放下手,看清了殿中场景。 尸山血海,宛若地狱。 立在那唐箐身边的,骇然是名浑身被扒光衣衫,裹满纱布的合欢宗弟子。 卫阿宁认得,这弟子前不久还向唐箐请教过问题。 那弟子浑身油亮亮的,裹满类似蜡油之类的液体,倒吊在半空中。 他呼吸虽微弱,但胸膛仍旧还有起伏,明显是活着的。 “听说,你们人族管这个叫做,点天灯。” 卫阿宁心神一震。 活人点灯? 对上她惊骇的眼神,唐箐十分满意:“如何,我魔族做的作品,也不比你们人族差吧?” 浓郁的血腥味撕开表面平静,卫阿宁这才看清,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合欢宗弟子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死状各不相同,手法残忍至极。 有些弟子甚至还是她白日在授业堂上见过的。 鲜血顺着地砖的缝隙渗进,把白玉的地砖染成了血红色。 “这可是我今晚做得最好的一个。” 那唐箐指着自己的脸,纠正她方才的称谓:“我本名不叫唐箐啦,这个是我伪造那人的脸皮披在自己脸上的。” “主人给我赋名为淡青,是不是跟那个唐箐很像啊?” “但其实我想让主人改一个名字的,可是他不愿意呢,我也没办法。” 卫阿宁从未见过这般人间地狱的惨状,红润脸色煞白煞白的,几近窒息:“你,你……” 勉力稳住心神,她冷静出声道:“那又怎么样,你们魔就是一群见不得光的东西,连名字跟外貌都是偷来的。” “越得不到什么就越要毁掉什么,真恶心,该消失的也是你们。” 也不知戳到那个地方,淡青面上笑容顿时淡了下来,“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你在找死吗?” 谢溯雪好奇地睁大黑眸,丝毫不放过身侧少女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真新鲜啊。 这便是诗册中所说的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的颜色变化吗? 抬眼看向对面那只魔族,谢溯雪一向挂在唇边的笑意荡然无存。 平素弯起的眼瞳中,是毫无温度的凛然杀意。 他不喜欢她被吓得只剩下黑白灰的颜色。 片刻,谢溯雪慢慢出声,“其实我刚好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先生。” “喔?” 闻言,淡青倒是来了兴趣,指腹揉捏着火折子,索性也不装人样了。 他撕开人皮,身量抽高后露出本来的外貌。 竟是个长出羊角的魔族,外貌倒是一如既往的艳丽。 同卫阿宁先前在树上遇见的那样。 淡青嘲讽道:“不过是个卑贱半血,居然有心去思考人生大义不成?” 拔刀出鞘,谢溯雪平静望向他,垂眸轻笑:“因为我很好奇,你对我感兴趣的地方是?” “你真当自己是回事了。” 淡青手指微曲,地上凭空出现一大堆奇形怪状的魔物。、 它们长得似普通犬类,可那锐利得可穿金石的尖牙,以及那咧开至耳上的嘴巴,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狗。 “玩了这般久,也该带你回去,向主人禀告一下战果了。” 在淡青话音刚落时,魔物们一个接一个地朝少年扑去。 一群魔物还未近身,谢溯雪便已腾空跃起。 手起刀落间,气势如虹。 魔物们全数在空中被拦腰斩断,黑血飞溅至墙壁,滋滋腐蚀着砖石。 卫阿宁怔然注视着那道背影。 太快了…… 不过瞬息之间,她的眼睛甚至连刀光踪影都没捕抓到。 有一瞬间,眼前的身影似与她在入梦引幻境中遇到的少年重叠。 “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哦,先生。” 谢溯雪无声笑笑,腕骨轻旋,随意甩了甩刀锋上冒烟的脏污黑血。 身后的目光过于灼热专注,叫人想忽视都难,谢溯雪恍然大悟般回头,视线落在卫阿宁身上。 他凝眉看她,表情似有些为难:“接下来的画面,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很想看呢,小芙蓉。” “所以这里没你什么事情了。” 他的表情虽是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衬得那双黑亮眼瞳有种说不出来的诡谲。 过于担忧之下,卫阿宁没听清谢溯雪后面的称呼,只怔忡地看着他,“谢溯雪……” 旋即,殿门“砰”的一声,被大力关上。 她再回神时,人已然站在门外。 晴空中,一轮巨月撕开浓重夜色。 栩栩树影婆娑,墙角的常春藤蜿蜒盘旋,似张牙舞爪的怪物般翻出墙头,阴恻恻盯着庭中少女。 望着那紧闭殿门,卫阿宁心脏怦怦直跳。 门怎么都打不开,可里头却风平浪静的。 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连烛火光亮都未曾减弱一分。 谢溯雪的状态很不正常。 是因为方才护住她时,吸入过多的魔气而受到影响了吗? 卫阿宁不太放心他独自一人在里头。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脑海中流窜。 她不由自主地抚上心口,周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空气依旧充斥着浓郁得窒息的甜腻气息,卫阿宁急忙掏出灵佩。 可手指却哆哆嗦嗦的,怎么都不听使唤,摁不准灵佩上召唤猎魔师的地方。 死手死手,你快找准地方按下去啊! 忽地,卫阿宁听到一阵风声。 殿门炸开一道缝隙,一团巨大黑影从里面破门而出。 卫阿宁猛地转身,从原地躲开。 木屑随着黑影冲出,飞散溅落,而黑影则是撞至庭中的一块巨石之上。 若不是自己闪得够快,说不定方才撞飞的就是她了。 看着少年完好无损的模样,卫阿宁眼前一亮,十分开心地唤他:“谢溯雪!” 一脚踢开剩下半片残缺的殿门,少年一身白衣完好如初,唯余白净脸颊沾上几道突兀血痕。 话音刚落,卫阿宁便已跑至他前头,“你没有受伤吧?” “我无事。”谢溯雪偏头,淡声回应。 他施施然用手背拭去颊边血痕,踏着烛火缓缓而行。 望着院中那团已然不成人样的魔,谢溯雪收刀入鞘,表情轻松得似砍瓜切菜。 “怎么了先生,你看起来好像有些吃力啊。” 谢溯雪笑眯眯的,“是遇到什么困难了?需要我的帮助吗?” 淡青身上原本华丽的衣衫破破烂烂的,裂成许多的碎布条。 那张艳丽胜人的脸蛋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上不少黑灰。 “咳咳——” 淡青狼狈趴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余光瞧见那道轻盈的银红时,他恨恨地看了眼谢溯雪。 旋即魔气化鞭,一把勾住少女的腰身,飞速扯到自己身前。 “哇——!” 腰上一紧,卫阿宁只觉身后灌进一阵风。 顷刻间,好似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上脆弱喉管,她下意识垂眸。 魔气幻化而成的尖刀,锐利阴冷,离脖颈的距离不过分毫。 “小崽子,你不是很在*乎这个姑娘吗?” 淡青笑得张狂,手中的刀紧了紧,“你放我走,我就不杀这个人族的小姑娘了。” 方才他们如此亲密,明眼魔都看得出两人之间关系匪浅。 脊背绷紧似弦丝,卫阿宁深呼吸一口气。 这才谨慎扭头,对上了一张极度怨毒扭曲的脸。 她在心中破口大骂。 淡青你这个孬种,有本事就不要抓人质! 对面的谢溯雪依旧平静。 仿佛他此刻的所作所为,于他而言,不过是跳梁小丑。 “你以为我不敢杀她?”淡青狞笑道。 尖刀又往里进了一分,割破薄白的皮肤,血珠霎时如断珠般流下。 一丝很淡很浅的血味儿,混合着青涩的甜香,丝丝缕缕萦绕于鼻尖。 瞧着少女尚在流血的伤口,谢溯雪不由得有些分神。 手指不自觉轻抚了一下唇瓣,仿佛口腔中还残留着那股香甜芬芳的气息。 掌心悄然摸上刀柄,谢溯雪神情未变,面上露出一个堪称蛊惑的笑容,朝淡青平静道:“所以呢?” “她只是个拖油瓶罢了,你觉得……” “我会为她让步?” 长睫轻颤,卫阿宁下意识抬眸看他。 逆着光,谢溯雪的脸陷在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的声音很轻,像冬日内安静落下的雪,却无端坏了心湖的静。 可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比平日里来的都要清晰,甚至还要更有力几分。 所以…… 他真的这般想她的吗? 心中闷闷的,卫阿宁咬紧下唇,鼻头酸成一片。 夜深了,晚风也由原先的温柔小意,变得格外冰凉。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冷意的空气涌进鼻腔,刺得人头脑清醒了些。 她还以为,他们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多少也还会有些革命情谊呢。 眼眶涩涩的,卫阿宁垂下眼,将眼角水光逼回去。 讨人厌的谢溯雪,别以为这样说,她就会害怕。 刚刚薛青怜在灵佩中说,只需半刻钟的时间就能带着长老赶回来。 没关系的,她只要再坚持半刻钟就够了。 第24章 云蔽月隐,夜风吹过落叶,窸窸窣窣。 与之僵持许久,淡青摸不准少年是个怎样的脾性,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庭中。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手里的这个姑娘,明明手里的尖刀只需再往里深入半分,这个人族的小姑娘顷刻间便可血溅当场,香消玉殒。 淡青面露难色。 他其实有点怕鱼死网破。 谢溯雪的魂搜不搜是其次,作为魔,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命只有一次。 方才在殿中的打斗已然耗尽全部的魔力,那柄黑刀险些擦破半片心脏。 也不知为何,那刀邪门得很,被其割破的伤口竟无法利用魔力修复自身。 他现在急需回去找主人修复好心口处的那道缝隙。 少年往前走了一步,淡青顿感额上冷汗津津,不由得有些慌乱,厉声道:“你,你当真,真的不怕我杀了她?!” “怎么会呢,我并不在乎她,相反……” 眼中无甚情绪,谢溯雪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笑,缓步往前:“我更在乎你多一些。” 密云遍布,风雨欲来。 淡青面色铁青。 做魔这么多年,还没碰见过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年。 架在侧颈上的尖刀又往里刺入点,少女一张俏脸上血色尽失。 皮肤上传来些微带着寒意的刺痛,卫阿宁被迫仰着头,一声不吭。 伤口在逐渐往外渗着血,血珠已然染红衣襟之上的拒霜花。 血缓缓往外的过程很像生命力在慢慢流失,有一种奇异的晕眩感。 她垂下眼,算了算时间。 半刻钟的时间,应该……快到了吧? 淡青捆住了她的手,卫阿宁被迫往后退。 模糊视线中,她看到少年背着光,不甚明亮的脸庞,以及风拂在自己脸上时带来的湿润灵力…… 等等,灵力? 薛青怜急切的声音在远处响彻:“宁宁!” 卫阿宁怔怔抬眸,看向天幕上御剑而来的薛青怜裴不屿一行人,而后眸光顺势落在仍旧站在台阶上,低头与她对视的白衣少年。 身后那骇人魔族已然消失,片片黑烟被风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她身侧,直直插着谢溯雪那把从不离手的黑刀。 若不是颈上的伤口还在疼着,她几乎都要以为,方才的那一切不过是场有些令人害怕的梦罢了。 谢溯雪从台阶上走下。 少女发髻凌乱,面色潮红,但唇瓣却咬得发白,有血珠溢出。 她捂住脖颈,鲜红血痕从指缝中溜出,滴滴答答往下坠。 他不知她为何一直不说话,甚至往常欢欢喜喜的笑容消失不见,身上漂亮的色彩亦是在逐渐褪色。 眸光落至卫阿宁额角一缕翘起的发丝时,谢溯雪恍然大悟,伸手压平那绺软发,“是不喜欢头发乱糟糟的模样吗?我帮你理好了。” 心头一股前所未有的愠怒上涌,卫阿宁捂着脖颈,冷冷瞥着他,面无表情。 他站得近,此刻微微俯身看着她,一贯乖巧的面容映在眼中,显得格外清晰。 干净清新的冷香萦绕于鼻,她耳边蓦地响起他的那句“不在乎”。 她要讨厌他。 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现在更讨厌了。 “这样子耍我,很好玩,对吗?谢溯雪。” “我没……” 心口饱胀的委屈情绪溢满倾泻,鼻尖酸涩,卫阿宁抬手,用尽剩余力气,一巴掌扇在谢溯雪脸上。 “啪——” 少年白皙面上迅速多了个鲜红的巴掌印,力度可见一斑。 甚至还因为皮肤白的缘故,尤为明显。 “谢溯雪,我讨厌你啊。” 空气有股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巴掌的声音格外响亮,将刚落地的薛青怜同裴不屿,还有一众长老都看懵了。 脸上火辣辣的,眼前景物亦有一瞬的朦胧,谢溯雪偏头看向卫阿宁,表情茫然。 他不喜欢她这幅表情,眼中万籁俱寂,视一切为无物。 那双水亮星眸里头可以是高兴难受,亦或是她讨教还价时的狡黠灵动。 却唯独不要是这样。 心中有股莫名的复杂情绪蔓延,但谢溯雪依旧端着往常那般乖巧的神情看她,出声询问缘由:“阿宁姑娘,为何打我?” “打的就是你。” 手掌微微颤抖,卫阿宁感觉掌心似沾了辣椒水一般,火辣辣的。 颈侧的血一直在流,心口也在疼,大脑晕乎乎的,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身子轻飘飘的,如同青萍一般漂泊。 强撑着不晕已是艰难。 冷汗打湿了内衬,卫阿宁摇摇晃晃迈开腿,绕过身侧的黑刀,往不远处的人群中走。 没有再看一眼仍旧神情疑惑,得不到解释的少年。 “我好讨厌你……” 只是刚没走出几步,她脚下发软,晕眩感袭来。 浑身气力一卸,眼前失去焦距,世界归为沉寂。 在倒地前,谢溯雪伸手接住晕倒的卫阿宁。 拥入怀的温软如旧,却没了那三分好颜色,连带着他的世界也一同变得灰暗。 怀中的少女已然没了平日那般张牙舞爪的声响,此刻乖顺靠在他心口处,奄奄一息,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怀中明明抱着人,但谢溯雪却无端觉得自己在搂着一只濒死的脆弱燕鸟。 望着那白皙脖颈处还在不断往外渗出血珠的伤口,谢溯雪指腹轻抚过血痕,心中不由得有疑惑。 原来人族竟这般脆弱吗? 只是被刀割破一点皮肤,便会血流不止。 一向平静的眸光忽而多了几分波动,他表情带上一丝怜悯。 真是太弱小,太可怜了些。 想到她方才的那句讨厌,谢溯雪眨了眨眼,垂眸瞧着怀中人。 没关系,他不讨厌就行。 她讨不讨厌的,无所谓。 * 卫阿宁再次醒来时,外头天光已然大亮。 融融日光下,碧空如洗,看不出昨晚雨云遮蔽天日的景象。 “咦?卫姑娘醒了。” 面前出现一张隐约有些熟悉的脸庞,见她醒后便顺势松开把脉的手。 卫阿宁茫然睁大眼睛,任由他将自己扶起,靠在软枕上。 她盯着男子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好像是那名即将被淡青做成点天灯的弟子。 想不到还是个医师。 “你昏睡一天了,不过别担心,你是因为失血过多加上气急攻心,所以才会晕倒。” 他起身,亮出身旁矮凳上的药,“再喝几剂药便能恢复了。” “以及,姑娘昨晚真乃神勇之人。” 说到昨夜的场景,男子看她的眼神不由得有些热烈,“剑宗弟子果真名不虚传,仗义执言,不畏奸邪,实在厉害!” 卫阿宁沉默片刻,尴尬朝他笑了笑,随即心虚地别开脸。 昨晚的事其实跟她没什么关系,她有那个胆子敢挑衅魔族,纯属是因为有谢溯雪这个大腿在。 不然就她一个人,可能也是加入点天灯中的一员了。 想起谢溯雪…… 卫阿宁手指微蜷,心情烦闷。 掌心还隐隐作痛着呢。 窗棂外,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闹个不停。 窗棂内,男子的声音亦是絮絮叨叨的,同那麻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姑娘,你家在何处啊?” “你的剑长什么样子啊卫姑娘?我能见识一下吗?” “卫姑娘,你师父又是谁呀,我听闻那位叫薛青怜的交换生是你的师姐,你们是同一个师父吗?” “卫姑娘,你的剑术也一定很厉害吧?能不能教教我啊?” …… 卫阿宁两眼放空,盯了窗外好一会儿的麻雀。 她突然有点想念谢溯雪的话少做派了。 不对,想那个王八蛋作甚? 她躺在这听人唠叨还不是因为他! 思及此,卫阿宁揉着紧皱的眉心,对他道:“这位公子,可否静一……” 可再次掀起眼睫时,眼前乌泱泱的,多了十几双眼睛,齐齐望向自己。 心脏忽地跳了跳,卫阿宁忍不住拽近薄被的一角,试图盖过脸。 救命! 不过是晕过去一天而已,怎么全部人都来了! 用不着这般劳师动众吧。 “宁宁醒了。” 薛青怜伸手摸一把她的额头,柔声询问:“总算退热了,可还有哪处不舒服的地方?” 蹭了蹭侧脸的那只手,卫阿宁摇头,乖巧应道:“我一点事儿都没,师姐你别担心。” “真的吗?妹啊,你可别忍着痛不说。” 裴不屿倚在床柱边上。 伸手使劲蹂躏了一把她的软发,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掌门说了,你这次可是我们合欢宗的大功臣。” “你!不准摸我的头!” 卫阿宁不满地理了理乱糟糟的黑发,顺势往他身后望去。 是合欢部掌门金合欢,同合和部的实际话事人容白微。 她曾在合欢宗弟子的口中听过。 一袭紫衣,容貌艳丽的金合欢掩面一笑,举手投足间妩媚多情,“这孩子瞧着斯斯文文的,看不出来这般勇猛啊。” 骤然被大佬关注,卫阿宁一时无所适从,掌心冒汗,食指捻着衣袖绕圈。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张了张嘴,却完全插不上话,“姐姐,我不是……” 只是话未说完,便被金合欢打断:“嘴巴真甜,我喜欢你,这孩子一切用度都要给她最好的,你们没有意见吧。” 语调虽柔,却完全容不得人拒绝。 美人眸光流转,泛起勾人夺魄的水光,看得卫阿宁晕乎乎的。 真不愧是合欢部的大美人。 而金合欢身侧那名眉眼温润,身着青黛罗裙的容白微闻言,朝卫阿宁柔柔一笑:“没能护好远道而来的友宗小辈,是我们合欢宗的不是。” 她顿了顿,转而看向身后的长老冷声道:“我们姐妹二人闭关修炼时间久了,倒是叫有些人生出二心,不仅教不好底下的弟子,还阻拦友宗的调查进程。” 她们二人身后那群看着就威严的长老闻言,只唯唯诺诺站在原地,似只鹌鹑般,大气都不敢出。 好生关心一会儿,两位大佬才施施然离去。 卫阿宁长呼一口气,神情放松,浑身松懈下来。 “害怕了?” 裴不屿笑眯眯道:“宗主她们没有恶意,只是以你为由发挥一下,清理门户罢了。” 清理门户? 这又是什么宗门内幕八卦消息。 卫阿宁迷迷糊糊的脑袋一瞬变得清明。 她手肘撑着背后软枕,坐直身,好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此事倒是说来话长。” 薛青怜边说,边把卫阿宁身上那枚香囊解下,扔至火炉内。 轻薄的布面甫一接触烧得焦红的木炭,不过几息的时间,香囊便瞬间被火舌淹没。 看着薛青怜极其嫌恶那枚香囊晦气的模样,卫阿宁更疑惑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把她都弄迷茫了。 不是单纯的魔族潜入合欢宗作恶吗? 怎么还牵扯到宗门内斗了? “这香囊是那魔族做的,我替你烧了。” 重新给她掖好被角,薛青怜缓声道来:“此事还要从几月前说起……” 几月前,唐门中人唐箐游历各地,在荻花州时结识了一位朋友。 唐箐本人一向不拘小格,交友只看眼缘,不问出身,在与那位朋友相谈的过程中甚欢,当即引为知己。 卫阿宁不用多想,便立马猜到那位朋友肯定是那位名叫淡青的魔族。 她一双杏眼圆睁,不可置信:“所以,是那魔族主动结识的唐箐?” 可不是说魔族心高气傲,视人族为蝼蚁和食物,认为与人族结交乃是奇耻大辱吗? “是的。” 薛青怜捏捏她的脸颊,捧起药碗,温声道:“那魔族似是有目的接近唐箐,也不知用了何种手段,说服了唐箐去合欢宗当一名讲学先生。” 以唐箐的资历以及身份,他去哪处宗派当特邀先生都是足够的,而且也不会有人怀疑唐箐会被冒名顶替。 唐箐虽说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一身锻器练成的腱子肉,也不是吃素的,可对上淡青时却大意失手了。 他想象中温良无害的好友,真实面目其实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族。 伸手接过瓷碗,卫阿宁似懂非懂地看向站在床尾的裴不屿:“那淡青便是借着唐箐的身份混进来的?”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裴不屿颔首:“正是,昨个我同小青……” 腰间传来毫不客气的力度,疼得他直龇牙,“嘶,我同青怜一路寻踪觅影,追到荻花州的一处林子里,你猜我们见到什么了?” 松开拧着他腰的手,薛青怜微笑:“留什么悬念?你当是在说书呢?要我送你去天桥当说书人不?” “诶呦诶呦姑奶奶,我这就说这就说。” 裴不屿沉吟道:“我们在那看到疯了的唐箐,那魔族剥了他浑身的人皮,改头换面,混进合欢宗。” 剥了浑身的人皮…… 卫阿宁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她还以为只是单单伪装唐箐前辈的外貌罢了,没成想,居然是活剥他的人皮。 魔族,真的是纯种变态。 书册还是过于保守了。 没想到,竟是钻了这个空子混进来。 “至于如何混进合欢宗还不被发现,这便是我们宗门内斗的事情了。” 裴不屿清了清嗓子:“这事儿掌门不给往外传,不过阿宁妹妹你也算不得外人,我就直说了吧……” 合欢宗内部有长老心怀不轨利欲熏心,欲拉现在的掌门下台,但金容二人可不是吃素的,遂他们欲行险计,勾结魔族,企图得到支持。 可与魔族谋获,无异于与虎谋皮,尖刀上跳舞。 最初那名勾结魔族的长老早已被出尔反尔的淡青给做成天灯了。 卫阿宁看着碗中黝黑药汁,心有戚戚:“那淡青为什么要潜入合欢宗?是宗门里有它需要的东西吗?” “魔族行事不可以常人思维推断。” 瞧少女盯着药碗皱眉的模样,薛青怜眉梢微挑:“我们调查这般久,也没发现有什么孤本古籍珍宝法器丢了的。” “对了,我也有一事要同师姐你们讲的。” 顺势放下药碗,卫阿宁凝神道:“不知为何,那淡青似乎很在意小谢师兄,而且昨晚它还说了什么回去找主人之类的话。” “我猜想,淡青可能只是他背后的那个什么主人派出来的幌子,真实目的还有待商议。” 裴不屿表情微变,思索片刻才道:“溯雪是如今年轻一辈中最厉害的猎魔师,它们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想要除掉他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卫阿宁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 谢溯雪确实很厉害,于修真界与魔族二者而言,他的存在就像一把无往不利的刀。 双方首先关注到他,这倒也说得过去。 “好了,小姑娘就别忧心这些事情,你还受着伤呢。” 薛青怜重新端起那碗被她放下的药,柳眉微挑:“先喝药。” 听到“喝药”二字,卫阿宁顿时面色一滞,原本带笑的模样也皱成苦瓜。 她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接过药,手指搅着被角,可怜巴巴的,“我可不可以不喝药……” “那可不成,不喝药的话身体怎么会好起来。” 瞧了身侧的女郎一眼,裴不屿适时接过话来,言之凿凿:“传出去,外头还以为我合欢宗虐待你呢。” 瞥见少女满脸的抗拒,薛青怜眼珠轻转,同裴不屿对视一眼后艰难忍住唇边上扬弧度,“来吧宁宁,该喝药了。” 她现在倒是有点明白,为何小时候娘亲看见自己生病喝药时就笑的心情了。 看怕苦人吃药时的反应,确实有趣。 裴不屿笑道:“吃药还怕苦啊?告诉你一件事,吃完药后有奖励哦。” 听见奖励,卫阿宁倒是来了精神,眼神灼灼地瞧着他:“什么奖励?” 却见裴不屿摇了摇头,一幅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 什么奖励,搞得神神叨叨的。 卫阿宁苦哈哈地接过药碗,面上一派难言之隐,“真的要喝这玩意吗……” 黝黑药汁上浮着一层药物的油脂,清晰倒映出自己皱眉的模样。 但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一小口一小口抿下去,不如一口气干了。 不就是碗苦药嘛,喝就喝,看不起谁呢。 卫阿宁嘀咕嘀咕的,抱怨几句。 最后紧紧捏着鼻子,咕噜咕噜将药往肚子里灌。 苦涩药味直冲天灵盖,苦得她一个激灵,光速捞起水壶,大口大口喝水。 待口中药味淡去,卫阿宁面上牵起一抹灿烂的笑容,甚是期待地看着二人:“我喝完啦,所以,奖励是什么?” “奖励来咯——” 裴不屿似变戏法般从背后掏出一个精致食盒。 五花八门的小点心整整齐齐垒在小木盒内,盖子掀开时,热气腾腾,白雾扑面而来。 芋泥乳茶、椰汁椰蓉糕、芙蓉花酥、茉莉茶酪…… 卫阿宁杏眸微亮。 全都是归一剑宗食堂的小点心! 她绝对不会认错,而且还是她最喜欢的那几款样式。 眼睛在食盒中的糕点扫了一圈,卫阿宁满脸幸福,唇角弧度愈发愉悦:“谢谢师姐跟裴师兄!你们可真是我亲哥亲姐。” 她小心翼翼挑了块茶酪送入口中,“真好,在外头办事还不忘给我带点心。” 软滑如豆腐的茶酪完好无损,淡淡茶香与茉莉花融为一体,别具一格。 热热的牛乳混合着粉糯芋头泥,口感细腻如雾,香甜醇厚。 薛青怜眼神有些复杂,“不是我们,是溯雪师弟去归一剑宗给你买的。” 闻言,卫阿宁险些被糕点噎住,“咳咳咳——” 喉咙那块芙蓉花酥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呛得难受。 她艰难就着乳茶吞下酥点,垂眸含糊道:“哦,那麻烦裴大哥替我谢谢他。” “宁宁,你同溯雪……” 薛青怜正欲说些什么的时候,被身旁的裴不屿制住。 他无声朝她摇了摇头,随即温言道:“阿宁聊那么久也累了吧,你好好休息,我同你师姐还有些后续的事情没有处理,先去看看。” “好,那师姐你们先去忙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卫阿宁乖声应下,见二人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掀被下床,一手一个,将人往门外推,“我真的不是小孩子啦,别担心。” 薛青怜与裴不屿离开后,室内顿时变得安静起来。 窗户没关上,那处的白纱时不时被风吹起,沙沙声响揉碎了外头的霞光。 把软枕垫在床柱与墙壁的夹角处,卫阿宁靠墙而坐,神情恹恹,望着怀中食盒里的点心径自出神。 太虚山与荻花州相距千万里,路途遥远,地形颠簸。 即便坐最快的飞舟,星夜兼程,来回起码也得花费两天一夜的时间。 卫阿宁垂下眼眸,神情怔然。 谢溯雪…… 是怎么做到一日内从合欢宗到归一剑宗再回来的,而且还能把糕点完好无损热气腾腾地带回来。 那芙蓉花酥,即便是她旧时在食堂守着刚出锅时造型最好的那一笼,但只要手劲稍大些酥皮都会掉落,破坏美感。 傍晚时分,窗外日光渐暗。 晚霞穿透云层,映照在地。 算了,不想他了。 收拾好纷杂思绪,卫阿宁抚了抚颈侧的伤口。 那里包了几层细软的白布,豁口附近的皮肤偶有痒意。 诚如金合欢掌门所言,合欢宗医堂的药确实疗效显著。 若用在常人身上的话,不过一天的时间,伤口绝对能迅速恢复如初,第二日就能把这层白布拆开。 但…… 轻轻按了按脖上伤口,卫阿宁望着指腹血色,幽幽叹气。 许是因为她的体质问题,伤口仍旧血流不止,方才不过是强打精神罢了。 脸颊被风吹得凉了,卫阿宁披上外衫下床,准备把圆窗关上。 “阿宁哇哇哇!!” 不知从何处冲出一团白花花的影子,死死贴在她手上。 一幅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呜呜呜阿宁,你有没有事?脖子还是很痛吗?都怪我那天没跟着你一起去呜呜呜……” 小纸人鬼哭狼嚎的声音同方才那医师有得一比。 卫阿宁按着眉心,言简意赅地制止它持续高昂的哭喊声:“停,别哭,我没事。” “喔。” 纸人立马收住眼泪,一脸乖巧地蹲在她肩上画圈圈。 卫阿宁弹了一下想拿自己外衫来抹泪的纸人脑瓜子:“让你去谢溯雪那处找佩环,你找得怎么样?” 这可是正经事,马虎不得。 她那晚约谢溯雪出来,其一是想问问法器的事情,不过眼下嘛,这个不提也罢。 其二是让纸人代她,趁着谢溯雪不在,去他房间里找找佩环的藏身之所。 她一个姑娘家,贸贸然去男弟子屋舍的话,目标太大,被抓到肯定要被上报给执戒堂。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纸人又忍不住哭嚎,一张小脸拉得老长。 “哇!那家伙着实是欺负纸人嘛!” “谁会闲的没事在自己屋里布置各式削铁如泥的断刃啊。” “连床上都有,我差点被乱刀给砍成碎纸片了!” 嗯…… 卫阿宁沉默了一会儿。 正常人确实不会,但一想到那人是谢溯雪,她倒也不是很奇怪…… 诶?不对。 她为什么有这种看惯不怪的想法? 第25章 卫阿宁好生安抚了几句哭喊的纸人,又往它嘴里塞入几枚糕点,才勉强不哭了。 纸人抱着酥饼啃,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 卫阿宁抬手,又往侧颈上摸了一下,却摸得一手湿意。 那细软白布颜色似乎变深了些。 “怎么我这伤口,好像恢复得很慢啊?” 解下染上血污的白布,卫阿宁重新缠上新的一圈。 “你境界低还体虚,比别人慢些恢复也正常。” 小纸人嘴里啃着饼,含糊不清地应道:“今晚我再去他那处探探,就不信了,还找不到。” 处理掉白布,卫阿宁随口一答:“那你得小心些别被他给抓到了,发现必被抓,抓到就砍头。” 纸人缩了缩脑袋,好半晌都没说话。 它弱弱应了句:“你现在,怎么跟那家伙的说话方式一样了……” 宿主跟着谢溯雪学坏了,一开口,时不时就是些很恐怖的话。 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卫阿宁一拍大腿,咬牙道:“谢溯雪就是个王八蛋!” 虽然清醒过来后,理智上她能理解谢溯雪那时也是为了稳住淡青,才会说那么难听的话。 可心里那口不知是何原因的憋屈气,怎么都咽不下。 所以那时候她在冲动之下给了他一巴掌。 纸人弱弱地回了一句:“他不是救了你吗?” 卫阿宁面无表情地盯着它,眼神冷得似要将纸冻成冰雕。 纸人缩了缩脑袋,没敢搭话。 想起谢溯雪,她没忍住,又骂了一句脏话:“你懂个屁。” 人同人是不一样的,若那时换作是青怜师姐的话,肯定不会说这般伤人的话。 所以,总结就是,谢溯雪就是个不解人心的王八蛋,没有温度的臭木头。 木头王八蛋! 但目光触及到那盒热气腾腾的糕点时,卫阿宁脸上的表情莫名怔愣了一下,偏头小声道:“才不管,我就要讨厌谢溯雪……” 日头西下,云中已见绮红夕光,银月渐升。 入夜后,天变得黑蒙蒙的,卫阿宁看了会月亮,直至白布不再继续往外渗出血色后才转身爬上床。 脑子昏昏沉沉,像是被浆糊蒙住了一般,她睡得不是很好。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什么极轻极缓的,东西敲打窗户的声音。 那声音好像持续了很久,大有她不开窗就不停下的势头。 卫阿宁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摸索着披上外衫下床。 她眼皮还在上下打架,为了不撞到桌椅,只得慢吞吞地往窗户那处走。 卫阿宁推开窗,勉强借着朦胧月光朝外看。 外头一片漆黑,院中是被银辉映照着的老银杏树,高大轮廓在地上投下晦暗的倒影。 夜风拂过,柔柔拂过她鬓边垂下的发丝,也撩动老树枝叶。 一时间,外头只余树叶沙沙的摩擦声,以及自身清浅的呼吸声。 不过那阵敲击窗棂的声音自推开窗后却消失了。 “大扑棱蛾子?” 卫阿宁径自嘀咕几句,回头看了眼为方便起夜而点的灯盏。 灯花如豆,烛影摇风。 灯蛾确实会觅光而来,但她睡前担心今夜有雨,便把窗给关上了。 有窗纱阻隔的缘故,蛾子之类趋光性的飞虫应当是钻不进的。 不是飞蛾的话,那又会是什么东西? 几丈远的老树上,谢溯雪坐在枝桠间。 他一手抛着银杏果,一手支着脑袋,瞥了一遍又一遍窗边的人。 少女撑着窗框,黑瞳迎着银白月辉,染成清透如水的颜色。 大抵是受伤失血的缘故,她红润的脸颊有些苍白,眼中还有着睡后被吵醒的困惑。柔顺长发稍显凌乱地披在肩头,像团理不清线条的毛线球。 颜色有些黯淡,但能在接受范围以内。 谢溯雪点评了一下。 只是…… 她一直呆呆撑着窗框,他几乎把满树叶子都摇散架了,还是没发现这儿有个人。 警惕心很低。 额头隐隐作痛,谢溯雪摸着额头上的包,又小声嘟囔了一句,“阿宁,好笨。” 在卫阿宁身上寻不到她为何打他巴掌的缘由,所以他去问了裴不屿。 言明事情原委后,结果那厮只是锤了他脑门一拳,然后骂他活该被人扇巴掌。 谢溯雪又垂下眼帘。 她不仅笨,而且还理解不了他良苦救人的用心,好麻烦。 谢溯雪捧着本厚厚的《与人族交往二三事》翻开,利落提笔,在那条惹人生气后需得送礼赔罪句子的后面,有些犹豫地圈了个圈。 在归一剑宗的时候就发现,她喜欢吃固定的那几样糕点。 作为赔礼,他已经托薛青怜同裴不屿他们送过去了,也不知这条守则完成与否。 毕竟他也没进房,看那些点心是否用过。 还剩下一条对方生气后,需得亲自登门道歉,以示诚意。 指尖在那句话上来回划过,谢溯雪微微蹙眉。 但她把门锁住,他进不去。 真砸门进去,她又得不乐意,又要生气了。 银杏果砸窗户引起她注意的法子也没用,这姑娘压根就没想到外头有人。 该用点其他的什么东西引起她的注意力呢? 谢溯雪垂眸,手指触及腰间黑刀时忽然一顿。 下一刻,他腕骨轻扬。 那把黑刀随着灵力,以流星破空的势头,猛地朝前。 始终都找不到敲窗户的始作俑者,卫阿宁伸个懒腰,准备继续回去睡觉。 眼前骤然闪过一道雪亮寒芒,她被吓了一大跳,在那寒芒靠近自己身侧时迅速抽出乌剑劈开。 “谁?!!” 手腕微沉,卫阿宁撑着木质窗棂跃出外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哗啦哗啦——” 院中银杏树的枝叶晃动频率更高,一个白色身影从中落下。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熟悉的干净冷香。 夜已深了,圆月被云层遮蔽起来,卫阿宁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隐隐看出个轮廓。 但她都无需多想,顿时就反应过来,银牙紧咬。 都不用多猜,肯定又是谢溯雪那个坏东西!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她厢房这处来耍什么花招呢。 屏气凝神,卫阿宁五指握紧剑柄,准备出其不意,趁机给他来上一招。 剑锋旋身时快速划出几道盈盈圆弧,如随风落下的叶。 而乌剑青黑,又很好地融入漆黑天色,叫人分辨不出下一招的动向。 有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感觉。 疾风掠过身侧,谢溯雪脚下足尖轻移,每次都在剑尖堪堪距鼻尖分毫时避开,甚至还有闲心观察起她的剑招。 全都是花架子。 归一剑宗怎么尽教人这种用剑招式,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趁着剑锋在身侧划过时,谢溯雪两指并拢,顺势借力夹住剑刃,卸去其中锋芒后往空地处甩。 “诶?!我的剑!” 卫阿宁一时不察,乌剑脱手而出。 剑刃落地时发出几声清脆的金石相撞之音,剑锋嗡鸣不止,极其委屈。 怎么会有人轻轻松松就能够空手接白刃的! 简直毫无天理! 她一愣,那人便如鬼魅般飘了过来。 “阿宁姑娘,对我好凶哦。” 头顶传来一贯散漫柔和的话语。 云褪月现,一袭白衣出现在清辉之下。 少年郎君眉眼含笑,额发乖巧倚在光洁的额头之上,单侧的红流苏耳坠衬得他侧颈线条流畅,白净胜玉。 但满肚子都是抓弄人的坏心思,坏家伙一个。 卫阿宁睁圆了眼,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绕过谢溯雪去捡回地上的乌剑。 小心翼翼将上面的浮尘擦去,她这才转身看向这个大晚上无所事事,出现在自己院子中的谢溯雪。 她觑着他的眼:“这位小谢师兄,你最好给个合理的解释。” “别跟我说,你大晚上的,是来我这院子里看月亮。” 谢溯雪眨眨眼:“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怎么样?” 朝他笑了笑,卫阿宁抱臂环胸,好整以暇地道:“那我会跟裴大哥说,你大晚上闲的没事做,来装鬼吓我,毕竟……你也不想他啰嗦你吧?” 经此一遭,她也算是明白,这两人是克星。 虽不知是何原因,但裴不屿确实克制这个坏家伙。 谢溯雪原本还含笑的表情一下变淡了。 很是突然的,他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仰头,黑葡萄似的双眸直勾勾看她:“我是来负荆请罪的。” “你门关住了,我不好砸门,我还带了荆条,就放在你门口。” “阿宁姑娘对不起,我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虽然情况危急,但我也不该不顾及你的心情,说出伤人的话,希望你能原谅我。” 望着少女那张俏丽的小脸,谢溯雪莫名有些茫然。 虽然他确实是按照人族书册上所说的那样负荆请罪,放了荆条在门口,但她不会真的打人吧? 应该…… 不会吧? 少年郎声调轻缓,但一字一句很是清亮板正,似乎怕她听不清,故而又重复了一遍。 “阿宁姑娘对不起……” 卫阿宁晕晕乎乎的,好生辨认了一会才听出来。 本来没睡够,反应甚是迟钝。 他突然的下跪更是把她吓了一跳,任她怎么拉,谢溯雪都不肯起来。 眼中漫出几分迟疑,卫阿宁沉默须臾后呐呐道:“其实没有那么严重的啦,你不用说对不起……” 其实清醒过后她便意识到自己那时做得不对了。 谢溯雪身手了得,既答应了师姐说会好好关照她,那他肯定就不会让自己有差池。 她那时也是情绪上头,才甩了他一巴掌。 “你快点起来啦,我真的没有生气。” 卫阿宁不好意思地搅着衣角,软下声调:“要说对不起的话,其实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小谢师兄对不起,我那时候不该那么冲动的……” “对不起,小谢师兄,我不应该那样子做的……” 话毕,她便要去拉他的手起来。 但少年铁了心,双膝直愣愣的,硬是跪在石砖上。 任她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意起来。 怎么都拉不动谢溯雪,卫阿宁一时手足无措,冲动之下,干脆打算也跟着一起跪下。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要是不肯起来,那我也一起了!” 想起裴不屿在他来时的教训话,谢溯雪心口一跳,在她膝盖即将着地时下意识一把搂住。 他可不想脑门再多一个包。 微凉的手扣住腰肢,带来阵阵滚烫轻柔的触感,长发荡在他的臂弯处轻挠,像把小刷子。 太近了。 近得他只稍稍垂眸,便能清晰窥见她细腻如瓷的耳珠,以及白皙细软的后颈。 许是睡前忘记摘掉耳饰,她耳垂那处蝶形的珥珰未曾摘下,此刻随着月辉一晃一晃的,如灵蝶栖落在耳畔,翩然舞动。 谢溯雪好奇瞧着那枚珥珰。 她今日又换其他颜色的珥珰。 想到这,他眉梢微蹙,又有点不太高兴。 上次那枚的颜色她都还没教呢。 “诶呀!” 卫阿宁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 身子因惯性往前倾,双手也就顺势搭在对方肩上撑住。 更深月明,少年一双剔透眸子宛若亮晶晶的宝石,陌生的呼吸顺着衣襟夹层,柔柔往里衬蔓延,勾起一阵奇异的触感。 “好了好了,我们各退一步。” 卫阿宁掌下用力,搭着谢溯雪的肩膀起来,顺带也将他从地上捞起:“但是负荆请罪什么的,就不必了。” 她实在很难想象自己打人的场景。 这也太奇怪了。 “阿宁姑娘。” 谢溯雪又问:“不生气?” 夜阑人静,衬得此起彼伏的清浅呼吸声更为明显。 “其实还是有点气的。” 卫阿宁眼珠骨碌碌地转,“只不过嘛,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彻彻底底不生气啦。” 谢溯雪悄无声息把手中那张写着《让人真心信服之一百句真诚道歉的话》的字条撕碎,顺着她的意思往下:“既如此,阿宁姑娘但说无妨。” “就是……” 卫阿宁纠结再三,最后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地道:“我想看看你的那个佩环,我没有觊觎它的意思,就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 她没什么底气地补充了一句,“只是好奇而已啊,你不要多想,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绝对没有。” 谢溯雪本来是没多想的,但见她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免不得又想说上两句,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刚把字条撕碎,还没来得及抄新的,还是别惹她生气为好。 毫不犹豫从袖中掏出那枚佩环,谢溯雪将其递给她,“喏,这便是。” 卫阿宁十分谨慎地接过那枚佩环。 生怕一个失手,这枚基石碎片在她身上脱手,摔到地上。 找基石碎片本就难了,若是还要找碎片的碎片,那可真是要了她的小命。 指腹轻轻摩挲略带余温的玉面,卫阿宁举起玉佩对着月光,好奇问道:“话说回来,这玉佩你是从哪得来的?” 月芒下,玉质莹润细腻,内里少有杂质,纹路清晰可辨。 一整块白玉雕刻而成的三环玉佩,外廓是相互缠绕的绳纹圆环,中环与内环则是雕有如意纹同梅花纹互相映衬。 只是其中的内环好似缺少一块,不过也不影响玉佩原本的美感。 卫阿宁看来看去,都没看出这三环玉佩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真是基石碎片刻成的玉佩? 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不知道。” 谢溯雪无所谓般伸了个懒腰,语气散漫:“反正就一直跟在身上。” 他瞥她纠结的表情,回想起书册上的与人族相处二三事,十分大方道:“喜欢的话便送你了,我拿它没有用。” 嗯??? 捏着那枚玉佩,卫阿宁神情恍惚,“真,真的?” 本以为是很难完成的目标,没想到三言两语就搞定了。 有种天上掉馅饼、瞌睡递枕头的感觉。 太不真实了。 谢溯雪:“我又不会骗人。” 她望向他颀长的身影。 树影晃动,映在他身上的月芒也随之轻颤,卫阿宁这才注意到,他额上还有个十分明显的肿包。 紫中透青,还有丝丝狰狞血渍,再深些估计就要破相了。 任务完成,谢溯雪提笔在书册上打了个勾,在准备撤退时被人轻轻牵住衣角。 他回头一看,却是看到少女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怎么了?” “你的额头……” 卫阿宁犹豫片刻,还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于情于理,她都要关心一下他的。 “这个吗?” 谢溯雪无所谓般戳了戳额头,“花孔雀揍的。” 看样子揍得还不轻,卫阿宁嘴角抽抽。 裴大哥下手也太狠了些。 瞧他满不在乎地戳着那处伤口,还一副浑觉不疼的样子,她都感觉自己额头隐隐作痛。 “我给你的那瓶药呢?” 少年眨眨眼,长睫微颤,一双眼瞳睁得大大圆圆的,却并未搭话。 卫阿宁顿时就明白这幅表情背后的含义。 非常像她之前没按时练剑,睁着一双大眼睛同薛青怜耍赖的表情。 懂了,伤药不知道扔哪去了。 不过那晚估计他跟淡青之间战况激烈,无意间漏了也不奇怪。 卫阿宁无奈叹气,在储物镯中左翻翻右找找,才终于找出仅剩的唯一一瓶伤药。 当初薛青怜就只得了三瓶,其中两瓶都给了她。 “这是我最后一瓶伤药了,给你。” 把白瓷瓶塞给他,卫阿宁柔声道:“你拿回去用吧,一日三次,保准你额头上的伤口两天就好。” 瓶面上还带着一丝温热,她的指尖轻轻剐过掌心,绵软细腻。 指腹不着痕迹地将这两种触感对比,谢溯雪合拢掌心,有些心不在焉:“多谢阿宁姑娘,我会记得用的。” “你最好是真的记得。” 卫阿宁蹙眉觑他。 反正她不是很相信谢溯雪会乖乖听话。 “阿宁姑娘不像是那么啰嗦的人。” 谢溯雪偏头看她,“可是还有别的话想问我?” 明灿灿的月色下,少女莹莹孑立,抿唇不语,娇俏眉眼拧成一股麻花。 “你那天说的话,是真的吗……” 手中捏着那枚三环玉佩犹豫半晌,卫阿宁抬眸,轻声问道:“我在你眼里,真的只是一个拖油瓶么……” 她骗不了自己,在对上魔族时,大部分都是谢溯雪处理解决的,而自己的作用微乎其微。 充其量,可能也就起到一个吉祥物的作用。 “不会,阿宁姑娘的反应很快。” 瓷瓶面上还带着少女淡淡余温,谢溯雪将白瓷瓶小心收入怀中,“至少知道那时哭闹慌张是无用的,这样只会白白助长淡青气焰,不然他的注意力一直在你身上,我很难办。” “你知道的,我并不像花孔雀那般,擅长谈判。” 他歪头观察她的神色,“至少……你比那些只会哭着大喊大叫的人好多了。” 夜色沉静,少年声音清朗如月,语气柔和。 一片银霜倾落颊边,衬得他惯常散漫的表情都带上了几分认真与郑重。 鲜少听见他会讲这么多的话,卫阿宁仍旧维持着一种懵的神情。 闻言,她迟疑地点了点头,“那,那就好……” 卫阿宁抚了抚心口。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心中就是莫名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明朗了许多。 至少,于他而言,她不算是麻烦。 想了想,卫阿宁又问:“你从前这样救过很多人?” 事后仔细想想,他那时的做法平静中带着一丝熟稔,好似从前做过无数次一般。 准确转移魔族的注意力,只为那出其不意的一刀。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谢溯雪摇头。 他觑了一眼她脖上的伤口,“不过你也太弱了些,这点小伤都止不住血,回去好好修炼吧。” 卫阿宁:…… 刚一瞬的感动无影无踪。 很好,依旧是那个谢溯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谢溯雪。 她真的要讨厌他了! * 天青气朗,暖阳照长空。 踏着绒草般的小路,卫阿宁十分熟稔地伸手,拨动换影画屏上的浓翠叶子。 葱绿叶子舒展枝条,结出怒放的花苞。 “没想到,就这么轻而易举拿回一块碎片了。” 纸人趴在肩上,小嘴嘀嘀咕咕的。 它摸着自己腕间巧妙用小花环遮住的缝线,有些恍惚:“那我这几天受的伤算什么?” 久违地睡了两天懒觉,卫阿宁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迎着暖暖的阳光,卫阿宁眼眸微眯,思考一会儿后出声道:“唔……算你厉害,算你坚韧不摧?” 纸人揣手手,对她指指点点:“能让不知温度的纸人感觉到冷,也是件稀奇事,阿宁你可真厉害。” 卫阿宁搂紧怀中玉佩,笑着看它:“嘿嘿,过奖过奖。” “下一个碎片在哪来着?” 既然都找到了第一块,那理所应当的,应当有下一块的线索指引出现。 纸人吞吞吐吐的:“我还没融合好那块基石碎片的数据,再给我点时间吧。” “好吧。” 卫阿宁戳了戳它的脑袋:“你这系统的消化速度有点慢啊。” 流光琼宇内墨香氤氲,幽静无声。 圆窗书桌边早已站着熟悉的几道身影,其中还有合欢宗一把手的金合欢同容白微。 卫阿宁抬眸朝窗边看了眼。 一眼便从人群中窥见坐在窗框边上的谢溯雪,一如既往漫不经心,睡不醒的模样。 额头恢复原本的光洁白皙,想来是有听进去她的话,乖乖用药了。 卫阿宁收回视线,凑至薛青怜身旁,十分乖巧地朝那两位大佬问好:“两位掌门姐姐早上好。” 金合欢眼波流转,颔首笑道:“早上好啊小阿宁,真是个有礼貌的可爱孩子。” “可惜了,你是剑宗的孩子,不然我就把你挖来我合欢宗了。” “诶,掌门姐姐,此言差矣。” 卫阿宁眼睛一转,朝她乖巧笑道:“我好歹也是交换生中的一员,这怎么就不算半个合欢宗弟子啦?” 金合欢一时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脸:“小阿宁这嘴啊,倒是惯会说些好听的话。” “既都来齐,那我便直说了。” 容白微摊开一张浸透浓黑血污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还萦绕着一层浅淡的黑雾。 见之,卫阿宁忽然眉心突突地跳。 是魔气…… 竟能维持这般久。 “此物是我同合欢在那片密林搜寻时发现的。” 容白微手指点着上面几行沾满血污的字迹,“你们都来看看吧。” 卫阿宁垂眸,顺着她所指的地方低头一看,蓦地顿住。 【江川陷,洛城埋,滁州毁,古郦灭。 漠上风泉摧金莲,烟雨琴江盛梦残,荒址故人殁于野。 红月降临东山时,尘世千千万万念,终归缥缈虚无处。】 很简单的几句歌谣,却因黑纸红字视觉冲击的缘故,显得里面的内容格外瘆人。 视线触及到“古郦灭”这三个字时,卫阿宁略微皱眉。 古郦…… 如果没记错的话,先前利用入梦引造成的幻境中,她睁眼看到的便是一个石碑,上面刻着斑驳的郦字。 但也不知这个“古郦灭”是不是她幻境中见到的那个。 “这纸上的句子很是诡异。” 容白微手一挥,纸上魔气顿时湮灭,“虽不知是何意思,但我准备传讯去青棠联盟,询问流云岚生道君建议,不知贵宗可有别的想法?” 薛青怜恭敬道:“我们掌门也正有此意,可以劳烦前辈也一并递交讯息吗?” “好,我会的。” 容白微点头应道。 青棠联盟? 甫一听到个新词,卫阿宁有些好奇。 “青棠联盟是流云岚生道君协同九派掌门,一手设立的一个秘密协会,专门负责处理魔族一事。” 金合欢含笑为她解释:“大家早已习惯魔族消失了几百年这件事,为不引起民众恐慌,协会一直在暗中比较隐秘地处理着魔族事务,只有九派掌门以及猎魔世家的心腹弟子知晓。” “九派就不用我解释了吧,小阿宁你该知道的。” 卫阿宁点点头。 她倒是知道九派,归一剑宗同合欢宗是其中两个,余下的则是北海刀宗、蜀地唐门、逍遥山庄、药王谷、雷光寺、五毒教、天言阁。 “唐箐前辈一事,不日前,我已告知蜀地唐门那边。” 往储物袋中摸索片刻,裴不屿拿出那块带血的腰牌,“眼下,前辈本人并无大碍,暂安置在荻花州的越尘客栈中,唐门的人应当这几日便能到。” 金合欢只思虑片刻后便点了点头:“那到时候就辛苦你去接待一下咯,小不屿。” 裴不屿拍拍胸口,笑道:“小事,掌门你还不放心我吗,我可是专业的。” “你这口花花的性子,早点改改吧,不然可是很难……” 金合欢眼眉微挑,似有所指地轻抬下巴:“让那个孩子喜欢的。”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是薛青怜同容白微商议后续事宜的窈窕背影,裴不屿眸光略有一顿,倒也没说什么,只含糊搪塞过去。 肩上忽而被一只手拍了拍,他回头一看,却是看到少女略显狡黠的表情。 卫阿宁嘻嘻一笑:“距离你成为我师姐夫,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 她又朝窗棂那处的谢溯雪喊道:“你说是不是啊小谢师兄?” 被点名的谢溯雪闻言,定定打量了她一会儿,眼眸微弯:“阿宁师妹说的是。” “毕竟花孔雀招蜂引蝶的,确实很难让人安心。” 裴不屿一脸狐疑,看着那厢眉来眼去的两人,“你们两个,又是什么时候那么要好的?” 他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妹啊,你这就不厚道,作为你哥,我连这点事都不知情,咱们哥妹什么时候有的隔阂。” “嘛,这是秘密。” 摸了摸额头,卫阿宁装傻般睁圆了一双眼。 她拿人手短的,这关系能不好吗。 第26章 “这越尘客栈同流光琼宇一样,居然都是悬空的诶。” 卫阿宁瞧着远处的越尘客栈,放下手中的澄心石。 在方才经过的偃师集市里,她一眼就看上了这块澄心石。 澄心石有些像她现世中的拍立得,只不过拍立得吐出来的是相纸,这澄心石吐出来的却是绘有景象的澄心画卷。 卫阿宁笑眯眯端详手中画卷,道:“是从你们合欢宗得到的灵感吗?” 青天碧水白芦荡,白墙黛瓦飞花檐。 画中的越尘客栈高悬于天幕,底下水泽环绕,丛丛芦花伴水而生,尽显灵秀之姿。 “非也非也,这可不能碰瓷。” 裴不屿随口答话:“越尘客栈的历史可是比合欢宗长,流光琼宇也是仿照它的外形建成的。” “原来是这样。” 捣鼓着澄心石,卫阿宁将其对准裴不屿:“来一张来一张。” 见澄心石的小孔对准自己,裴不屿很是配合地摆了个姿势。 看着从底下吐出的画卷,他竖起拇指:“小阿宁的技术很不错嘛。” “那是自然。” 卫阿宁轻抬下巴,朝他笑笑,转而又对准薛青怜。 只可惜后者完全不配合,白费她一番心思。 “昨日我已同容掌门详明其中原委,联盟委托我们先行查看。” 整理了一下袖口的束带,薛青怜道:“有关于魔气一事,宁宁你确定还要跟着我们一起吗?期间或许还会遇到比淡青更危险的魔。” 淡青口中的主人,十分令人起疑。 虽不知为何只盯上唐箐一人,但青棠联盟那边高度重视,认为这是件有预谋的作恶,已嘱咐各宗派加强防备,一旦发现魔气踪迹,即刻上报。 倘若发现魔族或魔物,可立即召令猎魔世家的弟子前来协助。 “当然啦,师姐去哪我就去哪。” 抚了抚肩上打瞌睡的纸人,卫阿宁自然也清楚薛青怜的性子。 作为原书最最正直的剑宗女主,自然是要追着淡青这缕魔气线索往下查的。 正好薛青怜是剑宗宗主的心腹弟子,而裴不屿亦是猎魔世家之一的裴氏少家主。 青棠联盟委托他们去蜀地调查,也算是师出有名。 “我同不屿接下来会去蜀地唐门那处看看。” 薛青怜颇为怜爱地看了她一眼:“唐门乃世家大族,从前我去当交换生时规矩颇多,你且注意些。” “师姐放心,我会好好遵守规矩的。” 收回看往越尘客栈的目光,卫阿宁侧过视线,看了眼身侧的谢溯雪。 他今日着了件银白交领衫,腰间别了条镶银的花青色宽腰带,银簪束起的半马尾看着潇洒又恣意。 卫阿宁偷偷举起澄心石,悄悄拍了一张。 拿着新鲜出炉的画卷,她歪了歪头。 画中的少年姿态散漫,侧脸看起来无比乖巧。 只是长睫微垂着,看起来有几分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冷寂。 卫阿宁捧着画卷,端详片刻。 好像没有真人瞧着好看。 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做到穿着白衣,每天都风尘仆仆的,还不会弄脏它。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溯雪抬眸,眼眉弯弯:“看我做什么?” 冷不丁的一句话,惊扰了她想继续多看几眼的心思。 “谁想要看你了。” 卫阿宁小声嘀咕几句,便急忙收回视线,准备快速越过他跟上薛青怜的脚步。 却不料脚下好似踢到什么东西,步伐趔趄,让她险些摔个跟头。 身侧及时伸出一只手,无比轻松抓卫阿宁的手腕,才没让她摔坐在地。 “看路啊,阿宁师妹。” 伴随着懒洋洋声音一道的,还有少年修长匀称的手。 此刻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亦能感受到,有异于自身体温的炽热触感。 卫阿宁下意识看他。 二人黑眸相对。 见她表情呆呆,呼吸微乱,谢溯雪偏头,好整以暇地提醒道:“走路不看路,摔了可别哭鼻子。” “我才没有不看路。” 气急败坏地从他掌中抽手,卫阿宁低下头,小声嘀咕:“我是想某人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嘀嘀咕咕的,又在说我坏话啊?” 突然上前一步,谢溯雪微微倾身,盯着她逐渐变得绯红的脸忽而一笑:“你心虚了。” 卫阿宁仰头,对上双黑白分明的眼。 不管看多少次,这双黑眸都给人一种干净纯粹之感,漾着清亮的光。 同他这个人的性格一点都不符合。 手指轻轻戳着他饱满光洁的额推开,她眼眸微眯,作势凶恶道:“离我远点,不然我咬你一口,你也得哭半天。” 甜香远离,唯余额上温软触感尚存。 抬手揉散那股怪异感,谢溯雪随口道:“真凶。” 白鹭群轻拍羽翼,翩然落下。 日光灿烂,映得水面泛起一层银霜,风轻轻拂过,摇碎了白鹭倒映在水面的影。 高阁露台之上,卫阿宁手肘撑着木栏,指尖捏着灵佩,眉毛捏成两团麻花。 又到了该每月一次给家里汇报情况的日子,但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是说遇到了魔族,就那个女儿控爹爹,肯定要立马冲到太虚山,把她抓回去重新当锦衣玉食的千金大小姐。 更不能说在外游历,万一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她又要解释一大堆,说不准的话还会露馅。 “爹爹,滁州最近天气如何?记得冷了添衣热了减衣。” “城中事务若过于繁杂,可分给手下人去做,别又熬夜处理卷宗了……” “女儿得空休息了,就回去看您。” 卫阿宁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憋出个什么新鲜话来,还是那老三样。 吃了吗,睡了吗,在干嘛。 她怕自己多说便暴露行踪,只好挑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来聊。 居高临下,水道上人来人往的盛景尽收眼底。 长叹一口气,卫阿宁坐回原位,端起放在桌上的热茶,又默默饮了一口。 “你在做什么?” 谢溯雪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皱眉的模样。 表情变换之丰富,颜色切换之快速,着实令人瞩目。 卫阿宁收好灵佩,随口应道:“没什么。” 薛青怜同裴不屿去找这里的管事确认唐箐的相关事宜,所以这会儿就只留下无所事事的她,以及另外一个同样无所事事的谢溯雪。 “有种十分安详躺尸的感觉,平静得我都不习惯了。” 收好灵佩,卫阿宁随手捻起一块白糖糕。 正欲送入口中,但身侧那道灼灼的视线怎么都忽视不了。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她沉默片刻,大大方方将剩下的那一碟白糖糕推到他面前:“给你吃。” 谢溯雪打量一会儿,眸光落在她手指推着的那碟白糖糕上。 刚端上不久的白糖糕还冒着袅袅热雾,清淡的白糖甜香萦绕于鼻尖,勾得人食指大动。 “不喜欢吗?” 瞧着他直勾勾盯着糕点出神的模样,卫阿宁有些不解。 也没听裴不屿说过,他有特别讨厌吃某一样东西的时候。 卫阿宁:“是不是不合你口味,要不我去跟小二说一下,让他端些别的点心上来?” “不必,我没有不喜欢。”谢溯雪摇头。 视线扫过坠于她髻间发饰上的一点细碎玉珠。 暖融融的白,衬着银红的对襟长裙,宛若细雪栖落拒霜花。 收回视线,他没再继续看那点玉珠,而是伸手拿起一块白糖糕,张嘴咬下一小块。 糕点绵软细腻,甜香充斥在唇舌间,久久不散。 谢溯雪有些心不在焉地咀嚼着口中的点心。 少年安静垂眸,手指捻着一块白糖糕。 他腮帮子微微鼓动,坐姿板正,面上表情乖得不行。 “怎么样?好不好吃?这可是越尘客栈的招牌点心呢。” 卫阿宁托腮看他:“听说还是每日限量的那种,幸好咱哥给我们预留了一碟。” 话毕,她又拿起一块送入口中。 双眼笑成心满意足的弯弯月牙,连方才眉宇间的郁结都消失不见。 “味道尚可。” 谢溯雪敷衍点头。 他头一次吃这样的点心,只觉得味道有些过分甜腻。 不如先前在她身上闻过的甜香。 若是能吃上一次就好了。 吃完美味点心,卫阿宁心情甚好,一扫先前纠结的想法,四处张望。 不远处的一张方桌上,几位食客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着些秘闻逸事。 卫阿宁本来没想偷听。 但无奈其中有个大髯壮汉嗓门极大,想不听进去都难。 “诶,你们听说了吗?听闻蜀地最近发生了件大事呢。” 坐在壮汉周遭几个作修士装扮的人闻言一愣,好奇问道:“喔?兄台何出此言?” 又有另一位食客搭话:“我记得蜀地唐门不是一直都不怎么与外界接触的吗?只有唐箐一直在外游历。” “具体的不是很清楚,但是听闻老太君很震惊,急忙让人将唐箐带回去呢。” 不过三言两句,便成功吸引了众人注意。 又有个人搭话道:“唐箐啊,我知道,听说他最近遇到个很厉害的魔族,不知为何,被那魔剜了脸皮,得了失心疯。” 大髯壮汉摇了摇食指,一脸高深莫测:“非也非也。” 他故作神秘地朝人招了招手,“听说不知怎的,是被魔族发现他用活人炼傀,结果一人一魔分赃不均,老太君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 “这是可是违反唐门大忌,要被带回去族规处置的。” 作修士装扮的人万分惊讶,追问道:“难不成他周游各地,拜访各宗派偃师,便是为了这个缘由?” 大髯壮汉使劲摆手:“诶呦诶呦,我可没这么说,你们小点声小点声。” “要是唐门中人听到我们在议论他们的家事,非得来找我们麻烦不可。” 活人炼傀? 卫阿宁忙不迭地放下茶盏,小声在嘴里把这几个字过了一遍。 字拆开她都懂,怎么组合在一起就显得那么恐怖呢。 “噢?就是你多嘴,在乱嚼舌根,妄自揣测我族家事。” 在大髯壮汉身后,忽然出现一位面色冷得吓人的紫衣姑娘。 来人芙蓉面柳叶眉,明眸皓齿的模样。 就是表情看起来冷冰冰的,显得格外不好惹。 对上那张冰冷的面容,众人顿时作鸟兽散,现场就只剩下方才那位大髯壮汉。 “你,你是……” 壮汉额上飙出冷汗,腿抖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紫衣姑娘猛地伸手按住他的肩颈,一个利落的过肩摔,那壮汉便被按在地上。 像条砧板上的鱼,只能任由紫衣姑娘宰割的份儿。 她一脚踢上大汉的膝盖,那大汉脸色霎时白了。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乱嚼舌根,就不是踢一脚这么简单了。” 紫衣姑娘的话看似是对那大髯壮汉说的,但声音洪亮得整个露台的食客都听得到。* 众人纷纷低下头,一时间鸦雀无声,各自安静品茗的也有,与同伴假装逗鸟的也有。 然而下一刻,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阿宁连忙收回视线,也假装若无其事的模样,准备拉起身旁的谢溯雪一起开溜。 看她这幅假装无事的样子觉着有趣,谢溯雪托腮,笑眯眯地瞧着:“师妹,你方才听到多少趣事,不妨说与我听一听?” 卫阿宁瞳仁一颤。??? 不是大哥,你是不怕惹火上身的吗,还敢说得那么大声。 别搞她行不行? 肩上忽然搭上一只带着薄茧的柔荑,卫阿宁浑身一震,机械般转过头。 面上一如既往地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容,她眨眨眼,开始装傻:“这位漂亮姐姐,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眼前的少女满脸乖巧,但浑身紧绷,像只时刻在警戒的兔子,唐秋月略微皱眉。 她方才瞧了这露台一圈,结果却是人影都没见一个,约摸是方才对那大髯壮汉出手,把大家都跑了。 眼下,只有这对粉裙少女与白衫少年还依旧若无其事地闲聊。 唐秋月想了想,开口询问:“我想问,你们可有见到合欢宗的人在此出没?” 该死的,她跑得太快,一听到父亲出事的消息便立马跑来这越尘客栈,结果人生地不熟,也不知该找谁问一下。 这姑娘话说得,像是来找茬的。 卫阿宁默默看了眼对面的谢溯雪。 却见他仍旧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瞧着自己。 她眼珠一转,手指着谢溯雪,乖巧道:“巧了这不是,姑娘,我面前这位便是合欢宗的弟子。” 唐秋月顺势抬头,循声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唇红齿白的少年轻轻眨眼,日光似乎格外留恋他亮晶晶的眼瞳,为之平添几点细碎的光斑。 “对,我们都是。” 谢溯雪撩眼笑笑,瞧着使劲瞪他的少女道:“我们都是合欢宗弟子,找我们是有什么事情吗?” 唐秋月旋即看向身旁,看起来十分乖巧秀气的小姑娘:“你两竟都是合欢宗弟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啊……” 她眼眉一挑:“不会是唬我的吧?” 挂名弟子怎么就不算是了,好欺负人。 沉默片刻,卫阿宁扬唇,露出无害笑容:“一切解释归合欢宗所有,有事请找我们顶头上兄裴不屿。” 唐秋月有些狐疑地瞥了他们几眼,但这点疑惑抵不过想立刻找到父亲带走的念头:“能劳烦姑娘带我去见他吗?我有点急事找他。” “可我也不知道裴师兄去……” 卫阿宁话还未说完,身后响起一道清朗声响。 “找我啊?” 随着叮叮当当的金玉相撞之声响起,裴不屿从绿植后探出头来。 视线从唐秋月身上转移到空无一人的露台时,他忍不住摇头道:“秋月,你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啊,该喝点菊花茶败败火了。” 卫阿宁瞧了眼青年,又看了眼身旁无聊得开始把玩起青花瓷盏的谢溯雪。 忽然明白了什么。 说话一样的气人,这便是上行下效吗? 蹙眉上下打量几眼一身红袍的青年,唐秋月一时无言:“……你也是一如既往的骚包嘴欠,裴孔雀。” 顿了顿,她又继续问道:“对了,听说我爹是你发现的?他人现在在哪?” 裴不屿一撩衣摆,大马金刀往木椅上一坐,“没错,正是在下。” 他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往不远处的厢房轻抬下巴,“喏,就在这越尘客栈,不过得等老太君的人来了再说,万一你把你爹给弄走了,我可不好交代。” 似被他的话戳中心事,唐秋月指骨捏得啪啪作响,“好歹我们曾经也算是半个同门,用得着这般防备?” “毕竟你确实是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 手肘撑在木椅扶手处,裴不屿单手支着脑袋,吊儿郎当道:“唐门说了,同我交接的是唐笑,除此之外,拒不接受。” “你真就一点都不能通融通融?” 可回应她的,是青年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唐秋月冷笑一声,用力握紧手中几枚细细的梨花针。 裴不屿仍旧是一副闲散的姿势,手指轻敲扶手,撩眼看她:“你确定要在这出手?” 眼看这两之间的气氛胶着得快要打起来了,卫阿宁缓缓往后退一步。 眸光触及到不远处熟悉的蓝裙身影时,她故作惊喜般唤了一声,忙跑过去挽着女郎的臂弯:“青怜师姐,你终于回来啦!” “久等了。” 视线落在露台上的唐秋月时,薛青怜怔了怔,随即面上噙起浅笑:“秋月?怎么来得这般快,不是说晚上到吗。” 有些别扭地收回指间的梨花针,唐秋月摸了摸鼻尖:“青怜怎么也在?” 随即,她狐疑瞧了眼眉目含笑的蓝衣女郎,“你该不会就是我唐笑大伯口中说的,那个剑宗来的交换生之一吧?” “是啊。” 没有否认,薛青怜大大方方应道:“我目前算是合欢宗中的一员。” 唐秋月嘴角抽抽,瞪了那厢依旧吊儿郎当的裴不屿一眼,摇头叹息:“跟这种人待一起,真是有辱你的名声。” 瞧着他们相谈融洽的模样,卫阿宁长呼一口气,悄悄退回谢溯雪身旁。 “你很紧张?” 谢溯雪回眸,瞥了她一眼。 想了想,卫阿宁抬手摸了把额头,点头道:“有点。” 主要是怕裴不屿同唐秋月这两个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到时候可不好交代。 少女抬手间,露出截纤长手腕,上面还套着只小花编成的手环。 他又看了眼那厢正在攀谈的三人,薛青怜身上也有一个如出一截的手环。 “你的这个东西。” 谢溯雪偏过脸,眼神直勾勾地瞧着她,好奇问道:“颜色也很好看。” 日头有些大,晒得人出了一层薄汗,卫阿宁随手将贴在颈侧的乌发拨开。 她“嗯?”了一声,凝眸睇他疑惑求问的表情,只片刻后便了然点头:“这个便是淡紫色。” “颜色也是有深浅之分的。” 卫阿宁想了想,又凑近他一些,暗中指着那厢的唐秋月小声道:“那个唐姑娘身上的,便是深紫色。” 微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侧脸,谢溯雪下意识侧目,在对上那双明媚杏眼时点点头:“原来如此。” 顿了顿,又伸手指着她腕间的小花环,出声问道:“此物似乎有些眼熟。” 这小花的模样看着很是眼熟,似乎是他不久前在山中采到的荆条,长在上面的花。 意识到他的未尽之意,卫阿宁继续道:“我觉得这荆条上的小花很好看,想着不能浪费了。” “便磨干净荆条上面的细毛跟糙皮,只剩里头坚韧的草芯,编成小手环,我一个师姐一个。” 说罢,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好看吗?” 浅紫色的小花花瓣柔软剔透,衬得腕间那截皮肤如羊脂般莹润白皙。 谢溯雪道:“还可以吧。” 没有她髻间发饰的那点玉珠颜色好看。 他又好奇问道:“这东西不是用来打我的吗,怎么还能做成这个样子?” 少年湿漉漉的眼睛乌黑似葡萄,其中透着股懵懂的意思。 闻言,卫阿宁摇了摇食指,耐心道:“事情都有两个面嘛,你往坏的一面去想了,那它肯定就被你想成是我用来揍你的东西喽。”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脸坦荡:“但往好的一面去想呢,这其实也算是你送我的另外一个小礼物啦,我很喜欢。” 从前在太虚山只见得漫山遍野的白梨,第一次见这荆条花,倒也觉得新鲜。 谢溯雪同那小花环对视片刻,圆而大的黑眸一眨不眨。 半晌,他垂下眼,遮住眸底少有的茫然。 荆条上的细毛以灵力加注后会变得无比尖利,能扎出数以万计的细小孔洞,很疼很痛,却又不会令其流血,外表看着与常人无异。 可能还有些别的作用,不过可惜的是他记不大清楚了。 谢溯雪心不在焉地想着,眸光不经意间转动,瞥见那厢乖巧偎在女郎身旁的卫阿宁。 惩罚竟也能是礼物。 难道她喜欢…… 这种形式的礼物? * 夜色清朗,月光如银,照得地上纤毫毕现。 晚风自大开的窗户中灌进,吹得周遭不复白日的燥热,凉意围绕。 卫阿宁舒舒服服地往后一仰,倒在软榻上,随口问道:“小纸,你的数据融合好了吗?” 她又翻了个身,抱紧身下格外软糯的丝被:“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下一块碎片的所在之处?” 纸人也同样学着她那般,将自己陷进软软的被子中,含糊道:“快了快了,马上。” 一个鲤鱼打挺,卫阿宁从床上翻起,“你别给我画饼了,快点说……” 她还未说完,忽然表情一愣,随即迅速从床上跳下,抱着乌剑躲至窗框边缘的暗处往外看。 夜深露重,唯余芦花荡的窸窣声偶尔响起。 街道上安安静静的,连一丝人声都无。 丝丝缕缕甜腻的香气随风潜入,虽然很淡很浅,但卫阿宁还是闻到了。 是同淡青身上相同的味道…… 她绝对不会认错。 第27章 漆黑天幕下,夜雾稀薄,银辉遍洒大地。 站在越尘客栈的屋顶上,连哪处的芦花荡动了一下都能一览无余。 不自觉抱紧了怀中乌剑,卫阿宁鼻尖耸动。 空中只余凉凉的水雾湿气。 那股甜腻的香气却闻不到了…… 消失了? 她不太放心地环顾四周,又看了一遍。 还是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错觉?” 卫阿宁小声嘀咕了一句。 “大晚上的,阿宁师妹不睡觉,是赏月来了?” 身后忽地响起一道清亮男声。 她猛地拔出剑,剑尖对准来人。 待看清身后的人是谁时,卫阿宁白了他一眼,十分无语:“你大晚上不睡觉,也是来赏月的?” 谢溯雪寻了个空地,随意坐在屋顶的飞檐上,笑吟吟地瞧她:“唔……你猜?” 坐于飞檐之上的少年气定神闲,甚至还有心思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招呼她往那处坐。 “你猜我猜不猜呢?” 收剑回鞘,卫阿宁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好奇地看着他问:“所以你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还真不信这家伙是单纯来赏月的,更何况现在月亮都被云层给盖住了。 谢溯雪看着她,随口应道:“来看戏,算不算?” 看戏? 这大晚上的,哪来的戏,要看戏也是去戏班子里看吧。 卫阿宁嘴角一抽。 只是这话说得,确实很符合他一贯的奇怪作风。 弯月高悬,万籁俱寂,唯余身侧这风声猎猎。 耐心等了好一会儿,卫阿宁也没见到他口中所说的戏是什么,眼睛反而还被这夜风给吹得无比干涩。 她合上眼,双手刮了几下眼眶,而后再睁眼去瞧。 却在触及到不远处的芦花荡时忽然一怔。 熟悉的一道紫衣身影,背上还扛着个麻袋,里头鼓鼓囊囊的,似乎装着什么东西一般。 粗粗看这身形,好似是白天见过的唐秋月。 卫阿宁霎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道:“她怎么真的来偷爹了?!” 晚饭时唐门的人便来到越尘客栈,她还听到薛青怜嘱咐过兹事体大,唐秋月不可轻易妄动,对方也答应了。 只是没想到,这位唐姑娘的胆子真大,居然敢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偷爹。 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偷成功了。 是该说唐秋月的手段过于高明,还是大家的警惕心太低了点。 “阿宁师妹这次的反应怎么变慢了。” 谢溯雪施施然挺直腰背,手指着逐渐跑远的背影,凑近道:“你难道没发现,那个人的身材,有些过于高大了吗?” 啊? 闻言,卫阿宁掀起眼帘,眼睛追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重新认真观察起那位‘唐秋月’。 诚如他所言,在芦花荡狂奔的那位紫衣人身高约摸二十几尺,肩上扛着的麻袋都没能超过紫衣人的腰。 不是唐秋月的话,那就是…… “魔??!” 卫阿宁惊讶至极。 越尘客栈这般多修士,这魔是怎么敢来偷.人的。 难道白日里,那位大髯壮汉说的话,是真的? 唐箐确实与魔族勾结,因为分赃不均的缘故起了矛盾。 她默了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溯雪看她的眼神中带上几分疑惑,张嘴问道:“你怎么会觉得是魔呢?” “不是吗?” 卫阿宁下意识看向他。 这般高,不是魔的话,总不可能是人吧,哪有人能长这么高的? 眸光认真专注地打量她一会儿,谢溯雪忽而笑了,“你是不是在上识万物课的时候睡觉啊?” “才没有呢!” 抿了抿唇,卫阿宁别开视线,小小声地回他。 这种纯理论的课堂,真的太容易让人昏昏欲睡了。 她只是偶尔会眯着而已…… 只是偶尔! “难怪薛青怜说,要我多多关照你呢。” 眸光微移,谢溯雪抓住她的手腕,带着人自屋檐上纵身跃下。 “哇!” 身子腾空的瞬间,带着突如其来的强烈失重感,卫阿宁死死握紧身侧人的臂弯。 闭上眼睛不去看周遭的物事,才没有被这种如坠高楼般的感觉给吓晕过去。 当脚下稳稳踩上另一处屋檐的横脊时,她才敢睁开眼睛。 越尘客栈被远远甩在身后,眼前已是另外的风景。 “只是一百丈的高度而已。” 谢溯雪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话中带着几分戏谑,“应该不至于闭眼吧?” 手腕上的温热适时离开,卫阿宁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不是每个人都同你一般,心理承受能力都那么强的。” “是你历练不够多。” 谢溯雪弯起眼眸,随口道:“想要练习的话,可以来找我。” 谁敢跟你练习…… 有命去,没命回。 卫阿宁暗自腹诽,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紫衣人。 原本狂奔在芦花荡的人不知为何,停在一处水泽边上,肩上的麻袋已然不见踪影。 距离近了,她这才看清那紫衣人的模样与身形。 紫衣人身材十分高大,面容俊秀,但表情木木的,没有活人气息。 漏在外头的手腕,看着像是以两个球形关节相互连接起来的构造。 并非唐秋月,看着更像是一具硬木制成的傀儡。 卫阿宁眼眸微眯,警觉道:“这是……傀儡?” “是,但也不是,再想想。” 谢溯雪眉梢轻挑,只低声笑了笑,并不多言。 居然不是傀儡? 将声音压低些,卫阿宁放轻了动作:“不要打哑谜啦,快点告诉我。” 月辉下,少年望来的漆黑双眸中漾着一抹清光,红流苏耳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谢溯雪看着面前一无所知的少女,面上扬起恶劣的笑容:“是傀儡人哦。” 这一番话落在耳中,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起。 卫阿宁猛地抬起头,声音也拔高了几度:“人??!” 那厢的紫衣人似有所感,头颅扭个一百八十度背过来,直直看着二人。 空洞的眼眶,血淋淋的嘴巴,白中带着青紫的面色。 银白月光下,紫衣人露在外头的皮肤莹润而富有光泽,宛若能窥见薄薄皮肤下青紫血管。 本已恢复平稳的心脏,再次被吓得狂跳。 冷风一吹,卫阿宁顿感后背冷津津的。 说他是人,但这幅模样落在她眼中,更像是死后不久的尸体,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虐待。 “腿骨处的骨头打碎,往里插入竹节,强行植入魔气,利用魔气将人拔升拉至不符合原来的长度。” 谢溯雪平静道:“身体的各处关节仿照诸葛秘法的木牛流马,使之能够环绕转动一周,更为灵活。”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哦对了,魔族给他们取名为傀儡人,当然啦,你也可称之为活傀。” 少年的话娓娓道来,语气很是认真,仿佛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头一次这般直观感受这种紧张刺激的场面,卫阿宁拼命咬紧嘴唇,用力捂住耳朵,不愿再继续听下去。 敢情她在归一剑宗看的《万物通识》是绿色无公害版本,而谢溯雪看的是十八禁未删改版。 “嗒嗒嗒——” 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一群人在往这处来。 卫阿宁循声望去。 泠泠月光下,芦花荡被风压得伏低了腰。 拨开面前遮蔽视线的芦花,薛青怜看向水泽边上的二人,有些疑惑:“你们怎么会在这?” 谢溯雪:“赏月。” “我……” 方才险些被吓哭的事情实在丢人。 不能给人知道,看她笑话。 看了眼身侧依旧平静的少年,卫阿宁按了按掌心,“我也是同小谢师兄出来,一起赏月的。” 跟在薛青怜身后的唐秋月探出头,上下打量了几眼,小声道:“那你们还真是形影不离,去哪都在一起。” 拔剑砍下那呆呆立在边上的紫衣人头颅,薛青怜抖掉剑上纸屑,柳眉微蹙:“是个幻术。” 水波微漾,一张如人高的白纸泡在水中,皱皱巴巴的,已然变得半透明。 纸做的人儿面貌惟妙惟肖,与真人无差。 手脚以及身上各处能活动的关节都钉有可以灵活转动的铆钉,连头颅转动一周都不成问题。 卫阿宁神情一愣。 竟是幻术? “我都说了。” 晃了晃被捆仙绳捆住的两只手,唐秋月满脸无奈:“我只是想先来看看我爹情况怎么样了,真不会偷他走的。” 虽然她是有这个想法,可她也打不过大伯父唐笑…… 怎么所有人都认为她会偷爹? “哦——” 紧随其后,裴不屿把玩着掌心中的一个黑色匣子,恍然大悟般道:“这就是你说的不会?” 松开捆仙绳,裴不屿把原本没收掉的千机匣扔回唐秋月怀中。 要不是他起夜,第二天都不知唐箐会被人搬到哪处呢。 “管你信不信。” 接过千机匣,唐秋月收回袖中,冷嗤道:“反正我是在我爹房门口正想敲门的时候,识魔法器便亮了,所以才会拿出千机匣的。” 卫阿宁蹙起了眉。 所以…… 那股甜腻香气出现的时候,便是魔出没的标志? “看起来只是张普通白纸。” 随手折下一根芦苇杆,裴不屿捞起水中纸人的一只手,仔细端详片刻后扭头朝唐秋月道:“巧了这不是,这纸人用的还是你们蜀地的竹纸。” 蜀地盛产竹,漫山遍野的竹子,遂当地人就地取材,利用竹子造纸。 出产的竹纸色泽洁白,纸质柔软又富有韧性,可任意塑型。 “所以?” 唐秋月吹胡子瞪眼的:“事先声明一点,我们唐门是擅长机关暗器,可不曾修习过幻术。” 她冷哼一声,斜眼觑向那红衫青年:“要说幻术,可不得是你们合欢宗用得更出神入化些。” “我只是说这纸人所用的纸张是蜀地出产的竹纸。” 裴不屿从地上站直身:“到底是谁心虚,谁反应更大点呢。” “我不管,你就是想污蔑我。” 唐秋月捏了捏手腕:“不服就来打一架,看看是你那小身板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比就比,谁怕谁,输了的人学狗叫。” 逐一查看过周遭的环境,没发现什么奇怪之处后薛青怜收剑回鞘。 瞧着又快要打起来的两人,她劝慰道:“秋月,裴不屿,你们两个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 看了眼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少年男女,薛青怜无力扶额:“能有个做师兄师姐的前辈样子吗?” 对上薛青怜的视线,卫阿宁默然。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群师兄师姐。 “走了。” “等一下……诶!” 卫阿宁还未来得及反应,腰上顿时一紧,身体凌空跃起,耳畔只余猎猎风声以及衣摆之间摩挲的细响。 少年身法迅速,她好似感觉自己亦成了那芦苇荡中的白鹭,飘然振翼,直上青云。 谢溯雪带着她轻松跃上屋檐。 直至远离那处水泽,卫阿宁的意识还是有些恍惚。 “怎么突然走了?” 适时松开手中衣袖,卫阿宁仰起脸看他。 谢溯雪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身侧的人,拍了拍身侧屋檐的空位置:“这处不会被波及。” “波及是指什么?” 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在他身旁坐下,卫阿宁表情有些茫然地往下观摩战况。 芦花花絮纷飞,水雾弥漫,刀光剑影梨花针,各出奇招。 看战况,打得还挺激烈的。 凉风习习,几缕发丝拂过侧脸,被卫阿宁顺手挽在耳边。 她的侧脸在昏暗夜色下,似发饰间的那粒玉珠一般,莹润生光。 谢溯雪微微偏头端详了她一会儿,才慢慢解释:“花孔雀会耍赖,他打不过的话,就会拉周边的人加入。” 卫阿宁顿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你也不想被无辜拉入战局,白挨一顿揍吧? “噗哈哈哈哈。” 小腿在半空中晃荡,卫阿宁弯起眼睛,轻声笑笑,“那裴师兄可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笑声明媚清亮,粉白裙衫似为这黯淡的夜幕增添一抹彩色,熠熠生辉。 “啊对了,上次解决那无头魔时,你不是说要我教你那枚耳珰的颜色吗?” 在储物镯中找了一会儿,卫阿宁翻出当时带的那对珍珠耳环。 谢溯雪垂眸。 是白色,但又不同于他以往见过的白。 这个白很好看,有股万物回春的生命力,不是死气沉沉的那种死白。 “这个叫珍珠白,就是珍珠表面的白色,珍珠你知道吧?就是蚌壳里孕育的珍珠。” 卫阿宁把那枚耳坠放至谢溯雪掌心中,让他自己去看。 又继续谆谆道:“以此类推,比方说象牙白,就是大象的象牙颜色。” 说着说着,卫阿宁忽然灵光一闪。 光是个白色就能说出十几种花样,而且颜色不止有深浅,还有明度亮度饱和度。 区区五十个,那岂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在糊弄谢溯雪这方面上,她简直就是个天才! 卫阿宁顿了顿,又拿出他先前赠予自己的那枚三环玉佩,“这个呢,叫玉白,顾名思义,就是玉一样的白色。” “原来如此。” 乖巧接过那对耳坠,谢溯雪仔细端详片刻。 小巧金丝花托下,是无暇的圆润珍珠。 “如果是乳白呢,那就是牛乳的颜色,带一点点淡淡的黄调。” 话毕,卫阿宁又指着从云中钻出的清月,“那个叫月白,带点蓝调,我师姐经常穿的那条裙子,颜色便是月白。” “还有霜白,隆冬时节草叶上落下的霜,那个便是霜白。” 说到最后,她脑袋晕乎乎,感觉都快要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有五彩斑斓的黑,也有样式不一的白…… 老祖宗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么多白的。 谢溯雪不语,如扇长睫在面颊上垂落几许阴影。 耳畔唯余她轻且软的声调,很是清晰柔和,如同花瓣轻轻拂过。 “是吗?”谢溯雪出神望着掌中那对珥珰。 “是呀。”卫阿宁面上浮起笑,眼眸弯弯。 气息悄悄交缠,近在咫尺间的黑眸灵动清亮,捎带着琉璃般的色泽,衬得那张白净的脸愈发乖巧。 乖得她都忍不住想摸一把他的发顶,感受柔软发丝拂过掌心的触感。 手指在袖中搅动柔软布料,卫阿宁别开视线,把那点荒谬的想法压下。 这家伙只是外表看着乖而已,至于里头是什么黑心棉,只有他自己知道。 见那厢的战况打得也差不多了,卫阿宁收好三环玉佩,准备撤退。 但方才谢溯雪所说的傀儡人一事惹得她毛骨悚然之余,又让人按耐不住好奇心。 她装作不在意般随口问道:“那个傀儡人的事情,是真的吗?” “阿宁师妹,你刚刚不是快要吓哭了吗,怎么还想听。” 谢溯雪歪头看她:“傀儡人什么的,只是我随口编纂而已,别太在意。”??? 好恶劣的行径! 那天的巴掌看来还是打轻了,她就该多打几下。 “你故意吓唬我是吧?” 卫阿宁表情咬牙切齿的,恨不得给那张看着乖巧白净的脸又来上一掌。 她就该想到的。 这人嘴里只能吐出狗牙。 “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这样子的习惯不好哦。” 谢溯雪笑得一脸无辜,毫不在意她那凶狠得似要宰了自己的目光。 “以后不信你了,这位小谢师兄。” 木着一张脸,卫阿宁说什么都不想再搭理他。 临走前,她抱紧怀中的玉佩,使劲瞪了他一眼,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要不是看在他给了她基石碎片的份上,她一定要叨叨几句。 双眸极轻地眨了眨,谢溯雪长睫垂落。 漆黑瞳仁倒映着掌心那对被主人抛之脑后的珍珠耳坠。 她忘记拿回去了。 耳珰小巧精致,两粒大小不一的珍珠组成葫芦造型,金丝花托上亦刻有细细的葫芦纹样。 葫芦谐音福禄,寓意祥瑞。 微怔片刻,谢溯雪极轻地眨了眨眼。 眸底微不可闻的,闪过一丝羡慕,快得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 她的家人,定是很爱她吧。 * 昨日夜间的小小插曲转眼即逝,清晨的越尘客栈依旧繁华。 卫阿宁捧着块红枣小米糕,走出客栈的升降梯。 打老远就能看到谢溯雪坐在辕座上头颅低垂,阖眼小憩。 金乌还未完全露出,流淌的朝阳安静点缀在他乌发间,像融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让让让让,小谢师兄,我也要坐这儿。” 卫阿宁扯了扯他的袖子,待谢溯雪让开一些位置后,撑着马儿跳上辕座。 坐稳后她好奇看着操控飞鸾搬东西的唐门弟子。 木刻飞鸢脚下提着大小不一的木箱,从越尘客栈飞下,准确投放至地面的马车群中。 “唐门的机关还真是十分实用。” 咽下嘴里的米糕,卫阿宁的目光随着飞鸢来回移动,感慨道。 非常适合用来运送小型货物。 “可以嘛,小姑娘的眼光还不赖。” 不知从何处钻出的唐秋月手里捧着一只木匣子:“这些飞鸾可都是我爹唐箐研究出来的呢。” 她满脸骄傲道:“我们平时都是用飞鸾来传递消息,观察敌情,偶尔用来帮人运货什么的。” “而且飞鸾体型有大有小,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绕到敌人后头。” 视线移至停在她肩上的那只小飞鸾身上,卫阿宁啃米糕的动作一顿。 飞鸢的模样越看越眼熟。 虽是仿照飞鸟的外形制作,可在她这个曾经在二十一世纪待过的人看来…… 这不就是修真界版的无人机呢? 卫阿宁还想多问几句唐秋月有关唐箐的事情,只可惜那厢的唐笑却把她叫过去了。 “诶小谢师兄,你说传言传言,有言才有传。” 卫阿宁拍了怕手上的米糕碎屑:“我们那天听的事情,会不会是真的啊?” 活物炼傀,怎么听都感觉像是拿活生生的人去做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实验。 此法残忍恶毒,危害极大。 历来都是被修真界各宗派联手抵制禁止的。 长睫轻颤,谢溯雪掀开眼帘,定定看她一眼后慢慢道:“不知道呢阿宁师妹,毕竟我的任务只是负责斩魔而已。” 话毕,他又似没什么精神般闭眼小憩,不再理会。 你这家伙只是想睡觉吧! 卫阿宁撇撇嘴,不再看他。 唐门改造过后的机关名不虚传,马车不过半日便抵达蜀地地界。 竹海无边,绿荫相随。 卫阿宁回头看向来时路,竹叶之间互相摩挲,满眼青翠碧绿。 大抵是蜀地先前下过一阵雨,此刻竹海带着竹子湿漉漉的清香。 闻着让人很是舒适。 卫阿宁垂眸看向怀中脑袋耷拉的纸人。 因着数据融合的缘故,纸人这几日昏昏沉沉的,总是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等纸人恢复清醒,她应该就能得到下一块碎片的消息了。 小心将它搂在怀中,让纸人寻个舒服的地方睡觉,卫阿宁好心情地笑了笑。 竹香围绕,马车檐下的铜铃轻摇,铃舌敲击内壁,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 铃音清脆悦耳,自有一番趣味。 肩上忽而一重。 马车辕座上只有她同谢溯雪,卫阿宁头也没抬,自顾自地出声道:“小谢师兄,要睡觉就给我回车厢里头,别靠我身上睡。” 许久未听到回音,她稍稍偏头,“谢溯雪?” 那软软靠在自己肩窝处的少年一声不哼,长睫在眼下落了一道阴影,不复以往的气人做派。 卫阿宁转过身去,却发现马车队伍虽是在前进,但身旁却无一丝凉风拂至面上。 周遭安安静静的,空气凝滞,仿佛连天色都变得幽暗起来,透着股风雨欲来的趋势。 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气混杂着竹叶气息在林中扩散。 很熟悉的甜腻香气…… 又是魔? 卫阿宁立马屏住呼吸,小心将不知*因何原因昏迷的谢溯雪放平在辕座上,一把掀开车帘。 车厢内的薛青怜同裴不屿亦是一道陷入昏迷。 她忙跳下车,逐一检查车队中所有的人。 结果却是无一例外,除了她,所有人皆是陷入昏睡的状态。 怎么大家都中招了?! 第28章 叮铃叮铃的铃铛声不绝。 伴随着那股浓郁的甜腻香气。 卫阿宁捂住口鼻,手掌搭上背后乌剑。 长时间的屏气让小脸憋得通红,她迅速给自己贴上张护身符,执剑劈开马车檐下的铜铃。 铃铛受击坠落在地,砸出一点扬尘。 但叮铃叮铃的声音并未停息,反而还变得愈发急促,一拨未歇另一拨又起。 声波有如实质的浪潮,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铃铛声…… 忽而想到什么一般,卫阿宁下意识回头。 却见谢溯雪冷汗津津,面白如纸的模样。 像极了那天遇见无头魔时的状态。 她记得,他们那天遇见的那只铃铛,似乎是骨瓷做的,并非是檐角砍落的这只黄铜铃铛。 好像是黑红色的。 黑红黑红…… 视线快速在各辆马车的檐下一一扫过,卫阿宁眸光在触及到偏僻处,那辆堆满货物的马车上顿住。 是那只黑红色的骨瓷铃铛。 隐藏在一只不起眼的小飞鸾脚下,无风自晃。 连它周遭的空气都受到影响般,扭曲成道道音波。 她迅速提剑往那处跑去,剑锋狠狠砍在铃面上。 铃铛颤巍巍的,虎口被传回来的力道震得发麻。 卫阿宁黛眉紧皱,腕骨一转,又再次握紧乌剑砍下。 长剑轻晃,抖落一片银光。 铃铛周身顿时泄出一大股黑雾,铃面急速颤抖着,发出极为刺耳的嘶哑声。 声波愈发呕哑难听,刺得人脑仁生疼。 卫阿宁忍着那股直击大脑的声浪,抬手间又挥出一道剑气。 无数不甘的嚎叫呓语在耳畔回荡,铃铛表面渗出黑雾,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净化符勉强在身前张开一道透明屏障,护住她整个身体不受黑雾侵蚀。 乌剑与铃铛的接触面上,已然裂开细细缝隙。 一声细微的“咔嚓——” 铃铛应声而碎,陷入尘泥当中。 所有声响尽数消失。 摇了摇头,卫阿宁双手狠狠揉了一把耳朵。 这嚎叫声直击人的天灵盖,若不是有护身符护住她,她估计当场就能被这声波激得七窍流血。 也难怪那天谢溯雪会分神。 这种声音任谁听了能不分神,都算他厉害。 收剑回鞘,卫阿宁跑回去把谢溯雪摇醒,手指狠狠掐住他的人中:“谢溯雪醒醒,快醒醒。” 少年缓慢睁开眼帘,视线落在唇瓣上方那只摁得发白的拇指。 谢溯雪眉头稍蹙,不过一瞬后又变得舒缓。 他唇边勾起如往常那般无害的笑,乌黑眼瞳中却泛着冷寂的底色:“阿宁师妹,这算公报私仇吗。” 讪讪收回手,卫阿宁双手背在身后,眨巴眨巴着一双杏眼:“没有呀,怎么会呢小谢师兄,我可是真心实意叫你起来的。” 略略略,报了你又不能拿我怎么样。 她看了少年一眼,从辕座上利落跳下,装作很忙有事般四下张望。 “对。” 指腹捻过唇瓣上方发烫的皮肤,谢溯雪轻飘飘瞥了她一眼,“真心实意想掐我。” “诶呀,你就别计较这些小事了,快去看看师姐裴师兄他们怎么了。” 卫阿宁推着他往后走,飞快道:“我怎么叫都叫不起来,只有你一个是醒了的。” 她方才唤了所有人一圈,结果无一人回应,唯有谢溯雪是能唤醒的。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谢溯雪带回消息:“是幻术。” 卫阿宁微微蹙眉,目露不解。 又是幻术。 昨夜遇见的巨大纸人也是幻术伪装。 “难道是昨夜的那只魔?一直跟在我们队伍后头?” 想到这,卫阿宁不由得有些紧张。 这种程度的幻术诡异莫测,不该是魔能学会的。 魔虽学习能力极强,但一向不屑于人妖二族术法,自认魔族传承的法术才是世间最强。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的有魔打破常规去学了呢? 但片刻后,卫阿宁又摇了摇头,推翻自己方才的猜测。 唐门弟子身上这么多的识魔法器都毫无反应,应当不是魔,也有可能是妖? 就像归一剑宗的那只梨花妖,便是擅长将人拉入自身制造的幻境当中。 察觉她的反应,谢溯雪偏头看她:“阿宁师妹,想出什么来了吗?” “是妖?” 捏了捏腕骨,卫阿宁又觉得这个答案也不太对。 妖族应当不会跟魔族混在一起,况且魔对妖与人一视同仁,都当作是食物般看待。 可方才她明明闻到那股熟悉的甜腻香气,虽不是同淡青身上那股味道一摸一样,但相似程度也八九不离十。 “谢……” 卫阿宁回过神,眼前哪还有谢溯雪的影子。 她抬头环顾四周,但很快,面前从天而降下一道白色衣角。 谢溯雪手里提着团黑布包,随手把它扔到地上。 黑布包落地,外头的布料散开,里头赫然藏着一个…… 梨花带雨的树桩子?? 然而下一秒,树桩子顺势幻化成一位梨花带雨的女子。 女子面容雪白,身形薄弱。 几朵还带着珠露的白梨花贴在耳廓处,眼眸含泪,一派楚楚可怜的模样。 “咦?” 卫阿宁蹲下.身,眼睛直勾勾瞧她,若有所思地托腮。 这女子怎么越看越眼熟…… 她歪了歪脑袋,出声问:“你是归一剑宗的那只梨花妖?” 女子闻言愣了愣。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眼睛大大的,举止斯文,看起来是乖乖巧巧的人族,还认识她的姐姐。 应该不会像方才那位公子一样,直接拿着个黑布包,粗鲁地把她套走吧? 女子试探性问了一句:“你是说奴家在剑宗的姐姐大梨吗?” 说罢,她掩面羞涩一笑:“小女子是她的妹妹,名唤小梨。” 你们妖族取名都好随意。 咽下即将来到嘴边的吐槽,卫阿宁闭了闭眼:“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姐姐的百岁生辰快到了,小女子想去太虚山给她庆祝生辰,苦于奴家盘缠不够,囊中羞涩,一路颠簸流离,行至荻花州……” 无奈扶额,卫阿宁出声打住她接下来毫无关联的长篇大论,“停,说重点。” 植物妖族就这一点不好,说话前摇太长,等她说到正事,天都要亮了。 被打断的梨花妖也不在意,她继续道:“有人给了小女子好多好大的银钱,让奴家昨夜躲在越尘客栈,把一个小纸人变得特别特别大。” 等等…… “你是说昨夜客栈的那张巨大纸人,是你利用幻术变化的?” 卫阿宁睁大双眼,抬头与站着的谢溯雪对视一瞬。 在对方眸中看到同样的问题后,她按耐下心中的疑惑,又循循道:“那你今日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那个给了小女子很多很多银钱的人说,要奴家给你们施加点幻境,让你们香香地睡上一觉。” 梨花妖笑眯眯地比了五个指头:“好多呢,给了奴家五两银子!” 卫阿宁沉默半晌。 荻花州与太虚山相距万里,这其中的路费,可不止五两银子。 那个雇主也太抠了吧。 不对,现在不是吐槽这个时候。 再次咽下嘴角即将溜出去的腹诽,卫阿宁使劲摇了摇头,将脑海那些多余的杂乱想法晃出去。 既然是梨花妖制造的幻境,那应当没什么危害性。 大伙睡一觉,醒了就好。 至于在幻境中见到什么,那就不是梨花妖可以控制的了。 卫阿宁又继续问:“你可记得给你银钱的人长什么模样?” “不记得了……” 梨花妖摇摇头,努起嘴道:“你们人族都长一个样,小女子实在分辨不清。” 她想了想,又欢欢喜喜地说:“不过那人有很多很多的钱呢,好羡慕,奴家同姐姐何时才能够拥有那么多的银钱呢。” 卫阿宁扶额。 世间有钱人那么多,问了等会白问。 光是这只车队里的,就有好几个富家子弟。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卫阿宁将梨花妖从地上扶起。 她在储物镯的犄角旮旯里翻了翻,塞给梨花妖一张传送符,“撕了这张符,心里默念太虚山归一剑宗三遍,在后山的第三座山头,你就能见到你姐姐了。” 思考片刻,卫阿宁又继续道:“唔,最高的那棵白梨树就是你姐姐。” 她应该没记错。 梨花妖怔怔地摸着怀里的传送符,惊愕睁大双眼:“官人,这可如何使得!此物珍贵,属实折煞奴家了。” 人族传送符在妖族的集市上能卖好多好多的银钱,都足够她一年的花销了。 要不是自己实在囊中羞涩,她也不至于选择用双足走到太虚山。 “你不是要去给姐姐庆生吗?” 抬手用指腹抹去花妖面上的黑灰,卫阿宁眉眼弯弯,轻笑道:“若是迟到缺席的话,你姐姐是不是就会生气啦?” 脸颊上温热触感尚存,梨花妖呆了呆。 少女笑靥明媚,她还处于看着街市话本学习人族语言的阶段,实在找不出什么漂亮的形容词。 此刻只觉得她这幅笑意盈盈的表情,比她以往生出最漂亮的花枝,都要好看。 “官人……” 梨花妖双眸含泪,眼看着就要落下来时被她用袖子随意抹了抹。 她悄悄别过视线,眸光落在那位不说话,只一直盯着好心官人的白衣公子身上。 这公子的举止一点都不斯文,方才还拿刀架在她脖子上。 她不要把话说给这人听。 思及此,梨花妖扯了扯她的袖子,含羞带怯道:“官人,可否随奴家一道去别处说说话?” 卫阿宁回头看了眼十分碍事的谢溯雪,眼神示意他赶紧走。 日光从云层中钻出,照亮少年黑葡萄似的眸。 谢溯雪沉默半晌,轻轻勾起唇角:“我去看看他们醒了没。” 很好,很上道。 虽然某人说话气人,但在礼节一事上做得却是滴水不漏。 悄悄在心中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卫阿宁扭过头,视线落在梨花妖身上:“怎么了小梨花?” 她要问的问题也问得差不多。 至少弄清楚队伍中的人只是陷入幻境,并无危险。 不过没问出给花妖赏钱的人,倒是有些可惜。 梨花妖挠了挠头发:“官人且等等,小女子一定能想起来的。” 半个时辰过去。 卫阿宁望着身侧落满白色花瓣的空地,有些哭笑不得。 安慰道:“没事,小梨花你就别为难自己了。” 她能理解植物妖的记忆,大多都不怎么记得住人与事。 方才说了那么多,还是因为银钱带给花妖的记忆过于深刻,才会记这么久。 梨花妖捏着怀中传送符,手指用力到发白,眼眶微红。 她一双眸子似含了湾秋水般,莹莹生辉。 “没有为难的,官人,奴家一定能想起来的。” 在又折断了头上一根花枝后,梨花妖眼前忽而一亮,激动地握住卫阿宁的手道:“官人官人!奴家想起来了!” 她面上露出可掬笑容:“那位给奴家银钱的人,很有钱,奴家离开前还无意听到,那个亮亮的灵佩跟他说话,好似称呼他是什么家主来着。” 家主? 卫阿宁垂下眼睫。 在脑海中快速过滤了一遍世家大族的各位家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总归是条线索,她记下了。 拭去花妖眼尾水光,卫阿宁笑着道:“谢谢你呀,小梨花,你这个线索对我来说很重要呢。” “能帮到官人就好。” 梨花妖颊边笑涡若隐若现:“姐姐总说奴家脑子不够灵光,记不住东西,等见到姐姐,奴家定要同她好好说道说道。” “嗯,小梨最厉害了,帮了我一个大忙。” 卫阿宁忍不住轻轻碰一把她柔软的花枝。 触感柔和细腻,层层叠叠的白梨花开满枝头。 手指在花枝间拂过,像陷入一团柔软的云朵般,香香软软。 昨夜在谢溯雪身上没实现的摸头,在梨花妖身上悉数实现了。 送别花妖后,卫阿宁抱着一大簇梨花枝回到车队,见大伙都陆陆续续醒过来后忙跑到薛青怜身边:“师姐,你可有感觉不舒服的地方?” “我无事,别担心。” 薛青怜戳了戳她的脸,轻笑道:“这梨花很漂亮,宁宁哪来的?” 少女周身缭绕着清淡的梨花香气,似在梨林中浸了一圈。 “是小梨送我的。” 往女郎耳边别上一支白梨,卫阿宁小声将方才遇到梨花妖的事情一一详明。 “这样吗?” 薛青怜微微皱眉。 但她也没根据家主这两个字猜出什么,只得点头应道:“好,辛苦宁宁了。” 卫阿宁眼眸弯弯:“能帮到师姐就好。” 少女嗓音清悦,像冰糖葫芦外头那层透明糖壳,甜中带脆。 坐在辕座上的谢溯雪闻言,偏头观察片刻。 映入眼帘的,是卫阿宁怀中那灿烂的花束。 她小脸红润,在一片洁白中如雪上落梅,叫人难以忽视。 他还在思考缘由之时,身旁骤而落下一片银红裙摆。 轻抚过怀中白梨,卫阿宁眼珠一转。 她折下一根花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到少年高束的马尾中央。 穿过竹林的微光照着他那张极为乖巧的皮相,在梨花的映衬下,显得娇俏昳丽。 卫阿宁偏头打量几眼,忽而调笑道:“还真是人比花娇呢,小谢师兄。” 指尖拂过头顶的白梨,谢溯雪神情一愣。 那股柔腻的新奇触感,又回来了。 “唔……” 他长睫垂落,掩去眸底荡开的粼粼水波,一时无言。 似发现新大陆般,卫阿宁好奇凑近,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谢溯雪对上她的视线,淡声道:“天热,红些也不奇怪。” “我不信。” 拿没有抱着花的那只手扇扇风,卫阿宁锲而不舍地盯着他,试图找出将谢溯雪一军的证据。 可看来看去,少年全程神情平淡,完全没有因为她近乎调笑的话而引起一丝情绪波动。 只是近距离观察的话,倒是让她发现了点点不同。 “诶,你眉尾这里,怎么会有道疤啊?” 卫阿宁好奇地盯着看,“怎么弄的啊?要不要我给你点药膏?” 这疤痕很浅,浅到只有凑近了仔细瞧才会注意到。 似曾相识的甜香,丝丝缕缕传入鼻腔,谢溯雪别过脸:“不知道,好像一直都有。” 他垂下眼睫,没理会她后半句的话,自顾自地闭眼小憩。 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很想知道。 可十五岁之前的记忆却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他也无从寻起。 掌心却在下一刻被塞进一个冰凉的物什,谢溯雪重新睁眼。 是个精致的青瓷小圆罐。 他倒想看看,她又要玩什么把戏。 “给你啦,这个药膏能去疤,可以擦一擦。” 卫阿宁笑眯眯地瞧着他,“虽然说男子汉大丈夫,伤疤是荣耀的象征,不过嘛……” 她话语一转,目光落在他乌发间的花枝,“你可是人、比、花、娇的小谢师兄呢。” 赶在少年即将黑脸的前奏,卫阿宁忙转过身坐好,又老老实实补了一句:“反正给你了,你爱用不用吧。” 很好,她在挑衅谢溯雪黑脸挑战中大获成功! 看到谢溯雪一幅说不过她的吃瘪表情,她的心情就非常好。 …… 目睹两人之间和睦的氛围,薛青怜放下心来。 满目翠影下,二人并肩坐在辕座上,一个合眼小憩,一个低头把玩花枝。 虽然不多言语,但好歹不像前几日那般紧张,见面时感觉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如今能看到他们和谐相处,她倒是乐见其成,放心了许多。 “嗨小青怜。” 裴不屿从身后探出头来,顺着她的目光往前:“在看什么呢?” 薛青怜冷冷瞥了他一眼,红唇轻启:“再这样叫,你嘴巴不用要了。” 她把手中花枝塞入青年怀中,“宁宁送你的,大家都有份。” 白梨如玉,花蕊微黄,香气弥散。 瞧着怀中花,裴不屿眸光微烁,“阿宁妹妹有心了,突然想起来,我也还没送她见面礼呢,赶明我也送份薄礼给她。” “你何时这般大方了?”薛青怜偏头看他,一脸怀疑。 她可记得,这人斤斤计较,抠门得很。 裴不屿眉眼低垂,表情很是无辜地对上女郎视线:“对内对外可不是一套标准的呢,小青怜。” “……那你可真双标。” * 车队一路有惊无险,在行进一处断崖后突然停下。 怪石嶙峋,崖面陡峭成一个直角,只有一些格外顽强的硬竹扎根在突出的石面上。 看了眼深不可测的悬崖,卫阿宁心有戚戚。 她还未到上玄境,自然也就未习得御剑一术,万一掉下去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师姐,这我们怎么过去……” 卫阿宁回头。 待看到整装待发,早已准备妥当后踏上薄薄剑刃的薛青怜,以及早就端坐在豪华飞舟之上的裴不屿时沉默须臾。 一个格外有实力,一个格外有钱。 你们两别抛下我一个人啊! 肩上忽而一重,卫阿宁不解回头,却发现唐秋月往她肩膀装上了类似飞鸾一般的翅膀。 “没关系。” 箍紧肩上绳索,唐秋月甚是豪迈地拍了一下她的背,“不会御剑还没钱的话,还有我们唐门飞鸾渡你过崖嘛,别怕。” 见卫阿宁依旧沉默不语,唐秋月又很是贴心地指了指一旁漫不经心扯着灵力绳的少年:“你小师兄也跟你一起呢。” 谢溯雪偏头朝她笑了笑:“真巧啊阿宁师妹。” 卫阿宁垮起个小猫批脸,小声嘀咕:“谁要跟他一起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忽而被一股力道猛地往悬崖处一推。 “走你!” “哇——哇?” 尖叫声硬生生堵在嗓子眼里,预想中急速下坠的失重感并未出现。 卫阿宁试探性睁开一只眼,往底下看。 高空视野开阔,深崖下云雾缭绕。 有风掠过时,水汽扑面而来,几只看不出名姓的鸟儿展翅掠过。 卫阿宁好奇地拉了拉右侧垂下的灵力绳,前行方向也随之转变。 飞翼四平八稳的,一点颠簸感都没有。 不过片刻,便渡过断崖。 为免自行拆卸把飞翼弄坏,卫阿宁乖巧地站在原地,任由唐门弟子把她身后飞翼拆下。 云散雾隐,少年稳稳停在前头,雪色衣摆被高处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卸下飞翼,谢溯雪撩眼看她:“阿宁师妹,居然没哭。” 真稀奇,明明昨晚只是跳下越尘客栈,就吓得脸色苍白,两眼含泪。 现在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卫阿宁自顾自地走至他面前,十分潇洒地一撩发尾。 她偏头看他,嚣张开口道:“怎么,我没哭这件事让你很失望啊?” 眸光落在她弯弯的双眸,谢溯雪淡声:“有点吧。” 毕竟上回看她欲哭不哭的那副模样,还挺好看的。 眼泪含在眼中,委屈地哭着,一双乌眸水汪汪的,眼圈红似鲜荔枝般。 书上说人族哭起来时眼泪会似断线珍珠落下。 虽然他不是很懂这种描述的,但想来,应当会是像她这般。 娇娇滴滴,水涔涔的,惹人怜爱。 谢溯雪略略垂眼,掩去眸中那丝恶趣味。 真是…… 令人有股想摧毁她、弄哭她的欲.望啊。 卫阿宁默了默,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上下扫了他几眼:“你不觉得,你的这个癖好,很奇怪吗?” 哪有人喜欢看别人哭的。 第29章 还未等到谢溯雪的回话,卫阿宁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他们一行人刚落地,便立马有个管家模样的侍女,带着一群人前来接应。 卫阿宁也想跟着薛青怜去看热闹。 但无奈那个侍女说只允许薛青怜同裴不屿去,让他们在客堂中稍等片刻…… 望着在不远处拐角消失的唐门弟子,卫阿宁饮了一口热茶,无奈长叹。 怎么跟防贼似的。 谢溯雪长睫轻抬,懒懒道:“想去看热闹吗?阿宁师妹。” 卫阿宁下意思答道:“想……?” 风起,竹林沙沙声响。 少年的低语在耳侧徘徊,宛若微风般柔柔拂过,卫阿宁一个晃神,便被他带至一处屋顶上。 谢溯雪十分熟手地掀开几片黛瓦,招呼她蹲下,“来看吧。” “你这也太熟练了吧?” 卫阿宁半信半疑地垂眸往里头看。 室内宽敞,光线明亮,内里布置得华贵雅致,颇有世家大族风范。 六边形地砖的中心处,跪着一位低垂着头的中年男子。 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人是谁,但她猜测应当是那位真正的唐箐。 卫阿宁环顾四周。 周遭三三两两站着身穿劲装的唐门弟子,以及薛青怜同裴不屿。 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周身气度不凡的老太君尤为瞩目。 她小声向身边的少年询问:“那位便是唐门的掌权人老太君?” “花孔雀不是同你说过呢。” 盘腿坐下,谢溯雪手中转着那块黛瓦:“怎么,没记住?” 卫阿宁:“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而已。” 来时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的却是不怎么清楚。 她望着下面格外肃穆的氛围,脸色也不免得有些凝重,“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谢溯雪偏头瞧了眼。 不知众人说到什么,那厢跪在地上的唐箐忽而抽出一把短匕,当着众人的面直直插入胸膛之中。 鲜血溅射到柱面,浓烈血腥味逐渐在室内扩散,连远在屋顶蹲着的他们,都能闻到。 卫阿宁惊讶地捂住了嘴巴,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谢溯雪,“这便是你要带我来看的热闹?” 来前她还不知是什么,但唐箐这么一出操作下来。 莫名让她想到那个大髯壮汉所说的话。 唐箐前辈,应该是被别人误会活物炼傀了吧? 不然一个风评极好、高风亮节前辈,怎么会被逼到要以死明志的地步。 唐门的族规家法也太不近人情了点。 谢溯雪看着她道:“不是你想来看吗。” 堂内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卦,忽而变得乱糟糟的,众人手忙脚乱将倒在血泊中的唐箐扶起。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卫阿宁有些不忍地收回视线,黛眉蹙起,“其实唐箐前辈是被冤枉的呢?” 纵观合欢宗的那起魔气事件,唐箐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受害者的身份。 而且还是受害程度最大的那位。 盯着她的侧脸半晌,谢溯雪移开目光,并不多言。 人族总会时不时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同情心。 这样的同理心,他也要学吗? 思及此,谢溯雪偏头,轻勾唇角:“阿宁师妹,想不想来打个赌?” 他语调懒散,仿佛只是随口提出的建议,尾音轻飘飘落在她耳侧。 卫阿宁顿时来了精神,悄声问道:“可以啊,赌什么?” 她今日就来当一波赛博赌.狗,看谁怕谁。 “就赌……” 谢溯雪倾身看她,垂首低眉:“你口中这位高风亮节的前辈,究竟是不是无辜之人。” 丝丝缕缕干净冷香拂面而过,卫阿宁顿了顿,忽而一笑:“可以啊,那赌约是什么?” “赢了,教学之事一笔勾销,我还把剩下半阙玉佩给你。” 谢溯雪道:“若输了,一辈子都要留在我身边,为我答疑解惑,如何?” * “砰”的一声脆响。 惊散落在窗棂上的雀鸟。 很是少见的,小纸人气得狠砸一下桌面:“我说怎么一直融合不了数据呢!” 它还以为是自己的主脑出现了什么问题,原来谢溯雪给她们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基石碎片,竟然是基石碎片的碎片。 难怪那玉佩内环不知为何缺失一块,当初还真被宿主给说中了…… 相比纸人一脸义愤填膺,卫阿宁则显得格外平静。 “你这个年纪,怎么还坐得住的。” 纸人狐疑地看着她:“一点都不着急?” “着急又有什么用。” 卫阿宁徐徐吹开茶水上面漂着的碎叶,慢慢饮了一口,“着急又不能从他手上拿回另外半块碎片的碎片。” 虽然那天听完谢溯雪的话,自己险些又要给他一巴掌,但她还是很好脾气地忍住了。 “说的也是。” 纸人抚平揉得皱巴巴的手掌:“那你想想,该怎么办。” 卫阿宁杏眸微弯,朝它歪了歪头:“不知道呢小纸,要不你帮我想个办法?” 她已经从一开始的气急败坏,转换成如今的气定神闲。 毕竟同谢溯雪也相处有一段时间了,她多多少少能摸出他的一点脾气。 当初那么爽快就把玉佩送她,若说其中没诈,那是不太可能的。 那股狂喜消失后,她一直在想他会不会留有后手。 眼下,这后手不就来了。 这后手来得,让她徒然生出一种,这才是谢溯雪惯常作风的感觉…… “我哪有什么办法。” 纸人耷拉着脑袋:“我也不过是个柔弱可欺,能被人随手卷成一个纸团的纸人罢了。” 想起在合欢宗时,它独自一纸潜藏在谢溯雪房中,本以为十分妥当,结果还是不慎被谢溯雪发现,揉巴揉巴成一个纸团被丢出窗外。 正好当天还下雨,害得它周身沾满泥水,还是卫阿宁帮它洗了半天才勉强弄干净,然后它也因此失宠,没了软糯的被褥,被打入冰冷冷的桌子冷宫。 “谁怕谁啊,我都应下赌约了,就同那厮对打一下,走着瞧,还能怂了不成?” 放下茶盏,卫阿宁起身往另一处院子走:“在此之前,还是先找师姐问一下,唐箐是怎么回事吧。” 山风微拂,院中竹叶簌簌作响。 院内,薛青怜抬眸注视着门口谁都不让谁的少年男女,疑惑道:“宁宁溯雪,你们这是?” “我看你们相处得也没小青怜口中说得那么差嘛。”裴不屿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句,朝二人竖起拇指。 卫阿宁皮笑肉不笑,凉凉瞥他一眼:“嘴巴不想要了就给我继续讲。” “好的好的,哥怕了,听你的。” 裴不屿迅速在嘴巴处比了个锁上的动作,十分上道地噤声。 竹叶清香都不能卫阿宁抚平在此看到谢溯雪的烦躁心情。 她瞪着他道:“你来找我的师姐干嘛。” 那四个“我的师姐”的字眼咬音极重,似在昭示他不过是一个外人。 谢溯雪眼眉微挑,轻笑一声:“薛师姐也是我的师姐,我有些不懂的问题来请教一下,有什么不对吗。” 说罢,便准备绕过她往里走。 一个抬腿,卫阿宁直接踩上门框挡住去路,下巴朝裴不屿所在的位置一扬。 她抱臂道:“你有什么问题不懂,其实问裴师兄也是一样的呢。” 谢溯雪打的什么主意,旁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 无非就是为了先前的赌约一事。 那天他们都在屋顶,只初初了解个大概,详细情况只有唐门中人以及男女主知道。 裴不屿看着吊儿郎当但嘴巴严实,不去问他,肯定是因为看薛青怜好说话才来的。 谢溯雪眼眸弯弯:“可我不想问花孔雀,就想请教一下薛师姐呢。” …… 听完二人的话后,薛青怜无奈笑笑,“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回忆一下那天的场景,“其实那天老太君还未发话,唐箐深觉自己有损唐门脸面,竟被一介邪祟钻了空子,欲以死明志。” 裴不屿姿态放松,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顺手端起杯茶水来,“还好我们及时拦住才并无大碍,若那短匕再深一些,药王谷的人来了都没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愿自尽也要保存名节。 “前辈确实高风亮节。” 卫阿宁所有所思地点点头:“而且他也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却还要这般证明自己,有些卑微了……” 在她看来,谁主张的这个说法,那就该由那人列举证据。 既然是唐门中人怀疑唐箐有与魔族勾结的动机,那也该由戒律堂去搜寻证据,为何非要受害者自证清白。 况且唐箐在外遭受屈辱,回到故地时极为亲近的家人还要对他这般审判,也着实有些过于不近人情。 “阿宁妹妹说得对,兴许是唐箐前辈着急了。” 裴不屿思索片刻,慢条斯理道:“其实设身处地一下,我也能理解。” “唐箐前辈一向*洁身自好,突逢变故,家人怀疑,万般无奈之下便下意识想着自我证明。” 想了想,卫阿宁随着青年的话点头,也觉得是这么个理。 心中天平倾斜,她看了眼裴不屿,小声道:“我支持我哥。” 人在突逢巨大变哗之时,下意识会做出证明自己的举措。 而唐箐的这个举措,虽有些极端,但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其实问心无愧。 “你们说的是一方面。” 手指在桌面划过,薛青怜扬起秀眉,看向同仇敌忾的二人,“可我怎么都感觉,他的事……好像有些过于碰巧了。” 虽然她一向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但怎么看,都感觉很是碰巧。 修真界能人异士很多,比唐箐厉害的修士数量更是过江之鲤,但魔族却偏偏碰巧选择了唐箐。 在越尘客栈又凑巧有人暗中施展幻术,制造出将其劫走的假象。 而唐箐回蜀地的车队中,又冷不丁地有人暗中驱使梨花妖以幻术迷惑众人,也不知是抱有什么目的。 只是棋差一招,没想到宁宁并不受幻术影响。 这几起事件看似毫无关联,但实则丝丝缕缕,哪里都有这位唐箐前辈涉足的身影。 天底下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谢溯雪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巧合太多的话……” 他偏头,瞥向板着一张小脸的卫阿宁,“可就不是巧合了。” 听着大家的话,卫阿宁表情一滞,不知该如何抉择。 脑袋嗡嗡的,似有两个小人儿在吵架。 代表裴不屿的红衫小人说得有道理,而代表薛青怜的蓝裙小人也很有说服力。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气氛一时变得冷凝,似有股无形的拉力在激烈碰撞、对决。 浮在空中的纸人歪头望向这边一脸纠结的卫阿宁,以及大大咧咧的裴不屿。 又径自打眼瞧了下我自巍然不动的谢溯雪同薛青怜。 若是它的话,与其在这猜测半天,还不如去实地考察一下呢。 纸人小声嘀咕一句:“可你们说这么多,好像也仅仅都只是你们之间的猜测?” 还不如直接去查探一下来的准确呢。 在它话音落下之时,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如芒在背。 纸人毫无防备抬头,却见四道目光齐刷刷投射到自个身上。 它浑身一颤,立马缩起脑袋,趴在少女的肩窝处装晕。 卫阿宁摸摸纸人软软的脑袋,侧脸看它,赞叹道:“小纸,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有时候当局者迷,确实该有个旁观者指点一下。 到底是实践出真知,她怎么把这句话给忘了。 谢溯雪睨了下眼,对上卫阿宁的视线,不过一瞬后移开。 少女神采奕奕,双眸似有灼人光亮,面上盈满恍然大悟的笑意。 与不远处的裴不屿对视一眼,薛青怜扬唇轻笑:“既如此,不若便你们去瞧瞧?” 裴不屿扬了扬手中的通行令,将它抛给卫阿宁,“眼下唐箐正幽禁在思过楼,这是我的通行令,你拿去便可在唐门地界内畅行无阻。” “那我去啦。” 接过令牌,卫阿宁蠢蠢欲动,作势要往思过楼走。 她刚要踏出房门,忽感身侧微风扫过。 是熟悉的干净冷香。 腕间一重,紧接着,灼热的温度隔着绵软衣袖传来。? 卫阿宁表情一滞,下意识回头,瞧见谢溯雪在笑的脸。 他偏过头来,只凝眸瞧着她。 窗外日光打在脸上,将少年带着几分戏谑的俊俏眉眼映得分外清晰。 谢溯雪只轻轻一拉,卫阿宁便往回靠拢,险些撞到他身上。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暗自小声骂了一句:“你个王八蛋,是要摔死我啊?” 头顶传来谢溯雪一贯漫不经心的声音:“薛师姐说,不是你去,是我们去。” 抬眸间,与他垂下的眼对上,却见对方眸中捎带明晃晃的促狭。 卫阿宁握拳:“……” 讨厌鬼! 她唇角上扬,露出个假笑:“行啊,那我们就一、起、去。” 第30章 青石小道蜿蜒,翠海竹影重叠。 徐徐山风至,吹得竹叶簌簌,发出几许沙沙响声。 银镯方才被他握得带上些许温热,卫阿宁撇着嘴,呼呼吹凉那银镯,试图将旁人留下的余温吹去。 她跟在谢溯雪身后,止不住地朝他左右上下勾拳。 奈何前头的人像背后长了眼睛般,在她下一式还未耍完之时,突然开口。 “拳法使得不错,阿宁师妹要不改行去雷光寺?” 谢溯雪脚下一顿,忽而回头看她。 卫阿宁拿眼觑他:“……你闭嘴。” 若是真使得不错,她第一个就拿他开刀。 落叶铺散在地,一层覆着一层,踩上时发出清脆声响。 小道边的灯龛精巧,二人顺着两旁的木质栏杆,拾阶而上。 一声铃铛脆响,卫阿宁下意识仰头。 满目幽绿翠竹中,蜿蜒石道尽头,一座高耸楼阁显现。 谢溯雪:“到了。” 他说完便推开直通露台的升降台,卫阿宁也跟在他身后踏入。 思过楼外头看着一般,但内里环境却比她想象中要来得清幽雅致。 人站在露台处,隐约可见来时的曲折山道,连绵成片的竹海摇晃。 卫阿宁探头望了望。 只听得一片竹叶沙沙声,除此之外,再无杂音。 扶栏边横着一张乌木案几,案边放着几本堆叠整齐的心经,白净宣纸上,是眷写一半的经法内容。 “你们是?” 闻声,二人不约而同地回头。 暗处中,一道人影走至日光下。 蓝衣白靴,身形颀长,面如冠玉。 原本该是双明眸存在之地,被一条醒目黑纱环绕,似白玉中缺失的那一块无暇。 卫阿宁一恍神,霎时明白过来。 面前这位,才是真正的唐箐。 虽是眼盲,但男人却如履平地般坐至案几的另一边,望向来人,“二位不是唐门中人,却有着唐门的通行令,找我所为何事?” 男人浑身上下都是冷色,神色冷峻,薄唇微抿。 表情似有些对外人突然来访,被打扰的不耐。 虽没直接接触到他的眼神,但只简单几个字,便已经充满了她所畏惧的严师气质。 卫阿宁有些紧张,同金鱼吐泡泡般张口又闭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无助抬头看了看身旁的少年。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溯雪偏头望去,无声作唇形道:“好——弱——” “我才没——” 卫阿宁反驳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身侧却突然响起谢溯雪的声音。 谢溯雪:“在下姓裴名不屿,是在外游历的一名偃师,久闻唐箐前辈锻器美名,携同我师妹特地来拜访前辈,取经一二。” 见他毫无心理负担地报出裴不屿的名号,卫阿宁有些傻眼。 还能这般理直气壮的吗? 也太熟练了些。 几刻钟后,望着相谈甚欢的二人,卫阿宁同身侧的纸人对视一眼,各自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阵感慨。 不得不承认,谢溯雪此人,虽然对她嘴巴很毒,但真的很会用那张讨喜的脸来哄骗别人。 即便对面是个瞎子,也能被哄得心花怒放的那种。 “没想到小友在锻器一事上,有这般新颖的见解。” 唐箐唇角微勾,指尖在桌面轻敲:“这以法器分辨人魔气息的构思,我倒是头一回听闻。” 他沏好两杯茶,推至二人面前,“不知小友可否展开,详细说说?” 叶芽在水中缓缓舒展身姿,清苦气息氤氲,满室生香。 白瓷盏中的茶汤呈现出浓郁的黄绿色,卫阿宁伸手的动作微滞,微不可察地轻轻蹙了蹙眉。 她其实不太喜欢喝过于苦涩的浓茶。 谢溯雪五指并拢成拳,拳心在桌上轻叩三下,“此法非我独创,乃是我师妹提出的,我不好僭越做主。” 闻言,卫阿宁端起茶盏的手忽然一顿,有些茫然地瞧他。 她悄悄挪近几分,温言细语的,小小声问道:“你突然提我做什么?” 浅淡甜香迎面而来,无声将他周遭弥漫着涩苦茶味的气息驱散。 谢溯雪垂眼。 日光澄澈,似给她渡上层柔和光晕。 距离得近了,能窥见清光之中的那双眼眸,皆是他的倒影。 收回目光,谢溯雪淡声道:“你那天说的东西,我不太了解,还是你来说比较好。” 虽然不太明白他为何要以此作为话题,但卫阿宁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当初的设想告知唐箐。 往茶炉中重新沏了一遍水,唐箐略微沉吟,点头道:“此法倒是精妙,我可以试着改造一番。” 话毕,他提笔在纸上勾绘,“二位小友,麻烦稍等片刻。” 等待的时间过于无聊,卫阿宁打量着周遭景致,手指摸向茶盏。 虽然平日里不是很爱喝浓茶,但无奈方才话说多了,此刻口中干涩无比,能来点苦茶润润嗓子也行,总好过没有。 一口下去,卫阿宁惊讶地眨了眨眼,垂眸望着手中茶盏。 清润雪梨与甘甜冰糖的气息齐齐在唇舌间流转。 竟不是方才那杯浓茶。 “方才见姑娘似乎不爱喝这苦茶,唐某便重新煮了一遍别的。”唐箐手中笔不停,温声解释,“可合你意?” “谢谢前辈。” 放下茶盏的动作微顿,卫阿宁朝他报以一个浅浅的笑容,“前辈手法甚好,这冰糖雪梨水润喉好喝还不甜,甚合我意。” 唐箐那双眸子虽说是被黑纱蒙住,但她却无端感觉…… 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似乎都逃不过他的眼。 有种全方位被监视的感觉,十分别扭。 寒暄一会儿后,谢溯雪带着她拜别唐箐,回到住所。 正欲离开的脚步却被他制止,卫阿宁疑惑开口:“怎么了?” 暮色渐起,青绿竹林浸润在瑰丽晚霞当中。 “真有意思。” 目光在纸上流转,谢溯雪神色稍愣,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常,“你瞧一下那张纸上的画。” 他将宣纸递给身侧少女。 卫阿宁接过,好奇端详片刻。 竹纤维制成的宣纸雪白光洁,未干的笔痕还带着一股隐约的幽淡墨香。 “看出什么来吗?”谢溯雪随意看了眼画作,反问道。 画作上,锦衣玉貌的娉婷小人随兴起舞,姿态定格在旋身的那一瞬。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这小人儿起舞的气势,不比公孙氏弱。 “跳得很有气势,是我学不到的水平。” 卫阿宁眨眨眼,又不太确定地问道:“不对,这东西你哪来的?” 她能确定,这纸肯定不是方才唐箐给他们画的那张法器改造图。 也不知这家伙是从哪处拾来的。 “心经里夹的,看着挺宝贝的,我顺手就拿了。” 拨了拨额上散乱的发,谢溯雪随口道:“有什么问题吗?” 卫阿宁:“……” 问题好大,并且槽多无口。 你这随手乱拿东西的臭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风起,鼻尖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甜腻香气时,卫阿宁表情微滞。 这纸上…… 怎么会有淡青身上的那股味道? * 子时三刻,月上枝头。 竹影斑驳婆娑,细长竹叶铺开满目银霜。 栈道旁,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叶轻响,灌木丛后忽探出道粉裙白衫的身影。 卫阿宁提裙往前走了段距离,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后头传来声响。 她又无奈钻进灌木丛中,将眼帘半阖、快要睡着的谢溯雪拽出来,“你快些成不成,这位小谢师兄。” 赌不赌约的,已经不重要了。 眼下重要的是弄清这思过楼内的唐箐,是不是又如合欢宗那般,被魔族给掉包了。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呼呼风声中,思过楼不似白日中见的静谧,反而在月色的映照下,多了几分诡魅。 屏住呼吸,卫阿宁抽出乌剑,在谢溯雪的指导下轻巧插.入门缝中,慢慢将门闩往右边移。 冷风穿堂而入,她长呼一口气,继而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冷汗。 白天经由升降梯而上,还未曾见过一楼内的景致。 此刻层层叠叠的白纱自天花板垂落,烛火幽微,映得壁上白纱薄透的倒影摇晃,似张牙舞爪的魑魅。 卫阿宁跟在谢溯雪身旁,抬眼环顾四周。 白日里她没仔细瞧,此刻倒是发现了些奇怪的地方。 譬如柔软白纱上,描绘着好几位身姿窈窕的美丽女郎。 画中女郎翩然起舞,如银霜的月光投落至纱上,氤氲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有冷风拂过时,白纱轻晃,女郎们的水色裙摆翩跹,宛若几只轻盈的蝶。 画面很美,但卫阿宁却无端感觉…… 白纱浮动,烛火明灭摇晃时,周遭像极了陷入一场觥筹交错、人影重重的宴会。 整个楼阁似乎都回荡起女郎们轻快的笑声。 “嘻嘻——嘻嘻嘻——” “是,你吗——?” “来——来找我玩吧——” 湿冷的风拂面而过,惊得人寒毛直竖。 卫阿宁的冷汗已然落下,贴身小衣湿透。 似有一瞬间,纱中的女郎忽然转头,直直朝她所在的位置投来嫣然一笑。 她们…… 是在朝她笑? 这个念头一出,惊惧就宛若藤蔓般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延展开来。 瞳仁猛地缩小,卫阿宁下意识抓紧了身侧人的臂弯,呼吸急促,“……谢溯雪。” “放轻松。” 脑海霎时回想起一万种放松的办法,她赶紧照做。 闭眼,缓缓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呼出。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卫阿宁再次抬眸时,眼前依然是那些不变的白纱。 画作上,女郎们笑靥如花,姿势定格在起舞的那一瞬。 长呼一口气,卫阿宁揉了一把僵硬的脸颊。 笑得很漂亮,但拜托下次不要朝她笑好不好。 她胆子不大,真的会被吓死的。 臂弯处的布料被少女拽得皱巴,谢溯雪偏头,垂眸瞥她:“紧张?” 纤长睫羽遮住了他一半的眼瞳,余下半截在烛火之下显得雾蒙蒙的,让人看不真切。 “没有很紧张……” 卫阿宁手中松了些力道,但没有放开。 她喃喃道:“只是这里的环境,给我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阴森森的,极为压抑,好似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但一早就同谢溯雪约好晚上趁机来调查一下,卫阿宁不想在此刻露了怯。 她稍微挺直了腰,只是眼帘半垂,眼睛直直盯着裙摆处时不时露出的鞋尖上。 眼角余光捕捉到少女脊背极轻极浅的颤抖幅度,谢溯雪无声笑笑。 他腕骨轻移,指腹搭上腰间黑刀。 没有半分迟疑,刀锋斩断轻柔白纱,纱料坠落于地,压在烛台之上。 星星点点的火花蔓延,转瞬间将白纱点燃。 “还会不舒服吗?” 收刀,谢溯雪弯眸,注视她发间重新渡上鲜妍色彩的发饰。 他随手将刀往后甩了一下,淡声道:“不过都是些心理暗示罢了。” 卫阿宁晃晃脑袋,反应过来后朝他比了个拇指,声情并茂道:“小谢师兄就是最棒的!” 果然,一切的恐惧还是来源于火力不足。 若她也如谢溯雪这般武力高超,还用得着被区区白纱给吓到吗。 无人注意之际,火光平息,昏沉沉的月光透过竹窗照入,洒下一片如银水色。 水色鼓囊鼓囊的,边缘呈现出锯齿般的形状,内里似有…… 活物耸动。 30-40 第31章 “阿宁师妹的嘴巴很甜。” 谢溯雪踏着月光,缓缓前行。 指尖轻轻捻碎一抹烧成灰烬的白纱,他随口道:“可惜的是,谢某并不知她是否心口如一。” “当然是真心的,至少你师妹的信誉度……” 卫阿宁搅着腰间玉环绶带,不满抿唇:“可是要比某位小师兄好得多。” 思过楼外头看着不大,但里头的楼层却如迷宫般曲折回旋。 也幸得前头有个人形自走雷达,若是放任她一个人,在这绕到昏迷都不一定能绕得进内部。 白衣少年手起刀落,二人所过之处的白纱尽数砍落。 甚是还十分贴心地将凌乱布料卷成一团,清扫出一条不碍人行走的道路来。 刀锋挥过,引起微风拂面,卫阿宁盯着他的背影,思绪不由得有些放空。 作为猎魔世家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去查探谢溯雪的资料并不难。 谢溯雪母亲早逝,父亲是上一任的谢家家主谢棠溪。 六岁时,曾独自一人一刀入魔窟试炼。 十五岁在外游历,诛杀殆尽几十只接近上玄境的魔族,并且毫发无损。 后来似乎出现一些问题,为修身养性,谢家便让他以交换生的身份来到合欢宗修习。 明面上能知道的就这些,再多的,却是没有了。 过往她只知道谢溯雪很厉害,可这厉害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成长,她好似一概不知。 在越尘客栈时,卫阿宁好几次听到旁人明里暗里对他的夸赞。 话里话外,无非都是觉得谢溯雪少年英才,日后定能成为最厉害的猎魔师,诛杀殆尽世间最后一只魔,解除危机,还修真界宁静云云,是最好用的一把刀。 只是在她听来,总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人不该被当作物品来使用的。 “想什么呢。” 察觉到身后人的走神,谢溯雪奇怪地看向她,“看路。” 卫阿宁嘴巴一扁,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会看路的。” 她就不该思维发散,想那么多。 本人都不介意,她还替他介怀个什么劲。 越往深处走,气氛越是阴森黏稠。 长廊里的灯盏连绵成片,明明灭灭的烛火摇曳,勉强照亮墙上物什。 目光触及在两侧色彩绚丽的壁画时,卫阿宁眼眸微眯,伸手拉住谢溯雪,“等等,这里好像有东西。” 壁画上,沟壑嶙峋,峦川起伏。 大漠之中,一汪明亮碧泉流淌,朵朵金莲绽放,神女们结伴成群,赤足蹑过水泽。 这处出现的壁画风格与唐门风貌格格不入,卫阿宁不免的又走近了些观察。 飘带飞舞,青红丝帛勾勒出伎舞旋转的轨道,婀娜多姿的神女们手持四弦琵琶与笛箫,敛眸低眉,信手弹奏间妙音天成。 有那么一瞬间,耳边余音绕梁,仿佛置身于浓墨重彩的宫阙之中。 “看出些什么来了?” 耳畔忽而传来熟悉声响。 身后清淡冷香袭来,卫阿宁回过神,偏头看向身侧的谢溯雪。 她并未多言,只是伸手用力在神女红色的臂环上擦了一下。 干涸的暗红颜料覆盖在白皙单薄的皮肤之上,显得格外突兀。 卫阿宁将手递至谢溯雪面前,“你闻闻。” 虽是不明所以,但谢溯雪还是乖乖俯身,就着她递来的手指轻轻嗅探。 淡淡血味儿涌入鼻腔,似乎勾起一丝久远的记忆。 谢溯雪垂下长睫。 暗中窥视的魔群蠢蠢欲动,中央一道稚嫩身影鲜血淋漓,滴滴答答的腥红落下,浸染层层剔透白雪。 陌生的场景一闪而过,谢溯雪不适蹙眉,但还是认真为她解释:“是血,而且还是人血。” 潮热鼻息喷在指盖上凝成一层薄薄的水雾,卫阿宁收回手,指腹捻去那层水光,“我以为是我会错意了,看来并没有猜错。” 她转身,凝神注视那占据壁画多数空间的神女,“没想到这幅神女献舞画,竟是用血调成的颜料。” 看这略显黯淡的色泽,壁画不像是新近画的,反而有些年头。 人族做不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那便是只有一个可能了…… 这蜀地唐门,可能同合欢宗那般,早已混进魔族。 而且比合欢宗的时间还要早。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画上描绘的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从怀中掏出那张宣纸,卫阿宁对比了一下,神色一凛。 这纸上的小人,正是壁画中的神女缩小版。 “小谢师兄,这画不就是……” 卫阿宁正欲开口,却在转身时看到谢溯雪略显失神的表情。 她还未见过他这般恍惚的时候,便关切问道:“嗯?你怎么了?” “没什么。”收拾好多余思绪,谢溯雪随口应道。 银色月光如影随形,始终透过竹窗洒落,在二人身后拖成两道长长的倒影。 融在月色中的墨影悄无声息,以一种诡谲扭曲的姿势缓慢爬行,欲渗进那片淡粉裙摆。 余光瞥到地下扭曲的黑影,谢溯雪腕骨轻抬。 黑刀霎时以肉眼不可看清的速度,将其钉在那抹如水般的月光之中。 “滋滋”的腐蚀声响起,转瞬间将那方黑影所在的地板腐蚀透彻,成了一个空洞。 谢溯雪拾起黑刀:“是影魔。” “这……” 卫阿宁有些惊魂未定地捂紧胸口。 只是她也想不到,这魔物竟如此嚣张。 思过楼怎么说也是位于蜀地唐门的地界内,受护宗大阵庇护,这魔物出现的时机实在蹊跷。 眸光移至壁画上的美丽神女时,谢溯雪嘴角轻勾。 他歪头看向卫阿宁,面上带着招牌的乖巧笑容,“阿宁师妹。”? 这时候叫她,准没好事。 卫阿宁十分警觉地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这么警惕的话,就没意思了。” 修长五指搭上壁画中的某朵金莲,谢溯雪眼眸弯弯,“给你看个好玩的,可好?” 不好。 一点都不好。 卫阿宁还没来得及拉下那只手,谢溯雪便笑吟吟地握拳,灵力化作冲劲,震碎壁画。 霎时间,如墨汁般的黑流淌而下,迅速席卷了整条长廊,吞噬掉最后一丝光芒。 隔着绵软衣袖,手腕被用力一握。 源源不断的温热透过布料传来,卫阿宁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了些。 “不想迷失在此处的话就抓紧我。” 少年一贯清亮散漫的嗓音从身侧传来,似泠泠玉环轻敲,环绕在耳侧。 虽是一如既往地不好听,但却微妙妥帖抚平她心中先前的那点不安。 卫阿宁稍微放松了些心情,等待眼前的黑暗消散。 风中携带潮湿水汽,几滴水露浸湿睫羽,她长睫轻颤,脸颊被风吹得微凉。 再睁眼时,视野中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天青水静,山寂林深。 百尺瀑布自顶点垂落,疑似银河倒挂,却是一番悬停模样。 无数绮彩华光聚拢,谢溯雪就站在身旁,卫阿宁好奇端详了一会儿。 他们此刻正立于一处静止瀑布不远处的石头上,周遭是茫茫不见边际的水域。 似发现有生人靠近,水中野鹤迈开修长的腿,朝二人所在之处悠然走来。 野鹤乖巧亲人,羽毛洁白顺滑,卫阿宁忍不住凑近,想再端详几分。 野鹤长得可爱,卫阿宁那缩在袖中、想投喂的手已然蠢蠢欲动。 “最好不要乱动。” 谢溯雪淡声:“唐门极擅机关暗器,奇门遁甲。” 身体僵硬一瞬,卫阿宁自然也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遂悻悻收回手:“那我们方才看的壁画,也是其中的一种吗?” “是。”谢溯雪抽刀,断开瀑布一半的水幕。 如水墨般的瀑布被横斩一刀,裂开一处缝隙,露出里头的石洞来。 卫阿宁:“……?” 刚刚不是还跟她说别乱动,怎么自个就开始动上了呢? 她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双标。” 谢溯雪正低头擦拭刀尖水痕,闻言浅浅扫了她一眼,“因为我懂此处的八门。” 他很轻很轻地笑了笑:“阿宁师妹大概上学时又在走神吧。” 在合欢宗上这种理论课程时,他就已经见过不下数十次她走神的模样。 懒散低沉的笑声传至耳边,卫阿宁耳根微烫,仿佛被人点穿她上学摸鱼的事情。 “谁说我不知道,我都清楚的好不好。”卫阿宁弱弱反驳,复而自言自语道:“什么什么生,什么什么死来着?” 她其实不知八门是什么。 但隐隐听过旁的师哥师姐说过奇门遁甲,生门死门她知晓,只是除此以外的其他六门,就一概不知了。 谢溯雪闭了闭眼:“休生伤杜,景死惊开。” 卫阿宁眨巴眨巴眼:“小谢师兄真厉害呢,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余光瞥至浅粉与皎白层叠袖口中、紧握的手时,卫阿宁眼波一转,举起那双相握的手:“那你上学时,也在走神?” 随后十分戏谑地朝他笑道:“夫子在传授世俗课时,也教你这般死死握着女孩子的手腕么?” 视线移至二人相握的手,谢溯雪薄唇微抿:“没有。” 夫子只会教他屠魔技巧,并不会教授这些世俗课。 被握住的右手柔软纤细,露出一小截宛若白瓷的小臂。 谢溯雪松了些力道,那只柔荑便如泥鳅般迅速从掌中溜走。 “好疼。” 卫阿宁嘴巴扁扁的。 瞧着腕间的一圈红痕,她轻揉过皮肤上的红,随口抱怨道:“你吃什么长的,高就不说了,力气也这么大。” 少女纤瘦白净的手腕上,出现一圈明显的薄红,全然是他拘下的痕迹。 视线于红痕中巡睃而过,谢溯雪神情未变,眸光却是略沉了些。 他长睫垂落,遮住那点莫名的情绪,“抱歉,一时忘了。” 下次不会那么用力了。 “若是奇门八甲,找出生门就可以出去了吧?” 卫阿宁偏头,手试探性往石洞内指着:“那儿便是生门?” 水幕大敞,洞内幽暗窄小,露出的空间勉强够两人并行。 “不是。”谢溯雪侧目打量了会儿,“那是开门。” “那就是进了开门,找到生门就能出去了。”卫阿宁正欲迈开腿时,却无端被谢溯雪拉住。 她疑惑回头:“不走吗?” “要走,但不是这样走。” 谢溯雪凝神瞥了会儿洞门,随即转身朝她伸出手:“拉着。” 拉着? 是要她继续牵他的手吗? 卫阿宁茫然垂眸,视线落在谢溯雪伸出的手掌。 指骨修长,掌纹脉络清晰,常年握刀的关节处有层不薄的茧。 但不可否认,这是双很漂亮的手。 她复而抬头轻声问:“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拉着走呢。” “照做就是了。” 谢溯雪懒懒瞧了她一眼,“你若想自己走也可以。” 他往前抛出一粒石子,“下场么,就同这石子一样。” 石子入水即溶,连落水声响都没有传出。 卫阿宁沉默片刻,随即将手搭上他伸出的掌心。 谢溯雪反手握住,将她整个人凌空提起,扛在肩上。 眼前的景象霎时天旋地转,天在下,地在上。 乌发凌乱垂落,脑袋垂在他身体与手臂之间,卫阿宁茫然一瞬后伸手死死抓住他的后背,生怕自己掉下去。 她吓得惊叫:“谢溯雪!!” 扛就扛吧,但是能不能事先给她一个心理准备。 这样子突然天翻地覆,真的很吓人! 正在水草间踱步的野鹤群被这声尖叫镇住,怔愣片刻后迅速展开羽翼,直直飞上云间。 周遭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纷纷探出头来,注视着来人。 动物虽不通人性,但卫阿宁还是捂住了脸。 长这么大,她还没试过这般被人拦腰扛起的情况。 好丢人。 她身体扭了扭,用力拍了一把他后腰,“快点放我下来!” “扛着省事。” 谢溯雪语气平淡,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何不妥。 他手上一紧,恫吓道:“别乱动,再乱动,我就要打你了。” 少年话中意思不似作假,卫阿宁僵直了身子,不敢乱动。 腿上的手还威胁般圈紧了些,他要打的位置不言而喻。 “你!你……”卫阿宁羞得结巴。 你这个流氓!!! 也幸得谢溯雪速度快,不过几息的功夫便越过水面,来至石洞门口,不然她都能被颠吐了。 二人迅速往洞内更深处走进,只是越往深处走,洞内也愈发变得逼仄潮湿。 以致于他们从并肩而行的状态变成了一前一后地走。 洞中阴暗无光,卫阿宁捏了个火诀,点燃在长廊处顺手淘来的蜡烛。 点点红芒在幽暗处一闪而过,似密林中蛰伏潜藏的野兽。 卫阿宁霎时脚下一顿。 烛火昏黄黯淡,只能照亮附近几尺左右的距离,她看不清更远处的地方,却莫名感觉到一阵心悸。 尤其是谢溯雪在旁边还安安静静的,也一直不说话。 卫阿宁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试图没话找话:“小谢师兄,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呀?” 空气清凌凌的,宛若霜雪融化后的味道,有股沁人心脾的冷寂。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慢慢放大,有些安静得瘆人。 “不对劲的地方?” 谢溯雪无所谓地伸了伸懒腰:“有吗,你想多了。” 穿过一处更为窄小的空隙,前方隐约有光亮透出。 卫阿宁顺势望去,却屏住了呼吸,一时失神。 天色已晚,絮雪纷扬。 弯如镰刀的朔月与茫茫雪色谣相映衬,晃得人眼花。 地面上躺着一团暗影。 那是个面色苍白的小孩,乌发圆眸,薄嘴唇,身上只穿着一件湿漉漉的单薄短衫,连四肢都盖不住。 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青紫,小小的身子几乎都要被眼前的雪色融入。 一头路过的雪狼低*头嗅了嗅,似发现晚餐般眼睛骤然冒光,而后一口叼住他的右手。 大抵是没发现他们,雪狼此刻慢悠悠地往后拖,颇有几分闲情雅趣。 好大的雪狼! 卫阿宁讶然瞪大了双眼,才勉强没将口中惊呼喊出。 她不知这个孩子从何而来,又为何沦落于此,被野兽叼食,但绝不能让雪狼把他给拖走。 这么小的孩子,沦落到狼口中,后果不堪设想。 她迅速抽出乌剑,几式剑招下来,雪狼被凌厉剑式吓到,灰溜溜夹着尾巴往雪原更深处逃走。 收剑回鞘,卫阿宁蹲下.身来。 离得近了,血气味更重。 她慢慢拨开他额上被雪水浸湿的乌发。 待看清男孩的模样后,卫阿宁倒吸一口冷气。 熟悉的轮廓与眉眼,更别提他那标志性的红流苏耳坠,与颊边一颗浅浅的小痣。 毋庸置疑,眼前这个孩子,就是儿时的谢溯雪。 卫阿宁蓦地仰头,看向距离不远的谢溯雪。 “瞧我做什么。” 谢溯雪唇角轻勾,同男孩一般无二的眉眼微微上扬,“人是你救的,你自己决定。” 卫阿宁被他理直气壮的话打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浑不在意的反应也让她有些疑惑。 他不知道这是他自己? 卫阿宁又细细打量他几眼。 看样子,谢溯雪好像真的不知道。 可是…… 怎么会有人记不清自己小时候长相的呢? 总不能是失忆了吧? 来不及深思,卫阿宁只得尽力在不移动伤口的同时,小心翼翼男孩扶起。 猛兽咬合间所造成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再不处理的话,这孩子的手恐怕要废掉。 望着他手臂鲜血横流,染红身下细雪的模样,卫阿宁嘴唇紧抿,黛眉拧作一团。 那张惯常能言会道、哄人开心的嘴巴,却在此刻吐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直到最后,卫阿宁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了小朋友,姐姐帮你把大狼赶跑了,现在是安全的。” 如果她没猜错,这个孩子应当是六岁出头、正处于入魔窟试炼时期的谢溯雪。 听见有人出声,原本阖着眼帘的男孩长睫微颤,慢慢睁开双眼。 一双好看的瞳仁目无焦距,只怔愣地注视来人。 “……姐,姐姐?” 他的声音沙哑粗粝,像是在砂纸上打磨过,全然没有长大后的清亮。 小孩表情木然,不说别的也不喊痛,只一直安静地靠在她臂弯处,卫阿宁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从储物镯中掏出件厚实大氅披在他身上,挡住外头的雪花,“这样子还会冷吗?” 男孩摇了摇头,长睫忽眨忽眨的:“不,不冷的。” 卫阿宁手上动作不停。 她慢慢往伤口处撒上药粉,柔声安抚:“我动作会很轻很轻,不疼的。” 想了想,又将空着的那只手递给他,“若疼了,便抓紧我。” “谢……谢谢,姐姐,你人真好。” 五指小心翼翼搭上她的手,男孩乖巧垂眸,羽睫簌簌轻颤:“我不,不怕疼,的。” 直到伤口不再往外渗出鲜血,卫阿宁这才撕下裙摆内一片干净的内衬替男孩包扎伤口。 天寒地冻,孩子身上的短衫粗粝磨人,毫无避寒作用。 他肤色过于苍白,也过于瘦了,看起来就是一幅营养不良的模样。 腕骨细细的,仿佛只要卫阿宁轻轻一动,便能折断。 除了被雪狼咬伤的地方之外,她方才处理伤口时还注意到,短衫之下的皮肤亦是有不少陈年旧伤。 数量之多,触目惊心。 看得她眉心突突地跳,垂在身侧的双手也不自觉紧握成拳。 对于卫阿宁的举措,谢溯雪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居高临下的,目视少女谨慎中又显得格外生疏的动作。 身上的颜色一时激昂,一时消沉,变幻多端。 她大抵很少给旁人处理伤口,也不知道雪狼的尖牙含有毒素。 被咬之人若不用刀事先剜出沾有毒素的皮肉,贸然包扎的话,那整条手臂都不能要了。 她大概也不知道,那孩子垂在身侧的手,五指微蜷,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战栗。 那是兴奋的表现。 一点点收回目光,谢溯雪扬唇,无声笑笑。 这种无谓的、毫无杂念的善意。 真是…… 令人看着心烦啊。 似有所感,卫阿宁抬头,看向身旁居高睥睨的谢溯雪。 溶溶月色下,雪光晃眼,映亮他半张疏朗的脸庞。 与平日里散漫的表情不同,此刻谢溯雪的神态显得格外冷淡。 她不太明白,却能感受得出。 他似乎在嫌她多管闲事。 可…… 卫阿宁咬了咬下唇。 这孩子再不得到妥善医治的话,一定会死的。 不过几息间,细软内衬迅速被血浸湿,男孩的面色更加苍白,嘴唇都起了皱。 卫阿宁心神一震,忙道:“小谢师兄,你……” 能不能帮我把他扶起来,带到医馆…… 刚到嘴巴的话,在触及到他毫无反应的眸光时,又被她咽了下去。 “你知道吗,你很麻烦。” 谢溯雪转了转手腕,语气淡淡。 他蹲下.身,静静看着依偎在她怀中的小孩,冷声道:“不想死就忍着。” 用力撕开方才缠在上面的内衬,他一手执刀,一手握着那条细细的手臂。 刀锋锐利,快且稳地割去已然泛紫开始溃烂的皮肉。 卫阿宁眉心一跳,不忍地别开眼,下意识用手挡住男孩的眼睛。 她还是高估自己了。 本以为在先前在入梦引幻觉中见过谢溯雪剔肉喂鸟的场景能脱敏,但入梦引效果散去,她也就慢慢淡忘了那幅场景。 此刻重现,竟是有几分胆战心惊。 小孩额头顿时冒出几滴豆大冷汗。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喊一声痛,只是死死咬住嘴唇。 整个处理过程快得似水珠没入湖面,并未泛起一丝涟漪。 若不是那染血的内衬还搁置在她怀中,卫阿宁甚至感觉…… 方才是自己被这雪光晃得出现幻觉。 “看好他,我去别处看看。” 谢溯雪起身,收回刀。 他上前几步,借着松林枝桠腾跃而起。 空中水汽充沛,寒风夹杂着雪粒呼啸。 在半空中短暂停滞一会儿后,谢溯雪轻啧一声。 密不透风的松林外,是看不到尽头的风暴团,挟杂着拇指粗的冰粒。 脚下轻点,他持刀劈开一棵松木,掌下用力,将其送往风暴团。 雪松木还未靠近风团边缘,便立即被撕成碎片,风团耸动,几道风刃迅速从中钻出,朝着松木来处袭来。 侧身躲开风刃,谢溯雪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漆黑如墨的风暴团。 此方八门竟偷偷掩藏着一层高深幻术,而幻术又反过来遮挡住了生门…… 真是好手段。 随意甩了甩刃身的木屑,谢溯雪撤去身上捏的浮空诀,转身落地。 银簪束起的马尾在空中划开一道轻盈的弧度,他将黑刀收入鞘中。 谢溯雪垂眸,望着卫阿宁道:“如果你不耽误这半炷香的时间,我们已经离开此处了。” 他话音刚落,晶莹细雪忽而化作拳头大小的冰雹,远处群山震颤,缓慢移动。 地底下发出似大型机械齿轮转动时的声响。 地面剧烈晃动,卫阿宁下意识护住怀中孩子的脑袋。 “对不起啊小谢师兄,是我连累你了。” 说到最后,她胸腔中涌起涩然的郁闷,小小声地反驳一句:“可我不能见死不救的。” 第32章 “自己都顾不上,还想着别人。” 望着她怀中的孩子,谢溯雪低低嗤笑了一下。 下一刻熟稔执刀,破开一块疾来的硬冰。 天色昏沉,风雪渐大,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所有能指明方向的标识物全都盖住。 “我们找个能避雪的安全地方躲躲吧。” 迎着狂风,卫阿宁护好身后小孩,勉强站直了身,“等风雪停了,我们就去找生门标识。” 按照目前下的雪量,不消半个时辰,就得把他们给埋进雪原,同冰层内的动植物标本长眠。 她虽对八门不熟悉,但师哥师姐们却告诉过她。 唐门的奇门遁甲虽里头机关重重,危险丛生,但生门的标识却很是特殊。 找出生门标识即可走出阵法。 可是现在天色太差,风雪把方向感都给打乱了。 “找不到了。” 谢溯雪拉着她轻巧避开一块迎面而来的石子。 他好看的眉轻蹙,神色也有些凝重,“此处八门叠加了幻术,盖住了生门标识。” 啊? 卫阿宁懵了一瞬。 搁这玩套娃呢? 可唐箐又怎么会幻术的…… 卫阿宁在储物镯里探了半刻钟,也没找到有什么东西是有破解幻术作用的。 她瞧了眼立在原地不动的谢溯雪,小声问道:“我不会解幻术,你会吗?” “巧了。” 谢溯雪斜斜瞥了她一眼。 在少女满怀期待的眼神中,他唇角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花孔雀会,我不会。” 隔空瞪了他一眼,卫阿宁抱着胳膊,径自偏头打量起周遭的环境来。 远处峰峦如聚,乌云遮天蔽日,夜幕快速落下,严严实实遮挡住了日光。 四周的雪越下越大,可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冷意。 周身似有股无形的屏障,隔开一切霜雪。 与之相反的,男孩的面色却是愈发苍白,长且翘的眉毛挂满雪花,嘴唇被冻得发紫。 “你,你你,你没事吧!” 卫阿宁手足无措,忙塞了个手炉给他,将他散开的氅衣又拢紧了几分。 蓦地,风雪骤停,所有的风雪似静止般停滞在空中。 雪花上面晶莹的棱角清晰可辨,连无形的风都化作了有形。 卫阿宁同谢溯雪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相同的警惕之意。 轻微的步伐声从后方传来,她鼻尖微动,嗅到一股熟悉的……甜腻香气。 卫阿宁猛地转过身。 在满目的雪白与幽夜中,一团异常的红雾聚拢,点点光斑往外,凝聚成一道模糊身影。 雾中的人儿静立,光点散去,露出雾气底下人的面容。 螓首蛾眉,肤白如冰,剔透似玉,神圣高洁。 赫然是他们方才在壁画中见到的神女模样。 随之而来的,便是某种极其阴寒的气息,如海潮般淹没所有景物,激得人心神不定。 卫阿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她瞳孔紧缩,心脏不听使唤般,怦怦直跳。 那是人族在面对极度危险的生物时,才会下意识做出的警惕反应。 卫阿宁望了眼身旁依旧淡然自若的谢溯雪。 “是只接近上玄境的魔物。” 谢溯雪执刀上前一步,“不过她似乎还在沉睡,若是没醒的话,我们倒不必在意。” 卫阿宁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话,心情似过山车一般,紧了又紧。 神女眉眼轻阖,似沉眠于梦境当中,然而下一刻,周身的皮肤剧烈晶体化。 不过瞬息间,身形飞速窜升到十几丈高。 她蓦地睁开眼,如覆霜雪的洁白长睫下,一双墨红的瞳孔径直对上三人视线。 卫阿宁抿了抿嘴唇,沉默护好男孩,看了身侧的人一眼。 谢溯雪微笑:“……可以当没听见吗?” 你说呢! 这魔这么大,让她怎么当作没看见! 巨大的神女伸出手,晶体化的指尖轻移,威压汇聚,周身顷刻间朝外飞出几道无形的气刃。 谢溯雪忙拉着卫阿宁往身侧一躲。 气刃速度极快,即便拉着她躲开的反应也足够迅速,可仍旧被割断了几片雪白袍角。 “你受伤了!” 卫阿宁惊讶望着护在自己身上的谢溯雪。 他如玉般的颊边,很是突兀地出现两道细小血痕,正在缓缓往外渗出血珠,滴落在她额头处。 谢溯雪不甚在意地擦去脸上血珠,“无事。” 余光瞥至那仍旧呆怔在原地的小孩,谢溯雪长眉微拧,起身将他推至卫阿宁怀中。 “既是你救的,那便护好他,上玄境魔物不是你能应对的。” “你就在此处,我去对付那只魔物。” 言毕,谢溯雪纵身跃起。 一瞬风起,扬起几缕乌黑发丝。 卫阿宁握紧手中剑柄,眸光久久凝在他身上,心绪微乱。 只是无论少年的刀再怎么快,那巨魔似乎都能快他一步,在落下致命伤之前躲过。 气团夹杂着烈焰冰屑炸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如流星拖尾般从高空中直直坠落下来。 手腕微转,卫阿宁握紧剑柄,反手劈开一道疾驰而来的气刃。 她一边护着儿时的谢溯雪,一边对抗着那时不时从不同方向袭来的风刃,不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再一次挥剑挡住风刃时,衣袖却被人拉住,卫阿宁茫然回头。 “姐姐。” 瞧着那只魔物,男孩无甚表情的面容忽而多出些情绪。 他朝卫阿宁轻轻摇了摇头,“你打不过的,把你的武器给我吧。” 见她不语,他又乖声道:“给我吧,姐姐。” 不远处的谢溯雪从空中慢慢落下。 他蹙着眉,表情也不是很好看。 竟是伤不了这只魔物…… 听着男孩的话,谢溯雪神色莫名。 他拦在卫阿宁面前,将黑刀插在冰面上,“用我的。” 黑刀直挺挺地立在冰上,刀尖没入雪地,溅起点点冰屑。 “谢谢。” 男孩安静地朝他们勾起一个乖巧的笑。 他熟练握着只比自己矮一头的黑刀,虎口收紧,不急不缓,径自朝前走去。 却在下一刻身形微顿,刀光乍现。 小小的身子在巨魔身上熟练地穿梭、跳跃、躲避,即便气刃穿过他的肩胛骨,也未见他面色有异。 就好像此前他已经历无数次这样凶险的情况一般。 在寻到机会时,男孩跃过一处凸起的平台,手中黑刀锋刃狠狠划过巨魔脖颈,飙出濛濛血雾。 刀法凶狠而迅疾,难以用肉眼抓捕。 卫阿宁头一回见到谢溯雪儿时这般狠厉迅捷的刀法,同长大后的闲庭信步全然不同。 没了那些飘逸且迅疾的姿势,好似被逼到绝境般,只为了活下去。 “谢……” 卫阿宁话音未落,停滞在空中的霜雪突然如潮水般褪去。 眼前的雪原逐渐涣散分解,重组成新的画面。 刺目雪光消失不见,卫阿宁不自觉眨眨眼,脚下却猛地一空,坠入一片日光和煦、开阔无比的万丈高空。 “啊啊啊啊——哇!!!” 下坠的速度极快,似乎没个尽头。 衣摆被风吹得似灌满风的球,狠狠抽打在脸上,卫阿宁在狂风中努力睁开眼,两指作诀。 灵力在空中划过,勉强减缓了飞速下落的势头,让她朝野外的一处溪流中扎去。 曦光初露,晴空如洗。 从水中爬出,卫阿宁捏了个诀,烘干身上水汽。 抬头环顾四周,周遭却无那俩一大一小的熟悉身影。 “小师兄?小谢师兄?谢溯雪?” 她低低喊了几句,却并未见回应。 奇怪,人掉到哪里去了。 微凉晨风中隐隐送来一丝爆竹独有的硝烟气味,卫阿宁顺着山路往下走。 在小道旁浓绿苍翠的灌木丛中,看到一片熟悉的衣角。 “谢溯雪!” 面上喜色难以自禁,她忙提起裙摆跑去,将那灌木拨开,把人拉出。 只是…… 卫阿宁同里头的小孩面面相觑。 是小时候的谢溯雪,并非是长大后的。 眼睛乌润,发间沾满了碎草屑,乱糟糟的,身上穿着件皱巴巴的白色短衫。 可最令人移不开眼的,却是他那一黑一红的异色瞳。 黑瞳纯净澄澈,红瞳夺目璀璨,里头似有流光萦绕。 被她这般直勾勾地瞧着,男孩毫无寻常稚童般被吓到的表情,只是迟缓地眨了下眼,安静看着她。 卫阿宁感觉自己陷入了个死胡同。 幻术遮蔽了生门,生门标识又藏在幻术中,若不破了这幻术,定然是出不去的。 难不成这幻境是同谢溯雪有关的? 她尝试思考,然而思考失败。 这该死的唐箐,究竟想做些什么。 “姐姐。” 男孩乖巧地望着她,似发现什么新奇的好玩事物一般,长且翘的睫毛簌簌轻颤,“你居然没死。” 卫阿宁:“……” 很好,一如既往的谢氏风格。 原来那家伙是从小就这么欠收拾的吗! 她嘴角抽了抽,“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死在雪原了?” “因为,那个时候,你被气刃穿心而过。” 男孩眼帘微垂,思考片刻后抬头,唇边弯起她熟悉的上扬弧度,“人没有心,是会死的。” 卫阿宁抿唇,心下不解。 她那时并没有被气刃穿心,难不成是幻术施加在他身上而造成的假象? 可小孩眼瞳乌润润的,表情单纯又认真。 好像真的只是陈诉自己原先的所见所闻,并非刻意。 不过说话一板一眼的,倒像个小ai同学一般。 疑团太多了。 “你好厉害,知道的东西好多。” 卫阿宁眼珠滴溜溜地转,轻声诱哄道:“那我问问你,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郦城郊外。” 郦城? 卫阿宁眉梢轻蹙,有些疑惑。 她依稀记得,郦城好像已经不在了。 据说是一夜之间消失的,谁也不知整座城的人去了哪里,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仿佛整座城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连青棠联盟派出最顶尖的修士,都查不出郦城为何一夜消失的缘由。 思来想去也无果,卫阿宁索性放弃。 她伸手,把小孩发间的碎叶片捡拂去。 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卫阿宁这才发现,小孩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脸颊脏兮兮的,耳朵上方的头发不知被什么东西粘黏成一片,裸露在短衫外面的皮肤亦是青青紫紫的。 卫阿宁心中一紧,“你怎么了?” “我没……” 话音未落,男孩却直挺挺地往前栽倒。 “谢溯雪??” 卫阿宁忙伸手环住他,眸光不经意间落下。 方才被小孩落下阴影遮挡住的地方,一摊深红血迹格外醒目。 触目惊心的血渍逐渐往四周洇开,连草叶上沾染到的血痕都凝固了。 她这才惊讶地发现,小孩后背上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染成暗色。 手掌摸得一片湿润,卫阿宁心口顿沉。 她难以想象。 这么小的孩子,独自面对一个接近上玄境的魔物,还要将它击杀。 即便他天赋再好,可在卫阿宁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她如他这般小时,还只会跟在爹爹后面追着闹着,求着爹爹给她买新衣服或者新玩具。 谢家人…… 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轻轻用干净软衫换下他被血污染红的脏衣,卫阿宁小心翼翼地把小孩背起,往山下走。 这个幻境中的时间,似乎是新春伊始。 郦城人拖家带口,手挎装满瓜果香烛的篮子,抢着前往城外土地庙上头柱香。 沿路有叫卖虎头帽、虎头手鼓或风车的小贩,很得孩子喜欢。 卫阿宁一路走来,见到不少父母都围绕在商贩周边,给自家孩子挑选虎头帽,以求来年健康平安。 她好奇地伸长脖子端详几眼,肩上却忽然有了动静。 “唔……” 卫阿宁面色一喜,忙偏过头去看,“你醒啦?” 大抵是刚醒来的缘故,小孩眼睛水汪汪的,还带着丝丝惺忪。 双颊映衬着霞彩,削去他面上几分苍白面色,看起来乖巧又漂亮。 她不免有些神思发散。 若方才那虎头帽给他戴上,定然更可爱。 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时,小孩顿时僵硬着身体,“我,我……” 面上也没了惯常的乖巧表情,而是少见的局促与茫然,嘴巴喏喏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句子来。 “我看你累得睡着,就把你背下山了。” 往上托了托架在手臂处的膝窝,卫阿宁眼眸弯弯,笑着问道:“你应该是住在郦城里的吧,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既然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受伤的事情,那她便装作没看到吧。 幼年时期的谢溯雪脸皮看起来比长大后的更薄些,她若贸贸然戳穿,对小孩的自尊心不太好。 “嗯……谢谢。” 男孩靠在她肩上,已然从方才的恍惚中回神,乖乖地朝她笑,“姐姐,你真好呢。” 卫阿宁不免得有些遗憾。 儿时的谢溯雪看起来比长大后更乖巧,乖得她一颗心都似糯米糍那般软趴趴的。 前提是他不说话。 几个穿着新衣裳,手里拿着糖葫芦的稚童在街上互相追逐,嬉笑打闹。 他们瞧清卫阿宁背上的人时,顿时连糖葫芦也不吃了,只是好奇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是扫把星!怎么在新年的时候看到他了,真晦气。” “你爹不是说他死了吗?好可惜啊,居然没死成呢。” “我就说他跟雪原里那些红眼睛的怪物就是一伙的,不然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 童音稚嫩清脆,或高或低,吐露出来的话语却极其恶毒。 卫阿宁脚下微顿。 虽然他们没有更进一步往下说,但小孩子的恶意,往往比大人来得还要直白。 她忽然有些明白,他宁愿在外头待着,也不愿回郦城的缘故了…… 幼年时期的谢溯雪,在郦城处处皆辛。 是因为他异瞳的缘故吗? 可她感觉异色瞳并不怪异,相反,看起来还挺好看的,像只可爱的波斯猫。 围观的孩子挡着路,卫阿宁表情一垮,唇角亦是抿得紧紧的,“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们吃了。” 她表情凶恶,看起来真有几分要吃小孩的模样。 大人们见自家孩子不在身边,忙赶来将他们带回身边。 临走前,还若有似无的,瞥了她几眼。 目光怜悯,像是在可惜着什么。 卫阿宁没理会他们别有深意的目光,寻着小孩所指的方向往前走。 靠近城门的僻静地,高大枯萎了的梅树下,一座黑瓦白墙的小房子静静矗立。 木门虚虚掩着,卫阿宁推门而入。 房子不大,内里布局质朴得近乎空白,仅一桌一床一椅,连多余的家具都没有。 北边的那面墙直接塌掉一块,汹涌寒风从中穿过,吹得满室生寒。 卫阿宁轻轻地将背上的男孩放下,一边扶着他坐在床榻上,一边细细思忖。 她算是看出来了。 幻术交织而形成了幻境,而这个幻境的蓝本很显然就是以谢溯雪为基础而延伸的。 只是为何单单摘取了他六岁时候的景象呢? 是因为斩杀巨魔过于深刻?还是说郦城对他来说有很重要?亦或是这里有对他很重要的人? 可方才在雪原上时,谢溯雪本人分明就是一幅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 甚至连自己小时候的模样都认不出来。 卫阿宁苦恼揪紧怀中的三环玉佩。 啊…… 想不出来…… 他们相处这么久,她忽然惊觉自己对谢溯雪竟一无所知,只知晓些他能给外人知道的事情,至于其他的,反而一片空白。 传讯符在这里不起作用,她也难以知晓谢溯雪降落的地方。 甚至连周身的灵力都有隐隐被八门压制、使不出来的感觉。 唐箐布置的这个八门也太邪门了些。 “滴答——” 一滴鲜血蜿蜒而下,染红男孩身下被褥。 卫阿宁望着那持续滴个不停的血水,怔住半晌。 下山时明明有简单给他处理了一下,虽然伤口看着瘆人,但至少血是没有继续流了。 “怎么还在流血!你等等,我这就给你上药。” 一股脑地在储物镯中掏东西,卫阿宁却摸得两手空空。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雪原时,储物镯内仅剩的伤药都给他用完了。 她的表情顿时变得窘迫起来。 “没关系的,姐姐。” 男孩睁着双圆润润的眼,似是很高兴的模样,宽慰道:“一会儿,就好了。” 他说的一会儿,真的就只是一会儿。 卫阿宁甚至都没感觉过了多久,那厢的小孩面色已然好转。 连带着背部那些看着十分可怖的伤口都愈合完好,剩下三两的浅浅痕迹。 只余褥子上沾染的深色血污,昭示着小孩方才确实受过伤的痕迹。 想了想,卫阿宁从壶中倒了些水,递给他后顺势坐在一旁,仍旧有些担忧地问:“不上药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很厉害,它会自己好。” 男孩乖巧接过水,慢慢抿了一口。 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膝上,腰背直挺,“要想成为,猎魔师,都会这样。” 他好像许久没有跟人说话般,话间略有卡顿滞涩。 卫阿宁偏头,凝视他半晌。 她自是知晓谢溯雪厉害。 虽然平日总里一幅睡不醒的模样,给人一种柔柔弱弱、很好欺负的假象,但实则手起刀落,乖戾得很。 可他此刻并非是长大后的谢溯雪……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男孩仰起头,白皙小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长睫轻缓眨动,碎金似的余晖漾在他纯净的异色瞳中,荡着粼粼波光。 漂亮,精致,像橱窗中一眼就能令人心生喜爱的人偶娃娃。 “因为你长得好看。” 卫阿宁笑吟吟的,从储物镯中翻出一条软帕打湿。 “姐姐,你很奇怪。” 男孩表情疑惑,定定望着她:“人们不是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下一刻,他指着自己红似鲜血的左眼,“我长得异于常人,你也不会害怕吗?” 他眼神平静得出奇,眸子呈现出一种猩红色,配合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散落的发,微抿的唇角,对常人来说,确实有股说不出的冲击感。 “不害怕。” 手帕轻轻擦拭干净他被血渍糊成一团的乌发,卫阿宁掏出一根发带,将他散落在背后的黑发束起。 暴露在夕光中的左眼,里头似有浅淡红雾萦绕,呈现出一种璀璨夺目的光泽。 “有什么好害怕的。” 卫阿宁笑眯眯地收好湿帕,准备起身将脏污的帕子洗洗。 笑话,她可是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怎么会怕这个。 不就是混血嘛,问题不大,人族与妖族也不是没有通婚的先例。 衣袖被人轻轻扯了扯。 男孩只是仰着头,望着她不说话。 长睫轻颤,眸中怔忡之色愈发浓烈。 卫阿宁无声笑了笑。 到底是个孩子,即便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还是会被别人的眼光影响。 卫阿宁俯身伸手,指腹拨开他被过长额发遮挡的左眼,柔声道:“怎么会害怕呢。” 她弯起嘴角,将两指间的软发撩至他耳后,“你的眼睛就像红宝石一样漂亮,怪招人喜欢的。” 别人喜不喜欢她不知道,但她本人确实蛮喜欢的。 第33章 天光放晴,道上早已堆满细密的雪。 卫阿宁提着篮子,小心翼翼绕过坚冰,步履轻快,踩着绵软的雪地往回走。 风中带着冰雪的凉意,她往掌心呵了口气,撩起颊边一缕垂下的发,思考这个幻境的出处。 虽不知为何一直滞留在谢溯雪的六岁记忆中,但这个幻境却很稳定,过了这般久,连一丝坍塌的迹象皆无。 按照支撑起幻境运转的定律来说,编造幻术的人,要么修为极其高超,至少有容白微那般的底蕴;要么就是编织手法出神入化,精妙无比,同金合欢那般。 不然此处幻境绝无可能维持得这般久。 但唐箐很显然,不具备这般的修为底蕴与编织手法。 卫阿宁垂下眼睫。 他背后定是还有别的助力,只不过…… 会是谁呢? 直至眼前出现熟悉的白墙黑瓦,卫阿宁收敛思绪,推门而入,把篮子放在桌上,“我回来啦。” 她顺势将新买来的银碳往铁盆中扔几块进去,“等久了吗?” 灰黑的银碳很快变红,向周遭徐徐散发暖意。 男孩仍旧同离开时那般,安安静静坐在床上。 他轻轻摇头,手指着卫阿宁染成深色的裙摆道:“你的衣服,湿了。” 来时的路上尽是积雪,沾在裙摆处,此刻在炭火边上融化成湿漉漉的一片水痕。 “不打紧,一会儿就干了。” 卫阿宁无所谓般摆了摆手,在炭盆前烤了烤手。 蓦地,她从背后掏出一顶虎头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至他头上。 看他满脸茫然的模样,卫阿宁得逞般笑了下,顺势整理好两只虎耳,“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嘛,老是那么严肃做什么,像个小古板一样。” 真人版奇迹小谢,虽然只是换了一点点。 耳旁传来毛绒绒的触感,男孩迟怔半晌,很轻很轻地抚上顶上的虎头帽。 虎头帽的绒毛轻柔划过掌心,像蒲公英种子的绒毛拂过,带来一种十分新奇的感触。 那双整理虎耳的手离开时,还有一阵轻盈的干净甜香掠过鼻尖。 指腹似被火星烫了一般,男孩移开目光,讷讷道:“谢谢……” “话说回来啊。” 卫阿宁提溜来屋中唯一的椅子坐好,下巴撑在椅背上,“你自己一个人在郦城?没有别人吗?” 她大概也能猜到谢溯雪幼时为何在郦城的原因,左右肯定离不开谢家让他来此历练的缘由。 可偌大的一个世家,更何况谢溯雪此时应当也算得上是少家主的身份。 怎就落得一个人孤苦无依,还被城里人辱骂诅咒的地步呢。 “没有别人,只有我。” 男孩坐直身,双手又乖乖搭在腿上,一板一眼地回答:“郦城有魔出现,我的职责是屠魔,保护城中居民。” 想起来时那些稚童的话,卫阿宁重重拍了下椅背,忿忿然:“可他们都这样对你,你还……” 还保护个什么*劲,好心当作驴肝肺。 而且谢家单单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去护着整城的人,连一个帮手都没有,这算个什么事。 盆中的银碳时不时爆出几点火星,卫阿宁拿木棍搅了搅,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乖巧小孩。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不太明白她为何突然生气,但男孩依旧乖巧解释:“书上说,人族会互相保护,体谅对方,娘亲希望我成为真正的人。” “我一直都有在认真学习,并未松懈。” 他眸光柔软,眸底全然是对成人的单纯憧憬。 好似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听从母亲的话,成为真正的人。 “只是有些东西,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是达不到的。” 男孩轻轻抚了抚被额发遮住的左眼,“如果它是黑色的话,就好了。” 卫阿宁突然感觉胸口有些发闷。 小孩的语气很平静,好似城中人视为他为异端的缘故只是因为他的红瞳。 虽然人族修士与妖修间和平相处,但事实上,普通的百姓对于异于他们长相的所有生物,仍旧抱有一种天然的排外性与敌意。 郦城有魔这件事引起人们惊慌,需要一个人来充当发泄口。 卫阿宁悄然叹息。 又恰巧,儿时的谢溯雪出现了,所以便将所有的事情全推至他这个异徒身上,本质上来说,不过以大欺小罢了…… 而他的娘又要他去做一个真正的人,不仅如此,谢家还死死给他定下必须要屠尽郦城内外所有魔的任务。 家族职责与母亲期盼,像两座难以撼动的大山,成为困住他的牢笼。 不知怎的,卫阿宁忽然想起,在揽月池时谢溯雪同守池老翁闲聊的模样。 温和有礼、羞涩腼腆。 卫阿宁没什么精神般垂下眼帘。 ……学得确实很好。 比一般人还要正常且有礼貌。 察觉出她身上有一瞬的低落,男孩轻声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卫阿宁轻轻摇头,“我只是觉得……” 成人的前提是在合理法规下做自己便好,只是这孩子似乎过于执着流于表面的意思了。 这样不好…… “是不好吗?” 男孩唇角微弯,缓缓道:“其实没什么不好的,父亲说这些都是应该的。” 他眸光有些放空,记忆不自觉回到那个午后晴空。 七月流火,酷暑减退。 他又一次从魔窟中出来,而城里的人仍旧面色惊恐,再一次把他赶出城外。 彼时的他不太明白。 他已经尽力按照书上说的那样,对人待事谦和有礼,即便有人为难他,也绝不放在心上,努力尽到自己屠魔的责任,可为何人们还是这般厌恶他。 他想不懂,去问了父亲。 父亲领着他去了一处不知名的地下室,站在母亲棺椁面前,谆谆教导。 父亲的脸隐在阴影中,叫人看不真切,但话却牢牢印刻在他心中,直至现在。 ——苦难是必须经历的,想成为真正的人,就必须经历苦难。 “你……” 卫阿宁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男孩打断了。 他神色未变,只轻轻笑了笑,“没事的。” 卫阿宁看了眼床上的小孩,没再多说些什么。 气氛太严肃,她不太习惯这般沉闷的氛围。 在篮子里翻找片刻,指腹触及到一片冰凉时,卫阿宁迟疑片刻,望了眼院中那棵枯萎梅树。 整片院子冷冷清清的,毫无过年的氛围。 卫阿宁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个想法来。 暮色逐深,细雪纷纷扬扬落下。 男孩坐在门槛边上,好奇打量着院中那抹忙碌的身影。 她一会儿站在那棵枯树下托腮思考,一会儿又捻开细细麻绳,捣鼓捣鼓剪成几段。 还没来得及猜出她的动向,下一瞬又如一阵风般冲出门外,不过几刻钟的功夫,又冲了回来。 碎雪落在她的眉梢与乌发间,融化成小小的水滴,呼吸间的热气凝结成白雾。 即便是这样,也没消解她的兴致。 男孩安安静静的,双手捂在袖中。 怀中被她强硬塞了一只手炉,融融暖意从胸膛一直流淌至四肢。 郦城的冬天很冷,尤其是新年的时候更甚。 鹅毛大雪倾巢出动,瑟瑟寒风如锋刃刮过。 他用脸颊蹭了蹭掌心中的暖意,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贪恋。 手炉不大,却温暖得令人心生叹慰。 银月高悬,外面的天色变黑了。 瞧着初具雏形的灯树,卫阿宁满意叉腰,十分惬心地点头。 梅树一扫枯败,重新焕发生机,橘子皮做的小灯笼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已经能想象到点上冷烟花后漂亮的景致了。 卫阿宁拉起坐在门槛上的小孩,牵至院中:“想不想看魔法呀?给你变个魔法好不好。” 男孩很轻很轻地歪头,疑惑睁大圆瞳:“什么叫魔法?” “是一种仙术。” 卫阿宁弯起眼眸,故作神秘:“非常非常厉害,能够点石成金,开出满树的星火,我爹说的。” 反正对方是小孩子,偶尔也是可以十分不负责地开始胡编乱诌,睁眼说瞎的。 她毫无心理包袱地将此责任全都扔给远在滁州的亲爹。 趁着小孩注意力集中在树上,无暇顾及到她时,卫阿宁用火折子点燃手中引绳。 噼啪声短暂响起,下一瞬,橘灯纷纷亮起。 满树和娇烂漫红,火树银花落,灯影饰华彩。 卫阿宁偏头问:“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夜风流转,满树橘灯与火花摇晃。 黑暗冰冷的夜中,唯余朦胧橘红的光。 火花耀眼,虽只有片刻,但也足够灿烂璀璨。 男孩乖巧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满树华灯,“好厉害……” 好半晌,他的目光才从橘灯移至卫阿宁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颊上,双眸弯起:“姐姐,谢谢你。” 柔和光芒照亮小孩沉浸在冷风中的仰望面容,他那双柔软眼瞳倒映着濛濛光影,盈盈如水,璀璨似星。 此时此刻,卫阿宁才感觉他有点孩子的模样。 无忧无虑,只需开心便好。 “不客气。” 卫阿宁笑眯眯的,手掌止不住地在他脑袋上揉捏着蓬松黑发,“新年快乐呀。” 这应该不算以大欺小吧? 但是逗小孩玩真的好有趣,她说什么他都会信。 方才带他出来时让他乖乖闭眼,就真的乖乖闭上了眼睛,也不偷看。 男孩怔然,微仰起头看向身侧的卫阿宁。 灯影憧憧,衬得她面上光影斑驳,嘴角噙着抹弯似钩月的笑。 明媚欢快的笑容,在灯火柔柔光晕下,双眸宛若坠了点点银霜。 “新年吗?” 男孩迟疑地眨眨眼。 在郦城呆得太久,他几乎都要忘记日月的更替了。 他的存在太轻,于谢家人来说,同尘埃无异,微不足道。 “对啊。” 卫阿宁蹲下.身,自来熟地搭着他的肩膀道:“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好多人都去郊外的庙中拜神,街上都挂着红灯笼呢,我还想带去你玩玩的,可惜你不愿——” 话语未尽,身后木门被人推开。 卫阿宁回头,透过大张的门缝,窥见一张熟悉面孔,“小谢师兄!” 谢溯雪颔首,快步踏入。 撩眼看着二人勾肩搭背的放松姿态,他长眉轻蹙一瞬后展开,淡声道:“我知道怎么破解幻境了。” 面色一喜,卫阿宁下意识问:“什么办法?” 这个幻境抓不出一丝破绽,稳定得她都没有头绪,搞不好可能真的会被困死在此处。 “我也知道。” 看着那张与自己相差无几的面容,男孩低低笑了声:“其实很简单的,你杀了我,就能破解了。” 他嘴角咧开一道弯弯的弧度,从少年漆黑瞳孔中窥见自己弱小的身影。 闻言,谢溯雪倒是眉梢微挑,“说得不错,只是……” 下一刻,刀光乍亮,锐利锋刃轻巧地架在男孩脆弱的侧颈。 谢溯雪看着小孩,轻声笑笑:“这个幻境里的东西,居然生出自我意识来了?” 安静,迅疾,卫阿宁连抬刀的动作都没看真切。 就只瞧见他脑后轻晃的马尾。 “不行!” 卫阿宁忙冲上前,掌心按住他那只执刀的手,“目前情况未明,小谢师兄,我们别冲动。” “那你告诉我,除了这个办法,还有别的法子出去吗,阿宁师妹。”谢溯雪垂眸瞥她。 “我……我不知道。” 看了眼安静立在原地的男孩,卫阿宁垂下眼睫,手也不自觉松开了些,“但一定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她轻轻摇头,“我们再等等吧,好不好?” 可再抬眼时,光影弥散,景象如融冰般迅速消解。 眼前的男孩,连同那棵挂满橘灯的枯萎梅树,全都消失无踪。 她此刻同谢溯雪站在一处镇子中。 大概是赶集日,周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格外热闹。 即便是下雪天,也掩盖不住人们的热情。 卫阿宁不可置信般眨眨眼。 她悄悄看向身侧的谢溯雪。 这幻境是以他为蓝本而创造的,不用想,里头呈现的内容肯定与他有关。 可为什么本人却不记得自己曾经的过往了呢。 难道是记忆缺失一块了? 只是下一刻,却见少年扫了眼街道,微微蹙眉。 卫阿宁心神一凛,能让谢溯雪皱眉的事情可不多。 她试探性戳了一下他的衣袖,开口问道:“小谢师兄,是不是我刚刚……” 方才还未来得及思考新的对策,幻境就猝不及防换到下一个场景。 “不是你。” 谢溯雪长睫低垂,掩去心中怪异感,“是编造幻术的始作俑者发现除我之外,还有别人在干扰幻境进程。” 卫阿宁搅着衣袖,一张小脸皱成苦瓜样。 这个别人,不会就是她吧…… 没等她想出些什么来,身体骤然一轻,回过神来时,已是被谢溯雪拉至一处屋檐之上。 从高处往低看,镇子不算很大,一览无余。 两岸房屋临水而建,门前石路干净整洁,积雪被人为清扫至路两旁,小摊热情兜售着商品。 很标准的村镇赶集日热闹景象,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找到了。” 谢溯雪神情淡淡,瞧不出什么意思来,只是目光正遥遥望着一处地方。 卫阿宁不明所以,顺势望去。 一个衣衫整洁的男孩坐在树下,手中拿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画。 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围着,好奇观察他的动作。 他手很稳,虽作画条件简陋,但画出来的东西却很精致,栩栩如生,好似活物一般。 毋庸置疑,这又是儿时的谢溯雪。 只是同先前幻境中不同,这孩子看起来约摸十岁的模样。 左眼不复如宝石那般的璀璨红色,瞧着同普通人并无二致。 卫阿宁恍惚的同时也感到有些心酸。 十岁的他,做到了六岁时的愿望,很好且小心地隐藏了自己的异色瞳,融入人群当中。 可如何做到的,究竟付出什么努力,除却他自己外,无人得知。 思来想去,卫阿宁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小谢师兄,你真的不觉得,那孩子很像你吗?” 简直是一个饼印里拓出来般,只有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区别。 “不觉得。”谢溯雪淡声道。 卫阿宁默不作声,扭头认真观察起他的反应。 但谢溯雪的反应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对那孩子很陌生。 “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 卫阿宁抿了抿唇,又继续道:“他其实就是小时候的你,只是你不记得了?” 谢溯雪偏过头,凝神瞧着她,“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呃——” 卫阿宁揪着袖子,黛眉拧成两座小山。 这她怎么解释? 还用得着说吗,除非瞎了,不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两就是一个人。 当然,谢溯雪本人除外。 他是真瞎啊。 那厢其乐融融的氛围没维持多久,下一瞬,变故突发。 不知是怎么了,围观的孩子突然爆出一阵尖叫声。 “有怪物!!” 很快的,大人们拿着锄头镰刀赶来,却畏惧他身上的异端,不敢上前。 只舞动着手中农具,意图将男孩驱逐赶走。 有胆子大的,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头,往他身上砸。 男孩不说话也不搭理别人,只是一动不动的,用着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瞳,茫然注视着众人。 被这般瞧着,众人心中也有些发虚,纷纷唾了几口,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离开。 很久之后,男孩低头望着那副被踩得凌乱的画像,重新抚平雪面后,又继续画了起来。 滴答滴答的鲜血自他额上落下,染红晶莹的细雪。! 卫阿宁掩不住面上惊讶,下意识想跃下屋檐。 她身形刚动,手便被一股力道拉回。 “你?”卫阿宁不解地看着他,“你松手,别拉着我。” “人自有因果。”谢溯雪神色未变,语气淡淡,“你还真是好心过了头。”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她三番五次因为这个无关紧要的陌生孩子,放弃了破除幻境的机会。 多管闲事,扰乱因果,这不像她平日里会做的。 手腕被握得死死的,连挣开的机会都没有。 刚一动,卫阿宁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然被谢溯雪反剪在身后,被布条绑住手腕。 谢溯雪冷冷地看着她,五指拽紧布条的一端。 一幅没得商量的模样。 卫阿宁气急,一时有些口不择言,“你瞎啊?看不出那个是你?” 目光移至那孩子身上时,谢溯雪微微蹙眉。 这个孩子不知为何,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人抗拒却又想亲近。 但无需质疑,这个孩子便是这个幻境的中心,想要化解幻境,就必须从他身上下手。 谢溯雪想。 理智上,他是该杀了他,走出幻境找到生门。 可又有另一股想法在隐隐之中牵制住他的行动。 不然他早该在雪原时,就让那孩子狼毒爆发,成为冰层中的一员。 到底是为什么呢—— 阖眸片刻,谢溯雪重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你觉得,你能帮他什么?” “是帮他解脱困境?又或者是帮他完成心底的愿望?” “我告诉你,不需要,你只需把你那些无谓的好心收好。” 他偏头看了眼男孩,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眼神冰冷,态度冷淡。 “这只是幻境,你做得再多,也不会改变得了他的人生轨迹。” “懂吗,都是徒劳。” 少年说话语气不复往常那般平淡得没有情绪,反而透着股尖锐刻薄之意,直直刺向人的心腔。 卫阿宁唇角抿成一条线,惯常挂在脸上的甜笑荡然无存。 她其实很少能听他一下子说这么多的话。 平日里的谢溯雪很是安静,虽然老是吓唬她,但在正经事上格外靠谱,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魔。 卫阿宁蓦地想起那晚,谢溯雪赠她三环玉佩时,似乎在背过身时,提笔在一个小册子上勾勾写写着些什么东西。 可她如今瞧着,恍惚间却是同男孩的身影重叠起来。 或许有某个时间段,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蜷缩在院中小小的墙角处。 衣裳皱皱的,脸上脏脏的,表情并非是屠尽所有魔后留下的倦怠,而是高兴。 他手上抓着笔,一笔一笔圈着各项人族守则,以此来检验自己是否成为父亲口中所说的那样,一个合格的人。 那些被划伤的伤口,或者有些都还没有完全愈合,渗出几丝若有若无的鲜血,渗入地上的尘土。 “幻境又如何,只是发生在我眼前的,我就不可能见死不救!” 卫阿宁拳头握紧,眉头皱成两股麻花,“就算改变不了什么,我也自认问心无愧。” 谢溯雪神色古怪。 她看上去格外生气,一张小脸紧绷着,像炸了毛的猫。 连身上的颜色都愈发混乱,起伏不定,不复以往光彩熠熠的平稳模样。 那厢的男孩忽有所感,抬头,谢溯雪同他对上视线。 静默须臾,谢溯雪轻轻摇头,双眼缓慢眨动了一下,平静道:“没有必要,你帮不了他。” 一瞬风起,视界渐虚,像是越过漫长时间,看到了一些沉在深处的记忆。 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他冷眼旁观,而小孩则是慢悠悠抬起一双猩色红瞳,与他安静对视。 谢溯雪目光似有些幽远,良久,才慢慢呢喃道:“苦难是必须经历的,想成为真正的人,就必须经历苦难……” 只可惜成魔容易,做人却难。 即便伪装得再好,也掩盖不了本质上,他不是人这件事。 卫阿宁硬生生气笑了,脑子嗡嗡的。 嘴唇热热麻麻的,太阳穴也一股一股地胀。 她想不明白。 她知晓他想成为真正的人的缘由,可这也不是所有苦难都是人必须经历的,谢溯雪非得自找苦吃是什么道理。 他爹到底给他灌输了个怎样的老一辈封建想法! 简直冥顽不灵,岂有此理!! “啊啊啊啊谢溯雪,你要气死我了!!” 手腕一松,束缚的力道解开,卫阿宁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到角落。 双膝撑在两侧,她俯身,五指揪着他的领口道:“你有病是不是?!干什么没事自讨苦吃!” “你要真想吃苦,出去后我给你买一堆莲子心风干苦瓜同黄莲,你给我吃一个月!不准停!” 她其实现在很想打他。 可真打了他也不行,虽然情绪上头,但卫阿宁还是忍住蠢蠢欲动的手。 “你说他不是你,不必管他是吧,好,你等着。”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卫阿宁一把拽起谢溯雪的衣领,径直从屋顶下跳下,连惯常恐高的感觉都被气得无影无踪。 第34章 于卫阿宁而言,一时上头,主动揽着人从屋顶跳下,着实是个冲动的决定。 遂甫一落地时,腿便后知后觉般,开始发软,可相反的是,人却变得脑子格外清醒。 她直直拽着他的衣领,也没说话,只是小脸绷得紧紧的,看起来格外凶。 浑身散发着凌人气势,所过之处,围观人群大气都不敢出。 瞧着少女表情汹汹,唇角抿成条线的模样,谢溯雪没来由的,生出一股难解的困惑。 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在意? 明明与她无关,不是吗,这本身也不是一件很值得在意的事情。 可为什么…… 他方才就那般放开对她的束缚了呢。 长睫如鸦羽倾落,谢溯雪微微阖眼,复而睁开,眸中催生出一阵迷茫。 他感觉自己有满腔疑问,却得不到回答。 这便是书中学不到的东西吗? 卫阿宁没能察觉身后人眸底的不解。 她现在很生气,气得无名火一股股涌上心头。 这感觉就很像面对冥顽不灵、身体不好,然后死活都要相信上门推销,吹嘘三无药丹能治病而不去看大夫的爹。 虽然她爹不会这样就是了。 心里急了,步履便迈得更大更快。 来至男孩面前时,卫阿宁一把将背后的谢溯雪往前甩。 一时不察,身体撞上树干,谢溯雪只觉得脊背生疼,震落枝桠上簌簌积雪。 细雪在长睫上铺了薄薄一层,谢溯雪神色略带茫然,一时被少女骇人气势震慑。 她生气的模样看起来很是可怕…… 可到底是为什么要生气呢? 他不理解。 细雪落入衣领内,卫阿宁冷得浑身一个激灵。 只是也不管那么多了,她将谢溯雪按到男孩身边,从储物镯中翻出一枚镜子,直直举在二人面前。 “你给我好好看看!” 雪光明亮,照亮圆镜中那两张如出一辙的乖巧白净面容,仔细眺去,隐约还能在颊边窥见一颗小小的痣。 唯一不同的是,男孩神情茫然,谢溯雪表情冷淡自若,只是细瞧之下,还是能发现有一瞬的惊讶流过。 “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卫阿宁眼眉微挑,当即为自己眼下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而感到心情十分舒畅。 “看到镜子没,他就是你,你还不承认?” 她唇角翘得老高,身后就差露出一条尾巴高速旋转。 可时间过了许久,久到悬空举着圆镜的手逐渐发颤,谢溯雪也没有说话。 谢溯雪沉默不语的模样让她有些茫然。 “喂,谢溯雪,你怎么不说话啊?” 卫阿宁只好半跪在地,将拿着镜子的那只手搁在膝上,“反正我给你镜子了啊,你自个好好照照,看看是不是你。” 说完后,卫阿宁就蹲在原地没出声,径自观察着他。 而谢溯雪亦是格外沉默,神色古怪,叫她看不出是什么情况。 “你怎么不说话,是还不愿意承认吗?” 恶向胆边生,卫阿宁一边对照着男孩的五官,一边伸手戳了戳谢溯雪的脸,感叹道:“啧啧啧,瞧瞧这鼻子眼睛,这嘴巴,还有眉尾这道浅浅的疤,可真谢溯雪啊。” 旋即,她又朝男孩问道:“你说是不是啊?” 男孩下意识顺着她的话点头,“是……” 谢溯雪一言不发,端详镜子中十岁的另一个自己。 是他,却也不是他。 他十五岁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 甫一瞧见镜中另一个自己时,无数的执念与过往一并灌入脑中,尽数填补之前的空白记忆。 但很快,那些过往又全都如泥牛入海,似抓不住的雪花,溶解、散开。 双目失神片刻,谢溯雪喉结微动,手指慢慢抚上左边眼眶。 指腹感受着眉骨处轻微的凸感。 那处是一道浅浅的疤。 这道疤不大不小,旁人只有仔细瞧时才会发现一点痕迹,但平日里很少会有人这般细看。 谢溯雪无声垂眸。 那个从前曾经困扰过他一时的问题,在方才迎刃而解。 那是他八岁时,将全身的魔气逼至左眼,而后亲手剜去了那只红瞳,这才换得自己融入人族的一块入门砖。 即便魔的自愈能力极强,那处痕迹至今也未曾消失殆尽。 几乎是霎时间,谢溯雪感觉心腔升腾起诸多奇妙的感触。 心绪难明,他默不作声,一一将其压下去。 好半晌,谢溯雪伸手,截住那只在自己脸上乱戳的莹白指尖。 被他握住的右手纤柔细腻,许是在风中漏得久了,也染上一丝凉意。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来自少女身上体温,温暖慰帖,犹觉不够。 成人的念想从未消亡,只是化作更深的执念,压制在心底中。 可眼下,有关乎别的,似多了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 譬如她。 他想知道,为什么。 默不作声感受下那截细腕的温度,谢溯雪这才慢悠悠松开,启唇:“不像。” 卫阿宁眼睛霎时睁得老大,清甜嗓音拔高到要破音的程度,“你还敢嘴硬?!!” 板上钉钉的事情,这小孩明明就是他自己! 人怎么还能睁眼说瞎话的呢! 可是本人死活不承认的话,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不忿地收好圆镜,卫阿宁不经意间一瞥,瞧见谢溯雪唇边勾起的弧度,再配合那张无辜的白净脸颊…… 看着就很令人生气! 可她又揍不过他! 冬风刮得人脸蛋生疼,身上衣裳的布料不够厚实,冷意直往里头钻。 卫阿宁揉搓了一把脸蛋。 她后知后觉般,感觉原先覆盖在身上的那层屏障消融不见。 先前在漫天飞雪的雪原时都未曾感受到的冷意,在此刻彻底呈现。 落雪钻进衣襟,卫阿宁有一瞬的战栗。 像是融进了这个幻境,虽未曾改变些什么,却实实在在参与了他过往的经历。 冰屑融化成雪水,渗进里层,冰冰凉凉的,冻得人直打颤。 “啊湫——” 冷风拂面,卫阿宁起身,哆哆嗦嗦地合拢衣襟,吸了吸鼻子,没再管身后的人。 “对不起,方才凶了你。”谢溯雪垂下脑袋,“只是我的过去,我不记得了。”? ……诶? 诶诶诶??! 卫阿宁下意识回头。 谢溯雪默不作声看着她,牵上身旁男孩走来。 他浓密的长睫覆下,叫人看不真切眸中情绪。 男孩挣开他的手,嗒嗒嗒地跑过来,拥了卫阿宁满怀,乖巧唤了她一声:“姐姐。” 怀中骤然落入一片温软,力道不重,似青鸟振翼时掠起的风。 不过男孩只是轻轻抱了一下,旋即很有礼貌地离开,“太好啦,又见到你了。” 卫阿宁笑盈盈地回他,“重新见到你,我也很开心。” 她看了眼那厢的谢溯雪,后者却是抿了抿唇,面色有些不自然。 卫阿宁开口问:“对了,你刚刚说什么了?我都没听清。” “没听见就算了。”谢溯雪别开眼,又恢复成平日那般散漫模样。 很好,完全猜不出他什么念头。 也许是胡乱说一通,没头没脑的。 卫阿宁转而与男孩对视,笑意盈盈,语气带着些哄骗的味道:“这位小谢同学,你来告诉我好不好?刚刚他说了什么呀?” 男孩看了眼径自立在原地的谢溯雪。 顶着后者冷冷淡淡的目光,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了:“他说对不起,他刚刚不该朝你说那样的重话,其实他已经认出我是他了……” 卫阿宁顿感气焰嚣张,朝谢溯雪叫唤:“声音这么小,还想当猎魔师?!” “给我大点声。” 奈何谢溯雪完全不为所动,漫不经心地靠在墙边,把玩手中黑刀。 闻言,也只是轻轻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懒得管他,卫阿宁倾身,伸手将男孩额头上的血污擦去,软声道:“方才为什么不躲开呢?” 明明可以躲开的,为什么又要立在原地。 男孩安安静静立在原地,任由对方的手在自己额上擦拭。 他圆黑的眼瞳干净澄澈,直直望着面前的人儿,“如果躲开的话,你们就会陷入更深层的幻境,届时真的会出不去的。” “这里是幻境,我是假的,不会疼也不会死,没有关系。” 擦拭的动作一顿,卫阿宁无言,悄悄抬眼望向一旁的谢溯雪。 是幻境,但本人却很有可能确确实实经历过这遭。 卫阿宁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脊背,虚虚抱着。 掌心一下又一下,轻抚小孩的后脑勺,声音有些滞涩,“嗯,谢谢你呀。” “那……” 靠在少女的怀中,男孩仰头,水汪汪的眼瞳直勾勾地瞧着她,迟疑问道:“姐姐,我是不是有好好遵守人族守则?” 暗红血痕被轻柔力道拭去,露出他原本白净乖巧的面容。 “那当然啦。” 卫阿宁亲昵地揉揉他的脸颊,“你是特别特别了不起的人儿,不过呢,以后还是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哥哥姐姐会有办法破除幻境的。” 说罢,她又温声道:“你还小,躲哥哥姐姐身后就行啦,等你长得同哥哥姐姐一样高的时候,再帮助别人也不迟的,但不能是搭上自己的安危,你是人,可不是一件器物。” 虽然这番话是说给男孩听的,但她其实也想说给谢溯雪本人听。 他是人,而非工具,只可惜谢溯雪也不一定会听她的话就是了。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见状,卫阿宁笑了笑,没再继续说话。 五指作梳,重新打理了一下他的黑发,露出那张白净乖巧的脸庞。 她大概能明白,这个男孩,也许是谢溯雪的一缕执念。 所以她也不介意去哄哄他。 朋友嘛,不都是这样的呢。 不远处,本在寻找幻境新破绽的谢溯雪闻言,偏头看了眼。 少女白衫粉裳,展颜笑时,杏眸晶亮,是这漫天雪白中一抹叫人难以忽略的颜色。 小孩眼睛亮亮的,满心满眼念着她。 谢溯雪无声轻哂。 不由得想起先前她自说自嘴笨的场景。 谁说她不会说话。 这不挺会哄小孩的呢。 皑皑新雪覆盖,好似世间唯余白茫茫的雪景。 意料之中的,幻境仍旧有序地运行。 幻境大概是暂时出不去了,卫阿宁悄然叹了一口气。 偏头,瞧了眼安静依偎在身侧的男孩。 不过她也不后悔护下这孩子就是了。 “怎么了吗?姐姐。” 男孩朝她抿出个甜甜的笑来,衬着那张净若初雪的脸,愈显乖顺。 卫阿宁轻轻摇头,揉一把他蓬松黑发:“没什么,只是在想如何出去的办法。” “其实你们杀了我的话,就能出去了的。” 男孩乖顺蹭了蹭脑袋上的掌心,与她对望,“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姐姐?” 他表情懵懂,眸底呈现出一种清澈的好奇,像极了初生降世,刚接触世俗法规的幼崽。 “说什么呢,姐姐像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吗?” 卫阿宁戳了戳他柔软脸肉:“小孩子家家的,别老是把杀来杀去的话挂在嘴上,一点都不吉利。” 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想法,只是若真的按照这个办法去破除幻境,总觉得有些不妥。 卫阿宁眼眸微眯,朝远处望去。 茫茫雪幕中,少年郎君一身白衣,身姿笔挺如松,踏雪而行,行走间似融进雪色之中。 乌黑发丝缀了层朦胧薄光,在天地铺开的雪景中,宛若一点烟墨游动。 很是突兀的,卫阿宁莫名想到一个比喻。 谢溯雪很像一只漂亮精致的纸鸢。 可若牵着的线一旦断*了,纸鸢便再也寻不到归处。 他的记忆就如同牵着纸鸢的线,若真亲手斩断,便再无过去可言。 人不能没有过去。 没有过去的话,就不会有现在以及未来了。 有风携带着雪絮徐徐拂过脸颊,卫阿宁往手心呵了一口热气。 热气遇冷,在掌中凝成一层薄薄细细的湿润水珠。 卫阿宁思考片刻,也没往更深处去探究谢溯雪为何不详说的原因。 他的事情,其实没有全都必要告诉她。 但这点记忆,她想尽力替他留存下去。 权当做是她的一点私心吧。 面前投落下一片漆黑的影时,卫阿宁回神。 她仰起脑袋,与之对视,“有找到破除幻境的线索吗?” “并无。” 谢溯雪道:“这个幻境,太稳定了。” 稳定,毫无破绽。 好似唯一法子便是杀掉以前的他,这个幻境才会自行消解。 少年的视线貌似随意地扫了眼身侧男孩,卫阿宁顿时警铃大作。 她蓦地站直身子,挡住他的视线,“你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我没有这个想法。” 谢溯雪很是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既答应过你,便不会反悔。” 摩挲下巴思考片刻,卫阿宁小声道:“你的等待法子还能用吗?” 她可是记得,他们好几次遇到的魔,都是安静侯着,然后才截杀的。 “我可以等,但你不行。” 谢溯雪话音稍顿,眸中闪过一瞬疑惑,还是如实道来,“你没有发现自己的灵力,一直在逸散吗?” 啊?? 卫阿宁下意识睁圆了眼,眼中生出困惑。 可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头脑清醒,身子能蹦能跳,甚至脉络中的灵力流转通畅,全无阻塞之意。 “可我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诶。” 为防谢溯雪不信,卫阿宁甚至还打算原地给他耍一套剑法,正要拔剑的时候却被他给拦下了。 “……不必如此。”谢溯雪闭了闭眼,旋即睁开。 黑沉瞳仁倒映着她身上缓慢失去华光的颜色,世界仿佛也因此变得暗淡。 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他开口道:“幻境是由幻术编织而成,原理大概同织娘子纺纱织布相似。” 只微怔一瞬后,卫阿宁反应过来。 既如此比喻的话,那编造之人手中的幻术便是经纬线,而幻境则是一匹匹正在纺织途中的布。 照这个意思来说,是指他们可以破坏幻境内的布置,进而影响到在背后编造幻境之人? 破坏镇子肯定是不行的,那便只剩下一个目标了…… 到底是隐约猜出些谢溯雪想要去做的事,卫阿宁眼眸弯成一双月牙儿。 她立即俯身,朝男孩问道:“这附近还有魔吗?” 男孩迟疑半晌,虽不明白他们怎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点点头,“有的,只是那几处魔窟我还未曾查探清楚。” “嘿嘿,机会这不就来了嘛。” 卫阿宁握紧乌剑,偏头朝他招呼道:“走吧,小谢师兄?” “好。”谢溯雪轻声笑笑。 她脑筋倒是转得快。 * 暮色渐暗时,东方陡然亮出一阵白芒。 少年身形飘忽不定,于林间穿梭时宛若春日飞雪,如梦似幻。 出手干脆利落,刀光闪烁间,一团又一团的黑影自树上坠落。 少女掌中牵着几根粗壮灵线,身法略显生涩柔软,但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 旋身时,银红裙裾如三月桃瓣翻飞,三除两下,便将坠落在地尚在昏迷的小魔用灵线捆好。 “交给你啦。” 卫阿宁拽紧灵线,将其往后一扔,交由男孩处理。 男孩点头,手中紧握的乌剑倏地发力。 手起剑落,势不可挡,搅碎被灵线捆好的小魔。 三人分工合作,不过半个时辰,整片林子里的小魔便消失殆尽。 瞧着焕然一新的林子,卫阿宁拍掉手背沾上的灰尘,“这里搞定了。” 虽说这幻境有些邪门,他们不能直接对里头的魔造成伤害,但没说不能打包带回来给男孩处理。 持刀劈开一处枯萎朽木,谢溯雪回头,朝她伸出手,“走,下一处。” “好咧。”卫阿宁顺势搭上。 掌心用力,谢溯雪稳稳托着她的小臂,凌空跃过一处树顶。 夜间的风不算大,浅白衣摆与银红裙裾被风吹起些,在墨蓝夜空中绘出曼妙弧度。 身侧人安安静静的,没平日那般紧张不安。 谢溯雪眉梢微挑,偏头打量她片刻,“看来你习惯了。” 少年身法极快,跃过堆满积雪的树梢时,姿势宛若掠空白鹤般轻盈飘逸。 “不习惯也得逼自己习惯啊。” 卫阿宁努了努嘴,极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往下看。 她身法没他高,有求于人时就不挑了。 一起一落间,冷风刮过裸.露在外的手臂与脸颊,强烈失重感虽只维持短短几息,但也足够刺激了。 玩蹦极也不过如此。 谢溯雪低声道:“抓稳。” 托着她小臂的手微微绷紧,卫阿宁回神时,一根碗口粗的树正挡在前头。 她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拽紧身侧人衣袖。 眼睁睁看着就要撞上之际,却在下一瞬急转直下,稳稳落于一处枝桠之上。 “吓到了?”谢溯雪足尖轻点,借力向前,带着她继续跃至另一处枝桠。 卫阿宁摸了摸冰凉的鼻尖,诚实点头:“有,有点儿,要不你慢些?” 谢溯雪:“慢不了。” 他声调散漫,语毕后再次腾跃而起。 卫阿宁:“……” 早知道她就不浪费这个口舌了。 密林枝叶繁多,周遭景物在飞速后退,迎面而来的雪落在脸颊上,凉意丛生。 卫阿宁稍微偏头。 视线中,红流苏耳坠随着他的动作扬起落下,来回反复。偶有细小雪絮栖于其上,恍惚间,像极了红梅其中的一点白嫩蕊芯。 神思发散,卫阿宁没来由地问了句:“你是不是很喜欢从高处往下坠的感觉啊?” 自相识以来,无论是合欢宗干脆利落翻栏跳下,亦或是从越尘客栈上落下的举措,他好似格外青睐从高处往下跳。 “谈不上喜欢。”谢溯雪目视前方。 只是习惯在这短暂而强烈的失重感中,寻得一瞬空白,能让识海放空。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 仿佛自己也不过是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粒雪花。 谢溯雪语气淡淡,“你觉得很奇怪?” 卫阿宁下意识摇头。 但想到他此刻应当无暇分神看自己,便轻声解释:“不会呀,每个人的兴趣爱好不同嘛,我能理解。” “而且这样子跳来跳去的,感觉人都变得轻盈起来耶,就像只追着风飞翔的小鸟。” 凛冽冷风中带着她清凌凌的欢快笑声,落在耳畔,格外真切。 又跃过一处横斜枝干,谢溯雪默不作声,垂眸瞥了卫阿宁一眼。 很新奇的比喻。 他此前还未曾在旁人口中听过。 远方天幕隐隐有往内收束的趋势,卫阿宁仔细端详片刻,拍了拍身侧人的手,“你看那里!” 天地静谧,原本饱满的月相逐渐崩塌,往四周逸散成缕缕青烟。 许是他们方才大肆破坏魔窟的举措,使得施法者维持这巨大幻境的运转而消耗过量灵力,连原本看不见边际的地平线都逐渐往回收拢。 “构建幻境的人应该坚持不了多久了。” 足下熟稔跃过岔开的一根枝桠,谢溯雪目眺远方。 墨蓝天幕逐渐削薄,化作薄薄的纸。 高空中,酝酿着一团危险漆黑的风暴团,隐约可见其中隐藏着一个墨色身影。 抬手压紧颊边飞起的鬓发,卫阿宁细细端详片刻:“这个应该就是幻境中心?” “嗯,我们去上面看看。” 谢溯雪脚尖用力,借着一根粗壮树枝往更高处跃起。 他垂眸瞥她一眼,“抓紧我。” 第35章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长长的一声鸟鸣响起,高楼围栏边,黑衣男人朝空中伸手。 很快,一只银白山鸟栖息在他手上,纤细鸟腿上,一枚细小铁环反射着银色月辉。 男人取下它腿上铁环。 待看清铁环上的消息时,淡色的唇展露笑意,手中漠然攥碎一团血肉。 鲜血顺着五指滴滴答答落下,将地板染成一片深色。 潺潺水流冲刷指缝间细碎的血肉,唐箐转身,表情有些阴冷,不复以往温和。 隔着一层疏淡竹帘,眸光望向屋中的红衫青年。 青年白皙修长的指骨轻旋,面容苍白无比,额上滴下豆大汗珠。 在他面前,氤氲成一团红雾的线条杂乱,却又在青年手指触及的时候,自动归位,织造出一幕幕画面。 “少家主的幻术确实高深,但……” 唐箐腕间蓦地用力,几根细细的梨花针射出,“不要节外生枝。” 这一瞬,他指节曲起,一根欲探出的暗红丝线被梨花针逼回原位。 本就不稳的竹帘子因这一变故落下,露出里侧一张清艳动人的无暇皮相。 若卫阿宁此刻在此处,定然能认出里头在布置幻术的人是谁。 细薄长针险些擦过脸颊,裴不屿侧身躲开,不紧不慢地撩起一双桃花眼,“老头,谁耍花样了,你觉得维持这么个大型的幻境很容易?” 即便他方才动作的幅度极大,可指节间缠着的丝线却分毫不乱,依旧有序地编织出每一幕幻境画面。 “怎么,心软?” 随手摘下眼间覆盖的黑纱,唐箐看向裴不屿,“我只知道主人派你跟在那小子身边,是要实行监督之责。” “早就应该在越尘客栈时动手的,若不是你从中阻拦,又何须拖至现在。” 明亮月色下,男人一双鹰目显得格外锐利,难以忽视。 勉力压下喉间血气,裴不屿故作轻松地拨动几根丝线,淡声道:“你小瞧了薛青怜的本事,她机警得很。” “我拖到来蜀地,让老太君同唐秋月拖住薛青怜,是为大局着想。” 他直直对上唐箐的视线,“你敢说这思过楼不够隐秘么?你手下的魔与活傀藏匿行踪,皆隐于此处,护宗大阵却是毫无所觉。” 念及唐秋月,唐箐冷漠的眸子生出一丝温情,但很快便消失了。 她代替不了自己对已逝夫人的想念,女儿在他眼中,也不过是炼傀的一味原材料罢了。 唐箐冷冷地打量青年,并不多言。 裴不屿喉结滚动,腥甜鲜血顺势流入腹中,声音有些许含糊,“淡青怎么被发现的,你应该清楚。” 提及淡青,唐箐原本淡然的神情也有了些裂缝,“那个废物,拿了主上的骨铃都没能控制好那小子的魂。” “这就得问某位唐偃师了,不是吹嘘自己的校调之术一流吗?”裴不屿缓缓一笑,“想来,你的术法也就那样啊。” 趁唐箐注意力不在此处,他貌若随意般抽出一条暗红丝线,绕在指尖处。 幻境画面泛开如水波般的纹路,只一瞬后平息。 这一息的波动,唐箐没有看到。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小子,仔细些你的身份,别忘了你娘,还捏在我和主上手中。” 闻言,裴不屿表情变得漠然,一双桃花眼也不复原本弯弯的弧度:“他重要还是我娘亲重要,我自然分得清楚。” 他又继续道:“老头,你差不多也该去准备准备搜魂工具了吧。” 随手设下一只监视的活傀,唐箐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给我打什么歪心思。” 他的试炼,就差这最后一步了。 想到主上应承过会帮他找回妻子的残魂,唐箐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心跳不由得变得有些急促,“务必要让谢溯雪亲手杀死曾经的自己。” 裴不屿冷声道:“这用得着你说?” 二人不欢而散。 待人影远去,裴不屿这才擦去唇边溢出的血痕。 他望了眼外表平稳,内里泛起波动的幻境,眸光略有波动。 生机给了一丝,能不能抓得住,就靠他们自己了。 只是…… 眸光转移到一旁监视自己的活傀时,裴不屿忽而唇角轻勾。 唐箐这厮,真的很讨厌啊。 /:. 得寻个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才行。 * 风暴团似静止了般,绚烂流光与阴沉暗影同时于其中流转。 周遭云层夹杂着晶莹冰粒,围绕在外圈缓慢旋转,流动间渲染出类似极光般的霞彩。 凑近了看,那抹熟悉的圣洁身影安静沉睡。 但卫阿宁可没忘记先前在雪原中经历的一切。 那个巨魔,足够美丽,却又极其危险。 眼下又出现了另一只。 卫阿宁没出息地有点紧张。 她身子颤了颤,手也不自觉紧握成拳,怦怦心跳声响彻耳畔。 他们此刻已然是跃至高空,早就脱离那片密林,并且离那个巨魔越来越近。 “小谢师兄,我们怎么上去?”卫阿宁半阖着眼,不敢睁开乱看。 脚下长时间脱离土地所带来的悬空感太甚。 完蛋。 她又要恐高了! “有飞鸾,气流会送我们上去。” 谢溯雪眸光微转,沉默须臾后道:“冒犯了,麻烦搂住我的脖子,阿宁师妹。” 他又是从哪里顺来的飞鸾…… 卫阿宁茫然抬头。 似是看出她的问题,谢溯雪懒懒道:“问这么多作甚。” 忽地,卫阿宁感觉手臂被一抹温热托住,顺势往上一抛。 悬于高空中的身体不受控制,因着施力者的举动,骤然往上提。 少女绵软的裙摆柔柔拂过手臂,于高空中止不住摇摆,最后被聒噪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谢溯雪五指微蜷,虚虚拢了一把如水的裙裾,“搂紧了,掉下去的话我不会管你。” 下意识的反应比思考来更快,卫阿宁双手忙不迭地抱住他的脖子,紧紧扣住。 膝窝隔着薄软衣料都能感觉到一股炽热和紧绷的力度。 太,太好了…… 她没掉下去。 抬头间,卫阿宁对上一双乌黑眼瞳。 风暴团外层氤氲的霞光落于谢溯雪面上,忽明忽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白净乖巧的面容。 近在咫尺的双眸宛若浸润了一池春水,唯余其中的一点幽黑格外明亮。 鼻尖萦绕一股若有似无的干净香气,卫阿宁突然想起院中那棵枯萎的梅树。 所以他身上惯常带有的淡淡冷香,便是梅花的味道吗? 可下一瞬,看清彼此头顶上的那只飞鸾时,卫阿宁霎时吓得表情呆滞,什么多余的想法都没了。 她被他单手抱住,托在胸前。 万丈高空之中,他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则是用来抓住一架精巧飞鸾。 飞鸾此刻正悠悠晃晃地往上升,木制羽翼巍巍颤颤的,轻薄得好似下一刻就会被风暴撕碎。 氧气随着高度变化变得稀薄,卫阿宁不敢再看,眼眸紧闭,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圈紧谢溯雪的脖颈。 她掌心沁汗,条件反射般攥紧对方后领。 只觉得自己此刻十分没安全感,浑身僵硬。 生怕对方一个不稳,手上卸力,自己便从万丈高空中坠落。 谢溯雪歪头打量她片刻。 怀中的姑娘眼眸紧闭,些许晶莹雪絮打湿她乌黑长睫。 那融化后的细小水珠便顺着簌簌轻颤的眼睫尖尖滚下,落至他脸颊两侧。 小人看着纤弱柔软,但手劲可不小。 大抵是出于本能,她指甲用力到几乎要抠穿他背后的衣衫,触及里层的皮肉。 “阿宁师妹的基本功练得不错。” 怀中人依旧没有反应,谢溯雪轻悠悠看她一眼。 手上颠了颠,被他托住的娇柔身躯果然颤了一下,抓得更紧了。 他嘴唇轻勾,语气却比平时来得更为戏谑:“但能否力气放小些,你要抠穿我的衣服了。”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脑子懵作一团,卫阿宁颤巍巍睁眼,下意识松了些力道,但仍旧不敢真的放松。 手上气力虽放轻了些,但还是紧紧拽着他的后领不放。 风徐徐吹起少女乌软的发,拂过脸颊时,蔓开一阵莫名的奇怪触感。 又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前所未有。 “不必慌张,扶稳我就行。” 谢溯雪垂着眼,“我能托得住你。” 寒风猎猎,少年的吐息却是温热,甚至还很是贴心地等她未定的喘.息恢复如常。 就着环住谢溯雪脖颈的姿势,卫阿宁小心翼翼抬眼,努力平复呼吸。 隔着两层衣物,她能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与体温,紧挨着她,无声给予安稳妥帖。 虽然心跳还是一声接着一声,略显狂乱,但好歹呼吸不是那么急促了。 不然在这高空之中,她恐怕要缺氧。 平复好神思,卫阿宁低眉敛目,望向风暴团中心。 从更高处往下看,风暴团中的景致不同于外部的祥和宁静,反而是一派极端暴戾之景。 仿佛只要有旁人不甚误入,即刻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一切外来物事。 看起来像是南岭一带人们所说的飓风,只不过是把外层携带着的暴风雨浓缩在里面了。 卫阿宁惊讶道:“这真的是幻术化成的吗?也太真实了些。” 真实到连其中的云层纹路都与现实一致。 她过往所接触的幻境,无非是如梨花妖构建的那般,带着点浪漫奇幻的色彩,略为粗糙的幻境,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真假。 还未曾接触过这个于无形中夺人性命的幻术。 “幻术修炼深厚之人,可于无形中构建起与现实一样极度真实的幻境。” 谢溯雪淡声道:“中术之人若寻不到破绽,便会迷失其中,被施法者愚弄,乃至丢失自我,彻底沦为幻境中人。” 少年娓娓道来,语调散漫,带着他一贯的疏懒。 朝他眨了眨眼,卫阿宁笑盈盈地接过话头:“不过还好,我们现在找到幻境的破绽啦。” 里头应当就是整个幻境的中心,只要把这处中心除掉,他们就能寻到生门出口了。 卫阿宁环顾四周。 视线最终定格在那道沉静的身影上。 面容姣美的神女悬浮于中央,双手合拢,盛于胸前。 周身缠绕着她的飘带飞舞,青白丝帛无风自摇。 “这只魔,看起来有些怪异……” 卫阿宁扭头去看谢溯雪,眸中不乏惊讶之色,“不像是普通的魔族。” 撩眼注视片刻,谢溯雪轻飘飘地道:“不是魔,是活傀。” 活活活——活傀??? 卫阿宁杏眼圆睁,下意识望向他。 甫一听到这么个词语,惊得她浑身一颤,毛骨悚然。 如此说来,唐箐确确实实有在利用活物炼傀了…… “真有意思。” 随意看了几眼,谢溯雪垂下长睫,“原来思过楼内不仅有八门幻术,还养着一只活傀。” 有点棘手,不过也还好。 谢溯雪面色不改,“我要下去看看,你……” 话音未落,甜香毫无征兆般地靠近,骤然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香气,丝丝缕缕,柔润之余又带着一丝俏皮。 瞧着那厢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卫阿宁,谢溯雪唇角上扬,戏谑道:“阿宁师妹倒是挺自觉的。” 搂紧谢溯雪脖颈,卫阿宁眨眨眼,朝他露了个有史以来最为真诚的笑容,“那就麻烦小谢师兄托住我咯。” 小命要紧还是面子要紧,这二者之间她还是分得清的。 谢溯雪颔首。 一声脆响,飞鸾收回双翅。 失重感紧随其后重现,身体在飞速坠落。 寒风刮过脸颊,卫阿宁下意识闭上眼。 待风声平息,她重新睁眼,却见谢溯雪带着她稳稳落在一处围着巨傀旋转的浮木平台之上。 平台不大,正好能容纳两个人站立,卫阿宁从他怀里离开。 这处平台离巨傀很近,近得她都能望见对方轻颤着的薄薄眼帘,以及皮肤之下透着光的青紫筋脉。 总感觉…… 这个活傀有三分相貌,同唐秋月很是相似。 卫阿宁这般想着,便也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阿宁师妹莫不是忘了。”谢溯雪歪了歪头,语调漫不经心,“我分不清人的相貌。” 四目相对,一时气氛安静。 “咳咳——” 假装捂嘴咳嗽几声,卫阿宁迅速转移话题,“那这个活傀,该怎么解决” 在此处杀了?她恐怕没这个实力。 也更不可能把它带出去交给唐门的人解决,谁知道这只活傀的战斗力有多强。 书上也没讲解过活傀销毁的方法,此等禁术都是被严令封存销毁的。 沉默须臾,谢溯雪才缓慢出声:“不知道喔。” 听着他一如既往的散漫语调,卫阿宁双手攥拳,在衣袖暗中比划了几下。 这家伙一定知晓解决的办法,只不过就是不愿意告诉她而已。 “阿宁师妹,拔剑。” 谢溯雪手指着它的眉心,“朝那处。” “嗯?好,好的。”卫阿宁微微一愣,依言朝那处地方挥出一道剑气。 凌厉剑气在触及巨傀身边时,迅速被气刃弹反回去。 巨傀眼皮颤动,浑身颤抖,似要马上苏醒过来。 “看起来,这处不是。” 正欲抽刀出鞘的手压下,谢溯雪又重新指了一处新的地方:“麻烦师妹往那处挥剑。” 卫阿宁眺望他所指的地方。 那处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白。 叫她砍空气呢? 突有忽明忽暗的光斑闪烁,卫阿宁眼眸微眯,细细端详起来。 几簇将近透明的银线牵引着巨傀的手腕,若非谢溯雪方才的指引,这几簇细丝她还不一定能发现。 丝线内部似有细细的涓流,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汇入巨傀体内。 手腕微转,意随心念,卫阿宁凝神朝他先前指的位置挥出几道剑气。 剑气如虹,迅疾向前。 却又在即将触及丝线时,被不知从何处钻出的气刃弹开。 巨傀骤然睁眼,猩红瞳孔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直直锁定在场的两人。 它咆哮着挥出丝帛,欲将浮木平台上的人卷进风暴团中。 猜对了! 卫阿宁面上喜色难掩,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角唤道:“这些丝线,恐怕就是它的弱点!” 谢溯雪安静颔首,“你就在此处不要乱动,我去解决它。” 他抽出腰间黑刀,足尖轻点,腾跃而起。 少年身影如飞燕掠水,不疾不缓,借由几根浮木,轻而易举地落至巨傀眉心上方。 随着他的动作,雪亮刀光如流瀑飞泄,其间劈斩开所有缠绕在它身上的银线。 巨傀似有所觉,忙朝少年所在的位置甩出数根丝帛。 “噗嗤——” 丝帛韧如刀剑,谢溯雪一时不察,丝帛穿过执刀的肩骨,顺势从血肉中钻出。 他微微皱眉,迅速持刀砍断丝帛。 下一瞬,刀刃破开凝滞的空气,凛冽刀光从天而降,震得巨傀身影一僵。 身形再动,衣袂翻飞,谢溯雪继而踏上另一处浮木。 他手腕翻转,锋刃以破竹之势,直直朝巨傀眉心处斩去。 一击毙命。 巨傀圣洁的面容碎裂成道道蛛网,它庞大身躯猛地从空中下坠,全数碎作齑粉。 半空中,喧嚣暴戾的风暴团轰然散开,天幕如掌中砂砾,逐渐流泻。 幻镜已然是崩塌之势。 随着巨傀消失,眼前白光骤亮,卫阿宁下意识伸手盖住双眼。 再睁眼时,便是重回先前所看见的那片水域。 原先静止的瀑布飞泄而下,水域不再是深不见底,只浅浅没过小腿肚。 仔细端详周遭好半晌,卫阿宁也没找出生门标识,小小声道:“标识似乎不在这。” 谢溯雪并未多言,只凝神端望片刻后道:“那……不若阿宁师妹挑个方向?” 啊? “你确定?” 卫阿宁眼眸不转地盯着他看。 试图从那张白净乖巧的脸皮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然而后者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唇角弯弯。 很显然,谢溯雪并不是开玩笑。 他是真是让她来挑。 对峙好半晌,谢溯雪也没个声响,卫阿宁思索片刻,慎之又慎地指向东方,细衬道:“那我们去东边找找?” 东边太阳西边落,遇事不决就选东。 就当开盲盒了。 “可以啊,听你的。”谢溯雪顺势收回目光。 “事先声明啊。” 卫阿宁忙补了一句,“错了可不能怪我。” “当然不会。” 谢溯雪同她对视,嘴角轻勾,“同你死在一处,黄泉路上,也算有伴。” “你就不能盼点我们好吗。” 卫阿宁扁扁嘴,十分无语地白他一眼。 一路畅行无阻,二人闯进一片密林。 四周林木高耸入云,霞光穿透淡薄水雾,如入仙家之景。 亦不知是走了多久,谢溯雪带着卫阿宁在一处府邸门前停下。 府邸雅致秀丽,探出红墙的花枝枝繁叶茂,鸟雀栖鸣。 此刻正门大开,前庭干净明亮,内里却是有一层朦朦胧胧的黑雾笼罩,叫人心生忧怖。 握紧手中乌剑,卫阿宁放轻呼吸,“我怎么感觉,其实你叫我选方向,是在坑我?” 这番景象看起来不像生门,倒更像是死门。 而且还是踏入后必死的那种。 好刺激的盲盒。 一定是在坑她,对吧对吧? 若按她对八门的浅显理解,生门的标识应当是在一处鸟语花香,有勃勃生机的地方。 绝不会是这样子,透着一股死气。 “我怎么会坑阿宁师妹呢。” 谢溯雪扬唇笑笑,持刀上前,“看看便知了。” 卫阿宁微微抿唇,跟在他身后,“好吧……” 复行数步,二人跨过垂花门。 原本朦胧黑雾像是忽然被洗刷干净,变成浓白色。 一股凉意自脊背蔓延,卫阿宁无端感觉这个地方有些怪异。 掌中乌剑嗡鸣,她安抚般拂过剑身,撩眼环眺四周。 长廊包围整座府邸,前庭极宽极阔,足有归一剑宗三个演武台大。 面朝她与谢溯雪的方向处耸立着座极高的主楼。 内无楼梯,外无升降台。 卫阿宁跟在谢溯雪身后,来至主楼面前。 楼内乌漆嘛黑,里头的东西盖了一层崭新油布。 看着好似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可打眼仔细探索,那些漆黑油布面上盖着满满一层纸钱。 布面一颤一颤的,似乎下一刻就要跃到他们面前。 二人不约而同地脚下一顿,没再向前。 天光黯淡,夜风惨寂。 油布不知是何缘由,猛地被掀开,黄白纸钱撒了一地。 卫阿宁瞬间变得警惕。 雪白丧幡高高飞扬,露出底下被掩盖的棺柩。 这棺材不似寻常那般漆着黑漆,反而是涂着一层红漆,颜色鲜艳胜血。 木棺凹陷处铺满细碎金箔,再配合那层红漆,看起来甚是诡异。 油布扬起的细尘伴随纸钱特有的染料味道钻入鼻腔,卫阿宁不由得捂嘴,轻咳几声。 没等她开口,谢溯雪随口道:“看起来,我们今天的运气不太好。” 少年音尾散漫清亮,噙着几分熟悉的笑意,嘴角弧度恰到好处,瞧着有种乖巧气。 看得卫阿宁手痒,忍不住想给他来上几拳,“知不知道什么叫避谶啊你。” 这人说话怎么可以这么讨厌的! 又仔仔细细端详一遍周遭的环境,卫阿宁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丧幡、纸钱、棺材…… 此方建筑无出口楼梯的布局…… 这不就是义庄吗? 他们怎么会跑到义庄里来了??! 第36章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谢溯雪慢悠悠道:“听闻义庄是专门为无家可归或死在本地的外地人提供的归所。” 根据风水理论来说,义庄乃大凶之地。 这棺材越多,也就代表着这义庄越不吉利。 眉心一跳,卫阿宁没好气地瞪了谢溯雪一眼。 她活得好好的,还不想那么快早登极乐呢。 卫阿宁蹲下.身,仔细瞧着那片落在脚下不远处的油布。 方才在黑暗中看不真切这油布上面的东西。 眼下,借由明亮的月芒,卫阿宁发现…… 那并不是油布,而是一块绘有引魂升天图的长方状帛画。 上方是人首蛇身的神,两旁青鸟殷勤侍奉,四周还有些说不出名字的各类神鸟。 下方的人间则是描绘着一位拄着拐杖,身姿纤细的女子,面朝着西王母府所在的方向前进。 底层的地府倒是符合卫阿宁的想象,一些说不出名字的邪怪,被镇压在地府之中。 天界、人间、地府这三个部分的景象,借由一条蛟龙穿壁而过,巧妙链接。 “这是非衣。” 谢溯雪轻笑道:“搞不好,或许我们真的会在阴曹地府里再见呢。” 像是应允少年的话。 他话音方落,棺面所在的地方忽而塌陷。 轰隆隆的响声褪去,露出底下巨大坑洞来。 里头漆黑幽暗,连头顶的明亮月芒都不能照清。 “你这嘴是开光的时候不够彻底吗?” 卫阿宁嘴角抽搐,小心收好那副帛画,“怎么好的不灵,光坏的灵呢……” 脑海中掠过谢溯雪先前说的话,她顿了顿,继而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是说知道这里的八门吗,来吧小谢师兄,你展示的时候到了。” 谢溯雪静静看她半晌,“兴许就在里头,敢去吗?” 放在从前,他懒得询问旁人意见。 即便前方是无边地狱,自己也照样能孤身走出去。 但现在不同,他身边还有个卫阿宁,他应承过薛青怜照拂她的事情。 或许也有旁的一些原因。 谢溯雪听见自己的心如是说道。 “好啊。” 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卫阿宁从地上站起*身,“那就走吧。” 很是罕见地挑了挑眉,谢溯雪道:“阿宁师妹这会儿倒是胆子见长了。” “反正是你刚刚让我选方向的嘛,那就赌一把呗。” 卫阿宁下定决心,认真看着他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不了咱们就如这帛画般,在地府里见咯。” 悄咪咪摸了摸储物镯内的一堆保命法器,卫阿宁微微抿唇。 再差的后果也不会有走不出这个鬼地方差了。 虽然她实力不够,但是银子来凑啊。 这么多法器,总不至于护不住两个人吧? 谢溯雪倒是笑了:“行啊,只要你不怕。” 风拂过,簌簌花叶落下。 二人齐齐蹲在洞口旁。 “歘——” 谢溯雪擦亮一根火折子,往坑洞中扔去。 火折子下落,迅速燃起猛烈火光,还未坠地,便已烧尽。 他作势要往坑洞中跳下,却被卫阿宁拦下,“等等。” 拦住谢溯雪的举动,卫阿宁手捧着蜡烛伸入坑洞,往底下望去。 烛光照亮坑洞周围的景象。 薄薄一层地砖下,泥土松软,且带着潮气。 卫阿宁眼眸轻眯,思考片刻后摸出张符箓,双指牵出一丝灵力,小心翼翼往底下送去。 符箓在触及坑底时,底下忽儿一闪,有符文运转,流光溢彩。 谢溯雪转头看了她一眼,面上不解。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卫阿宁朝他眨了眨眼,很是语重心长地道:“虽然我不如你厉害,但是也别小瞧我啊,小谢师兄。” 虽然自己平日里老是跟谢溯雪对呛,互相不对付。 但真遇上事了,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往储物镯中摸了摸,卫阿宁递给他一对类似护腕的防身法器,“快拿着,别客气哈,我还有很多。” 她平日里没别的爱好,就爱收集各种各种的法器,眼下倒是起了大作用。 质量虽说不一定好,但数量可是管够。 少女一双杏眼圆润澄净,如同浸了山泉水般,漾动一阵清光。 明媚鲜亮,叫人挪不开眼。 “……多谢。” 谢溯雪微怔,眸光落至掌中的防身法器。 这皮质的墨色护腕如它主人惯常的喜好般,简单精致。 其实他不太需要这种法器。 只是…… 触及到她跃跃欲试,想要大干一场的侧脸时,谢溯雪默了默,还是收下塞入储物袋中。 视线掠过少年的右臂,卫阿宁面色微怔,“诶?小谢师兄,你受伤了?” 隐约可见衣衫下遮掩的皮肤,血肉狰狞外翻。 血渍化作血痂,凝了厚厚一层。 奇怪的是,即便血口极深,少年身上白衣也依旧不见血污。 就这么好面子吗? 卫阿宁看着都感觉疼,“这么久了,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下啊?” 这人对自己的伤势倒是一点都不上心。 要是她,说不定早就哼哼唧唧个半天,跑去跟薛青怜求安慰了。 视线随着她指的地方望去,谢溯雪不甚在意:“过会儿就能好,先离开此地再说。” 受伤在所难免,他也早已习惯。 眼角余光注意到少女仍在怔愣的表情,以及不甚明媚的颜色,谢溯雪垂下眼眸。 她现在瞧见的伤口,已是好上不少的状态,若是同她说…… 其实方才那巨傀操纵的丝帛,剪碎了他血肉里的白骨,她的脸估计会吓得更白吧? “不可以,受伤了就应该要上药。” 卫阿宁拦住他的动作,十分义正言辞拒绝他的提议。 擦个药而已,又不差这点时间。 她循循善诱,“小谢师兄,虽然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任由血一直流是不行的。” “万一啊,我是说万一,如果你快出去的时候失血过多晕倒,我是不会背你出去的。” 她还指望着抱紧这根大腿呢,谢溯雪可不能有事。 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卫阿宁从怀里摸出常用的伤药,一把塞进他手中,“用这个,这个虽然比不上我先前给你的那两瓶,但效果也是很好的。” 垂眸望向掌中圆罐,谢溯雪迟疑一瞬。 只是小伤而已。 虽然觉得她多此一举,但谢溯雪还是颔首收下,“多谢阿宁师妹。” 卫阿宁瞥了他一眼,“不擦药的话,那就放着让我来,到时候可别怪我下手重哦。” 少女轻飘飘的一句话,打断谢溯雪貌似随意,实则是顺势往衣襟中塞药的动作。 他闭了闭眼,“好……” “这才对嘛。”卫阿宁长吁一口气,“要我帮你吗?”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谢溯雪摇摇头,盘腿坐下。 卫阿宁亦是随着他一同坐下,托腮朝他看去。 却见谢溯雪很是随意地将半边衣衫褪至腰间。 掀开衣衫的遮挡后,她得以看清。 月辉照亮周遭光洁皮肤,却也更显得他肩骨处的血口更加狰狞刺目。 她瞥着他拧开圆罐盖子,指腹沾取一点青褐药膏,旋即往伤口摁去。 力道之重,看得卫阿宁不由得直龇牙,冷嘶一口气,指甲无意识陷入柔软脸肉。 那血豁口极深,血珠还不断从未愈合完整的血痂周边沁出。 谢溯雪随意往血口处擦药,手背因指骨弯曲而绷出淡色青筋。 整个擦药过程,少年神色淡淡,表情冷静自持。 就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不会疼的吗? 卫阿宁尚且愣神之际,那厢的谢溯雪已然收拾妥当。 圆罐被他攥在手心,递至她面前:“多谢阿宁师妹了。” 伸手接过圆罐,卫阿宁心口莫名紧了一下。 脑中想着那个问题,她低声喃喃:“你不觉得疼的吗?” 她的声音太轻,轻得好似一朵柔软的蒲公英拂过耳畔。 在略显聒噪的夜风里显得十分不起眼,但他还是从众多杂音中捕捉到了。 不太懂她的问题,谢溯雪脸上少有的,生出几分困惑。 他站直身,伸出手,垂眸睇她。 以为她是担心会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虚弱之处,谢溯雪随口道:“我藏得很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你无需担心。” 卫阿宁沉默几息,目光上移。 少年身量高挑,落下的影子静静笼罩着她。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银月勾出的流畅轮廓,以及微微摇晃的红流苏耳坠。 谢溯雪仍旧好整以暇地伸着手,似乎在等她。 卫阿宁抿唇。 她问的并非这个,话中也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最后,卫阿宁无奈暗暗叹气,旋即搭上他的手。 牵紧那一小截莹白手指,谢溯雪轻巧用力,将人从地上拉起。 正欲跳下坑洞之时,身后传来绵软甜润的声音。 “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 “我想说的是,我很关心你。” 夜渐深,阵法上空的霜月高悬。 少女停步伫立,月华倾洒而下,她的脸颊浸在月光中,莹润如釉。 抬头看他时,眼底氤氲明亮色泽,分外灼人。 谢溯雪茫然眨眼,神情略显怔忪。 他的表情像一阵风扫开玉梅上清凌凌的琼雪,展开如奶油般柔润细密的花瓣。 卫阿宁不由得捂嘴轻笑,“我们好歹是朋友,是同伴,对吧?” 她朝他眨眨眼,煞有其事般道:“朋友之间,就得要多多关心爱护才对,对不对?” 少年迟疑地点了点头。 实在很少能看到谢溯雪这般无措的表情。 卫阿宁大大方方,任由他看着,神情戏谑:“还是说小谢师兄,其实你不习惯别人这样关心你啊?” 谢溯雪抿唇,同她对视良久,才慢悠悠地道:“你还要不要出去了。” “啊啊啊啊啊,要的要的!” 卫阿宁面上表情有一瞬的错愕,随即慌慌张张束紧衣袖,“那我先下去探探路,下面没什么问题了,我再叫你下来。” 想了想,她又开口道:“小谢师兄你在上面好好休息一会儿。” 卫阿宁笑眯眯回头,看一眼他。 她可真是个十分体贴善解人意的小师妹,身先士卒冲到前面,让伤患师兄尽可能多的歇息一会儿。 坑洞不高,那抹银红色的身影轻松跳下。 谢溯雪半蹲在坑洞边上,左手不自觉抚上肩骨。 那处仍散发着苦涩药味,在白衣上洇出点点湿痕。 原本不曾被他在意的地方,渐渐漫出钻心刺骨的痛。 其实不会有人在意这些的。 这种程度的伤,凭他的自愈能力,无需擦药。 擦药可能还会好得更慢些。 人族的伤药,于魔而言,既无用也毫无意义,还有可能会加重伤况。 左手手指覆盖那被丝帛贯穿的地方,缓缓下按。 正欲擦去之时,谢溯雪动作一顿,擦拭的动作也随之停下。 想起少女轻蹙的秀眉,他垂下长睫。 即是她喜欢,那便留着吧。 * 地下空荡无比,仿佛有一丁点动静都能被无限放大。 烛焰摇晃,卫阿宁小心护着手中蜡烛。 一灯如豆,驱散周遭浓稠黑暗,她惊讶发现。 这底下竟是一座巨大的画窟,通道曲折,道路两旁的墙壁上绘满彩画。 卫阿宁举目四眺,细细端详被照亮的地方。 墙壁上刻画着如思过楼内一般的壁画,色泽艳丽,图案多彩。 除却先前见过的神女献舞图外,还多了些天宫伎乐、万神殿、四飞天等画面。 只是这些颜色落在眼中,像是有生命力般,密密麻麻,延展成片。 内里似有活人脉搏,缓慢而有节奏地跳动。 卫阿宁感觉自己的眼睛看得不太舒服。 看久了,这些壁画就好像人为铺开的筋脉血管,有种令人毛骨悚然之感。 就好像她此刻已然进入未知活物的体内,荒诞怪异。 右眼皮狂跳,浑身寒毛竖起,卫阿宁不敢再继续靠近。 她想了想,随手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各自往墙上壁画和眼前的通道上扔去。 壁画被石头砸出一个小坑来,扬起些许粉尘。 而通道上的石头则是骨碌碌地往前滚去。 卫阿宁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察觉出周遭有什么动静。 没有机关,也没有暗坑。 看起来没什么危险。 这般想着,卫阿宁遂放下心来,朝上面喊道:“小谢师兄,可以下来了!” 身旁骤然罩下一片阴影,她颤了颤,瞧清那抹垂下的嫣红耳坠时又放下心来。 攥紧掌中照明的蜡烛,卫阿宁张嘴:“小谢师兄,你看看墙上的壁画。” 她转过身去看他,“这个壁画,看起来同我们先前见过的壁画不太一样。” 四周针落可闻,此刻唯余她的问话声格外明亮,徐徐往外扩散之余,又慢慢返回。 原本熟悉的声线经过传播后,失了几分真实感,仿佛黑暗中有另一个她在说话。 “师妹好奇这些作甚。” 谢溯雪静静盯着她,眸色温润至极,“我们不是要离开此处吗?” 火光摇晃,明暗交叠,他半张脸陷入阴影中,映得唇角惯常勾出的弧度愈发温柔。 卫阿宁黛眉微蹙。 握着蜡烛底座的手也不自觉攥紧,一颗心七上八落的,有些发怵。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应道:“要的,那我们走吧。” 说罢,便率先挪动脚步。 周遭寂静,唯余两人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清晰可辨。 通道幽暗寂静,除却那些血红壁画,再无旁的东西。 卫阿宁警惕前行。 走了许久,都没看见前头有光亮。 犹豫半响,她放缓脚步,侧目问道:“小谢师兄。” 那厢的谢溯雪闻言,抬眸凝视,温声回应:“怎么了吗?” 卫阿宁关切问了一句:“你的伤还好吗?要不要再上点药?” “尚可忍受。” 谢溯雪打量着她的神色,轻柔道:“师兄已无大碍,多谢师妹关心。” 态度和蔼,语调温软,并无不妥。 但她却无端觉得怪异。 举高蜡烛端详他片刻,卫阿宁放软声调,轻松道:“我以为你会说好疼呢。” 眉梢轻皱一瞬,旋即松开,谢溯雪顺着她的话,点点头,“那师妹你会帮帮我吗?” 眼前人一双眼睛混沌浑浊,似泥地里泼开的一滩血。 “可以啊。”卫阿宁摸了摸下巴,嘴边勾出惯常的弧度。 她往前一步,随手将蜡烛搁置在一处凸出的石块之上。 芊芊指尖擦过他洁白衣袖,卫阿宁抬眸,随口道了一句:“我给你的法器,怎么没带上呢。” 谢溯雪拨弄了一下耳垂处的流苏坠子,温言道:“这不是带着呢,师妹。” 卫阿宁轻笑,抬头观察他的模样,“这样的……吗?” 倏然,她听到一阵不甚明显的摩擦声。 像是有人用指甲在黑板上狠狠刮过。 一股湿热气流轻轻擦过耳尖,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往耳廓中钻进,惊得人生出满身鸡皮疙瘩。 电光石火间,卫阿宁迅速推开,抽出乌剑往他心腔刺去。 长剑低吟,剑光迅疾如影。 “破!” 幽黑通道因着突如其来的剑光亮了一瞬。 只一瞬,卫阿宁也看清了。 这个伪装成谢溯雪模样,跟在她身后的东西,背部趴着一团双目赤红的黑影。 它脊背处爬满如蛛网般的骨刺,骨刺上滴滴答答的黑水落地。 卫阿宁惊出一身冷汗。 方才那令人胆寒的摩擦声响,怕不是那些骨刺相互挤压间发出的声音。 她两指迅速掐诀,再度执剑。 剑诀变幻,漫天剑光化作一束,直直洞穿它的胸口。 少女出手太快,以致于骨魔还未来得及反应,胸膛便被如虹剑光贯穿。 它血红的瞳子无比讶然,似在问她为何识破了自己的伪装。 “伪装的手段太低劣了。” 趁其分神之际,卫阿宁目露鄙夷,手腕微转,“小谢师兄才不会用那么恶心的腔调同我说话。” 谢溯雪要是真用这么温软的语调同她闲聊,那太阳真就要从西边出来了。 乌剑在骨魔胸间旋了一周,搅碎内里心脏。 银红裙裾被剑风吹起,猎猎作响,恍若风中飘摇的拒霜花。 骨魔周身尖锐骨刺受激而变得愈发狂乱,无处安放之下,竟是生生劈碎一处硬石。 破风声响,石粉震落,骨魔嘶吼着化为片片黑灰。 “嗬嗬——” 它不甘的吼叫仍旧在通道中回荡,听得人牙酸。 那股令人难以呼吸的压抑感随之褪去。 确定那骨魔已死后,卫阿宁手腕一松,周身疲软。 四周恢复沉寂的黑,唯有那根蜡烛长明,照亮身侧几寸的空间。 卫阿宁呼吸急促,心口砰砰直跳,勉强倚着土墙借力,才没有滑倒在地。 发梢有霜白石粉沾上,被她扬手拂去。 真奇怪。 以谢溯雪的身手来说,不可能被别人抓走。 他不抓别的魔弄一顿就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可这骨魔又是怎么能从他手下脱逃,甚至还伪装成他的样子跟在身后的? 卫阿宁愁眉苦脸搅着衣袖。 可是…… 那么大的一只谢溯雪,能跑去哪儿呢? 总不能是突然凭空消失了吧。 烛光影影倬倬,照得那本就诡魅的壁画更加可怖,徒然生出几分森森鬼气。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卫阿宁横剑胸前,警惕注视着那些壁画。 昏黄烛火中,眉眼含笑的神女凌空而舞,身姿曼妙,款飞披帛若隐若现。 “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她梳着高高的发髻,白玉似的手臂握持琵琶,红唇轻启。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 悠扬乐声随着女子吟唱的曲调浮现在耳畔,似教人穿过壁画,来至画中仙境。 “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八荒诸伴侣,谁人似我,醉扬州。” 随着话音落下,神女自画中蹁跹降落,赤足踩过之处,朵朵金莲绽放。 幽暗的洞窟,不知底细的神女,未知的攻击者。 心脏在狂跳,卫阿宁连呼吸都停了一拍。 她深呼吸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至几丈远。 左手两指并拢,口中念念有词,“万象归真,鬼神当惧,诛邪尽退!” 周遭剑气忽起,夺目剑光驱散迷雾,露出神女真实面目。 一只通体泛着青光的巨大眼珠。 青紫瞳仁占据大多数的眼白,刺目污血从眼角缝隙中流出。 分明没有其他的五官,但她却无端觉得它在对自己邪笑。 “桀桀桀——” 视线对上那只眼珠,卫阿宁压在喉咙中的尖叫几欲蹦出。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扯了扯嘴角。 早知道就不掐求真诀了,原本的神女模样这么漂亮,还能多骗骗自己呢。 卫阿宁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都什么时候了,自己还有功夫想这些杂七杂八的。 遇见魔族这几次里,其实卫阿宁很少有单独面对魔族的时候。 身旁不是有谢溯雪陪同,就是和薛青怜裴不屿待在一处。 卫阿宁握紧手中乌剑,心中忐忑不安。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不要害怕。 穿书之前的恐怖毕业论文都熬过去了,她还怕这玩意做什么。 第37章 安静屏息许久,卫阿宁都没感受到那只巨大眼珠接下来的动静。 又定睛观察半晌,她眼眸微眯,心思瞬间活络起来。 这只眼珠只是安静矗立在原地,但仔细观察,眸光却是有些发散的,像失去焦点一般。 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 好机会!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卫阿宁脚步放缓,慢慢朝原本跳下的地方靠近。 青光渐远,离出口亦是十分接近,她心中大喜,忍不住小跑起来。 却在下一刻转身之时,身后青紫光芒大盛。 如星疾光掠过,叫人猝不及防。 卫阿宁足步骤停,身躯急旋,惊且险地躲过一道直扑面门的光刃。 没未来得及等她平复心跳,青光再现。 伴随着刺耳声音,数道青光如破空利矢一般向她冲来。 乌剑立时出鞘,卫阿宁迅速挥剑一挡。 剑身颤动不止,震得她握剑的手虎口发麻。 卫阿宁定下心神,旋即又连挥叁剑。 剑光一道胜过一道,如浪潮拍岸,前赴后继。 青光与剑气划过壁画时,惊起阵阵石尘。 尘土平息,卫阿宁这才惊讶发现。 方才挥出的剑光在接触到巨眼表层的眼膜时,就如同陷入浓稠面糊般,被缓慢吸入。 那青紫眼珠身形一抖,霍然变成了两只。 卫阿宁咬咬牙,眉梢紧蹙。 这眼珠竟是早有防备,全然不惧她全力挥出的叁剑! 不妙不妙很不妙。 这眼珠的身体,就好似一汪不见底的深潭,能将外来的东西全都吸进体内。 当机立断,卫阿宁持剑后退,双指作诀,口中念念有词:“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口诀渐出,身上一瞬金光闪烁。 体内灵力如长虹贯日,被迅速掏空。 身形再动,卫阿宁侧身躲过另一只眼珠的围攻,挥剑相迎,“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如雪剑光倾天而下,周遭壁画四分五裂。 那只时刻盘旋在她后方的青紫眼珠被击中,登时烟消云散。 卫阿宁急促喘.息,面色发白,攥着剑的手亦是不自觉发抖。 她虽是尽力歼灭了一只巨大眼珠,但还剩另一只在暗中作梗。 此间锋芒毕露,阴冷粘稠的视线如影随形。 青色光刃险险擦过手臂,带来一丝刺骨寒意与疼痛。 顾不得臂上传来的钝痛,卫阿宁乌剑一抖,欲再度挤一下.体内灵力,提剑挡住接下来的青光。 青光太胜,她本来都做好受伤躺三个月床板的准备之际,却忽闻一点香息拂过。 冷涩寒意被尽数驱散。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冷香,宛若初雪落下时悄然盛开的梅花。 香气虽淡,却令人心中为之一振。 右腕蔓上有力的禁锢,其间暖意灼人,卫阿宁心尖微颤,下意识扭头。 雪白衣襟和那如梅般的流苏在她眼中放大,连同耳坠上的银珠纹路都清晰无比,一一落入眼中。 四目相触,她眸底的欣喜被他一点不落地收入眼中。 “阿宁师妹。” 谢溯雪轻声道:“莫要分神。” 话音方罢,那股力道携她手腕急旋。 凌厉复杂的剑花随之显露,带着锵锵杀意,夺取眼前魔物生机。 剑风一震,巨眼从中间裂成两半。 飞扬的碎片似一场漆黑暴雪,纷扬落下。 洞窟内恢复冷寂,唯余此刻鼓荡作响的袖袍,昭示方才一战并非幻觉。 ……好,好厉害。 卫阿宁有些恍惚。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谢溯雪使用旁的武器。 即便不是他亲自掌剑,却也能用得出类拔萃,得心应手,不见丝毫生涩。 巨眼已碎,剑势立收。 腕间禁锢适时褪去,空气似乎还留存着冷梅干净的气息。 乌剑归鞘,卫阿宁倚靠壁画,揉了揉发僵的腕,抬眸望去。 却见谢溯雪抱臂环胸,好整以暇地偏头看她。 “呼——小,小谢师兄。” 平复好急促的心跳,卫阿宁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刚刚去哪了?” 烛火摇晃,她纤长眼睫在颊上投落轻颤的阴影,宛如青空下蹁跹的蝶翼。 “寻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捻去指腹那抹尚存的温软触感,谢溯雪轻笑出声:“譬如说,唐箐炼造活傀的地方。” 嗯? 突得喜讯,卫阿宁双目晶晶亮,“在哪里?” 能找到唐箐炼造活傀的地方,也不枉费他们在此处逗留这般久。 这次一定要把证据摔唐箐脸上,再撬开他的嘴,问出淡青口中的主人到底是谁。 谢溯雪漫不经心看她一眼。 眸光在她手臂上被血洇湿了一小块的衣料上顿住。 衣衫被利器割开一道间隙,其中露出的皮肤莹白如玉,可此刻却很是突兀般,多了道伤口。 谢溯雪悠悠扫视她面上表情,“你受伤了。” 方才带着她运剑时就发觉了,馥郁血气盖住了那股好闻的甜香。 “诶呀,没关系的,不碍事!” 随意用袖口草草抹去血痕,卫阿宁作势抬腿,打算先走一步,“小伤而已,正事要紧,我们先去瞧瞧那地方在哪。” 谢溯雪很轻地眨了眨眼,“受伤了就该上药,这不是阿宁师妹方才同我说的么?” 足尖微顿,卫阿宁撇嘴,很是认真回想了一下。 她说过吗? 好像是有说过,不过那时候是为了抱紧谢溯雪这根大腿而随口一编的。 被人盯得很是心虚,卫阿宁连忙摆手,“那不一样。” 她这个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口子。 只是看起来严重,其实一会儿就能好,跟穿针引线时不小心戳到手的原理一样。 谢溯雪那种是都快要见到骨头了的程度,人看着却还跟没事人一样,不擦药怎么能行呢。 这两者间毫无可比性。 见他完全没有动的想法,卫阿宁搅着衣袖,抿唇不语。 她悄悄抬眼,试探观察他的表情。 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拿那种轻飘飘的眼神看着她。 像是在说她出尔反尔,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毫无诚信可言。 指腹轻抚腰间灵佩,谢溯雪忽而勾唇轻笑,“好吧,既如此,我会将此事如实禀告给薛师姐的。” 他吐字轻悠,听着就好像是漫不经心提了一嘴似的。!? 他怎么也学她那般同人打小报告了! 卫阿宁瞬间警铃大作。 她受伤这件事,薛青怜知道就约等于她爹知道。 想起以前练剑不小心受伤,被女儿控的爹知道后,灵佩里那一串长达半刻钟的语音留言,卫阿宁不由得额头冒汗。 半刻钟是灵佩语音留言的上限,不是她爹说话时间的上限。 “万万不可!”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免不了会被他抓住把柄。 卫阿宁右手虚虚作拳,假咳几声,“我现在就上,现在就上嘛……” 闻言,谢溯雪略略往后退了三步,随意比了个请的动作。 好似留给她私人空间,可眼神依旧落在她身上。 没好气地暗中瞪他一眼,卫阿宁从怀中掏出小圆罐。 少女莹润指腹随意沾取了些膏体,在伤口周遭胡乱涂了一层湿漉漉的药膏。 显而易见,完全没把他说的话听进去。 看得人直摇头。 谢溯雪没吭声,只是不动声色往前靠近。 卫阿宁还沉浸在该如何单手将绷带绑成蝴蝶结的思绪中,眼前却忽然笼下一道阴影。 “嗯?” 她艰难咬着绷带一端的布料,对上他视线之时眼神还有些许警惕,“我有好好上药,你不准跟我师姐告状。” “我帮你绑。” 谢溯雪道:“你太慢了。” “你会?”卫阿宁眨了眨眼,很是狐疑。 认真回想过往经历,她确信自己没领教过他的包扎技术。 “不会。” 接过她手上的绷带,谢溯雪理直气壮:“你教我。” “那也行……” 一刻钟后,卫阿宁瞧着那乱七八糟,还被扯出线头的绷带,一时哭笑不得。 很好,他对包扎一事显然是毫无经验可言。 也难怪方才上药的时候只是草草拿药膏抹了一层伤口。 卫阿宁噗嗤一笑,“不是这样的啦,小谢师兄。” 说罢,她重新取过一节绷带,在他腕间示范性绑了个蝴蝶结。 “过程是这样的。” 卫阿宁熟练打了个蝴蝶结:“我速度应该没有很快。” 少女微凉的指尖有几息划过腕间皮肤。 力道极轻极淡,好似烟柳丝绦拂过一池春水,泛起圈圈翠色涟漪。 谢溯雪眼睫轻抖,心尖微颤。 眸光淡淡扫过腕间那条系带,他想了想。 她的品味真的很差。 喜欢这种轻轻一扯就能掉下来的东西,欲盖弥彰,一点都不牢固。 “看明白了嘛?”卫阿宁轻抬下巴,眉梢一扬。 端的是一副神气洋洋的表情。 虽然很不符合时宜,但谢溯雪莫名想到从前在山林中见到的小喜鹊。 也是这般模样。 他随口道:“懂了。” 其实没懂,但魔族的学习能力极强。 即便不会,也能依样画葫芦,绑出一个看着像蝴蝶的结扣儿。 “哇,还蛮厉害的嘛小谢师兄。” 卫阿宁端详着手臂上的系带,只觉得这样子的蝴蝶结有点新奇。 浅白绷带两端翘起,不像她方才绑的那种。 瞧着更像是燕凤蝶带勾的尖尖尾突,轻盈灵巧。 她语调轻快:“那我们走吧。” 谢溯雪:“嗯。” 二人并肩而行,走至更为明亮的洞窟深处时停下。 栩栩霞光相映,殷勤青鸟探看。 一座白墙金顶的精致琼楼横空出现,矗立在峭壁飞崖之上,高悬于半空之中。 从低处往高看,其间悬空的楼梯蜿蜒盘旋,颇有几分通天之姿。 卫阿宁紧盯于空中翩飞的青鸟,略微皱眉。 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 思绪不由得来到先前在高楼处碰见的帛画…… 灵光一闪,卫阿宁兴冲冲朝身侧的人道:“是那张帛画里的天界!” 难怪眼熟呢,这青鸟的模样对比帛画上的,简直一比一复刻。 “棺盖非衣,意在为死者招魂,假置天宫,谋亡魂归位于此。” 指腹搭上腰间刀柄,谢溯雪神情疏懒,补充一句:“究竟是引魂升天亦或是招魂返世,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都炼活傀了,不用说,肯定是招魂返世。” 不甚在意撩起耳边一缕碎发,卫阿宁摩挲着下巴思考。 只不过招得是谁的魂呢? 谢溯雪率先往前,“前去看看便知。” 二人横穿过浮动白雾遮掩的地域,向琼楼所在的悬梯处攀援而上。 行至悬梯时,卫阿宁朝谢溯雪笑了笑:“我先去吧,小谢师兄你跟在我后头。” 她自告奋勇,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探路。 却在将近抵达,跨过最后一级悬梯之际,两柄红缨枪倏然出现,猛地下劈。 锐利枪.头带着渗人寒意,在暖黄霞光中闪烁寒芒。 “小心。” 左臂忽地被谢溯雪抓住往后带,卫阿宁一个旋身,身形不稳。 额头磕到一处软中带硬的胸膛,险些栽了个跟头。 “诶呦——” 摸了摸磕疼的脑门,卫阿宁定睛再看。 那站在楼门前的,是两名全副武装、面色肃穆的守卫。 手中红缨枪锋利锃亮,将琼楼大门护得严严实实的。 “是死傀。” 谢溯雪护她于身后,腕骨微动,拔刀出鞘。 白光骤现,刀锋划过守卫四肢。 不过几息间,守卫便轰然倒地,摔成一地碎屑零件。 零件滚落,顺势掉下悬梯两侧的浮雾当中,悄然消失。 劫后余生,卫阿宁拍了拍胸口,“什么叫死傀?” 谢溯雪道:“以桐木树脂为底,玄丝牵引而造出的傀儡,便是死傀。” 懂了,修真界的机器人。 卫阿宁了然点头,伸手推开琼楼大门。 内里倒是一片寂然空旷,中央供奉着一座高大的金塑神女像。 神女面容怜悯宽宥,周身却有几圈金线缠绕,禁锢着。 一道指宽的裂缝自她头顶一直蔓延至金莲底座。 若非那几圈金线圈紧,神像好似随时都会裂开。 指腹轻轻擦过神台,卫阿宁无言垂眸。 神台光洁无尘。 沉香木砌成的神台上摆放着新鲜贡品,炉内红点幽幽,香火未熄。 很明显,*有人日日前来朝拜。 这神女像的相貌也甚是眼熟…… 卫阿宁双目微眯,搅动手中衣袖。 “先前在白纱上见到的女郎。” 谢溯雪向前一步,“以及神女献舞图的壁画,都是这个模样。” “你不是说你认不清脸呢?”卫阿宁来到神女像底下。 其实她觉得这神女像长得有些像唐秋月。 尤其是那眉眼,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谢溯雪道:“短时间内看这么多,就算认不清脸也记得住。” 一枚洗心轮静静躺在神台上。 卫阿宁好奇俯身,眸光打量着那枚洗心轮。 银质洗心轮固定在神台桌上,周身雕刻着繁杂云纹。 细碎的红玛瑙与蓝绿松石共同勾勒出宝相花的纹路。 “听闻洗心轮是佛教信徒为忏悔往事、修积功德的一种方式。”卫阿宁好奇戳了戳那洗心轮。 洗心轮鎏银的表层凹凸不平,冰冷寒凉。 她随口一道:“唐门的人,应该不信佛吧?” 不过想来也有另一种可能,便是这需唐箐招魂的对象信佛。 唐箐要遵循招魂之人故乡的旧制,设置此处的琼楼与洗心轮。 “或许,阿宁师妹知道洛城吗?” 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着刀柄,谢溯雪眸光落在神像身上。 洛城? 卫阿宁眨眨眼。 这个她倒是知晓。 洛城远在西北,风沙酷烈,阳光灼人。 围绕着绿洲建城,以伎舞歌乐最为盛名,极具异域风情。 “洛城别称小佛国,城中人人信佛。” 随手拨弄了一下神台上的洗心轮,谢溯雪道:“唐箐想要招魂返世的人,大概就是这洛城中人。” 卫阿宁点点头,“有道理。” 正好与她方才的猜想不谋而合。 不然很难解释不信佛的唐箐,为炼活傀,在这摆了那么多的器具。 只不过这趟寻魔之旅,居然还牵涉到远在西北的洛城,倒是让卫阿宁有些惊讶。 周遭安安静静的,只余洗心轮转动时响起的轱辘声。 白雾袅袅沉静,神女纯洁面容在浮雾中影影倬倬,恍若幻梦中的长庚星。 眼前一切景象虚幻交织,卫阿宁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不由自主地向着神像走去。 谢溯雪不动声色护于她身旁,轻声唤了一句,“阿宁?” 卫阿宁眨了一下眼,转身定定看他许久,而后又继续往前。 少女恍若未闻,面上带着怪异的微笑,径直爬上神台,双手欲托住神女摇摇欲坠的头颅。 神台上的洗心轮旋转不停,像在传唱某种古老神秘的祷词。 她指尖还未触及冰冷石像,谢溯雪一把将其拦住,带落神台。 手执黑刀劈开洗心轮后,他狠狠捏住她脸颊的软肉往两边扯,“清醒些。” “嘶嘶嘶——好痛!” 卫阿宁恢复清明,双目尚留存着些许懵懂茫然。 反应过来时,她捂着脸颊,忿忿望着眼前的谢溯雪,“你干嘛掐我脸!” “你也可以选择让我揍一顿恢复清醒。” 谢溯雪双手抱臂立于原地,“方才怎么了?一幅失了魂的模样。” 两颊被他捏得嫣红,卫阿宁闷闷不乐答道:“不清楚,那个洗心轮好像有种奇异的韵律。” 听着它的轱辘声,仿佛会生出幻觉,被摄走心魂。 “就好像会引着人朝拜神女,贡献自己的灵魂。” 她有些紧张。 方才只片刻失神,便险些中了这洗心轮的迷魂阵。 “这样吗……”谢溯雪盯着神像的眼神分外锐利。 想了想,卫阿宁又道:“这个神像,对唐箐来说应当是个很重要的……” 她话音未落,少年霍然起身。 衣摆飒然纷飞,如仙鹤振翼,只来得及捕抓到一抹白光。 伴随着轰隆巨响,神女像霎时四分五裂,砸碎了琼楼地板,石尘在楼内弥散开来。 烟尘散去,露出地下一片黑压压的,不知是死傀还是活傀的人形傀儡。 “……东西。” 卫阿宁目瞪口呆。 不是,她话都还没说完呢! 这人怎么下手这么快! 无数傀儡眼帘掀起,泛着红光的乌沉眼瞳直勾勾望向楼中两人。 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 卫阿宁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他。 你一定是不小心的,对吧对吧?? “既是很重要的东西。” 谢溯雪朝她歪了歪头,双眸清亮如水,“那我毁掉它,背后的主人自然也该出现了。” 他面不改色躲过一只死傀的进攻,“唔,好像下手重了些。” 少年面上一如既往挂着乖巧笑容,就好似先前的举措不过是他无心之失。 果然,他就是故意的! 嘴角抽抽,卫阿宁用剑挑断一只傀儡的四肢:“那你动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吱一声。” 好歹让人有个心理准备。 过后猛地一瞧,那一片黑沉沉得似蝗虫过境般的傀儡,看得着实令人头皮发麻。 “现在补上可以吗?” 谢溯雪面上笑意展露,“吱——?” 他语调轻松,动作悠闲自得,宛若闲庭信步。 可扬手间,数十只傀儡碎裂倒地,碾碎为尘。 乱中偷空,卫阿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不可以——!” 一波又一波的傀儡前仆后继,如车轮战般没有尽头,更像是为了消磨他们的体力。 傀儡脸上闪烁着红光的黑红眼瞳,看久了叫人生出一股眩晕感。 “好,好多。” 看着四下乱飞的傀儡部件,卫阿宁喘着粗气,“这,这傀儡砍了这么久,感觉数量一点都没少。” 他们忙活半天,都没有尽数除掉这些傀儡。 唐箐到底造了多少! 回身挑断傀儡四肢,谢溯雪若有所思抬眸。 他凝视一圈楼内布置,视线在一处凸出的墙体定住。 “阿宁师妹。” 谢溯雪撩眼看她一眼:“归一剑宗可有教过你净天地神咒?” 卫阿宁百忙中抽出空隙,答道:“教过啊,怎么了?” “你念一下。” “啊?” 卫阿宁不明所以。 只是事态紧急,容不得她过多细问。 虽然谢溯雪平日里经常不着调,但大抵上还是很靠谱的。 依言,卫阿宁横剑胸前:“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她两指并拢,口中低诵:“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口诀既出,四下一滞,金光荡涤琼楼内部。 谢溯雪腕骨翻转,扬手劈去。 刀光渐漫,掀起骇人的无声浪涛。 银芒所过之处,以破竹之势,斩碎如潮傀儡。 神咒裹挟着刀意,打得傀儡们始料不及。 连挣脱的反应都还未来得及显露,皆散作漫天纷扬的白色粉末。 卫阿宁松了一口气。 烟尘散去,一道蓝衣白靴的高大身影显现。 他面目狰狞,呕出几口黑血,狼狈摔倒在地。 十指不甘地抠刮地板,带出数道血痕。 真的是唐箐! 卫阿宁杏眼圆睁,没忍住口中惊呼。 “别来无恙啊,前辈。” 收刀归鞘,谢溯雪好整以暇地瞧着他,“躲在后头看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一下了。” 第38章 唐箐恨恨咬牙。 大意了。 本以为那只巨眼魔对付一个中玄境的小姑娘绰绰有余,没想到竟是阴沟里翻船。 居然给她逃出来了。 他掌心捂住胸口,摇摇晃晃站起身。 望着满地的傀儡石尘,唐箐绷紧唇角,心中剧痛难忍。 这么多年炼出的傀儡,全都没了…… 眸光触及那碎裂的神女像时,唐箐瞳孔猛缩,身子颤抖。 他为妻招魂的神女像! 痛苦、愤恨、不甘,各种复杂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喉间腥甜,唐箐咳出一口浓稠鲜血,“你毁了我的妻你毁了我的妻,你毁了我……” “真是奇怪。” 卫阿宁歪歪头,神情不解:“你妻子即是已逝之人,那便该让她入土为安吧。” 人死如灯灭,就算是以陶土树脂捏造出一个容器,即便招魂成功后炼出活傀,那也不是她。 况且还胆敢利用活人招魂炼造活傀,更是害己害人。 谢溯雪虽不说话,但面上亦是有嘲弄之意。 似在说他所做之事毫无意义。 “你懂什么!!” 唐箐神色不忿,大声反驳:“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你不懂!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你不懂……” 像是陷入回忆般,他面上浮现出痴痴的笑,“她那么年轻,她那么年轻……” 卫阿宁摇了摇头。 她上辈子母亲因病早逝,是父亲独自一人拉扯她长大。 以致于卫阿宁从未见过自己母亲的模样。 年岁渐长,放学瞧见照相馆那些和和美美的家庭合照时,卫阿宁也曾想过,若是母亲能够死而复生,他们定会是很好的、很幸福的一家三口。 这个念头始终困扰着卫阿宁整个年少时光,直至人险些生出幻觉。 父亲察觉到她孤僻不安、偏执到有些走火入魔的想法时,默默从最深的抽屉中拿出一叠影片,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这是你妈妈去世前留给你的。” 父亲摸了摸卫阿宁的脑袋,“她去世前有料想到这种情况。” “她说,如果你很想她,就读一读这些日记吧,里面有她想对你说的话。” 日记厚厚的一本,就像沉甸甸的一份包裹。 内容涵盖了她母亲的少女情怀、喜好爱憎,对生老病死的所思所想,时间跨度极大。 彼时尚且年幼的卫阿宁独自一人坐在一处小阁楼里,安静看完所有的影片和日记。 母亲留给她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且活生生的人。 完整到,就像她依旧还在,只不过是瞧不见罢了。 自此,她不再为假想中幸福的一家三口而心生执念。 她明白,她的所有过去和未来,都会有一抹柔柔月光朗照。 “你夫人已经给你留下很好的东西。” 卫阿宁轻声叹道:“秋月师姐不就是吗?” 在某个时刻,其实她还是挺能理解并且体会唐箐这种执念成魔的想法。 毕竟自己也曾有过。 但利用活人炼造活傀是绝对不行且禁止的。 “唐秋月不过是她捡来的孤女,算什么东西!”唐箐嘶吼道。 他眼眶通红,语气似有所祈求般望着那堆碎裂成一地石块的神女像,“我曾多么期待,同她一起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可,可怎么就在郦城的时候,就天人永隔了呢……” 蓝色的高大身影软倒在地,神色悲戚。 他小心翼翼用干净的衣袍兜住那些碎石块儿,久久不能回神。 郦城? 甫一听到熟悉地名,卫阿宁微微一怔。 只是她一时半会儿没理出个什么思绪,遂懵懵抬眸,轻扯一下身旁人的袖子。 与她对视一眼,谢溯雪面色平静。 那厢的唐箐早已面色痴狂,状若疯癫,口鼻流出阵阵鲜血。 他挪动脚步,表情阴毒地瞧着在场的一双男女,推开一扇暗门。 “不好!” 眼见唐箐的身影消失在暗门当中,卫阿宁急急喊道:“他要逃跑!” 暗影中走出一个身穿紫白交领,满头白发挽成坠马髻的女子。 女子容貌昳丽却肤色青白,身姿看似纤细灵巧,动作间却一卡一顿的,面上挂着僵硬浅笑。 卫阿宁面上诧异,小小声吸了一口冷气。 这女子,或许不能称之为人,应当就是一具傀儡。 愣神之际,那女傀迅疾向前,挡住二人,死死防住暗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谢溯雪手起刀落,速度奇快。 但女傀的速度更快,不过顷刻便躲开疾驰而来的锋刃。 似有所察觉,她那浅紫身影一闪,消失在暗门中。 贴在身上、久未出声的纸人忽然冒出声来。 【哇,阿宁!】 【我感应到了附近有基石碎片的存在!】 嗯?! 提起这个她就不困了。 卫阿宁干劲满满:【在哪里?】 【就在刚刚那个傀儡身上。】 “不能让他们跑了!” 事关基石,卫阿宁身体下意识的动作比脑子要快。 她当即推开暗门,“小谢师兄,我们追她!” 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快,谢溯雪微怔,旋即跟上:“好。” * 思过楼外部,冲天火光四起,照亮漆黑夜幕。 火海肆虐,火势飞速蔓延,焰舌横行,烧得人皮肤滚烫生疼。 裴不屿仰头张望。 楼内多为木质的卯榫结构,此刻木头冒出滚滚黑烟,顷刻间坍塌化作齑粉白灰。 空中充斥着焦炭气息。 身后茂密的竹林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唐箐捂着心口,从绿竹后走出,“是你在幻镜里做了手脚,不然我绝不可能失败。” 他态度强硬,语调笃定,并非空穴来风。 仿佛已然确认那两人能逃出来的缘故,是眼前这位青年从中作梗。 抬手拂去胸前衣襟上沾到的黑灰,裴不屿转身,扬声笑了笑:“前辈,饭可以乱吃,这话——” 他顿了顿,又继续微笑道:“可不兴乱说啊。” 声音一如既往含着不羁的调侃笑意,却听得人莫名火大。 “你还当真对那半魔之躯生出怜悯之心。” 唐箐咬牙切齿:“可别忘了,你母亲的命还捏在……噗——” 胸腔中汹涌的血气怎么都压不住,他猛地喷出一口血,将将扶着身旁绿竹才勉强维持身形不倒。 “是啊。” 裴不屿依旧含笑:“那该……怎么办呢?” 冲天火光下,青年稳稳抽出匣中长剑。 他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一双含情目清光荡漾。 “你想做什么?”唐箐面色阴沉至极。 他五指一扬,几只活傀登时从身后的倒影中钻出,“找死。” 活傀并非寻常傀儡般僵硬,反而无比灵活,出手干净利落,招招直直奔着他命门下手。 数道身影齐齐扑近,裴不屿执剑回挡,一一拦住来者攻击。 兵器相交,一时间火星四溅,烟尘轰然散开。 裴不屿面色发白,手臂颤抖不已。 一时间竟是连握剑的动作都维持不住。 游刃有余地操控着活傀逼近,唐箐好整以暇,脸上张狂笑意更浓,“你算什么东西,也胆敢算计我?” “等解决了你,我定要跟主上禀告,你怀有二心。” 裴不屿面色严肃,艰难躲过一招。 他剑术一般,本来实力也不敌唐箐,不可能挡得住这几只将近上玄境水平的活傀。 但…… 瞧着身后熊熊燃烧的思过楼,他唇角轻扬。 很快就到了。 这般想着,裴不屿一时分心,被灵力击中胸膛,呕出一口血来。 作为下一任的唐门家主,唐箐足够强大,并非他能碰瓷的。 但无奈薛青怜真的太会抽丝剥茧,只靠着那天梨花妖口中轻描淡写的家主二字,便顺藤摸瓜到唐箐身上。 可不能被她发现自己也参与其中…… 裴不屿平静擦去唇角血迹,脑中思绪万千。 虽说他同她有着那么一点的少时情谊,可若是沾上魔一事,薛青怜却是绝不徇私。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裴不屿朝唐箐迈近几步。 活傀前后夹击,一抹刀光自身后靠近。 “噗嗤——” 利落的一声闷响。 裴不屿咬牙站稳,往后退几步。 活傀手中短刃从他腹中抽出,血珠流下,染红地面翠绿竹叶。 红衣被血染湿染透,凝聚而成的小小血涡映出天幕上的人影。 “裴不屿?!” 女郎急切话音自远方传来。 余光瞥见赶来的众人,裴不屿偏头,望着面前脸色剧变的唐箐。 他五指轻旋,抽尽体内灵力,掌心凝出细细红线,编出一幕幻境投进对方识海中。 唐箐双目有一瞬的混沌,随即恢复如常。 裴不屿眼眉弯起,抑制不住喉间轻笑。 他身形不稳,软倒在地。 成功了。 夜色沉沉,晚风轻拂。 薛青怜赶来之际,只来得及瞧见这么一副画面。 熊熊火光中,自青年腹部抽出的短匕锋利异常,飙出一道猩红血线。 那道高大身影在满目橙黄中模糊成轻飘飘的一抹红。 血色晕开红绸衫,湿漉漉的一片。 她手中的剑立时出鞘。 飞剑不过几下横扫,便将周遭傀儡扫荡一空。 失神中的唐箐也被跟随在后头的众人擒获。 薛青怜疾步将他扶起:“你怎么样了裴不屿?” “咳咳——” 裴不屿面色惨白,大滴大滴的汗从额上冒出。 他掌心捂紧腹部伤口,不让鲜血继续流出。 窥见女郎关切的面容时,裴不屿声音轻松:“没事儿死不掉,小青怜你就不用担心我了。” 语调风轻云淡,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没个正经。 可细听之下,却是带着几分颤抖与难忍的吃痛吸气声。 薛青怜心底难得生出一丝愧疚。 若不是她执意要去调查唐箐,裴不屿也不会私下替她去跑这一趟…… * 眼前白光骤闪,卫阿宁再睁开眼时,已然是回到思过楼内。 神女献舞的壁画碎裂,正一块一块地从斑驳发黑的墙面脱落。 碾碎成尘,不复初时璀璨。 若非墙面确实破了一个大洞,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宛若她的一场幻梦般。 有淡淡血气萦绕,卫阿宁精神一振,忙去寻谢溯雪身影,“诶?小谢师兄你是又受伤了吗?” “并无。” 谢溯雪有些意外瞥去一眼。 视线落在这仍旧静悄悄的思过楼内,“当心。” “嗯嗯。” 卫阿宁用力点点头,掌心搭上背后剑柄。 唐箐同女傀皆是不见踪影。 楼内一片黑暗寂然,但墙上壁画与悬挂着的白纱皆是齐齐消失不见。 沿着楼内狭窄廊道前行,约摸一刻钟后,一道光束从小口打入。 谢溯雪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 卫阿宁跟在他身后,二人从小口中钻出,视野豁然开朗。 竹影婆娑,银月皎洁。 竟是从廊道离开了思过楼。 谢溯雪几个点跳,便轻松跃上竹顶。 明亮圆月下,少年稳稳立于一根竹竿上方,注视这片茂密竹林。 没多做犹豫,卫阿宁亦是踩着竹子借力,顺势跃至他身旁。 只是她脚下不稳,身子一阵左摇右晃。 “哇哇哇!救命!我要掉下去了!” 眼看着那道倩影即将掉下,谢溯雪漫不经心伸出左手,托她一把。 勉强稳住身形,卫阿宁松了一口气。 她轻抚胸口,扭头朝他道:“谢啦小谢师兄。” 谢溯雪歪了歪头,浅笑:“不客气。” 卫阿宁环顾四周。 在氤氲夜雾的竹林中,忽窥见一抹亮眼的白。 是那只女傀! 卫阿宁急声:“在那里!” 听见声响,隐于暗处的女傀转身就跑。 她脚步飞快,很快便连影子都抓不住。 女傀的速度固然快,但谢溯雪追得更紧。 远不及少年身法高超,卫阿宁当机立断,立马给自己贴上一张神速符箓,才勉强追上前头那两人。 蜀地多峭壁断崖,边缘锐利,冷月高悬时,照出峡谷中深深的沟壑。 溶溶夜色中,少年男女一前一后,紧追不舍,像两只速度极快的飞鸟。 女傀好似很熟悉这里的地势,尽是挑些十分崎岖、失足便会没命的逃跑路线。 卫阿宁越过一处断崖之时,不经意间往下瞥了一眼。 云雾翻涌,有夜风掠过之际,水汽拂面,带来阵阵凉意。 心脏瞬时砰砰狂跳。 不过一瞬,卫阿宁定下心神安慰好自己,继续向前。 没事没事,不就是跑酷嘛,权当锻炼胆量了。 只是心有所牵,速度到底还是慢了下来。 谢溯雪侧目轻笑:“好慢。” 少年清亮的声音融入风中,徐徐送入耳畔。 听得卫阿宁心中方才的忧怖荡然无存,不服输的脾性立马上来了。 她回顶一句:“才不慢呢!” 自知身法不足,卫阿宁轻车熟路,又迅速往身上贴了张腾空符。 路过宛若一汪绿泉的竹海,便见到清莹秀澈的双月湾。 河面宽阔,波光粼粼,两岸陡石峭壁,高耸入云。 小舟与沙船航行其中,拨开铺满银霜的水面,船侧泛起阵阵涟漪。 女傀干脆利落地横渡双月湾,末了,还回首瞧了二人一眼。 眸中嘲谑,表情似笑非笑。 卫阿宁气急。 小瞧他们是吧,给你点颜色瞧瞧。 她迅速踩上一艘沙船风帆的顶端,身形踉跄几息后被身侧少年稳稳托住。 随她一起登上,谢溯雪侧目:“当心些。” 也幸好这沙船的风帆够牢固,只不过摇晃几下后恢复平稳。 卫阿宁抚了抚急促跳动的胸口,临空眺望。 傀儡不是人,无论跑多久都不会累,而他们只是两具凡胎,气力迟早有耗光的时候。 双月河很宽,女傀固然身手了得,但渡过去也需花费一点时间。 对方横渡河面这过程中,于他们而言,是个好机会。 确定好女傀身影落点后,卫阿宁从储物镯中摸出一枚燕子镖。 燕子形状的飞镖两端尖尖,用来割断玄丝再合适不过了。 谢溯雪偏头打量她亮晶晶的双眸。 倒是个很别致的法子。 卫阿宁跃跃欲试:“小谢师兄,我负责瞄准,你就费点灵气,让它飞得更快些。” 终于轮到她来玩飞镖游戏了! “好。” 谢溯雪略微颔首,两指并拢,凝出一丝灵气。 一点青芒夹杂浓郁灵气,破开苍茫夜幕。 女傀反应不及,被燕子镖击中左腿。 “呃——” 她身形滞空一瞬,吃痛坠落,仍旧咬牙起身往前逃窜。 只是速度已然慢了不少。 “我们走,小谢师兄。” 卫阿宁眼眸一亮,兴奋拉着身侧谢溯雪,“追她!” 少女身姿轻盈,裙摆逶迤生风,好似一只展翅腾飞的燕雀。 “嗯。” 谢溯雪轻笑一声,旋即追上她的身影。 不过片刻,两者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 面前落下一道影子,女傀脚下急刹。 灵力汇聚,少年自半空落下,雪白衣袂轻盈翻飞,径直拦住来人去路。 谢溯雪立在前头,安安静静地望着她,唇角轻扬。 黑刀自鞘内抽出,在皎白月光下,闪烁着骇人寒芒。 女傀咬咬牙,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看着前头的拦路虎,她立马调转方向,欲往后退。 只是刚转身,身后退路便被少女挡住。 卫阿宁轻扬下巴,一双杏眼弯如钩月:“你逃不掉的,这位姐姐。” 手中乌剑一振,她笑吟吟道:“乖乖束手就擒吧。” 二人一前一后,女傀自知已成瓮中之鳖,僵硬回答:“我,认输。” 腰间灵佩亮了一瞬。 见那厢谢溯雪已然将女傀四肢的玄丝卸下,卫阿宁放心拿起灵佩。 “我们抓到了唐箐,宁宁你同溯雪在哪?可有受伤?” 灵佩那头传来薛青怜一日既往的温柔声音。 听闻唐箐被抓的消息,卫阿宁松了一口气。 陡然放松精神后,眼前有一瞬的发黑。 她揉了揉太阳穴,笑着回道:“我同小谢师兄都没事……” 一道惊呼打断她们的谈话。 “姑娘!姑娘!” 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傀突然挣扎起来,“您可否……” 女傀的叫声凄厉急促,空洞无神的美人面凭空多了些急躁。 傀儡也会有人的情绪吗……? 卫阿宁吓得一哆嗦,只好先掐灭灵佩,无奈道:“姐姐,我可不能放了你。” 她还得带她回去交差呢。 女傀沉默几息,有些僵硬地转动眼珠,望着她道:“我并非逃跑,我跟您回去,只是能否让我,瞧瞧唐箐……” 大概是久未言语,她说话时的声调一卡一卡的,像生锈许久的铁器。 看一眼唐箐吗? 与谢溯雪对视一眼,卫阿宁朝他轻轻做了个口型。 ——可以吗? 谢溯雪没什么表情,只漫不经心拂去鞘上细尘,看了眼她。 ——随你。 想了想,卫阿宁觉得顺道带她去看看也并无不妥。 玄丝已除,左右这具傀儡应当是跑不掉了的,等回到唐门还得再搜一下她身上的基石碎片藏在哪处。 “我可以带你回去。” 卫阿宁点点头,拿出张禁锢符箓贴在她身上:“但前提是,你要乖乖呆在我身边。” * 夜色静谧,堂内却灯火通明。 卸下背部飞鸾,卫阿宁与谢溯雪一同迈入执戒堂。 只是还未至堂内,她便瞧见站在门口,浑身血污的薛青怜。 “师姐!你怎么受伤了?!” 卫阿宁面上讶然,忙一股脑从储物镯中掏出伤药递给她:“快些上药,别耽误了。” “不是我。” 薛青怜摇摇头,婉拒了那些药,“是你裴师兄受伤了。” 闻言,卫阿宁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又问了几句裴不屿的伤势,得知他并无大碍后才放下心来。 薛青怜上下打量几眼。 眸光在她肩上的精致人偶时顿了顿,“哪来的人偶?” “就,买的呗。” 卫阿宁眸光乱飞,瞧见少年雪白的背影时,大声道:“小谢师兄给我买的!对,就是他!” 谢溯雪面无表情,沉默看她一眼。 “是吗?”薛青怜很是狐疑。 “对呀对呀,诶呀师姐,您就别纠结这个了。” 往堂内看了眼,卫阿宁又问:“里头怎么样啦?” “嗯……” 不多闲聊,薛青怜挑了些重点,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同她说清楚。 大约是十几年前,唐箐携着他的夫人,周游各地时暂时在郦城旅居。 郦城一夜消失之时,唐箐当晚恰巧去城外指点一位偃师的法器制造之术。 躲过一劫的同时,却与妻子天人永散,阴阳两隔。 唐箐心生执念,在后来的时间里,一直在旅居各地收集资料,秘密研究活傀炼制之法。 某次在一位高人的指点之下,研究出活傀炼制之法。 “……唐箐已认下炼制活傀一事。” 薛青怜语调微冷:“但他嘴巴太牢,除了这个以外,其余的什么都问不出来。” 卫阿宁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 这个高人,莫不是淡青口中那个神通广大的主人? 她思索一番,又问:“思过楼内圈养大量魔物一事,师姐你可知晓?” “知道。” 薛青怜点头:“楼里所有的魔,皆已被猎魔世家同唐门弟子尽数猎杀。” 卫阿宁有些疑惑:“那些魔,是怎么混进唐门的呢?” “是唐箐用飞鸾将它们运进来的。” 薛青怜道:“那位高人教他炼制活傀的条件,便是要唐箐往唐门内部运送魔物。” 若被魔族从内部攻破,恐怕会在不知不觉间蚕食掉蜀地。 蜀地作为万川江河的发源地,而唐门平日里又不怎么与修真界各派来往,从源头活水下手的话,无人发觉,届时修真界将后患无穷。 “竟是这样!” 惊讶地瞪大了眼,卫阿宁没说什么话来。 唐箐既可怜,也可恨。 死人求活,本末倒置,实在可笑。 看这架势,老太君也不太可能因为唐箐可怜就宽恕他的。 卫阿宁抿了抿唇。 忽而忆起常常对着母亲照片发呆,孤苦伶仃的父亲。 只是人生在世,情之一字,又有几人能勘破。 也不知她猝然离世,会不会…… 心中滋味难明,卫阿宁垂下长睫。 【别担心你现世的爹。】 纸人出声:【严格意义上来说,你在现代还活着。】 诶? 听完纸人的解释,卫阿宁顿感一桩心事已了,轻轻扬了下唇角。 那原身现在岂不是在头疼着她的毕业论文了? 想到这,卫阿宁撇去心中愁绪。 她抬眸看了眼沐浴在月光下的少年。 少年斜倚在门柱上,眉眼微垂,不发一言。 侧目看去,谢溯雪漫不经心与她对上视线:“要进去吗?” 卫阿宁朝他笑笑,“对呀,我们走吧。” 第39章 天光泛白,朝曦彻露。 林间浓雾散去,露出笔直纤长的竹竿。 猝然间,有一道娇俏女声打破这片静谧。 “久等了久等了小谢师兄!” 卫阿宁从远处狂奔而来。 本想那晚趁热打铁,带着女傀趁机混进执戒堂看一眼唐箐后便把她交给薛青怜的。 但无奈执戒堂死守严防,除了得到老太君口令的人以外,谁都不许进去。 她还是拜托薛青怜才得了今天一个时辰的探望机会。 谢溯雪撩眼看去。 竹叶被踩塌,发出细碎响声。 少女今日穿了件披衫翠色裙,较之先前的银红长裙,添了几分盎然春意,显得整个人愈发活泼俏丽。 走动间,青绿裙摆拂过小道旁的花叶,露珠沾湿几许裙裾,破坏了那点春意。 自在她身边以来,他倒是识得了许多颜色。 世界的色彩也不再局限于黑白灰。 卫阿宁在他面前站定,撑着膝盖粗喘:“我,我来了,呼——” “这便是……” 随手收回烘干湿衣的灵力,谢溯雪眼眸弯弯,平静道:“阿宁师妹昨晚所说的辰时一刻?” 远方的金乌露出大半,早已过了辰时一刻。 如若细究,甚至连辰时都过了。 “对不起对不起,出门耽误了些时间。” 卫阿宁躁得脸颊羞红。 明明是她约他,理应是自己先到约定地等谢溯雪的。 结果反而让他等了。 倒反天罡。 卫阿宁低垂着头:“我没藏好,差点被师姐发现我手上的伤。” 她跟薛青怜住的房间不同,但却是一个院子。 早晨临出门时刚好碰到薛青怜出门去医堂,就多聊了几句。 没想到薛青怜鼻子这么灵。 明明都擦了好几遍伤口上的血痕,还是被闻见血气。 不过幸好她足够滑头*,借着裴不屿受伤要薛青怜去照料的事情脱身。 “原谅我嘛,小谢师兄。” 卫阿宁双掌合十,仰头看他,“拜托拜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好不好嘛?” 谢溯雪凝神端详她半晌,没说什么话。 那双杏眼水盈盈亮晶晶的,似蕴着一抹狡黠光亮。 他思索片刻后走近一步,伸手戳了戳她的手臂,张口问:“还没好?” 不太应该,他明明有按照书上说的那样,去医堂搜刮上好的伤药送去。 唐门家大业大,自研的药物虽说没药王谷的好,但不至于这般差,一晚上都没止住血。 谢溯雪认真回想。 卫阿宁轻蹙眉:“嘶……” 指腹隔着薄软的一层春衫轻抚过伤口。 他并没有很用力,力道像水滴流过皮肤,却无端让她脊背都轻轻颤了起来。 淡淡冷香充斥周身,卫阿宁略略抬眸,看了他一眼。 距离太近,她都能瞧见少年清亮的眼睛,晨光于其中流动。 眼神专注,神情一览无余,配着那张白净乖巧的脸,格外蛊惑。 喉间莫名发干,卫阿宁别开视线,扁扁嘴:“快、快好了,你别戳呀,有点不舒服。” 轻且软的嗓音,不像平日里同他说话的声线,此刻听着倒更像是撒娇。 ……或者说,其实就是撒娇。 就如她平日里与薛青怜裴不屿等人说话时,黏黏糊糊卖乖的声调一样。 眼睫轻颤几分,谢溯雪开门见山:“给你的药没用。” 卫阿宁顺口就回答了:“诶你是怎么知道……” 牵挂着女傀身上的基石碎片,她同他的心思没在一个频道。 至于手上的伤,等回来了再处理也不迟。 早晨换下的绷带只有一点点血,已经比合欢宗那次进步很多了。 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嘴,卫阿宁硬生生调转话头:“……是怎么知道我要迟点才用的,好厉害哦小谢师兄。” 略微摇头,谢溯雪不无遗憾道:“活该。” 说罢,他避开伤处,狠狠戳了一下她的肩膀。 给了药也不好好用,活该疼。 “疼!!!” 卫阿宁面色突变,捂着臂膀迅速往后退,板着脸道:“不准戳我!!” 谢溯雪看了眼她气鼓鼓的脸,五指微蜷。 他忽然觉得,她脸颊上那两团软软的肉,似乎也很好捏。 不过最后谢溯雪还是松开了手,漫不经心道:“谁让你不用药。”? 什么人啊这是? 卫阿宁朝他做了个鬼脸,解释道:“药挺好的,谢谢你费心啦,只是我用不上。” 摸一把臂上略显湿润的绷带,她幽幽叹气。 她体质弱,伤口在初时疼过后便无甚感觉,但往后会不断往外缓慢渗血,止不住。 竹林清静,偶有雀鸟啼鸣,二人并肩而行,身后拖出两道长长的倒影。 谢溯雪看了眼与自己并肩的娇俏侧脸,“为何?” 他倒是没见过这种症状。 况且,她也不是魔族,理应不会用不了人族的药物。 “唔……可能是体质问题吧,药对我没什么用。” 手里把玩一根摘下的新鲜竹叶,卫阿宁往前走,含糊其辞:“用了其实用处也不大,只能等伤口自己愈合。” 谢溯雪看她捣鼓好一会儿的竹叶,“这样吗。” 倒是个很奇怪的病症。 “别担心啦,大概七八天这样子,就能好了。” 往前走快几步,卫阿宁负手在背,倒着往前走:“不过我也想问问你啊。” 歪了歪脑袋,她思考片刻后倏然笑笑,虚心求教:“青怜师姐说让我向你学习,小谢师兄有什么诀窍能传授一下吗?不是开玩笑的那种。” 日光下澈,映得她双眸呈现出琥珀般半透明的色泽,轻盈澄澈。 眼珠被泪液浸得湿漉漉的,笑起来时像只晃晃悠悠的月牙船,宛若满腔赤诚都融进湿润的目光中。 “可以。”谢溯雪道。 “隔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等会儿回去的时候。” 卫阿宁笑眯眯的,拖长了尾音,“谢谢你哦,小谢师兄——” 因着此次事变并未造成人员伤亡,酿成大错,唐箐罪不至死,最终的惩罚是被老太君关在偃师房,终身不得踏出半步。 望着周遭高耸入云的陡峭,以及泛着金光的法阵,卫阿宁眨了眨眼。 死守严防得连只苍蝇都逃不出去,更别说人了。 守卫检查过令牌,确认无误后放行。 她与谢溯雪并肩走入。 偃师房内空荡寂静,唐箐背对大门,独自一人盘腿坐在中央。 他双脚被镣铐锁住,对外头的动静并无反应。 “唐箐前辈。” 卫阿宁道:“上次您指出修改的地方,我已修改完毕,不知可否再帮我瞧瞧?” 除却那件祸事外,唐箐的确是天下无出其二,巧夺天工的偃师。 不过是在图纸上略略改动几处,她构思中的分辨魔息法器便已是完整体。 兼具实用与精巧几大用处,就连锻出这枚法器的偃师都赞不绝口,还想问她是怎么想出的。 闻声,唐箐转过身,“是你?” 他沉默几息,“你若不嫌,便拿过来吧。” “好。”卫阿宁双手递上。 灵气化作有形的刻具,唐箐手捧法器,双指牵动刻具。 动作行云流水,只洋洋洒洒几下,便将偃师制作时与图纸不符的地方剔去。 想起女傀所托之事,卫阿宁揣紧怀中人偶,走近几步。 她寻了个由头打开话匣:“唐箐前辈看起来,十分精于此锻器一道,能给我讲讲个中有何窍门吗?” “世上大多偃师,都旨在追求更为精巧的制作手段。” 唐箐手上动作不停,神情专注,“只不过所我寻求的,却是希望偃师与作品间能够心照神.交,灵魂共振。” 乳白灵力散发幽幽光亮,照亮男人下垂的眉眼。 收尾之时,法器散发幽幽华光,慢悠悠落至卫阿宁怀中。 “只可惜,死物本就无灵魂可言。” 唐箐淡声道:“或许我所追寻的,本就是歪门邪道。” 他自嘲一笑,笑容显得有些悲凉凄惨。 卫阿宁抿了抿唇。 将法器收好,她有些犹豫地问了一句:“前辈,可是还未放下你的妻子?” 听薛青怜说,唐箐的妻子是只没有名姓的花妖。 唐秋月也并非他们的亲生子,而是唐箐与花妖在路过一处荒坟时,捡来抚养长大的弃婴。 坦白说,可怜是一回事,但唐箐害她与谢溯雪一同落入危险境地又是另一回事。 “……” 唐箐没有回答。 只是恍惚中,好似看到一道身姿窈窕的倩影。 万千桃粉花瓣自女子葱白指尖飞出,卷过萧索枝头的霜雪。 桃林染绯云,万树繁花开。 “你说冬日无花,甚是沉闷,那我便赠你满园春.色吧。” “你瞧,这桃花,好看吗?”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三月桃的香气,唐箐闭眼急促喘.息:“……死物就是死物,我不会再去想此等无谓之事。” 卫阿宁正欲说些什么,谢溯雪顺势上前,半蹲在她身旁。 他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只是每当我想起她时,总觉得她的音容神貌愈发鲜活,宛然在目。” 唐箐断断续续地笑起来:“就好似她仍旧还在我身边,从未离开。” 满头华发一瞬生白,鲜血不断从他唇边溢出,“或许,其实我如今是被困在一场幻镜中,只待幻术散尽,便是我梦醒之时。” “到那时,她仍在我身旁,我们从未分开,又何谈离别。” 怀中人偶有一瞬的颤栗,卫阿宁连忙稳住她的动静。 趁此间守卫左右无人注目之际,她将缩小版的女傀放在地上,小声道:“前辈,追求无错,只是你的心思却用错在途径上了。” 卫阿宁轻轻叹气:“她一直在你身边。” 立在地上的女傀无声静默。 两行清泪自她颊边滚滚而落,在地板上洇出一片湿痕。 似明白了些什么,唐箐霎时睁大双目,手指颤颤巍巍的,“是你吗,是你吗……?” 他珍之重之地揽住那女傀,低声喃语:“这是……这是我最开始时做的那只死傀。” 这是他初初尝试傀儡一术时,做的第一只死傀。 桐木是随手在路边捡的,玄丝亦是最低等的材质,连树脂都未曾打磨光滑平整。 只是没想到,她余下的残魂竟是寄居于此,并非他口中所说的,魂飞魄散…… 唐箐抬起头,一双剑眉紧皱。 像是下定决心般,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二人,“我有些事情,想同你们说。” 停顿几秒,唐箐低声道:“滁州,去滁州。” 话音未落,他左眼瞳孔奇异般现出绯色华光,下一瞬,手背筋骨暴起,甚是吓人,看起来像在忍耐莫大的痛苦:“那里,会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鲜血从口中喷出,唐箐颓然倒地。 锁链被扯动,发出极大声响。 卫阿宁惊呼:“前辈!!” 见状,谢溯雪立马输入一丝灵力,为之续命。 外头的守卫听到动静,立马握着兵器疾步冲入。 “咳咳咳——” 唐箐挥退众人,径自起身,闭眼运转周身真气,肃然道:“我无事。” 只是他背对着守卫,那些守卫自然也就没看到他唇边接连不断溢出的鲜血。 血珠将他所在的地板染成暗红色,看之只觉触目惊心。 卫阿宁很是担忧:“前辈,你……” “不必担心。” 唐箐勉强稳住心神:“倒是你们,记住我方才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 卫阿宁点点头,“可是……” 为什么一定是去滁州呢? 她同谢溯雪在思过楼内看到的景象,明明是指向了那个别称小佛国的洛城。 “我知你想要答案,只是我说了便是难逃一死。” 唐箐垂下眼眸,擦去唇边血痕,顺势又搂紧怀中女傀:“目前……我还不想死。” “那里埋着一件他能搅动风云的东西。” 他? 同谢溯雪对视一眼,卫阿宁顿时明悟。 定是他们口中那位,在背后搅局的主人。 今日来这一趟,还真是值了。 唐箐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一直缄默不言的白衣少年:“滁州,也有你想要寻找的东西。” 谢溯雪下意识抬眸。 “你的母亲,生前最后出现的一处地方,便是滁州。” …… 外头日光璀璨,走出偃师房之时,卫阿宁还被晃了下眼。 她揉了揉眼睛,手指在袖中轻轻勾着一块小巧玉珏。 那是女傀在离开前偷偷塞给她的。 卫阿宁眼也不眨,反手将其喂给贴在手臂上的纸人。 纸人咕嘟吞下。 【数据修复中,请稍后。】 一道冰冷的机械声在脑中响起。 卫阿宁嘴角一翘,伸了个懒腰,感叹道:“没想到,竟是提前得知了下一个去处。” 虽然她觉得,那个搅动风云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基石残片。 谢溯雪表情未变,淡声回道:“嗯。” “目标明确。” 卫阿宁笑了下,说:“那我们就不用额外花费功夫,小谢师兄,你说对不对?” “对。” “……” 这人好没劲! 卫阿宁扁扁嘴,随口一问:“刚刚唐箐同你说了什么?” 听完他的话后,这人表情就一直冷冷的。 好似所有人都欠他十万八万一样。 “没什么。” 收敛起情绪,谢溯雪亦是随口一答:“他说我母亲生前曾在滁州出现过。” 脚下一顿,卫阿宁下意识抬眸看他。 少年表情依旧漫不经心的,全然没有她想象中消沉的模样。 想起幻镜中曾见过的小孩,卫阿宁小心翼翼提了一嘴,“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啊?” “难过?” 谢溯雪略略蹙眉:“有什么好难过的。” 他很早就知道。 自己的出生,不过是为了谨遵谢家族令去屠戮殆尽世间的魔,大多数时间都是孤身独行一人。 对那位母亲的印象太模糊了,也谈不上什么感情。 谢溯雪神情寡淡,抬手随意拨弄一下额发。 透过中心湖的模糊水面,他看到自己泛起薄薄一层血雾的左眼。 伸手覆住那层血雾,谢溯雪眸光平静。 纵使体内有一半的人族血统,但归根到底,他终究不是人。 也永远当不成人。 手指搅弄袖口,卫阿宁眼神游移不定,“我听说,你的母亲是位大妖。” 在幻镜出来后,她就抽空找薛青怜询问了一下谢溯雪的身世。 她虽然没有接触过人与妖族的混血,但料想谢溯雪这般强,除却父亲是前谢家家主的缘故,母亲定然也是位极其厉害的大妖前辈。 不然哪生养出这般独步当世的儿子。 一刀一个魔的,比切地瓜都要容易。 “大妖母亲?” 谢溯雪垂眸暗忖。 “没关系的,其实我能理解没有娘亲的感受。” 卫阿宁一本正经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开口:“虽然感觉我说的这些话肯定很早之前就有人跟你说过,但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难过。” “你娘亲她肯定还用着别的方式陪在你身边的。” 谢溯雪无言,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少女表情真挚,杏眼盈盈,好似真的有在努力想话,宽慰他。 语气似是安慰,又似毋庸置疑的笃定。 轻抚腰间黑刀,谢溯雪面色不解。 如果他说 这黑刀就是他母亲用着别的方式陪在自己身边,她又该说什么话呢? 毕竟,这可是他亲自抽出她的魔骨,淬火锻造而成的。 见少年表情凝重,卫阿宁不再多言。 安慰的话说得再多,都不如本人想开来得好。 卫阿宁眸光轻移,不经意间,在一处石林边上瞥见道熟悉身影。 看着…… 有些像唐秋月。 卫阿宁有些犹豫地唤了一声:“秋月师姐?” 唐秋月侧坐在栏杆之上,长发勾着点儿细碎金光。 眼下有些许青黑,精神头亦是有些欠缺,但人大体看上去还是没事的。 唐秋月闻言,垂头朝她笑道:“呦,这不是怜儿那家伙常挂在嘴边的小阿宁呢。” 从兜里掏出一袋饴糖,随手抛到她怀中,“来,师姐请你吃糖。” 有些犹豫地接过那枚精致荷包,卫阿宁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想到里头关押着的唐箐,宽慰的话在嘴边打转,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懵懵仰头:“秋月师姐,你在此处,是为了……” 唐箐吗? “对。” 唐秋月纵身一跃,跳下栏杆,“这倒没什么好避讳的,我在此处确实为了我爹,唐箐。” “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大受打击,要一跃不振了?” 她无所谓般摆摆手:“他或许确实是因为我娘的缘故才留下我,可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我不能忘。” “在此处守着,他虽看不到我,但也算是我尽了些孝道吧。” “世间圆月常有,月圆却是难留。” 唐秋月笑了笑,似随口感叹了一句,只是面上表情未见伤怀。 她顺手剥了一粒糖塞进少女嘴中,“我爹他既做错了事情,是该受到惩罚的,不然的话,将唐门祖训置于何种脸面。” “秋月师姐,别难过……” 卫阿宁毫无防备咬碎那粒糖,吞下。 口中漫过微弱甜味,随即在喉咙处爆出一股椒麻的辣味,甚至连舌头都被麻得失去感知力。 “嘶嘶嘶!!!哈,哈哈——” 卫阿宁双手拼命往嘴里扇风,试图将那股辣味吹散。 救命! 这是什么玩意! 为什么糖里会有花椒麻椒的味道!! “真不赖嘛,一吃就吃中我特制的花椒糖。” 唐秋月眨了眨眼,神情无辜。 末了,临走前,她脸上笑眯眯的,一幅赞叹的模样:“诶呀,小阿宁你运气还真不错呢。” 卫阿宁瞪大了眼。 她不可置信般瞧着那道潇洒离去的紫色身影。 好恐怖的味道!!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东西吗! 少女面色绯红,眼瞳盈盈,似浸了一层朦胧水光。 那花椒糖辣得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身上的颜色亦是变幻不清。 谢溯雪眨眨眼,伸手在储物袋中摸索片刻,递给她一只水囊。 卫阿宁边扇风,边警惕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她可没忘记这家伙最爱的就是落井下石。 在合欢宗被骗过一次,她可决不能再上第二次当。 “水,能喝。” 谢溯雪补了一句:“不是奇怪的东西。” 小心翼翼接过水囊,卫阿宁十分狐疑。 眸光在少年与水囊之间来回巡睃。 那点怀疑最终还是敌不过喉间那股源源不断的辣感。 卫阿宁拧开木塞,就着水囊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声音含糊不清的:“谢谢你噢,小谢师兄。” 她唇色嫣红,较之先前更艳上几分。 谢溯雪眼眸微眯。 让人无端升起一丝…… 摧毁欲。 第40章 再回神时,却已发现自己欺身向前,指腹轻柔抹开少女唇角的水光。 谢溯雪眼帘半垂。 指腹无意识动了动,按在两片微张的唇瓣中央轻轻摩挲了几下。 甜香的气息盈了满怀,垂眸间,他对上一双雾蒙蒙的、懵然无措的眼。 那点殷红之处,柔软得不可思议。 似能在他手中被揉捏成任意形状…… 压下那股奇怪的欲求,谢溯雪收回了手,“你的吃相,很差。” 垂在身侧的手却是不自觉轻捻那缕残留的柔软触感。 他对她的一切,都感到很好奇。 她身上别的地方,也会这般软吗? 唇上淌过一阵微凉,卫阿宁茫然眨眼。 虽然时间很短,但尚存的陌生热度好似湖面掠起涟漪,从唇边一直蔓延至耳根。 脸颊温度在不受控地上升。 视线交汇,忽而瞥见少年笑眯眯的眼,她立时像只炸毛的猫,“谢溯雪!” 连好久没叫过的全名都喊了出来。 “阿宁师妹可得感谢我帮你擦干净。” 谢溯雪意有所指,扫了眼她略带潮意的衣领,“喝水都能像瀑布一样。” 卫阿宁愣了一瞬,随即瞪大眼,气急败坏:“我没有!!你胡说!”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那是她吃糖被辣得冒出来的汗!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股陌生热度,卫阿宁板着脸,手背用力擦过唇瓣,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走出一段距离,她回头,见少年仍旧立在原地不动。 好半晌,卫阿宁才憋出一句:“干嘛还不走,准备站在那当望天石啊?” 谢溯雪迈步行至她身边并肩,“生气了?” “不生气。” 卫阿宁瞧着他,随即右脚轻巧一勾。 非常流畅、用力地在背后踹了一脚他的大腿根。 她笑眯眯地问:“你生气了吗?” “我也不生气。” 谢溯雪笑容无害,显得格外无辜。 只是那笑容落在卫阿宁眼里,无端让人脊背一寒。 眼珠滴溜溜转动一圈,她迅速后退,立马跑路。 但很可惜,冒起念头的一瞬,少年便已察觉。 “定。” 夹在双指间的定身符逐渐化为灰烬,谢溯雪俯身,笑眯眯捏住她脸颊上的软肉揉弄,“你生气了吗?” “放手啊!!” 被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卫阿宁冷着脸大喊:“我生气了!!!” “哦。” 手上揉捏的动作不停,谢溯雪分神想着。 魔族其实没有感情可言,也永远都学不会人族的情感。 譬如他也不能理解,当初他那母亲,为何这般强硬命令他抽出她的魔骨,锻制成刀。 他如今的所寻所找,不过是为了那个答案,可惜答案却早已因为她的死,而寻不到了。 “我真的要生气了!” 卫阿宁气鼓鼓地看着他,“真的真的要生气了!!你赶紧给我解开!” 谢溯雪看她一眼,笑眯眯道:“生气无用,驳回你的生气。” 他轻笑出声。 稍显沉闷心情不知何时,因着她生动的表情而消散。 “啊啊啊啊混蛋谢溯雪!” 卫阿宁气得腮帮鼓得老高,“放手!不然我就要跟裴大哥告状了!” 谢溯雪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甚至还玩得还更开心了。 “你去,我不拦你。” 他悠哉悠哉戳了好几下她的脸颊。 眼看着少女面色愈发涨红,谢溯雪见好就收,适时解开定身。 身体甫一能动了,卫阿宁立时回神,磨了磨牙,张牙舞爪往他身上招呼:“你完蛋了谢溯雪!” “那我也跟薛师姐说,你踢我的……” 娇俏倩影覆下,谢溯雪并未躲开,只是笑吟吟看着那只作势要捏自己脸颊的手,“……屁股。” …… 气氛有一瞬的沉默尴尬,卫阿宁脸色涨红。 想起薛青怜平日规行矩步的模样。 她摸了摸鼻尖,自觉理亏,摸着他脸颊的手也适时松开,但仍旧嘴硬道:“我又不怕她!” 将她的小表情尽收于眼底,谢溯雪勾起嘴角,“走了。” “去哪?” “万顷竹海。” * 山间竹林浓密翠绿,小道崎岖。 微风拂过,送来阵阵竹叶清香。 “喂,等、等一下嘛,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啊——” 卫阿宁一手提起裙摆,吃力爬着台阶。 谁能想到,通往竹海的路竟是不允许人使用灵力,要爬上去的呢…… 唐门这什么规矩。 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台阶,卫阿宁苦巴巴地立在原地,心生退却。 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勤奋,十分乐意学习来着…… 谢溯雪双手抱臂,站在高处看她,“这就要退缩了吗?” 顿了顿,他又慢悠悠地说:“好没用啊,阿宁师妹。”!? 不可能!绝无可能! 她超厉害的! 怎么能被谢溯雪小看! 卫阿宁剐他一眼。 胸腔顿时燃起熊熊斗志。 深吸一口气,她一鼓作气,迈开步子朝高处走。 待来到山顶时,卫阿宁双腿一颤,险些发软跪下。 ——好长的路! 累死了! 正午日光正盛,但竹海内却是格外荫凉。 不远处的凉亭中,坐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师姐,裴大哥!” 卫阿宁歇够后站起身,跑过去好奇望着那两人,“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谢溯雪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桌上摆放着一垒垒的信件,还有些散乱的文书。 “同你师姐在整理些信件文书。” 收好手中信件,裴不屿撩眼看向她:“你们两个来这是?” “我跟小谢师兄练招。” 将一旁尚在神游的谢溯雪拉过来,卫阿宁指着他欢快道:“他说这里空旷,适合练习。” “噢?” 收拢文书竹筒,薛青怜满心宽慰:“宁宁倒是懂事长大了,不用人催也会主动跟着修炼。” “啧,师姐你就只看到我平日犯懒。” 卫阿宁双手叉腰:“我在归一剑宗明明也有很努力的。” 裴不屿佯装讶然:“看不出来啊,小阿宁也有这么勤奋的时候。” 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眯眯道:“今晚你哥我做庄,练完带你蜀楼去吃顿好的。” “好耶!” 卫阿宁看向安静立在一旁的少年:“小谢师兄,我们走吧。” 她说话时噙着笑,双眸弯弯宛如月牙,眼底一片明光。 谢溯雪抱刀环胸,低声应道:“嗯。” 这片竹海四周竹树环抱,中间留有空敞圆台。 一看就很适合练习拆招。 “无论刀或剑,亦或是其他的武器,一言蔽之,首要的便是稳。” 谢溯雪立于圆台中央,神色平静,“让我看看,你的问水剑诀练得如何。” 卫阿宁点点头。 问水剑诀是归一剑宗最基础的剑诀,每一个剑宗弟子都必须掌握的入门基础。 诀如其名,如流水一般,能被使用者塑造出千变万化且独一无二的招式。 这半年间,她练了无数遍。 简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卫阿宁拔剑出鞘,乌剑轻扫。 三尺青锋凝聚清冽寒光。 凌空一划间,剑气卷起满地竹叶,朝远处斩去。 一式问水剑诀毕,卫阿宁背手收剑。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微微喘着气问:“这样可以的吗,小谢师兄” 劈头盖脸的竹叶从半空中倾洒下来,遮蔽视线。 谢溯雪闭了闭眼,并未说话。 静思须臾,他拂去肩上碎叶,“神韵不足,力气倒是挺大的,你是准备拿剑去敲人吗?” 卫阿宁眨巴眨巴眼,没敢出声。 她练剑一般都是对比着剑谱上面的招式比划,自己琢磨着练,偶尔有看不懂的地方才敢去询问教习长老。 “嘿嘿嘿,我爹说,女孩子力气大点也挺好的……” 卫阿宁摸摸脑袋,只是说到最后,声音愈发小了。 她也没那么差吧…… 教习长老都夸过她练得很认真很投入来着…… 见之,谢溯雪倒是认真道:“也不无可取之处。” 他手腕微旋,抽簪为剑。 银色长簪古朴内敛,下一瞬,寒芒骤现。 乱中有序的银光如轻盈飞雪,干脆利落,又似蝶掠青空,灵动漂亮。 像是为了照顾她,动作不疾不徐。 即便剑诀以快为要义,但他手却出奇的稳,恰好能让她看清一招一式间的动作衔接。 卫阿宁杏眼圆睁,神情惊讶。 谢溯雪不过是第一次演示问水剑诀。 竟是把她方才所用的招式都一比一复刻了!? 不仅如此,甚至还根据她往常出招的习惯改动了许多地方,使之更为流畅自然。 半炷香后。 白莹莹的流光顿收,谢溯雪反手收回银簪。 和煦的风徐徐拂过,吹动他耳下缀着玛瑙珠的红流苏耳坠。 “手中无剑,剑自在心。” 眉梢一挑,谢溯雪侧目看她:“你的招式有些僵硬,我方才演示中,为你改动了些许地方,可都看明白了?” 卫阿宁怔在原地,望着他一时失神。 那双圆亮眼瞳漫出三分笑意与自傲。 端的是少年意气,比傲秋霜。 她想。 他的确是个诸武精通的天才,也很会融会贯通。 “我试试。”卫阿宁有些忐忑。 她往后撤步,手腕轻转。 脑海想着剑谱上的动作,结合谢溯雪方才的姿势,进而模仿起来。 只是…… 他方才演示的剑诀,看起来平平无奇,可落在她手中演练,实际上并不轻松。 卫阿宁感觉自己出招无比生涩。 好似过往的问水剑诀都被推翻重来一般,眼下的练习则是从头来过,显得十分吃力艰难。 可她分明是按照书上教习的那般出招的…… “阿宁师妹。” 谢溯雪淡声:“抛弃你从书上学来的东西,心随意念,我既是剑,剑既是我。” “好,好的。” 卫阿宁点头,凝神屏息。 握在手中的乌剑再动。 谢溯雪不再多言,无声注视。 早在八门幻镜之时,他就发现了。 她基础打得不错。 只是一直拘泥于书本上的招式。 一板一眼的,并未找到适合自己的路数。 谢溯雪凝眸沉思。 魔可不会一动不动,在那呆站着任由旁人攻击。 她悟性也不差,只是为何境界却一直上不去呢…… 眸光随着那道碧色倩影而动,谢溯雪抱臂环胸。 青黑的乌剑随着少女白皙细腕扬起,再落下。 如水眼瞳中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执拗,黛眉微微蹙起,乌剑带起雪亮剑光,尽数落于她眸底。 斑斓色彩如画卷般在眼中徐徐展开,谢溯雪不自觉抚上左眼。 周遭世界缤纷,却敌不过眼前那抹灿烂色彩。 景物色泽如流光般略过身侧,卫阿宁眼前一亮。 这便是开窍吗? 招式由一开始的生硬停顿,再到后来的贯通顺畅。 卫阿宁雀跃扬眉,手中乌剑再旋。 长剑在身旁快速穿行,剑锋在旋身时划出道道残影。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提气,调转体内灵力挽出几个利落剑花。 风轻扬,竹叶簌簌而落。 一式问水剑诀毕,卫阿宁站定收剑。 剑身微微震颤,抖动不止,发出微弱的长久嗡鸣之音。 她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幸好及时立稳脚跟。 手臂上的衣料逐渐渗出深色,身子虽是因为疲惫而抖个不停,但卫阿宁心中却是激荡得很。 练成了! 谢溯雪虽然嘴巴坏了点,但不可否认,的确教得很好,给她莫大的帮助。 卫阿宁面露喜色,抬眸凝他:“小谢师兄,这样可行?!” 谢溯雪道:“势头过于大开大合了。” 思忖片刻,他又继续出声:“你的身体并不支持这种大肆挥霍灵气的剑式。” 呆怔好几息,卫阿宁回神,骤然握紧掌中乌剑:“为,为何?” 明明她已经练得很好,就差一点了…… 凉亭内,薛青怜眉梢渐皱。 怎么阿宁眼眶泛红,一副要哭了的模样? 谢溯雪欺负她了? 正欲开口时,身旁的裴不屿适时止住她的话头,“小青怜,你好没眼色。” “呵,你就很懂?” 薛青怜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万一宁宁受伤了怎么办。” 她这么宝贝的一个师妹,自然不能受伤了。 “咱们看着就行了,少去打岔。” 裴不屿无奈扶额,止不住地摇头:“溯雪他有分寸的,不会让阿宁练习超过她自身实力的招式。” 身前传来少年一贯散漫清越的音调。 “其实你并不适合修道,对吗。” 他虽是疑问*的话,但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 卫阿宁绷紧唇角,下意识想反驳。 但小臂隐隐作痛的感觉却是最直观的证明。 谢溯雪说的没错。 脊背放松,卫阿宁轻轻点头:“你说得没错。” 她揉捏酸胀的手腕,低声道:“我先前确实只是个普通人,并不能修道,是用秘药突破此层界限的,只是这样虽好,但也因此落下个柔弱体虚的毛病。” 倒也没什么不能承认。 说出来后,卫阿宁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虽然时下,修士们大多厌恶并且看不起这种急功近利的修道方式,都认为是旁门左道。 但她并不这么认为。 既有勇气吃下秘药突破界限,那自然也该有承担此项后果的决心。 闻言,谢溯雪眉梢轻蹙,若有所思。 卫阿宁捏着手指,不敢抬眸。 生怕对面的人露出诸如鄙夷之类的异样表情。 她想。 大概是自己太过于玻璃心了些,担心别人会因此投机取巧之措而对她失望…… 径直胡思乱想间,却忽闻他很轻很淡地笑了声。 卫阿宁下意识抬头,却见谢溯雪唇角轻扬,澄澈墨瞳直勾勾看她:“体虚自然也有体虚的练习方式。” 什么? 卫阿宁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弄明白他的意思。 要教她别的修炼方式? 是她可以继续深入研习的意思吗? “若不介意,可以用我的这套方式。” 与她对上视线,谢溯雪轻笑:“只是……可能会有些辛苦。” “你能接受吗?” 40-50 第41章 “你能接受吗?” 少年一贯漫不经心的声调,却说得她心潮微澜。 闻言,卫阿宁睁圆了眼,“真的可以吗?” 其实她并不怕辛苦。 只是她很怀疑,自己能不能舍弃过往的招式,有重头来过的决心。 “别担心,阿宁师妹。” 似看出她的顾虑,谢溯雪道:“并非让你全然舍弃过往经验,只是稍微改动一下出招方式。” 他尾音勾出一点很轻的笑音,宛若流水漫过干燥石面。 卫阿宁眨眨眼,虚心求教:“那是什么方式?” “此法名为控灵。” 谢溯雪淡声:“只取一点,练到极致。” 控灵? 卫阿宁面上露出思忖之色。 沉思好半晌,才勉强搞明白这个词语的意思。 她扬起眉梢,试探性问了一句:“你是指控制灵力的流动吗?” 寻常修士使用灵气带动武器与招式,而谢溯雪要她学习并且改动的,应当是以武器带动灵气。 前者大开大合,抬手间挥洒自如,自有一番潇洒之姿。 后者则是自我压缩,专注一点击破,以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可当下修真界的灵气浓郁,根本无需过度压抑自身灵力。 有些惊讶她这般快的悟性,谢溯雪眉梢微挑,道:“对。” 他侧目看她:“你可以先从最简单的挽剑花开始。” 卫阿宁正色点头:“那我试试。” 只是方才话中说得轻巧,但实际运用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一炷香后。 卫阿宁累瘫在地,额头靠着立起来的乌剑,止不住地喘气。 挽剑花于所有用剑的修士而言,算是最基础的入门招式。 但难就难在,控灵一法要的却是她用自身去带动剑花的划出。 而过往在归一剑宗时,她早已习惯了万事依靠灵力驱动。 一时半会还真扭不过来这个习惯。 眸光瞥见那抹纤尘不染的衣角,卫阿宁眼眸滴溜溜转。 她仰起小脸,睁着双水润的眼看他:“小谢师兄……” 谢溯雪抱臂立于一旁,垂眸看她。 四目相对,少女眼瞳盈盈,里头似含了一湾秋水般,水光潋滟的。 让人很难狠下心来拒绝她。 她的表情过于直白,情绪全都盛在脸上。 无视她的请求,谢溯雪十分铁石心肠地拒绝:“自己练。” 闻言,卫阿宁嘴角耷拉,手撑着乌剑起身,“好吧……” 她内心暗暗长叹一口气。 大腿现在不给抱,没有捷径可走了。 深吸一口气,卫阿宁五指收拢,重新握紧乌剑。 剑刃悬在半空,在身侧旋转穿行,铮铮锋刃嗡鸣不止。 只是每次抬剑的角度一直都把握不住。 被人为控制的灵力刚开始还算顺利,只是一旦到反手挽剑花时,便被缷走了所有气力。 又尝试了几次,始终以失败告终,卫阿宁忍不住开口,小声嘀咕几句:“这个角度,怎么旋不过去的……?” 太难了。 简直比上青天还要难。 卫阿宁凝眸,紧盯萦绕在腕间几缕未消的淡薄灵气。 还是失败了啊。 根深蒂固的习惯,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扭过来的。 卫阿宁垂下眼。 回想起谢溯雪方才示范的招式,思考个中窍门。 径自思索间,耳畔落下道熟悉的声音。 “我带你练。” 嗯? 卫阿宁回神。 眼睫簌簌眨动几下,才明白谢溯雪的意思。 是他终于看不下去,所以才手把手教她吗? 眸光定在卫阿宁不解的小脸上,谢溯雪又重复了一遍:“我带你练半个时辰,你过后再思考如何控制自己的灵力流动。” 闻言,卫阿宁倍感雀跃:“好!” 能有人带着练自然是最好的。 “谢谢你呀。” 卫阿宁眼瞳盈盈,认真看他道:“小谢师兄,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她一双清水眼顿时勾起弯弯弧度,连睫羽都蒙上碎金般的日光纱。 那种浓烈的、开心的情绪,似乎能无差别感染到旁人。 视线随着那抹盎然春色移动,谢溯雪悄然掩去唇角弧度,“嗯。” 他向前走近几步,行至她身后,右手掌心虚虚贴近皓白的腕,替她稳住持剑的手。 谢溯雪道:“可有觉得力道过紧?” 卫阿宁赶紧摇头,“没有没有。” 完全察觉不出有禁锢压迫的感觉,非常稳。 衣袖隔开彼此间直接触碰的机会,只隐约能从中感知到浅淡的温热感。 谢溯雪垂下眼瞳。 掌中的手腕似乎一手就能圈住。 柔软、纤弱,似白瓷般易碎漂亮,仿佛一捏就能折断。 轻而易举便勾起潜藏在内心的魔族本能。 眸中逐渐泛起一层朦胧的红雾。 香…… 好香…… 想吃掉…… 好想吃掉…… 纷乱的声音充斥耳边。 心绪微乱,谢溯雪闭了闭眼,复而睁开。 他撇去多余的念头:“那我们便开始了。” 陌生又熟悉的灵力轻柔缠上腕间。 紧张感突如其来,卫阿宁稳定心神,刨除杂念:“好。” 亭中,薛青怜不解蹙眉。 不过是练个剑罢了,需要靠得这般近吗? 如此想着,便也就顺嘴问出口来。 “练招也需要手把手教吗?” 薛青怜饮了一口茶,思索片刻:“我家阿宁资质没那么差吧。” 裴不屿沉默几息,抬眸往圆台望去。 “嗯……” “许是他们师兄妹感情好吧……” 耳边传来少年一如既往漫不经心的语调,慵懒微沉:“抬剑。” 卫阿宁掌心握紧乌剑,顺势抬起。 谢溯雪腕间轻点,“钩,转,挽。” 圈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不疾不徐,带着她动作。 被他的气力牵缠,卫阿宁只感觉右手不受控制地随之回转。 白莹莹的流光荡来荡去,迅疾如风。 速度太快了,快得她眼睛有些跟不上。 “等等等等——!” 剑锋有一瞬掠过耳侧,肆意驰行,险险擦过发尾。 卫阿宁霎时瞪大了眼:“你别那么快!” 并非有些,简直就是跟不上。 她害怕! “啊,不好意思。” 谢溯雪随口一答:“习惯了。” 话音方落,挽剑的动作逐渐变缓。 似是留给她适应的余地,动作轻旋慢转。 而后速度逐渐提快。 卫阿宁认真观察起谢溯雪的动作起伏。 但不得不说,有他带着控灵,比自己先前摸瞎一通练习得要好。 凉风徐徐,衣袂翩飞,吹乱彼此间的发。 璀璨日光之下,竹叶点点翠色,倒映在挥舞的锋刃上。 剑光耿耿,圆弧骤划,速度于她而言,仍旧是快的,但卫阿宁却觉内心逐渐变得沉静,不再紧张。 动作逐渐跟上,她微微扬起头看他,随口问道:“小谢师兄,你是从哪里学的控灵法?” 控灵法失传太久。 细究之下,此等古法眼下早已无人问迹。 卫阿宁还是在归一剑宗时,略略听夫子提过一嘴。 那位夫子喜好收集各类稀奇古怪的术法,她能这么快知道这个方法,还是因为有一次去帮忙整理古籍时才知晓的。 谢溯雪:“也许是在郦城。” “学了很久吗?” “三年。” 三年啊。 想起先前在幻镜时的经历,卫阿宁暗自思忖。 控灵法除了能控制灵力以外,也能运用到妖族身上,控制妖形。 也就是说,他是学会了控灵法,才顺利换得自己融入人族群体中的吗? 卫阿宁眨眨眼,眸光落在那宛若秋水明灭的剑光中。 他引着她控制筋脉中灵力的流动,替她维.稳持剑的手。 卫阿宁无声扬唇,眉眼松弛。 继而更加凝神去感受灵力的流势。 小谢师兄。 人真的很好。 她决定,以后不在心里偷偷骂他了。 要宽容一些待他。 暂时原谅他刚刚捏她脸的事情。 控灵一术虽然上手很难,但一旦掌握其中窍门时,便也能逐渐得心应手。 卫阿宁笑意盈盈,一字字娓娓问道:“话说回来啊,小谢师兄,谢家是在郦城吗?” “本家在北海,郦城是分部。” 谢溯雪站在身后,凝目看她。 她的气息尤为清晰,纠纠缠缠,悄无声息萦绕他周身。 很清淡的甜。 味道比在越尘客栈中吃过的白糖糕淡,却更能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是嘛?” 缘着方才的轨道撩动长剑,卫阿宁兴致颇高:“我听说北海很漂亮呢。” 北海沾了个海字,但跟沿海地区毫无干系,乃是千里冰封之地。 奇山峻岭,冰川巍峨,群峰险峻。 高山与白云相接,云雾缭绕在山腰之上。 卫阿宁眼眸弯弯,由衷感叹:“要是有机会的话,真希望能去看看。” 虽说冰雪终年覆盖北海,但依旧有奇花异草、飞瀑深潭掩于冰清玉洁的雪色之中,个中自有一番灵动秀色。 “其实都是冰原。” 没什么好看的。 谢溯雪眨眼,眸光逡巡游移。 视野中,尽是一片耀眼的翠绿。 显得那节露出的后颈愈发白皙纤细。 谢溯雪眉心微微一动,“听说,阿宁师妹是滁州城主之女?” 他好像,并不知晓她的过去。 “嗯?” 卫阿宁全无防备,边感受灵力律动边答:“对,我家在滁州,我爹是滁州城主,我娘亲的话,在我三岁时去世了。” “滁州四季如春,什么季节都能看到花。” “唐箐不是说那个东西在滁州嘛,滁州我老熟了,到时候我带你们出去玩呀。” “我还以为裴大哥跟你说过这个事情咧。” 少女轻快的嗓音同风一道,悠悠落在耳中。 谢溯雪摇头哂道:“没有。” “那你现在知道啦。” 卫阿宁忍笑回道:“那现在知道也不晚,滁州可是我的地盘,到时候我罩着你呀。” “好。” 咦? 卫阿宁眨眨眼。 谢溯雪今日这么安静,这么乖? 还有问必答的。 隔着衣袖掌控她手腕的掌心格外稳健,温热触感绵延不绝。 原本紧绷的脊背逐渐放松,卫阿宁随口问道:“那你平日面对魔族的时候,有什么诀窍吗?” 她认真讨教:“就比如说,在我们离开归一剑宗的时候,你是如何杀了那魔族的?” 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想明白。 他是如何悄无声息接近那个魔族,并且不被发现,将其一刀毙命的。 毕竟魔族对于外族的感知力,可是强得离谱。 “将灵气压缩,往回收。” 谢溯雪轻声笑笑:“掩盖气息,将自己的存在感压低,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这也是控灵法中的一种。” 他嗓音中抛去几分散漫,显得柔和又认真。 此刻近在咫尺,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出声,如春日融冰,噗通一下坠入心湖。 “咦,竟然是这样吗?” 她脑子转得快,很快便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卫阿宁面上讶然。 只是这种类似苦修的方式,眼下已经很少会有人去练习了。 她又小小声地道:“这样应该很累吧。” 谢溯雪:“习惯了。” “小谢师兄。” 卫阿宁偏头看他,感慨万千:“你真的很厉害,是我过往最崇拜的那种人。” 有天分不止,还刻苦又努力。 虽说谢溯雪有时会不着调,但在他身边,真的十分有安全感。 至少,她过往里就没遇见过这般另辟蹊径、苦修的人。 能有捷径可走,大家都会选捷径。 她也不例外。 谢溯雪歪头看她一眼。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说话很好听,很甜,也很会哄人。” 同她四目相对,谢溯雪眸光落在那双浸满日光的清水眼中。 那双眼睛水涔涔、娇滴滴的,很漂亮,却也…… 很会骗人。 他摇头轻哂,唇角如常勾起,却莫名给人一种嘲讽之意的感觉。 “怎么会?!” 卫阿宁立时瞪大了眼:“冤枉啊小谢大人,我可是顶顶真心,你不准污蔑我……” 乌剑撩过身侧,各自的发因风牵起,互相触碰一瞬后分开。 其中一缕却不自觉拂过唇珠,勾起丝丝痒意。 不是他的发。 心下一动,谢溯雪手腕回旋,挽剑的速度骤然快了些。 “!” 毫无防备被带着往前,卫阿宁腕间微颤,险些松开手中乌剑。 但很快便被谢溯雪带回原本的轨道,重又捻了个剑诀。 他垂下眼帘,不再去想方才那个未完的问题。 “控灵法。” 表情恢复如常,谢溯雪俯身,懒懒出声问道:“学会了吗?” 竹林清幽安静,唯余彼此间的嗓音与气息明显。 属于少年人的身影覆下。 温热气息擦过耳侧,带来一股细微的痒意和潮湿水汽。 卫阿宁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像是被一根羽毛拂过心尖。 十分奇怪的感觉。 她闭了闭眼,复而睁开。 将那股奇怪的感觉略过。 谢溯雪这么认真教她控灵,自己还分神想别的话,那也太辜负他的好意了。 况且他也不是有义务在身,必须要教她。 “嗯。” 卫阿宁点点头:“不算很难。” 被他带着练了小半个时辰,挽剑花也练得差不多了。 她虽说对控灵法还不是十分熟悉,但基础的运行,也算是了解得七七八八。 谢溯雪道:“好,那就来点新招式。” 第42章 “那就来点新招式。” 话音方落,卫阿宁便察觉到谢溯雪带着自己提剑上下击出。 隔着衣袖,腕间被用力一握。 剑气陡然变得强势,速度亦是更快。 剑锋划破虚空,其间传来的热度更甚。 几乎是剑招的每一次起落,都能从身侧或者耳畔擦过。 在极近的距离中,卫阿宁甚至都能窥清剑身上缭绕着两人的灵气。 那两缕灵气互相纠缠,彼此争斗不休,像是要分出个高低。 直至最后,属于她的那缕技高一筹,率先登顶。 如虹剑气倾泻席卷,最后凝聚成一点,往眼前的竹林劈去。 茂密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其中一根拳头粗细的竹竿忽然裂开成片片竹篾,而周遭的竹子,安然无恙。 第一次亲手感受这般凌厉的剑招,卫阿宁睁圆了眼。 好强的剑招。 好厉害的控制力。 甚至连她体内损耗的灵力,也不过是一成左右。 眸光瞥过二人相握的手,卫阿宁两眼发亮:“这便是控灵吗?” 谢溯雪淡声:“对。” “真的好厉害!” 从他掌中抽回手,卫阿宁仰头看他,海豹式鼓掌:“好厉害,好牛!” 原来人被震撼到一定程度,嘴里就只剩下厉害,牛x之类的词语。 再也夸不出其他的句子。 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谢溯雪微不可闻,蜷缩了下五指。 掌中温软触感尚余,可主人却离开了。 能一直握吗? 他想再握一下。 回想起人族手册上的礼仪要求,谢溯雪不解蹙眉。 被他影子覆下的少女浑然不察其心思。 好像不可以。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么看起来,做人好像也不能过于随心所欲啊。 耳边来自少女叽叽喳喳的清甜嗓音不绝。 脑中思考着方才冒出的问题,谢溯雪随口敷衍:“坚持练习,你以后也可以的。” “今日就教到这里吧。” 备受鼓舞,卫阿宁如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嗯嗯!我一定会努力练习的!” 她朝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郑重道:“今天就辛苦小谢师兄啦。” “不必客气。” 谢溯雪道:“有不懂的,可以再来寻我。” 卫阿宁眼眸弯弯:“那你到时候可不能嫌我烦哦。” 谢溯雪点点头,不置可否。 “小阿宁。” 不远处,裴不屿抱臂倚在亭柱上,喊道:“练完了没有?” “练完啦!” 收剑回鞘,卫阿宁朝他招招手,提裙往亭中跑去。 “累了吧?” 薛青怜起身,拿软帕擦去她面上的汗,“感觉如何?” 她斜斜瞥了眼身侧的青年。 裴不屿那家伙,之前还在瞎嚷嚷说溯雪不会教人之类的云云。 她在这看了这般久,从头到尾,也没看到溯雪有欺负宁宁的迹象。 相反,他还十分细致教宁宁招式。 不错,溯雪果真是好孩子。 脾气不止温和,也格外耐心。 当初把宁宁托付给他照拂,确实是个很好的决定。 “很好!” 卫阿宁接过帕子,往脸上胡乱擦了擦,“小谢师兄很会教。” 裴不屿笑眯眯拍了拍她肩膀:“走,哥带你去蜀楼吃饭。” “随你点,哥有的是钱让你挥霍。” “那我跟小谢师兄可要吃穷你。” 卫阿宁笑中有些许得意,朝仍旧立在远处的少年招呼道:“我们今天练了那么久,饿得能吃下三头牛!” “嗯。” 唇边勾出一抹不明显的笑意,谢溯雪点头应道。 片片竹叶飘落。 斑驳竹影中,一片翠绿竹叶悠悠从眼前落下。 谢溯雪下意识伸手接过。 竹叶宽大如掌。 上面被他们二人方才使出的剑气刻出几道纤细纹路。 线条曲折,不甚流畅。 但粗略瞧着,却隐约感觉有些像是一朵花的形状。 歪了下脑袋,谢溯雪眸底隐有探究。 他指尖凝练出一道尖锐灵气,在上面刻刻画画。 不过几息间,翠绿叶面逐渐盛开一朵小小的芙蓉。 纤细枝叶轻颤,花瓣绮丽精巧,恰似春光正好。 被日光洗礼过的花瓣边缘,溢染出璀璨的色泽,如同沾染了晨露的晶莹。 于叶面起舞的芙蓉,宛若携来一缕盎然早春。 谢溯雪眨眨眼,指腹轻抚那镂空的花瓣。 她会喜欢吗? 说不出什么缘由,但是她送过很多东西给他。 他理应回以赠礼。 他曾看到人族的书册上说,女孩子都对这种精致的小玩意感兴趣。 只是下一刻,那片镂空雕花竹叶又被拢入袖中。 谢溯雪摇了摇头。 她身为城主之女,见过的东西,肯定大多都非富即贵。 比起这枚竹叶书签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竹叶太普通了。 入不了眼。 * 卫阿宁推开雅阁门口,猛地看到一团白影飘来飘去时,差点抽剑砍落。 “来得巧了阿宁,告诉你个好消息。” 纸人在半空中飘起又落下:“我的数据恢复到百分之三十了。” 雅间别致清幽。 推开窗户,走出雅阁,底下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此刻吹拂而过的夜风虽隐有白日里的余热,但仍旧带来几分凉意。 “我哥请我到蜀楼吃饭,你倒是来得比我还要快啊。” 卫阿宁一把将纸人从空中捞下来,指尖戳戳它小脸,“如何,你能感应到下一块碎片在哪吗?” 纸人啃着酥饼,声音含糊不清:“在滁州。” 咦? 这般巧的吗。 居然还真的是在滁州。 她还以为得费些时间去别的地方搜寻一番。 卫阿宁坐下,饮完一盏茶水后托腮,望着门口发呆。 看来,唐箐口中所说,那个搅动风云的东西。 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基石碎片了。 只不过基石碎片,怎么会落到那个所谓的主人手中呢? 不过唐箐也说了下一站是滁州,那男女主的目标,肯定也是滁州的。 届时她只需跟着就好,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等久了吧?” 正沉思间,薛青怜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卫阿宁抬眼望去,却是在她身后见着一道熟悉身影。 是唐秋月。 她没了先前的疲惫憔悴与强打精神的勉强。 一身深色劲装,显得干练利落,好似一颗屹立于碎石之上的墨竹。 “秋月师姐!” 卫阿宁弯起眼眸,忙起身拉开一旁的椅子:“欢迎欢迎,欢迎你同我一起吃穷裴师兄。” “啧,真是女大不中留。” 裴不屿轻啧摇头,作势欲捏她脸颊:“胳膊肘往外拐,净干些坑哥的事情。” “略略略。” 朝他做个鬼脸,卫阿宁一把躲在谢溯雪身后。 “听青怜说你们过几日就要离开了。” 唐秋月顺势坐下,“我就寻思着,给你们送点什么东西。” 她手一挥,几个木盒依次出现桌上。 铜色木盒氤氲着丝丝浅淡灵气,盒面刻有专属唐门的家徽,显得格外郑重。 这么客气的吗? 卫阿宁受宠若惊,忙摆摆手:“不用啦不用啦秋月师姐。” 他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奉青棠联盟之命来蜀地调查魔族事宜。 没想到竟会扯出这么一桩陈年秘事。 不过能把隐患解决就好。 “也不全是我的。” 唐秋月抿唇笑笑,手掌轻拍她发顶:“里面也有老太君的一份,她说,此番感谢各位出手相助,才没有让魔族诡计得逞,这几份是我们的谢礼,只不过老太君她事务繁多,没办法抽空前来,遂委托我走一遭。” 顿了顿,又继续道:“尤其是感谢你同溯雪,若不是你俩深入思过楼,以身犯险,说不定蜀地真的沦陷了。” 闻言,薛青怜莞尔一笑,亦是出声:“秋月说得对,这次还真是多亏了你俩。” 圆口铁锅中的汤水煮开,咕噜咕噜的,往外冒着乳白水汽。 薛青怜边往铁锅中下食材边对她道:“收下吧,都是他们的心意,宁宁你不必客气。” 卫阿宁暗暗思忖片刻,也不推脱,全都搂至怀中,乖巧道:“谢谢秋月师姐,也烦请师姐代我同老太君说一声谢谢啦。” “好。”唐秋月含笑点头。 卫阿宁左右看了几眼,都没发现谢溯雪的踪迹。 人呢? 眼睛转了一圈,卫阿宁才终于在露台发现那抹熟悉的身影。 把几个木盒抱到谢溯雪面前,她凑上前去,附耳悄声说话:“小谢师兄,都是你的,你快收下。” 隐隐约约的浅淡甜香漫开,说话间,少女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擦着脸颊而过,只留下一抹浅浅湿润。 云散月显,夜色正好。 朦胧银辉笼罩那抹娇俏倩影,愈显清丽出尘。 对上她那双轻灵瞳孔,谢溯雪微微垂下眼:“为何?” “唔……” 想了想,卫阿宁微扬下巴,含笑道:“因为你才是大功臣呀。” 她可没忘记,幻镜中好几次遇到危险,都是他带她脱险的。 并且她也收获良多。 有学霸带飞的感觉,非常不错。 下次还要抱大腿! “要不是你的话,我可能早就被魔族吃掉了。” 卫阿宁不假思索地说:“而且啊,是连骨头都不剩的那种,非常恐怖!” 尾指轻蜷,谢溯雪重新端详她的神情,“你……” 只是还未等他说完,那厢的薛青怜便招呼着卫阿宁去吃涮好的菜品。 “好的!我们这就来!” 朝不远处应了声,卫阿宁又回身朝他道:“那就这么说定啦,你都收下。” 见他还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她心一横,继续游说:“诶呀,大功臣你就别推脱了,快收下吧。” 说罢,也不管是否有回应,便十分迅速将木盒往他怀中塞,继而跑开。 谢溯雪垂下眼帘,凝视手中物事。 指腹摩挲光滑盒面,上面仿佛还留有对方的余温。 胸腔内的心绪纷杂,好似潮水般,将整个人卷入。 这种难明的情绪,人族的书册上,应该有教过。 但他此刻竟然想不起答案来了。 到底是什么? 无人知晓之处,谢溯雪薄唇微张,轻声唤道: “阿宁……” 第43章 金乌高照,日光正艳。 江风簌簌,水浪起伏,日光将眼前的琴江水映得都似错上一层粼粼银斑。 眼看距离滁州城愈近,卫阿宁放下掀起船帘观察路况的手。 想到在滁州城的卫父,她一张小脸苦巴巴的,顿时皱成苦瓜模样。 “师姐师姐师姐师姐师姐……” 下巴搁在茶案上,卫阿宁可怜巴巴抬眸,对着薛青怜道:“我们真的不可以等晚上了再进滁州城嘛……” 滁州城晚上又不宵禁,进城只需要登记一下名册,方便得很。 案上茶盏氤氲出袅袅白雾,模糊了少女一双澄澈乖巧眸子。 收好手中书卷,薛青怜含笑扫她一眼,红唇轻启:“理由呢。” “虽然调查魔气一事确实不急,但你这几天好似一直都在喊不舒服,想停船靠岸休息。” “可医师检查过后却说你身体并无大碍。”?!! 卫阿宁神情一震,腰背挺直,立时坐好。 那医师怎么言而无信,收了她银子还出卖她的? 闻见船舱内动静,在前头撑桨的裴不屿亦是掀帘走入,出声道:“对啊,小阿宁,晚上进城可不方便啊。” 他端起案上茶盏一饮而尽其中茶水,“你哥的产业没在滁州布设,到时候下船还得找落脚的地方,听说现在还是滁州的焰火酬神祭,人来人往的,热闹得很,怕是订不到住宿的地方。” 连靠墙假寐的谢溯雪都睁开眼望她,等待下文。 “呃,这个这个,理由嘛……” 卫阿宁手指搅着衣袖,仿佛被噎住般,“我编编啊,不是不是,等我想想啊……” 她该怎么跟大家解释。 昨晚还在灵佩跟卫父说自己在归一剑宗练着剑呢,然后今天就立马出现在滁州城了呢? 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可能算不上是什么事。 但于她而言,问题可就大了。 卫父虽然好说话,一旦涉及到原则性问题,可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好吧……” 卫阿宁低下脑袋,“我知道了师姐,给大家添麻烦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腹背受敌啊。 滁州临水而建,背靠群山,三面环水。 蜿蜒琴江穿城而过,拥有着几处极大的码头港口。 卫阿宁手搭在木质栏杆上,对着不远处的码头发愁。 “在不开心吗?” 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卫阿宁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谢溯雪。 少年缓步而来,踏着一地日光。 安静坠着玛瑙珠的耳坠此刻随江风轻晃。 那双湛清通透的眼眸在日光下婉转流波,安静看她。 “没有不开心。” 卫阿宁摇头,长长叹一口气,抬手压平鬓边吹乱的发。 余光瞥见他视线仍旧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她眼神飘忽,斟酌几息:“好吧,其实有一点。” “为什么不开心。” 亦是随她把手撑在栏杆,谢溯雪侧身看他,“回家,应该很开心吧。” 人族书册上说,树高千尺不离土,人离万里勿忘家。 游子思乡,旅人盼归。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但想来,回家对于人来说,应当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唔……” 卫阿宁低头,目光随着白鸥起伏。 白鸥舒展羽翼,紧跟风浪,而后猛地扎进水中,叼起一条巴掌大的游鱼。 卫阿宁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望江灯塔上忽而爆发出一阵喊声。 “瞧我看到了什么!是卫小姐!” “嗯小姐……?诶诶诶??真,真的是大小姐!” “快去告诉城主大人!” “小姐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难道是因为想我们了吗?” 卫阿宁沉默一瞬,继而无奈扶额,看着他道:“呃,如你所见,我回家的话,会比较,嗯,引人注目。” 不止引起大家注目,更会引卫父跟卫府侍从们的瞩目。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不太想回家。” “所以……” 谢溯雪若有所思垂眸,“你不想他们那么吵闹,对吗?” “呃,大概,应该,也许?” 卫阿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你说得也没错。” 毕竟她感觉这样子叫唤的话,很容易引起人们注视,乱套之类的。 而且码头上来往的人很多,若大家的注意力都分散了,免不了会引起一阵混乱,可能会发生踩踏事件。 虽然她相信码头的护卫会维持好秩序啦…… 一点白光闪烁,那厢热闹的灯塔骤然安静,人群无声倒下。?? 卫阿宁瞪圆了眼,嗓音拔高八个度,“你干嘛!” 她虽说不想引起众人注意啥的,但也没说是要把人都灭口啊! “是你说不想引起注意的。” 谢溯雪歪了下脑袋,“我只是好心帮你而已。” 他*宛如琉璃般剔透的双眸在日光下映出淡淡的琥珀色,里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你别是把他们都杀了吧?!” “喔,那倒没有,只是用灵力把他们都弄晕了。” 抚了抚心口,卫阿宁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吓死我了……” 谢溯雪看着她轻颤的睫羽,慢吞吞往前挪了一步,垂下的阴影几乎要将她完全笼罩。 “所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呢?” “我在你心里,便是那样的人吗?” “还是说,其实你并没有把我当朋友,对我并不放心?” 江风徐徐,船帆沙沙。 周遭声音恍若一下都消失了,只余他听不出话中起伏的声音。 嗓音轻缓,咬字清晰,叫人难以忽略。 轻飘飘的,像冬日簌簌落下的雪,融成水后缓慢浸入衣服,附着在皮肤上,难以忽视。 卫阿宁脸上微红。 这是什么死亡三连问。 还能有为什么。 不就因为在幻镜时,她话还没说完,谢溯雪就直接把神女像砸了说的那番话,吓她一跳呢。 但她现在不能这么说,毕竟好不容易才同谢溯雪把关系拉进一点的,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卫阿宁虚虚捂嘴,假装咳嗽几声,“我没有啦,小谢师兄。” 悄悄挪眼看他,见谢溯雪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软下声调哄他:“只是之前,有那么一点点的小误会,就一点点嘛,所以我刚刚才会下意识这么说的。” “但是!但是!重点来了哦,现在不一样了,你可是我最最最最要好的朋友!” “你放心,以后绝对不会了。” 不自觉挽上他手臂,卫阿宁同他对视,言之凿凿:“你现在可是排在我心里的第一位!已经不是朋友了,是挚友!” 卫阿宁眼神坚定,非常肯定地点点头,语气不容置喙:“对,没错,就是挚友。” 闻言,谢溯雪尾音含笑,“呵,是吗。” 鼻尖冷香萦绕,有种古怪的阴冷湿意悄无声息缠上来,缓慢滑落至脊背,幽幽一荡。 卫阿宁条件反射:“当然!” 就差举双手发誓了。 谢溯雪垂眸盯着她灵动的瞳仁,眼神澹澹,一点点靠近。 他薄唇微启,音调轻且缓,语气淡然平静: “阿宁,可不能骗人啊。” 不甘示弱对上他的眼,卫阿宁小鸡啄米点头,道:“那肯定,谁骗人,谁就是小狗。” 两人就这么互相盯着对方看了半晌,直至大船摇晃几下靠岸,方才如梦初醒。 被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卫阿宁不自觉移开目光,莫名生出一丝心虚感。 她扯着他的袖子往前走,“好啦好啦,我们该下船了。” 作为滁州城最大的港口码头,就算现在还没到正午,江边码头上早已人如潮涌,熙来攘往。 这般瞧着,同那沙丁鱼罐头也无甚区别。 同薛青怜裴不屿互相招呼了一声,卫阿宁便拉着谢溯雪下了船。 果不如其然,一下船,还未至城门口,便被卫府管家提溜出来。 “小姐,您回……” “啊,是管家爷爷,好久不久!” 顶着管家那张殷切的慈祥面容,卫阿宁眼珠提溜一转。 她先发制人,连忙上前卖乖,手指着后头的三人,“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能不能麻烦您先回府安排一下住宿呀?我等会带他们回府。” “没问题没问题。” 卫管家点点头,含笑轻拍卫阿宁手背,连声应下:“小姐的朋友,就是卫府的贵客,那我这就回去安排一下。” “诶诶诶,好嘞,辛苦您啦!” 见管家果真被转移走注意力,卫阿宁三言两语打发走他后,长舒一口气。 “你就这么害怕回家吗?” 谢溯雪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没有离开。 擦擦脑门上不存在的汗,卫阿宁缓缓道:“你不懂,这叫血脉压制。” 假狸猫见真老虎,能不担心,能不害怕吗。 她并非原身,届时同卫父相处的话,难免会有露馅的时候。 过往在归一剑宗还能仗着各自见不到面,只书信来往,蒙混过关。 眼下,却是不行了。 万一被看出来,然后大伙说她是邪祟,是恶魂,要抓去烧了,那可怎么办…… 这种事情,不要哇! 只是再怎么拖延,华灯初上,还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卫阿宁磨磨唧唧地站在门口。 甫一踏入卫府,明亮烛火翛然入眼。 庭院伴枝,翠竹剪光,风动影摇。 滁州气候相对暖和,道路两侧的绣球花开得正盛。 白墙黛瓦,衬着院中紫蓝色的绣球花,一派烂漫景致。 移步一景,自有一番闲趣雅致之象。 但卫阿宁暂时没有心情去看眼前美景。 她此刻躲在谢溯雪身后,亦步亦趋走入正堂。 打老远,就已经看见在原地转来转去、似乎颇有些激动的卫父,以及他身旁跟着劝慰的管家。 卫阿宁心情紧张,抓紧谢溯雪的衣摆。 嘶—— 她现在原地消失,还来得及吗? 第44章 夜幕降临,圆月寂静。 灯火通明的正厅内,卫澜双手合拢在腹,止不住地环绕堂内踱步。 “老爷,别急。” 一旁的管家适时递上一杯热茶,劝慰道:“小姐许是还在外头招待她的朋友。” “她一向都很热情,我现在去门口侯着,若小姐回来了,我第一时间告知你。” 接过青瓷茶盏,卫澜冷哼一声,随即一饮而尽杯中茶水,“你们惯得她。” 别以为他不知道,以前卫阿宁犯错不敢回家时,都是这群家伙给她把风。 昨晚还在灵佩上言之凿凿,哄着他说在归一剑宗好好修炼呢。 结果呢,今天不声不响,就出现在滁州城门口。 要不是望江灯塔今日有他安排的护卫去巡逻,说不定还真给她蒙混过关,偷摸混进城里,连他这个爹都不说一声。 想到卫阿宁,卫澜顿感太阳穴突突地疼。 敢情是把他的话全当耳边风了。 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让她去归一剑宗修道。 安心在滁州当个大小姐不好,非要在外头风尘仆仆的。 手指触及腰间垂落的剑穗时,卫澜更是一阵烦躁。 径直沉思间,红漆门前光影摇晃。 卫澜掀起眼帘,往门口望去。 只见位背负长剑,温温柔柔的年轻蓝衣女郎款步而来,见之只觉令人如沐春风。 在她身旁,是个长着双狐狸眼的公子。 身穿锦袍,腰佩价值不菲的金玉,右手戴着个莹白玉扳指。 一看就很贵。 唯独不见卫阿宁的踪影。 卫澜剑眉蹙起,打眼略过二人身后。 却见二人其后跟着位少年郎君。 清隽疏朗,笔挺如松,眼含笑意。 一身干净白衫,黑发用银簪束成利落马尾,露出线条流畅的白净脖颈。 生得一副乖巧好相貌,瞧上去温驯乖顺。 一看就是比卫阿宁要听话的那种。 行进正厅,那厢的薛青怜正欲行礼问好,却被一旁的管家偷偷打断。 他略略摇头,手悄悄指了指堂内的卫澜,示意大家安静。 卫澜静默一瞬,随即冲着白衣少年身后气冲冲地喊道:“卫阿宁!”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出来!” “最好别让我亲自去逮着你哈。” 四周静默一瞬。 谢溯雪偏头看向躲在身后的少女,“看来,你失败了呢。” 卫阿宁泄气般把头埋在他背后,垂头丧气:“啊……怎么会这样。” 进府前她灵机一动。 想着说让薛青怜先去跟卫澜聊天转移注意力,然后自己用隐身符偷偷进去,瞒天过海。 还以为天衣无缝呢,没想到一秒就被识穿了。 眼见计谋败露,卫阿宁撤去隐身符,小心翼翼探出头来。 只是…… 望见那张熟悉得恍若隔世的鲜活面容,她顿时僵立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卫澜气呼呼:“还不快点给我出来?” 卫阿宁使劲吸气,才把涌上眼眶的那阵酸涩感压下,可缩在袖中的手止不住颤抖。 她稳住心神,装作若无其事道:“嘿嘿嘿,爹,你是咋发现我的?” 卫澜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呵呵,好歹你也是我一手带大的。” “翘起个狐狸尾巴,我就知道你要干嘛,别以为我不知道,小时候上书院你在外头偷吃,散了味道回来我都闻得出……” 望着那厢鸡飞狗跳的场景,管家乐呵呵朝薛青怜介绍:“让各位见笑了,各位有所不知,嗯……我家老爷比较关心小姐的安危问题,哈哈……” “儿行千里母担忧,人之常情的事情。”薛青怜忍不住捂嘴轻笑。 察觉卫澜越说越有掀她老底的倾向,卫阿宁一把将他拉远,捂住他的嘴,“诶诶诶!爹!你是我亲爹!” “小时候不懂事,那种陈年烂芝麻谷子的事情,你就别拿出来说了……” “你现在长大了也不懂事。” 卫澜拉下捂住自己嘴巴的掌心,没好气地瞪了眼她,“还不给为父介绍一下你的朋友?” 极力克制着手心的颤抖,卫阿宁道:“这位是我的师姐,薛青怜,特别特别照顾我!” 薛青怜含笑道:“卫伯伯,初次见面,在下薛青怜。” 女声轻缓温和,含蓄有礼。 卫澜侧过脑袋。 犹记得,他先前曾写信给薛家,让他们帮忙照拂一下卫阿宁,护她周全云云。 没想到竟是老熟人的女儿接下了这个委托。 卫澜顿时明悟,正色道:“此番多谢薛家照拂,小女生性顽劣,倒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分内之事,卫伯伯不必客气。” 薛青怜莞尔一笑,继续道:“我也很喜欢阿宁。” 眸光移至锦衣青年身上,卫阿宁素手一扬,道:“这位是裴不屿裴公子,也是很照顾我的一位师兄。” 裴不屿抱拳行礼:“晚辈裴不屿,见过卫前辈。” “幸会幸会。”卫澜朝他颔首笑笑。 眸光来到谢溯雪身上时,卫阿宁顿了顿,“这位是……” 嘶—— 她要怎么跟她的老父亲说谢溯雪呢…… 触及少年投来的轻飘飘一瞥,卫阿宁精神一震,“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呸,挚友,谢溯雪,嗯对。” 闻言,谢溯雪眼眉弯弯,乖巧问好:“伯父,您好。” 目光略过在场众人,卫澜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自来熟道:“你这年轻后生看着就比我家阿宁要省心得多。” 卫阿宁额上冒汗。 她好像记得…… 谢溯雪不喜陌生人碰他。 眼看谢溯雪嘴角下垂零点几个的弧度,卫阿宁一个激灵,忙拉开卫澜的手,“好了好了爹,我们今天舟车劳顿走那么久也累了,就让管家爷爷带他们去休息吧。” 招呼着管家带人下去,卫澜笑眯眯打量她。 那副表情,跟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十分相似。 卫阿宁下意识后退几步。 完蛋。 看来,今晚注定只能是个不眠之夜了…… * 本以为会被卫澜骂个半天,但其实也就仔仔细细问了在外头过得怎么样,有无受委屈之类云云。 回到小苑时,卫阿宁径直就着石头台阶坐下,抱膝对着月亮发呆,神游天际。 圆月高悬天幕之上,长庚星闪烁。 明亮月色下,满园的绣球花似浸在一片熠熠生辉的银霜中。 “怎么了吗阿宁?” 纸人忍不住抬手轻戳她柔软脸颊。 作为一个智脑,它实在不太明白。 为何她上一秒在厢房面对卫澜时还是笑眯眯大大咧咧的表情。 而走出房门的下一秒,眼眶霎时变得湿红。 还是说人类表情其实能变化很快? “没什么,只是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卫阿宁有一搭没一搭拨弄路边草叶。 露珠沾湿指腹,点点凉意洇开。 她吸了吸鼻子,小半张脸埋在双膝中,声音闷闷的,听着似乎有些不大开心。 眼眶似有什么咸咸热热的液体流下,卫阿宁连忙用手背抹去,故作轻松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 她勉强转移话题:“话说回来,我们现在到了滁州,小纸你能感知到基石碎片的具体位置吗?” 那个东西是基石碎片的话,确实很能搅动风云。 毕竟是天外之物,非人力可操控。 “只能感知大概位置。” 纸人摇摇脑袋,手指画圈:“至于具体位置的话,得靠近到三尺之内才能感应到。” 三尺吗? 那距离不算很广。 好像也能接受。 虽然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想了想,卫阿宁又多嘴问了句:“那这个大概的位置,是在哪?” 纸人翘着小脚,翻滚几圈:“滁州城中。” 卫阿宁:“……” 这说了跟白说一样! 整一个滁州城,大得离谱。 在城中逛一圈,满打满算都要七八日。 更别提还要一点点去感应基石碎片的踪迹。 “你能靠谱点吗?” 嘴角止不住抽搐,卫阿宁无奈扶额,一把将人从肩上薅下。 “靠谱不了。” 纸人叉腰,理直气壮:“光让马干活不给马吃草,哪有这种道理的。” “那你吃什么草?” “基石碎片。” 卫阿宁闭了闭眼,只觉得拳头是紧了又紧。 得,又是白问。 “诶呀我困了,阿宁啊我先回去睡觉咯,明天见。” 眼看少女脸色愈发黑,纸人“歘——”的一下,迅速消失。 微风驱散薄云,冷白月晖柔柔洒落。 远处时不时穿插几声,说不出是什么鸟类的清脆啼叫。 安静平复胸腔思绪,卫阿宁起身,拍平裙摆褶皱,准备回房休息。 却在回身时看到一片熟悉的干净衣角。 “小谢师兄?” 少年长身玉立,腰身勾成窄瘦一笔。 精致眉眼笼罩在浅淡月光中,像蒙上一层朦胧轻纱。 谢溯雪倚在红漆柱边,姿态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散漫。 只是望向她时,圆润眼瞳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想不通他大晚上怎么跑出来,卫阿宁眨眨眼:“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休息吗?” “我在等你。” 卫阿宁抿了抿唇:“等我做什么?” “你刚刚,为什么哭了。” 他的话来得猝不及防。 眼睫颤了颤,卫阿宁垂头喃喃半天。 最后也只憋出一句小小声,没什么信服力的反驳。 “我没有,你看错了……” 不解歪头,谢溯雪一瞬不瞬凝睇她许久。 他走近几步,直至自己的影子完全罩住她。 少女眼角那点水光晶莹剔透,谢溯雪鬼使神差般俯下身,用手指轻柔捻去。 “你看。” 闻言,卫阿宁下意识看他所说的位置。 那点水光停在他指腹上,薄薄铺开一层。 “……你不要管我。” 那些被刻意藏在心底的情绪似忽然被戳爆的气球。 卫阿宁头颅垂得愈发低了,试图将眼角的湿意逼回去。 “不是你说,我们是朋友。” 谢溯雪心生不解:“朋友之间,该多多关心爱护才对,这句话,好像还是你同我说的。” 他想知道。 为何她刚刚会哭。 明明无论先前他怎么逗弄她,都未曾见她红过眼眶。 眼下,却无端流了泪。 连她身上的色彩都变得低沉又沮丧。 卫阿宁表情一滞,不由得怔在原地,唇瓣咬得紧紧的。 在还未见到卫澜前,她想的是这个卫澜其实跟二十一世纪中的那个卫澜,不过是同名同姓吧之人罢了。 可见到后却怀疑世界的真实。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长得如她从前的卫澜一般。 就连用着最苛责语气,来小心翼翼询问她在外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的习惯,亦是一模一样。 她明明。 亲眼看见卫澜在火场中丧生的…… 她说不出现在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自己陷入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在怀疑卫澜是不是如泡沫般易碎的幻镜中来回拉扯。 整个人轻飘飘的,宛若身处云间,漂泊无垠。 虚无,缥缈,没有实感。 眼前这一切是否真实,还是说其实都是虚假的梦。 卫阿宁忽然有点理解唐箐在离开时同她说的那番话了。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或许她也不过是他人故事中虚无缥缈的存在,如今身在一场易碎长梦之中,只待外人轻轻一戳,便是梦醒之时。 “阿宁,别难过。” 少年柔和的嗓音顺着月光一起,淌过身侧,若有似无缭绕在耳边。 心中难明的涩然忽如溃坝之水。 在极致的虚无淹没自己前,卫阿宁仰头,定定看向谢溯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慢慢响起。 “谢溯雪。” “你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下……” 第45章 “谢溯雪。” “你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下?” 谢溯雪眉眼低垂,注视她脸颊。 她仰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黛眉紧蹙,鼻尖晕开红绸般的嫣红色泽。 眼泪含在眼中,欲坠不坠的,充盈在一双乌黑眸子中,眼眶沾染了圈新鲜的荔枝红。 没了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明媚笑容。 表情端的是脆弱,可怜,哀悯。 像一只落在风暴中,寻不到落脚处的纤弱鸟儿。 真奇怪。 明明是先前自己所期待的那样,想看她哭的场景。 可眼下,他心里却无端挂念起她笑吟吟的表情。 那滴水光,不该出现在她脸上。 至少不该是现在。 谢溯雪凝神端详她半晌,终究还是没拒绝。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落下。 闻言,卫阿宁眸光微动,面上咧开一抹笑容。 她拿手背擦干眸中的泪,边擦边抽抽噎噎地说:“那我得先擦干眼睛先。” “不然的话,就会弄脏你的衣服了。” 胡乱抹掉面上水痕,卫阿宁伸手环抱住谢溯雪,将脸深埋其中。 被拥住的刹那,怀中人有显而易见的僵硬。 只是他仍旧一动不动的,任由她抱住。 脸颊顿时陷入一片绵软的衣料当中,带着叫人慰帖的温热。 卫阿宁抽了抽鼻子。 倏然贴近,那抹若即若离的冷梅香骤然变得汹涌浓烈。 无声蔓延,温柔地将她笼罩。 宛若陷入带着晴朗日光气息的棉花中,心里任何不安焦躁的情绪都得到了抚慰。 卫阿宁闭上眼睛,胸腔似被什么填满。 只是一个紧密的拥抱,却让她无端变得心安。 有几滴不受控的泪珠没入衣领,洇开两三朵湿漉漉的花。 卫阿宁轻声呢喃:“谢谢你。” 你真的很好,谢溯雪。 夜风送来阵阵凉意,夹带她真挚诚恳的话语。 几乎是在她靠过来的那一瞬间,谢溯雪就下意识想回抱住她。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迟疑抬起,指尖轻颤,却悬在脊背上方,犹豫不决。 按人族的常理而言,他不该这样做。 这样太逾矩了。 不符合书册上所说的人族守则。 谢溯雪垂下眼帘。 她灼热鼻息穿透布料,沁入更深的地方,直达心脏。 好像有什么东西,揪住了那块敏感的肌肉。 离得太近,彼此间的心跳声逐渐融为一体。 心腔泛起一股难明的情绪。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只是呼吸间,满是她的气息。 谢溯雪安静注视。 那只悬在上方的手,最终还是慢慢轻柔覆落,一下又一下轻拍她的脊背。 “别难过,阿宁。” “我在。” 怀中纤柔的身躯轻轻颤了一下,圈在腰身间的手随即箍得更紧了些。 想起书册上教导的话,他继续道:“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银辉安静淌过院子,花叶阴影剪碎明亮月华。 直至夜风都变得更加寒凉,其中捎带水露。 卫阿宁平复好心情,从谢溯雪怀中退出。 只是后知后觉。 一股莫名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卫阿宁低垂着脑袋,也不敢抬头看他是何种反应。 老天,她怎么会在谢溯雪面前哭成这样…… 简直丢脸死了!! 谢溯雪垂眸端详她半晌。 少女秀丽侧脸浸润在月光中,红玉雕琢而成的芙蓉花坠悬于耳畔。 晃动时,宛若花影摇晃,与莹润类雪的皮肤相映成画。 卫阿宁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脑袋垂得愈发低。 好尴尬。 为什么谢溯雪也不说话。 难道是因为她刚刚抱他的力度太紧,所以他生气了? 卫阿宁偷偷抬头,用余光瞥了一下。 却见对方仍旧安静注视着她。 随即又立马把头埋得更低,下巴几乎都要触至衣襟。 死嘴死嘴,平日你不是很会说话的吗,怎么这个时候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我……” “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卫阿宁摸摸发痒的鼻尖,声如蚊呐:“你先吧……” “还是很难过?” 谢溯雪低声问。 只是对面的少女闻言,仍旧是默不作声的。 头却垂得更低了。 眼看她耳尖逐渐变粉,而后嫣红一片,谢溯雪不解眨眼。 真神奇。 想了想,谢溯雪又继续道:“别难过,给你看样东西。” 卫阿宁低声:“什么啊?” 她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亦是委委屈屈。 但好歹身上的色彩恢复如常了。 谢溯雪略略思考几息。 从怀中拿出那枚竹叶书签,呈至她面前。 好奇心打败羞耻,卫阿宁垂眸望着它:“这是什么?” 深绿竹叶如碧色交织,镂空芙蓉翩然欲飞,花叶相映生姿。 东风尽将春色付芙蓉,那朵芙蓉似踏着满园芳径,朝她奔来。 好漂亮。 谢溯雪一字字,慢慢道:“那时我们练习控灵的造物,事后无意捡到的。” 说话时,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见她面上的讶色不似作假,看起来,应该挺满意的。 谢溯雪语气淡然:“送你。” “真的要送给我吗?” 卫阿宁小声嘟囔:“可是……它看起来,废了你很多的心思。” 她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细致的书签。 那抹深翠宛如流动的烟云,齐齐烘托出如霞芙蓉。 巧夺天工,精妙无比。 “废再多心思,若物件不被使用的话,那它将毫无意义。” 谢溯雪笑了下:“我平时不看书,你用着,正好。” 他经常都能看到她闲暇时看些志怪异闻的书。 只是她每次被旁人打断的话,就只能匆匆折了那书页的一半,以作提醒。 久而久之,那书页都快被折断了。 少年声线柔和明朗,尾音似噙着一丝很浅淡的笑意。 “谢谢你呀。” 指腹珍之重之轻抚花叶边缘,卫阿宁眉眼舒展,仰面看他,笑吟吟回应:“小谢师兄,我很喜欢,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那眸光太直白,恍若满心满眼都盛着他般纯粹。 直直迎上她的视线,谢溯雪很轻地笑笑:“你喜欢就好。” * “所以……” 纸人一脸狐疑,漆黑豆豆眼一瞬不眨。 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昨晚一直都不回来,是跟谢溯雪一起睡的?” 昨晚在厢房里,它暗自神伤了半夜,结果直至天色泛明,都没见到卫阿宁回来。 还以为是自己说话太重,伤着她心。 所以一直在冥思苦想,抓心挠肺地想着如何挽救。 结果倒好。 这小姑娘跟谢溯雪跑了。 纸人:……无语。 窗棂外,融融日光灿烂,燕鸟叽叽喳喳的声音闹个不停。 闻言,卫阿宁手一抖,嗓子被茶水噎住。 盏内褐色茶汤险些泼到纸人身上。 她拍拍胸口,艰难把凝滞在嗓子眼的那口气顺下去。 卫阿宁没好气看它一眼:“什么叫跟小谢师兄一起睡,你的用词好奇。” 这系统脑子里就没点正常的东西吗? “什么?你昨晚跟人一起干嘛了?” 卫澜径直推门而入。 难以置信般看着卫阿宁:“一起?睡?” 汹涌明亮的日光倾泻,充斥厢房。? 卫阿宁揉了揉太阳穴,无奈扶额。 怎么卫澜也来捣乱了? “爹,我没……” 只是下一秒,她却被卫澜的话惊得失声。 “不愧是我女儿,就该这样年少轻狂,看上谁了,不要客气,直接抢回来。” “放心,你爹可是城主,给你兜个底,不成问题。” “所以是看上哪家年轻后生了?赶明个带回来,给你爹瞧瞧。” “爹经验多,给你掌掌眼不成问题。” 纸人看了眼卫澜,又看了眼那厢极力压制的卫阿宁。 翘起小脚,抓起一把瓜子就开始啃。 古人云,看热闹不嫌事大,诚不欺它。 卫阿宁忍不住抓稳木椅扶手。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胸腔内想要骂人的欲望。 这人是她爹是她爹是她爹…… 就算再不着调都好,也是她爹。 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打不能骂…… “爹,我真的没有。” 卫阿宁面不改色,开始胡扯:“我昨晚只是跟谢溯雪一起聊天,先前说好要带他在滁州城里逛逛的。” “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他。” 卫澜肯定拉不下老脸,去问谢溯雪这事。 果然,卫澜消停了。 片刻后,他又道:“对了,你钟离哥听说你回来,现在在前厅等你呢。” 钟离哥哥? 是那个钟离昭吗? 卫阿宁茫然眨眼。 思考片刻后恍然大悟般“哦——”了声。 钟离昭,钟离氏家族的长子。 是一个非常照顾她,关系极好的邻家哥哥。 钟离家族历史悠久,十分古老,族人大多擅言灵一术,具有言出法随的能力。 也是被青棠联盟委任,维持着滁州城安危的一个猎魔世家。 可以说,滁州城有如今的繁华,离不开钟离氏一族的保护。 想当初,那秘药还是钟离昭给她的。 思及此,卫阿宁立时从椅子上跳起,“诶呀,爹你怎么不早说。” 卫澜白她一眼:“谁让你在外头玩得乐不思蜀,连你钟离哥都忘记了。” “我没有玩得乐不思蜀!我在外头是有正事做的!” 卫阿宁边反驳他,边提裙风风火火冲出房门。 跑至前厅,果真见一身着素色暗纹襕衫,头戴玉冠的年轻男子。 只是待卫阿宁看清他相貌之时,还是免不了被小小惊讶一下。 乌发雪肤,剑眉星目。 温润端方,貌若好女,一张极妙极有韵味的脸。 周身气质温柔恬淡,给人一种如浸山泉水般的舒适感。 两人还隔着一大段距离,对方却已率先发现了她。 他微微一笑,那双宛若春水暖阳般的眼睛,弯成月牙弧度。 极其漂亮,格外生动。 其中温和笑意似能冲散冬日飞雪碎冰。 回味起来,都好似身置三月暖春,给人如沐春风之感,毫无攻击感。 钟离昭起身,含笑望着她道:“宁宁。” 声如珠玉落盘,又似敲打琉璃般清脆。 这般的贵公子,只静静站在那,便已足够瞩目。 方才冲得太快,此刻心脏砰砰直跳。 卫阿宁微微喘着粗气,才应声:“钟离哥哥。” 第46章 “钟离哥哥。” 骤然急跑过后,卫阿宁喘着粗气,“你,你怎么亲自过来了,族中事务不忙吗?” 她可是记得。 身为长子的钟离昭,平日忙得脚不沾地的。 自打成为钟离家家主后,她若要找他,还得事先知会才行。 “宁宁跑这般急做甚?” 钟离昭嘴角弧度上扬,声音温和。 卫阿宁晃了晃发晕的脑袋,身形摇摇欲坠。 昨晚她一夜没睡,现在只感觉眼前景物天旋地转。 不过卫阿宁还是强撑起精神,朝钟离昭扬起笑脸:“我这不是怕你等久了,着急嘛。” 毕竟钟离家担着滁州城中安危之责。 若是因为她而耽误钟离昭的日常行程,出现差错,那就不好了。 目光在她清丽小脸环视一圈,钟离昭微微笑道:“怎么会,来看你的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万一嘛,我是说万一啦,族中有急事寻你可怎么办。” 眼前发晕的情况还未缓解,卫阿宁下意识想找椅子搀住,“你可是顶梁柱呢。” 奇怪,怎么脑袋这般晕。 难道真是一夜没睡,熬夜熬狠了? 眼皮底下横出一只纤长素净的手。 指骨修长,隐约可见手指指节处有笔杆刮摩出的细茧,几道浅细的刀疤穿插在虎口。 “昨晚没按时歇息?” 钟离昭半弯腰,朝她伸出手:“来这边坐着歇会儿。” 那只手距离不近不远,礼貌妥当,只需她略微抬手就能触到。 钟离昭,果真是个很体贴的邻家哥哥。 “没有啦没有啦。” 卫阿宁一边想着,一边搭住他的手稳住身形。 宽大的襕衫袖口扫过手背,像一阵羽毛拂过。 随之而来,一并撞向她的,便是股清淡墨香。 卫阿宁含糊说道:“钟离哥哥,你可不能乱说。” 有薛青怜这么一个‘妈’管着就行了。 可不能再给自己找个爹。 托住她的手臂,钟离昭将其扶起:“我又不会同伯父说的,你不放心我?” “嘿嘿,那肯定不是,钟离哥哥人这么好,怎么会跟我爹说呢。” 卫阿宁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其实就算你不来,赶明个有空我也会主动去找你的。” 见她站稳,钟离昭旋即收回手,敛眉垂眸。 闻言,他不禁莞尔,打趣道:“我以为宁宁在外头修行那般久,已经把我忘了呢,不然这半年来,都未曾在灵佩上与我互通讯息。” “就,就忘了嘛……” 卫阿宁眼神乱飘,就是不敢看他。 旋即似想到什么般,她手肘撑在梨花木桌面上,笑眯眯道:“因为我很贴心呀,我怕打扰到你处理族务,毕竟你这么忙……” 为止住钟离昭话头,卫阿宁连忙给他沏了一壶茶*,“钟离哥哥说那么久肯定渴了吧,来,喝点茶!” 不要再聊这个话题! 赶紧打住! 接过茶盏,钟离昭无奈叹息,柔柔看她一眼:“你的讯息,我定会第一时间回的。” 少女长睫簌簌眨动几下,眼瞳盈盈,蒙着淡淡水汽,正一眨不眨,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 对上她欲盖弥彰的视线,钟离昭哑然失笑,倒也不提这个,只浅浅抿了口茶水,“这次回来,是因为要帮你父亲筹办焰火祭吗?” 见他终于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卫阿宁暗暗舒展一口气。 她歪了歪头,目露不解。 钟离昭放下茶盏,“忘了吗?” 卫阿宁连忙摇头,“那倒没有。” 酬神祭是个对滁州百姓而言,很隆重的传统节日。 在还未有修士之前,滁州百姓一直都对巫祝深信不疑,认为日月天地有神明存在,维护人间祥和安宁。 只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修士出现,这个习俗也就慢慢简化。 即便百姓们不再进行繁琐的祝祷祈福仪式,但酬神祭仍旧是大家很喜闻乐见的一项节日。 今年,在钟离家的支持下,卫澜更是大刀阔斧地将酬神祭改成了焰火祭。 走水路运了一批批的焰火。 难怪她回来那天看到那么多的大船。 “我爹他确实喜欢新鲜东西。” 卫阿宁抬眸看他,笑盈盈的:“这是自然,我到时候肯定也会去帮忙的。” 这样还能顺带着纸人出去,探查基石碎片的下落。 魔气之事现在轮不到她操心,薛青怜同裴不屿都在查着呢,以女主那般聪慧的性子,相信肯定很快就能查验出来。 思及此,卫阿宁顿感前途一片坦荡光明。 钟离昭确实极有分寸且贴心。 除开先前说的酬神祭外。 余下的,只是略略问了她在外头的经历,遇到什么人,时不时还提点一下她的修炼进程。 顺带点拨一下她管理之道,以便日后帮卫澜筹办焰火祭的时候不出差错。 言语温和得体,恍若春日里的和风细雨,一寸寸沁入周遭。 温和得似哥哥般的角色,令人心生好感。 卫阿宁眼眸弯弯,托腮定定看他。 谁会不喜欢温柔大美人呢。 谢溯雪走入正堂时,便是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卫阿宁双手托腮,满目憧憬。 清凌凌的嗓音叽叽喳喳个不停,谈话间露出两颗尖尖的整齐虎牙。 她今日穿了身清凉的半袖衫裙,如云鬓发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白净脖颈。 袖口一抹半掩的绯红,宛若春日海棠。 而卫阿宁对面,那位不知名的年轻男子,则是眼眉含笑,神情专注。 此刻在认真倾听着她的话,时不时给予几句回应。 你一句罢我一句起,好不融洽,亲昵又自在。 看得人莫名不舒服。 谢溯雪沉声唤道:“卫阿宁。” “嗯???” 陡然被喊到名字,卫阿宁下意识站起,挺直腰背出声:“到!” 视线触及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她耸了耸肩,无奈出声:“小谢师兄!你又吓我!” 目光淡淡扫了那年轻男人一眼,谢溯雪习惯性勾唇,问道:“这位是?” 卫阿宁眨眨眼。 咦?不认识吗? 她还以为他们认识咧。 不过谢家虽然同钟离家同属猎魔世家,但想来,也可能是世家的长老们互相认识,而底下的小辈间互相不熟悉。 思及此,卫阿宁起身,双手作天女撒花状:“铛铛,小谢师兄,给你隆重介绍一下。” “这位是钟离昭,钟离家的家主,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闻言,谢溯雪歪了歪头。 他看着卫阿宁,唇角笑意扩大:“你的朋友,好多。” 卫阿宁丝毫听不出少年的语气比平日里要低沉。 她手十分自来熟地靠上钟离昭双肩,一扬下巴:“那当然啦,毕竟钟离哥哥打小就很关照我。” 钟离? 哥哥? 这四个字在心中滚了一圈,谢溯雪微不可闻蹙眉。 又是一个在书册上没教过,平日里也没听过的称谓。 钟离昭就钟离昭,叫什么钟离哥哥。 卫阿宁回身,轻轻快快地道:“钟离哥哥,这位是谢溯雪,是我刚刚跟你提起过的小谢师兄,要不是他的话,恐怕我就要一辈子陷入那个八门幻镜里出不来啦。” 眸光在白衣少年身上转了一圈,钟离昭若有所思。 小谢? 师兄? 谢师兄就谢师兄,为何要叫小谢师兄,显得这般亲近。 但片刻后,钟离昭还是露出个纵容的笑:“你好,谢道友。” 谢溯雪神色散漫,淡声:“钟离前辈,你好。” “叫前辈什么的,好生分啊。” 卫阿宁皱眉思考,小声嘀咕几句:“其实钟离哥哥也没比我们大多少啦。” 想来,钟离昭好像也就二十又四、五这样子。 谢溯雪是…… 谢溯雪是多大来着? 卫阿宁摩挲着下巴,开始思索。 嗯…… 竟然没有这方面的印象。 谢溯雪并没有告诉过她,他多大。 独自冥思苦想间,耳畔落下道漫不经心嗓音:“阿宁师妹,你不是说,今日要带我出去走一圈吗?” 嗯? 有吗? 卫阿宁表情一愣,眼眸微微睁圆。 昨晚好像是有自告奋勇,说要带他出去逛逛滁州城来着。 但今天也不是时候啊。 她不能撇下钟离昭一个人,带着谢溯雪跑了。 毕竟人家现在还在卫府呢。 卫阿宁垂头,微微抿了下唇。 毫无防备抬眸时,齐齐撞上两道目光。 卫阿宁:? 咦?为什么都在看我? 想了想,钟离昭起身,理了下略皱的衣摆:“宁宁去陪新朋友吧,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他摸了摸卫阿宁柔软的发顶,“今日来得匆忙,没买到你喜欢吃的冰糕,你离开滁州城那么久,肯定很久都没吃过了,哥哥过几日再给你带过来,好吗?” 那双眼尾微勾的桃花眼潋滟含情,满目倒映着她的影子。 脑袋上的力道很轻,隔着层袖子,卫阿宁心尖微晃,晕乎乎的,“诶?好,好的……” 顿了顿,她有些不好意思出声:“不好意思啊,钟离哥哥,又放你鸽子了。” 钟离昭眸光略深,含笑温柔道:“没事的。” 目送钟离昭的身影消失在卫府,卫阿宁眨了眨眼。 好奇怪,心脏像是被轻轻勾了一下。 只是那一瞬的异样消失后,她听见谢溯雪在身边说:“卫阿宁。” 卫阿宁无奈转身,“我昨晚是说过带你去滁州城中转转,可没说是今天啊。” 人钟离昭好不容易来一趟。 结果没呆多久,就走了。 这显得她的待客之道很不好。 要是卫澜知道了,估计又得要在她耳边念叨老半天。 谢溯雪没说话,只是忽地笑了。 喉结滚动,寂然无声。 那双看起来很是人畜无害,占据大部分眼白的圆黑眼珠,此刻直勾勾望着她。 瞳色幽暗浓郁,黑得连光亮都逃不出分毫。 明明只是安静看着她而已,却无端地 透出几分非人感。 瞧着亦是有些瘆人 脊背无端颤了下,卫阿宁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浑身寒毛直直竖起。 她咽了咽口水,“怎,怎么了吗?小谢……” “……师兄。” 谢溯雪很轻笑了下:“没什么。” “我们,还出去,吗?” 第47章 弯弯琴江水穿过,雕梁画栋的倒影随水波晃动,映出温柔的色彩。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小贩们吆喝叫卖声起伏不绝。 “哇,好热闹啊阿宁。” 纸人岔开小脚,坐在肩上,止不住探头往外瞧,“人也好多。” 诱人的食物香气充斥鼻尖,某间茶楼的接待处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甚至还有人搬来板凳占位置。 纸人心痒痒的,擦擦嘴角不存在的哈喇子,狂吸了口芋泥乳茶,“好喝好喝,这个是真好喝。” 自从它被卫阿宁哄去开一个通五感的加成buff后,就由过往的不食人间五谷,化作现在敞开了吃。 卫阿宁同样吸了冰冰凉凉的咸奶茶,微扬下巴:“那当然啦,俗话说得好,天下美食十分,唯滁州独占五分。” “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都能给你买。” 毕竟滁州城地处江海交汇处,异地商贾云集,繁荣富庶得很。 “对了,你干嘛了,惹到他了?” 纸人悄悄凑至她耳边,指了下身后的白衣少年,小小声问道:“他表情看起来好冷,像是要……” 它顿了顿,才把后面未完的话说出,“……吃人一样。” 其实它想说的是,谢溯雪表情像是要吃了卫阿宁一般。 不止是吃,还更像拆骨入腹,连骨头都不剩的那种。 纸人讪讪一笑,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它怕吓着她了。 卫阿宁神情微怔,闷闷回应:“我也不知道啊。” 按理说,钟离昭都自行告退,同她说改日登门了,而自己也履行承诺,带谢溯雪出来逛。 怎么某人还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 卫阿宁偷偷侧头,悄悄瞥了眼身旁的人。 少年神色散漫,眼帘微垂,对这满街的热闹场面无动于衷。 一言不发,只安安静静陪在她身边走。 刚刚给他买的红枣枸纪茶,也没喝过,只一直拿在手里。 天气炎热,里头的冰块融化,杯壁沁出的水珠打湿他的袖口,染上一片湿痕也浑然不知。 收回目光,卫阿宁低头不解地咬了下吸管。 凭心而论,她也没惹他呀。 少男心,海底针。 不懂。 谢溯雪慢悠悠跟在她身边,侧目看她。 出门前,卫阿宁又重新梳了个交心髻,各式精致的小插掩鬓点缀其中,额间点着银红花钿。 一袭蓝黄团花垂领衫裙,颈间璎珞衬得那处的皮肤愈发莹润如脂。 走动间,垂坠裙摆荡开圈圈涟漪,宛若青燕在云间水上轻快飞舞。 颜色鲜明,姿态轻盈,叫人挪不开眼。 谢溯雪安静端详着,思绪不由得放空。 她好像…… 自从来到滁州后,就成了如裴不屿那般的人。 富贵,招摇,华美。 花蝴蝶一般。 不懂为什么连出个门都要换一套衣裳。 而且同那个莫名让他觉得不舒服且讨厌的钟离昭一样。 单论外形上看着,她跟他似乎十分般配。 但他不喜欢这样。 “是冰糕诶。” “小谢师兄你要不要尝尝这个?” 思绪被唤回,谢溯雪回神,目光顺着她手指的地方望去。 如水晶般透亮的糕点装在透明袋中,整整齐齐摞在一处,浸入冰水中。 “我从前最爱吃的。” 递给老板一点碎银子,卫阿宁抱着纸包回来,将其中一只递给他,展颜一笑:“尝尝嘛,真的很好吃,我不骗你。” 能在热夏中吃一块冰冰凉凉的冰糕,再舒服不过了。 收回视线,谢溯雪顺势拿起一块冰糕,张嘴咬下一小块。 冰糕香甜软糯,冰冰凉凉的,混着一点点花酒的香气。 此刻填满唇齿之间的空隙,回味悠长。 可心中的那块不知名的空缺,却是怎么都填不满。 谢溯雪嚼着口中冰糕。 忽然记起,先前在越尘客栈发生的事情。 想吃一口独属于她身上的那股甜香。 事后,他曾跑遍集市,都没有发现同那抹甜香相似的食物或香料。 以致于记念许久。 她能不能同这冰糕一般,给他也咬一口? “好吃吧。” 卫阿宁抬眸看他,眼眸弯似月牙。 笑吟吟点了一下他手中空荡荡的纸包,“我是不是没骗你。” “……嗯。” 谢溯雪垂下眼睫。 “喔对了小谢师兄。” 卫阿宁眼睫簌簌眨动:“还有个事情忘记跟你说了。” 想了想,又继续道:“因为滁州城很大嘛,我们不可能一天就能逛完的。” 所以她打算先带他去逛逛沿江城楼,观赏一下夜市与夜景。 毕竟琴江夜景也是一绝。 卫阿宁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虽应下了请求,只不过是分开几天去逛。 应该。 没关系的吧? 谢溯雪垂眸,去寻她视线。 她不自觉搅着袖子,鬓边两绺微卷的碎发随之轻颤。 而袖口那处的暗纹团花亦是被揉得皱皱巴巴的。 “好。” 闻言,卫阿宁笑得欢喜,双眸蕴着点光亮:“嘿嘿,小谢师兄,你真好。” 谢溯雪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说话。 只要不踩到他雷点上,就能安然无恙,万事皆可商量。 “走吧,我们去前面逛逛。” 卫阿宁率先迈开脚步,引着谢溯雪往前走。 大抵是焰火祭吸引的外来游人多了,此刻街上人们接踵而至,熙熙攘攘的。 “好多人啊。” 卫阿宁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一眼望去,全都是人挤人的场景。 而她亦是时不时被人撞到肩膀,或者是被稚童手中拿的风车戳到手。 甚至有时候连她同谢溯雪说话的声音都不大听得清楚。 身边的谢溯雪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心不在焉的,连路都不看。 彼此间距离越拉越开,卫阿宁正欲唤他过来。 “我们快走快走,听说前头更热闹。”几个游人互相说着话,风风火火走过。 卫阿宁刚要避开,冷不丁又被旁边的人挤出去。 身形不稳时,忽闻身侧有风扫过。 随之而来的,是熟悉干净的冷香。 驱散了人潮中的闷热。 在险些摔倒之际,谢溯雪揽住她的腰。 腰上的巧劲轻轻一拉,卫阿宁便下意识往回靠拢,撞至谢溯雪怀中。 那只握住腰肢的手在察觉到她站稳后适时远离,虚虚护在脊背上。 但少年掌心温热,即便是隔着一层薄薄衣料,亦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热度。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声线:“没撞到吧?” 冷香萦绕鼻尖,心跳乱了一拍。 卫阿宁垂着头退出他怀中:“没,没有……” 尾音有些颤。 心中亦是乱糟糟的。 环顾四周的人群,谢溯雪想了想,还是隔着衣袖握住她手腕:“人多,我护着你走。” “跟紧我。” 雪色身影挡在前头,为她挡去汹涌人潮。 腕间被股柔软的触感包裹,力道不重,很是轻柔。 卫阿宁声若蚊呐:“嗯,好。” 圈住腕间的那只手修长有力,虎口以及掌心处多有薄茧,触及起来并不细腻。 大概是常年惯用刀的缘故,他食指习惯性往下压,扣住她腕间突出的那块骨头。 但谢溯雪好似完全没察觉到…… 他们之间迈的步子距离是否妥当,只顾着一个劲闷头往前走。 少年走得太快太急,连牵带拖的。 不像出来玩,倒是像带她出去屠魔。 卫阿宁心下着急。 空闲的那只手下意识抓住他的小臂,气喘吁吁道:“等,等等,小谢师兄——” “不要走那么快,我跟不上你了。” 话音刚落,前头的身影脚下一顿。 少年行走的速度减缓,逐渐同她趋于一致。 卫阿宁长舒一口气,半是埋怨半是撒娇道:“我们又不是逃命,别走那么快呀。” 沉默须臾,谢溯雪低声:“嗯。” 见他迁就自己的脚步,卫阿宁眉眼弯弯,顺势给他介绍起滁州城中的一些习俗来。 清凌凌的甜脆嗓音落在耳边。 字字句句,如脆生生的苹果,又似珠帘互相触碰时的琤琤声响。 只是谢溯雪却有些听不进去。 他眉眼低垂,看向掌心。 方才虽只是一瞬,但也感觉到了。 掌中腰肢纤细,盈盈一握,像拢起一团绵软的云。 从未触碰过的地方。 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谢溯雪闭了闭眼,随即睁开。 虽未曾感受过云团是何种触感,但他潜意识中想,应该是这般模样的。 她好瘦,腰也细细软软的。 他一手就能牢牢圈住,把控。 呼吸微乱,谢溯雪侧目,眸光下意识追随向她。 彼时天色将晚,暮色初起。 华灯初上,长街两侧的商铺亦是逐渐点亮了灯火,喧闹人声都似成了背景。 少女眉眼弯弯,乌润眸子似浸在一层暖色中。 谢溯雪安静端详她神采飞扬的表情。 周遭喧闹无比,此刻他却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响。 宛若如豆般的雨点落下,在水面砸出一个小坑,随即朝四周泛开细细密密的涟漪。 “呼——” 说得嗓子都干了,卫阿宁长吁一口气。 一口气说那么多滁州城旧俗,可算是掏空她的脑容量了。 还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只恨自己没有一张如说书人那般的巧嘴,能把那些故事讲得精彩绝伦。 晃了晃发晕的脑袋,卫阿宁扭头看向身旁的人,“怎么样,我说得好不好?” 谢溯雪颔首:“很好。” “真的?” 卫阿宁一脸狐疑,看向他的目光也透出一阵不加掩饰的怀疑。 只是下一瞬,谢溯雪便原封不动把她方才说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 只不过讲得有些简短,但故事精彩之处的高.潮可是一点都没漏。 卫阿宁:??? 这样都能记住? 明明她刚刚看他一直在走神来着。 妈呀,这是什么天才欺负平凡人的新招式! 可恶! 她要跟这群天才拼了! 第48章 话音方落,谢溯雪便见卫阿宁紧紧盯着他不放。 她表情呆怔,黛眉微扬,双眸亦是不自觉瞪大。 眼中怀疑的意思过于直白。 她不相信他。 以为卫阿宁还想再听一遍,谢溯雪歪了歪脑袋:“是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其实他也不介意再重复说一遍的。 “不必了……” 卫阿宁别开眼。 不了不了。 她并不想自取其辱。 刚刚的表情也并非怀疑,而是震撼罢了。 震撼于天才的能力。 时辰入暮,街上游人不减反增。 月色格外温柔,如顺滑的绸缎般铺开在云层之中。 两人都没说话,只漫无目的牵着手在街上游荡。 灯火如昼,映出两道重叠身影,少年男女的衣角彼此交叠,发出微不可闻的衣料摩挲轻响。 卫阿宁垂眸,看向两人相握的手。 其实也不算是相握,只是他单方面握住了她的手腕而已。 方才闲聊过程中,中间那层云绸袖口已然抽离,此刻的距离紧密无隙。 微落后他半步,卫阿宁偷偷侧目,好奇打量起少年的侧脸。 谢溯雪以前对她可不会这般体贴耐心。 如果今天。 走在他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人。 谢溯雪也会这样子护着别人吗? 卫阿宁黛眉轻蹙。 唔,想不出来。 一路安静,谢溯雪也不是个多言的性子,只牵着她的手默默往前走。 好沉默。 好不习惯。 对于刚刚那个在心中浮现的问题,卫阿宁抓心挠肺的,想从谢溯雪那里知道答案。 好想问一下…… 但是,好像感觉这个问题不太礼貌。 可是她的好奇心又按耐不住。 是不是该抛出个话题引入呢? 啊,脑子脑子,你快想想。 有什么话题可以撬开谢溯雪的嘴。 天清如水,银月高悬,喧喧嚷嚷的人群中,卫阿宁的注意力忽然被旁边一片银光吸引。 月光为溪水披上一层银纱,两岸花树飘落,花瓣悠悠落入水中。 三三两两的人群围在岸边,手中拿着小布包,似是在往水中撒着什么东西。 水面微光闪烁,搅起点点波纹。 卫阿宁依稀记得,这是条属于滁州城内河的小支流。 里头有小水母…… 滁州城内河的河水清澈,有商贩在里头养着花盖水母以及小金鱼之类的水生动物,并在岸边种满花树,以此来作为卖点。 不得不说,这个商业手段确实挺受人欢迎的。 眼下,就有许许多多的人来喂水母。 她依稀记得,谢溯雪挺喜欢喂鱼的。 卫阿宁眼珠滴溜溜地转。 有了! 就决定是你了! 卫阿宁头脑风暴,迅速想到法子。 她指着那条小溪:“小谢师兄,咱们去那玩好不好?” 谢溯雪回神。 眸光落在那条小溪中。 水波微漾,几尾游鱼争相游至水面,一口吞下水面浮着的饵料。 小小的水母于水中舒展身姿,带起一片如银光带。 像是她会喜欢的。 谢溯雪回头看她,疑惑道:“你喜欢那个?” 卫阿宁小鸡啄米点头:“嗯嗯,我喜欢,你喜不喜欢?” 平心而论,他对这一切都兴致缺缺。 今日在卫府提起那个承诺,也不过是不想见到那个钟离昭罢了。 谢溯雪安静看她一眼,笑意散漫:“喜欢。” “那我们去喂水母玩吧,好不好?” 心中没来由地生出期待,卫阿宁反牵住他的手,往兜售饵料的商铺走去。 “好。” 谢溯雪垂眸。 两手交握间,有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在漫开。 她的手跟腰一样的软,只需他指尖轻轻一勾,便能陷入柔软的掌心肉中。 那力道握得很紧,仿佛是怕他走丢了。 谢溯雪面色不解,脑中想着这个问题。 怎么可能会走丢呢。 就算是死,他也能爬回到她身边的啊…… 白墙黛瓦的小店古色古香,立在外头的红漆招牌看起来历史颇为久远。 朴素的竹帘微微垂拢,帘外悬着的水母风铃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 走过来时正好赶上最后一袋饵料,卫阿宁眼眸微亮,高高兴兴道:“老板,麻烦给我们一袋饵料!” “好嘞。”店铺老板利索拣出木篮剩余的饵料。 递给她的间隙,同时朝后头排队的人高声道:“不好意思,今日的饵料卖光了,还请各位明日再来吧!” 闻言,排在卫阿宁身后的游人顿时唉声叹气的。 只不过大家也就哀叹一下,随后又作鸟兽散,去往下一处热闹景点。 “看来我们今天运气真不错。” 卫阿宁眨眨眼,笑道:“你说对不对呀?” 谢溯雪颔首:“嗯,我们运气很好。” 少年回应得很快,卫阿宁不由得嘚瑟一笑。 真好。 不踩雷区的情况下,谢溯雪的脾气好得离谱,任由她怎么说都答应。 以致于卫阿宁都怀疑。 书上的原剧情是不是有坏人故意编造出来,污蔑他的品性。 她要在心里为自己以前对谢溯雪浅白的认知道歉。 纸人趴在肩上,盯着那厢并肩的二人。 内心古怪。 这是谢溯雪? 这能是谢溯雪? 这是那个先前在合欢宗说什么都不愿意等阿宁一起走的谢溯雪? 它都怀疑,这厮是不是被什么邪魔夺舍了。 不然怎么会变了个人似的。 察觉到第三者的视线,谢溯雪轻飘飘瞥了眼它。 面上一如既往,挂着乖巧笑意。 只是眼神格外幽暗无光,很是渗人。 好似已经在分析该从它哪里下手,能够一击毙命。 纸人默默趴回原地,又默默闭上了眼睛捂住耳朵。 咽了咽口水,没敢吱声。 老大老大! 阿宁阿宁! 救救救救! 这小子好恐怖! 大概是没有后来人的加入,卫阿宁带着谢溯雪来到岸边时,喂水母的人已经不多了。 顺着指示牌往前,来到一处观光极好的石凳坐下。 卫阿宁松开掌心,“我们到啦。” 既然到了,那就没理由再握了。 收回手,卫阿宁微微垂下眼,心中骤然浮现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掌心空空的,似乎有些…… 不太习惯。 谢溯雪淡声应道:“好。” 背在身后的拇指,却不自觉轻捻过其余四指,仿佛那处还留有余温。 “给你。” 把装满饵料的小布包塞入谢溯雪怀中,卫阿宁眼眸弯弯,托腮侧目看他:“你先喂。” 她可真是孔融让梨的接班人。 “好。” 随手接过,谢溯雪漫不经心抓起一小把鱼食,往水中撒去。 透明的水母身姿轻盈,自在舒展着触须。 伞盖上,层层花瓣如云烟般缥缈朦胧,伞盖下,水母们颤动着流光般触须游走。 脆弱,渺小的生灵。 连给魔族塞牙缝都不够的小东西。 只是…… 谢溯雪低头望向水中倒影。 灯火葳蕤,清澈水面映出少女娇俏的面容,一尾游鱼倏然游过,水面泛起涟漪,模糊她眼中轻快的笑意。 如果是她喜欢的东西。 那他也试着去喜欢吧。 视线虽是注视溪中水母,但卫阿宁还是偷偷用余光注视着谢溯雪。 却见他嘴角微勾,似乎心情颇好。 卫阿宁心下思索。 难道真的很喜欢喂鱼? “话说回来。” 见时机正好,卫阿宁随意一问,“你平日里除了接委托除魔外,还做什么呀?” 谢溯雪:“喂鱼,练刀。” 不出意外的答案。 卫阿宁眨眨眼:“还有吗?” 记录人族特质。 闲来无事的情况下,他很喜欢带着人出入魔窟,然后抄录下他们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表情。 这样很有趣。 那本人族手册,想来,应当有他半个巴掌的厚度了。 谢溯雪歪歪脑袋:“抄书算吗?” 卫阿宁恍然大悟。 难怪他这么厉害。 最怕天才不仅比你聪明,而且还比你努力。 这还比什么。 比谁大头菜吃得多吗? 卫阿宁状作随意,从布包里抓出一把饵料洒下。 不经意间开口问道:“如果啊,我是说如果。” “嗯?” 见谢溯雪注意力仍旧在溪中水母身上,卫阿宁轻声问道:“如果今天走在你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人,你也会这样子护着她嘛?” “唔……?” 谢溯雪想了想,看了一下二人水中的倒影。 思考片刻,他语调很淡:“应该不会吧。” 他其实讨厌别人离自己这么近。 尤其是这种互相牵手,密不可分的程度。 至今为止,也只是跟卫阿宁有过。 若是同别人这般…… 他想不出来那副场景。 可能会把那人的手给砍掉吧。 先前那次被卫澜拍肩,亦不过是看在他是卫阿宁亲爹的份上,没动手而已。 “噢。” 卫阿宁眸光放轻,望着水母出神。 只是应该吗? 径自出神间,耳边响起他漫不经心的声线:“你问了我这么多。” “那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卫阿宁点点头说:“你问吧。” 他还是忘不掉从前闻过的那阵甜香。 那个味道过于与众不同,不似寻常香囊那般,黏腻到令人心生烦躁。 不过是靠近一瞬,就能停歇心中无休止的嘈杂之音。 若是能咬一口的话,他就能知道具体的香料名字,去市面上寻到原材料了。 思及此,谢溯雪弯眉,轻声问:“你能给我咬一口吗?” 嗯…… 嗯??? 她出现幻听了? 什么叫,给他咬一口? 卫阿宁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她下意识抬头看他,艰难反问:“给你?咬一口?” 这人是吸血鬼吗? 还是说他本体的妖身是狗?? 怎么突然想咬人。 “不可以吗?” “真的……不可以吗?” 少年眸中盛满朦胧光影,安静瞧人时,呈现出一种人畜无害的软意。 很容易就让人心陷其中。 这张脸蛋实在乖巧,讨人喜欢,卫阿宁没出息地看迷糊了。 耳尖发热,面色涨红。 鬼使神差般,她点了点头:“行,行吧……” 闻言,纸人猛地抬眸,眼睛瞪得像铜铃。?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它正欲开口之际,嘴巴却怎么都动不了。 抬眸间,对上谢溯雪逸散着红雾的眼瞳,它身子莫名一颤,软软倒下。 可意识却是无比清醒。 纸人在心中尖声呐喊。 啊啊啊啊,宁宁你快清醒点!!不准答应他!!别被这小子骗了!! 铺天盖地的冷香袭来,挥之不去,悄无声息地将她笼罩。 卫阿宁身体微僵,下意识闭上了眼。 手指垂在身侧,无所适从,只能抓紧了裙摆。 只是…… 意料中的痛感并未传来。 肩颈被轻柔的鼻息拂过,卫阿宁睁开眼。 却见谢溯雪贴在她身前,垂下脖颈,鼻尖微微耸动。 像是在嗅什么味道一样。 那抹坠着玛瑙珠的红流苏耳坠,悠悠荡在眼前。 他的发丝垂落,蹭在她侧颈上,勾起一丝细微的痒意。 带着起伏的潮热呼吸宛若轻飘飘的羽毛,顺着衣领往下。 最后停驻,扎根在深处,生出无名的战栗。 好痒。 卫阿宁身体不由轻颤。 她微微垂眸,对上他目露不解的视线。 “真奇怪。” 谢溯雪沉默片刻,闷声道:“我竟是咬不出你身上的味道。” 第49章 “为什么?” 谢溯雪道:“我咬不出你身上的味道。” 语气迟疑,尾音含着股迷蒙的软,带着一丝得不到答案的茫然。 在耳边轻轻一荡,撩开连片热意。 卫阿宁感觉自己的脸大概是红透了,“你你你你……” 口中喏喏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强装镇定,伸手抵住他的额头,将人推离远了些。 谢溯雪握住那根手指,压在自己掌心中。 面露疑惑,定定望她出声道:“我怎么了?” 周遭鸦默雀静。 他凝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视线好似捣碎过后的粘稠糯米团,有如实质般黏在她身上。 心口怦怦乱跳,卫阿宁眼神乱飘,想扭过头不看他,但又觉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一直这么直勾勾地望着,这算怎么回事…… 靠得太近,这般近的距离,似乎鼻尖都快要触及到了。 心神微乱,卫阿宁垂下眼*眸,红唇微抿:“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嘛……” 谢溯雪以往也没这么难缠啊。 他到底要干什么? “你身上很香。” 谢溯雪启唇,语调似乎有些委屈,“我想咬一口,知道你用什么香囊,然后去集市买原料,有什么问题吗?” 云散月现,有风拂开花树垂落丝绦,光影溶溶。 如水银辉掠过他眉眼,如晴光映雪,勾勒出柔和轮廓。 被这么直白盯着看,卫阿宁屏住呼吸。 指尖轻轻蜷了蜷,磕磕巴巴道:“你,你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问我呀……” 干嘛说些什么咬不咬的。 莫名其妙,令人想岔。 谢溯雪歪了歪脑袋,面上不解之色更深,“可是,我看他们也是这么问的。” 话音方落,他手指捏着一缕灵气,往对岸挥去。 青白灵气吹落层层叠叠的花帘,露出底下一双相拥的人儿。 “夫人,今日你好香。” 锦衣男人一手握住怀中人的腰肢,深深在她肩颈处嗅了一口:“用的什么香囊呢,给为夫咬一口,尝尝味道呗。” 绿裙女子嗔他一眼,随即搂住对方脖颈,娇滴滴点了下他的唇瓣:“死鬼,想亲我就直说……” 二人亲得难解难分,似乎下一步就要以天为盖地为席。 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见之,卫阿宁顿感脑子一片空白。 耳边嗡嗡作响,脑袋也好像水壶中煮沸的水,正咕噜咕噜冒着泡。 她的脸也好似如那壶水一般,慢慢变红,逐渐沸腾。 “喏。” 谢溯雪神色如常,稳如泰山:“他们也是这么问的。” 顿了顿,他又若有所思地道:“我做的难道不对吗?” 掌心攥紧衣袖,卫阿宁憋了半天。 她猛地站起身,扬手往水中扔下一块小石子,朝对面那两人喊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就不能回家做吗!!” 非要在外头搞刺激。 这里还有未成年呢!! 水花一溅三尺高,那对野鸳鸯似乎被吓到了,忙灰溜溜穿好半露的衣裳,夹着尾巴跑远。 “啊,人走了。” 谢溯雪略有遗憾,收回目光。 偏过脑袋,满心好奇地安静观察身旁的少女。 她眉眼低垂,长睫如蝶翼轻颤着,耳垂珠玉轻晃。 脸上红晕宛若涂了一层薄薄胭脂,像喝醉了酒般,想让人伸手去揉一把。 谢溯雪分神想了想。 他们今日出门,所喝的茶水中,也并未有酒啊。 为何会这么红呢。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谢溯雪暗想。 好可爱好软,想捏。 察觉他好奇的视线,卫阿宁深吸一口气。 视死如归般闭上眼,大声反驳:“不对,这样才不对呢!” 谁家好人问个香囊配料是这么问的啊! 不要好的不学光学坏的! “可俗话有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只不过是效仿他们罢了。” 谢溯雪眨眨眼,又凑近几分:“还是说,你骗我?” 摸了摸发痒的鼻尖,卫阿宁继续反驳,嘴硬道:“我没有!” 谢溯雪俯身靠近,与她四目相对:“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双目漆如烟墨,其中还透着股不加掩饰的好奇。 仿佛被噎住般,卫阿宁被他问住。 沉默几许,她想了想,决定循循善诱,徐徐图之。 忽略心底那点奇怪的感觉,卫阿宁捋顺措辞后,出声道:“你想知道什么东西,其实可以去问的,你的嘴巴又不是装饰。” “我问了。” 谢溯雪低声:“我问你能不能给我咬一口,你也答应了。” “神农尝百草,我尝过后,不就知道了吗。” 卫阿宁不解沉默。 似乎…… 好像有点道理。 咬一口等于尝一下,毕竟只有尝过后才知道味道。 只是片刻后,卫阿宁又使劲摇头。 不对不对。 她被他绕进去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神话故事不是给你这么用的。”卫阿宁无奈扶额。 算了算了,不纠结这个了。 不就是想知道她身上什么味道吗。 思及此,卫阿宁解下腰间那枚香囊,递给他小声嘟囔:“呐,这个就是我常用的香。” 都是些常见的香料,白芷蕙草花梨木之类的。 只不过她自己额外往里头添了些晒干的梨片。 见他接过香囊,卫阿宁放下心来:“对了,小谢师兄,你还想去哪里玩吗?” 她环顾四周,往最高的那座长明灯塔望去:“你要是累了,想回去休息的话也没问题,这里离卫府不是很远,咱们不走大路,直接穿过几条巷子就能回去了。” 街上游人一直没变少过,依旧人声鼎沸,灯火如昼。 也不知道出来这么久,卫澜会不会又在暗中逮她。 趁着卫阿宁说话的空挡,趴在肩上的纸人睁开眼。 视线不经意间一瞥,在移至谢溯雪身上时,它莫名嘴角抽搐。 少年眸光安静端详手中香囊。 迟疑半刻,微微张口,尖尖虎牙咬住布面那朵小小的芙蓉绣花。 纸人:? 纸人:…… 服了,你小子是变态吧! 很清甜。 谢溯雪舌尖轻点齿面。 口中恍若还残留着那股清甜气息。 卫阿宁没骗他,这个香囊的味道确实如她身上一样。 只不过又有些许的不同。 少了几分温热。 掀起眼帘,谢溯雪不经意间与纸人对上视线。 那种脊背发寒的感觉卷土重来,纸人眨巴眨巴眼,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它看到白衣少年无声做着唇形。 ——敢说出去就撕了你。 巴掌高的小纸人暗自垂泪。 呜呜呜。 没有天理也没有王法了。 纸人就没有人权了吗,天天恫吓它…… 卫阿宁转过身时,谢溯雪已然恢复自然。 嘴角轻勾,面上挂着如平日那般的笑。 “所以。” 她看他指腹把玩那只香囊,出声问:“你是想回家还是继续接着逛?” 他要是接着逛也没什么问题。 无非就是舍命陪君子。 “我都可以。” 谢溯雪笑笑,道:“你决定吧。” 卫阿宁黛眉轻蹙,捏着下巴冥思苦想。 这四周还有什么地方是好看漂亮又好玩的吗? 在思考出新地点前,不远处传来一道清越男声。 “嗨,小阿宁,溯雪。” 咦? 卫阿宁回神,朝声源地望去。 却见裴不屿吊儿郎当倚在墙上朝她招手。 在他旁边,薛青怜则是在含笑安静看她。 “你俩……” 裴不屿眸光落至二人身上,揶揄道:“搁这人约黄昏后呢?” 没想到竟是会在这遇见几天都不见的人,卫阿宁笑吟吟打趣道:“哥,你跟我师姐才是人约黄昏后吧?” 她这几天都逮不到这两人。 要不是薛青怜每晚都会给她捎点小零食回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是私奔去了。 “哈哈哈哈,我跟你师姐有正事去做呢。” 裴不屿几个点跳,从河对岸跃过来。 薛青怜紧随其后,笑笑:“方才,还以为我看错了呢,没想到你居然愿意出门了。” “对啊,老待府里,你不怕长蘑菇呢?”裴不屿补充道。 “诶呀,瞧师姐你这说的。” 卫阿宁讪讪一笑。 自从回到滁州城后,她就在家安静躺尸。 除非有什么需要用到她的地方,才会出门。 在外面混久了,还是自己的床舒服。 卫阿宁指了指身旁的人,“我今晚不是带小谢师兄出门玩了吗。” 谢溯雪不发一言,沉默点头。 “对了,上次你同我说。” 薛青怜思忖片刻,出声:“唐箐背后的主人在此布下一件搅动风云的东西……” 夜幕昏沉,霜月明亮。 照得地上事物纤毫毕现。 忽有一道漆黑身影乘风而去。 他怀中鼓鼓囊囊的,似乎在抱着什么东西。 在他身后,有一蓝衣女郎紧追不舍。 她手中的识魔法器散发微光。 赫然昭示着,眼前这个黑影是同魔族有关。 黑影自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但他的速度显然没有女郎快。 女郎拔剑出鞘,扬手,毫不犹豫挥出几道剑气。 她剑法精湛,几乎一息间,蓬勃剑气将黑影的双腿扫断,露出底下木制构造。 零件七零八落爆开,四散分离。 那黑影手中抱着的东西摔落在地。 明亮月光一照,却是虚晃一枪。 不过是个空荡荡的木匣子。 “诶?是傀儡?” 卫阿宁清亮的嗓音打破回忆。 回想结束,薛青怜点头:“对,没错,确实是傀儡,只不过……” 她顿了顿,又娓娓而道:“它似乎只是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又是傀儡吗?” 卫阿宁垂眸思忖。 居然还会放烟雾弹。 那东西真有这么重要? 以致于保护它的人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出此下计。 径自沉思间,身侧响起裴不屿的声响:“目前我们联系了钟离家,等等看钟离昭怎么说。” 卫阿宁略微皱眉。 这就奇了怪了。 那只傀儡身怀魔气,怎么可能会逃脱掉钟离家的守卫检查,混入滁州城中。 钟离昭她熟悉,虽然是个很温柔很好话的邻家哥哥角色,但心细如发,也很是缜密。 钟离家应当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人力也会有所不及之处。” 谢溯雪淡声轻哂:“魔族很聪明,不要小瞧了他们。” “也是哦。” 卫阿宁点点头。 归一剑宗那个魔气,就是借着小鸟掩护混进去的。 合欢宗那个就更不消说了,剥离人皮,偷取身份,残忍至极。 虽然这背后有可能是唐箐一手指使的。 但该说不说,确实挺狠。 “你们这几日若是得空。” 薛青怜斟酌片刻:“可否愿意替我们去滁州城的北郊瞧瞧?” 麻烦宁宁跟溯雪,并非她本愿。 只是人手有限,还是信得过的人去调查,会更好些。 钟离家她接触不深,说不好是什么底细。 卫阿宁眨了眨眼。 嗯? 北郊吗? 好似卫澜就是在北郊设置的烟火祭场所,刚好她也能顺道去看看卫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思及此,卫阿宁点点头:“好的没问题,就包在我……” 她停顿一下,拿手肘去撞身旁不说话的白衣少年:“跟小谢师兄身上吧,师姐。” 谢溯雪略微一怔,随即漫不经心地低声笑笑:“好。” 第50章 天清气朗,金乌和煦,落下一地灿灿日光。 “今天天气也不错呢。” 放下右手,卫阿宁朝四处张望,兴冲冲道:“你看这珙桐花,像不像鸽子?” 去北郊需要穿过中央街,一路走来,街道两旁栽种满了珙桐。 游人如织,自树底下穿过,一派安乐祥和的景象。 收回目光,谢溯雪点头:“像。” 滁州人爱珙桐,遂培育出四季花开不败的珙桐种类。 此刻柔风吹拂,花叶轻晃,好似千万只白鸽振翅欲飞。 “我师姐昨晚说的事情。” 卫阿宁怀抱着小纸人,好奇道:“你有什么思绪吗,小谢师兄?” 闻言,嘴巴被芝麻烧饼塞得鼓鼓囊囊的纸人亦是抬头,望向身侧的白衣少年。 王八蛋,它绝不会忘记。 昨晚这厮回来后,还不忘趁阿宁睡着的时候,寻至厢房把它揪出来,一再恐吓。 跟个蛮横不讲理的魔头一样。 最可拍的,这人吓恐完它以后还不说话,就趴在床边看着阿宁。 怎么看都感觉很渗人…… 思及此,纸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魔一向独来独往。” 谢溯雪淡声:“改造过后的寻踪法器,应当能找到残余魔气。” “那个法器效果好是好。” 卫阿宁摸摸下巴,沉思道:“只不过需要寻到确切的地方才能用。” 寻踪法器效果固然好,但使用方式却很苛刻。 就如同她在越尘客栈时一样。 需要魔出现了,才能闻到那股甜腻香气。 至于魔会离她多远的距离,却是不得而知,只能自己去找。 想不通。 卫阿宁晃了晃脑袋。 不过她身上这个特质倒是挺好使的,只要那股能把人熏死的甜香出现,就说明周遭有魔存在。 倒是比那个检测魔气要好。 “诶对了。” 卫阿宁好奇问道:“先前唐箐说,滁州有你母亲的踪迹,你没去找吗?” 她对这事一直都没忘。 私下里托卫澜去打听,却是大海捞针。 差不多十几年前的人,就算卫澜行使城主之权,也没在文书库里找到相关的踪迹。 不过…… 又撩眼看了下谢溯雪,卫阿宁纳闷蹙眉。 怎么他一点上心的意思都没有的? 谢溯雪道:“栽有白梅的地方都找了。” 他寻到时,早已人去楼空。 独剩门前几株白梅映衬残缺破损的红墙,愈显萧瑟落寞。 以及那柄插在院中的短匕。 袖中短匕一闪而过,谢溯雪指腹轻抚刀柄,垂眸不发一言。 若不是想寻回十岁至十五岁之间的记忆,他完全不必去理会那个奇怪的女人。 即使她是他名义以及生理上的母亲。 魔又不会有感情。 少年的神情始终平静无波,卫阿宁猜不透他是个什么想法,只好暂时将此抛至脑后。 默默记下这个线索。 白梅啊…… 卫阿宁想了想。 滁州城四季如春,若是想栽种白梅,适合的地方并不多。 按照这个线索去排除。 也就仅剩靠近北郊的这片区域是符合条件的。 那范围也不是很大,待她空暇时捎上纸人,在感应基石碎片的同时也顺带找找。 谢溯雪侧目,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她今日穿得不似他们那天出门时绮丽繁复,只一袭低调轻便的绿罗裙,发髻高挽,露出莹白小脸。 径自沉思间,丰润唇瓣微抿,指尖搅动袖口。 看起来,好像是情真意切在为他想办法。 身旁人安静太久,卫阿宁以为谢溯雪不开心,便安慰般拍拍他手臂:“没关系,会有办法的。” 一路闲聊,不知不觉抵达北郊。 此处视野空阔,远远望去,虹桥飞贯琴江支流。 跨过虹桥后直达游园,花焰赏台已搭建好大致框架,祈愿树亦是装饰得七七八八。 侍卫们在人群中穿梭,来回指挥。 卫阿宁探头,在人群中搜寻片刻。 竟然没看到卫澜。 昨晚她回去时听管家爷爷说,卫澜这几日都没回府里,直接宿在了北郊。 见找不到卫澜,卫阿宁也就放弃了:“我们从那里找起?” 这个任务真的太高难度了。 线索全无,没头没尾的,不知从何寻起。 思索片刻,谢溯雪沉吟:“先检查一下护城屏障有无松动。” “好。” 卫阿宁点点头。 不过她对护城屏障倒是蛮放心的。 依稀记得,这个屏障是某位大能修缮的,维持效果可达几百年。 一刻钟后。 卫阿宁拿上城主令牌,带着谢溯雪顺理成章进到阁楼。 大概很少有外人进到存储阵法基石的阁楼。 甫一踏进内室,卫阿宁便闻到一股强烈的尘土气息,“咳咳——” 收在内室的阵石悬于半空。 表面通体雪白,弥散开如月华般的淡淡光晕。 点点白茫如潮水荡漾,个中浓郁的灵气缓缓逸散。 “唔……” 卫阿宁摸摸下巴,望着那枚璀璨阵石径直出神。 滁州城四方都压着一枚蕴含极强极纯粹灵力的阵石,以供护城屏障正常运转。 只是北郊的这枚,怎么这般奇怪? 好似有些强过头了。 像是有人强行调高了它的频率一样。 不太懂阵法运行的基础,卫阿宁思索片刻,出声道:“小谢师兄,阵法基石这种运转速度,算正常吗?” 思忖几息,谢溯雪摇摇头:“不太正常。” 端详那阵法基石半晌,他开口道:“这是它的防御机制被启动了。” 嗯? 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启动了防御机制? 卫阿宁想了想,又道:“难道是因为那只带有魔气的傀儡人缘故?” 不然她想不出还有别的原因。 谢溯雪淡声:“不无可能。” 只是下一刻,他眼风掠过某一处角落时。 黑刀顺势而出,穿过窗纸,直直飞去。 室外是一条幽暗长廊,谢溯雪追了出去,持刀立于中央,环顾四周。 个中幽暗,尘埃在晃动的灯火下飞舞,灯火之外的地方却是一片黝黑。 黑暗宛若矗立于深渊的巨物,逐渐将光亮一寸寸蚕食殆尽。 卫阿宁掀帘走出内室,“怎么了?” 良久,谢溯雪出声:“有东西跟着我们。” 闻言,卫阿宁眼睫倏颤。 他没说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只单单说了一句东西…… 不自觉搂紧怀中纸人,卫阿宁蹙眉道:“是人还是?” 竟能躲开他们警惕的范围。 连谢溯雪没察觉到,不动声响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眼光扫过长廊尽头的另一侧时,卫阿宁眯了眯眼。 那处似乎有一个略暗的高大黑影…… 见她眸光直直凝视那处,谢溯雪轻声:“你在看什么?” 像是想到什么,卫阿宁眼睛滴溜溜一转:“小谢师兄,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角落里的那个是什么呀?” 她胆子小,可不敢一个人去。 定睛凝视她半晌,谢溯雪轻笑:“好啊。” 话音方落,他便率先迈开腿,往更暗处走去。 几息过后,那处传来少年漫不经心的声音。 “没什么东西,可以过来了。” 闻言,卫阿宁放下心来。 那应该是没什么东西了。 要是有东西的话,谢溯雪肯定第一时间就干掉它了。 卫阿宁遂毫无防备地往他身边靠近。 只是待看清面前的东西后,忽地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 “这,这,这——!” 一架惨白的人形骷髅静静矗立在阴暗角落里。 投落在地上的阴影微颤,身上尚未风化的粗布麻衣轻轻晃动。 一双空洞洞的眼直勾勾的,无声注视着来人。 哇呜!好可怕!! 这是什么东西啊!!! 这里怎么会有骨头啊!! 卫阿宁回身一跃,跳入谢溯雪怀中,手死死搂住他的脖颈。 边搂还边不忘捶他一拳,“你吓我!!!” 谢溯雪用手臂托住怀中少女的双腿,语调轻松自在:“有什么好怕的。” 更为残忍恐怖的画面,她大概都没见过。 譬如…… 墙壁地面都是飞溅,满地断肢残臂,血肉脏污糊弄成一团。 明明心脏还在跳动,人却已经死了。 宛若凶案般的现场。 谢溯雪安静回想起过往的经历,一时无言。 只是…… 他垂眸望向怀中人。 她似乎很害怕这种血腥恐怖的场景,连身上的色彩都变得扭曲起来。 谢溯雪默了默,用空的那只手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脊背:“没事了,别怕。” “我不要相信你,呜呜呜——” 卫阿宁逐渐从惊吓中回神。 只是仍旧埋在他肩颈处不敢抬头:“你老是故意吓我,我胆子小,只是想让你来这儿看看有什么东西,然后再告诉我的。” 虽然也是有自己一点点的小心思…… 谢溯雪:“……” 他默了默,复而又出声道:“真没有奇怪的地方,我检查过了。” 只是人族死后的遗骸,不曾有别人在其身上施展过邪术或者符箓暗器之类的。 甚至连死亡,都是很正常的死因。 窒息而死。 总而言之,是一架很安全的骷髅。 平复好心情后,卫阿宁逐渐从他身上滑下来,拿袖子轻轻擦去眼角溢出的水光。 她深吸一口气,这才转过身,视线落在那架骸骨身上。 “大人大人,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卫阿宁双手合十,边念叨着边小心翼翼朝骸骨所在位置靠近,蹲下。 她顺手从储物镯内掏出根蜡烛点燃。 明亮烛火的映衬下,骨头架子莹白无比,呈现出一种珠玉般的光泽。 在灯火下极明极亮,宛若滟滟晶石。 不像骷髅,倒更像是艺术品多一些。 “这么看起来……” 卫阿宁小声嘀咕:“居然还挺漂亮的?” 她其实接受程度还挺高的。 只要某一个点足够漂亮好看,就能忽略其他的地方。 纸人无语凝噎。 别是跟谢溯雪呆久了,人也逐渐开始变得扭曲变态起来了吧? 50-60 第51章 纸人径自怀疑纸生中时。 那厢的谢溯雪走来,同卫阿宁一起蹲下。 他手指轻抚过莹白骨面,摩挲片刻后,语调懒散:“摸起来,骨质还可以,至少生前是富贵人家。” “拿来做骨笛的话,音质应该相当不错。” 纸人:…… 你们两个不要用着张长得很乖的脸,一本正经说出些很恐怖的话啊!! “你说话不要那么恐怖好不好。” 卫阿宁白他一眼,视线转而又回到面前尸骸上。 尸骸仅剩副骷髅架子。 完全看不出它的具体年龄,也分不出到底是谁。 至于为何色泽如此莹白无暇,以她浅薄的知识,只能归于钙化得太彻底了吧? 大概? 她不是很懂这些。 听闻药王谷中人很会摸骨。 并且还能根据骨头来推断死者生前大致相貌与身高之类的。 可惜滁州城离药王谷十万八千里远,若现在去请来鉴定这具尸骸,怕是也来不及了。 卫阿宁沉思须臾。 举起蜡烛,借着烛光,视线在这狭仄的角落中来回巡视。 地上积聚一层厚厚灰尘,几滴深色液体如凝固烛油般粘在墙体上。 凝视近在眼前的奇怪液体,卫阿宁轻“咦”一声。 她掐亮灵佩,正准备同薛青怜简单说了一下现场情况时。 不经意间,眸光流转。 抬眸望去,长廊幽暗安静,卫阿宁手中烛火轻微晃动。 再眨眼,自廊道尽头起,一盏盏油灯骤然亮起,无风自晃。 却在一息后,又逐次熄灭。 而她手中蜡烛散发的微弱光亮,被快速蚕食。 谢溯雪手指轻移,抚上腰间黑刀。 光亮褪去,漆黑重现。 目之所及,是如萤火虫般忽明忽灭的光点,如同勾引游鱼咬钩的诱饵。 烛光勉强照亮身边几寸的地方,卫阿宁护住手中蜡烛:“这是怎……” 话音未尽,一股明显比周边色泽更深的暗色扑面而来。 “小心。” 谢溯雪道:“不要离开我身边。” 只是下一刻,暗色如凛冬时的霜冰一般,无声且迅速地把所有物事拉入其中。 耳边是接连不断的阴风怒号之音,夹杂着不知名的尖叫声。 宛若有人在黑板上用指甲用力抠挖,尖锐刺耳。 被暗潮吞噬之前,谢溯雪迅速握住她的手掌。 “谢溯……” 眼前骤然变暗。 握在手上的力道消失不见,卫阿宁再眨眼时,熟悉身影已然不在。 鼻尖萦绕若有似无的水汽。 湿漉漉的,挥之不去。 “咳咳——” 卫阿宁掩唇,咳嗽几声。 瞥了眼空空如也的掌心,她幽幽叹气。 暗潮席卷得太突然,即便是谢溯雪反应够快,立马握住她的手,也被隔开来。 不知道他被传送到哪儿了。 那暗潮是什么东西? 竟这般厉害。 卫阿宁环顾四周。 眼下,她正处于一块断崖之上,举目望去,远处可见巍峨群山。 而眼皮子底下,则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城池。 空中飘着一团又一团,在径自发光的白色光团。 藏在怀中的纸人钻出个小脑袋:“咦,滁州城地下竟有龙脉存在?” 龙脉? 闻言,卫阿宁示意它继续说:“那是什么?” “龙脉可是个好东西,滁州城能有如此繁华,离不开龙脉支持。” 纸人连绵群山,疑惑道:“只不过,为何这龙脉却是沉入地底下了?” 即便纸人说龙脉是好东西,卫阿宁也不敢放松警惕。 她抽出乌剑,紧攥在掌心中。 卫阿宁仔细观察那座凭空出现在眼前的城池。 只是…… := 这城池,不就是滁州城的翻版吗? 连她先前买饵料喂水母的小店,上面红漆招牌的字亦是一模一样。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便是琴江消失了,群山替代掉它的位置。 卫阿宁当机立断,迈步朝前:“我们下去看看。” 一路灵活躲开那些飘在空中的奇怪白团,卫阿宁带着纸人来至城门不远处。 距离城门越近,那股阴寒之气越重。 甚至连发丝都凝结出一层薄薄白露。 总觉得,不太对劲…… 卫阿宁把乌剑握得更紧。 刚刚在纸人的描述中,龙脉应当是充满阳气之类的。 但这底下,非常阴冷。 这又是什么情况? 城门口的守卫表情严肃,正有条不紊检查过路人的凭证。 收剑入鞘,卫阿宁静气凝神。 若无其事般混进入城队伍,靠近末尾的一位老妇人。 “请出示凭证。” 守卫例行伸手。 卫阿宁眼珠滴溜一转,双手合十,诚恳道:“守卫大哥,我是跟着我外……” 她说话的声音逐渐在守卫面色中变小。 “这种理由,没有一千也有一万,我听过无数遍了。” 守卫神情不耐,正欲驱赶卫阿宁时,视线不经意间瞥过她腰间佩环,肃然道:“恭迎阿雅大人!” 下一刻,他立马跪倒在地:“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阿雅大人,还请大人宽恕……” 嗯? 视线随着他的目光往下,卫阿宁心中疑惑。 腰间系的,是谢溯雪送她的三环玉佩…… 虽然不知道这个阿雅是何方神圣,但能让她此刻混进城中就行。 思及此,卫阿宁眼珠一转,捂唇虚虚咳嗽几声,语气深沉:“无妨,谅你也是按规矩行事。” 她话音微顿,瞧着周遭来往的人,又出声道:“城中近况如何?” “回禀大人。” 守卫恭敬弯腰,拱手道:“城里境况尚可,并无大事发生,十分安全。” 卫阿宁并未出声,只随意扫了他一眼。 见她目光上下淡淡扫视着自己,守卫额上顿时飙出冷汗,极有眼色道:“只最近琳琅典当行要举办鉴宝大会,事先放了不少噱头出来,所以进城的人多了起来……” 琳琅典当行? 地上的滁州城似乎没有这个典当行来着。 难道是仅存于地下? 卫阿宁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我知道了,没你的事,可以下去了。” 她随手扔出一小锭金元宝,眼眉微挑:“我来的事情,不准告诉任何人。” “多谢阿雅大人!” 殷勤接过金元宝,守卫毕恭毕敬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阿雅大人想μ服私访,下官嘴巴定然闭得死死的,绝不告诉其他大人。” 居然还有其他人在把控地底下的这座滁州城? 卫阿宁边思考着边迈开腿走入城中。 地下常年无光,城中处处都点着灯笼,将街道两旁的商铺照得分外清晰。 大概是守卫口中鉴宝大会的缘故,街上来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腰间的三环玉佩太显眼了,卫阿宁躲进一处小巷里,将其摘下,妥善收入储物镯中。 这玉佩的目标太大,连守城的普通守卫都认得出来。 而她又并非那位阿雅大人。 若是碰见那位大人的熟人,被发现是她冒名顶替的话,那就完蛋了。 纸人悄悄仰头,“哇阿宁,你刚刚装得还挺像。”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就是传闻中的那位阿雅大人。 卫阿宁下巴微扬,颇有些骄傲道:“害,不就我爹城主那套官话嘛。” 她学得可像了。 只是片刻后,卫阿宁又扁着嘴,小声回应:“这里似乎是个能限制人灵力的地方。” 方才那守卫拦着不给进城时,本想调动体内灵力来着。 结果却是空空如也,凝不出一丝灵力。 要是谢溯雪在就好了。 他不用灵力也能带着她闯得进来。 纸人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按理说,龙脉并不会限制人的灵力。” 相反,龙脉中的龙气比普通灵气更为精纯。 还会更有助于人妖二族,加速修炼进城。 其中也包括魔族。 摸不着头脑,卫阿宁只胡乱猜测,提了一嘴:“也许是龙脉出了问题?” “龙脉很强韧的,不会随随便便出问题。” 纸人白了她一眼:“若是龙脉出了问题,滁州少不了灭城之灾。” 届时还有无滁州的存在,都不好说。 卫阿宁不好意思地挠头:“哈哈哈,原来是这样的吗……” 还是她书看的太少。 这回长见识了。 收拾妥当后,卫阿宁从小巷中钻出,眸光在琳琅典当行的招牌处掠过。 纸人小小声在耳边道:“阿宁你看到没,朝这走来的那个人光着膀子,整个后背都是烧伤的疤痕!看起来好可怕。还有个穿华服的公子哥,身边跟了一群人,那手脚那步伐,全都是练家子!” “他们看起来都很不好惹的样子,我们快走吧……” 卫阿宁看了眼那位脚步虚浮的公子哥,若有所思。 心中一个计策忽然浮现。 典当行鱼龙混杂,应该能套出不少消息吧? 参加鉴宝大会应该是要邀请函的吧…… 一个时辰过后。 “恩人,不喝了吗?” 卫阿宁放下酒壶。 拍了拍烂醉如泥,倒在桌上的人,“真的不喝了?” 纸人悄悄从背后探出脑袋:“他醉死过去了。” 为防止意外,它还给他点了个睡穴。 确保能一觉睡到第三天的那种。 “诶,行了行了。” 手指在公子哥腰间摸索一番,卫阿宁找到邀请函后,迅速起身换回常服,“咱们该跑路了。” 望着她麻利的动作,纸人好奇道:“阿宁,你怎么知道这人好下*手的?” 指间夹着张描金邀请函,卫阿宁很是好心情道:“这人一看,就是个被酒色掏空的公子哥啊。” 脚步虚浮,面色蜡黄。 肯定没少去花楼。 所以她模糊面容,扮个貌美柔弱孤女,坐等好心人收留云云。 手拿把掐的事情。 事实证明,她的猜想并没错,这公子哥一钓就上钩。 “嘁——” 临走前,卫阿宁踹他两脚,“登徒子,还敢占我便宜。” “就是就是。”纸人也使劲往他身上踹了几脚。 利落推开窗户,卫阿宁爬上窗棂,一跃而下。 裙裾飞扬,在空中划出道凌冽的弧度。 看着她熟练跳窗,纸人歪歪脑袋,出声:“你对这个跳窗流程好熟悉。” 甚至动作看起来比谢溯雪都要熟练,轻巧。 “咳咳——” 卫阿宁矜持点头,“只是偶尔偶尔,偶尔啦。” 印象里,原身小时候为了出去玩,躲开卫澜跟管家,爬墙跳出卫府,一套流程下来,极为熟练。 她在合欢宗不跟谢溯雪胡闹。 那是因为她是个安静乖巧的可爱师妹,不能毁了在女主眼中的形象。 理了理发髻衣摆,卫阿宁来到琳琅典当行门口,将手中描金的邀请函递过去。 看完邀请函后,店员将她迎入阁内。 “小姐,请随我来。” 递给店员一粒金瓜子,卫阿宁微笑道:“多谢。” 瞧着那颗色泽金亮的瓜子,店员的态度愈发殷勤。 一路走来,还主动介绍了不少本次鉴宝大会上要鉴定的宝贝。 瞧着店员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纸人撇了撇嘴。 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鉴宝阁内,古色古香的厅室摆着名贵木料做的桌椅,千金难求的鲛珠不要钱般镶嵌在花鸟屏风之上。 卫阿宁以扇掩面,不动声色打量周遭一切。 这琳琅典当行里,还真是个销金窟。 富贵程度能同合欢宗有得一比。 第52章 被引入雅间之际,早有殷勤店员已沏好热茶,候在一侧。 卫阿宁借着扇子,不动声色打量起四周。 二楼回廊上,已有不少或穿金戴银、高调张扬,或低调朴素、看不出底蕴的买家落座。 大概是没见过孤身一人进来拍卖的,他们中间的人,或多或少,此刻的视线都集中在卫阿宁身上。 贴在她肩上的纸人有些站不住脚。 小手紧揪住一点布料。 一道珠帘落下,隔绝了对面那些窥探的目光。 卫阿宁稳稳抓住手中缂丝扇,老神在在地落座。 隔着扇面,她长舒一口气。 好险,差点要装不下去这幅姿态了。 左右两侧的人在小声议论着,卫阿宁偷偷竖起耳朵去听。 留着八字胡的胖商人道:“听说这次鉴宝大会上有不少好东西,这次的藏品也很丰盛呢。” 又有另一带着玉冠的买家道:“我看册子上的这个白玉尊就不错,就是不知品质如何。” “品相尚可吧,不过重头戏的话,还得是那个。” 胖商人悠悠饮了口热茶:“我听说,琳琅阁里的人,挖到了龙矿,那可是藏在龙脉里极其稀有的矿石呢,千金,哦不,万金难求。” 龙脉,被挖出来了? 卫阿宁下意识看向纸人,却见后者面色一凛。 只是待她再次回神去听时。 那厢的话题已换了个新的,没听到更多有关龙脉的消息。 “这位小姐看起来很是面生啊。” 隔着一道纱帘,与她同坐在一侧的客人出声:“是第一次来吗?” 想来透她的底细? “先前同家父来过。” 卫阿宁眼眸弯弯,下巴轻轻朝某个角落一扬,浅笑道:“眼下,父亲让我一人来长长见识罢了。” 她今日梳了朝天髻,一身缠枝花纹绿罗裙,款式虽简单,衣料却不凡。 语调柔和,温声细语,落落大方。 是寻常贵女的姿态。 但说话滴水不漏。 自知问不出什么东西,那客人见状,也不再多言,只礼貌颔首应了声“好”。 “叮铃叮铃——” 几声清脆铜铃声响起,周遭人的谈话声逐渐落了下去。 一位身穿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一楼中央的圆台上。 眼神精明,动作干练,一看就经验丰富。 男人扬了扬小木槌,朗声道:“感谢各位贵客赏光,在本次鉴宝大会开始前,我们特别邀请了阿黛大人。” “阿黛大人可是我们这儿响当当的大人物,同时也是古玩字画的大行家,博古通今,就没有阿黛大人鉴别不出的宝贝。” 阿黛大人? 莫不是同那守卫口中的阿雅,是同出一源的? 捏着扇柄的力气不自觉加重,卫阿宁蹙眉垂眸,神情疑惑。 只是那守卫口中的阿雅,似乎同这位阿黛关系不太好的样子。 不然也不会说出什么嘴巴闭得紧紧的,不往外说之类的话。 卫阿宁掀起眼帘,随着大家的目光,瞥向那位阿黛大人。 木屐慢悠悠敲立在地板上,发出阵阵悦耳的落地声。 身姿窈窕的美人踩着妖娆步子,走至圆台前。 “呵呵,李老板谬赞。” 眼风随意掠过某个位置,阿黛笑吟吟道:“今个,我也不过是来长见识的,各位无需在意,祝你们都购得自己心仪宝物。” 她身上衣裙在灯光下,流淌出一种宛若星空的色泽,随着腰肢的扭动,泛起盈盈秋波,风情万种。 阿黛话音落下,现场气氛顿时变得热络。 陆续有藏品被推出来。 “五万!” “十万!” “我出五十万!” “成交——!” 喊价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对那些拍品不感兴趣,卫阿宁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垂眸。 她回想起自己从进城到琳琅典当行,一路上发生的事情。 却也没感觉出有什么特别奇怪之处,只不过卫阿宁却感觉周身都不自在。 像是第六感在冥冥中警告什么一样。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似乎是这座滁州城在排斥她。 卫阿宁抿唇,无声与纸人在识海中沟通:【小纸,我们方才来时,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有点,我也觉得很怪。】 纸人小心翼翼看了眼四周的人:【这个翻版的滁州城,看起来有些邪门。】 这个地下滁州城,太古怪了。 不太像凭空出现的,因为这个琳琅典当行里的某些物件包浆得都像是抛光了一般。 所以历史应该挺久远的了。 卫阿宁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什么思绪。 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借助一下外挂,她轻声问道:【小纸,你能给我开一下天眼吗?】 纸人点点头:【可以。】 两指并拢捏诀,卫阿宁闭上眼,复而睁开。 所有人与物皆在天眼中变成白茫茫的一个小点。 他们身上气运冉冉升起,如同不灭之火。 甚至可媲美裴不屿与薛青怜身上的主角气运。 卫阿宁有些惊讶。 这些人的气运…… 也太强了。 只不过,为何命魂却是熄灭了? 视线环顾周遭众人时,卫阿宁顿时瞪大了眼。 这是…… 【都都都都,都是些死人啊!】 纸人身上一阵恶寒,毛骨悚然。 全都是些空有气运而无命魂的死人。 【他们能有气运,估计是龙脉的缘故。】 【依托着龙脉中的真龙之气,维持着生机。】 纸人缩了缩脑袋:【但实际上,他们早就已经死了!现在你看到的,估计是类似于活死人般的存在。】 卫阿宁脊背发寒。 瞬间感觉圆台上的拍卖师似乎都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拍卖锤发出的沉闷敲击声不像在倒计时,更像是她小命飞飞前的走马灯。 【阿宁,此地不宜久留。】 纸人扒紧她身上的衣裳:【我们赶紧走吧。】 “我也——” 卫阿宁咬牙,举着缂丝扇的手轻颤,手指险些捏断扇柄。 几乎是缝隙中吐出几个字:“很想走啊。” 但是,那个阿黛。 为什么一直在楼下看着她。 难道是露馅了,被她发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 精神高度紧绷,身体亦是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不过是一息的功夫,几乎是阿黛出手之际,卫阿宁迅疾起身。 她扬手将案上茶杯掷出,砸向厅中灯盏。 灯盏被砸得粉碎,光线顿时变得阴暗。 拍卖被迫中止,人群因突如其来的黑暗而变得混乱不堪,爆发出一阵阵惊慌混乱的尖叫。 见势,卫阿宁搂着纸人,猫下腰。 按照来时记忆,贴着墙根迅速往出口处走。 “抓住她!” 阿黛略尖锐的女声响彻大厅。 “不准让她跑了!” “谁敢让她跑了,我就杀了谁!!” 乒乒乓乓、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响起。 客人们凄厉的哭声与刺耳尖叫在耳边齐齐炸开。 在黑暗中颜色略深的衣角在眼前匆匆走过,卫阿宁怀抱纸人,蜷缩在处狭小的暗角中,大气都不敢出。 桌椅被碰到,瓷瓶被打翻。 甚至还有几块碎瓷屑透过缝隙,扎进了她的藏身之处。 纸人悄咪咪抬眸看她:“阿宁,你还好吗?” “还,还好,就,就是……” 额上冷汗直流,卫阿宁小小声回应:“腿,腿有点软。” 方才她趁乱摸到大门处,结果却是被提前锁上了。 即便是用力撞门,也没办法撞开。 根本出不去。 只能折返回头,躲在这处木柜里。 “这太惊险了。” 纸人扑倒在她怀中,嘤嘤地哭:“还好你急中生智呜呜呜,否则我们就被抓住了。” “没事没事,我们不要怕。” 偷偷顺着柜门缝隙,卫阿宁朝着外面张望一眼。 方才她砸灯引起的骚乱已然平息,此刻,安静得似乎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为什么外面这么安静了?” 纸人抬手擦去面上残留的泪痕:“难道是他们都走了?” “不知道。” 卫阿宁道:“我感觉,应该是走了?” 毕竟她都躲了这么久,也没被发现。 那就说明,那个阿黛,应该是去别处搜查,不在此处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身子都因长时间蜷缩在一个地方而变得僵硬。 卫阿宁松了松肩膀,试探般挪动一下发麻的腿。 只是,周遭此刻却逐渐弥漫一股甜腻惑人的香气。 她霎时瞪大了双眸。 怎么回事! 这是魔族的味道。 此处竟然有魔族存在。 完蛋,她被限制了灵力,根本没办法使出剑招。 卫阿宁咽了咽口水,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心,我命令你!别跳那么快! 要被魔族发现了! 卫阿宁双手合十,暗自祈祷。 希望这个柜子能安全点,就让她再躲一会儿吧,别被魔族发现了。 不然以她现在的实力,被限制到连控灵术都使不出来,肯定是小命飞飞的后果。 总不能就这么倒霉,被发现了吧…… “阿宁,别怕。” 拍拍她肩膀,纸人出声劝慰道:“我们一定能出去的,不要慌。” “没事的没事的,我一点都不慌……” 卫阿宁点点头,勉强按住自己发抖的手。 一人一纸正说着悄悄话。 毫无征兆地,外头闪过一瞬白光。 微凉的风顺着柜门缝隙穿过,其中夹杂着一丝灰尘的气息,风吹动卫阿宁额前的碎发。 哪里来的风? 卫阿宁心生疑惑,下意识贴在柜门处,抬眼望去。 柜门外站着位妖娆美人。 身段婀娜,恰如秋日海棠。 她脑后用玉簪松松挽起一个发髻,白得发光的藕臂上搭着一柄长烟杆。 烟杆中的烟丝微燃,升腾起袅袅白色烟雾。 不知是哪处发出的光亮一闪而过,照亮她狭长的狐狸眼。 一张艳丽得无出其右的面容。 与卫阿宁四目相对,她唇角弯弯,笑意慢慢扩散在面上。 那双勾人的狐狸眼,闪烁青光。 “呀,小家伙,抓到你了。” 第53章 “阿宁师妹,醒醒。” 卫阿宁皱了皱眉:“唔——” 脑袋晕乎乎的,像是有人往里头塞进了个陀螺,要把她转晕。 有温热灵力在筋脉中一遍遍游走,洗涤着周身的疲劳。 好舒服…… 卫阿宁微微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雾气散去时,少年熟悉的散漫表情赫然在目。 连带着那点红流苏耳坠都成眼前的一抹亮色。 勉强用手肘撑起乏累的身子,卫阿宁下意识张了张嘴,轻声唤道:“小谢,师兄?” 眼角余光注意到,她如今正身处在一个山洞中。 山洞干燥阴凉,不算狭窄。 有溶溶日光从外头钻进,带起一片光亮。 而她眼下,正躺在一块石台上。 卫阿宁拍了拍脑袋,意识尚有些昏沉。 她刚刚,不是被那个狐狸眼女人给抓住了吗? 怎么一睁眼,就来到陌生山洞了呢,而且谢溯雪也在身边。 他不是同她分开了呢? “阿宁!” 纸人贴在她怀中,嘤嘤嘤地叫:“呜呜呜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可把我担心死了。” 眼前景物旋转的趋势逐渐变缓,卫阿宁茫然看向怀中过于热情的纸人,神情有些许呆滞。 记忆似乎还停留在狐狸眼女人抓走自己。 她们互相拉扯间,不知为何,眼前突然一黑,被敲晕后不省人事。 “怎么,被敲傻了?” 谢溯雪抱臂环胸,斜倚在石壁上。 不解地晃了几下脑袋。 脑后发尾随他动作左右摇晃,甩出两三下漂亮的弧度。 “小谢……” 卫阿宁正欲出声,喉咙间却干燥无比。 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一样,“咳咳……” 纸人贴心递上水壶。 期间还解释了一通谢溯雪是如何找到她们,然后把人救出去云云。 喝了几口水,卫阿宁勉强感觉自己的喉咙缓了过来:“小谢师兄,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不是没尝试过在那个地下滁州城内用灵佩联系谢溯雪。 可得到的只有石沉大海。 日光照不到的角落,谢溯雪挑眉,颇有些意外。 他站直身,忽地靠近一步。 高大的、漆黑的影子覆下,像是要完全拢住她一样。 垂眸看着她,谢溯雪嘴角轻勾,用一种看三岁小孩般的眼神说:“典当行,二楼,我就在你对面。” 诶? 卫阿宁不免得有些惊讶。 抬眸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瞳,理直气壮道:“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明明有给他发讯息来着! 谢溯雪看她半晌,随即轻声笑笑:“看你跑过来跑过去的样子,挺好玩的。” “你!” 卫阿宁霎时瞪大眼。 正欲站起身时,却忽感脚下传来钻心痛感。 一瞬身形不稳,她又坐回石台上。 “嗷嗷嗷!!!好痛!” 谢溯雪收敛面上戏谑,正色道:“怎么了?” 卫阿宁黛眉紧蹙,小脸也挎了下来:“不知道,可能是跑的时候撞上了什么东西,然后摔了一跤。” 灯被她砸了后,整个拍卖厅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那时小命都快飞飞了,也管不了那么多。 弯腰摸了摸此刻热辣辣的脚踝,卫阿宁轻轻抽了一口气。 “我看看。” 谢溯雪单膝半跪在地,手掌握住她的脚踝。 “嘶——” 不习惯别人这么握住自己,卫阿宁紧张地绷直脊背,下意识想抽回脚,“我没事的……” 只是,掌住脚踝的那只手力气大得出奇。 无论她怎么折腾都径自巍然不动。 斟酌片刻,卫阿宁想了想:“要不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这个地下滁州城太古怪了,还是先找到出口为好。 “别动。” 谢溯雪轻飘飘看她一眼:“不然我只能把你腿卸了,然后再重新装上去。” 扁扁嘴,卫阿宁别开眼,不情不愿地回了声:“喔……” 褪下鞋袜一看,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然变得红肿,关节处亦是肿大了一圈。 “天呐阿宁,你怎么都不说的啊。” 纸人泪眼汪汪地抱住她脖子,“疼不疼啊?” “还,还好?” 卫阿宁挠了挠头,含糊地应了声。 其实已经过了最疼的那个时候。 躲在柜子里,紧张的心情盖过了身上的疼。 事后可能是身体已经习惯了疼感,就没感觉有多疼。 捧起脚踩在自己膝盖上,谢溯雪端详片刻,道:“骨头错位了。” 卫阿宁垂眸,望向脚踝:“啊?这么严重的吗……” 还以为只是稍微磕到了。 没想到竟是到了骨折的份上。 “我帮你推回去。” 谢溯雪神色淡淡。 只是眸底闪过一丝红芒。 没把那群该死的活死人给剁碎了喂鸟,真是太可惜了。 虎口重新握住那节脚踝,谢溯雪略微垂下眼帘:“推回去后再涂点药,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卫阿宁:“会不会很疼啊……” 谢溯雪微笑:“……你猜呢。” 空气一时静默。 摸了摸鼻子,卫阿宁心虚道:“你能行吗?” 先前在八门幻镜时,谢溯雪连包扎都不会,现在就学会正骨了? 这感觉就像是短短一月内,一下子从实习生,迈步到主治医师的水平。 谢溯雪老神在在,手指在皮肤上轻轻击打。 朝她回了个笑容,“你猜。” 卫阿宁:“……” 她不猜! 指腹在伤处来回摩挲,带来一丝丝轻柔的痒意。 谢溯雪大概是在摸索着哪处的骨头错位,以便更好下手。 可脚踝处的皮肤细腻敏感,手指不轻不重划过时,像极了一种折磨。 死死咬住下唇瓣,卫阿宁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好煎熬,能不能快些。 她要受不住了。 “能不能快点啊,小谢师兄。” 拿另一只脚轻轻踢一下他的大腿,卫阿宁语气软了下来,“你真的会治吗?” 别是个庸医吧? “会有点疼,做好准备。” 卫阿宁深吸一口气,面上视死如归:“来吧!” 谁怕谁呢! 闻言,谢溯雪微微仰头,抬眸含笑看她。 那双澄澈黑眸在日光中愈显剔透无害,连长睫都安静沾染了一点碎金。 乖得不像话,仿佛她此刻伸手去摸一把他的软发也不成问题。 “那我开始了?” 指尖轻轻蜷了蜷,卫阿宁垂下眼,暗自嘀咕几句。 又在拿脸去哄骗她…… “行行行,你快些——啊!!!!!” 谢溯雪腕间用力一推。 只听得“咔哒”一声脆响,伴随着卫阿宁杀猪般的惨叫声,在山洞中响起。 疼得另一只脚下意识抬起,登时往前踹。 谢溯雪一时不察,险些被她踹中。 他侧身一躲。 那只脚便踩了个空。 卫阿宁眼睁睁看着身体因为惯性往前飞扑。 在脸即将着地之际,一只手把她捞了起来。 “有那么疼吗?” 面上疑惑之色更重,谢溯雪扶稳卫阿宁重新坐好,蹲下身给她涂药。 他手上动作不停,思绪却有些飘远。 还记得。 年少时为锻炼控灵术,他父亲派来的夫子,曾用小铁锤,一根根敲击指骨。 然后命令他重新握刀,练习刀法。 那夫子的小铁锤砸下来时很有技巧,只敲碎了十指的骨头。 而骨头与骨头间的筋脉却是依旧牵连着,不至于让他的手动不了。 见少年许久未曾出声,卫阿宁出声唤他:“小谢师兄?” 谢溯雪回神,垂眸看她:“嗯?” “你在想什么?” 卫阿宁在他面前扬了扬手。 呆呆的,像块木头一样。 “没什么。”谢溯雪摇头,问:“脚,好些了没?”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 起身,卫阿宁尝试性抬脚,放下。 往前行了几步,她心下一喜:“你看吧,我恢复能力可好了。” 只是下一秒,熟悉的刺痛传来,疼得卫阿宁龇牙咧嘴的,单脚抬起,金鸡独立。 对上谢溯雪的视线,她尴尬笑笑:“要不,再歇歇?” 纸人:…… 逞强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愣神之际,它听到谢溯雪一贯散漫的声音:“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尽早出去。” 嗯? 嗯??? 卫阿宁哑然沉默。 咱两不是好搭档吗,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啊! 少女震撼不解的模样过于有趣,谢溯雪极淡扬了下嘴角,缓声道:“我背你走。” “诶?” 心中惊讶过剩,卫阿宁小心翼翼问了他一句:“真的可以吗?” 她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眼下,这崴到的脚确实走不动道。 若真让她赶路的话,一蹦一跳像袋鼠那样往前走也不是不行。 就是会走得很慢而已。 “上不上来?” “上上上!” 见她有了动作,谢溯雪顺势转身,利落蹲下。 脊背挺得直直的。 在上面攀岩都没问题。 见状,卫阿宁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颈,“小谢师兄,你再过来一些,腰要弯一些,不然我够不着,也不好借力。” 不然都没办法俯上去。 背对着她,谢溯雪目露不解。 背东西,有那么多需要讲究的吗? 不过他还是依言,往她那处靠近。 从外头穿进山洞的风凉快清爽,其中混杂着一丝草木的微苦气息。 倏然间,在他目光有所不及的后方,贴上一团温软的热。 在余光中,谢溯雪能看到自己右肩上,一只纤柔的手搭上肩头。 她掌心用力撑住,指尖则是虚虚弯拢。 与之相应的,左边亦是。 还未等谢溯雪再深思,少女的整具身体都覆了上来。 与他贴紧,毫无缝隙。 像一朵柔软中又带着温热的云。 少年显然没有背人的经验。 还未待卫阿宁稳住身体,谢溯雪便一下站起,准备走出山洞。 双脚离了地,惊得她下意识抱住他脖子,双腿也夹紧他的腰。 但大腿还是酸酸软软的,卫阿宁没能夹稳多久,整个人往下滑。 没了借力点,她惊慌大喊:“慢点!慢点!小谢师兄!我要掉下去了!” 第54章 怎么会有人把背人当成背沙包一样的,直愣愣往前走的啊。 又不是真的扛沙袋。 “小谢师兄,停停停——” 卫阿宁死死勒住他脖子,艰难夹紧侧腰,又往上蹭了一下。 就谢溯雪这个背法,别说能不能坚持到出口,她大腿绝对第一个抗议。 不说以后,就现在都已经有些抽筋的感觉了。 试探性戳了戳他肩膀,卫阿宁出声询问:“你是不是该用手托住我的膝盖窝呢?不然我会滑下去的。” 说罢,她便轻轻晃了晃小腿,示意正确的地方在这里。 谢溯雪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依言照做。 背人好麻烦。 他突然有点怀念,先前直接把人扛起就走的举措了。 只需要把她往肩上一放,用手箍住就行,就算乱动也不会掉下去。 哪里像现在这么麻烦。 只不过这些话,谢溯雪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说出来是什么后果。 还是别惹她生气了。 谢溯雪安静用手肘托住卫阿宁的膝盖,“这样可行?” 隔着层轻薄的布料,他触及到一片温凉。 掌心触感太过柔软。 软得像朵易折的新生花芽,带着点微凉的晨露。 略微调整一下姿势,卫阿宁虚虚搂紧脖颈,笑道:“好了好了,谢谢你哦,小谢师兄。” 她笑音清凌凌的,像冰糖葫芦外头那层甜脆的糖壳,酸酸甜甜的。 那种想尝一口的想法如山雨欲来,不自觉涌上心头。 按耐下那股奇怪的欲求,谢溯雪语调散漫,随口道:“走了。” 卫阿宁点点头:“好。” 走出洞穴,外头日光粼粼。 目之所及,是片葱郁山林,虫鸣鸟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对了,我手这样子放。” 卫阿宁小声问:“会不会勒到你?” 她没好意思直接抱住谢溯雪脖子。 遂,此刻双手只虚虚往前伸,互相交握着,悬在半空中。 眸光掠过那双绞成螺旋状的手,谢溯雪道:“没事,你可以抱住我脖子。” 说话时,少女几根发丝垂下,似有若无地拂过耳廓,送来轻盈香气。 像只饱满多汁的梨。 “那就好。” 卫阿宁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怕我手劲太大了,勒得你不舒服。” 阴影,绝对是阴影。 肯定是上次练剑时,他说自己力气大而遗留下的阴影。 不然她现在绝对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谢溯雪垂下眼帘:“还好。” 谈吐间,气息尽数落在颈侧,好似轻柔的绒毛拂过。 潮热气息逐渐演变轻飘飘的痒,占据心头一方。 没来由的,卫阿宁似叹慰般感慨了一句,旋即偏头看他:“小谢师兄,你简直就是安全感的代名词。” 近在咫尺的清水眼中漾起一抹清光,其中盛满了他的面容。 谢溯雪:? 什么叫安全感的代名词。 他侧目,不解看她。 暖融日光下澈,透过斑驳叶片的间隙,徐徐落在少年的侧脸上。 长睫勾着光影,像雨后荷叶上滚落的珠露,全都归于如黑棋般的瞳仁之中。 少年面上疑惑之色过于明显,卫阿宁弯起眼睛,小腿在半空中晃荡。 她轻声笑笑,心情颇好:“就是在你身边的话,会很安全,也不会有危险靠近我之类。” 卫阿宁垂下眼睫,将脸颊轻搁在少年带着冷梅香息的肩窝:“只要见到你,我就安心了。” 谢溯雪若有所思。 谢溯雪沉默皱眉。 不懂。 她奇奇怪怪的哄人话术太多。 眸光掠过手中黑刀,谢溯雪面色不解。 而且他并非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完全不会让魔族靠近她,也不会让他们弄脏她的一片裙裾。 既答应了薛青怜要护好她,那他便不会食言。 在他身边,自然不会有危险。 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冒出这些话来。 “放心,我会一直护着你。” 默不作声往上托稳,谢溯雪道:“也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耳后传来卫阿宁轻轻的笑音:“嗯,我知道。” 因为谢溯雪很好。 言出必行,值得信赖。 她的发丝与气息轻轻碰在颈侧皮肤与侧脸上,有些痒。 那股热烈的情绪,连带着影响到他周遭所看到的色彩。 无一不都变得缤纷浓郁。 想了想,谢溯雪出声问:“你好像很高兴?” 甚少见她色彩浓郁时是开心的情绪,以往都是惊吓害怕多些。 “高兴啊。” 卫阿宁答得干脆:“你出手救了我一把,我劫后余生诶,能活着不高兴吗。” “而且还知道龙脉沉没、地下城存在这么一个消息,回去后告诉师姐跟裴师兄,肯定对调查魔气一事有很大的帮助,能帮到他们也很高兴开心。” 谢溯雪眼睫低垂,眸底辨不出情绪。 于魔而言,这种有多余功夫管闲事的举措,只有在捕食需要伪装时,才会如此。 不过随意吧,她喜欢就好。 人族之间不能理解的事情太多,有时多到书册上也未必能找到答案。 山风微凉,徐徐拂过。 周遭景致如画卷般,一幕幕展开。 几缕发丝荡过侧脸,卫阿宁顺手把它挽在耳边:“我们要往哪个方向去找出口?” 柔软袖口一荡一荡的,像只兴致很高的鸟,在时不时轻蹭过他的皮肤。 谢溯雪稍稍偏头望去,却见卫阿宁姿态放松。 她左手探出袖摆,牢牢环在胸前,而右手空出来,时不时摸摸周遭的叶片,或是捞一把枝叶中的花。 澄澈日光下洒,那一截细腕白净得晃眼。 “你要挑吗?” 谢溯雪别开眼:“方向。” “啊?不了吧。” 卫阿宁苦恼回话:“我感觉我运气太差了。” 上次在八门里挑生死门,结果直接挑到死门,还差点出不去。 八分之一的概率,都能撞得到。 足可见她的运气到底是有多差了。 她怕又给钻进死胡同。 “你来吧你来吧。” 卫阿宁把问题推回去给他。 谢溯雪轻声笑笑:“可以。” 只不过谢溯雪的运气显然比她更好。 行出山林之际,他们就撞上了什么东西,阻挡前行的步伐。 卫阿宁拍了拍谢溯雪的肩膀,示意自己已无大碍,把她放下来。 手指轻轻往前,试探性戳了一下。 触感冰凉柔软,似是半凝固的液体。 思考片刻,卫阿宁出声:“这个材质,摸起来有些像我们先前遇见的巨眼魔。” 那只巨眼魔,什么武器招式对它都不起作用,攻击它也只会像粘稠面糊一般,把外来者缓缓吸入体内。 “你还有灵……” “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二人皆是一愣。 “你先——” “你说。” 卫阿宁眨了眨眼,“到底谁先说。” “你说。”谢溯雪面不改色。 “好,那我先。” 想了想,卫阿宁开口问:“小谢师兄,你的灵力有被限制吗?” 如果他灵力没被限制的话,那她储物镯里还有灵符。 只不过缺点是灵符要用灵力启动的,而她目前并没有灵力。 卫阿宁话音方落,却见谢溯雪沉默半晌,而后启唇:“给你疏通筋脉时用完了。”? 不会吧,就这么倒霉? 她的大腿也失灵了? 卫阿宁睁圆了眼。 只是此刻也无暇吐槽。 屏障透明无形,但凑近瞧,隐约可见面上泛着微弱的水波纹路。 在她手指戳过后,一阵波动,逐渐显露出后头的东西。 愣神之际,卫阿宁眼角余光窥见一点暗色。 黏腻、浓稠,类似灯油一般的液体。 互相推诿向前,捎带着一股腥咸气息。 若不是这个屏障阻挡,恐怕早已如浪般涌进这头*。 卫阿宁捂住口鼻,后退一步:“这到底是什么啊?” 看起来怪恶心的。 谢溯雪神色平静,端详片刻道:“是黑潮。” 黑潮? 识海中突然蹦出一段话来,卫阿宁悄悄抬眼,朝纸人偷摸比了个大拇指。 黑潮是魔族钻研出,用来压垮人妖二族的一种法术。 潮水中蕴含着无数绝望、恐怖又痛苦的情绪,极具负面影响。 触之,会对人的精神世界造成影响。轻则昏迷眩晕,重则识海损毁,精神崩溃。 可她记得,青棠联盟里负责管理文书记载的师姐说。 此项秘术早已遗失,就连魔族都没办法找回来复刻来着。 戳了戳屏障,卫阿宁所有所思:“那阁楼里的那个,也是黑潮吗?” 她那时候可是整个人都被黑潮给淹没,但事后清醒过来时,好像并无大碍。 【好歹我是一方天道,虽然是残缺版……】 纸人骄傲地挺起小胸膛:【别小看我啊,但护你周全这点力量还是有的。】 “不算。” 谢溯雪看她一眼:“那个大概是开启地下城的机关。” 纸人:…… 默默弯腰缩了回去。 “我们不会要被困死在这儿吧?呜呜呜。” 它还要出去跟芝麻饼肉包子鸡汤小馄饨进行会面呢,可不能在这鬼地方丧命。 一早看穿纸人的想法,卫阿宁没好气道:“脑子里不要总装着这些,想想出去的办法。” “既如此。” 谢溯雪语调平平,表情不变:“那便沿来路回去吧。” “可我们灵力都被限制了诶。” 卫阿宁摩挲着下巴,颇为头疼:“要怎么才能从她们手里逃出去?” 那个阿雅阿黛,目前还没摸清楚是什么身份,但一看就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她有灵力傍身的情况下还能与之斗上一斗。 眼下,灵力却被不知名的原因给限制住,这同以卵击石没什么区别。 谢溯雪勾唇,轻笑:“你若信我,便听我的。” “好吧。”卫阿宁半信半疑道。 谢溯雪靠谱是靠谱,但说话总是说一半,让她摸不着底。 * 峭壁高耸入云,崖间丛生出如利刃般的石块。 底下深崖一眼到不到尽头,只一眼便足以令人头晕目眩。 卫阿宁双手死死抓紧手中粗壮藤蔓。 她咬牙切齿从嘴里冒出几个字,“这便是你说的办法?” 腴白手臂被碎石剐蹭出道道细小的血痕,沁出的汗水腌进皮肉中,又疼又痒。 谢溯雪怕不是疯了。 明知在这个地下滁州城用不上灵力,他们与凡人无异。 还敢对阿黛尽情挑衅,是生怕她活得太舒服了。 崖顶上传来阿黛与手下们交谈要求搜捕崖底的声音,以及时不时飘落进深崖的苔藓细尘。 “不是你说信我的呢。” 谢溯雪单手轻松握住藤蔓,歪了歪脑袋:“这会儿又说我了。” 少年甚至连白袍都没沾上些许脏黑,只好整以暇端详着她狼狈的模样。 “哼!” 卫阿宁别过头,不去看他,“不理你了。” 以为谢溯雪变得体贴了。 没想到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对他放松一点警惕心都不行。 少女因紧张而紧咬的泛白下唇,白得似素净的雪。 脸颊红云渐染,倒像极了衣襟上的芙蓉花,娇艳无双。 日光透过浓云下澈,似流光都为她停驻。 精彩纷纭的颜色。 藤蔓微微颤抖,谢溯雪动了动,往她那处旋身靠近。 他倏地笑了,凑近道:“要不要来赌一把?” 靠得近了,冷梅气息扑面而至,耳珠似擦过一瞬间的温软触感。 卫阿宁没想到他会突然靠近,身子下意识往后蜷缩了下。 她不想理他。 至少此刻不想。 但谢溯雪表情认真得似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又不得不让人上心。 卫阿宁侧目瞥他,“又要赌什么?” “就赌……” “我们会不会死。” 话音未落,谢溯雪忽而抽出腰间黑刀,割断承托二人的藤蔓,单手搂住她的腰往下跳。 腰肢骤然被人圈紧,卫阿宁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行事。 下一刻,耳边传来猎猎风声,伴随极其强烈的失重感。 “啊啊啊啊啊!!!!” “我喵喵你个咪.咪的谢溯雪,你是神经病吧!!!” 第55章 日光下澈,藤影布石。 从崖底间隙往上瞧,只能看得见一大片晴蓝天幕,偶有黑影掠过,鸟雀啼叫。 谢溯雪施施然坐直身,目光落到怀中吓晕了的卫阿宁脸上。 几许光斑从遮天蔽日的枝叶中溜出,照亮那张仍带着泪痕的莹白小脸。 眼眶通红,脸色苍白。 如鸦羽般的睫毛轻颤,泪珠挂在眼睫处,欲坠不坠。 像是吓狠了一般,纤细柔软的身子还一颤一颤的。 有这么害怕吗? 谢溯雪歪头打量她几眼,表情不解,眼睛一眨不眨的。 他眸光落至那滴晶莹泪珠。 似是想到什么,忽而伸手接下。 泪珠平平稳稳地停在食指指腹处,晶莹剔透,胜过世间任何一块清莹透亮的琉璃。 谢溯雪神色浅淡,看了那颗泪珠许久,最后好奇放进嘴中,吮了一口。 说不出来的苦涩,像幼时泡在水池中,为保持清醒植入各种魔气的液体。 可一瞬后,苦涩又转为一丝微甜,甜蜜得像她身上的气味。 一种品不明白的味道。 他分辨不出来。 搭在腰间的手似动了动,谢溯雪垂眸,一双瞳色漆黑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像是很期待她醒来后会是怎么一副色彩斑斓的画面。 悠悠转醒时,卫阿宁浑身都使不上力气,手脚亦是软的。 这是到地府了? 可地府怎这般热呢? 指腹下的温度灼热,周身都像是被火炉包裹一般,热得她忍不住松开了些。 “我抱着是不是很舒服?宁宁。” 一道平静中略带戏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雷贯耳。 尚在迷迷糊糊的卫阿宁猛地瞪大了眼,却见自己埋在谢溯雪怀中,还死死抱着他的腰腹不松手。 卫阿宁原本苍白的脸瞬间便涨得通红。 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退至远处,抱着自己的双臂抖如筛糠:“谢溯雪,你有病啊!!” 坠崖的那一瞬,她都已经想好等会儿要如何跟阎王爷亲切会面了。 “我们这不是没事吗。” 拂去身上的落叶屑,谢溯雪施施然站起身,“赌约,我赢了,出去后记得加十个颜色。” “少来!” 卫阿宁没好气道:“你之前还答应我出八门幻镜后吃一个月莲子心苦瓜黄连茶的。”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人出来后就耍心眼抵赖,死活不认账。 “你单方面说的,我没答应。” 谢溯雪往前走了几步。 走出一段距离时,身后却依旧没响起那道轻快的脚步声。 他回身:“怎么还不起来?不是说要去找出口吗?” 找你个大头鬼! 心中骂骂咧咧,卫阿宁扶着一旁的石壁站起,没好气地回道:“谁能跟小谢师兄一样呢,从万丈高崖之上跳下来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心不跳呢。” 她顿了顿,环顾四周,“出口,你确定在这?” 四处都是枯枝落叶,不远处还有一座如山高的骨头堆。 累累白骨与发黄的骨架混杂在一块儿,叫人分辨不出其中的种类。 似有若无的乳白瘴气飘散在地上各种枝叶间,伺机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看起来不像出口,倒更像是个陷阱。 “这个地下城,我比你要早进来。” 谢溯雪道:“在典当行时听到,他们并非长居于此,会来回往返。” “我尝试跟踪小厮,但来到此处就断了线索,被拦在外头。” 怎么她在典当行就没听到。 眸光在他面上来回巡睃,卫阿宁眨了眨眼,“所以,这里是需要信物凭证之类的东西才可以进来?” 难怪方才阿黛那么气急败坏,要彻底搜查崖底,敢情是因为这个原因。 怕他们查探出这个秘密通道,出去后在外头联系旁人,一网打尽。 卫阿宁想了想。 修真界很是重视龙脉,毕竟龙脉会影响一方水土。 如若知晓滁州城地下有龙脉存在,肯定会派出青棠联盟的人前来调查。 届时他们挖取龙气一事,也就包不住了。 卫阿宁挠了挠头。 不过魔族竟然能把龙脉沉入地下,并且挖取龙气滋养自身的操作,也属实罕见。 难道唐箐口中所说的,就是指这个事情? 有魔族对龙脉下手,沉了能搅动风云的龙脉。 转了几圈手中的银钥匙,谢溯雪把它扔至卫阿宁怀中,悠悠道:“拿好。” 嗯? 卫阿宁下意识伸手接过。 银质钥匙触感微凉,钥匙柄雕刻海棠绕枝的花纹。 是开启通道的信物吗? 可这个信物,怎么这般简单就拿到手了? 见她表情疑惑,谢溯雪微笑道:“啊这个,方才同那女子交手时,顺手拿的。” 他瞥她一眼,歪了歪脑袋:“或许是通道的钥匙也说不定呢。” “你的这个……” 卫阿宁竖起大拇指,目露敬仰。 “毛病”二字险些脱口而出,她硬生生调转话头:“嗯……这个优点,非常好,望以后继续发扬光大。”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为谢溯雪顺手拿东西的这个行为而感到庆幸。 谢溯雪恐怖如斯。 即便灵力被限制,但方才他跟阿黛交手间,也完全不落下风,甚至还极为游刃有余。 跟猫捉到老鼠后戏弄玩耍的情节,有得一比。 到底是怎么练成的? 越往前走,周遭的气温便愈发低了。 待目光触及那堆白骨垒成的小山时,卫阿宁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新鲜的、残破的、老旧的各类骨头。 甚至在这阴冷的崖底中,骨头上点点细碎的红肉还冒着热气,看得人毛骨悚然。 卫阿宁提着裙摆小跑至谢溯雪身边,攥紧了他的衣袖,“你等等我嘛……” 望着他身上纤尘不染的白袍,她好奇地这看看那瞧瞧,时不时还戳戳某块布料,“你到底是怎么带着个大活人,从悬崖上跳下来还能毫发无伤的?” 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久,卫阿宁都已经习惯了凡事都用灵力的日子。 这地下滁州城不能用灵力的限制,真的是让她重回普通人的日子。 她拿乌剑对追兵一通砍,结果也只是刮破人家一点甲胄而已。 估摸着以往不慎落入这儿的修士们,赶路全凭腿,打怪全靠A。 难得没有败坏她的兴致,谢溯雪看了眼少女求知若渴的表情,意味不明勾唇道:“想知道?” “有点……” 卫阿宁点头如啄米。 乌发间,小绒球一晃一晃的。 可看清他眸中明晃晃的促狭后,她又不是很想了,“也就只有一点点!才不是很好奇呢。” 四周安静一瞬。 谢溯雪笑眯眯的,两指并拢,做了个跳下来的动作,“只要每天都习惯被人从百丈高的楼扔下,期间不得使用任何灵力,你也可以毫发无伤哦。” 卫阿宁:……? 她脑门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这算个哪门子的办法? 这算死法吧。 谢溯雪好整以暇地看她,“实话实说,我没骗你。” 闻言,卫阿宁沉默片刻。 这人从前到底是过得什么苦日子? 小小年纪独自出门与大魔历练,还要被人禁锢住灵力,当球来扔。 听起来,比苦行僧还要苦。 不,甚至苦行僧跟他比起来,都要说一句轻松。 默默牵住那节衣袖,卫阿宁想。 要不以后还是不跟他呛嘴了吧? 孩子听起来怪可怜的…… 走着走着,卫阿宁脚下忽然一顿。 下意识抓紧了谢溯雪的衣袖。 谢溯雪顺势停步,问:“怎么了?” “好安静。”卫阿宁环顾周遭。 万籁俱寂,幽谷静伏。 连先前听到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不见。 鼻尖萦绕着一股潮湿微苦的气息,卫阿宁略略蹙眉。 这阵气息不算很明显,但她的鼻子对味道太敏感了。 眸光不经意间流转,窥到巨丛钻出坚硬石壁的小线蕨。 小线蕨悄无声息地舒展枝叶,丝丝缕缕的淡黄雾气从中弥散。 卫阿宁睁圆了眼,捂住自己口鼻的同时也一把捂住谢溯雪的,“我们屏息,别闻这里的空气!” 这种小线蕨,会在不经意间悄然散发孢子。 单独存在时没什么杀伤力,可若有瘴气的话,孢子幼体会借助瘴气,麻痹人的知觉。 以人作中介,蚕食血肉,滋养新株体。 卫阿宁眉头皱得更紧。 忙示意纸人从储物镯中翻出她先前自制的面罩带上。 难怪此地会有这般多的骨头。 也难怪他们掉下来这般久了,阿黛一点也都不着急派追兵前来。 这小线蕨,真是太出其不意了。 谢溯雪乖乖低下头,任由卫阿宁给自己戴上那个奇怪的棉纱布面罩。 好奇看她,“反应好快啊,宁宁。” 他都还没想起这种东西是什么来着。 “反应不快的话。” 卫阿宁没好气地拍了他一把,一本正经道:“那我们可能真就要去地府再续师兄妹情谊了。” 幸好她平日里杂书看得多。 在某本蕨类杂谈中看到过小线蕨。 不然今日就要被这小线蕨给骗过去,丧命于此。 从兜内掏出火折子,卫阿宁往枯叶堆上一扔。 火星子瞬间蔓延枯枝干叶。 勾起熊熊火光,将孢子燃烧殆尽。 卫阿宁双手合十,闭眼祈祷:“误入此地的亡魂,请安息。” 双眸一眨不眨端详着她的举动,谢溯雪笑笑,“如果我死后还能遇到你的话。” 他很轻地说了声:“那算很幸运了。” 人死后还能留有骸骨存在。 但魔死了,就什么都不会剩下,连存在的痕迹都不会有。 少年音尾散漫清亮,噙着几分熟悉的笑意,透着股对万事万物都无所谓的意味。 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卫阿宁扁扁嘴。 她双手食指交叉,在他嘴上比了个大大的叉:“避谶避谶避谶,无效无效无效。” “大家都要活得好好的,不准说这些。” 这人嘴巴真吐不出象牙。 怎么老是不拿自己当一回事。 反手握住她的手,谢溯雪道:“走吧,莫在此处停留过久。” 第56章 袖摆互相摩挲之际,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卫阿宁垂眸,望着彼此间相握的手。 腕间接触的掌心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驱散周身阴凉之意。 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已经很熟练了嘛。 有谢溯雪在前头护着,卫阿宁稍微分出心神,留意起四周环境。 崖底内的峡谷景致极具原始感。 穿过方才的白骨堆后,后头空间越发狭窄。 遍地人高的野芒草,茂密树木遮天蔽日。 卫阿宁收回目光。 不知外头是什么时辰了,连原本明亮的日光都变得黯淡起来。 此刻崖底雾气回荡,呼吸间都是潮湿冷气。 偶有哀恸幽怨的泣音,隐隐约约的,在崖底回荡。 听之,卫阿宁心中一紧。 虽然理智上知道,这不过是肃杀冷风穿过崖底时所形成的狭管效应。 但多少还是对她施加了些不好的心理暗示。 他们真的能走出去吗? 拭去掌心冷汗,卫阿宁莫名感觉心中没底,遂离谢溯雪更近一些。 她深呼吸一口,缓缓吐气后挺直腰板。 石壁时不时掉下几缕石尘,生于其中的翠绿藤蔓往下垂落。 被他们走过时的气流带动,枝叶轻晃几下后重归沉寂。 只不过,在此刻紧张的卫阿宁看来,总感觉里面有什么东西一般,多思多疑。 握在掌心的细腕轻微战栗,谢溯雪偏头,垂眸看她:“怎么了?” “唔……” 想了想,卫阿宁回道:“就,总感觉不太安心?” 自掉下崖底后,眉头就没舒展过,眼皮也一直突突的,跳个不停。 她很难给别人描述这种感觉,就好像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 是生是死,皆在那只手的一念之间。 闻言,谢溯雪思索片刻,眸光随之一动:“我学过书册上的一句成语,可以缓解心情,你要不要听?” 好奇心成功被勾起,卫阿宁眨眨眼:“是什么?” 她头一次听见这种说法。 成语大多不都是故事跟典故,起警示或者训.诫之类的意思呢。 怎么还有缓解心情的作用? 谢溯雪来了兴致,语调都高几分:“杞天之虑,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停。” 卫阿宁磨了磨后槽牙,皮笑肉不笑的。 服了…… 这人该不会是在绕着圈骂她吧? “你知道这成语是什么意思吗,你就说。” “不知道。” 想了想,谢溯雪诚实摇头:“但花孔雀说,如果身边人不安需要安抚时,跟他们说这个就行。” 又继续道:“他说,这几个成语有安抚之意,可以缓解紧张。” 少年话音清亮笃定。 理直气壮的样子,给她一种好像非常有道理的感觉。 卫阿宁:…… 紧张不安确实是缓解了。 毕竟她现在只想冷笑一声,然后揍他。 卫阿宁无奈扶额:“你都跟谁说过这些。” 先前在学堂时,授课夫子确实说过,妖族会对人族的一些高深成语理解不能。 但裴不屿到底是在教他还是害他。 这些个成语说出去,没被打都算是运气好。 “就你一个。” 谢溯雪默默道:“毕竟很少有人需要我安慰。” 很好,她居然还是第一个吃谢溯雪螃蟹的人。 “以后不要乱用成语。” 眼珠滴溜溜转动一圈,卫阿宁语重心长,拍拍他肩告诫道:“里面的水很深,你把握不住。” 她今日梳的发髻随意,加之方才同他一起掉入悬崖的缘故,此刻略显凌乱,小绒球发夹晃晃悠悠的,随意落在两侧。 不动声色将其推回原位,谢溯雪收回视线,转而看她:“有多深?” 卫阿宁拍拍胸脯,“诶呀,反正就很深,你别用,听我的准没错。” 万一下回他乱用成语,而她跟在他身边,一起被打可咋办。 说出去都不是他们占理。 这么一打岔,卫阿宁原本紧张的心情都放松下来。 精神放松了,身子也随之放松。 卫阿宁活动活动四肢,眸光四处溜达。 结果还真给她发现了些不同于周遭环境的细微之处。 一个小小的、忽明忽现的红点。 它藏匿于枝繁叶茂的藤蔓之中,若隐若现。 落日余晖坠于其中,逐渐化作细碎光点。 不仔细看的话,还真的注意不到。 卫阿宁瞬间明悟,双眸微亮有神。 暗中拉住谢溯雪,手指往那处指了指。 “嗯……?” 谢溯雪话音未落,便被卫阿宁捂住了嘴。 唇上传来温热的柔软触感,鼻息充盈着淡淡甜香。 比她那日给的香囊还要好闻。 就在她手覆上的那一刻,内心压制许久的魔息,似悄然漏了一个小口。 眸底氤氲起丝丝红雾,谢溯雪压了压眼帘。 食指轻竖在唇边,卫阿宁朝他比个噤声的动作。 确认谢溯雪明白自己的意思后,她放开手,指尖指着那处异常。 ——有东西,在那里,你快看。 掌心抽离,谢溯雪只觉唇上倏地一空。 带着她热度的唇瓣,重新接触湿冷空气。 有些意犹未尽地用指节轻擦过唇瓣,谢溯雪扬眸,随她指尖所指之处望去。 被打断的心情不甚美妙,谢溯雪微微眯了眯眼。 无声朝那暗中窥视之物做了个口型。 “滚。” 借着茂密藤蔓、藏匿于洞穴内的黑潮造物闻言一怔,神情委屈地缩入原位。 不给看就不给看嘛,干嘛那么凶。 下次不带你进城内了…… 藤蔓轻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那两个小红点消失不见。 卫阿宁眨眨眼,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这么害羞的吗? 被看一眼就悄咪.咪缩回去了。 “你想知道?”谢溯雪看她一眼。 “嗯嗯。”卫阿宁小鸡啄米点头。 “黑潮造物。” 谢溯雪淡声:“无害版。” 心跳在他前一句‘黑潮造物’中急速飙升,而后又在下一句‘无害’中骤然下降。 堪称过山车的体验。 ……行吧。 卫阿宁半阖上眼。 她总该要习惯的。 这人说话方式就这样,老说半句就喘大气。 “你喜欢?” “我不……” 她话未说完,怀中被塞进一团软糯的,手感类似糯米糍般的东西。 卫阿宁一点点睁圆眼,不可置信望向怀中物事。 黑潮造物不愧是从黑潮中生出来的。 浑身漆黑,如同一只海藻球般,顶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她。 眨巴眨巴眼,发出“乌咪乌咪”的叫声。 像是在跟她撒娇卖萌。 身上也没有那种腥臭味道,只有淡淡的草木清香。 诶,有点可爱,有点喜欢了。 指尖轻戳它软弹表面,卫阿宁困惑抬头:“它有什么用吗?” 少年清澈的圆眼略略垂下,视线淡淡扫过她。 “预报。” 谢溯雪歪了歪脑袋:“比如说,它的上一任主人,到了。” 话音方落,眼前空气骤然变得扭曲。 狂躁罡风四起,漩涡凝聚而成。 难以看清数量的玄黑蝴蝶钻出。 “找到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 一只纤长的柔荑撕裂罡风漩涡,阿黛从中现身。 趁此间隙,谢溯雪轻哂一声:“来得还挺快。” 罡风席卷而来时,扬起她一角裙裾,险些割伤皮肤。 造物在怀中发出不明所以的叫唤,卫阿宁一手搂住它一手牵住谢溯雪侧身躲闪,“你发什么呆呢!我们快跑啊。” 他们灵力都被限制,不跑难道要等着阿黛把他们吃了吗? 谢溯雪垂眸看她,摇摇头:“跑不了。”? 脚下一顿,卫阿宁略带疑惑看着他。 谢溯雪表情无辜:“你看。” 卫阿宁顺着他的眸光下移。 不知何时,厚厚一圈白丝缠住谢溯雪腰腹与四肢,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欲将其悬空吊起。 看向她怀中的黑团子,谢溯雪出声:“你先带她走。” 触及少年眸中逐渐泛开的红雾,黑潮造物浑身一震。 “小谢……” 卫阿宁微怔,还未反应过来。 整个人便瞬间被涨大的黑潮造物一口吞下,渗入石墙。 目送她的身影彻底消失,谢溯雪放松,骤然腾空。 白丝便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将其凌空倒吊。 “抢了我的钥匙又如何?” 阿黛踩着妖娆步子,手指搅着胸前长发,“你们是走不出去的。” “所以?” 谢溯雪唇角轻勾,脑后马尾摇摇晃晃。 双眸似浸水黑棋,水汪汪的,极具迷惑性。 他语调轻缓:“为什么走不出去呢?” 众多玄蝶围绕在身边,伸着口器。 似乎只待一声令下,即可将他的血吸干。 阿黛目光轻蔑,对他死到临头还纠结找到钥匙出去的问题很是不屑。 不过人都快死了,她也不介意说一下正确答案:“因为需要两把呀,另一把,在我姐姐阿雅身上。” 阿黛拍了拍谢溯雪的侧脸,轻佻道:“等我吃了你,就再去杀了那个小姑娘。” 想到那副细皮嫩肉的身子,阿黛不由得舔了舔红唇。 好久没吃过这么纯粹干净的人族了。 眸中红光愈发浓郁,谢溯雪眼笑眉舒,“你的手,不想要了,对吗?” “你嘴巴说出的话,可真难听的。” 懒得同他多言,阿黛手指一挑。 蝶群裹挟罡风,如潮水扑来。 电光石火间,谢溯雪扬手拔刀。 手起刀落,黑刀在手中转了圈利落腕花。 长刀宛若游龙携带碎雪,细细铺开一层。 所过之处,锋芒毕露,蝶潮连带罡风,皆被尽数荡平。 阿黛表情呆滞,嘴唇哆嗦:“你,你!” 怎么能有人挣脱她研究出的玄蝶! 明明都通过白丝给他注射了麻醉药物的,不然她方才也不会同这小子多费口舌…… 手臂发力,谢溯雪执刀割断身上白丝。 “你的宠物好像不太听话呢。” 他稳稳落地,神情未改,嘴角仍旧噙着抹淡笑:“需要我帮忙吗?” 斑驳日光映照刀锋,折射冷冷雪光。 刀尖不经意间轻触地面,发出轻微的金石碰撞之声。 “你,你……” 被铺天盖地的杀意压得喘不过气,阿黛下意识往后退。 双腿发软,跌倒在地,颤声道:“你,你不是人!” 不可能。 这种威压,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人族身上。 也更不可能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少年修士。 她虽说实力不如阿雅,但好歹也是接近上玄境的魔族。 更妄论魔族天生实力极强。 “你说得对。” 谢溯雪笑吟吟的:“我确实不是人族。” 他视线垂落,语调柔和:“让我看看吧,你的心在哪里。” 刀尖在胸前衣料上游走,似在认认真真寻找着心脏所在。 冷意袭来,阿黛已然压不下脑子深处的战栗恐。 濒死前的恐惧席卷全身,她咽了咽口水,颤声:“求,求你……” 她不想死。 刀尖悬在胸前某一处点位,谢溯雪轻笑:“啊,找到了,是这里。” “不过在此之前,你让宁宁受伤的位置,也一并尝尝吧。” 第57章 少年与日光皆被隔绝在外,周遭极静,近乎无声缄默的真空。 一片漆黑中,卫阿宁不知道过了多久。 被黑潮造物覆盖其中时,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 四周黑得连自己伸出的五指都瞧不见。 “你要带我去哪里?” 卫阿宁抿紧嘴唇,执乌剑的手轻轻颤:“谢溯雪呢?” “告诉我,他在哪?” 她又不是傻子。 他们二人皆被这座地下滁州城限制灵力。 即便谢溯雪再厉害,一个人赤手空拳,若没有灵力加持的情况下,同接近上玄境的魔族对峙,他不一定能占据上风。 她若是在场的话,还能搭把手帮忙。 “我知道你有在听。”卫阿宁喊道:“回答我!” 可回应她的,只有一阵沉默。 这只黑潮造物听得懂谢溯雪的话,那便不可能听不明白她的,此刻故作沉默,无非是想逃避话题。 心下一急,卫阿宁攥紧剑柄,放狠话:“你再不说的话,等我小谢师兄回来,你就完……” 话音未落,一点光亮撕开无边暗色。 汹涌明亮的日光倾泻而入,刺得她忍不住抬手挡住。 卫阿宁努力眨了好几下眼睛,适应这种强度的光亮。 看清来人,卫阿宁眼睫一颤。 来人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可血珠却滴滴答答的。 浓而稠的血集成一线,自他指尖垂落,在身后凝聚成细细的几条血路。 脸颊被阴影吞没,满头银发映照日光,熠熠生辉,没被遮住的绯色红瞳漠然死寂。 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落在眼中。 像极了先前在入梦时见到的那个魔族少年。 甜腻得惑人的冷梅香息强势圈锢住她,卫阿宁心中惊疑不定,捂住心口:“小谢?师兄?” 闻言,谢溯雪歪了歪头,抬手拭去颊边血痕。 他居高临下望她,唇角漾开格外愉悦的弧度,声调散漫古怪:“啊……是我吓到你了?” 黑潮造物“嗖——”的一下,缩至最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这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大魔。 魔息浓郁得压都压不住,叫它呼吸都变得战栗,浑身鸡皮疙瘩顿起。 这人族的少女怎么一点都不怕? 还是说它沉睡太久,时代变了,现在人族的胆子都特别大? 熟悉的清亮嗓音落入耳中,卫阿宁心口疑云暂散。 虽有满腔疑问,但担忧比怀疑更甚,她提起裙摆,快速朝他奔去。 少女姿态轻盈,上提的裙摆蹁跹如蝶,荡开层层灵动涟漪。 她一身翠色罗裙驱散眼前无边血色,连带着那些纷杂繁乱、如同梦魇般的狞笑声,也一并赶走。 眼睫轻颤,谢溯雪下意识垂下眼帘,压住眸中猩红。 ——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娘吧。 ——贱种,你想逃到哪里去?! ——抓到你了,你逃不掉的,永远都逃不掉。 那些五官模糊的重重黑影。 它们方才还跟在身后桀桀桀狞笑,紧随身后,阴魂不散。 在此刻,似乎都被这抹翠色驱散殆尽。 怀中骤然落入一具温软躯体,谢溯雪表情微怔,凝视她的动作。 这样也不害怕吗? 他可是,没有压制自己的魔性。 魔息浓得都压下她身上那股清甜气息了。 卫阿宁仰头看他,轻轻摇头:“没有吓到,你有没有受伤?” “为什么要让我先走?虽然我修炼不如你,但我在场的话,也能搭一把手啊。” “我们不是说好的,要一起面对的吗,我不希望你受伤。”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她带着埋怨的柔软嗓音同呼吸一道,悠悠落在耳中。 像温暖的水流淌过,逐渐淹没了他。 谢溯雪未答,红瞳中氤氲的红雾飞速消退。 他伸手,以一种不失柔和的禁锢力度环住怀中纤细腰肢。 脑袋埋在她肩窝处,谢溯雪停顿一下,闷声道:“我自然是拿你当我朋友的。” 唯一的朋友。 “对不起,是我想得理所当然,我觉得你太弱了,留下也无用,会让我分心……” 卫阿宁嘴角一抽。 还真是时刻不忘提醒她弱这件事是吧? 可能他理解的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身先士卒的那种,而她所理解的,是并肩而行吧。 出去后有必要纠正一下*他的认知才行。 她才没有那么弱呢。 径自想通其中缘由后,卫阿宁眉梢轻挑,轻快回应:“行吧,原谅你了。” 笨蛋谢溯雪。 讨厌的谢溯雪。 嘴巴很坏的谢溯雪。 她悄悄在心中嘀咕了几句。 掌心轻戳他侧腰上的软肉,卫阿宁问:“你受伤了,对不对?” 方才观他白衣一丝血痕皆无。 但身后却拖出一条长长血路的模样。 很难不让她担心。 那血滴滴答答,跟不要命似的往下流,看着就吓人。 消除身上血迹,谢溯雪乖巧应声:“不是我的血。” 卫阿宁又问:“那是谁的。” 松开圈住腰肢的手,谢溯雪垂眸,盯着她看:“那个女人跟她姐姐的。” 少年瞳仁漆黑,不复先前红瞳银发的模样。 倘若忽略身上滴落的血痕,俨然是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那就好。” 卫阿宁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后点点头:“你没受伤就行,我们快点离开此处吧。” 在这个地下滁州城呆得太久,难保薛青怜他们会不会担心。 而且也需要尽快把龙脉这个消息给送出去,知会大家一声。 径自思索着,卫阿宁耳边忽然响起一句话:“你没有别的想问的吗?” 谢溯雪歪了歪脑袋,面无波澜看着她,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良久,他才出声道:“我并非是你想象中的模样。” 空气中的魔息还未散尽,她对魔气这般灵敏,不可能感受不到。 在入梦引时,他确实做了些手脚,将自己的一缕魔息投入其中。 她见过他完全魔化的模样,也险些被吓得失语。 不可能没察觉到的。 “我没什么想问的啊。” 卫阿宁轻声笑了笑,打趣道:“我其实呢,更愿意相信我看到的。” 她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东西不会骗人。 他屡次将自己带离困境,虽然性子散漫随意了些,但对普通人并无攻击性。 相反的是,好像是他一直在默默忍受来着。 想起在郦城遇见的事情,卫阿宁默默垂眼。 想了想,她又道:“这个消息,只有我们二人知晓,不能告诉其他人,明白吗?” 谢溯雪没出声,那双沉水黑棋般的眸子,正直勾勾盯着她瞧。 “你不怕我吗?” 知道他的真实底细后,其实该毫不犹豫杀掉他的。 就像所有人都利用他一样。 他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晰。 一个工具用完后,就该放弃原有的,寻找新的了。 很是认真地想了下,卫阿宁语气笃定:“不怕。” 她或许是比较偏执,只相信自己所看的。 道义良善观念,也比较弹性。 说她双标就双标吧。 反正人都是有私心的。 对于别人,她强烈谴责,对于朋友,她无限包容。 见他仍旧不说话,卫阿宁道:“那这样吧,我们来做个试验。” 谢溯雪不会是以为她忍辱负重,假装不怕,实则出去后联系青棠联盟,直接将他逮捕归案吧? 虽然他方才突然间的坦白确实突兀,也的确吓了她一跳来着。 眼珠滚了一圈,卫阿宁眨眨眼:“你的刀在哪?” 谢溯雪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从身上摸出短匕,递给她。 那是把素白色的短匕,刀身薄韧如纸。 薄薄的刀浸在日光中,漾出一缕银色寒芒。 先前在卫府时,她曾见他拿在手中把玩,出神地盯着它。 她记得,好像是他去寻找谢母旧居时带回来的。 接过短匕,卫阿宁没犹豫。 割破自己的指腹,举至谢溯雪面前:“我看书上说,对魔族而言,人族的血是一种很美味的食物,难以抗拒。” 鲜血滚落,几滴血珠滑向腴白手臂,红得触目惊心。 又往前走了几步,卫阿宁笑吟吟地道:“你想喝吗?我的血。” 日光影影倬倬,光斑落于她明亮双眸,似无声融化的蜜糖。 眼睫倏抖,谢溯雪呼吸骤乱,下意识往后退:“你疯了?” 纵使体内只有一半魔性,倘若真的变得彻底暴动起来。 他说不定,真的会吃掉她的。 连骨头都不会剩。 她究竟是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别的意思。 少年尾音生出几分颤意,像是忍的。 “我很清醒啊。” 直直望进他的眼,卫阿宁步步紧逼,谢溯雪步步往后。 直至脊背抵上石壁,避无可避,无路可退。 绿裙少女朝他灿然一笑,眼睛弯似月牙。 视野中全然是她乖张面容,鼻尖涌入铺天盖地的清甜。 谢溯雪别开眼,不去看她。 心口嗡鸣愈发鼓噪,几欲冲破胸腔。 疯了…… 到底谁才是魔。 “你看。” 卫阿宁踮脚仰头。 将尚在渗出汩汩鲜血的指腹按在谢溯雪唇边。 胡乱将那抹玉白脸颊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她笑眯眯道:“那你想要吃掉我吗,小谢师兄?” 方才瞧着那么凶,现在来真的就开始慌了,不过是纸老虎一个罢了。 谢溯雪心乱如麻,“我——” 他怔愣一瞬,那根纤柔指尖便顺势蹭过唇珠,顺理成章地探入自己口中。 “我什么我?” 随意搅动了好几下,卫阿宁笑眯眯观察他的表情。 少年僵住身子,喘息急促,一动不动的,像根木头。 脸颊染上一层胭脂似的红,鸦色长睫颤栗不已。 颈侧青筋暴起,看起来像是隐忍到了极限。 静默须臾,卫阿宁道:“你瞧,这试验,不就通过了呢。” 伴随着某种柔软物事的入侵,唇舌间尝到一阵带着血气的清甜气息。 谢溯雪瞳仁缩成一点,浑身紧绷。 喉结剧烈滚动,溢出轻微的气音。 惊愕、心悸、慌张…… 粘稠泥泞的情愫敲击着薄弱心防。 脊背燃起战栗,胸腔剧烈起伏着,谢溯雪压下眼睑,急促喘气:“卫阿宁,你真是疯了。” 平日里她给人的感觉太过无害好说话,以致于他以为是只绵软的兔子。 但实则咬起人来,极疼。 就比如此刻,气势极其盛气凌人。 鲜少见他露出这般无措慌乱的表情,卫阿宁耸了耸肩,轻松笑笑:“看吧,你都对我的血不感兴趣,那我为什么不能相信你呢?” 涣散的神智逐渐回笼,谢溯雪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唇瓣轻轻抵在手指上,在她清澈目光中,他不偏不倚,用犬齿轻轻磨蹭了一下柔软指腹。 “你胆子还真是够大的。” 他若真的克制不住心中那些想法,她早就…… 谢溯雪半垂下眼。 别这么放心他啊,他不一定能忍的。 指尖颤了颤,卫阿宁迅速收回手,心中无端有些恼。 她貌似随意拭走指腹上的血珠,不服气似的继续道:“总之,这件事就这样翻篇啦,别再提了,好吗?” 大家就当做不知道。 她可是为他好诶,谢溯雪还不领情,算怎么回事嘛。 “反正你的小辫子是抓在我手上了。” 卫阿宁来了兴致,没一点害怕的意思。 手指轻戳他肩膀,她眨眨眼,轻快道:“小心点你的处境,小谢师兄。” 少年身量高挑,一袭白衣罩下的漆影,足以将她完全笼进去,却不显压迫。 他唇角血渍晕染开来,看着触目惊心,却又给那张一向乖巧的脸染上几分昳丽妖冶。 像新年时的白梅,沾上点点红纸碎屑。 卫阿宁:“弯腰。” 依言,谢溯雪乖乖弯下腰。 “所以……” 卫阿宁掏出一块软帕,隔着细腻布料,用指腹轻轻抹去血污。 有几点血渍干涸凝固,她打湿帕子,稍稍用力。 那两片薄唇便被蹭出更艳丽的红。 擦拭干净,卫阿宁收回手,半是开玩笑的语气:“所以记得以后要唯卫阿宁是从,听见没?”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谢溯雪掀起眼帘,直直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很轻地笑了笑:“唯宁宁是从。” 第58章 天青气朗,金乌正盛。 院里的珙桐树随风轻晃,日光透过层叠无序的枝叶,洒下点点光斑,落在石桌面上的茶水。 卫阿宁坐在桌边,手执毛笔,在滁州城地图上涂涂画画。 良久,她停下笔,嘟囔几句:“也不知道师姐他们调查得如何了。” 距离出来的日子,已然过去四五日。 龙脉一事,关系重大。 或许是焰火祭典将近,薛青怜协同裴不屿与钟离家交涉了许久。 为更深一步调查龙脉沉没的原因,他们二人本意是想取消焰火祭典,以百姓安危为重。 在地图涂上最后一笔,卫阿宁长叹一口气。 只是这种传统庆典,说起取消来,也没那么容易。 先不说她爹卫澜,百姓们绝对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再者,滁州城平和安定几百年,说有魔族存在,谁会相信呢。 虽然现在,身边确实有一只就是了…… 凝神执笔间,她身上呈现出与平日嬉笑打闹不同的柔婉,双目认真,好似一颗光芒尽显的宝珠。 谢溯雪静静看她,低声道:“不相信你师姐吗?” 把玩着手中发带,他语调松闲:“你一直同我说,薛青怜很厉害。” 大抵是在府中很是放松的缘故,她今日着了身银红齐胸襦裙,随意罩了件外衫。 不带任何饰物,长发松松挽起,随意用一根缠枝花纹发带绑住。 此刻安静坐在桌旁,明媚鲜活,如早春第一朵盛开的花。 看着新鲜出炉的街道疏通图,卫阿宁眉眼舒展。 偏头冲他笑笑:“我担心嘛,所以打算做两手准备。” 焰火祭大概率是取消不了的,那她就排除一下滁州城里潜在的隐患。 届时若是真的出事,百姓们还能有逃生的通道。 卫阿宁轻轻吹干纸上墨痕。 昨日画了一幅给薛青怜,这幅就给钟离昭吧。 等会儿出门时交给钟离家,防患于未然。 哼哼,让你们都见识一下现代的紧急避险法。 “你说,龙脉中的龙气被凿开的话。” 理好地图上所有的通道,卫阿宁随口一问:“会怎么样?” 纸人系统说,若龙脉不稳定,滁州城会遭遇灭城之灾。 可这个不稳定的程度,它也没有细说。 半晌,谢溯雪开口:“会倒转。” 倒转? 那是什么? 卫阿宁眨眨眼,表情有些茫然。 见状,谢溯雪解释:“万物都会有防御机制,据我所知,龙脉会颠倒城池。” 颠倒城池吗…… 卫阿宁摩挲着下巴思索。 也就是说,龙脉届时不会为滁州城反哺。 而是浮出水面,吸尽城中万物灵气,以补充体内缺失的龙气。 搅弄着指尖软发,谢溯雪道:“你这么理解的话,也没错。” 午后静谧,风拂花落。 院中除了他们二人外,再无旁人。 “你玩不腻的吗?” 余光瞥见谢溯雪的动作,卫阿宁实在不明白。 他是怎么能这么旁若无人,玩了她一上午的头发。 中途没停过。 他又不是没有头发,干嘛不玩自己的。 “不腻,怎么了?” 谢溯雪将她头发打理成过往见过的花结。 复而又拆散重辫,乐此不疲。 她头发乌黑柔软,又长又顺,最是适合挽各种漂亮的花结。 眸光不经意间流转,卫阿宁注意到桌上黄褐色的茶水。 食指敲着桌面,她摩拳擦掌,笑眯眯看向谢溯雪。 将茶盏推至他面前:“玩累了吧小谢师兄,要不要喝点水?” 嘿嘿。 这可是她特制的加料莲心黄连苦瓜茶。 昨晚卫澜回来口渴,无意间喝下时,苦得他直骂她是要谋杀亲爹云云。 她总要有法子让他喝了。 “好。” 闻言,谢溯雪取过茶盏,一口喝下。 动作流畅自如,连微微蹙一下眉梢的动作都无。 见他面上毫无波澜,卫阿宁睁圆了眼。 一点都尝不出苦? 还是说加的料不够多? 真乃神人啊…… 她的目光过于直白,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捻起几缕碎发,谢溯雪语气随和,“看我做什么,难道你有事情瞒着我?” “没什么没什么。” 怕被看出马脚,卫阿宁连忙摆摆手。 她卷好地图,道:“玩一会儿就要出去了哦,我要去钟离府找钟离哥哥。” 手上动作一顿,谢溯雪沉下眼睑。 随手拿起那根发带,将花结绑紧,簪上两支花梳。 “好。” 忙着收拾桌上笔墨,卫阿宁没留意到少年不同寻常的语气,“你要跟着我去吗?” 静默须臾,谢溯雪垂下眼:“不去。” 让小厮把图送过去不就好了吗? 为何还要自己亲自跑一趟? 她记得谢溯雪也不是很喜欢出门来着。 过往都是她拉着他跑。 思及此,卫阿宁点点头:“好吧,那你在家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嗯。” 谢溯雪轻轻颔首,看着她脑后轻飘飘的发带,连带着上面他方才亲手簪上的花梳,一起消失在门口。 心思放空,他指腹不自觉抚上眼睛。 看不到了。 所有的色彩重归黑白灰三色。 谢溯雪抬头,环顾四周。 没了卫阿宁在身侧,这偌大的府邸都恢复成孤寂的灰白色调。 明明以前都习惯了啊。 午后微风拂过流云,浓翠枝叶簌簌作响。 四周一时寂静。 谢溯雪无事可做,垂眸望向手边凉透了的茶盏。 青瓷茶盏里,莲心吸饱了水,舒展身姿。 余下那两样,他看不出来是什么。 但尝起来,很苦。 后知后觉的苦涩涌上喉间,谢溯雪长睫半搭,在脸颊落下斑驳阴翳。 真奇怪。 过往这些味道,于他而言。 不过是身外之物,应当不值得在意。 谢溯雪正径自出神间,出门调查线索的薛青怜与裴不屿回来了。 “嗯?溯雪,怎么只有你在。” 薛青怜扭头,望了一圈后院:“宁宁呢?” 过往回来时,迎接她的都是卫阿宁叽叽喳喳的嗓音。 今日这般安静,回来时甫一还有些不习惯。 谢溯雪起身,轻声道:“她去给钟离家送疏通地图了。” “是有点不习惯哈。” 裴不屿径自端起茶壶倒水喝,打趣道:“安静得我都怀疑她同钟离昭跑路了。” 侧腰忽然被手肘撞了一下,惊得他险些拿不稳茶盏。 扭头,却看到薛青怜一副白眼翻上天的表情。 好似在说他嘴巴没个把门。 “嘴巴不要就捐了。” 裴不屿尴尬一笑,眼角余光瞥向安静立于一旁的少年。 谢溯雪神色依旧漫不经心的,唇角挂着如常弧度。 他主动开口,打破有些奇怪的氛围:“阁楼的那具尸骸,查得出吗?” 还记得,卫阿宁从地下城回来,很是关心这件事情来着。 提及正事,薛青怜来了精神:“是钟离家一个守护阵石的修士,钟离昭听说这件事后也觉得很奇怪,他说前段时间这个修士不告而辞,没了踪迹……” “啊,原来是这样的吗……” 谢溯雪边听边时不时追问几句。 他面上表情认真,但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她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同那天一样,跟钟离昭聊天,聊得很开心? 不知想到什么,谢溯雪出言打断与他们二人的谈话。 “我突然想起一些事。” “很重要,需要我出去一趟,我就先走了。” * “十分抱歉,卫姑娘。” 须发全白的管家弓腰在前引路:“家主尚在处理一些公务,可以劳您移步至后院稍等一下吗?” “没关系没关系。” 卫阿宁眉眼弯弯,朝他笑笑:“我知道钟离哥哥很忙,等等也无妨,管家爷爷你若有事忙的话就先下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钟离府满园春色,万物葱郁。 亭台楼阁精致柔美,景致如画。 是令人观之,心旷神怡的温柔风光。 行至后院,早有侍女备好糕点茶水,卫阿宁安静落座。 眸光在园中四处流转,她侧过视线。 烟水四沉,光影皑皑。 枝头嫩芽迸发,紫藤如瀑,自水榭边缘的长廊垂落。 卫阿宁收回视线。 虽不是花期,但钟离府中的紫藤却开得格外灿烂。 “阿宁阿宁,这个好吃。” 纸人一手一块糕点,往嘴里塞:“你快尝尝。” “你别吃了。” 指腹轻戳它脑门,卫阿宁笑道:“我们今日是来干正事的。” 日光渐暗,夕光徐徐映照满园紫藤。 来至后院时,钟离昭便是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少女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 她只穿着身素雅长裙,袖口宽大,如花芽盛开散下,露出一截腴白小臂。 面上未施粉黛,眉眼灵动澄澈。 长发挽成花结,余下未挽的发则是斜斜垂在胸侧,温柔又干净。 钟离昭心念一动。 陡然生出股欲将她藏起来的想法。 他垂下眼帘,盖住眸底那丝微妙的触动。 “钟离哥哥!” 水榭中的卫阿宁眼尖,率先发现了他。 放下手中茶水,她起身朝钟离昭那处走去。 待走近瞧清他眼下青乌时,卫阿宁难掩惊讶:“族中事务这般忙吗?” 印象里,她从未见过钟离昭这般疲惫的时候。 永远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卫阿宁又道:“要不要我帮你整理一下卷宗之类的?” 想了想,她弯起眼:“虽然我不会处理族务,但我可以帮你分门别类,整理好呀。” “无妨。” 钟离昭轻笑出声:“不算很忙,宁宁不用担心我。” 他表情温柔,眸似漆墨,余晖映照其中,添了点异样的神采。 “今日来找我,是为先前说的疏通图吗?” “嗯嗯!” 卫阿宁小鸡啄米点头,从怀中掏出地图递给她:“这个是我已经标好的通道。” 相信薛青怜应该把龙脉一事同钟离昭说了。 那她也就不多费口舌。 “我实力不够你们,但是能帮上一点点忙也很开心。” 卫阿宁偷偷拿眼看他。 她标注出来的地方很清晰,钟离昭应该能看得懂吧? 手中地图尚有余温,携带一丝淡淡的甜香。 径自站在原地,钟离昭垂眸,不知想些什么。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想起自己吗? 真是,好不公平。 第59章 较之谢溯雪,钟离昭则是完全要比她高出许多。 此刻安静立于她身前,影子乌沉沉落下来,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似泥泞深潭,一不留神,就会被拖拽入其中。 压下心头那股奇怪的感觉,卫阿宁将他按到椅子坐着:“处理一天事务,累了吧。” 应当是错觉吧。 钟离昭脾气一向温润柔和,怎么会给人压迫感呢。 边想着,卫阿宁手上边自觉开始端茶倒水:“钟离哥哥,你是用过饭才回来的吗?” 紫藤轻晃,灯影幢幢。 接过茶盏,钟离昭看她一眼,柔声问:“我是不是让你等久了?” 管家在灵佩中说,卫阿宁是午后来的。 即便心中想立即回去见她,但碍于俗务在身,没有办法。 而他归家之时,已然是傍晚了。 卫阿宁顺势坐在一侧,道:“没有的事啦。” 钟离昭有多忙,她是见识过的。 书桌上那些积攒如小山似的公文,她也见过。 “真的不用我去帮你吗?” 卫阿宁双手托腮,同他对上视线:“我都怕你累垮身子,你看你眼睛,都有黑眼圈了,是不是睡不好啊?” 她眨巴眨巴眼。 思考起储物镯中是否有能安神护眠的东西。 钟离昭微怔,轻声笑了下,嘴角勾出清浅的弧度:“让宁宁担忧,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笑音清润纯粹,好似三月柔柔春风拂面,听得人仿佛也心生欢喜。 “怎么能这么说呢。” 卫阿宁眉眼弯如钩月,“我们好歹是一同长大的朋友啊。” 饮下盏中微苦清茶,钟离昭闻言,一时心绪不明。 天色渐晚,院中一灯如豆,溢出些许薄光。 那摇摇晃晃的灯,好似内心明明灭灭的渐生暗潮。 斟酌几息,钟离昭嗓音温和:“说起来,宁宁你同那位谢道友,是如何结识的?” 顿了顿,又低声道:“我许久未离开过滁州城,也不知现在外头光景如何了。” 他声音低低的,似是有些自嘲的意味。 听得卫阿宁心中一软,忙坐近了些,“这个说来也不是很复杂啦……” 遂耐着性子,一五一十交代了自个在外头的经历。 顺带介绍了些先前在合欢宗与蜀地唐门经历的事情。 钟离昭一眨不眨。 聚精会神听着卫阿宁的话。 她音调轻缓,咬字清晰,绵软如饴糖。 眼瞳盈盈,长睫簌簌眨动间,宛若如水云烟淌过,同这滁州城的星夜一样清澈明亮。 “……谢溯雪真的很厉害。” 卫阿宁柔柔一笑,灿然似星:“好几次我遇到危险,都是他施以援手,救我出来的。” 静默片刻,她拿眼偷偷看钟离昭:“当然啦,钟离哥哥也很厉害。” 若不是钟离昭一直在滁州城中行保护之责,哪会有如今的安稳平和局面呢。 “……我都告诉你了。” 卫阿宁歪头观察钟离昭的神色。 安静看他许久,见其神色如常,倒也放下心来。 她小小声道:“你可不能告诉我爹哦。” “宁宁在外头的经历,确实精彩。” 钟离昭抬眼,宛若春水暖阳的眸底洇出粼粼波光。 闻言,他一时失笑:“怎么,不相信哥哥了?” 卫阿宁盯着人瞧了会儿。 从前可是没少被钟离昭打小报告给卫澜。 想起从前的经历,她习惯性伸出小尾指,朗声道:“那来拉钩。” 空气中若有似无,浮动一阵清润甜香。 指尖一颤,钟离昭垂眼,轻压过她的手后又放开。 这个动作只短短一瞬,不过是片刻触及。 那点温软却似蜻蜓点水,逐渐向外游移。 钟离昭轻声叹息,有些自嘲:“宁宁长大了,都已经信不过哥哥了。” 青年一身素色襕衫,在残余的晖光映照下,过分温柔的面容隐有几分疲色。 褪去往日的游刃有余,像易碎的琉璃,让人无法招架。 看得卫阿宁都觉得自己方才的举措是在无理取闹。 “不是不是。” 卫阿宁怔然一瞬,内心愧疚感大爆发。 旋即伸手拢住他双手,目露焦急:“我不是这个意思,钟离哥哥,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他们往常也是这么打趣开玩笑的。 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 “……抱歉,可能是公务冗杂,一时迷糊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钟离昭朝她柔柔一笑:“要去用膳吗?我回来时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饭食。” 卫阿宁本想拒绝,但想着钟离昭那略显落寞的表情。 一时心软,也就答应了。 不过桌上饭食确实好,意外合她口味。 一恍神,时辰便不自觉过了大半。 正欲拜别之际,卫阿宁却忽然发现外面下起了暴雨。 风云突变,夜雨倾颓。 院中响起雨点敲打黛瓦的声响,噼里啪啦的,偶有几道雷光撕开天幕。 “雨好大啊。”卫阿宁喃喃几句。 好久没见过滁州城下这么大的雨了。 这暴雨来得突然,钟离昭抬眸望了下阴沉天色:“宁宁,你想现在回去,还是留宿一晚等明天雨停了再回卫府?” “若是实在挂念卫伯父,想现在就回去的话,我驱车护送你。” 小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在钟离府留夜的时刻。 这般想着,卫阿宁只迟疑了几息,便也不多推辞:“我在这儿住一晚吧,不麻烦你送我回去了,下雨天,路上不好走。” “而且钟离哥哥,你明天也照常要出去处理公务来着。” 用灵佩给卫澜同薛青怜发了几条讯息后,卫阿宁看了眼晦朔雨幕。 扭头看向钟离昭,轻快道:“那今晚就叨扰啦。” 她脸皮没那么厚,也不好意思让钟离昭暴雨天冒雨,亲自护送她回去。 没必要这么麻烦。 “我就在你不远处的地方。” 钟离昭笑笑,掌心轻抚几下她的发旋:“有事的话,可随时过来寻我,若是无聊了想找人闲聊,也可以。” “噢,说到这个——” 卫阿宁点了点他手上的地图,俏皮眨眼:“钟离哥哥要是有地方看不明白的话,也记得来问我。” “只不过我要明天才恭候你的大驾。” 她眼眸弯弯,塞给钟离昭一个安眠香包:“因为你今天已经很累了,需要早点休息,知道了吗?” 雨幕虽黯,却唯余少女眼瞳晶亮,像嵌了天上消失的星子。 “嗯。”钟离昭垂眸,端详她面色,颔首应下:“我会的。” 她越是这般,他便越难以放手。 那个谢溯雪,凭什么。 到底是凭什么? 目送那道倩影消失在房门背后,钟离昭眼眸微眯,捏紧手中香包,眸中暗色涌动。 为什么? 他们好似什么都没变,但又好似什么都变了。 一样关心的话,她对那个谢溯雪说的,同对他说的,全然不一样。 暴雨如注,雨水冲刷闷热空气,留下丝丝缕缕的凉意。 透过雨幕,只能勉强瞧清檐下一点模糊的灯光。 卫阿宁躺在床上,整个人陷入柔软被褥,百无聊赖。 她翻了个身,指尖轻戳纸人的小脸,出声问:“这几日我们基本把滁州城都检查了一遍。” “还是没找到线索啊。” 感觉滁州城的地都给她犁了一遍,但纸人的检测却毫无反应。 别是检测系统坏了吧? 真是太奇怪了。 “不应该啊。” 纸人迷茫挠头,“我的检测,肯定不会出错的。” 它可是从不出错的系统。 可以说,平生除了意外丢失基石一事以外,可谓是靠谱率百分百的存在。 “那你要怎么说。” 伸手,卫阿宁端详用透明绷带缠住的指尖。 细微的血珠逐渐从边缘洇出,向四周扩展。 她收回手,解开原有的带血绷带,重新缠上新的:“我们一无所获的事情呢?” “也许是运气不好。” 纸人讨好般贴贴她的脸颊,谄媚道:“我们好像就剩北郊那处地方没仔细看了吧,明天去瞧瞧?” 北郊吗? 将脸上沾着的发丝拨至耳后,卫阿宁想了想。 那天对走出地下滁州城之后的经历没什么印象,皆因是她还未出去,就晕倒了。 最后还是谢溯雪抱她出来的。 卫澜知晓这件事后,就把她禁足在卫府,不许出去。 无论是她撒泼打滚,卖萌撒娇,卫澜就是很硬气地拒绝了她的出门请求。 直到今日养好身体才勉强答应她出门来着。 卫阿宁趴在床榻上,下巴搁在双臂处。 腰间的三环玉佩硌得难受,她伸手掏出。 即便是在外奔波许久,但这块谢溯雪赠她的玉佩莹润如初。 在光线昏暗的环境,仍旧温润,好似在发着光一般,纹路清晰可辨。 纸人吸取其中的基石残片后,这三环玉佩,也就变成普通的玉了。 指腹摩挲玉佩表层,卫阿宁随口一问:“小纸,你觉得,魔族能同人族相爱?” 按理说,人族应当算是魔族的食物吧。 而且人族修士平生也以屠尽世间一切魔为要义。 可那天闻到的魔息不会骗她,加之,谢溯雪没否认,算是间接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卫阿宁神情有些怔然。 那么,问题来了。 究竟是谢家主,亦或他母亲是魔? 她自是相信谢溯雪不会加害人族。 但怎么想,都觉得很神奇。 他究竟是如何躲过周遭所有检测魔气的阵法同法器,成长至现在的? 谢家知道这件事吗? 卫阿宁抿唇不语。 “我翻翻记录。” 等候片刻,卫阿宁耳边传来纸人的声响。 “也不是没有这个记录,只是……” 纸人顿了顿,才继续道:“结果很惨烈,丈夫魔性压抑不住,妻子被丈夫吃掉了。” 卫阿宁一个激灵,浑身寒毛竖起。 她搓了搓手臂皮肤,“那是挺惨烈的……” 这是什么恐怖血.腥爱情故事。 雨雾自花窗外涌进,窗棂被风雨打得啪啪作响。 翻身下床,卫阿宁去把支着窗户的木棍取下。 暴雨晦暗,雨云张牙舞爪吞没天际。 窗外又传来几声闷雷,雷光撕破天幕。 眸光不经意间瞥过,于对面屋顶处窥见一道熟悉身影。 卫阿宁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不然她怎么会看见…… 谢溯雪一个人站在屋顶上,淋着雨呢? 第60章 “这位小哥,您想买些什么呢?” 看着逐渐靠近铺面的少年,老翁立即挂上招牌笑容,殷勤介绍。 干净白布面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吃食,琳琅满目,种类丰富。 食物香气充斥鼻尖,谢溯雪扫了眼,神情淡淡,心思却有些放空。 他对这些个吃食不太感兴趣。 只是一时冲动,从卫府出来后没有想去的地方,只能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 等反应过来时,脚步却已经下意识行至此处。 谢溯雪端详几眼周遭景致。 滁州城中,人潮处处,吆喝叫卖声起伏不绝。 得益于魔族强悍的记忆力,谢溯雪倒是想起这是哪了。 是先前同卫阿宁出来时,她拉着他,倾力推荐说一定要尝尝这位老板自制的茶饮。 思及此,谢溯雪拿出一点碎银,礼貌道:“你好,麻烦请给我拿一杯……” 她喝的那个东西。 叫什么名字来着? 见谢溯雪迟迟没有说话,对面的老翁却是越看他越眼熟。 他迟疑道:“你是阿宁小姐的朋友?” 意外于一个普通商贩也认识卫阿宁,谢溯雪抬眸看他:“你也认识她吗?” “哈哈,那自*然。” 老翁哈哈大笑,很是自来熟拉着他唠嗑:“阿宁小姐很喜欢来我们这儿买吃食,是我们的熟客了。” “先前钟离家想提高赋税,还是阿宁小姐去同钟离大人说情,钟离大人才没通过这项条令的。” “阿宁小姐人长得乖,脾气又好,我们都喜欢她。” 老翁乐呵呵的,手上忙活不停:“你是想尝一下她上次喝的那个咸奶茶是吗?等会儿啊,老朽这就给你拿。” 接过那杯新鲜出炉、冒着白雾的冰凉茶盏,谢溯雪垂眼,试探性喝了一口。 又咸又甜。 盐巴同白糖混合在一起的茶水,尝不出是个什么味道。 但卫阿宁那天却喜欢得紧,一口气连喝了三杯。 心不在焉喝完,谢溯雪继续往前走。 喧喧闹闹的人群中,他忽被一片银光吸引住视线。 大丛大丛的垂丝海棠从树枝间坠下,在水面上绵延出一片如云倒影。 是那条养着水母的小河,换了新的装饰。 谢溯雪回神。 眸光落在那间都卖饵料的小店中。 他们那晚,好像一只小水母都没喂到,便被薛青怜同裴不屿打断了。 …… 从店铺走出,谢溯雪垂眸望着怀中的琉璃圆樽。 小小的水母身姿轻盈,在一小池清水中上下舞动,朦胧似云。 是老板本想在那晚送给卫阿宁,感谢她帮忙替他揽客出谋划策的小小谢礼。 摩挲着琉璃捎带凉意的外壁,谢溯雪垂下眼睫。 这滁州城的百姓们,似乎都很喜欢她。 从前也有人摸着他的头说喜欢他。 “谢溯雪,你这么厉害,我们都喜欢你,你一定可以做好的,是吧?” “溯雪,你去把它杀掉,我们就更喜欢你了。” “你要是再厉害些,他们就会更喜欢你了,溯雪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但此刻,谢溯雪却隐隐约约觉得。 这种喜欢,好像同滁州城百姓对卫阿宁的那种喜欢不一样。 他们对她的喜欢,好像只是单纯喜欢她这个人。 而谢家人对他说的喜欢,永远都要达到目标后。 盛夏时节总是忽晴忽雨,方才还灿然的夕光,霎时被雨云吞没。 眼下,竟是逐渐下起了雨。 瞧见独属钟离家的府邸,谢溯雪护好怀中水母,凌空跃起。 绘有梅花暗纹的衣角在雨中翻飞,谢溯雪踩着黛瓦,身形利落,掠过府内一处处檐角。 圆樽内的水面四平八稳,少年的手掌稳稳盖在樽面,阻挡雨水入侵。 水母依旧在水中翩然起舞,舒展窈窕身姿。 待到钟离府中,谢溯雪凝视厢房前互相告别道安的两道人影,一时不语。 卫阿宁同钟离昭在一起时,娇俏明媚的少女眼若弯月,举止文雅的青年温和包容。 像极了说书人口中所言的才子佳人,意气风发。 无比合衬。 他们二人自小认识,又是青梅竹马。 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城主之女,一个是家世显赫的年轻家主。 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极为般配的。 而非是如他这般的半魔。 只空有个谢家少家主之名,其实受制于人,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 一举一动,皆是由不得自己。 不过是一把极其好用、舍不得丢弃的利刃。 谢溯雪慢慢停下脚步。 心脏似被细线缠绕、捆绑、拉扯,难以喘息的凝滞感从身体深处传来。 像是切断身体所有的感官,连雨水浇遍全身,都浑然不觉冰凉刺骨。 谢溯雪眉头紧蹙。 魔族很强大,但心脏却很脆弱。 所以,他这是要死了吗? 垂眸,谢溯雪望向圆樽中的小水母。 他弓下腰,脸颊贴在冰凉的圆樽外壁上,用身躯遮挡风雨,护好怀中水母。 低声呢喃:“小水母,她离开前,说会给我带好吃的。” 可是现在,她好像不会给他带了。 冰凉雨水顺着眼角眉梢往下淌,谢溯雪意识一时恍惚,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着些什么。 未尝从书册上学到什么真正的君子之礼。 但人族的嗔痴贪怨,却是如春草般,一寸寸新生、滋长、蔓延。 飞蛾逐火,蜉蝣羡日。 可他仍想触碰她的温度。 妄想她的目光,在今生永恒注视着自己。 只是回首之时,好似仍是妄想。 雷光劈开暗沉天幕,将地上万物照亮。 陡然瞧见熟悉的身影,卫阿宁有一瞬的怔然,不甚确定地唤了声:“小谢师兄?” 只是下一刻眨眼,那白色身影又复而消失不见。 就好像从来都没出现过般。 谢溯雪怎么会在钟离府? 径自思虑之时,卫阿宁摁亮灵佩。 上面发给谢溯雪的讯息仍旧显示着未读的状态。 难道是她看错了? “阿宁,你在窗边傻站着干嘛?” 纸人打了个哈欠,嘟囔几句:“别淋到雨着凉染上风寒了,快些过来睡觉吧。” “可是,我——” 看到谢溯雪了。 想了想,卫阿宁又同纸人道:“小纸,你困了的话,就先睡吧,我有些事情要出去一下。” 话毕,她便披上外衫,穿好鞋后打开房门。 风雨格外猛烈,如瀑般的暴雨从檐上流落,砸入地面。 甚至连院中的花草都被压弯了腰。 “嗯?” 雨丝打湿鬓边乌发,卫阿宁推开门,余光注意到门前的一个阴影。 是个琉璃圆樽,里头装着小小的花盖水母。 卫阿宁将其捧起,拢入怀抱。 圆樽外壁似还留有余温,触感温凉。 是谁把小水母放她这里了? 默不作声环顾四周,卫阿宁眸光触及回廊转角一小片白色衣料时。 她心念一动,连忙喊道:“小谢师兄!” 只不过,那衣料的主人闻声却是立马消失了。 卫阿宁立马抱紧水母,跑过去。 “你跑什么呀。” 待看清他的模样后,卫阿宁不禁被吓了一跳。 谢溯雪沉默蜷缩在角落里。 他浑身湿透,身上衣袍湿漉漉的,好似从水中刚捞出来般,皱巴巴贴在身上。 脸颊隐于忽明忽暗的光线中,雨水顺着他下颚线滴落。 衣角落下的水珠将地面石砖染上一大片湿痕。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卫阿宁略略蹙眉,忙将他拉入屋内。 给他倒了杯热茶后便去柜中翻找干燥巾帕。 那滴答的水声在这厢房内显得有些突兀。 抬眸看向被水笼罩的谢溯雪,卫阿宁总感觉不太对劲。 他虽然往常亦是安静的模样,可眼下,眼神却像是丢了魂般的放空。 见他不接白巾,卫阿宁只能自己上手,将他脸上水珠擦干,出声解释:“今天下雨了,我暂时不回去,在钟离府留宿一晚,在灵佩给你发的消息,你没收到吗?” 灵佩? 谢溯雪后知后觉回神,掌心抚上腰间。 那里空空荡荡的,未有灵佩的踪迹。 出来得太突然,灵佩亦是忘带了。 他垂下眼睫,低声道:“我忘记带了。” 卫阿宁神情一愣。? 能有谢溯雪忘记的事情? 放在从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他连她试图浑水摸鱼、逃避教学的次数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太反常了。 一时找不到原因,卫阿宁手上擦拭头发的动作缓下。 难道是因为她出门前答应今晚回去给他带好吃的,结果却没回去。 违约的事情而不开心? 卫阿宁斟酌着语句,出声:“小谢师兄,我——” 她话未说完,谢溯雪便出言打断:“我知道,但我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这个。”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原因? 看着他唇边一如往常的弧度,卫阿宁心中的古怪没有消减,反而愈发强烈。 不对劲,真的非常不对劲。 以前就算是一问一答,谢溯雪表情亦是有起伏的,而不像现在这样,有股令人难以触及的隔阂感。 卫阿宁有些受不了。 她放下白巾,双手按在他的肩头。 眼睛一眨不眨,十分郑重地盯着那张脸,试图从谢溯雪脸上找出一丝异常的踪迹。 “你到底怎么了?” 一灯如豆,烛光似纱,映得她面上都似罩了层柔和光晕。 意识逐渐变得恍惚,谢溯雪同她对上视线,勉强控制自己的神识:“我只是想来看你一眼。” “仅此而已,别无其他目的。” 他语气正常,音调亦是清晰的,不像喝醉酒的模样。 这是什么话? 卫阿宁看他的眼神有些错愕。 她明天雨停了就会回去,不过是一个晚上不见罢了。 况且平日在卫府时,大家晚上歇息也不会见到啊。 谢溯雪到底想做什么? 沉默几息,卫阿宁实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 也不懂是什么情况,只得顺着他的意思道:“我明天就会回去的,你别担心。” 按在肩头的手,透过衣料,缓缓洇开一阵温热。 努力控制那股晕眩感,谢溯雪歪了歪脑袋,仰面看她,“是吗?” 60-70 第61章 谢溯雪:“是吗?” “当然。”卫阿宁信誓旦旦:“我不会骗你,明天一定回去。” 她就差举双手发誓了。 这人脑子里究竟在想着些什么啊。 又不是同钟离昭跑路了,怎么可能会在钟离府长住不回。 再说了,她也只是把钟离昭当哥哥而已。 闻言,谢溯雪朝她笑笑:“哦,那很好……” 还未等卫阿宁反应,面前的谢溯雪忽然闭眼往前,一头栽入她怀中。 卫阿宁怔了一瞬,连忙将他搂住,“小谢师兄?” 她下意识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掌下肌肤柔软细腻,但此刻却烫得卫阿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老天。 怎么会烫成这样! 明明脸色看上去是正常的,可体温烫得好似块在火炉中炙烧的石头。 她从未见过谢溯雪晕倒的模样。 卫阿宁心下焦急忧心,赶忙搀扶着昏迷的谢溯雪往床榻挪去。 让纸人将他身上的湿衣换下。 她则是匆匆湿了软帕,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不是说魔不会生病的吗?” 又重新换下带着热气的湿帕,卫阿宁从冰水中捞起新的一张。 她坐在床边,伸手去探他颈侧温度:“怎么他烫得都能煎鸡蛋了。” “他并非纯血魔族。” 在资料库搜寻片刻,纸人随即摇摇头:“自然会生病的。” 卫阿宁垂下眼帘:“这样吗……” 高热昏睡中的谢溯雪安静乖巧,离得近了,还能看清他微颤的睫毛。 烛光摇曳,朦胧光晕落在他苍白唇瓣上,透着一股脆弱的病气。 也不知道睡中做了什么梦,他眉梢紧蹙着。 注视他许久,卫阿宁没再出声,默默抚平他眉间弧度,而后伸出右手去探颈侧温度。 掌下温度不如先前那般烫得惊人。 太好了…… 卫阿宁长呼了一口气,浑身松懈。 许是梦中不安稳,谢溯雪皱紧眉头。 半梦半醒间,他双手探出软被,抓住了她的手,拢在胸前。 身形一时不稳,卫阿宁被他拉倒在床。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滚烫温度拂面而至,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道握住了她的后腰,双手力道大似要将她禁锢其中。 她整个人都像只玩偶般,被谢溯雪抱入怀中。 两人如绸缎般的乌黑发丝纠缠在一块儿,如同雪白画卷上铺开的墨团,格外显眼。 谢溯雪虽是昏睡的状态,但圈住她的力气可不小,卫阿宁想把自己的手抽出,只是折腾半天,也没能成功。 多番尝试无果,卫阿宁眨眨眼,小声试探:“小谢师兄?你还清醒吗?” “不,不要走,不要……” 昏睡中的少年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气音。 “求,求你……” 湿热鼻息扫在颈侧,卫阿宁静静躺在谢溯雪怀中,凝视他许久。 最后把手臂从怀中轻轻抽出,她伸手环住他脑袋,脸颊贴在他额头上。 她动作很轻,谢溯雪并未察觉。 卫阿宁暗自叹了一口气,附耳轻声道:“我不会走的。” 恍然间,周遭似乎只剩下雨打窗棂的噼啪声,以及近在咫尺,彼此间交错的呼吸。 贴在他怀中,热气捎带浓郁梅香透过衣衫,萦绕周身。 看不清他的神情,卫阿宁只得望着纱幔,脑袋放空。 谢溯雪今日…… 究竟是怎么了? 突然冒雨来钟离府,还给她带来小水母。 明明那晚他们同老板约定,等过几日得空,她再带上谢溯雪一起去取的。 如果只单纯想见她,大可不必这般。 想起他方才那句“我只是想来看你一眼”,卫阿宁有些失神。 她略微眨了眨眼。 风雨簌簌,心跳逐渐与之同频。 胸腔中的心脏跳动如常,可好似,又比寻常多些不一样的东西。 只不过却是朦朦胧胧,似雾似纱。 层层叠叠,叫人捉摸不清。 半晌,她略略垂眼,望向那散落在谢溯雪脸颊边上的绯色耳坠。 潮气浸湿流苏穗子,铺散开一片,恍惚间,如有红纱浮动。 少年掌在她腰肢上的手,丝毫不见卸力。 借着微弱烛光,卫阿宁微微退开些,望清他的脸。 心头思绪纷乱,她低声呢喃:“你不是说话最直接的吗……” “怎么现在,却让我一个人在这瞎猜呀。” 只是往日有问必答的人此刻一动不动,静静躺在她怀中。 卫阿宁默默看了一会儿,倦意上头,也就慢慢合上双眼。 * 目之所及,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卫阿宁站在原地,沉默片刻。 鬼知道下一秒睁开眼,怎么就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难不成是做梦了? 她用力掐了一把脸蛋。 一点都不痛。 还真是做梦。 这里太暗,卫阿宁只得从掏出随身携带的蜡烛点亮,环顾四周。 是个幽暗无光的洞穴。 两侧是长满潮湿青苔的土壁,洞穴高度勉强够她行走。 冰凉水滴自顶部落下,砸至脚边碎石,“滴答滴答”的水声经久不息,回荡在洞内。 这是哪里? 卫阿宁试图在掌心凝聚一缕灵力。 只是刚聚起一缕,便如线香点燃时升腾的青烟,悠悠熄灭。 看来是梦境不允许她使用灵力。 只是眼下,似乎也没别的路可走。 卫阿宁只好硬着头皮,手托举蜡烛往前走。 越往洞穴深处走,周遭的温度便愈发低,空气逐渐变得阴冷。 自洞穴深处吹来的风,冷得卫阿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摩挲着小臂,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距离。 一点光亮逐渐出现在眼前,卫阿宁忍不住加快脚下速度向前。 光亮愈发扩大,她从黑暗中钻出。 迎面而来的,是数百个类似蜂巢般的洞口。 数量之多,密密麻麻的,遍布在石壁上,格外震撼,看得人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而她方才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洞口走出罢了。 卫阿宁定睛一看,在中央发现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少年身形迅疾,在层层叠叠的黑影中来回穿梭。 银色长发遮住了他小半张脸,自断肢残臂的血肉中缓步踏过。 看清他的模样,卫阿宁心中惊喜:“小谢师……!” 只是还未等她说完,那素白身影忽然一动。 “又生出新的了?” 折断身侧几只魔的头颅,小谢溯雪偏头,如水银发从肩上垂落。 他上下打量着她:“既然你自己送上门,那就别怪我了。” 只是片刻后,小谢溯雪又蹙眉看她道:“人?” 卫阿宁愣住,双眼睁圆,呆怔在原地。 “你是如何进来的?” 随手拧断一只接近她的黑影头颅,小谢溯雪神情疑惑:“奇怪,人应该进不来的。” “能麻烦你回答一下,你是怎么进来的吗?” 心脏在狂跳,卫阿宁咽了咽口水,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我不知道,我一睁眼,便出现在这了。” “这样啊。” 安静沉思片刻,小谢溯雪半垂着眼帘:“那我带你出去吧,以后不要误入此处了,这里对普通人来说,很危险。”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尤其是像你这么弱的人族。” 卫阿宁:…… 挺好,在梦中也不忘提醒她弱。 这太谢溯雪了。 紧紧跟在他身后,卫阿宁竭力控制自己眼睛不到处乱瞟,眸光落在他侧脸:“为,为什么?” “这里是魔窟。” 小谢溯雪行在前头。 其间有几只还未死绝的魔物起身,皆是被他轻松折断脖颈。 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看着地上逐渐化为齑粉的尸体,卫阿宁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慨。 这个小谢溯雪看着好像才十岁出头的模样,可手法却已然十分具有长大后谢溯雪的作风。 她疑惑道:“魔窟?” “给我训练用的。” 小谢溯雪面色不改,领着人沿甬道走出,“平时我都会在此修炼如何屠魔。” 闻言,卫阿宁狠狠皱眉。 谢家是不是有病,把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扔魔窟里头训练? 这就是他们的修炼之道?把人往死里训? 外头日光正好,正是草长莺飞的二月天。 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响个不停。 谢溯雪偏头看她:“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族。” “他们竟然看不到你。” 卫阿宁淡定笑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骄傲叉腰:“或许因为我是仙女吧,仙女都有特定的隐身术。” 闻言,谢溯雪沉默须臾。 那他是不是该夸她一句很厉害? 只是这里并非好说话的地方,那厢的管家还等着。 树木林荫下,停着几架豪华马车,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站在马车前。 他瞧见谢溯雪时微微弯腰拱手,恭敬道:“少家主,您出来了。” 不再过多闲聊,谢溯雪迈步走去。 他朝管家点点头,礼貌回应:“有劳谢伯在此等候,辛苦了。” “不辛苦,只要少家主修炼的效果见效,老奴愿意等上一辈子。” 管家掀开车帘,作欢迎状:“您受累了,先上马车歇息一下,稍后我驭车送您回去。” 男人面上笑容得体,话中不失恭敬与关切,可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连他身边的侍从,态度亦是如此。 在卫阿宁看来,他这一副小人做派,也没对谢溯雪有多少恭敬之情。 他看向谢溯雪的眼神,更像是看一把趁手的刀,一个工具。 因为是工具,所以无需在意。 马车内宽敞明亮,纱帘子偶尔随风飘起。 “看你的表情,好像是替我忧心。” 谢溯雪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挺直腰背,俨然一副小大人的姿态。 “是在想我为何年纪这般小,就要参加如此血腥的训练?” 卫阿宁垂下眼睫:“我……” 不甚在意饮下一口冰冷茶水,谢溯雪缓声道:“工具就要有工具的样子,不要有别的想法。” 忽地,卫阿宁感觉心中滞涩,升起一股难言之感。 谢溯雪,于他们谢家人眼里。 究竟算什么? 第62章 飞雪如絮,无声落下。 昨夜北海落了场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素雪压塌院中枝叶,卫阿宁坐在栏杆上,望向站在院中的小少年。 他身姿笔挺,宛若松柏。 出招干脆利落,看得人赏心悦目。 周遭寂静,再无第三者。 唯余他手中长刀划过时,激出的铮然嗡鸣。 双腿一荡一荡的,卫阿宁百无聊赖,遂仰头望向天际。 乌沉天幕渐渐落下纷扬大雪。 北海的谢家本部并不似魔窟所在的地方那般春暖花开,到处蔓延着冰雪。 难怪上次谢溯雪教她练剑时,会说没什么好看的。 她看雪的这几天,只有头几天是新奇的,现在都腻了。 全是白白的一片,好似世间唯余黑白灰这三种色调。 并且这里好像不是她的梦境。 也许是谢溯雪的。 因为除却谢溯雪,别人一概瞧不见她。 而她也无法触碰,以及感知任何东西,是个以灵体存在的状态。 眸光轻移,卫阿宁注意力还是回到谢溯雪身上。 这几日观察下来。 小谢溯雪就好似一只停歇不下来的陀螺,不停地被人抽打着旋转。 他的日常好像除了看书练刀、锻炼屠魔技巧,时不时去后院池塘中看会儿鲤鱼外,就没别的。 从魔窟回来后,那管家只是把他领到一处装潢极其华美的小院,嘱咐几句好好修炼云云,然后就走了。 丝毫没有看见他行走时,脚步一瘸一瘸的模样。 也不知谢家本家那边到底是个怎样的意思,没有人管他,连饭食都未曾有人来过问。 谢溯雪或许是仅在外伤方面的自愈能力极强,对于内伤,他还是吃了顿苦头。 修炼照常,可受伤的地方却没有得到及时处理以及医治,他脚踝扭曲成一个极其不符合常理的弧度。 看得卫阿宁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强制命令他躺在床上休息,不要再继续那些无谓的修炼。 偏生这小孩还跟没事人似的,反过来安慰她。 昨夜偷摸寻到正骨办法后,自己强行扭正错位的骨头,全程一声不吭。 她全然不知,还是今晨醒来发现谢溯雪没在床上休息,急匆匆跑出来寻他时才知道的。 才刚大病初愈,就开始规训自己。 “还在不开心呢?” 强势的灵力陡然破空而来,欲挑飞落在她鬓边的碎雪。 双腿挪了挪位置,卫阿宁别过脸,不想搭理他。 只是那片雪花悠悠穿过身体,融入地上雪堆。 小谢溯雪收刀回身,“为什么不开心?” 双手环胸,卫阿宁又把头挪个方向。 “别不开心好不好?” 嘴角噙着轻松笑意,谢溯雪笑吟吟道:“仙女姐姐?” 闻言,卫阿宁耳根发热,面颊飞速染上一层霞色。 那天她不过是胡扯一通,结果这小孩却把这话给听进去了。 这几天还时不时拿这称呼来打趣。 有冰凉雪花落在小孩睫毛上慢慢化开,卫阿宁僵着一张脸,冷声问他:“你不冷吗?” “愿意理我,那就是不生气了?” 小谢溯雪安抚般拍拍她的肩,宽慰道:“我不冷,不用担心。” 他双眸黑亮,眼尾勾出弯弯弧度,一派纯良无害的模样。 卫阿宁扁扁嘴,双手捏住他脸颊软肉,“小孩子家家的,装什么大人?” 都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手指穿过他脸肉,却扑得一场空。 更气了…… 恼羞成怒收回手,卫阿宁跳下栏杆。 天色越发昏沉,好似有一场暴风雪来临。 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卫阿宁转过身:“不许练了,跟我回去。” 从天亮睁眼就练刀,练到现在,就算是魔也受不了。 妆花履踩在雪上,发出仅她可听的沙沙响声。 手中只捞得一片空,卫阿宁脚下一顿。 不过也只有一息,她不发一言,闷头往回走。 谢溯雪眨眨眼,乖乖把手塞进她的掌心,顺着她的意思哄:“好的姐姐,你别生气。” 行至正堂,卫阿宁环顾四周。 虽然她感知不到温度,但屋内未生炭火。 不消说,定是冰冰冷冷的。 灵机一动,卫阿宁眼眸弯弯,蹲下.身看他:“你去找点炭火跟红薯来,好不好?” 小谢溯雪不明所以,但仍旧点点头。 不消多时,他便从库房中搬出所需之物。 没办法触碰实物,卫阿宁便指挥着他简单用干燥木材搭起一个小灶,往里头加入适量银丝炭,用余下的灰烬煨上几根红薯。 小小的篝火燃烧,驱赶严寒。 “我们要做什么?” 谢溯雪坐在小篝火堆旁。 按照她的指示,时不时用木棍挑.拨一下灰堆,给红薯翻身。 “冬天嘛,最适合吃烤红薯了。” 卫阿宁比了个夸张的手势,望着他道:“一口下去,浑身都是暖乎乎的。” 她非常热情介绍:“我跟你说,用这种方式烤出来的红薯,简直就是世间一绝。” 没有别的东西能比! 篝火噼啪作响,热浪滚滚,散开身上寒意。 小谢溯雪眼眸弯弯:“好期待啊。” 眸光移至火焰上时,他好奇问道:“这算是篝火会吗?” 托腮思考一会儿,卫阿宁笑眯眯道:“算吧。” 都沾了个火字,怎么就不算呢? 小谢溯雪蹙眉思索片刻。 书册上曾介绍过,古时的人大多以狩猎为生,每当捕到新鲜猎物时,会非常高兴地用火炙烤,而后围着火堆高歌或起舞,以示庆祝之意。 篝火会…… 应当是高兴的时候。 掏出随身携带的书籍,谢溯雪指着上头的段落问:“姐姐,那你会唱歌吗?” 诶? 卫阿宁神情怔愣,“我不太会……” 触及小少年期待的目光时,有些赧然。 她小小声回应:“好吧,那你想听什么?” 无非是舍命陪君子。 唱个歌而已,不碍事。 难听到他耳朵了也不能怪她。 “都可以。” 小谢溯雪笑笑,托腮看她,语含期待:“你唱什么,我就听什么。” 在温暖篝火旁,他听见了少女清凌凌的声线。 咬字念词不甚清晰,像是融入水中的蜜糖,又绵又软。 轻轻哼唱的曲调,悠扬清越,哀而不伤,荡涤心腔凝涩。 小谢溯雪专心聆听许久,轻声问:“很好听,这是什么歌?它有名字吗?” “是改编的古谣,不过我只会唱其中的一句。” 卫阿宁道:“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她黑亮圆瞳映照跳动火光,流淌熠熠流光。 小谢溯雪目光放空。 这句诗歌,他从前学过。 只可惜还未看完,便被夫子收走,撕毁了。 夫子不允许他看此等闲书。 原来这便是那闲书未完的最终句。 蜉蝣破土而出,舒展舞动它雪白羽翼,心中忧叹生命短暂,该去往何处寻找归宿。 还未等他想出什么,红漆门环轻晃,连带传来几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卫阿宁下意识抬眸。 门扉大开,从外缓缓走出四名侍从。 为首的,正是那日她见到的那名,不安好意的管家。 谢伯躬身作辑,面上是一贯的微笑:“少家主,您该回去了。” 只是下一刻,眸光移至篝火堆时,他面色微变,连嘴角的笑容都变得有些僵硬:“少家主,您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烤红薯。” 小谢溯雪慢慢道:“她说冬天最适合吃烤红薯,一口下去,浑身都是暖乎乎的。” 谢伯迈步向前。 阴影悄然接近,无声无息将他笼罩其中,小谢溯雪眨眨眼,表情有些怔然。 男人蹲下.身,双手搭在他肩上,叹息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贪图享乐,这并非是少家主您该做的。” 闻言,小谢溯雪歪了歪脑袋,黑眸大大亮亮的,透着几分迷茫。 思考片刻,他温顺应话:“对不起,谢伯伯,是我错了。” 谢伯循循善诱:“那你该如何做呢?” 略微迟疑几息,小谢溯雪五指微动,长刀出鞘,打乱篝火。 欣慰笑笑,谢伯又道:“很好,少家主心性坚韧,能断绝这世间一切引诱你堕落之物。”? 怎么就是引诱了! 你个老匹夫,老奴才,在给小孩子灌输什么坏想法呢! 卫阿宁咬紧后槽牙,张牙舞爪打了两套拳,心中很不是滋味。 只恨自己如今是灵体的状态,不然高低都要给他几个大耳瓜子,扇死他。 “少家主,还望您莫要怪罪老奴。” 谢伯托起他的手腕,右手掐诀,在他手臂上毫不留情施加几个口诀,“家主如今不在,老奴……只是代行对您的管教之责。” 口诀既出,小谢溯雪手臂顿时出现几道奇诡符文。 符文撕开血肉,鲜血滴滴答答淌出,在地上凝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即便是他愈合能力极好,但那血豁口好似有了自己的想法般,在手臂上蜿蜒爬旋。 谢伯目光慈爱:“少家主,你可知,你身上的担子,十分重要?” 小谢溯雪摇了摇头:“我,我明白的……” 他额头冒出冷汗,面上是剧痛难忍的神情:“……谢伯伯,我不会怪罪于你。” “少家主,你是个好孩子,我们都喜欢你。” 谢伯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轻抚几下他的发顶,“家主亦是喜欢得紧。” 动作像是在抚摸着条听话的小狗一般。 “来人。” 谢伯站起身,侧目向身后的侍从吩咐道:“送少家主回本部,面见家主。” “是,谨遵指令。” 侍从分别从四个方向迎上,以特定站位将谢溯雪拥簇其中,领着他慢慢往前走。 卫阿宁不解皱眉。 这架势,看起来不像引路侍奉,倒更像是监禁,在押送犯人。 那厢的谢溯雪逐渐走远,卫阿宁顾不得那么多,连忙追了出去。 “谢……” 正欲追出门时,却忽闻身后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 她回首,却见谢伯满脸阴沉。 彻底浇灭篝火后将其踢开,他一脚踩烂埋在灰烬中那些熟透了的红薯。 “去查,究竟是谁教少家主这些。” 第63章 谢伯说是要找,那肯定是找不到的。 卫阿宁飘到屋顶,坐在檐角处。 她现在越来越像鬼魂了,随意大小飘。 看着底下人忙忙碌碌在前厅以及后院掘地三尺找都没找到,而那个阴险管家一幅吃瘪的表情。 抱臂环胸,卫阿宁下巴轻扬,悠悠打了个响指:“唉好生气哦,可是谁让你们看不见我呢。” 略略略,气死你们。 马车纱帘被冷风吹起,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 卫阿宁一拍脑袋。 诶呀,差点把谢溯雪给忘了。 她飘进车厢里。 马车内部装潢华贵,四处都包有*软垫,小谢溯雪此刻埋在榻上软枕中。 他露出的小半张脸毫无血色,长睫轻颤,眉梢蹙得紧紧的,连小歇时都不得安稳。 鲜血顺着垂落在外的手臂滴落,马车底座的木板吸饱血液,颜色都成了深褐色。 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卫阿宁倚在软榻前,指腹摩挲过他略带潮意的眼角,“小谢师兄……” “姐姐——” 不知何时,小谢溯雪苏醒过来。 他从榻上起身,乖顺无辜的双眸安静瞧着她。 “抱歉……” 卫阿宁轻轻一怔,咬紧下唇:“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没有办法对谢溯雪的梦境做出任何影响。 只能像个旁观者一般,观看着他的遭遇。 小谢溯雪摇摇头:“没关系,你能在身边陪着我就很好了。” 说罢,便自顾自开始运转周天,调动体内灵气修复伤口。 “你……” 卫阿宁抬眸。 只是视线略过他身上的东西时,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遍布游动的漆黑符文。 其中尤以缠在他脖颈处的符文最为诡谲多变,时而是晶莹剔透的玉花,下一秒又幻化成一只只血红眼珠。 看起来,触目惊心。 卫阿宁吓得一激灵。 见她目光久久不动,小谢溯雪出声解释:“这是锁魔诀,作用是防止魔性暴走,专门用来锁住我体内魔性的。” 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模样,卫阿宁眉头紧锁。 这种东西看起来诡秘万分,根本不似正派术法。 那个管家。 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马车行进的速度很快,不过是半炷香时间,便到了谢家本部。 暮色渐沉,金乌被巍峨群山吞没。 整个谢家本部镶嵌在山云相接的山腰之上,山门外的龙柱屹立,其上龙首俯瞰众人。 光是站在底下,都能感受到其中丰富浓郁的灵力流动。 纵然现在是灵体状态,卫阿宁都感觉自己脑袋晕乎乎的,有点醉灵了。 谢家布局格外复杂,往来其中,回廊幽深曲折。 在其中行走,若无引路人的话,绝对会迷失方向。 没想到竟是在梦境中见识到了北海谢家。 卫阿宁步履轻快,跟在那些拥簇着小谢溯雪的侍从身后。 侍从们互相默不作声,表情冷淡如冰,只安静领着人走。 卫阿宁眨了眨眼。 这么守规矩? 不是说八卦皆是人类天性呢。 这些侍从拥簇着他,一行人七拐八绕,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经过多少个回廊,才终于走进一处庭院。 庭院深深,院中草木大多枯黄,除去几棵开着花的梅树外,其余花木皆被积雪覆盖,一派萧瑟寂寥之景。 圆桌旁的石凳上,坐着位身穿蓝白长袍的中年男子。 天际洒落晖光,照亮其清俊五官。 他握杯饮茶的动作亦是清雅至极,俨然是文人雅客之姿。 身上毫无威压,虽低调内敛,但不难看出其实力底蕴。 “家主,少家主已带到。” 谢溯雪双手垂落身侧,跪在他面前乖巧低头,恭敬道:“父亲。” 家主? 原来这人便是谢溯雪的父亲,谢棠溪吗? 摩挲下巴端详片刻,卫阿宁看了眼单手支颐的谢棠溪,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谢溯雪,心中陡然生出几分疑惑。 他们…… 真的是父子? 卫阿宁又仔细观察片刻。 可怎么看,都没有发现他们二人之间能有几处相似的地方。 谢溯雪最吸引人的,便是他那双看起来乖顺无害的葡萄圆瞳,叫人看得心底发软,而这个谢棠溪,虽说五官清俊,眉目如画,但乍一看,他双眸潋滟含情,荡着清艳之光。 同谢溯雪对比起来,是两个反例。 还是说,其实谢溯雪长得更像他的母亲? 实在摸不着头脑,卫阿宁只好将诸多疑问压下,打算继续观察他们父子两人。 谢棠溪居高临下,看了眼谢溯雪。 他掌心朝下,手指微微晃动:“过来些,溯雪。” 卫阿宁:?? 好侮辱人的举动! 这同那些逗弄小动物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好的,父亲。” 小谢溯雪依言用双膝慢慢挪过去。 待到彼此间仅有一拳距离之时停下。 手掌盖在他脑袋上揉弄,谢棠溪眉宇含笑,声若温玉:“我听说,魔窟里的那些魔你都杀干净了,这很棒,只不过……” 他顿了顿,语气微冷:“听谢伯言,你这月余的时候,于刀法上多有懈怠,是谁在别苑教你享乐的?” “对不起父亲,是我的过错。” 小谢溯雪头垂得更低。 他绝不能供出那位仙女姐姐。 即便大家瞧不见她,但父亲颇有手段,皆是绝对会将她抓来的…… 他不能拖累了她。 小谢溯雪抿了抿唇,声音亦是低落至极:“没有谁教,父亲,是我放松懈……” “狡辩。” 谢棠溪面色冰冷,打断谢溯雪的话。 昏黄夕光落在他面上,明明灭灭的阴影,看着有些扭曲的可怖。 谢棠溪手指顺着他的侧脸往下,用力钳住谢溯雪的下巴:“我不需要一个只会贪图享乐、不听我话的东西。” 他力道大得小孩下巴处的皮肤泛白。 谢棠溪站起身,拂袖离去:“你今日就跪在此处,好好反省。” …… 月上中天,细雪如霰落下。 银光映亮积雪,满眼尽是刺目的白。 望着院中小小的身影,卫阿宁一脸复杂。 谢棠溪没多说什么,只是令小谢溯雪跪在地上反省自己。 可方才谈话间,两人一跪一坐,全然不是一个平等的地位。 这种相处方式…… 真的是父子吗? 怎么看都感觉小谢溯雪更像是谢棠溪的掌中之物。 谢棠溪连对待下人的态度都要比对谢溯雪好。 而且现在冰天雪地的,谢溯雪还直愣愣跪在地上那么久,膝盖会废掉的。 心中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卫阿宁跑至他身边蹲下,作势要去扶他起来:“谢溯雪,谢溯雪你别跪了。” 干什么要这么听话。 你是人啊,又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 她爹偶尔有不讲道理的时候,她可都是直接顶回去的。 谢溯雪充耳不闻,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 他脊背笔挺,低垂着脑袋,呼出的白雾渐弱,似对外界之物失去感知力。 隆冬的夜实在冰寒,草叶上的水雾凝结成霜。 甚至于连耐寒的动物,此刻全都龟缩在巢穴中。 卫阿宁虽感知不到温度,但看着小谢溯雪背上的积雪遇热逐渐融化成水,嘴唇亦是冻得发紫。 这个时候已过半夜,正是最冷的时候。 “谢溯雪,你快点给我起来啊!” 卫阿宁一遍遍伸手去拽他。 她以身为他挡雪,只是最后依旧徒劳无功。 雪花无声透过她的身体,落在他身上。 卫阿宁急得大喊:“谢溯雪,不许跪了!” 雪夜寂寥安静,小谢溯雪抬眸。 他看着天上纷扬细雪,嘴里哼唱了几句歌谣。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寒风凛冽,梅树颤动,落在小谢溯雪身上的树影随风扑簌轻晃。 月光照在他稚嫩的面容上,似覆了一层银色的霜。 卫阿宁眼眶陡然变酸。 是她先前唱的那几句…… 最后,小谢溯雪有气无力地勾了勾唇角,感叹道:“果然是做梦生出的幻觉……” 这里哪会有什么仙女姐姐。 不过是孤寂至极,臆想出的幻像。 他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劝慰自己放弃无关的臆想。 卫阿宁愣在原地。 她蹲在他面前,使劲伸手摇晃。 怎么会这样? 他看不见自己了? “咳咳……心,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话音方落,小谢溯雪身形踉跄几下,失力倒向一边,重重栽进雪中。 细雪覆上他眉目,他死死咬住嘴唇,蜷缩成一团。 惨白的脸色几乎都要同雪融为一体,身下鲜血逐渐往四周发散,将白色的雪染成刺目的红。 溅起的雪沫好似一场风,每一帧都宛若电影拉片镜头般,在缓慢播放。 卫阿宁呼吸停滞了一瞬,某种冰冷的窒息感几乎席卷了她全部的心神。 卫阿宁这才发现。 原来他不止是手臂上有伤,身上更是严重。 方才谢棠溪离开前,还往锁魔决里加了一道威压。 此刻威压显现,压得他浑身止不住颤抖,嘴唇咬得鲜血直流。 “好疼啊,娘亲。” 小谢溯雪双臂环紧双肩,呢喃道:“我不要做人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艰涩,说到最后,轻飘飘的,恍若伴随着雪花,一同消散。 胸口的起伏近趋于无。 卫阿宁怔然垂眸。 她颤抖着将他抱入怀中,手足无措地按住伤口。 只是好像太迟了,生命力仿佛也不断从涌出鲜血的伤口流走。 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徒劳。 逐渐压抑不住喉间啜泣,卫阿宁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 她视线模糊成一片,连手都在发抖。 有没有人啊! 快来人救救他! 到底有没有人能来救救他! 周遭安静得可怕,没有人影,亦无人声,只有风雪呜咽着吹过庭院花木。 悲戚、愤怒、心疼…… 种种情绪翻涌,最后堵在心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双臂揽着他肩膀,卫阿宁悲恸大喊:“来人啊!救救他,救救他啊!” 为什么没有人啊! 这偌大的一个谢家,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啊?! 快点来救人啊! 第64章 或许是梦境主人心神不稳,周遭景致似蛛网般裂开。 场景随之一换,又回到了那个小院。 小谢溯雪一如既往地在院中操练刀法,时不时跟着管家去魔窟诛杀新生魔物。 日子平平淡淡,有股波澜不惊的平静。 只是这一次,他却是完全看不到她了。 卫阿宁一直跟在谢溯雪身边,安静陪伴着他。 梦境的时间过得很快,不过转眼。 小谢溯雪成长的速度得格外迅捷。 普通魔窟里的魔物,已完全不在话下,到最后,连高阶魔族都能轻松斩杀。 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魔了。 学习能力极强,也极聪明,毫无世俗情绪。 日常就是听从谢棠溪的吩咐,他让做什么,谢溯雪就做什么。 没有感情的工具,也莫过于此。 卫阿宁满怀惆怅,躲在石柱后探头往外瞧。 抬手拭去颊边血迹,小谢溯雪反手持刀,回首斩杀身侧扑上来的魔族。 魔族悄无声息倒在地上。 收刀回鞘,谢溯雪神情平淡,无波无澜。 自始至终都是安安静静的。 满地污血断肢,逐渐化为片片黑烟蒸腾升空。 小谢溯雪施了个诀,将身上沾染的浮尘祛除,头也不回地离开魔窟。 卫阿宁提裙跟在他身后,走出魔窟。 这种一成不变的日子,在她看来,总觉得是风暴来临的前兆。 她还记得谢棠溪那句。 ——不需要一个只会贪图享乐、不听话的东西。 谢棠溪究竟只是单纯培养一个屠魔工具? 还是说,他需要谢溯雪做什么? 即便现在是无波无澜,但卫阿宁没来由的,感觉心底不安。、 谢溯雪的娘亲呢? 为何一直都不出现?她去哪里了? 看着小谢溯雪浑身遍体鳞伤,但衣袍依旧干净如新的模样,卫阿宁忍不住眼眶泛酸。 她忽然想起先前在蜀地幻镜中的经历。 谢溯雪那时受伤,即便血口极深,身上白衣仍旧不见血污。 那时她不知道缘由,还以为他是好面子,吹毛求疵。 但看着小谢溯雪有一次训练结束后,不甚将一点脏污弄在身上。 回去后,等待他的却是一顿惩罚。 谢棠溪扬手就是加强了他身上锁魔决的威压,而后神情温和地对谢溯雪说:“若再有下次,就不是简单加一层锁魔诀了。” 久而久之,他就时刻注意起外表是否洁净的问题。 卫阿宁双手合拢在心口,垂下眼帘。 原来竟是这么个原因…… 璀璨金乌自群山升起。 天光渐亮,雪层反射着光线,天光落在小少年身上,勾勒出明明暗暗的轮廓。 “少家主,您回来了。” 谢伯带着人迎了上来,恭敬对他作揖。 小谢溯雪面无表情,只淡淡颔首:“嗯。” “得罪了。” 谢伯没有犹豫地从腰间抽出短刀,割破谢溯雪小臂皮肤。 鲜红的血顺着手臂蜿蜒流下,他逐渐接了大半碗血。 “这次的谋划,定会成功的。” 端详碗中血液,谢伯很是少见的,露出个真情实感的微笑:“届时少家主就不用如此辛劳了。” 小谢溯雪不置可否。 眸光掠过远处群山,最后只轻声问了句:“以后可以不用去魔窟了吗?” 他声音往常是脆生生的,此刻低沉暗哑,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疲惫。 谢伯面色柔和,只含笑拿着细布绷带,装模作样地将他腕间伤口包扎好,“若能成功,少家主苦尽甘来,自然是不用去的。” 见此场景,卫阿宁心脏砰砰直跳。 每一次谢溯雪屠魔结束后,谢伯都会取一碗血离开。 她也曾尝试过跟着他走,探究一下谢棠溪究竟在谋划什么。 但她好似不能离开谢溯雪三丈以内。 超过三丈便会强制被送回去。 他们究竟要拿谢溯雪的血去做什么? 卫阿宁在半空一上一下地浮动,心思活络。 总感觉自己好似接触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就差一步了。 问不出什么东西,小谢溯雪也就安静下来,乖乖跟着人登上马车。 马车纱帘一晃一晃的,外头时不时有欢声笑语流入车厢。 小谢溯雪原本是靠着车壁小憩。 闻声,他掀起纱帘,举目远眺,不自觉出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众人拖家带口,手挎装满瓜果香烛的篮子。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沿路有叫卖的小贩,彼此间吆喝声起伏不绝。 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 而他所坐的马车,则是逆着人潮,往别处驶去。 谢伯本在观察那碗血,闻言,他撩眼看了下外头景致,随口答道:“今日是正月初一,新春伊始,大家都赶着去庙中上头香。” “新年啊……” 谢溯雪小声呢喃几句,而后放下纱帘。 车厢内重新恢复平静,那些喧哗热闹的景致皆是被一一隔绝在外头。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去见我的母亲?” 挺直腰背,小谢溯雪双手规矩叠放在膝盖,“父亲会允许吗?” 闻言,谢伯笑笑,掌心揉了揉他的脑袋:“家主自然是允许的,他这么喜欢你,怎么会不满足你这么个小小的心愿呢。” 谢溯雪双眸弯弯,语气不自觉带上一丝欣喜:“谢谢你,谢伯。” 他双眸弯了起来,驱散脸上疲惫,看起来颇有几分天真灵动。 可不知为何,卫阿宁心里不安感却愈发扩大。 她手掌抚上心口,竭力压制乱套了的心跳。 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更何况谢溯雪是谢棠溪的亲生儿子。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但愿是她自己多想了。 在黑夜笼罩之前,管家缓缓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谢溯雪下了马车,遥望四周。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远处的群山吞没夕阳,空中泛着下雪后清新的气息。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楼阁,八处檐角高高翘起。 偶有冷风拂过时,檐下悬着的黑红骨瓷铃则是轻轻摇晃,铃舌敲击内壁,发出沉闷声响。 八角楼阁前,谢棠溪正站在台阶下,神色温和,含笑端详来人。 管家轻拍几下谢溯雪脊背,将他往前推了推。 来至他身边,小谢溯雪望向面前楼阁,表情懵懂:“父亲,这里是哪里?” 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谢棠溪笑吟吟道:“是你同我,还有你娘亲,该去的地方。” 而后,他轻柔牵起他的手,一步步踏上台阶。 卫阿宁亦顺势跟在他们父子二人身后。 直至面前呈现一道如拱桥般的大门。 谢棠溪将门推开。 大门一颤,缓缓露出一道缝隙,朝里打开。 一瞬间,周遭的空气宛如静止了般,停止了流动。 里面无比幽暗,凝成实质的黑暗从中溢出。 小谢溯雪沉默跟在谢棠溪身后,没有迟疑,一步一步踏入楼内。 楼内气氛无比压抑,叫人窒息。 隐约可见正中央一个巨大鸟笼,装饰着白梅的秋千直直从顶上垂落。 一道窈窕倩影安静坐于其上。 她眼眸轻阖,倚在绳索边上,满头乌发垂落至身后。 身体被一件华美柔顺的白绸外衫裹住,颇有几分飘然若仙的意趣。 再细细看了眼,女子的五官同谢溯雪有五分相似。 卫阿宁瞪圆了眼。 这便是谢溯雪的娘亲了吧? 可她为什么会被关在这座笼子里? 难道…… 一个荒谬的想法不合时宜出现在脑海。 卫阿宁双手下意识捂住了嘴巴。 那厢的谢棠溪已然将谢溯雪带至笼前,“素月,我来看你了。” 女子眼睫颤了颤,随即睁开眼。 借着微弱的光,瞧清楚面前的人后,她从秋千架上摔了下来。 手脚并用,爬至笼边。 双手大力敲击着铁笼,素月喉间溢出近似悲鸣的呜咽,“谢棠溪!!!你不得好死!!!” 小谢溯雪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上前一步,张口唤道:“娘亲。” 素月神情一震,颤颤巍巍伸出双手,隔着铁笼抱住他。 她声音有几分颤抖,“雪儿,雪儿你怎么来了……” “娘亲……” 小谢溯雪睁眼望着她,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任由她抱住自己。 “今日是新春伊始。” 谢棠溪唇角扬起一丝笑意:“我带溯雪来,同你团聚啊。” 冷白月辉自天窗涌进,将他面容照得阴阳莫测,颇有几分惊悚感。 “贱人!你这个贱人!!” 素月面上毫无血色,神情惊恐万分。 她抱紧怀中的小谢溯雪:“这是你儿子,这是你儿子啊!!人族有言,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能……” 扬手掐了个诀将鸟笼搬离,谢棠溪走近几步,轻笑道:“正是因为溯雪是我儿子,所以我拿他做一些小小的试验,有何不可呢?” 捂着小谢溯雪双耳,素月止不住往后退:“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哈哈哈哈……” 谢棠溪温柔撩起她鬓边汗湿的发,不咸不淡回话:“这是一个很伟大的试验,不是吗?” 他回答得很是干脆:“不是你说过的,想摆脱魔族困境,体会红尘俗世纷扰。” 素月止不住摇头,泪珠滚滚而落:“我不该相信你的,我不该相信你的……” “你根本就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拿雪儿试验造魔!!!” 耳边宛若惊雷落下,卫阿宁整个人都懵了,大脑晕乎乎的,一片空白。 什么叫…… 造魔? 是人为制造一个新魔出来吗……? 只是还未等她思考出个仔细脉络,那厢的素月已然同谢棠溪大打出手。 空手接过谢棠溪的一刀,素月喝道:“我是不会让你拿雪儿做试验的!” 地上漂浮着淡淡白雾,越来越浓,正不断朝上蔓延。 四方皆被浓郁雾气包裹。 衣袍猎猎翻飞,谢棠溪抬手,施施然擦去唇角血迹:“咳咳……月儿真不愧是大魔。” 魔气凝结成手中长剑,素月神色冰冷。 她运功起势,提剑迎了上去:“今日你休想活着走出此处。” 随手捏出几道灵气往四周挥去,谢棠溪神色轻松:“素月,你这又是何苦呢?” 铜铃叮铃叮铃的声音响彻阁楼内部,楼内白光闪烁,呼啸着席卷而来。 卫阿宁环顾四周。 这才惊讶发现,这个鸟笼里的锁魔诀更多,也更复杂。 密密麻麻的,比谢溯雪身上的还要奇诡,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呃啊啊啊——” 素月身形不稳,栽倒在地。 她双手拼命捂住自己的耳朵,咬了咬牙关骂道:“无耻之徒!!” 谢棠溪无奈摇头,轻柔将她拢入怀中:“此举是为肃清修真界秩序。” 他停顿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人族同魔族不死不休多年,此番有天外奇物相助,我好不容易才研究出的办法,又有何不好?” 被锁魔决限制住动作,素月恨恨看他:“猪狗都不如的家伙……放开我!” “素月,你总是不听话。” 指腹温柔抚过她柔软脸颊,谢棠溪大手覆了过来,自前朝后握住她细白脖颈,“为什么不能呢?” 他笑吟吟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温声道:“没了溯雪,我们还能有下一个。” 带着温热的唇瓣摩挲着额头皮肤,素月呼吸微窒,心脏一紧:“滚开!我要杀了你!你这个疯子!!” 卫阿宁已然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重新刷洗了。 她艰难转动眼珠,看向被素月推至角落里的小谢溯雪。 小小的少年懵懂木然,毫无反应。 他大概是不懂,为何父亲先前说好的一家团聚,会发展成眼下这般的情况。 父母搏斗厮杀,欲将另一方置于死地,竟达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卫阿宁坐在他身边。 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 先前的疑惑在此刻,一下子解答完毕。 从他出生起,他的作用,就只是为了满足谢棠溪试验的条件。 往先所有的屠魔,练刀,都不过是被安排好的剧本。 可没有人出生就该这样的。 卫阿宁伸手,虚虚环住他双肩,“小谢师兄……” 但很快,梦中的场景又换了一遭。 景物在飞速变幻。 谢棠溪一时大意,被素月得手,带着小谢溯雪逃了出来。 母子俩一路狂奔逃命,遮掩名姓外貌在外行走。 但最后还是被谢棠溪在滁州城中抓住。 临了了,素月只能让小谢溯雪抽出她的磨骨,炼制成黑刀,倾其所有,把他送走。 自己用那柄素白色的短匕,自绝而死。 但小谢溯雪实力不济,还是被谢棠溪抓住,带回去进行试验。 期间多次出逃,皆是中途就被抓了回去。 然后便有了她在入梦引幻镜中见到的一幕。 谢溯雪隐忍蛰伏,成长为大魔后,才逃了出来。 她就如一个旁观者一般,见证了他所有的经历。 卫阿宁怔然失神。 原来那个幻境,不单只是个幻镜。 竟全都是真的…… 第65章 雨后天光初晓,阴霭散开。 微风逐渐驱散天幕厚重雨云,窗外时不时传出几声燕鸟啼叫。 日光悉数涌入窗棂,将厢房内的景致照得微亮,亦是把一方床榻上相依相偎的二人映出些许模糊轮廓。 “唔……” 卫阿宁略略蹙眉,眼皮颤动几下,旋即睁开了眼。 眼前景物有些模糊,似雾里观花,雨中赏荷。 待视野逐渐明晰,卫阿宁揉了揉眼,意识还有些恍惚。 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已然从环住谢溯雪脑袋的姿势,变成滚入少年怀中。 他一手掌住她的腰肢,一手锁住她双肩,团团环住,紧密不分。 两人离得极近,鼻尖相触,呼吸纠缠。 谢溯雪的脸近在咫尺,近到卫阿宁足以看清,他纤密卷翘的长睫。 细碎微光落在他熟睡的面容上,让本就柔和的眉目披上一层朦胧光影,变得更为温顺。 眼前乖巧白皙的面皮与梦中身影重叠,卫阿宁直愣愣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仍有几分心神陷在梦中,未缓过神来。 轻轻眨了眨眼,卫阿宁双手迟疑上移,捂住心口。 心乱如丝,那里泛起一阵迟来的钝痛。 她一向不大记不得住梦中经历,可这一次,却是记得清晰。 甚至于连谢溯雪后来出逃,杀完所有追捕他修士后的释然笑容,亦是清清楚楚。 这个梦境太长太久,长久到…… 她好似真真切切陪着谢溯雪一同经历过这些事情。 想起先前他说自己丢失了十岁至十五岁之间的记忆,卫阿宁手指隔空轻拂过他的眉眼,无声轻叹。 不记得的话,这对他来说,应该也挺好。 卫阿宁垂下眼睫。 这太苦,也太惨了。 连她一个旁观者都觉得过分惨烈。 昨晚夜雨已收。 此刻空气湿润,带着一股慵懒气息。 掌在后腰的手掌过于炽热,卫阿宁悄无声息红了脸。 正欲轻轻拿开他的手起身,可却后知后觉发现…… 即便是睡着,谢溯雪也仍旧扣住她不放。 他搂得太紧了,她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 丝丝缕缕的熟悉冷香缠了上来,包裹着她,显得过分亲昵。 这样的姿势实在难熬,卫阿宁放轻呼吸,慢慢翻了个身,准备往外挪动离开。 只是下一秒,耳畔响起道微哑的声线。 “你要去哪里?” 她连人带被子,一同被搂入他的怀抱。 “你又要离开我了吗?”谢溯雪在她耳边道。 卫阿宁吓了一跳。 心情七上八下的,好似做什么不光彩的事情被抓住了一般。 怔然一瞬,卫阿宁身体放松了些,顺势偏头对上谢溯雪那双乖巧清澈的眼瞳:“你醒了?” “你一动,我便醒了。” 手还搭在她细腰上,谢溯雪看着她的脸。 温热的呼吸缠上耳珠。 又轻又软的,好似春日飞花悠扬拂过耳畔,却烫得卫阿宁忍不住攥紧衣袖。 微微睁大眼,卫阿宁假装讶然:“什么时候?醒了多久?” 谢溯雪很是平淡地开口:“在你手指动的时候。” 他嗓音还有点醒后的懒散,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压抑暗哑,听得人耳根发热。 那那那那,那不就是她醒的时候,他就醒了吗?! 卫阿宁不吭声,又把头转了回去。 她半张脸埋在软被中,声音闷闷的:“你醒了,就起来嘛……” 别这样抱着她不放…… 只是这话卫阿宁有些说不出口。 太不矜持了。 沉默片刻,谢溯雪旋即又将人抱紧了些,下巴搁在她肩窝上,“可我还想再抱一会你。” 他没有很用力。 其实只要她稍微用力,便能轻而易举挣脱他的束缚。 但她没有离开,任由他抱入怀中。 她肩胛骨贴着他的胸口,脚踝亦是紧挨着他的小腿,整个人又乖又软。 彼此间密不可分。 没来由的,谢溯雪感到心口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充.盈感。 悄然膨胀,逐渐填满这具躯壳的每一处血肉以及皮肤。 他说不出这种滋味,有点愉悦,却又有点躁闷不安,五味杂陈。 想起来,过往别人都会让他去看书,寻找答案。 可浩渺书海中,亦是无迹可寻。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很是怪异,却又令人着迷。 如同二月春草,疯狂滋长蔓延。 耳边传来卫阿宁的呓语,唤回他的神思。 “谢溯雪……” “嗯。” 谢溯雪轻声:“再让我抱一会儿吧,好不好宁宁?” 他声音很低,贴在耳边时,似是含含糊糊的呢喃落入她耳,酥痒发麻。 卫阿宁蜷了下指节。 她看不到他的脸,却能听出其中的恳求之意,只低低回了声:“好吧……” 昏暗天光落在少女侧脸,蒙上如轻纱般的朦胧光景。 尾指勾住她微凉的指骨,谢溯雪沉默片刻,开口:“我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腕间莹白的皮肤上,还留有一圈碍眼指痕。 经过一夜后,此刻呈现出淡淡的绯色。 将手掌贴在那处皮肤,谢溯雪动了动唇,嗓音生涩:“宁宁,抱歉。” 有浅浅的光点亮起,很快,那些痕迹便消失不见。 卫阿宁举起手,借着日光凝神观看几息。 她不甚在意地笑笑:“没关系,你昨晚生病了嘛。” 说罢,卫阿宁又偏过脸去看他一眼,“你知道你自己烧得吓人吗?额头温度都可以煎鸡蛋了。” 斑驳光点尽落她双眸,泛起点点盈盈水光。 面上霞色如桃花烫过,表情是不加以掩饰的关心。 能感受到她笑起来时胸腔的震动,谢溯雪一瞬不瞬注视着她的脸,“下次不会这样了。” 脖颈转久了有些不适,卫阿宁转了个身,面对面,拿眼去看他:“你现在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舒服的吗?” 他昨晚的状态真是有点吓人,她本来想冒雨出府,去寻医师来着。 但纸人又说不用去,魔族自愈能力强得离谱,谢溯雪会自己好起来。 她半信半疑,也就没出门。 不动声息挪近了些距离,谢溯雪侧身而躺,手搭在她侧腰上:“不用担忧,魔的自愈能力很强。” 想了想,卫阿宁又道:“可你是半魔吧?” 他父亲谢棠溪是毋庸置疑的人族。 虽然学的术法很是诡异,但依旧是遵循人族术法规律,有迹可循。 他母亲素月才是纯血大魔。 “只是会好得慢一些。” 尾指捏住她身后柔顺的发丝搅弄,谢溯雪笑笑:“除此以外,并无大碍。” 卫阿宁一脸狐疑:“这个慢,是多慢?” 别是慢到同她一样,伤口要不停流几天的血,然后月余时间才好吧? 眸光闪烁,谢溯雪别过眼,含糊道:“也就几个时辰的事情……” “嗯??” 卫阿宁双手撑起身子,坐在床上,居高临下看他:“你给我老实点说。” 见他表情*迟疑,她俯下身,指尖戳戳谢溯雪肩膀:“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唯卫阿宁是从哦。” 乌黑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垂落,与他的长发重叠交缠在一处,淌出一片丝缎般的柔软光泽。 没料到卫阿宁这般穷追不舍,谢溯雪半垂下眼,回应着她的话:“你还记得先前初出归一剑宗时,遇见的那个纯血魔族吗?” 不太明白为何会突然提起那事,但卫阿宁还是点点头:“自然是记得。” 印象可太深刻了。 那美人魔出手就是杀招,她差点就小命飞飞,幸好有他出手救下。 “纯血魔族只要不毁掉心脏,便是一瞬愈合。” 唇角勾出惯常漫不经心的笑容,谢溯雪轻笑出声:“我的话,若受伤了,一个时辰即可自愈。” “一个时辰也还是好久。” 长梦纷纷,卫阿宁捂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几滴生理性的泪花。 她欲言又止:“不过你这么厉害,应该很少受伤吧?” 同谢溯雪在一起这般久的日子里,除却在那个八门幻镜中,她倒是极少见他受伤的模样。 “以前学不会调转魔息,只能等自愈。” 谢溯雪眼睫微动,神情一如往常:“现在学会了,只需一刻钟,只不过……” 还未等他说完,卫阿宁便迫不及待打断了他,“我知道我知道。” 她双眸弯如月牙,轻快道:“因为调动魔息的话,你就会暴露真实身份。” 少女笑得灵动又狡黠,一双清水眼乌黑透亮,宛若碧于天的迢迢春水。 谢溯雪没否认:“嗯。” “你昨晚……” 思索须臾,卫阿宁话音稍顿,还是把那个问题问出:“有做梦吗?” 她昨晚如此深入他的梦境,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如果谢溯雪想重新找回那段遗失的记忆,那她便陪着他去寻。 如若他不在意,那这些记忆就都藏在她这处。 她替他保管,仅她可知。 谢溯雪淡淡一笑,答非所问:“那些内容,很重要吗?” 卫阿宁想了想,点头又摇头:“重要,但也不是很重要。” 于公,谢溯雪一直在找寻丢失的记忆,她现在知晓了,该告知他真相。 可是于私,她觉得谢溯雪现在的状况很好,不记得那段黑暗的时光,也不必挂怀血淋淋的结局。 纱幔轻摇慢晃,日光影影倬倬。 谢溯雪干脆利落道:“那便是不重要。” 他知道,并且也想起来了。 但她没必要为他这个烂人纠结,就当他不记得了,也挺好。 他自己去寻即可。 谢溯雪道:“你在关心我?” 卫阿宁面上表情很是认真。 她重重点头,爽快承认:“对,我就是在关心你。” 谢溯雪撩眼,安静看她,神情很是专注。 眸光沉沉,好似要透过她的皮囊,探寻至内里的心。 他并不怀疑她对朋友的用心与坚定。 可那股异样的情绪却是在同他说。 他想要的,并非是这个。 沉默须臾,谢溯雪也只是拉了拉她的衣角,“时辰还早,要再躺一会吗?” 卫阿宁偏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许是昨晚一夜暴雨的缘故,此刻天光朦朦胧胧的,透着还未亮透的墨蓝色。 按照她平日里的起床习惯,现在肯定是起不来床的。 只不过她现在也睡不着了,倒是可以趴着休息会儿。 思及此,卫阿宁重新躺了回去,趴在软被上,“那我们小睡一会儿再回去吧。” 少年侧身而躺,乌发散开在身后,衣襟有些凌乱。 她目光不可避免的,看到他修长脖颈,与凸起的喉结,以及…… 颈下领口更深处的阴影。 耳根后知后觉染上一层浅粉,卫阿宁抿了抿唇,挪开视线,没好意思再看下去。 但对面那人却不依不饶的,一直紧盯着她,眸光胶着。 呼吸带出的热气轻轻覆在脸上,添了些许暧昧氛围。 心口咚咚直响,卫阿宁垂下眼,声调更细:“你干嘛一直看着我……” “为什么不能看?” 谢溯雪眨了眨眼,老神在在:“这方寸床.笫间,除却你我二人外,又没别的东西。” 他的话过于直白,亦颇有她平日的理直气壮之意。 “咳咳——” 卫阿宁险些被他这话噎死,只得抿了抿唇,勉力维持镇静。 袖摆却是捏得紧紧的。 她迅速抬手,盖上他那双黑葡萄似的圆瞳,“你不准看,我说的。” 谢溯雪没动,只疑惑反问:“为什么不准?” 掌心触及他微颤的长睫,有些痒。 但是气势不能输,卫阿宁开始耍无赖:“诶呀,我说不准就是不准,反正就是不准。” 少年只低低回了一声“哦”,好似对她没辙了一般,身体逐渐放松。 但她显然低估了无论是人,亦或是妖魔都具备的逆反心。 谢溯雪拉下盖在脸上的手,顺势翻身。 他单手按住她两只手腕,撑在她上方。 “可我就是要看你。” “你该如何?” 第66章 纱幔轻晃,日光渐亮。 谢溯雪表情戏谑,颊边笑意浅淡,“你看,我一只手便能制住你。” 少年撑在她上方,垂落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 动作间,幅度极大,随着他起身,雪白中衣散开更多的缝隙。 一时间,耳边好似只余衣物摩挲的声响。 虽小,但却难以忽视。 自知实力超不过谢溯雪,卫阿宁扁了扁嘴,仰起脸看他:“好嘛好嘛……我认输。” 只是四目相对之际,那抹如冷玉般的白却是难以忽视。 有些难为情地垂下眼睫,不过转瞬,卫阿宁深吸一口气,又把眼珠转了回来。 反正他爱给她当菩萨的话,那她就不客气了。 又不是她吃亏。 谢溯雪穿衣时身形高挑颀长,再配合那张温顺无害的面容,时而会让人产生他过于纤瘦好欺负的错觉。 但眼下观之,实则肌骨紧实,线条流畅,昭昭明示着他并非花架子,而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兽。 腰身劲瘦,像节挺拔的竹,细红束带松松箍在外衫上,将坠未坠,若隐若现。 介于少年人与青年之间的过渡阶段,好似枝头将熟的浆果。 耳根发烫,卫阿宁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好漂亮的肌肉线条,书册上所说的,果真诚不欺我。 果然,常年舞刀弄枪、练武的人,身材肯定不会差。 看着她盯着自己失神的模样,谢溯雪倏然笑笑,“眼睛。” 卫阿宁下意识回答:“嗯?眼睛怎么了?” “快粘住了。”!! 卫阿宁睁圆了眼。 只觉得那股热度从耳珠逐渐烧到面庞。 救命,她好像盯着看太久了,还被正主当场抓了个正着。 有点心虚地移开视线,卫阿宁眼神躲闪,偏过头去。 眼珠转动几圈,她清了清嗓子,示弱求饶道:“你赢了你赢了,好师兄好哥哥,溯雪哥哥,快些放开我嘛。” 将她小表情尽收眼底,谢溯雪安静笑笑,旋即松开按住她的手。 趁他放松心神之际,卫阿宁狡黠一笑,拿捏准时机,双手猛地一推,将他扑倒在床尾。 下一秒,她跨.坐在他腰身上,俯下身,手臂压在他锁骨的位置。 “我赢了!” 一时间,二人攻防调转。 她在上,他在下。 她没敢太用力,怕压伤了他,手臂也只是虚虚摁着。 “哼哼,今日便再教小谢师兄一招。” 卫阿宁眉梢上扬,戳了戳他的肩颈:“这就叫兵不厌诈。” 她拉长了音调问他:“我这招,如何?” 日头逐渐升起,映照在厢房之内,蒸腾起滁州独有的热气。 即便是有凉风拂过也无济于事,反而带进了更多的炽热。 一阵天旋地转,谢溯雪毫无防备,被她压在身下。 她唇角弧度怎么压都压不下去,笑得宛如偷腥成功的小狐狸。 微微睁大了眼,谢溯雪面上的表情难得有些错愕。 分明是被这样屈辱的姿势压制,被这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对待。 可心中却毫无不忿不甘的想法,甚至还生出些别的,隐秘的想法来。 谢溯雪想象了一下,此刻不是卫阿宁压在自己身上的场景。 只是这个场景,他想不出来。 因为如果是别人的话,早在靠近他一尺距离时,就已经变成一具冰冷尸体。 “怎么样?” 趴在他身上,卫阿宁笑得张扬,轻快道:“手下败将,还不速速向本少侠投降认输?” 她声线清泠泠的,裹挟几分不服输的稚气,好似欲翱翔青空的燕雀。 温热声息拂过面颊,撩起似有若无的痒。 “愿赌服输。” 反应过来,谢溯雪半垂下眼,遮住眸底情绪。 他虚虚搭上她的手:“是我输了,我是你的手下败将。” 少年黑瞳盛满晶亮光斑,有水意未泯,直勾勾瞧她。 带着温凉热度的掌心按在手背上,卫阿宁微微挪开视线,从他身上坐起,嘴里嘟囔:“早点认输不就好了嘛……” 旋即,她又叫他寻常的名讳,问道:“小谢师兄,我有没有压疼你?” 谢溯雪眨了眨眼,“没有。” 圆瞳清澈明亮,唇角勾着无害笑容。 只是他那副格外熟悉又久违的笑眯眯使坏表情又出现了,卫阿宁面色一滞,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快跑! 她反应过来,准备立时提桶跑路,但速度俨然没谢溯雪快。 一晃眼,谢溯雪便支起上半身。 双手托住她的腿,直接抱着人下了床榻,旋转几圈。 双脚离了床榻,突如其来的旋转,惊得卫阿宁更是下意识闭眼,双手立时抱住他脑袋,双腿也夹紧他的侧腰。 温热手指圈住腰间软肉的那一刻,她霎时感觉心脏停跳了一拍。 他刻意放轻了力度,手法稳当有力,托住了她,不至于令人生出不适感。 但莫名的热.潮却隔着绵软衣料,自相触的那点开始,撩拨起浪花。 好一会儿,卫阿宁才睁开眼,双手搭在他肩上,退了些距离:“谢溯雪!你又吓我!” 她暴露在外的颈下肌肤因着明澈日光映照,莹润如脂,色泽类雪。 近在咫尺,若即若离。 谢溯雪只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这叫兵贵神速,不算吓你。” “狡辩!” 气呼呼骂了一句,卫阿宁忿忿别开眼:“分明就是你玩不起!” 她单手搂住他脖颈,余下的那只手便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好讨厌,你们魔的报复心都是那么强的吗?” 明明是他先惹她的,自己不过是反将一军罢了。 结果! 竟然还这么小心眼使手段吓她! 少女面上霞色横飞,一双清水眼含雾凝露。 娇声软吟,同撒娇似的,不像真生气的模样。 不动声色斟酌几息,谢溯雪软下声,嗓音轻柔似风:“……抱歉,那是我做错了?” 雨后日光倦懒,投落在地的两道倒影迤逦交叠。 心绪逐渐归于平静,卫阿宁审时度势,非常自然地顺着杠子往上爬。 她指尖顺势轻戳他侧脸,笑意盈盈:“当然是你的错啦,因为卫阿宁无论做什么,都是没有错的。” 谢溯雪正欲出声。 门外此刻却响起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伴随着一道温润男声:“宁宁,你醒了吗?”! 是钟离昭! 瞧着房内的谢溯雪,卫阿宁睁圆双眼。 要命,他不会进来吧? 但钟离昭还算礼貌,只是敲几下门后,又问了一句:“宁宁,睡醒了吗?” 无声清了清嗓子,卫阿宁装作刚睡醒的模样回应:“唔……我刚睡醒,怎么了吗?钟离哥哥。” 闻言,门外的钟离昭敲门的动作一顿。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清明…… 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钟离昭也没多想,只问了几句:“给你备了些早膳,宁宁,你要不要现在起来用膳?” “你若想再多睡会也无妨,我让人温着。” 她一副被吓到的神情甚是有趣,谢溯雪歪了歪脑袋,正欲出声。 他甫一张口,卫阿宁猛地反应过来。 立马双手捂住他的嘴唇,确保他一丝声音都漏不出来。 他是嫌不够乱,要给她添乱是吧? 她小声警告:“你不准说话。” 见他乖乖应下,卫阿宁这才往外回话:“谢谢钟离哥哥。” 谢溯雪掀起眼帘。 漫不经心瞧了外头一眼。 高大身影投落在窗纱纸上,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他收回视线,又看了怀里的卫阿宁一眼。 她揪紧自己肩膀上的衣料,脸颊漫上霞彩,整个人看起来高度紧张。 谢溯雪不动声色垂下眼睫,掌住她腰肢的手亦是不自觉收紧。 他们之间的关系。 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唔……我想再多睡会儿。” 卫阿宁朗声回应:“等我睡醒了再吃吧。” “好,那我先走了。”钟离昭道,“你记得用膳,免得过时不食,伤了脾胃。” 见终于差不多应付好钟离昭,卫阿宁长舒一口气。 侧过头去,正好对上那双乖顺无害的葡萄圆瞳。 谢溯雪漫不经心扬起唇角,表情似笑非笑。 手上忽然用力,抱着她重新往床榻上走去。 卫阿宁脸颊无法自抑地升腾起热度。 总感觉气氛怪怪的,好似瞒着人偷.情般。 可她也没做什么啊…… 行走间,花瓣般的裙摆在半空逶迤荡开,带翻烛台。 烛台落地,发出“咣当——”一声脆响,咕噜咕噜滚到角落。 谢溯雪脚下一顿。 卫阿宁有一瞬的头脑空白。 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可现在被人抱着,她只得抬了下小腿踹他,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胸膛,小声骂道:“……谢溯雪!” 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吗?! 谢溯雪神情茫然,语调有些委屈:“为何凶我?我不小心的。” 他音量压得很低,温热呼吸萦绕在肩窝,好似无数小刷子轻拂过皮肤。 脊背不自觉生出战栗感,卫阿宁条件反射般把脸埋入颈窝。 门外正欲离开的钟离昭亦是停下脚步,声音关切:“宁宁,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没事!” 卫阿宁闷声回道:“就是不小心打翻床边的烛台了。” “有伤到哪里吗?” “没有没有,钟离哥哥你不用担心。” …… 待窗外的身影彻底离去,卫阿宁浑身松懈。 她坐在床边,不客气地锤了他一拳,忍不住抱怨道:“混蛋,你吓死我了!” 这一拳的力度毫不放水。 谢溯雪满不在意,靠在她身边,笑笑:“你的演技好拙劣,一点都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卫阿宁咬牙切齿:“幸灾乐祸?” 谢溯雪道:“没有,只是单纯陈述现状。” “那你要不要想想。” 卫阿宁立马反驳:“我忙活一晚上,都是为了谁?” 这人,不对,这魔毫无良心。 她可是照看看他一晚上! 安静凝视她片刻,谢溯雪开口:“为了我。” 被谢溯雪直白的话噎住,卫阿宁抱臂,没好气道:“我要同你绝交三天!” 得让他明白,这个家究竟是谁在做主! 第67章 只是这话落下后,身侧的少年却是安安静静的,并未回应。 室内静谧无声,只余彼此间清浅的呼吸声。 却不知为何,有些惹人心慌。 手指攥紧裙摆,卫阿宁有些懵。 谢溯雪…… 怎么不说话啊? 卫阿宁竭力维持镇定,偷偷抬起眼,悄咪.咪打量一眼身侧的人。 却见谢溯雪眼睫轻颤,一瞬不瞬注视着她。 漆黑圆瞳蒙着层淡淡水意,眼尾恍若有绯色花瓣拂过,隐隐泛红。 他嘴巴微张,表情似是怔忡,又似不可置信。 好像被负心汉辜负一腔真情般,委屈、可怜巴巴的模样。 外头没了动静,躲在床榻的纸人探出脑袋。 见状,十分不屑地歪歪嘴角。 魔就是诡计多端,说不过阿宁就开始装上了。 阿宁这么聪慧,肯定不会上谢溯雪的当。 纸人非常自信地勾起嘴角,转而看向卫阿宁。 只是…… 眸光触及卫阿宁时,它嘴角的笑容逐渐变淡,转换成惊恐的模样。 别上这小子的当啊宁宁! 别被他装可怜的样子骗了!! 那厢谢溯雪眼角余光轻飘飘瞥了它一眼。 ——安静。 他手指轻轻一弹,纸人便不知被弹飞至哪处。 谢溯雪凝睇她片刻,随即轻笑出声,垂眸自嘲道:“我明白的,阿宁姑娘,像我这样的怪物,本就不该奢望能得到你的怜爱,又谈什么朋友呢。” 他皮肤尚存高烧后的苍白,唇上亦是失了往常的红润,像一尊脆弱的瓷器,一碰即碎。 闻言,卫阿宁脑子立时乱上三分。 原本想同他置气的心情霎时烟消云散。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观察她的反应几息,少年垂下眼睫,遮住眸底微光,继续调整好表情。 卫阿宁再眨眼,谢溯雪已然倾身向前,缓缓靠近。 她身子后推,直至退无可退,腰肢抵上床杆,险些往后仰倒。 谢溯雪右手适时扶住她的腰,左手覆上她的腕骨,牢牢攥紧:“其实我都知道。” 他望着她,一字一句,语气平静又讥嘲:“在你眼中,魔心性歹毒,人人得而诛之,即便我再怎么模仿,学到的也不过是皮毛,身上也依旧是流着那股肮脏低等恶毒的血脉。” 话毕,便褪去原本的乌发黑眸,转换成银发红瞳的模样。 眼角眉梢漾开格外愉悦的弧度,卷翘长睫落下细密阴影,更显得他外貌非人。 卫阿宁怔怔望着他,瞳孔骤缩。 心跳一声又一声的嗡鸣,在耳边放大。 震耳欲聋,难以忽视。 敛去唇角漫不经心的笑意,谢溯雪讥笑道:“看吧,你果然还是会害怕我。” 原本不过是像装装可怜委屈的模样罢了。 只是说到最后,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不忿。 倒是把假的演成真的了。 尤其是想到那个钟离昭可以光明正大,而他只能躲在里头…… 少年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毫不掩饰地盯着她。 “可是……” 心中抑塞情绪油然而生,卫阿宁双眸一眨不眨。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带了些哽咽的鼻音:“出身并非是你能决定的。” 谢溯雪不语。 隐约间,参透他几分心绪,卫阿宁指腹逐次上移,最后停驻在他的眼尾,“小谢师兄,不要这样自厌自弃,说自己是怪物。” “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最独特的那个。”她语气笃定,眼眸晶亮如星,直直地望着他。 谢溯雪垂下眼。 一时胆怯,不敢去望她澈亮明净的目光。 太过真挚炽烈,灼伤人。 他明明只是…… 心脏剧烈跳动,谢溯雪倏然松开对她的束缚,别过眼,“……抱歉,是我失态了。” 见谢溯雪似有乌龟缩进壳里躲避的倾向,卫阿宁伸手揽腰,满满当当将他抱个满怀。 萦绕在鼻尖的干净甜香愈发轻盈。 从未有过的亲昵与主动,少年猛地睁大眼,表情诧异。 她低声在他耳边呢喃:“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你不相信我吗?” 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银针。 “信的。”谢溯雪缓声道,掌心轻抚上纤瘦脊背。 察觉他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卫阿宁也就放下心来。 退出他怀,打趣道:“小谢师兄,你今天说了好多对不起哦。” 她嗓音浸满笑意,朝他狡黠眨了眨眼。 在愈来愈快的心跳声中,谢溯雪轻声:“嗯……” 卫阿宁抓起一把他的银发。 掌中发丝冰凉柔顺,甚至好玩。 她又放回去:“你现原形,真的没问题吗?” 这可是钟离府,不可能不布置那些识别魔气的法器…… 思及此,卫阿宁一拍大腿,猛地起身,把他从床上拉起。 万一察觉出来,那可就完蛋了! 卫阿宁四下观察片刻,确认院中无人后,匆匆对他道:“快快快,你跳窗离开钟离府,我从大门出去。” “为什么我不能走大门?” 谢溯雪疑惑问道:“又不是偷……” 捂住他的嘴,卫阿宁恼羞成怒:“不准说话!反正你就这样先离开,出去再说。” 要是钟离府的侍从们看到她房里突然钻出个大活人,还是个男的,传到卫澜跟钟离昭耳里,那她可真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什么偷不偷.情的,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们只是秉烛夜谈。” 卫阿宁挪开眼,没好气道:“秉烛,夜谈,懂?明白?了解?” 他再说什么偷.情之类的话,她就要跟他急眼了。 虽然哪有夜谈会滚到一张床榻上的…… 卫阿宁摸了摸发烫的耳朵。 不过他们也没做什么啊,她心虚个什么劲。 念及此,卫阿宁又变得理直气壮,推他一把:“走啦走啦,我们回卫府。” “哦。”谢溯雪似懂非懂点头,看她一眼后利落翻窗离开。 * 卫阿宁回到卫府时,薛青怜正好在桌边写写画画些什么。 余光瞧见那抹娇俏倩影,她放下纸笔,柔声道:“宁宁,你回来得正好。” 女郎身上还带着夜露,但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卫阿宁好奇问道:“师姐,怎么了吗?” 书房内窗明几净,清风穿过半开的门扉,搁在案台上的纸张随风轻轻翻动。 吹干纸上墨痕,薛青怜笑笑:“你上回说让我注意一下龙脉,此事已有些眉目。” 嗯?怎么说。 卫阿宁正欲出声,身后却响起一道吊儿郎当的清越男声。 “自然是龙气开凿后,泄露去何处的事情了。” 她侧过头,眺望来人。 白衣少年安静跟在裴不屿身后。 与之对上视线时,卫阿宁立时别过眼,装作没看到的模样。 谢溯雪:……? 想了想,卫阿宁问道:“那龙气泄露去哪里了?” “远在天边。” 裴不屿手指一移,顺势停在卫阿宁面前:“近在……眼前。” 啊?谁? 我吗? 卫阿宁眨眨眼,脑袋微歪:“在我身上?” 她身上哪有什么龙气。 大马金刀往椅上一坐,裴不屿顺手端起杯茶水来:“那倒不是,是在你家,城主府中。” 城主府? 卫阿宁愈发迷茫了。 她开口问:“魔族开凿龙脉,把龙气引进我家干嘛?” “城主府是滁州城最高点。” 薛青怜道:“虽然不知是何种原因,但目前得到的消息是,龙气能被任意转化。” 脑中思绪好似藏在雪地中的雪狐狸,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狐狸尾巴。 回想起现实看过的各种侦探小说,卫阿宁心情复杂,“难道是想从最高点下手?” 集聚一点,席卷八方。 这也太大胆了吧,真当青棠联盟同各宗各派是吃素的吗? 先不说远的,钟离家肯定第一个就站出来,直接剿灭胆敢来犯的魔族。 见她半信半疑的模样,薛青怜有些犹豫,欲言又止:“钟离家,可能……” “师姐,你是说钟离哥哥信不过吗?” 卫阿宁下意识辩解,道:“不可能的,钟离哥哥每日为滁州城的安危殚精竭虑,他不可能会做出同魔族勾结的事情。” 虽然同钟离昭相处的时间不算多,但这几次接触下来,钟离昭是什么样子的人,她还是信得过的。 “并非说钟离昭信不过。” 薛青怜摸摸她的头,语气温柔。 眸光远眺,看向窗外珙桐树,“我只是怀疑,钟离家同之前合欢宗一样,有内部叛徒。” 卫阿宁摩挲下巴,思索片刻。 有内鬼这个说法倒是能接受。 “那师姐,你知道城主府的龙气藏在哪里吗?” 面前突然展开一张绘卷。 绘卷之上,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各家门前栽种的珙桐树随着风珊珊摇曳。 卫阿宁好奇凑近,仔细端详几息。 琴江泛着如玉般的清波,大船航行其中,长明灯塔伏在波光如粼的水面上。 虽是笔墨勾勒出的滁州城缩略图,里头的景物却宛如有生命般,在画中活动。 如同框住了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裴不屿道:“都收集在这里了。” 指尖轻戳绢布画面,卫阿宁好奇道:“全部?” 薛青怜面露难色,而后摇了摇头,无奈道:“这绘卷中只有一半,他们动作太快了。” 卫阿宁“唔”了声。 只不过,如果是魔的话。 他们敢闯入城主府,那胆子也是够厉害的了。 若是人…… 那滁州城内部还真是有叛徒。 “对了师姐裴大哥,你们连着追查好几日了,要不今日就先休息一下?” 卫阿宁思忖:“还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就交给我同小谢师兄吧。” 这段时间,薛青怜同裴不屿为了此事到处打探消息,沟通人脉。 每日都是早出晚归,面上疲色怎么都掩饰不住。 再这样下去,即便是铁打的身体都撑不住,她实在担心。 谢溯雪看她一眼:“嗯。” 裴不屿揉揉太阳穴,看着她挑眉道:“行,那这绘卷就先给你了,辛苦咯阿宁妹妹。” 怀中随即落下一张画卷,卫阿宁忙伸手去接。 下一秒,一枚法器又被递过来。 不等卫阿宁发问,薛青怜出言解释:“这是检测法器,若有残余的龙气,它会提示的。” 摸摸少女的软发,她笑意温柔:“若累了,回来便是,不必勉强自己。” 蹭了蹭项上的手掌,卫阿宁轻快道:“好。” 外头逐渐入了夜。 城中愈发明亮,华灯碍月,香风微度。 行在街上,卫阿宁排查完几处街巷后,凝眉思忖。 绘卷与法器安安静静躺在怀中,毫无反应。 看来这几片区域没有龙气。 身侧白衣少年姿态散逸,正百无聊赖把玩着一片树叶,逗弄一只好奇落在他肩上的燕雀。 卫阿宁戳戳他手臂,“话说回来,你父亲谢棠溪去哪了?” 她总感觉,谢棠溪对于造魔这一事,很是狂热。 狂热到已经达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不可能会莫名其妙消失。 谢溯雪略略皱眉:“我也不知。” 卫阿宁歪了歪脑袋,目露疑惑:“那你是怎么加入合欢宗的?” 外界的传言是谢家让他以交换生的身份去到合欢宗修习。 难道是谣传?假的? “我最后一次出逃成功,逃至白鹭洲。” 谢溯雪撩眼看她:“只可惜体力不支,晕倒了,醒来便见到花孔雀。” 那时他丢失所有的记忆,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裴不屿。 见他无处可去,裴不屿热情邀请他加入合欢宗。 后来谢家知晓他这个前任家主之子在合欢宗的事情,也就对外称是刀宗的交换生,去合欢宗学习云云。 “我无处可去,便加入了合欢宗。”谢溯雪淡声道。 闻言,卫阿宁微微愣住。 她本以为他加入合欢宗是谢家的安排,没想到竟是原书男主主动邀请的吗? 那就是说,其实谢家也不知道谢棠溪的造魔计划,也不一定参与其中。 不过想来也该是这样,这么惊世骇俗的计划,谢棠溪定是不会假以他手的。 就是可惜眼下,谢棠溪不知去向。 是死是活,也无人知晓。 各类猜想充斥脑中,乱糟糟一片,理不明白。 卫阿宁使劲摇了摇头,拍打几下脸蛋,振作精神。 扯一下他的衣袖,她眨巴眨巴眼:“走那么久也累了吧,你要不要喝点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就上次那个红枣茶,我请你。” 迟疑片刻,谢溯雪点点头,“也可。” “那你先帮我保管下绘卷。” 把绘卷同法器一股脑塞进他怀中,卫阿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给你买。” 谢溯雪沉默须臾。 总感觉她语气里有股不怀好意的腔调。 “……好的。” …… “给,姑娘您要的吃食,都包好了,请慢用。” “好嘞,谢谢你呀。” 接过摊主递来的纸包,卫阿宁眉眼弯弯,递过去几点碎银。 “小谢师兄吃这个应该没问题吧。” 卫阿宁搂紧怀中纸包,兴冲冲离开。 只是走出店门时,却忽然脚下一顿。 丝丝缕缕,甜腻到惑人的香气。 虽然很淡很浅,但还是闻到了。 是魔的味道…… 收好纸包,卫阿宁操纵灵气,几下点跳,借力跃上屋脊。 夜色浓重,眼下的热闹夜市中,处处人潮,接迥而至。 那股香气混杂在众多的气味当中,不甚明显。 环顾四周,卫阿宁迟疑片刻。 还是持剑循着那股微弱的惑人香息跟去。 行至城郊,周遭行人渐减,连带着屋舍都变得稀稀拉拉起来。 河风拂面,水面上浮动的雾汽越积越深。 直至香息断在一座古庙前,卫阿宁这才停下脚步。 古庙饱经风雨,变得破败不堪。 月光惨淡,牌匾悬在门上,将坠未坠,几簇杂乱藤蔓攀上破旧窗棂。 夜风裹挟石阶梯上的落叶,带来淡淡的霉腐味。 顺手捡起倒在地上的香炉,卫阿宁将其放置面前的供桌上。 石塑神像安静端坐于中央,却早已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只依稀能从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眸中,窥探出龙神往日里的威严姿态。 细细打量片刻,卫*阿宁略略皱眉。 这里…… 似乎是龙王庙。 可她记得,龙王庙里的龙神像,早在迁址时就搬走了啊。 卫阿宁仰起头,与龙神像对视。 她低声呢喃几句:“难道是我闻错了?” 其实是她太过紧张,所以才出现了错觉? 只是话音方落,肩膀搭上了一只白得发光的藕臂。 肩窝忽然传来一阵凉气,随之而来的,还有股甜腻得惑人的香气。 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滞了几分,卫阿宁浑身寒毛直竖,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 心底一颤,卫阿宁侧过头,看向身旁的人。 一张过分艳丽妖娆的脸,眼瞳纯白,无光亦无亮。 与之四目相对,女人唇角弯弯,笑意慢慢扩散在面上,“很厉害嘛,小家伙,这都能发现并且跟过来。” “是……!” 剩下的“你”字还未说完,卫阿宁便感觉后颈一阵剧痛传来,眼前骤然一黑,身子软软倒下。 第68章 “唔……” 脖子,好痛。 卫阿宁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紧蹙着眉,摇摇脑袋。 目之所及,是一处极为破败的厢房内景。 房内桌椅缺胳膊少腿的,角落爬满蛛网。 所有东西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空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眼下,她正躺在一张堆着稻草的破竹席上。 稻草脏污,竹席干刺,人躺上去绝对会被磋磨得难以睡好。 后颈还残留些许痛感,发出抗议的声音。 下意识抬手捂住脖子,卫阿宁“嗯?”了一声。 手脚竟都是能活动的,并未被绑起。 卫阿宁嘴角抽搐。 那魔头竟这般放心? 甚至都没限制她的活动。 思及此,卫阿宁心中大喜过望,立马从床上跳下。 只是脚尖刚触及地面,下一秒便软软往地上一摔。 浑身软绵绵的,手脚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 甚至连灵力都被封住了。 难怪这么放心,原来后手在这等着她呢。 卫阿宁咬牙,勉强扒着床榻,从地上爬起,一步一步挪到窗边。 院中草木花树碧绿葱郁,杂乱无序,有零星白花自枝叶间绽放,看起来是很久都无人打理的模样。 天地间交织的雾气流动如纱,流淌过小院,却也隔绝开院外一切景象。 她完全判断不出来自己如今身居何处。 卫阿宁无声叹一口气。 但她也没敢放松警惕,而是仔细观察起四周的环境,试图寻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四下沉寂,安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清晰落耳。 用尽全身力气扒拉掉花窗上破烂的窗纱纸,卫阿宁环顾四周,呼吸陡然凝滞。 原本萦绕在院中的雾气散去,遍地发黑的土壤中,数十具骷髅睁着空洞双眼。 它们或半埋在土中,又或是骸骨四处散开,没个完整。 徒留森然冷白与刺目黑红,看得人胆战心惊。 卫阿宁浑身一颤,手脚一片冰冷。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勉强移开视线。 不远处的院门上,反挂着一面金玉牌匾。 上书三个古字。 ——白玉京。 传说中,白玉京是九重天上,神仙居住的宫阙。 卫阿宁有一瞬的无语。 配合着这满地凌乱不堪的尸骸,还真是极具讽刺感。 “看得很入迷嘛,小家伙。” 四周氛围陡然沉静下来,瞬间放大这突如其来的奇怪女声。 “谁?!” 卫阿宁心中警铃大作。 花窗外,掠过一道高挑身影。 隔着缝隙,对方缓缓抬起一张艳丽得无出其右的面庞。 “你好,小家伙。” 卫阿宁狠狠咬牙,手指攥紧窗沿:“是你!” 是她在被谢溯雪带离地下滁州城是遇到的那个魔族! “诶呀,竟然还记得我,小家伙还记忆力不错嘛。”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雅,双木林,风雅颂的雅。” 烟杆中又星火闪烁,林雅吸了一口烟。 袅袅白色烟雾升腾,顺着女人清艳的轮廓,一路往上,延伸至眉骨。 “你不是已经死……” 卫阿宁愈发掩不住面上惊讶之情。 离开前,谢溯雪说已然解决这对魔族姐妹的。 谢溯雪的实力,毋庸置疑,她自然是信任不会失手。 可为什么…… “那少年确实厉害,不过两刀,我同妹妹变成了他刀下亡魂。” 林雅轻声笑笑:“只不过,可惜了呀……” 她一双狐狸眼潋滟含情,冷不丁朝卫阿宁面上看去,“要不,你猜猜看,我们的心都在哪里?” “猜不到。” 如果不是那道花窗隔开自己与林雅的距离,卫阿宁甚至觉得。 林雅下一秒就要徒手拧断她的脖子。 卫阿宁没敢放松警惕。 她站稳身形,稳住心神,平和开口:“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 杀了她,对林雅来说,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又何必留她这么久。 “谁让我那个馋嘴妹妹……” 林雅笑笑,又吸了一口烟。 悠悠吐到她面上,笑嘻嘻道:“……喜欢你呢。” “咳咳——” 被烟呛出眼泪,卫阿宁别过头,“那我是不是该感恩戴德,感谢你没有当场杀了我呢。” “按你们人族的相处之道来说。” 林雅神情轻佻,手指轻浮挑起卫阿宁的下巴,“当然是这样。” 可偏生她生得清艳无双,说出这话时不像登徒浪子,更像是调情似的,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媚意。 快速头脑风暴,卫阿宁面上露出无害笑容:“那你可真是个好姐姐呢,可为何不是你吃了我呢?” 她面上笑意又深了些:“不是说,魔族奉行强者为尊,你作为姐姐,实力竟然比不过妹妹?” 闻言,林雅面上露出一瞬的狰狞。 雾白眼珠死死盯住她,随即像是明白什么一般,释然一笑,“人族的计策我也读过,这招在你们书里叫挑拨离间。” 末了,林雅懒得同她再多纠缠。 原地掐了个口诀,消失在院中。 卫阿宁表情一愣。 她倒是没这个想法,不过是想趁机套一下话罢了。 没想到,这林雅倒是不上她的钩。 手脚稍微恢复了些力气,卫阿宁试着在屋中走动几圈。 她小心翼翼推了推房门。 房门颤抖了一瞬,随即喷出大股大股的漆黑烟雾。 卫阿宁反应飞快,忙侧身往地上扑倒,闪过。 烟雾淌过地板,发出滋滋声响。 脊背立时窜上一阵凉意,卫阿宁只看了那烟雾一眼,鸡皮疙瘩便爬了满身…… 烟雾中生出无数扭曲人脸,尖叫着翻涌。 人脸与她视线交汇。 心脏怦怦直跳,卫阿宁深吸一口气。 这里太诡异了,任何一样东西都能要了她的命。 更何况现在自己还被封住了灵力,手无缚鸡之力。 只不过若是放在平常,她也接触不到这种接近上玄境的魔族。 抚了抚心口,卫阿宁平复心情,继续打起精神来。 方才那林雅看起来笑眯眯的,很好说话的模样。 但说话滴水不漏,完全探不出什么消息。 指尖下意识抚上腰间灵佩存放的地方,卫阿宁表情凛然。 空的,全没了?! 不仅如此,连带身上所有的武器储物镯都被收走。 眼下,她可谓是两袖清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存在。 也不知道谢溯雪知不知晓她不见的事情。 卫阿宁蜷缩在角落里。 她双臂环住膝完,脸蛋埋入双膝中,内心祈祷。 小谢师兄,你可得赶紧发现,然后回去搬救兵啊。 残阳渐褪,破木窗钻入冷风,好似刀子般,一刀刀割在皮肤上。 头顶瓦片残破,漏出几分微弱月芒。 卫阿宁抱着手臂瑟瑟发抖,蜷缩在角落中。 房门那边的黑雾还在不停喷涌蔓延。 时不时流淌过脚背,漫生出透骨寒意。 意识昏沉,卫阿宁有些分辨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在古庙中晕倒的前一秒,她有摁亮灵佩上的求救按钮来着。 附近的猎魔世家弟子应该都能感应得到。 没人收到她的求救信号吗? 思忖间,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明亮光线涌入,卫阿宁下意识抬手去挡。 木屐慢悠悠落在地板,发出“哒哒哒”的踩踏声。 身姿窈窕的美人踩着妖娆步子,走至面前。 放下手,卫阿宁仰面看向来人:“你是,林黛?” “小姑娘倒是挺上道的。” 林黛素手一挥,指尖凭空牵引出一张梨花木椅来。 她施施然坐下,从袖中掏出一盒妆粉上妆。 室内烛火骤然明亮,烛芯爆出几颗细微的火星子。 “看来是我死期到了。” 指甲紧掐掌心卫阿宁抬头望着她,冷静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享用我?” “现在吧,你看外面天气挺不错的。” 林黛灿然一笑,对她这么配合的举措显得很是满意。 把玩裙上系带,林黛笑笑:“普通人族在此刻早已屁滚尿流,求着我们放过他了。” 心跳蓦地促促起来,卫阿宁极力控制住自己面上表情。 她假装无所谓般耸耸肩,轻快道:“因为我觉得,这样哭爹喊娘的,死得太丑了,毕竟女孩子爱美,我想死得体面些,你等会下口能利落点吗?” “你这小姑娘倒是挺合我心意,可以。” 收好妆粉盒,林黛用虎口利落卡住她的下巴,张口。 在对方尖牙触及脖颈动脉之际,卫阿宁突然出声,道:“可以等一下吗?” “怎么了?”林黛停下动作,纯黑眼瞳直勾勾瞧着她。 深呼吸一口气,卫阿宁偏头,与她视线交汇:“死之前,我想当个明白鬼。” 少女乖巧安静,语气轻软,一双乌润清水眼无比乖觉。 林黛眼珠转了几圈,娇笑道:“告诉你也无妨。” 食物到手,自己可以慢慢享用。 这里位置偏僻,绝不会有人能寻到她的。 这少女被封住灵力,废人一个。 绝不可能逃得出她的手掌心。 林黛松开手:“你想问什么?” 卫阿宁抿了抿唇:“你们想用龙气,在滁州城做什么?” 他们查到的消息太多太杂,猜测亦是如此。 她亲口问一下这魔族,倒是更方便。 就是不知道等会能不能逃得出这两姐妹的追捕范围。 掌心抚上胸口处的贴身小衣,卫阿宁眸色略沉。 狡兔还有三窟呢,她又不是傻子。 “主人想颠倒滁州城。” 林黛百无聊赖端详着小圆镜中的面容:“在城主府布置龙气转化,这样全城的人族就都能沉入地底啦。” 颠倒滁州城?沉入地底? 什么意思? 卫阿宁面露茫然。 她暂时按耐下心中诸多疑问。 “为何要颠倒滁州城?” “谁让主人上次的试验失败了呢。” 林黛无奈摊手:“这不,瞧上了有隐藏龙脉的滁州,说是试验成功几率能更高些,派我们姐妹俩来监督一下呢。” ……疯子! 拿全城百姓的性命来做试验?? 卫阿宁下意识追问道:“你们的主人是谁?!” 林黛笑眯眯看她一眼:“诶呀,这个就无可奉告咯,小姑娘。” “我已经回答你很多了,肚子好饿了呢。” 得到这个消息也差不多了。 与林黛对视半晌,卫阿宁扶稳墙壁,摇摇晃晃起身。 她捂住心口,朝林黛露出个甜甜的笑,“谢谢你哦,你真是个好魔,让我做个明白鬼。” 少女声调甜脆,表情真挚,弯弯的眉眼显得十分乖巧无害。 “不客气。” 林黛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眸光在她身上巡睃。 似在找哪处会更好开口。 指尖触及小衣处的符纸,卫阿宁对上她纯黑色的眼神,语气轻松:“我很乐意成为姐姐的食物,只不过呢……” 她眼疾手快撕开符箓:“……我还不想死,所以就只能先委屈一下姐姐你饿饿肚子啦。” 第69章 眼睛一睁一闭,卫阿宁发觉自己已然离开那座破落小院。 天穹高旷,云散月现,清幽月色铺满山林。 夜已深了,原本栖息在树枝上的鸟雀早已回窝。 卫阿宁从地上爬起来。 更深露重,有夜风灌进袖中,吹得袖摆如蝶翼蹁跹。 竟是不知不觉到了晚上。 真是奇怪。 完全看不出此处山林位于滁州城的哪个方位。 拍了拍衣裙上的草屑,卫阿宁目眺远方,苦恼挠头。 她下意识动了动手脚,调转体内灵力,神色惊讶。 原本被禁锢的灵气自行解封了。 卫阿宁面露喜色。 太好了,这样即使她没有剑,也能有逃命的能力。 只是这样也不敢大意,她体内的灵气太有限了。 不到危急关头,绝不能随意挥霍。 想了想,卫阿宁捡起一根略长的木棍,敲打前头杂乱的草丛,待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慢慢走过去。 她边走边思考消化方才所听到的消息。 那对魔族姐妹背后的神秘主人,想在滁州城中试验。 到底是什么试验,竟是要拿所有百姓的性命来做。 这也太丧心病狂了些。 而且魔族也不像是有此等科研精神的族群。 蓦地,卫阿宁睁大了眼。 脑中闪过谢棠溪那张脸…… 只是下一秒,她又径自摇摇头,推掉这个想法。 谢棠溪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就算他手眼通天,修为极高,又怎么能接连在合欢宗蜀地同滁州城布局,还可以煽风点火那么多人配合、听命于他。 卫阿宁略略皱眉,耳边敏锐捕抓到风中传来的一丝异动。 她扭头看向身后,神色凝重。 兵戈之声隐落于耳。 但奇特的是,背后空荡荡的,毫无人影。 落叶萧萧,兵刃交接的打斗声却是不绝于耳,急促而紧迫。 好似一直在跟着她般。 卫阿宁脚下一顿。 太古怪了。 这片山岭空无人烟,举目四眺,尽入眼中的,也不过是些林木花叶。 还未等她想出个什么缘由来,一支利箭骤然破空而来。!! 瞳孔紧缩,卫阿宁反应飞快,忙旋身躲过。 裙裾荡漾如波,在她方才所站的位置,闪烁银光的箭头深深插在背后树干上。 连带箭身都陷入三分之一的长度。 下一秒,乌墨水痕自箭头处流下,逐渐腐蚀掉整棵树,连一片树叶都未曾留下。 摆明了,这幕后之人就是不想让她活着走出去。 看着那滩融化的树汁,卫阿宁心脏怦怦直跳,扭头望向箭来的方向,“什么人在那处!” 草丛簌簌作响,从背后慢慢走出个黑影。 黑影悄无声息,以一种诡谲扭曲的姿势缓慢升起,凝聚成一个朦朦胧胧,拿着长弓的人影。 虽然接触的魔物不多,但卫阿宁还是一眼就看出这头魔物来处。 是影魔。 老熟魔了。 先前谢溯雪一刀了结它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影魔不语,再次搭开弓,将箭矢对准她。 只不过这次卫阿宁有了准备,它连发数箭都没有命中。 有些箭落在地上,有些则是钉入树中。 不给它再射箭的机会,卫阿宁抽出发髻中的一根簪子,输入一点灵气,循着影魔的心脏出手。 银芒迅疾如风,径直插入影魔心脏。 如融入水中的墨,影魔凝聚而成的人影涣散成烟。 卫阿宁拍了拍手上灰尘:“也不过如此。” “很少会有人准确知晓影魔的心脏所在。” 树枝垂落的枝叶簌簌作响,林雅显现身形,坐在树上,两指捻着烟杆。 她美目流转,掩面轻笑,悠悠道:“小家伙,挺聪明的嘛。” 话毕,林雅打了个响指。 异动倏起,卫阿宁下意识侧目,环顾四周。 影魔方才所射的箭矢隐隐泛着红光,逐渐生出一张网兜。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团团将她裹住,吊至空中。 网兜无比坚韧,任由卫阿宁怎么操纵灵力都无法破开,她忍不住开口:“搞偷袭,卑鄙无耻!” 原以为影魔所射的箭矢是准头不好,现在想来,是她轻敌了。 可恶! “魔没有你们那么多的讲究。” 指尖划过她脸颊,林雅笑得花枝乱颤:“你同魔说光明磊落?小家伙,你好天真呢。” “确实。” 寂静中,响起一道清亮声音。 口吻漫不经心,在此间响起,散漫如风。 雪亮刀光在空中划出干净利落弧线,伴随一阵极为凌冽的气势。 卫阿宁再眨眼时,那泛着冷光的刀锋已然贯穿林雅的心口。 刀俎鱼肉,一瞬变换。 缓缓抽回黑刀,谢溯雪神情平静:“那我要杀你,也不必那么多讲究。” 少年身姿挺拔,月辉将他的影子拖长,素白外袍在风中猎猎鼓动。 乌黑眼瞳依旧,在暗色中如银月般亮得出奇。 卫阿宁怔愣一息,抬眸凝视着他。 “抱歉,我来晚了。” 几刀解决那些碍事罗网,谢溯雪揽住她的腰肢落地。 乌发随风上扬,带着几缕发尾扫过脸颊。 风声猎猎,携来一阵冷梅香息,带着令人心安的意味。 见到谢溯雪,卫阿宁眼前一亮,欢欢喜喜唤道:“小谢师兄!” “嗯。” 谢溯雪垂眸望她:“你可有受伤?” 卫阿宁摇摇头:“还好,我没事。” 她端详几眼,抬手捡去他发间碎叶:“你怎么找到我的?” 刚要说出口的话语微妙一顿,谢溯雪迟疑片刻。 他在那处街巷等了很久。 久到月上中天,夜已经很深,连游玩的人都各回各家时,卫阿宁依旧没有回来。 起初,谢溯雪还以为是她故意戏弄自己。 毕竟先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可后来,心脏跳得紊乱,好似不知飞往何处,空落落的,没个安稳之处。 半垂下眼,谢溯雪圈在腰间的手紧了紧。 她在何处,遭遇了什么,又因何事绊住,是不是遇到麻烦。 种种思绪与牵念,接连涌上心头。 不安、焦躁、担忧,如浪潮般吞噬掉他。 他曾送给卫阿宁的那枚三环玉佩,里头藏有他的魔息。 只要他想,就能立马依靠这一点魔息,找到她。 谢溯雪安静看她,还是老实道:“我用了魔息跟踪。” “只不过我不太懂魔族书法,花费了一点时间去练习,所以才耽搁到现在。”?! 卫阿宁睁大了眼,下意识抓住他的手:“那你的身份岂不是……” 她话音未落,那厢的林雅突然出声。 “找到了。” 抬手捂住心口的空洞,林雅眼珠转动几圈,呵呵冷笑:“又如何呢?你们又逃不出去。” 她素手一扬,身后立时出现一个巨大法阵。 翻涌的血色水流裹挟滔天巨浪,好似幽沉乌云压顶,随时都能倾泻无尽暴雨,碾碎万物。 一大群黑压压的魔物叫嚣着从浪潮中涌出。 卫阿宁蹙紧蛾眉:“这是……” “召魔阵。” 将人护在身后,谢溯雪眸色沉沉。 他护着她的同时,不忘挥刀。 几只魔物往前扑来,黑刀寒光骤现。 锋刃破空,魔物消亡。 卫阿宁抿唇,压下心中不安。 专心对付起谢溯雪没有顾及的几只零散魔物。 她不能给他帮倒忙了。 回身斩杀一群魔物,谢溯雪沉思几息,随即握紧手中黑刀。 黑刀在手中利落转了一圈腕花,他腕骨轻抬,刀尖直指法阵。 雪色刀意有如实质的坚韧丝线,在法阵中织造出一张无形的细密巨网。 不过片刻,丝线捆紧,法阵从内部破碎,湮灭成点点星光。 胸腔气血翻涌,谢溯雪面色不改,抬手拭去唇边血迹。 法阵虽破,可这魔物依然源源不断,数量看起来亦是不少。 卫阿宁思忖片刻,突然灵机一动。 能不能用冰将魔物潮冻住,而后再引雷,轰掉它呢? 她拍了拍身侧的谢溯雪,“小谢师兄,你有冰符跟雷符吗?” 斩下几只魔物头颅,谢溯雪偏头:“有。” 他身上符箓可太多了,全都是她储物镯里塞不下,然后放在他这的。 “给我。” 接过符箓,卫阿宁两指并拢,默念口诀,催动符箓。 符箓荡出两道清光,扫开水雾,直指魔潮。 冰雷两符双管齐下,魔潮果真如她设想的那般,死伤大半。 卫阿宁转过脸来,兴奋道:“你看!成功了!” 眉梢微挑,谢溯雪笑笑:“主意不错。” 卫阿宁展颜一笑,欢欢喜喜道:“嘿嘿。” 眸光移至那厢狼狈不堪的林雅时,她嘴角轻勾:“还有什么招,就尽管使出来吧!” 她的大腿在这儿呢,她才不害怕这家伙。 “噢?” “是吗?” 冰凉刺骨的战栗感爬过脊背,卫阿宁只觉腰上一紧,后背猛地灌进一阵风,远离。 一柄尖刀抵上脆弱喉管,锐利阴冷,距离脖颈不过分毫。 谢溯雪尚未握住她手腕,身侧温热骤然远离。 他握紧黑刀,神色森冷,“你想死。” “别动哦。” 目光轻移,林黛笑眯眯用尖锐指甲划过她的脸颊,压出月牙红痕。 “小家伙,这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何?”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卫阿宁神情放松,敷衍道:“很好很好,你去当麻雀确实挺厉害的。” 要不是顾及林黛脸面,她甚至还想说。 这招真的好老土。 又在抓她当人质威胁谢溯雪。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况且谢溯雪就不会有失手的时候。 经过上次合欢宗的事情,她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思及此,卫阿宁朝谢溯雪挤眉弄眼,试探道:“小谢师兄,你还记得合欢宗的事情吗?” 就用上次那样的计策,假装不在意,然后出其不意给这对魔族姐妹来个惊喜什么的。 “想来,你也是情真意切,不如好好想想,是放下武器跪地受缚。” 林黛朝仍旧矗立在原地的白衣少年喊道。 随即又朝林雅勾手,“还是要我现在立刻杀了她,死在你面前?” 第70章 “是放下武器,乖乖跪地受缚。” “还是要我立刻杀了她,死在你面前。” 林雅得意至极的话语落在耳畔,卫阿宁气愤不已,侧目朝她大喊:“用这种下作的手段,该说不说,真不愧是魔族吗?” 她复而扭头,又对谢溯雪道:“小谢师兄,你别听信她的话,遇事自当决绝!” “就算你放下武器,她们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见谢溯雪仍旧屹立在原地不动,卫阿宁焦急道:“这种阴险歹毒的小人,你听我的直接杀了她们。” 闻言,谢溯雪下意识上前一步。 一旁的林黛注意到他的动静,尖刀又往里靠近几分。 她表情笑眯眯的,施施然地道:“不如这样吧,我想同你玩个游戏。” “你往自己右手捅一刀,我就移开一点刀的距离,如何?” 林黛勾起卫阿宁的下巴,“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若是不小心割破了……” “留下痕迹,那可就不好看了呢。” 谢溯雪闻言,干净利落往自己肩上捅了一刀。 血花从肩头流淌开来,白衣洇开大片赤红。 几滴鲜血溅上冷白侧脸,晕开模糊的红。 谢溯雪表情平淡,目光紧紧盯着对面二魔,“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可以。” 林雅哈哈大笑,随即鼓掌道:“不错嘛,很是信守承诺。” 看着那大片赤色,卫阿宁感觉心跳都停止了。 她愤怒出声道:“有本事你堂堂正正同我小谢师兄交手,别使这种下三滥的手……唔唔唔!” “给我闭嘴!” 林雅一把捂住卫阿宁的嘴。 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谢溯雪静默不语,指甲深陷掌肉中。 “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林雅笑容骇人,神情狰狞癫狂:“放下武器!” 空气中隐约有丝丝缕缕的甜腥血气。 谢溯雪瞳孔倏然放大。 她受伤了。 可她的表情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甚至前一刻还在宽慰他用过往的招式解决这对魔族姐妹。 过往自喻即便筋骨尽断,亦能稳稳执刀的手,破天荒出现一丝颤抖。 眼睫簌簌轻颤,谢溯雪深吸一口气。 他紧盯着二魔的动作,干脆利落将黑刀往她们面前一扔。 黑刀落至地上,发出清脆的金石碰撞之音,溅起细微尘土。 有银辉照在冷刃上,折射泠泠雪光。 这声轻响落在耳中,卫阿宁倏然睁圆了眼,红唇微张,表情惊讶又茫然。 谢溯雪是疯了吗? 一位刀客,怎能放弃他手中刀的呢? 若放弃了自己的刀,那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有何区别…… 白衣少年垂下头颅,月芒勾出他清减的侧脸,神情隐于光影当中,显得晦暗莫测。 沉甸甸的心情压上心口,卫阿宁挣开嘴上紧捂的手。 她望着他道:“小谢师兄,你——” 身后忽地传来的一丝异动,带着熟悉的灵力气息。 是薛青怜来了! 卫阿宁脑筋飞快转动。 这对魔族姐妹绝对不会让她现在就么轻易就死了的。 电光石火间,卫阿宁假装自我了断,作势欲刀刃上撞。 身侧的林雅有一瞬惊讶,果真撤开了一些距离,松了对她的禁锢。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林雅心口。 不给这对姐妹发难的机会,卫阿宁调转体内灵力,激活手中符箓,抢先出手:“破!” 符箓既出,金芒如刺,径直攻向二魔。 趁着她们二人忙于应对符箓,卫阿宁忙旋身朝空地躲开。 谢溯雪立时回神。 他脚背一挑,黑刀受力飞起,而后稳稳落于手中。 灵力蕴于掌心,五指张开间化作锁链,将卫阿宁拉回自己身边。 卫阿宁下意识抬眸,看向御剑而来的一行人。 是薛青怜同裴不屿,还有一众猎魔世家的子弟。 他们有救了! 她面露喜色,心情颇为激动。 太好了,看来是她的求救信号有及时发出去。 “听我好言相劝,不若立即投降,还能温柔点超度你们。” 把玩十指间的红线,裴不屿慢慢悠悠地道:“否则列阵既成,你们可就没坟头能挑的了。” 薛青怜眸光沉沉,利落将长弓收好。 身后紧随而来的众人亦是做好随时作战的准备。 林雅冷哼一声:“来的臭虫还挺多的呢。” “死无葬身之地?” 林黛无所谓般笑笑,“小蚂蚁,这话可否说得太早了些。” 她话音方落,二魔身后数十个法阵同时出现。 每个法阵中回荡着刺耳的怒号,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云雾翻滚,数不清数量的庞大黑影在云中来回巡睃,数十条漆黑巨龙浮出云面。 “现在,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三尺青锋紧握在手,薛青怜表情严肃,出声道:“大家都小心些!” 她一手执剑,一手护在众人身前。 不等众人回神,薛青怜已然握紧手中长剑,飞身而起,跃至空中,“各自保护好自己!” 龙群长啸一声,飞向布满阴云的天空。 女郎轻盈如风的身姿紧随其后,追着黑龙群而去。 两指并拢作剑诀,薛青怜加快速度,不过几个起落,便攀至龙尾。 黑龙发出暴躁怒嚎,扭动着身躯挣扎,试图把抓住龙尾的渺小蝼蚁颠下。 薛青怜朝底下的裴不屿对视一眼。 后者立马会意,适时编织出无数道红线,牢牢困住龙群。 墨鳞怒爪的龙群显然被激怒彻底,它们被困在红线制造而成的罗网中,挣扎着咆哮着。 在剧烈颠簸中,薛青怜登上黑龙龙首。 她语气肃穆:“问水剑诀第二式。” 话音方落,万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白虹贯日。 磅礴剑气席卷而至,散发森然冷意。 那蕴涵强盛灵力,疾驰而至的万道剑光,齐齐下落,瞬间了绝巨龙生息。 天地静谧,原本还在长啸的黑龙逐渐逸散成缕缕青烟。 阴云沉沉的天际被这万道剑光驱散,露出湛蓝天幕同饱满月相。 卫阿宁不由得呢喃道:“好,好厉害。” 原书中,女主的剑术造诣极高,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更是天才中的天才。 有着“剑光纵横三万里,一剑霜寒十四州”的美誉。 但究竟是何等程度,她从未见过。 眼下,终于是领教了一番。 凝视她发呆的侧脸,谢溯雪压下心口闷痛,轻声道:“嗯,薛青怜很强。” 余光瞥见那厢重伤后意欲逃走的林雅与林黛,卫阿宁心中一急,扭头去看谢溯雪:“她们想跑!” 握紧手中黑刀,谢溯雪搂住她的腰:“走,我同你去解决她们。” 下意识拽紧身侧人衣袖,卫阿宁轻快道:“好!” 他身姿宛若白鹤,轻盈飘逸,不过片刻,便带着她追上那对魔族姐妹。 在视野开阔的树上安置好卫阿宁,谢溯雪道:“我一人去便好,替我观察一下她们弱点在何处,无需忧心受伤事宜,我能自愈。” 纵使心头有诸多担忧,但卫阿宁还是朝他点点头:“谢溯雪,你要小心。” 足尖点地,谢溯雪便如离弦之箭,朝林雅林黛逼近。 将五感放到极致,他反手一刀。 刀意凛然如瀑,破开山岚雾气。 接连碾碎心脏的同时,亦是砍落林黛同林雅的头颅。 头颅滚落在地,发出“咕咚”一声闷响。 两颗圆滚滚的头颅相碰,随即“桀桀桀——”地笑了起来。 林雅笑容娇憨:“你不可能找得到我们心脏所在的,哈哈哈哈——” 林黛表情疯魔:“嘻嘻嘻,找不到的*,找不到的……” 只片刻功夫,那两颗头颅便自行飞回身体,迅速复原成原样,心腔豁口处的伤痕消失无踪。 卫阿宁不由得捂住嘴巴,眼睛瞪得极大。? 这还怎么打,总不能硬抗吧。 纯血魔族自愈复原的能力太逆天了。 谢溯雪面色不变,转变招式。 逐次在她们每个部位都试了一遍。 只是依旧同先前一般,不过眨眼间,二魔断开的肢体恢复如常。 抬手压紧颊边飞起的鬓发,卫阿宁皱紧眉头。 这些地方都不是她们的心脏。 不可能没有弱点的。 一定会有,究竟藏在了哪里? 认真观察许久,卫阿宁有些惊疑:“这两姐妹,好像……” 林黛同林雅,好像各自都有意躲开谢溯雪能同时伤到彼此的招式。 卫阿宁略略思考一会儿,伸手折断树枝,解下发带,做了个简易长弓。 在箭头贴上跟踪符箓,趁着林黛林雅贴在一处时,对准她们的心口,射.出。 果不其然,二魔下意识避开,彼此间的距离亦是离得更远些。 意识到她在捣鬼,林雅素手一扬,狂风骤现。 狂风如长鲸吸水,疾驰而至,疯狂朝她涌去。 来不及欣喜,卫阿宁抱紧树干,在风中勉强稳住身形:“谢溯雪!把它们捆起来,一并杀了!” 闻声,谢溯雪回眸看她,微微颔首。 蕴涵饱满刀意的长刀指向二魔。 无形灵力顿时染上墨色,化作一缕缕有形的坚韧灵线。 谢溯雪左手操纵灵线。 灵线蜂拥而上,势不可挡,向二魔冲去,牢牢捆住。 狂风暂歇,卫阿宁如一朵云般轻盈落地。 她抽簪为剑:“我也来帮忙!” 闻言,谢溯雪回首看向卫阿宁。 她发髻略显凌乱,裙边急促摇晃,好似绽放光华的璞玉。 衣衫形容虽狼狈,但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坚决果敢。 预料到即将逼近的危险,二魔神色凛然,共同举手,全力一击。 但弱点已然被他们二人知晓,无力回天。 簪剑与黑刀同时刺穿心口,逐渐化作片片黑烟。 祸患已除,卫阿宁长舒一口气。 她揉了揉肩膀,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我们成功了!” 少女挥了挥手中簪剑,眼睛眯成两道弯弯弧线,两颗尖尖虎牙调皮露出。 有血自她肩头漫开,洇出一片深色。 谢溯雪轻轻点头。 正欲开口,却忽见卫阿宁凑得近了些。 冷梅香息带着丝丝血气萦绕鼻尖,卫阿宁面色担忧:“小谢师兄,你的手!” 把手掌按在她后肩伤口处,点点光斑闪烁。 抬眸凝视着她鲜活的表情,谢溯雪只觉心口大石轰然落下。 他低声道:“你受伤了。” “我没事,是方才不小心被划到的。” 后肩的痛意减轻了不少,卫阿宁连忙摇摇头,把谢溯雪拉至一处树下。 月光透过树荫投落在地,有细碎光斑跃动。 “师姐他们那边估计不用我们帮忙了,你储物袋里有没有药,快坐下,我给你上。” 见谢溯雪眼神仍旧直勾勾瞧着那处,卫阿宁宽慰道:“没关系,只是一个小豁口而已,我真的不疼——” 话音未落,毫无征兆地,后背贴上带着凉意的温度,而后贴近另一具身体。 他箍紧她的腰,紧密贴近,毫无缝隙。 70-80 第71章 诶? 冷不丁落入他怀中,卫阿宁眨巴眨巴眼,目露迷茫。 斟酌几息,还是出声问道:“你的伤不要紧吗?” 方才那魔族姐妹让谢溯雪砍的,可是他惯常执刀的手啊。 她缓声道:“我担心你,那可是你一直握刀的手……” 谢溯雪淡声笑笑:“只是小伤而已,无妨。” 少年声音暗哑微沉,贴在耳边响起时,又轻又缓。 指腹轻拂过她肩上皮肤,谢溯雪望着指尖沾上的血污,低声道:“如果我那时能再快些,她们就不会伤到你了。” 如果。 如果他能再强些,是不是就不会让她受制于旁物,也就永远不会受伤了呢? 左眼氤氲起丝丝缕缕的红雾,谢溯雪垂下眼眸。 呼吸间带出的热气落在耳珠,被烫得一颤。 掌在脊背的手带着不可忽视的温度,卫阿宁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她表情一愣。 没想到他竟是想着这个。 卫阿宁仰起小脸,正好与他垂落的眸光对上。 那双葡萄乌眸依旧沉静,可底下却似有星火炸开。 目光直白,炽烈灼人,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 鼻尖缭绕着清冽梅香,轻而易举撩乱了心弦。 “笨蛋小谢师兄……” 卫阿宁指尖微蜷。 一颗心恍若糖葫芦外层的糖衣,被日光曝晒,融化成水。 脸蛋好烫,像寒冬时围在温暖炉火旁,炙烤许久。 抿抿唇,卫阿宁将脸埋在素白衣襟中,努力让声调平静淡然,闷声道:“修炼之人会受伤是家常便饭,你不也受伤了吗?” 她明明更担心他。 记挂着她的伤,谢溯雪没抱太久,很快便松了手,“我有药,不若你先上。” “好。” 就在卫阿宁开口向他讨要之际,忽然发觉眼前一黑。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是晕倒昏迷的前兆。 闭眼前,她只来得及瞧见谢溯雪略显慌乱表情。 迷迷糊糊间,卫阿宁只有一个念头。 这具身子,真的很不争气啊。 * 卫阿宁再次醒来,外头天光大亮。 风声悠悠,掠过窗棂白纱,发出“沙沙”轻响。 她两眼放空,盯了好一会儿纱幔处的银色带勾,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眼下身处卫府的卧室内。 脑子像灌满浆糊般,卫阿宁睡得不太安稳。 正欲掀被下床时,门扉传来“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日光倾泻而入,与之一起进来的还有片月白裙摆。 是薛青怜。 卫阿宁乖乖抱被坐在床榻上,仰头对上她的视线,展颜一笑:“师姐!你来啦。” 因着失血的缘故,她向来水润饱满的唇瓣发白起皱,像朵失色的花。 “宁宁醒了。” 放下手中托盘,薛青怜柔声问道:“可还有哪处不舒服?” 卫阿宁挺直身板摇头:“没有没有,我觉得我壮得能打死十头牛!” 她的身体她知道,最疼的那个时间段过去了,就只会缓缓往外渗血了。 而且谢溯雪那时还及时用灵力替她止住了血。 眼下右肩只有轻微一点不适感,其余的都没什么大问题。 “卫伯伯他们不太方便,就没进来。” 薛青怜道:“我先给你换药吧。”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从托盘上取过药,“会有点疼。” “嘿嘿,没事没事。” 卫阿宁没心没肺朝薛青怜笑,却被后者没好气地弹了一下脑瓜。 “你胆子真是太大了。” 心绪生乱,薛青怜面色严肃:“那可是两只上玄境级别的魔族。” 似鹌鹑般缩了缩脑袋,卫阿宁扁扁嘴,不服输般挥舞了几下拳头:“我这不是着急找线索嘛。”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若没及时跟上林雅的踪迹,那他们查这么久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而且她也不想薛青怜他们那么辛苦来着。 薛青怜一手止住卫阿宁乱挥的手,“别乱动。” 她将药粉抹在指腹,细细涂上血口:“线索断了可以再寻,不外乎是多废点功夫。” “但人没了,可就真没了,魔可不是吃素的。” “诶呀疼疼疼!” 有丝丝缕缕微凉的触感在后背漫开,卫阿宁表情夸张,假装吃痛道:“好师姐,你轻点嘛——” 指腹轻戳她脑门,薛青怜没好气道:“我都没用力,别想转移注意力。” 穿好衬衣,卫阿宁转过身,抬手圈住女郎的腰。 笑眯眯地仰头:“这不是没事嘛。” 那伤口她知道,其实没有很深。 只是因为里头的皮肤白,所以看起来很狰狞罢了。 眼珠转了几圈,卫阿宁又问道:“那滁州城算是安全了吗?” 这可是头等大事。 辛辛苦苦这般久,就是为了此等安危问题。 “算是安全了。” 揉了把她乌软的发顶,薛青怜颔首笑笑,温声道:“龙脉不再被恶意开凿后,情况亦是稳定不少。” 双手端起药,卫阿宁一口气喝下,也不觉药汁苦涩了。 她笑眼更弯:“那大家也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参加焰火祭啦。” 天知道,她已期待许久这次新鲜的焰火酬神祭了。 上次闲暇之余去给卫澜搭把手时,想看一看焰火,结果她爹宝贝得不行,非说要当天才能看。 “在此之前,你还是先养好伤再说。” 薛青怜眼珠轻转,忍着唇边上翘的弧,“卫伯伯交代了,你伤没好之前,哪都不许去。” 卫阿宁长长地“啊”了一声,没精打采垂下脑袋。 失策了…… 竟是被卫澜给将了一军。 不过她上次从地下出来时,就险些吓到他老人家。 滁州魔气事毕,这段时间还是老老实实家里蹲吧。 穿戴整齐后,卫阿宁又开始应付起卫澜。 卫澜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念叨。 诸如当初就不该答应她去归一剑宗、外出游历历练云云。 听得卫阿宁哭笑不得:“爹,凡是历练肯定就会受伤的呀,而且我这伤也不重,别担心啦。” “按我说,你留在家里当米虫不好吗。” 卫澜面无表情:“你钟离哥哥也会照拂你,更何况,你儿时同他有婚约在——” 卫阿宁皱了皱眉,忙往他嘴里塞了块酥糖,打断卫澜愈发口无遮拦的话题:“爹,你定是说累了,来吃点糖,哈哈哈……” 原身对钟离昭仅有兄妹之情,她亦不例外。 这婚约不过是儿时口头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卫澜没好气咽下嘴里酥糖:“你现在长大了,倒是学会转移话题,鬼精鬼精的。” 他又问道:“宁宁啊,你老实同爹说,你真的对你钟离哥哥无意?” 闻言,卫阿宁低垂着脑袋,瓮声瓮气的:“爹又不是养不起我一辈子,干嘛非要女儿嫁人啊,我留在你身边不好吗?” 她拉着卫澜的手,撒娇道:“再说了,你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要是嫁人了,你就孤家寡人一个了。” 钟离昭于她而言,是一个很好的兄长。 她不想因为这个空穴来风、莫名其妙的什劳子婚约影响二人感情,关系变质。 叹了一口气,卫澜伸手轻抚一把她的软发,“行行行,好好好,都听你的。” 他只有卫阿宁这么一个女儿,其实也不愿她嫁出去。 只是自己年纪大了,也担忧天有不测风云之事。 能提前给她找个能依靠的人,总归也是好的。 钟离昭是个好孩子,他看着他长大,知根知底,再合适不过。 不过若宁宁不愿意,那他也不勉强。 只不过…… 卫澜没说话。 眸光不经意间,有一瞬息掠过在门边静候的人影。 他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 就是有些对不住钟离昭那小子了。 “还是说……” 略微走神的思维被卫阿宁拉回,卫澜反应过来,“还是说什么?” 卫阿宁一脸狐疑,仰起雾蒙蒙的眸子看他:“爹你就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还是说……” “其实是爹你为了焰火祭想做出一点成绩,掏空了家底,并且还在外头欠债,所以要把我卖了?” 她很是怀疑,卫澜是不是因为这次举办焰火祭没钱了,同钟离家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其中一条就是把她卖给钟离昭。 毕竟钟离家也是个极有底蕴的世家。 “瞧你这说的什么话!脑瓜子里都想些什么东西呢。”卫澜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一声冷笑:“哼,再来十个你,爹都养得起!” 卫阿宁“噗嗤”一声,眉眼弯弯,笑得开怀。 她连忙给卫澜顺毛,“是是是,我爹举世无双,我爹世界第一,我爹最最最最厉害了。” “这还差不多。” 受伤期间该多多休息,遂卫澜嘱咐她几句后便离开卧室,不再打扰。 打了个哈欠,卫阿宁只觉得眼皮子上下不停打架,便迷迷糊糊趴在榻上入睡。 醒来时,窗外仍旧一片明亮,但已有晖光将天际染上橙黄。 她伸了个懒腰,凝望花窗。 滁州长夏无冬,夜里总会黑得比较晚。 睡得太久,一时有些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阿宁!!” 纸人不知从哪处角落中钻出,死死扒拉在她手上:“阿宁你有没有事?都怪我那天没跟着你一起去呜呜呜……” 肩膀细微痛感不绝,敷过药后,伤口亦是火辣辣的。 还是有些疼的。 卫阿宁朝它笑笑:“没事,问题不大,休息几天就好。” 又多问了一句:“你这几日找到滁州城中的基石碎片了吗?” 她这几日忙着奔波龙气一事,没空抽出时间同它一起去找基石碎片。 便帮纸人隐去身形,循着地图,让它自己在城中搜寻一番。 “那自然是找到了。” 纸人颇为自豪地挺起小胸脯,“我现在的数据恢复到百分之六十几啦。” 话毕,豆豆眼又带着几分怜惜看她,“很快我就能帮你恢复健康身体了。” “咳咳——” 那太好了。 卫阿宁捂嘴轻咳几声,抬手揉了把它的小脑袋:“嘿嘿,我们小纸真是特别伟大的一个系统,比其他的系统都要厉害!” “嘿嘿,那自然是的。” 两手叉腰,纸人骄傲道:“我可是,第一名。” 趁着睡醒的空隙,她给纸人讲了在外头遇见林黛林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只是,相比起这个,纸人显然是对需要同时捣碎这对魔族姐妹心脏的设定更感兴趣。 “真奇怪。” 摩挲下巴思考片刻,纸人紧蹙眉头:“在书中的世界观中,魔修成人身后,心脏便如人族一般,固定在一处。” 它停顿须臾,似想起什么一般:“不对不对,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冥思苦想片刻,纸人一拍大腿,“这对姐妹,怕不是被改造了?!” 改造? 卫阿宁神情恍惚半晌。 她眨巴眨巴眼,低低问出声:“魔也能被改造吗?” 日光明亮,刺得双眸沁泪。 她扬手解下床边带勾,将纱幔放下来。 “虽然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算不算噩耗。” 纸人垂下小脑袋:“但基石碎片可算作天外之物,效果嘛……你懂的。” 卫阿宁惊讶地睁圆双眼。 拿什么改造,如何改造? 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身影。 谢棠溪…… 她记得,合欢宗先前就只因为基石的一块残片,便能保证男主的气运不会攻击旁人。 有如此大的作用,若是谢棠溪无意中捡到了的话。 那后果,有些不堪设想。 “不过你别那么担忧。” 纸人出言宽慰她:“也不一定是被谢棠溪捡到了。” 摇摇头,卫阿宁正色道:“他手上……若不出意外的话,确实有。” 如果谢溯雪梦中的记忆没出差错。 那么,谢棠溪当真是捡到一小块碎片。 因为她在那间封闭的楼内,曾听谢棠溪说过,促成他在谢溯雪身上做试验的契机,便是捡到一块什么天外之物来着。 只是她那时候没往基石碎片身上想。 思及此,卫阿宁眸光沉沉,表情不是很好看。 “没关系的啦。” 思来想去还是没有结果,纸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现在是我们这边的碎片数量更多,谅谢棠溪也不一定争得过我们。” 卫阿宁垂下眼眸:“但愿如此吧……” 只不过她心中还是有些担忧。 这种不安定的感觉,太折磨人了。 外头逐渐入夜,卫阿宁抬手,点亮床边一盏小灯。 烛火如豆,明光盈室。 与此同时,窗棂处响起有什么东西敲打窗户的声音。 一阵极轻极缓的声音过后,外头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声调,“阿宁师妹,开窗。” 这场景太熟悉,卫阿宁一时失笑,不由得无声摇头。 她披好外衫下床,推窗。 窗棂被轻轻推开,卫阿宁瞧见谢溯雪的身影。 少年沐月而立,银辉洒落,有银霜覆于耳边红流苏,愈显他眉目如画,温驯乖顺。 长睫勾着清透月辉,好似染上一层雪晶,尽数归于那双沉水黑棋的瞳仁之中。 她半俯下身,双手托住下颌,撑在窗台上看他,笑眯眯道:“怎么,卧室有门你不走,窗棂无门闯进来,你是要当梁上君子偷东西吗?” “你房中并无珍贵之物。” 同她对上视线,谢溯雪歪了歪脑袋,疑惑反问:“难不成是要我偷你?” 第72章 谢溯雪话音方落,卫阿宁陡然意识到什么。 她耳根发烫,忙不迭地捂住他的嘴,“你不许说话。” 只是这般两人干瞪眼,仍让他傻站在外头也不行。 外头时不时会有家仆路过,若是被人瞧见的话…… 那她跟黄河真的是很有缘分了。 说罢,卫阿宁便往后退开一步,“算了算了,你先进来吧。” 夜里会有露水,若沾湿衣袍生病的话就更不好了。 窗棂拉得更开,谢溯雪手撑在窗框上,利落翻身而入。 身姿轻盈,落地无声。 卫阿宁不由得想了一下。 这手法跟操作,的确很有当梁上君子偷东西的潜质。 倚靠墙边,谢溯雪表情无害,疑惑道:“怎么又不让我说话了,不是你问的,梁上君子会偷什么的吗?” 他知道梁上君子是什么。 不就是偷东西的贼吗。 贼专挑贵的东西下手。 这卧室内,除却她以外,就没有价值更为贵重的东西了。 “这房里,就你最贵了。” 闻言,卫阿宁脸颊慢慢染上绯色。 她连忙摆了摆手,“诶呀,不跟你说了!” “反正你下次记得走门,别走窗。” 谢溯雪神情更为疑惑:“怎么,怕别人发现我们偷唔唔唔——” 未等他说完,卫阿宁便往前一扑,猛地捂住他的嘴,凶狠道:“不是偷.情!不许乱用词语!” 这人怎么逮着个新词汇就一直乱用。 到底是在哪里听到的,那夫子真是教坏学生。 朝自己冲来的力道过猛,因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谢溯雪不由得往后退了一下。 他脚下发力稳住身形,双手掌住她的腰。 目光落在卫阿宁身上,谢溯雪垂眼看她。 离得近了,她颊边浮现的淡淡红晕尽入眸底。 大抵是刚睡醒不久的缘故,乌发乱糟糟散落在肩头,好几捋发丝不安分翘起。 点点头,谢溯雪掩上窗棂:“你伤口如何了?” “老样子,晌午时师姐帮我换药了。” 松开手,卫阿宁大大咧咧回到床边坐下,仰头看他:“你来干嘛?”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人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谢溯雪立在窗边,右手掌心微动,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瓷瓶。 他想了想,又道:“给你。” 卫阿宁好奇道:“这是什么?”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过来:“坐下说话。” 这人长这么高,要她仰着脖子同他聊天的话,很累的。 谢溯雪靠近几步,依言坐下,“药王谷主珍藏的药,应当很有用。” 白玉瓷瓶精致小巧,触感细腻,瓶身描绘复杂绚丽的花纹。 一看就不是对外销售的东西。 卫阿宁越看越疑惑:“怎么来的?” 谢溯雪十分淡然:“买的。” 他给了银钱的。 至于对方收不收,那就跟他没关系了。 当然,他也留了名讳,若是不服,尽管来找他便是。 “此药应当比你现在用的药,效果要好。” 把瓷瓶握在手中,卫阿宁眼珠一转,扭头看他:“那我们一起用?” “此物于我无用。” 谢溯雪道:“我是半魔之躯,无需用人族伤药,用了反而会阻止自愈。” “啊?” 卫阿宁小心翼翼问:“那我先前还强行给你上药……” 先前在幻镜中,她可是一直游说他受伤上药来着。 身为罪魁祸首,卫阿宁心一紧,小小声问:“那你,那时候还好吗?” 完蛋。 该不会是好心办坏事了吧…… “嗯,不太好。” 谢溯雪朝她笑笑:“说实话,我那时很想把你扔下自己走的。”? 这人,不对,这魔是真敢想啊。 她那时知道他嫌弃自己,只是没想到竟这么恶劣! 居然还想扔下她一人走。 “不许扔我!” 猝不及防得知真相,卫阿宁瞪圆了眼,“啊啊啊你休想丢下我一人,我可是做鬼也要缠着你的。” “那还是别做鬼了。” 谢溯雪无声笑起来:“不是你说的,要避谶吗?” 他借着火光打量她。 从那双乌润眼瞳到鼻子,再到小巧唇珠。 灯火暖黄,映得她脸颊软肉宛若剥壳荔枝,莹润如釉。 她表情鲜活肆意,张牙舞爪的,如同生机盎然的春景,引人艳羡憧憬。 谢溯雪凝视她一瞬后别过眼。 “哼,你的谶语比我多多了。” 抛掷手中的瓷瓶把玩,卫阿宁道:“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你。” 她方才让纸人观察了一下换药后的伤口,差点把它吓了一跳。 伤痕骇人之余,还有一层淡淡的青黑雾气缭绕。 据纸人所说,这是浸染魔息过久,导致魔气遗留在伤口之上。 只不过她本人却没感觉有什么特别怪异的感觉。 念及此,卫阿宁苦恼皱眉,问:“魔气沾染伤口的话,会怎么样?” 屋内静谧,谢溯雪思考一会儿,缓声道:“魔气只起到一个标记作用,本身并无毒性。” 只不过显露形态的话,看起来会很恐怖。 听完他的话后,卫阿宁垂眸径自思考片刻,随即偏头看他:“你要不……帮我看看?” 今日晌午换药时,伤口还没有魔气显露,她担忧薛青怜明日来换药,会吓到她。 届时一传十十传百的,大家都知道了,又是一顿鸡飞狗跳。 尤其是卫澜…… 念及此,卫阿宁不由得后背一抖,又急急道:“如果可以的话,能麻烦你帮我化解掉这点魔气吗?” 她说这话时罕见地蹙了眉头,表情亦是有些惊惶,好似这件事于她而言,是件很重要的事情般。 虽然他觉得并没什么值得挂念的。 毕竟魔气大概四五日后,就能自行消退。 谢溯雪:“好,那你脱衣服吧。” 诶? 这还需要脱衣服的吗? 她后知后觉想起来,方才的请求,有些过分越界了。 卫阿宁眨巴眨巴眼,短暂地走了神。 见她久久不动,谢溯雪又出声解释:“伤口在肩上,你不脱,我看不到。” “不是让你全脱,只需露出右肩即可。” 想想也是这个理,卫阿宁干脆利落褪下里衣,只露出受伤的右肩。 只露一半的话,不就是露肩衫嘛,她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穿得可多了。 同谢溯雪都这般熟稔了,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转过身,卫阿宁把脑后乌发撩至胸前,露出一截纤细漂亮的颈。 她扭头对上他漆黑圆瞳:“你看看情况严不严重。” 谢溯雪点头,不再多言,弯腰靠近她身后。 眼风下掠,触及右肩伤痕。 少女肌肤色泽类雪,白似琼脂,那丑陋伤痕凌乱交错,药粉堆叠成棕褐痂节,同周遭格格不入。 更别说其中还有青黑气息萦绕,瞧着便令人骇然。 见谢溯雪久久不语,卫阿宁心里一咯噔。 虽说魔息并无毒性,但他这幅不说话的模样,真的很像大夫在拿到病历单时,劝慰她说回去吃好喝好别想太多…… “小谢师兄,你别吓我啊。” “并无大碍。” 谢溯雪道:“只是消除过程会比较久,亦会有一点疼,我要把它们拔出来。” 卫阿宁长舒一口气,眉梢重新挂笑:“疼没关系,只是你刚刚不说话的样子,差点吓到我了,你知道的,我可不禁吓。” 谢溯雪唇角无声勾起。 她语调轻快,宛若栖息枝头的小雀,细听之下,又绵又软,带着丝撒娇般的怨怼。 敛下多余表情,谢溯雪指尖凝聚一簇灵丝:“那我开始?” 卫阿宁点点头,随手从枕头下抽出一册话本:“好。” 既然耗时比较久的话,那她就看会书打发一下时间好了。 谢溯雪垂眸,重新望向那处伤口。 少女肩线流畅,独属女子的莹润腻滑,像春日新开的绵绵柔波。 银红衣衫裹住半边蝴蝶骨,难以忽视。 人族的礼仪教导他不该这般直视,谢溯雪克制好奇心,没有多看,只专心用灵丝一点点细致抽出旁的魔息。 他视线上移,来至她的侧脸。 烛光下,她的脸颊好似块浸润晖光的暖玉。 乌檀般的长发宛转垂落在鬓角,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好似一湾静谧春水。 走神间,谢溯雪动作有刹那停滞。 心口有一瞬悸动,他出声转移注意:“这样的力道,疼不疼?” “嗯?” 从话本故事回神,卫阿宁随口一道:“不疼啊。” 一点都不疼。 剥离魔气的过程中,他力道极轻,右肩皮肤就好似有雨滴滑落。 凉凉的,很是舒适,一点都没有他方才所提到的疼。 疑心是不是他怕自己告状云云,卫阿宁思考片刻,大力夸赞:“很舒服,小谢师兄,你手法很好。” 谢溯雪垂首:“哦。”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一时间,室内仅剩书页翻动的簌簌轻响。 拔除过程并不复杂,不过几下便掌握个中诀窍,让灵丝自发去拔出魔息。 放手让灵丝活动,谢溯雪倍感无聊:“你在看什么?” 他本身也不是个话多的人,遂她不说话时,周遭安静得可拍。 猝不及防间,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把竹叶书签塞入书页,卫阿宁合上书册。 她扭头看他,嗓音轻软如风:“你猜猜?” “猜不出来。” 把玩着灵丝,谢溯雪道:“你看的书种类太多了。” 来了兴致,卫阿宁弯起眼眉,朝他扬了扬手中书册,“那你看一下。” 几个描金款的小楷字错落有致,横贯书面。 端详几息,谢溯雪略略蹙眉:“书名叫……如何饲养一只魔?” 卫阿宁:“对啊。” 谢溯雪若有所思:“想不到,现在竟流行这种书。” 看来这些书商还未曾领教过真正魔族的厉害之处,所以才编纂出这些子虚乌有的故事。 “诶呀,话本是话本,大家就是看个乐呵消遣,当不了真,这跟学堂上的不一样。” 卫阿宁絮絮叨叨许多:“这个题材就很新颖,很博人眼球。” “这样书商能卖出销量,能赚到钱,你看,我不就是其中的一个受众吗?” 谢溯雪轻声笑笑,半垂下眼:“是吗?” 他神情一如往常,唇角勾出惯常乖巧温驯的弧度,顺着她的话往下。 “那你有兴趣,要养一只魔吗?” 第73章 卫阿宁忽地一怔。 还真顺着他的话去设想了一下。 只是书册上说的饲养魔同现实饲养可不能归为一类而谈。 但谢溯雪的话…… 好像也不是不行? 不用她割肉喂养也吃得不多,甚至还厉害,完全不用担心有人欺负他。 他不欺负旁人就不错了。 卫阿宁使劲摇头,撇去这种天马行空、不合实际的想法。 不对不对。 怎么突然就想这出了。 她眉梢微挑,同他面对面打趣道:“怎么,你是要入赘我家?” 思考片刻,谢溯雪眼睫极缓地眨动一下:“入赘是什么?” 他没了解过的新词汇。 “入赘啊……” 卫阿宁眼珠转动几圈。 她下巴微抬,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轻快道:“入赘的意思就是……你要嫁给我,以后不能当谢家家主了。” 少女笑得灵动又狡黠,一双清水眼乌黑透亮,如同浸了山泉般,漾动一阵清光。 凝视她片刻,谢溯雪笑笑:“好啊,那我嫁给你。” 他本就不是什么谢家少家主,也更不会去当。 这会儿轮到卫阿宁懵了。 她披好外衫,双手捧住他的脸左右端看,呢喃道:“完蛋,你该不会是发烧烧坏脑子了吧?” 掌心覆上卫阿宁的手背,谢溯雪问:“是不是我入赘后,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嗯…… 嗯?? 什、什么意思? 卫阿宁倏地睁大双眼。 他收敛了惯常的温驯乖顺,带出压制不住的侵略感。 像是要一寸寸侵占、挤压、占据她周遭的空气。 柔软的指腹在手背上缓缓拭过,引得她脊背又是一抖。 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谢溯雪直勾勾看着她,没带多余神色。 烛火于那双葡萄圆瞳中晃漾,无底洞般的幽暗欲将她吞没殆尽。 胸口躁动不安,卫阿宁只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是了,男女主追寻魔气结束后,会暂时各回各的宗派。 至于他们互表心意,正式在一起结成道侣,已是差不多结局的部分了。 而她同谢溯雪,就如两条直线,短暂相交一点后,分开。 她当她的城主小姐,他回谢家坐上他的家主之位。 不会离开他的意思是…… 难道谢溯雪想同她一直在一起? 可是,他们用什么关系在一起? 朋友吗?还是别的…… 少年面上表情沉静平和,看不出过往的戏谑。 温热呼吸轻覆于面,卫阿宁脸颊浸染霞色。 她抿了抿唇,垂下脑袋,没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但对面那人却不依不饶的,一直盯*着她,好似在等她回答。 “你,你开玩笑的吧,哈哈……” 心口砰砰直跳,卫阿宁咽了口唾沫。 她干巴巴笑了一下,心神乱作一团,说话亦是结巴:“我,我知道,你老是喜欢拿我开玩笑……” 但是这种玩笑,可不好笑啊。 “你——” 卫阿宁还在想怎么理清头绪同他说时,怀中却骤然落入一具躯体,压得她直直往后仰,躺倒在床榻上。 拍了拍窝在胸前的头颅,卫阿宁没好气道:“喂,你干嘛,别压着我啊,起来。” 重死了,这人难道不知道他很重吗? 观察胸口那颗巍然不动的脑袋,卫阿宁一脸狐疑,“小谢师兄,耍赖是没有用的哦。” 别是因为等不到她答复,然后就开始耍赖吧? 压在身上的人安安静静,毫无反应。 身上一股冷意袭来,冻得卫阿宁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察觉出不对劲,她忙撑起上半身,搂住谢溯雪,“小谢师兄?” 指尖隔着一层衣料所触及的温度,冰寒无比,似冷意一点点渗入骨头,沿着筋脉四处游走。 卫阿宁忙摸了一把谢溯雪颈侧的温度,低呼:“你的身子怎么这么冰?!” * 今夜似有下雨的前兆。 天际墨云翻腾,空气沉闷,风夹带着尘土气息穿窗而入,冷意袭人。 床上躺着的谢溯雪无声闭眼。 面上毫无血色,脸白如纸,格外吓人。 瞧着这满屋子的人,卫阿宁心有踌躇。 她想偷偷瞒下此事,但谢溯雪晕倒在房此等大事,她也没法瞒过去。 薛青怜睡前会来看她一眼。 可现在还轮不到她出声,遂抱着纸人,乖乖候在一旁等医师查看。 指尖轻颤,卫阿宁心绪难安:【小纸,他会不会被查出真实身份?】 能给修士看治病症的医师,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纸人缩在她怀里,屏住呼吸:【应该,不会吧。】 魔清醒时还能控制一下,但眼下晕倒了,不好说…… 它只能默默祈祷薛青怜看不出什么吧。 夜风拂过,枝叶簌簌。 须臾,医师神色微变,轻抚白须道:“怪哉怪哉,老夫行医数十年,还未曾见过如此奇怪的症状。” “这位公子并无大碍,只是……” 医师顿了顿,轻声开口:“这位公子虽是虚弱,但在体内似有一股力量在快速修复虚弱之处,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半妖……” 心跳到嗓子眼,卫阿宁愕然抬头。 头脑有一瞬的空白,猛地炸开。 他挎上药箱,朝众人告退:“具体情况,待老夫回去勘探一下医书后再作定夺。” 看了眼一旁眼睛提溜乱转的少女,薛青怜颔首道:“有劳了,前辈。” 被看得脑仁嗡响,卫阿宁头皮发麻,手心渗汗。 女主那眼神好似知道了些什么,又好似什么都不知道。 她干巴巴应了一句:“您辛苦了,医师爷爷。” 待到医师离开,那厢的裴不屿看了两眼这对气氛明显不太对的师姐妹,出声道:“你们忙活这些时间也累了,我来照顾溯雪就好,去歇歇吧。” 薛青怜轻飘飘看他一眼,随即扭头朝卫阿宁道:“你,来我房间。” “好,好的……” 耷拉着一张小脸,卫阿宁来到她暂居的厢房。 二人相互坐在圈椅上,相顾无言。 厢房里无人开口,窗外几只麻雀飞过,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 “说吧。” 薛青怜给她倒了杯茶,声调不咸不淡:“你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我不知道的。” 白瓷盏中的茶汤呈现出淡淡的红褐色,叶芽在水中缓缓舒展身姿。 清苦气息氤氲,满室生香。 接过茶盏,卫阿宁闻言虎躯一震。 她顶住那格外平静的眼神注视,稳住声线:“没,没有啊。” 周遭死寂无声,静得叫人心慌。 徐徐吹开水面漂浮碎叶,薛青怜不急不缓饮了口茶水,似笑非笑看她片刻,才启唇慢慢道:“我都知道了。” 女郎声线一如既往的温润柔和,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有杀气。 卫阿宁一个激灵,心中咯噔。 双眸下意识睁大,同怀里的纸人对视一眼,表情蓦地僵住。 怎么会?薛青怜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卫阿宁缩在袖摆中的手不自觉发颤。 难道是她昏迷时睡梦说梦话,不小心说漏嘴了? 一股寒意从足底往上,途径脊背,直击天灵盖。 只是这般一味藏匿,遮遮掩掩,也无济于事。 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 不如老老实实承认,把事情说开、说明白了。 薛青怜还愿意同她单独聊聊,已然是格外照拂。 思及此,卫阿宁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师姐,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不该瞒着你,我也有错,你要罚的话,可不可以就只罚我一个,别罚小谢师兄好不好?” 想到郦城中经历过的事情,她低眉敛目,表情亦是有些难过,“小谢师兄他是个好魔,未曾伤害过人族,我们一路同行这般久……” 闻言,薛青怜手一抖,盏内褐色茶汤险些泼到地上。 没料到她如此直白,薛青怜不可置信般看了眼卫阿宁,表情震惊,一时失语。 静默几息,薛青怜最后只愣愣感叹一句:“厉害啊卫阿宁,长本事了。” 窗外闪过一道雷光,墨云摇曳着雨水,稀里哗啦泼下。 手指摩挲茶盏边缘,卫阿宁干巴巴赔着笑。 被诈了,可恶! 没想到薛青怜方才说的知道,其实全都是诈她的。 除却系统跟穿书外,把她知道的事情全都套出来了。 修仙之人套路真深,心眼也好脏! 消化掉这个讯息,薛青怜平复好心绪,出声道:“人家话本是胡编乱诌博个新奇,你倒好,真养了一只。” 滁州城风靡的饲养魔族话本,她本是当个消遣时间的书籍,偶有闲暇之时亦会翻看几页。 宁宁倒好,直接给她来个真实事例。 薛青怜特意在“真养”二字加了重音。 卫阿宁赔笑得嘴角都要抽搐了。 女郎嗓音淡淡,说出的话却无端叫她脊背生寒。 “师姐,我不是故意欺瞒你的……” 悄悄抬眸观察她脸色,卫阿宁小小声道:“但小谢师兄人真的很好。” 她记得同他一起渡过的时日。 同他一起的这段时间里,谢溯雪不遗余力保护自己的场景历历在目。 面对外人时亦是谦和有礼,虽说性子冷淡安静些,但能帮上的忙也定会去搭把手。 她没理由说他不好,如果硬要挑一个不好的地方,那只能是他们两人认识初期,谢溯雪总喜欢吓唬她吧。 “魔就该毫不犹豫剿杀。” “你是忘记学堂上血淋淋的案例了吗?” “人族花费几百年的时间,才把魔族剿灭殆尽,你现在为了一念之仁留下他。” “若控制住自己的魔性还好,如若控制不住,你早已是他腹中之食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薛青怜略显冷淡的声音传入耳中。 卫阿宁张了张嘴。 她无法反驳这句话。 毕竟这些事例,是真实存在且有幸存者经历过,流传至今的。 可是谢溯雪没有错啊,出身又不是他能够选择的,他也很可怜啊。 若不是谢棠溪执意要试验造魔…… 卫阿宁垂下脑袋:“可是师姐,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当一个半魔啊……” “等下……” 眼睫颤了颤,薛青怜神情一凛,严肃道:“你是说,谢棠溪试验造魔?” “对,对啊。” 搂紧了纸人,卫阿宁眨眨眼,茫然道:“怎么了?” “消息可有误?” “那不会,这可都是我在小谢师兄的记忆里看到的。” 识海里呈现的东西,应当不会有假。 卫阿宁表情认真,坚决点头。 毕竟识海中的记忆可抹除不掉。 薛青怜略略蹙眉,忽然起身快步到她身边,拉起卫阿宁的手,“跟我走,去看看。” 夜雨倾颓,浓云席卷而来。 雨越下越大,水珠砸落在黛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雨雾拂面,寒凉刺骨,斜斜风雨打湿银红裙裾,卫阿宁提起裙摆,跟在薛青怜身后。 不知她为何这般匆忙,卫阿宁同肩上纸人对视一眼。 却见对方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卫阿宁只好压下心中疑惑,步履匆匆。 来到熟悉的门前,她目露茫然。 这不是谢溯雪的房间吗? 怎么来这儿了? 正欲说话之际,那厢的薛青怜已然捂住她的嘴,迅速噤声。 心中不安感愈发扩大,好似风雨来临前兆。 卫阿宁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后,她才放开手。 却见薛青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陡然逼近,破开房门。 她右臂持剑猛地一挥,左手速速作诀。 点点金光破碎,那些爆裂开来的金点重新凝聚成新的屏障。 看清房中形势之际,卫阿宁猛地怔住,耳畔嗡嗡。 入目所见,雷光透过窗棂,映在谢溯雪身上。 他上半身近似赤裸,唇边、腕间潺潺鲜血直流,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死白。 以谢溯雪为中心,流落的血延伸出一个不小的法阵,八个方位凝有如云烟的灵力。 无数细密的鲜艳红线从中涌出,插在脖颈处,编织出一幅幅带有人物的画。 而他紧紧闭着眼,头颅低垂,好似陷入沉眠,无知无觉跪坐在中央。 那些画面,卫阿宁很眼熟。 皆是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 卫阿宁声线发哑,低喃道:“小谢师兄……” 她想说些什么,但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平日一贯能说会道的嘴巴却是吐不出只言片语。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方才那个法阵,便是书中所说的炼魂法阵。 炼魂法阵会强制提取、收割记忆,炼制神魂,对被炼魂者有巨大伤害。 可她明明记得,炼魂法阵早已被废除,不得修炼来着。 脑海中闪过一张脸,卫阿宁神情有一瞬恍惚。 谢棠溪…… 薛青怜冷哼一声。 她持剑挥出一道剑气,顷刻间便捣碎那诡异的法阵,斩断所有红线,而后一脚将门踢关。 红线既断,谢溯雪身形不稳。 眼看就要栽倒在地,卫阿宁忙冲上去扶住,稳住怀中人。 腥甜血气弥漫,卫阿宁下意识接住他吐血的嘴角,掌心不自觉发抖:“谢溯雪,谢溯雪你怎么样了啊?你不要吓我啊。” 环住他的手臂只触到一片冰凉,毫无热度,卫阿宁任由谢溯雪把头颅靠在自己肩窝。 刺骨冰寒顺着彼此间皮肤相触的地方蔓延开来,冻得她心尖发颤。 流不尽的鲜血顺着白皙小臂流落在地,凝聚成一滩小小的红涡。 期间染红她的衣裙,卫阿宁从未见过人能流出这般多的血。 她下意识掏出止血丹药,喂至他口中,“师兄你快点醒醒,你别吓我好不好……” 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无措涌上心头,心尖似被钝刀搅动。 薛青怜拉住她手:“别给他吃,魔不能吃人族药物。” “那我们带他去找医师好不好?” 心绪全乱,卫阿宁眼眶蓄满水泪,喃喃出声:“他流了好多好多好多的血……好多血。” 大滩大滩的血色晕开,模糊了视野。 赤红灼眼,好似整个世界唯余这种鲜艳红色。 等了许久未有回应,卫阿宁怔愣仰头,“师姐?” “他不会有事的。” 薛青怜无奈摇头。 指尖凝出一缕清浅灵力,注入她灵台:“且安心睡一觉吧。” 眼看卫阿宁逐渐合上眼,软软倒下,薛青怜收回手,旋即又是一道灵力,打入谢溯雪眉心,唤来侍从各自将人搀扶出去。 房内四下静谧,唯有腰间识魔法器叮铃作响。 雷光停歇,浓稠黑暗有如实质般,自四面八方涌来。 薛青怜启唇:“需要我请你出来?” 回应她的,仍旧是一片安静。 “既然你不愿意出来的话,那我就说说我的猜想吧。” 眼风掠过某个角落,薛青怜随意寻了个圈椅坐下,对着空气慢悠悠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消失几百年的魔忽然重现于世。” 这一趟旅途,好似一直有人在暗中指引前行。 往热水中掷入一套茶具,薛青怜边洗边说:“那只梨花妖口中的家主,就是你吧。” 以小博大、并且还如此吝啬的手法,实在少见。 但不巧,她身边还真就有这么一个人。 将茶饼放在微火上炙烤,薛青怜取上点粗茶,用研体碾成细末,轻声道:“离开巴蜀前,我一直在想,其实家主不一定是当下坐镇世家的前辈,未来的少家主也有可能的。” “遂临走之际,我曾私下去会了会唐箐。” 将极细茶末放在茶盏底部,薛青怜注入热水,用茶匙搅拌成均匀的膏状,回环搅动:“发现他缺少一段记忆,你说巧不巧,缺少的就便是你同他对峙的那一段。” 她往里冲入沸水,用茶筅击拂数次:“来到滁州之际,那些魔似乎十分了解我的行事作风,每次都能提前知晓我下一步的计划,还试图用障眼法瞒天过海。” “若不是宁宁同谢溯雪无意间闯入地下龙脉,我们在地上根本查不到滁州城内藏匿的魔族。” 清冽茶香四溢,室内流转着清新的叶芽气息。 “茶汤已成。” 将茶汤分盛入盏,薛青怜指尖轻敲桌面:“裴不屿,不出来享用一番吗?” 第74章 凛冬雪时,最是刺骨。 天地茫茫,沁入骨髓的寒气游走在身,卫阿宁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往掌心哈出一股热气。 有过前几次的经历,她方才睁开眼看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雪景时,已然变得平静淡然。 只是这一次,又会是谢溯雪的什么梦呢? 寒风裹挟细密的雪粒涌入,让视野变得有些模糊,卫阿宁抹开眼睫上的碎冰,环顾四周。 片片鹅毛,点点杨花,悠悠飏飏。 天穹深蓝如幕,纷扬雪花笼罩着古雅的城墙。 非常眼熟的景致,好似在哪见过。 卫阿宁有一瞬茫然,随即立马反应过来。 这里好像是郦城…… 可为何却如此安静,甚至于给人一种死城的空寂感。 卫阿宁快步朝前,步入城中。 甫一迈入城内,她便蹙起眉头。 太古怪了,没有一丝活物气息。 安静得针落可闻,唯余她的呼吸声明显。 卫阿宁眸光掠过周遭。 街道热闹繁华,处处可见辞旧迎新之景。 檐下火红灯笼的积雪未化,龙凤窗花鲜艳灼目。 几株探出白墙的红梅枝条仍被冰雪凝冻,一旁的包子铺蒸笼还升腾着袅袅热气。 连续穿过好几条街,卫阿宁这才惊讶发现。 商铺内兜售的商品尚存,可店内却没无一人打理,街上亦是空无一人。 “人呢?” 卫阿宁喃喃道:“都去哪里了?” 眼下,这郦城看起来应当是新年之际,毕竟门口悬挂着崭新桃符。 但人却都不见了,好奇怪。 脑海忽然掠过那个郦城一夜消失的传言…… 卫阿宁止住脚步,视线凝在一处,神色微动。 一只黑猫,躲在角落中龇牙咧嘴地冲她哈气。 它背黑,而肚腿蹄爪皆白,猫瞳缩成一个小点,虎视眈眈。 “我没有恶意的,咪咪。” 卫阿宁忙摆摆手。 为以示自己的无害,她双手举起,慢慢往后挪动脚步。 黑猫疑惑端详几息,它瞪大了眼睛,旋即往后撤开几步,腾跃而起,踩着卫阿宁跳上屋脊。 “诶呦!” 被带有尖钩的利爪勾住几根头发,卫阿宁吃痛捂住脑袋。 正欲出声之际,一丝若有似无的冷梅香息,在鼻尖萦绕。 卫阿宁神色凛然。 她下意识抬眸,望向黑猫所在之处。 黑猫身形矫健,优哉游哉在黛瓦上伸了个懒腰。 晖光尚存,照得它口中叼着的三环玉佩剔透如冰,叫人一眼瞧见。 手指下意识摸上腰间,那里空空荡荡的,哪还有玉佩踪迹。 “那是我的东西!坏猫!” 卫阿宁气急败坏,踩着一处凸起的石块借力,顺势跃至它身旁。 银红裙裾鼓荡翻飞,似蝶掠青空。 一人一猫在屋脊你追我赶,不知不觉,一路行至最高的城主府。 红墙宏伟辉煌,青碧色的琉璃瓦错落有致,朱红翘檐如飞鸟起落。 瞧着雕梁画栋上的瑞兽,卫阿宁不由感慨。 郦城城主可真有钱啊。 比她爹那城主府还要气派。 追逐着黑猫的踪迹,卫阿宁来至一处荒废偏殿。 从远处去看,偏殿整体被一层蛛网般的琉璃包裹透彻,有进无出。 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卫阿宁鼓足勇气,才慢慢靠近。 甫一踏入偏殿范围,便有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偏殿残破不堪,绕柱游龙的漆画斑驳脱落,镶嵌金凤眼睛的宝石蒙尘。 书柜倾倒,散落一地狼藉的古籍字画,充斥着极强的霉腐味。 与外头金玉的城主府格格不入,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抽出乌剑紧握在手,卫阿宁绕过满地书籍,缓缓前行。 殿中空地,一棵漆黑古树屹立不倒。 树根鳞次栉比,树干被红绸丝带死死捆住,色似红艳鲜血,枝桠间垂落一根根红绸。 卫阿宁蹙眉思索。 这棵树好像…… 被什么东西烧过一样。 晚风卷残叶,树枝响起沙沙声响,夹杂了空灵低吟。 眼前视野有一瞬闪过赤色,卫阿宁下意识晃了晃脑袋。 再抬头时,她浑身寒毛直竖,瞳孔急速放大。 古树上,一个又一个布偶倒悬在红绸末端,随风轻晃,发出沙沙轻响。 它们中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半边身子残缺。 满树的残次品。 鸡皮疙瘩蔓延。卫阿宁忍不住抚了一把手臂。 这满树的布偶,在这座空城里显得有些过于邪门了。 “啪”的一声,树上一只布偶掉在地上,差点给卫阿宁吓了一跳。 她缓了口气,擦掉额上冷汗,蹲身检查。 布偶头朝下,趴在地上,只露出个脑袋,一头银发显得格外瞩目。 卫阿宁将它翻过来。 树影摇曳,漏出几分银辉,照亮布偶五官。 她莫名感觉脊背发寒。 这布偶的五官…… 不就是谢溯雪的模样吗?? 甚至于,连颊边那颗浅色小痣都一比一复刻,更别提那标志的红耳坠。 总感觉这座郦城给人一种很恐怖的感觉。 安静得连一只鸟都没有,城中居民是死是活也不清楚。 方才那只黑猫也甚是诡异。 卫阿宁搂着那只残破布偶走出城主府。 只是眸光落在外头时,她心尖生颤,砰砰直跳。 抬眼望去,血肉模糊的尸体堆积如山,数不胜数的魔物肆意虐杀。 一幅炼狱般的场景。 血流成河,哀鸿遍野,鲜血混着雪水,把青黛色地砖都染作黑红。 手臂一松,布偶落地。 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消失,周遭又恢复如常安静祥和的模样。 卫阿宁面露惊讶。 她试探性触碰一下地上布偶,血腥场景复现。 端详布偶片刻,卫阿宁喃喃道:“难道是勘探真假的开关?” 类似于纸人系统借她的天眼,这个长得像谢溯雪的布偶也是个天眼一样的存在,在这个梦境中起到一个返璞归真的作用。 深吸一口气,卫阿宁搂紧布偶,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碎掉尸块骨架散落四周,几乎无从落脚。 她忍着血腥气,快速跃至一处屋脊。 一路走来,都没发现谢溯雪的踪迹。 按理说,他作为此处梦境的主人公,肯定会在的。 只是…… 究竟会在哪里呢? 卫阿宁扫一眼周遭风物,眸光落在金鳞池时忽然一顿。 谢溯雪那么喜欢喂鱼,会在那里吗? 事不宜迟,她一路躲开血雨,飞身朝那处奔去。 一路上,砍落不少魔物,身上多出好些新鲜伤口。 疼痛倒逼逐渐疲惫的身躯,卫阿宁跃过一处处屋脊,直奔金鳞池而去。 愈接近金鳞池,魔气便格外重,围在池边的魔物亦是如此。 一双双闪烁红芒的眼在黑夜中格外突出,牙齿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不绝于耳。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卫阿宁还是被眼前这一幕给吓到。 这里头随便一只魔物,都能轻松绞杀她。 心中默念隐匿气息的口诀,卫阿宁熟稔躲在一处视野绝佳的角落中,探头观察金鳞池中的人。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站于池边。 小的那个她知道,是谢溯雪。 至于大的那个…… 卫阿宁瞪大了眼。 竟是谢棠溪?! 难道…… 郦城一夜消失的事情同他有关? 谢棠溪神色淡淡,随手往池中洒下一把鱼食。 水波微漾,鱼儿争相吞下饵料。 他眸光从池中鱼群移至谢溯雪身上,温声道:“雪儿,他们都是魔族,你怎么不杀呢?” “他们是人族。” 眼睫缓慢眨动一下,谢溯雪面露不解:“母亲曾说过,不可对人族出手。” 撒下最后一把鱼食,谢棠溪擦干双手残余饵料,平静道:“为父不是替你把他们制成半人半魔的魔族了吗?” 卫阿宁:??? 是她耳朵出现幻听了吗? 谢棠溪…… 竟把郦城的人都制成半人半魔的魔族?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略略蹙眉,谢溯雪抿了抿唇,出声:“可他们也还是人。” 他不明白,为何先前教导他要保护城中居民,现在到头来却要如此行事。 手掌盖在他脑袋上揉弄,谢棠溪眉宇含笑,声若温玉:“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不都是为了你想变强的愿望吗?” “你杀掉更多的魔,便能变得更强,反正他们也不需要你。” 谢溯雪垂下眼帘,道:“可是,他们成为魔之前,都是人。” 闻言,谢棠溪面色冰冷,“你这种无用的情感,真是随了你娘。” “当初就不该将人族的情感植入你娘身上,导致你现在也带着这些无用的情.欲。” 话音方落,他手一扬,轰隆轰隆的巨响自远处传来。 卫阿宁便眼睁睁看着整座郦城忽然颤动起来。 目之所及,一切景物皆是慢慢沉入地表。 再眨眼,她竟是身处地下了。 虚假的金乌高悬天际,日光柔和并不刺眼。 街道喧闹繁华,同地上郦城景致截然不同。 卫阿宁抱着小人布偶,倏而垂眸。 原来这便是郦城一夜消失的原因,整座城只是沉入地底,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消失。 可为何青棠联盟的修士却查探不出来呢? “小姑娘,随意窥探他人识海,可不是件道德的事情呢。” 没有任何征兆地,身边骤然落下一道阴森声音。 卫阿宁猛地瞪大了眼,一股寒意窜入脊髓。 谢棠溪发现她了?! 怎么发现的?! 裹挟阴寒气息的手掌按在肩膀,力道极大,好似囚禁她的神魂。 “做了不道德的事情,应该施以惩罚,以儆效尤。” “你说,对吗?” 在她脖颈不受控制,即将触及男人的眸光之际,一缕冷梅香息悄然而至。 有人拥她入怀,驱散阴寒。 带着温热的臂膀环住她的腰,谢溯雪将她按入胸口,迅速撤离。 卫阿宁惊讶道:“小谢师兄?!” 眼前的少年沉默不语,手中黑刀寒光粼粼。 他一刀破开虚妄景致,将她塞入其中,坠入一片黑暗。 “谢溯雪!!” 卫阿宁蓦地自黑暗中惊醒。 望着熟悉的帐幔,她双眸圆睁,惊惧交加。 右手按住急促起伏的胸膛,卫阿宁喘着粗气,冷汗浸湿后背。 她不可置信般凝视周遭熟悉的一切。 是梦啊…… 还好还好。 轻轻抚摸几下心口,卫阿宁眼帘半垂:“呼——” 太恐怖了,即便没有实体,但她居然在梦中感受到谢棠溪的杀意。 ——他是真的要杀了她。 “叫我的名字,是梦见我了吗?” 谢溯雪端坐在不远处的圈椅。 闻声,几步走至她榻前坐下,“做噩梦了?” 仰头对上他的视线,卫阿宁抹去额上冷汗:“没,没事……” 见人活蹦乱跳的,她又问:“你身子大好了?” 谢溯雪道:“我是魔,能自愈。” 瞧见她泛起水光的眼眶,他眸色微沉:“发生什么了?” “我……” 身上隐隐作痛,卫阿宁略略皱眉。 顺着他的话往下,开门见山:“梦见你以前在郦城的事情,还看到了你爹,他发现了我,还想杀了我……” 沉默几息,谢溯雪伸手拥她入怀,一下一下轻抚她略显僵硬的脊背,安慰道:“没事的,他伤不了你。” 除非从他尸体上踏过去。 脸颊陷入绵软衣料中,带着慰帖温热。 卫阿宁揪紧丝被,无声阖眼,让心绪平静下来。 正欲再多说些什么的时候,谢溯雪忽闻门扉传来“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薛青怜托着两碗药从外头走入。 行至床榻边放下,冷冰冰看着二人道:“一人一碗,不用争。” 瞧见她时,卫阿宁眼前一亮,黑白分明的眼瞳盈盈,唤道:“师姐~” “别撒娇。” 没搭理她,薛青怜表情淡淡:“好好说话。” “噢……” 碰了一鼻子灰,卫阿宁也没气馁。 虽然薛青怜现在看起来很冷,但还愿意来见他们,想必还是给了机会的。 若按照她过往说一不二的脾性,谢溯雪现在绝对不可能还出现在她面前。 喝完药后,卫阿宁讨好般看她几眼。 试图转移话题:“师姐,怎么不见我哥了?” 裴不屿那家伙,平日同她师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没理由不在啊。 薛青怜冷哼一声,随即扭头看向谢溯雪说:“你同她说,我不想再重复一遍。” …… 听完谢溯雪的话后,卫阿宁神情恍惚,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懵了。 好家伙,内鬼竟在我身边。 这是在玩狼人杀吗? 同角落里的纸人对视一眼,直至在对方眼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卫阿宁内心大呼完蛋。 不对啊,男主的人设怎么会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那她方才岂不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卫阿宁暗暗瞅她一眼,但后者一副神色淡漠的模样,也猜不出是什么想法。 薛青怜脾气好是好,温柔也是温柔。 但却很少同她透露过对裴不屿是什么想法。 她从前一时好奇去问,也得不到什么确切的答案。 敛目不语,卫阿宁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过往那个虽骚包嘴欠,但实则对他们都很好的裴不屿。 同谢溯雪口中所说的那个,精心策划起这一趟寻魔之旅,把大家蒙在鼓里的幕后之人联系起来。 第75章 卫阿宁心觉莫名,但眼下却没法多问,朝纸人递了个眼神。 又是各自寒暄交换了一下讯息,待二人都离开后,卫阿宁迫不及待问道:“小纸,开玩笑的吧,男主怎么扭曲成这样了?” 按理说,男主人设不一向都是伟光正的存在吗?怎么搁这本书里就变内鬼了呢。 纸人汗流浃背,干巴巴赔笑道:“我去查查,我查查哈……” 房中一灯如豆,烛火摇曳。 半刻钟后,卫阿宁翻阅完手中白纸,将其置于焰舌上。 淡蓝的烛焰逐渐吞没白纸,化为一小缕灰烬。 她敛眸垂首,瞧着那堆灰烬发呆。 怎么会这样的…… 裴不屿竟真的是帮凶。 裴家内部的斗争比眼下任何一个世家都要严重且复杂,裴不屿在裴家行六,生母只是个普通人,少家主之位是他自小一路摸爬打滚、兄弟厮杀才夺到的。 只是成为少家主后,明里暗里的争斗仍旧络绎不绝。 有一次,兄长为了夺位,甚至还绑走了他的母亲威胁他交出少家主之位。 虽然裴不屿使巧计救回了他娘,但普通人哪有面对修士的实力,裴母遭受非人折磨,事后精神失常,落下病根后疯疯癫癫的,连药王谷的医师都束手无策。 遂他便把母亲安排在一个绝对隐秘且安全之处,只是不知为何,竟还是被人找到了,威胁裴不屿听命,配合做事。 “其实我觉得,男主毕竟是有苦衷的。” 纸人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瞅了她一眼,“女主那边,应该问题不大吧?” 卫阿宁轻轻摇头,回应:“不好说。” 至少她目前觉得,薛青怜眼下大概是不能接受的。 如果裴不屿一开始,在归一剑宗时便老老实实同薛青怜坦白的话,或许师姐还能谅解他一下,并且帮忙想办法救他母亲出来。 只是现在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是策划起这般多事件的幕后之人…… 不,也不能算是幕后之人。 但帮凶的地位,至少是没跑了。 只是…… 那个唆使他做这一切的人,会是谁呢? 接收到消息太多,卫阿宁瘫倒在床时,仍感觉脑袋里的思绪,乱糟糟一片。 纸人眼巴巴看她:“你不能帮忙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若不是因为力量不够。 它定是直接抹去男*女主这段的掉马记忆,让彼此间的关系恢复如常。 许是察觉出纸人的想法,卫阿宁一边摸着它的脑袋,一边道:“小纸,他们不是模板化的东西,人的情感很复杂,不是说抹去了记忆就能恢复如新的。” 即便是破镜重圆,那镜子也不是原本那般光洁无暇。 “这样对他们不公平。” 转念一想,卫阿宁笑吟吟地看它道:“不过说不定,也有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因祸得福,让他们敞开心扉呢?” 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她能看得出裴不屿本不是那样高调张扬、骚包嘴欠的脾性。 但他却把这两种特点表演得很好,仿佛天生便是这般脾性。 估摸着,可能是有什么原因,导致他必须要在人前这样。 卫阿宁长长叹了一口气。 要是能找到本人问清楚就好了。 纸人似懂非懂地点头,“噢——” 只是裴不屿在薛青怜说完后便仓惶脱逃,连为自己辩解的勇气都没有,还是属于逃避问题的那个范畴。 卫阿宁苦恼地按了按眉心。 逃避问题可耻啊。 得想个办法把他抓起来。 * 金乌熠熠,万里晴空。 距离焰火祭典的时间越来越近,得到卫阿宁在滁州城周遭排查的魔物具体分布位置图后,薛青怜一大早便拉着他们二人出门除魔。 葱葱郁郁的林木遮蔽火辣日光,卫阿宁腕骨一翻,抽出乌剑。 魔物整个身体随着剑口往周边溃败成片片黑烟,蒸腾出徐徐烟气。 望着眼前逐渐化作焦灰的魔物,卫阿宁收回灵力,笑眯眯道:“不好意思,这里容不下你,只能请你去死掉啦。” 趴在她肩上的纸人:…… 真是近朱者赤,近谢溯雪者黑啊。 好好的一个可爱小姑娘变作这样了。 稳了稳心神,卫阿宁扭头朝另外一个方向喊道:“小谢师兄,你那边如何啦?” 少年素白的身影如飞燕般轻盈跃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她面前。 谢溯雪:“没了。” 卫阿宁:“好勒,那我们去找师姐回家吧。” 路边野花生得繁茂,柔软花瓣在她张开的五指间穿隙而过。 卫阿宁顺手操纵着灵力摘了几朵野菊,放在腰间香囊中。 “你的控灵术练得还不错。” 谢溯雪抱刀环胸,踱着步子朝来路行去。 冷不丁听到他的话,卫阿宁微怔一瞬,旋即反应过来。 她眼珠转了几圈,笑眯眯道:“那当然了,这不是名师出高徒嘛,我的小谢师兄这般厉害,那我也不差。” 纸人岔开小脚坐在她肩上,闻言嘴角抽搐一下。 夸人的同时还不忘给自己贴金,真有你的。 对上她清润的眼,谢溯雪轻扯嘴角:“嗯,你的进步很大。” 他去找她时,没少见卫阿宁操纵着灵力练习。 有时候练入迷了,完全忽略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卫阿宁微讶:“今个狗嘴怎么吐象牙了?” 这人居然不像以前那般挖苦她,说她菜了。 完了,不会是被那天的炼魂法阵影响,有邪魔趁机钻入他身体里,换了个芯子吧? 谢溯雪平静微笑:“不仅能吐象牙,还能咬你。” 怕他言出即行,真要咬自己,卫阿宁忙往旁边一跳,双手护胸:“嘿嘿,那就免了,你去咬肉包子吧。” 纸人眨了眨漆黑豆豆眼。 这不还是说他狗吗? 余光看到一道熟悉人影,卫阿宁抬眸,看清后展颜一笑。 一袭月白长裙的薛青怜挥剑朝前。 剑光所过之处,密密麻麻的魔剿灭殆尽。 “师姐师姐!” 卫阿宁欢欢喜喜唤了她一声,提裙上前,扑至女郎怀中。 少女仪态轻灵,满携甜梨香息靠拢,像只在外练飞后的归巢乳燕。 被她扑个满怀,薛青怜迅速收好长剑,轻声笑道:“可有受伤?” “没有没有,我今天还超额完成任务了。” 手臂夸张往后划了一个弧,卫阿宁仰头看她:“有这——么多的魔物都被我干掉了!” “我家宁宁真厉害。” 手指轻轻捏一把她脸上软肉,薛青怜颔首笑道:“假以时日,肯定比我还要厉害。” 卫阿宁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怎么会,师姐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厉害的。” 真的要被女主哄成胚胎了,完全就是妈妈级的。 挽住她臂弯,卫阿宁眼眸弯似钩月,道:“师姐,现在你可安心啦?” 最起码,这滁州城方圆十公里都没有魔的存在了。 她这几日可是昼夜不休,拉着纸人一一去检查的。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行了行了,别卖乖。” 一眼看透她的企图,薛青怜无奈摇头:“想要我做什么?” 卫阿宁笑得灿烂,松开薛青怜的手。 她双手作拳,轻捶对方的手臂,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不要师姐你做什么,就是你最近累了嘛,我想带你去吃饭休息,然后放松一下心情。” “别忘了,你到时候还要陪我一起参加焰火祭的呢。” 望着天幕逐渐沉入地表的太阳,薛青怜略略思考几息后点头:“正好,时间也不早了,那我们去用晚膳吧。” 见状,卫阿宁同纸人对视一眼。 她牵住薛青怜的手,“那我们就去摘星楼吃吧。” 酒楼大堂内人声鼎沸,宾客满楼,小二高捧托盘于其中灵活行走,前来用饭的人络绎不绝。 摘星楼作为滁州城中最大的一座酒楼,虽然她爹卫澜也有所参资,但还是归钟离家所有。 甫一进门,便有一位青衣女郎迎上前,恭恭敬敬道:“阿宁小姐,请随我这边来,您定的雅间在十八楼。” 卫阿宁欢欢喜喜应声:“好,那就辛苦卫姐姐替我们带路啦。” “阿宁小姐不必客气。” 青衣女郎愣了一息,随即扬唇道:“如果不是阿宁小姐您的话,我至今还未能找到活计呢。” “诶呀,客气什么,小事小事。” 卫阿宁笑着摆手:“再说了,你管账的本事这般厉害,不能埋没了。” 挖来给摘星楼当管事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青衣女郎感激笑笑。 遂不再多言,引着她们一行人来至十八楼。 跟在卫阿宁后面,谢溯雪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同她小声咬耳朵问道:“为什么是十八楼?” “十八楼风景好啊。” 卫阿宁解释道:“上可至露台观明月繁星,下可俯瞰整个滁州城的热闹景致。” 来时同纸人通过气,修士们若想御剑飞行,需得一定空间才能成功。 雅间外的露台不够施展御剑术。 嘻嘻,最重要的,摘星楼背后是琴江,想跳江跑路都没门。 她前几晚同纸人借着排查滁州城周遭魔物的位置时,来至凑到裴不屿的藏身之处,又假装受伤,勾得他出来搭救,再借着外头魔物太多,不敢出去的缘由,死缠烂打。 裴不屿拗不过她,便也就让卫阿宁留下来了。 不得不说哈,这一哭二闹三装可怜的套路,对付起人来,绰绰有余。 感谢谢溯雪教她如何伪装楚楚可怜的模样。 站在雅间门口,卫阿宁脸不红气不喘。 回想起那山洞里被照顾得油光水亮的猫猫狗狗。 卫阿宁认真思索。 一个能善待猫猫狗狗、喜欢小动物的人,应该心肠没那么坏吧? 裴不屿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逃避现实,嘴巴同锯嘴葫芦似的,怎么都不肯为自己辩解一番。 而薛青怜平日看似规行矩步,但其实只要辨明其中缘由,承诺之人能为自己的话做出承诺与担保,还是有能通融之处的。 思及此,卫阿宁心里打的算盘噼啪响。 她推开雅间的门:“我们到啦。” 第76章 瞧清里头的人时,薛青怜挑眉。 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说你怎么有家不回,非要来外头吃饭呢。” 敢情是有这么个人在这儿等着啊。 卫阿宁眨巴眨巴眼。 将薛青怜拉至席间,轻快道:“诶呀,人之所以长了嘴巴,那自然是要解释清楚事情缘由的。” 她款款而坐,双手托腮,眼眸亮晶晶的,“师姐不妨听听我哥的狡……啊不是,解释后再做决定也不迟呢?” 谢溯雪无言瞥她,默默收回目光。 裴不屿摇摇头,将嘴角那抹苦笑扯平:“宁宁,算了。” 方才在露台之际,他就一直观察着薛青怜的神情。 在还未见到他之前,她表情还是很温柔恬静,是笑着的;在遇见他后,面上笑容显然就淡了。 置于腿上的指尖深陷肉中,裴不屿眸色淡淡,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别因为我而影响了你们之间的关系。” 卫阿宁疑惑地“哈?”了一声。 她饮下一杯热茶,随即组织语言,打趣道:“哥,你脸好大哦。” “师姐心中挚爱排行第一的人定然是我,你别把自己想得太美了。” 纸人:…… 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方才略显肃穆的氛围被她这句俏皮话冲淡不少。 放下茶盏,卫阿宁转动目光。 与室外的热闹不同,她不说话后,饭桌上便无人出声,针落可闻。 这可不行啊…… 都不说的话,还怎么开解心结。 余光瞥见对面有一瞬红芒闪过。 察觉到裴不屿又有临阵脱逃的倾向,卫阿宁朝谢溯雪递了个眼神。 后者会意,身形一移,五指拎住其后领,将裴不屿带回雅间。 谢溯雪略微垂眸,双目幽黑:“花孔雀,你乖乖坐好。” “行行行,好好好,我回去还不行吗。” 裴不屿嘀嘀咕咕几句,认命般回到原座,“不就是看我打不过谢溯雪……” 闻声,薛青怜无语地翻了白眼,“技不如人就多练。” 见人乖乖回来,卫阿宁朝谢溯雪悄悄竖了个大拇指,“真不愧是我小谢师兄!” 出手就是快,干脆利落。 谢溯雪无声勾了下嘴角,回到她身侧木椅坐下。 卫阿宁复而转头,笑眯眯看向似落败公鸡般的裴不屿:“哥,你最好乖一点,免得我出手。” 她大大咧咧拍了下桌子,“好了,闲话不谈,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太多了。” 裴不屿略略皱眉:“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似在思忖,话音落下后半晌没出声,薄唇抿得紧紧的。 把他上上下下扫视一遍,卫阿宁毫不犹豫:“那就挑重点。” 那些长篇大论的,以后再问。 “我的任务,算是领着溯雪一起游历。” 指腹摩挲茶盏杯沿,裴不屿缓声道:“那天我在外头遇到他,见他无处可去,就撺掇他说要不要加入我合欢宗,那时合欢部正缺人来着。” 盏中茶水氤氲袅袅热雾,他喝一口茶,又继续出声:“可到我该去看望家母的日子时,我却意外遇见了一个人……” 今夜无月,星点作伴。 黑夜逐渐笼罩这座位于海边的小渔村。 略带腥咸的海风拂面,裴不屿拨开粘在面颊上的碎发,提着手中大大小小的包袱,踏入裴母所住的小院中。 迎接他的,并非裴母是往常疯疯癫癫的话语。 她一改往日癫狂之状,温温柔柔倚靠家门,还操办了一桌子的好菜。 裴母微笑迎上前,道:“不屿,你回来了。” 手中包袱摔落在地,裴不屿不可置信望她道:“娘?你,你恢复了?” 他记得很清楚,母亲自救回来后便终日浑浑噩噩的,连他是她儿子这件事都不记得。 有时候还会把他送来的东西扔到门口,指着他破口大骂,骂他长得像他那个负心爹。 情绪正常、精神稳定的时候并不多。 “我儿受苦了。” 裴母摸摸他脑袋,微微侧身:“多亏这位大人出手,治好了我。” 裴不屿这才注意到,桌边还坐着位身穿黑衣,带着兜帽的儒雅男人。 男人朝他颔首点头:“你好,久仰大名,裴氏少家主。” 裴不屿撩起眼,警惕扫视这个突然到访的男人:“阁下又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只要我想,便能找到。” 男人嘴角弧度加深了些,“我可以帮你治好你娘……” “那这种治好的状态,是不是有时间限制的?” 卫阿宁清凌凌的声音打破回忆。 记忆中断,裴不屿苦笑点头:“是的,的确是有限的。” “起初我娘能维持七日正常模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缩短,从七日到五日,再到三日,直至最后一日都坚持不住……” 四下静了静。 那双清艳的含情眼眼尾耷拉,呈现出一抹颓废之色。 “所以……” 卫阿宁道:“那黑衣人是不是提出,需要你做些什么事情,才答应继续治愈你娘?” 这个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的套路。 有点过于眼熟了啊。 “我没有办法……” 良久,裴不屿才慢慢睁开眼,眸底血丝如网。 “我问尽世间所有医师,甚至连药王谷主都问了,皆是爱莫能助。” 他垂下眼睫:“好不容易能有个治愈的希望,我不想放弃。” 卫阿宁屏住呼吸,下意识望了眼薛青怜。 后者面不改色,但柳眉已是紧蹙,捏着茶盏边缘的手指泛白。 “那他要你去做什么?” “起初是想要宗派分布地图和一些常见的药草之类,我想着,这东西在市集上并非是不常见之物,便给他买来了。” 裴不屿闭了闭眼:“但发展到最后,他竟想要我为他寻一些普通人回来……” “我直觉不对,便没答应他,只是他也不为难我,略略提过一嘴后此事作罢。” 卫阿宁点点头。 以退为进,这招玩得不错。 “哥,你知道那男人长什么样子吗?” “不知道,那人时刻都带着兜帽面具,甚至连安寝时亦是如此。” 摩挲半晌下巴,卫阿宁压下眉。 这人还真是警惕。 她又追问一句:“后来呢?” “后来,他问我合欢宗近日是不是来了位谢姓少年。” 裴不屿嗓音发哑:“他让我多多照拂,带他去游历一下,感受人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我便答应了。” 卫阿宁心下一动。 所以这便是裴不屿对谢溯雪亦师亦友,格外纵容的缘故。 没有突如其来的好,全都是带着目的的。 她眼角余光悄悄瞥了眼身侧的谢溯雪。 却见他自顾自把玩着自己的发尾,对此番话语并不上心。 少年眼瞳沉静无波,叫人看不透其中的情绪。 感应到卫阿宁的目光,谢溯雪抬眸,靠近她身侧,轻声问道:“怎么在看我?” 甫一靠近,携来一股清冽的梅息。 他尾音略长,含着狭促的笑。 陡然生出偷看被抓包的尴尬,卫阿宁摸摸发痒的鼻尖。 她默默挪开视线,继续问话:“然后呢。” 沉默许久,裴不屿低声道:“后来他教我炼魂方法,要我……” 似是难以启齿,他脖颈低垂,面上阴云密布,“……抽取溯雪的魂丝。” 闻言,薛青怜皱着眉,下意识反问:“你做了?” 此等禁术,不是早已被流云岚生道君下令毁掉了吗? “我学了。”裴不屿答得有气无力的。 触及薛青怜怀疑的眼神,他又快速道:“别这么看我,我只是学了,但没抽过他的魂丝。” “况且谢溯雪当时可怜兮兮的,白纸一张,什么都不懂也不记得,还是我又当爹又当娘地教他融入人群的。” 抓住他话中漏洞,薛青怜双手环抱,眉梢轻挑:“你当时便知道他是魔?” “嘿嘿,这不是好奇呢。” 裴不屿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我从未见过不吃人,还乖乖听话,让他做啥就做啥的魔族呢。” “只有你知道?” “那是,这么重大的秘密,自然只有我知道。” “你胆子还挺大的,瞒我这么久?!” “诶呀,小青怜你这脾气说一不二的,我怕你知道后,溯雪就被你原地正法……” “你!” 见他们话题有扯远的趋势,卫阿宁连忙喊停:“别吵架别吵架,哥,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合欢宗内的魔气我的确不知情,后来的话,就是去往蜀地一事了。” 裴不屿道:“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唐箐竟是那神秘人的属下,他让我配合他,抽取谢溯雪一点魂丝。” “但我觉得炼人魂魄实为逆天行事,遂在越尘客栈时,便以溯雪游历不够的缘由,拒绝配合的要求。” 卫阿宁眨了眨眼,面露疑惑:“那晚的紫衣人是……” “障眼法,本来是唐箐不满我的态度,想转移青怜同你们的注意力,好趁机去抽取魂丝。” 裴不屿说:“但他没想到的是,溯雪竟是同你在一起,这个办法也就失败了。” 轻飘飘看他一眼,薛青怜问道:“那你安排梨花妖为我们织造幻镜,又是何缘由?” “这不是想拖延时间嘛,哈哈哈……” 又饮了一口茶水,裴不屿润润嗓子:“那巴蜀可是唐箐的地盘,我怕他把你们搓圆捏扁了。” 他顿了顿,又小声道:“不过我属实没想到宁宁同溯雪还挺敏感的,这都能感觉出唐箐不对劲的地方。” 回想起蜀地之事,卫阿宁尴尬笑笑。 并非敏感,只是她同谢溯雪当了一波赛博赌.狗,碰巧罢了。 “八门幻镜,是你布下的?” 那她在八门幻镜里头遇见的事情是真还是假? 见少女面露困惑,裴不屿解释道:“自然是真的,即便一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但出色的幻术师仍旧能根据被施法者识海深处的意识织造,只不过幻镜内容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八门幻镜里头有我一部分手笔,只是……” 裴不屿轻扯了下嘴角:“毕竟是以八门为主导,其中还是唐箐占大头,我只负责用幻术织造幻境。” “不过我觉得溯雪也没那么迟钝啊,应当能第一时间走出来的。” 他从前还特意同谢溯雪讲过,如何破解幻境来着。 话毕,裴不屿觑了眼向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白衣少年,“你该不会是忘记了吧?” 闻言,谢溯雪无声目移,无言望天。 连人带椅,迅速移至裴不屿身旁。 “谢溯雪!” 卫阿宁一拍桌面,“你那时该不会是想借幻境故意吓唬我吧?!” 魔族记忆那么好,怎么可能会忘记。 八成,不对,十成十就是故意的! 她一拍,连带着门板都被震动几分。 外头侯着的侍女急忙问道:“阿宁小姐?!你怎么了吗?” 见状,薛青怜忙朝外面应道:“没事,只是不小心摔了一套碗碟。” 侍女:“需要我现在进来打扫吗?” “没关系,你们不用进来。” 薛青怜复而扭头,温声安抚彼时张牙舞爪、恨不得想揍人的卫阿宁:“宁宁乖,咱们不同他们在外头一般见识。” 卫阿宁立时瞪大了眼,不满撒娇:“师姐!” 你居然帮他,不帮我! 薛青怜凉凉瞥了对面两人一眼:“等回去,就带他们重新认识一下,死字是怎么写的。” 被这对师姐妹齐齐注视,裴不屿不自觉摸了摸发痒的鼻尖:“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来到滁州后,不知为何那神秘人催得急,他还用我娘要挟,我拖不住了……” 卫阿宁点点头,心情复杂。 至此,事情算是明了。 只不过那个让裴不屿抽取魂丝的神秘人,究竟是不是谢棠溪呢? 这个神秘人诱骗人的话术倒是挺像的,但抽魂丝却不是谢棠溪的手笔。 在谢溯雪的记忆里,谢棠溪一般是只取他的血,其余的就没了。 思及此,她好奇提了一嘴:“哥,那你娘的事情,你该如何办?” 裴不屿摇摇头。 短暂的寂静后,他哑声道:“我不知,或许车到山前会有路吧,我需得抽空回去看一眼。” 卫阿宁内心长叹了一口气。 默默看了二人一眼,脑瓜子开始转圈圈。 她困惑的问题明了。 但男女主他们两人的问题,还没解决呢。 “师姐,我去外头看看怎么还没上菜。” 卫阿宁轻快道:“小谢师兄,同我一起去瞧瞧?” 谢溯雪歪了歪脑袋。 猝不及防被点到名字,他怔然抬眸,剔透圆瞳满是疑惑。 有什么是他们两个不能听的吗? “别问,反正你就要跟我一起。” 卫阿宁咧嘴笑笑,挽住他臂弯,将人使劲从椅上提溜起来。 边往门外走,边用眼神示意:“走啊……!” 迟疑几息,谢溯雪卸了力,顺势被她拉走,脑后高马尾悠悠一荡:“……行。” 推开雅间雕花木门,外头便是回廊。 卫阿宁双臂撑在围栏上,侧目望他:“我们就在这等一会儿再进去吧。” 松了一口气,她眼睛四处乱转,最后好奇望向楼下花台。 台上,伶人手持各式乐器,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宛若琼楼天籁。 少女姿态懒散,灯影晃动,洒落几点细碎光斑,尽数归于她盈盈眼瞳。 谢溯雪也学她那样撑在围栏上:“出来作甚?” 他略微转头,双目一瞬不眨:“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吗?” 卫阿宁一顿。 差点把这个好奇宝宝给忘了。 但是这人很显然看不出薛青怜同裴不屿之间的暗流涌动。 略略思考半晌,卫阿宁正欲出声解释,忽然灵机一动。 她打了个响指,循循善诱:“打个比方。” “如果你想同我聊天的话,你会希望有第三人在场吗?” 谢溯雪:“有也没关系。” 卫阿宁:……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行事端正,问心无愧。”谢溯雪淡声道:“有人在一旁听也没关系。” 不仅不按套路出牌,还是一根筋。 下意识的,卫阿宁凑近几分,低声反驳:“那如我们先前那般,在钟离府中说的话。” “你也可以接受有人在一旁听?” 只是说完后,她面上莫名一热。 这样是不是有点…… 太逾矩了? 第77章 还未等卫阿宁想出个所以然,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薛青怜与裴不屿一同从里头出来。 她快速往后退几步离开,偏头笑吟吟道:“师姐,你们聊得这么快吗?” 还以为需要多给一些时间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 这便是靠谱的成年人速度吗? “你俩不是说看菜去呢。” 裴不屿抬眸瞟去:“杵在这干啥?” 抱臂环胸,卫阿宁回他:“你一个家庭弟位的,别管。” 薛青怜声调平淡:“你哥说要离开一趟。” 又似笑非笑侧目端详他几眼,“我也跟去看一下,以免有人弄虚作假。” 她尾音拖得略长,好似非常不放心般。 嘴角抽搐一下,裴不屿如同斗败后被扒光毛的孔雀:“罪不至此吧,小青怜。” “对你来说,很有必要。” 薛青怜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旋即又扭头朝卫阿宁道:“我不会去很久,焰火祭开始前肯定赶回来。” “好~我在家乖乖等你回来。” 卫阿宁笑笑,借着衣袖的遮挡,勾手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 她朝薛青怜眨眨眼,刻意压低了几分声音,尾调含笑:“师姐你就安心监督我哥去吧。” 似被戳中心事,薛青怜点点她额头,低低笑道:“没大没小的,连你师姐都敢调侃了是不是?真是人小鬼大。” …… 露台不算宽敞,但胜在氛围感十足,头顶不设屋檐,栏杆以透明琉璃围成一圈。 身处其中,滁州城繁华夜景一览无遗,尽收眼底。 手肘撑在阑干上,卫阿宁垂眸远眺。 城中明灯千万,流光如织。 今日之事的确有些超出她的意料。 如果谢棠溪便是那个神秘人的话。 那他孤身一人,纵使有通天本事,可个人的力量依旧有限,他又是如何渗透这般多的宗派与地区? 不说合欢宗,光是一个唐箐,谢棠溪是如何认识,又是如何得知他心中执念所在,从而抛出诱饵,让唐箐不惜叛离唐门,也心甘情愿为他所驱。 “在想什么?” 耳边倏地响起清朗男声。 卫阿宁扭头看他,嗓音清凌明快:“其实我在想,裴师兄口中的那个神秘人……会不会就是你爹谢棠溪?” 凉风习习,吹得鬓边几缕发丝拂动,被她顺手挽在耳边。 “可能吧,” 谢溯雪摇摇头,语气如常:“但他消失太久了。” 自他最后一次出逃成功之际,都没见谢棠溪身边的得力助手来抓他回去。 也不知是在谋划着些什么。 卫阿宁摩挲下巴,半晌没出声。 她似在思忖,脸在浸在柔和银辉下,似发饰间的那粒玉珠,莹润生光。 谢溯雪安静看她,并未出声打扰。 因着除魔的缘故,她今日穿了件同他差不多款式的窄袖衫裙,额发被晚风吹得凌乱,添了几分随性姿意感。 冥思苦想片刻,卫阿宁忽然灵机一动,手指攥着他衣袖,双眼亮晶晶的:“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 “就是谢棠溪隐去真实姓名,以其他的名讳在人前展露,人后动手。” 谢溯雪一时失笑:“所以你是认定他了?” “啊?” 卫阿宁茫然眨眨眼,下意识回答:“除了他,难道还能有别人吗?” 反正她想不出还有谁了。 毕竟遇到对谢溯雪有所企图的人,目前就只他一人。 话音方落,卫阿宁后知后觉想起谢棠溪是他爹的事情。 方才她那样子的话。 好像是在正主面前诋毁他爹诶…… 为了找补,卫阿宁飞快道:“啊对不起小谢师兄!我不是故意这样诋毁你爹的。” 她悄悄用余光注意了一下谢溯雪。 他眼瞳漆如点墨,表情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 “没关系。”谢溯雪道,“我不在意这个。” 书册上说的那种天伦之乐。 如镜花水月,捉摸不透,亦是触及不到。 卫阿宁回他:“那我也不能这样。” 一句话说完,她正欲弯腰致歉,手肘却不经意间打在琉璃阑干上:“诶呦——” 一阵钝痛自手肘关节处传来,卫阿宁嘶嘶哈气,垂眸望向手臂,试图抓揉一下缓解。 “别揉,会更疼。” 谢溯雪没犹豫,托起她的小臂检查:“磕到哪了?” 卫阿宁乖乖撩起袖口,用另一只手指出:“嗑到这里了,好疼。” 谢溯雪打眼一瞧。 果真有一片红痕,凸出的那块软骨皮肤红红的,落在莹白肤色上,很是显眼。 “难怪薛青怜说你做事毛毛躁躁。” 谢溯雪拿出药酒,均匀涂抹其上,“让我时刻注意你的动静。” “只是偶尔,偶尔啦。” 扁了扁嘴,卫阿宁不输般为自己辩解。 只是说到最后,她免不了有几分心虚:“我又不是经常这样……” 少年手指沾取药酒,涂抹在皮肤上时凉凉的,时不时轻轻按压一下。 因着常年练刀的缘故,指腹不算细腻,有种粗粝的沙石感。 但还是好看的,卫阿宁分神想。 像竹节一样,指骨凸出分明,手背青紫血管隐现,脉络随着按压的动作而起伏。 她目不斜视,又不自觉多瞧了几眼。 圆月高悬,铺开遍地清冷月辉,剪出露台上两道人影。 抹药的动作不由一顿,谢溯雪安静看她。 她微微垂眸,薄薄眼帘遮掩一双明亮的眼瞳,却留下如小扇般的纤长眼睫。 他能感受到,那视线直白坦率,不含一丝杂质,只是单纯观赏。 谢溯雪薄唇张合,嗓音轻得过分:“唯独你除外。” 嗯? 闻言,卫阿宁下意识抬眸,撞入那双温驯乖巧的圆瞳。 须臾间,她大概明白谢溯雪这句突如其来话的缘由。 是为了回答自己方才在回廊上,所提出的那一番问题。 “哦,哦……”卫阿宁怔怔张了张口,发出几个气音应答。 明亮的月辉下,她听见谢溯雪开口,声似泠泠珠玉落盘。 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有关于你的事,我都很自私。” “私心里,我不喜欢,也不接受有旁人存在。” 谢溯雪神情淡然平静。 带着温热的指腹悄然铺开在手臂上,卫阿宁心乱了几拍。 她耳根发热,几个深深的吐息下来,心脏强作镇定,声如蚊呐:“嗯……” “圣人有云,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谢溯雪出声问:“我这算不算犯了圣人所说的三毒之一,其中的贪?” 圣人书教会他如何以一个完美的人族形象融入人群,但却没有教过他,该如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不过只是想要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自己身上。 这*并没有什么错。 少年音量压得很低。 语气好似疑惑,又好似位虔诚信徒在向她求得一个解释。 身子宛若扎了根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挟制,动弹不得。 听之,卫阿宁不由生出种微妙的紧张感。 视线扫过他微蹙的眉,高挺的鼻梁,再到薄薄的唇。 谢溯雪眼帘半垂,轻言道:“答案,可以告诉我吗?” 四下静了静。 心跳鼓噪得令人慌张,那双沉水黑棋般的眼瞳温和平静,内里却氤氲惊天波涛。 他清亮的话语,好似张只针对她一人的的天罗地网。 密不透风、铺天盖地,牢牢锢住她欲逃离的方向。 下意识的,卫阿宁挪开目光,不敢谢溯雪对视。 只是转念一想,这般欲盖弥彰的举措,无非是显得自己心虚胆怯,低他一等。 日后还有可能被谢溯雪拿出来当嘲弄她的话头。 卫阿宁复而扭头,直勾勾望入他眼,笑问道:“这般严苛,你是要当高高在上,在天上无欲无求的神仙吗?” 自然不是。 被问得哑口无言,谢溯雪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眼。 可不去看她,卫阿宁的声音也仍旧落在耳边,伴随着愈发靠近的甜梨气息,声声入耳。 “别拿书上的东西当圣旨。” 卫阿宁笑吟吟看他:“照我说啊,人之于天地,短如蜉蝣,该及时享乐才是。” 少年久久没有回应,垂头缄默不语。 目光略过他颊边,卫阿宁笑得开怀,又往前走近几分。 只是她一进,谢溯雪便下意识往后退。 直至腰背抵上琉璃阑干的角落中,无路可退之际,才停下脚步。 “小谢师兄,你有时候真的……” 在脑海中搜索适合的词语,卫阿宁思忖几息,旋即笑出声道:“好像个一板一眼的笨蛋哦。” 规行矩步、循规蹈矩地遵守着一切。 但他不懂的是,人最是会灵活变通。 谢溯雪比她高出不少,同他对视之际,需得仰起头。 但无奈此刻有人不愿意配合,卫阿宁只好双手捧住他脸颊,笑眯眯地逼问:“笨蛋谢溯雪,我说得对不对?” 又轻又软,让人无法招架的语气。 谢溯雪垂下眼。 月色溶溶,动作间,她耳珠下的珍珠珥珰轻摇。 映衬如水银辉,好似纯净无暇的一点雪。 心尖隐秘地跳了跳,谢溯雪捂嘴轻咳几声:“不若你就当我是吧。” 如果能得到更多的关住,担了这个名号又何妨。 “啧。”卫阿宁松开手,半开玩笑道:“这我可不敢。” 谁敢,反正她不敢。 指尖有一圈没一圈捋顺她被风吹乱的发尾,谢溯雪轻车熟路转移话题,挑眉笑道:“怎么就不敢了?毕竟先前你还敢割血喂我呢。” 想起在峡谷时那番惊天动地的举措,卫阿宁面色逐渐涨红。 她默默举手捂住脸。 事后回想起来,真是暧昧又逾矩。 还把手指探入别人口中…… 少年犬齿轻轻摩擦柔软指腹的那点濡湿感觉尚存,卫阿宁状作嫌弃般在他衣襟上擦擦,小小声道:“那只是一个意外,意外罢了……” 谢溯雪道:“噢,意外——” 他尾音拖长,带上几分笑意,似在戏谑说她口不对心。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那就是意外!” 第78章 再睁眼时,眼前雾茫茫一片。 谢溯雪眼睫半垂,掌心惯性握紧黑刀。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安寝前,在分开之际互道晚安,卫阿宁那句脆生生的“好梦”。 魔族没有做梦的能力,但得益于谢棠溪,他身上流淌一半的人族血脉,做梦倒也成了件稀松常见之事。 只是好梦难寻,他梦中多的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场景。 阴暗潮湿的雨天,无处不在的搜捕者,被囚于一方庭院的时光。 早已对这些梦境习以为常。 无边的梦魇中,他无拘无束举刀,随心所欲,无须在意谁,毫无顾忌地斩断周遭一切人与物,痛快至极。 唇角勾出丝兴奋的弧度,谢溯雪腕骨微颤,只觉一股难言的颤.栗感涌上脊髓。 自踏上旅途之际,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 这次又是什么梦?又要杀了谁呢? 可太令人期待了。 白雾散尽,显露真迹。 只不过令谢溯雪有些意想不到的是。 这次的梦,竟是他在卫府的卧房。 床边纱幔轻薄朦胧,一灯如豆,衬得坐于床边的人影影倬倬,瞧不真切。 空气中有一股浅淡甜香漫开,如三月烟柳垂下的叶,拂过一池春水,撩拨清清浅浅的翠色涟漪。 下一秒,他听见熟悉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小谢师兄。” 嗓音清凌凌的,如脆生生的果子,又似珠帘碰撞之时的琤琤声响。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唯余夜风吹拂纱幔时簌簌轻响。 坐于榻上的少女眉眼含笑,一双清水眼蕴着盈盈水光。 银红裙裾逶迤散开在床边,如同花瓣般,将她拥簇其中。 谢溯雪表情怔住,眼瞳不可置信放大。 神思好似随着那短短的四个字沉浮不定。 她怎么…… 会在这里的? 还是他的梦。 见他许久没有回应,卫阿宁自榻上起身,款款来至他跟前。 萦绕在鼻尖的甜香愈发真切轻盈。 不似虚假的模样。 谢溯雪略略皱眉。 难道是他入魇了? 卫阿宁轻声问:“你怎么不说话呀?” 谢溯雪僵立在原地:“……” 说话间,她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擦着脸颊而过,只留下一抹浅浅湿润。 他喉咙发干,好似被烈焰炙烤过一般。 这真的是梦魇吗? “你拿刀是要做什么?” 卫阿宁抬眸凝视他:“是又想吓唬我吗?” 视线交汇,谢溯雪嗓音有些哑:“……不,不是的。” 五指骤然一松,黑刀滚落在地。 骨碌骨碌转了几个圈,隐于角落。 没有任何防备,卫阿宁踮起脚尖,双臂环住他脖颈。 谢溯雪掌心下意识圈住那纤细腰肢。 同第一次的感觉那般,掌中腰肢如云似水的柔和软,令人不自觉渴求更多。 甜香气息盈了满怀,谢溯雪垂眸间,对上一张凝映月色的白皙脸颊。 此刻染上一层如胭脂般的薄红,眼瞳盈盈,似浸了朦胧水光。 卫阿宁仍是笑着问他:“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谢溯雪喉间一滚,“我不知道。” “换个说法。” 她声音又轻又柔:“你想对我做什么?” 想做什么? 她贴在怀中,紧密不分,甚至能从胸腔间听到令人安稳的心跳声。 难明的情绪在万里春风中发芽、生长。 这是他的梦,所以他要做什么,都是没关系的。 所以…… 再过分一些,也没事的吧? 她不会知道的。 双目微阖,谢溯雪深吸一口气。 囚于心底的不明生物冉冉浮出水面,逐渐淹没清明。 再睁眼时,他按在腰后的手一寸寸往上,划过脊背,来至后颈。 指腹穿过她的发间,却被发簪间珠玉所嵌的发簪所止。 谢溯雪微微蹙眉,五指稍一用力,那金银所融的簪棍随即折成两截。 乌发如瀑倾洒,延出一条墨色星河。 “呀——簪子!”卫阿宁颇为惋惜地发出一声哀叹低呼。 眼帘半垂,谢溯雪语气戏谑:“管那簪子做什么。” 他忽地靠近,欺身向前,与她一同跌落柔软丝被当中。 一声清脆闷响,银带钩被暴力取下。 素白纱幔垂落,隔绝外头一切可窥探的视线。 谢溯雪细细端详。 目光一寸寸掠过每处,从她纤细的颈,丰润的唇,再到一双晶亮如天幕星子、含羞带怯的眼。 他俯身倾向她,冷梅香息深深笼罩怀中暖香。 无孔不入、如影随形。 “小谢师兄……你……” 她紧紧咬住唇,整张脸都红透了,比那彩霞更胜三分。 “我吗?” 唇角勾出肆意的笑,谢溯雪伸手,指腹恶劣揉.弄那点殷红之处。 他俯首,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你想错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把他想得太好,全然不知最危险的东西,其实就是他本人。 指尖顺势往下,划过侧脸,谢溯雪与她十指紧密交扣,不给任何逃脱的机会。 埋首在她颈侧落吻,唇.舌感受其上的细腻甘甜。 少女眼角桃腮晕染出朱红色,宛若滚旋胭脂红粉中的拒霜花。 耳畔一片嗡鸣,彼此间的心跳无比清晰,谢溯雪无师自通般,锢紧卫阿宁的腰肢,低头摄取她唇上甜香。 清甜混着冷梅香息,在暖帐中晕开,浸透彼此间灼人的体肤。 在茕茕涌动、甜香化作馥郁醉意的唇齿间,谢溯雪听见自己轻声唤她:“……宁宁,宁宁。” “小谢师兄……” “小谢师兄?” “谢溯雪!!!” 一模一样、实实在在的声线落入耳中,谢溯雪皱眉紧紧闭着眼,气息凌乱。 他睫毛颤抖几下,猛地惊醒坐直身。 四目交汇。 视野中,是卫阿宁略显疑惑的神情。 她眼神清明,与平日并无不同,却与梦境中大相径庭。 “终于醒了啊你。” 卫阿宁弯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回魂啦回魂啦!别睡了。” 倏然从旖旎幻梦中跌落尘世,谢溯雪仍有些失神恍惚,眼帘低垂着:“……没,没事。” 他五指抓住被褥边缘,下意识遮掩腰腹以下的位置。 “别怪我没礼貌啊小谢师兄。” 顺势坐在床沿,卫阿宁无奈耸了耸肩道:“我怎么拍门你都不应,就只好亲自破门,来请你起床咯。” 这人平日里明明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来着。 昨晚竟然睡得那么沉,做的什么美梦呢。 “嗯?” 凑近观察他片刻,卫阿宁惊讶道:“你脸色怎么这般红?是不舒服吗?” 说罢,她正欲伸手去探一下对方额温,却被他偏头躲开。 心下无措,谢溯雪近乎狼狈躲开那只手:“没事。” 他喉间发干,哑声道:“只是被褥闷住了脸,不用担心我。” 闻言,卫阿宁不禁莞尔一笑,“好吧~” 不过这人睡觉怎么还用被子蒙头,盖得严严实实的? 滁州现在的太阳可大了,外头热得很。 “不过你在搞什么冬瓜豆腐啊?” 卫阿宁抿了抿唇:“说好酬神祭这天要同我一起去庙里上香的,结果你比我起得还晚,还睡懒觉。” 目光悄然扫过她唇角,谢溯雪声音沙哑:“抱歉,是我的错。” 同梦中一样水润的唇瓣,颜色秾艳。 但也只能是个情难肆意的梦…… 若他真如幻梦中那般肆无忌惮,她恐怕会立马提剑砍了他。 见谢溯雪仍径自出神发呆,卫阿宁有些担忧:“真的没事吗?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劲诶。” “要不我自己去吧,你在家休息。” 她一个人也行的,无非是按酬神祭家家户户都要上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习俗,去庙里上几柱香罢了。 收敛那些旖旎绮念,谢溯雪轻声说:“没事,我这就起来。” 下意识想掀开被褥,但里头一片潮意,他转瞬便在卫阿宁疑惑的目光迅速盖好。 喉结滚动一下,谢溯雪闭了闭眼:“你先出去一下,我换件衣服……” 看清他衣衫未拢,侧肩半露的模样,卫阿宁闹了个大红脸:“哦,哦……” 她迅速提裙起身,像后面有洪水猛兽追赶似的,只给他留下一个蹁跹背景:“那我去外头等你!” 金乌璀璨,院中绣球花开得烂漫,时不时随风簌簌轻响。 卫阿宁百无聊赖,蹲在小道旁数蚂蚁。 在数过第六百六十六只时,她无奈扶额:“怎么换个衣服,比我还慢。” 蹲在肩上的纸人闻言,不放过任何一个抹黑谢溯雪的机会,立马开始指指点点:“就是就是,让咱们宁宁等这么久,就是他的问题。” 在卫阿宁思考要不要再去敲一次门提醒他之际,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余光瞥见一抹亮眼色彩,卫阿宁随之抬头。 她没忍住,有一瞬怔愣。 下意识看了眼身侧的纸人,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此起彼伏的哇声。 卫阿宁:哇噢。 纸人:哇! 谢溯雪一改从前素白长衫,此刻一身黑红圆领袍,衬得肤如白玉嘴唇嫣红。 胸前织金纹样耀眼夺目,玛瑙珠耳坠随着他走动间轻晃,划出流水般的弧度,似疏淡水墨中最点睛的一笔。 卫阿宁目不转睛。 少年郎姿态翩然,腰间束带收紧,掐出极为劲瘦的腰线。 不愧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这么一打扮,人都变得柔和起来了。 卫阿宁缓慢眨眼。 谁会不喜欢好看的东西呢。 还真别说,估摸现在拉他拉出去,就算没小姑娘扔花,回头率肯定也高。 看她出神的模样,谢溯雪无声笑笑,与之视线交汇,嘴角微扬。 “眼睛,眼睛。” 纸人戳了戳她的脑袋:“阿宁,别发呆了,你都快要流哈喇子了。” 手指下意识摸上脸颊,卫阿宁没好气弹它一下脑瓜:“你才流哈喇子。” 走近了才发现,他还带了她先前送的玄色护腕。 不错,谢溯雪很有眼光。 在心中暗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卫阿宁双手合十,双眸亮晶晶的,真诚夸赞:“小谢师兄,你今天非常好看!” 过往他一直着白衫,虽然看惯了没什么感觉,但偶尔观之,还是会给人带来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眼下却是惹人注目得紧,好似蓬勃朝阳。 卫阿宁非常满意。 少年郎就该自有一番意气风发,比傲秋霜。 以后要劝谢溯雪多穿些别的颜色的衣裳。 今日这身就很好,既有凝练的内敛,也兼具张扬的飒爽。 她喜欢。 第79章 像发现新大陆般,卫阿宁绕着谢溯雪转来转去。 几缕乌发湿漉漉黏在他颊边,似有水汽弥漫,连带那双眼都呈现出雾蒙蒙的朦胧感,无比温驯乖巧。 卫阿宁恍然大悟,弯着眼问他:“你这么慢,该不会是出门前还洗了个澡吧?” 真讲究。 谢溯雪:“……” 他默默垂下眼,移开视线。 耳朵浮动一点微不可闻的浅粉。 半响,卫阿宁略略歪头,望向谢溯雪的脸。 她轻抚下巴,冥思苦想。 总感觉好像还差了点什么东西。 眸光移至他高马尾处的银簪时,卫阿宁灵机一动。 她储物镯里,还有从卫澜那顺来的一枚铜金色嵌红玉小冠…… 只略略思忖几息,卫阿宁兴冲冲道:“你低头。” 谢溯雪不明所以。 但还是依言照做,弓腰俯首。 看他乖乖低头的模样,卫阿宁颇为受用。 她十分熟练将银簪拆下插到自己发髻间,再把那枚小冠按上。 他发丝冰冰凉凉的,又顺又滑。 指间穿梭其中,在这热夏中带来一份若即若离的凉意。 卫阿宁没忍住,捻起一缕来摩挲几下,赞叹道:“你发质还真好。” 细闻她颈间淡香,谢溯雪视线落在她脸上。 她今日梳了个他没见过的发髻,发间簪有琳琅珠翠,珠花间的蕊珠随她动作轻晃,澄澈日光洒落其上,好似一点夺目樱色。 少女唇红齿白,平日无需额外妆点,自有一番娇俏灵动。 谢溯雪想。 可她今日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漂亮。 灿若朝阳,清丽明媚。 只需这般瞧着,便叫人心情明亮。 谢溯雪盯着那点珠蕊,轻声问道:“宁宁,你是何处得来的发冠?” 还是男式的。 莫不是给那什么姓钟的? “是……” 谢溯雪语气如常,吐息轻缓,柔柔拂过她侧颈:“送给谁的?” 颈侧遇冷莫名瑟缩了一下,不过卫阿宁也没多想。 她手上动作不停,解释道:“不是送给谁的,这是我从我爹那顺来的。” 卫澜以前也是个花枝招展的花孔雀。 现在当上城主,时常故作深沉。 反正他也不用小冠,便宜谢溯雪了。 谢溯雪喉间溢出清浅的笑音,“原来是这样。” 不是给钟离昭的。 那就好。 那点红玉与玛瑙珠相映成趣,把小冠的搭扣扣好,卫阿宁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啦。” 收拾妥当之际,卫阿宁行出正门,眼前却覆了片轻飘飘的粉。 她仰头,却见飞花如霰,伴随灿金的日光,空中降下一场纷纷扬扬的花雨。 道路被花瓣淹没,街上游客皆是好奇望天,伸手去接。 卫阿宁轻轻“咦”了一声,有些纳闷道:“海棠花竟然都开了。” 可她记得现在不是海棠的花期来着。 轻拂肩上落花,谢溯雪问:“这很奇怪吗?” 卫阿宁手指捻过粉色花瓣:“是有点奇怪。” 只是下一瞬,她不再多想。 许是钟离家为了酬神祭用灵气催生海棠树开花,增添趣味的缘故。 过往也不是没有这个例子,去年她记得催生的还是白梅来着。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去往神庙的道路上,欢腾之声络绎不绝。 百姓们手挎装满瓜果香烛的篮子,不急不缓往通向山顶的石道上走。 谢溯雪行在路上,神情散漫,不知在想什么。 山风凉爽,吹得他额发微乱,漾开如水的流畅弧度。 卫阿宁朝他靠近一步:“你在想什么?好安静哦。” 心绪因着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微乱,谢溯雪喉结微滚,眼帘半垂:“我在想……” “你”字尚未出声,他话锋一转,似随口提起:“做梦的缘由是什么?” 卫阿宁没多犹豫,出声解答:“自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做梦不就是因为白天想得多,所以晚上才会梦见呢。 谢溯雪眨眼,侧目看她。 扭头间,却忽见卫阿宁朝自己笑了一下。 如出门时的翩飞落花,悠悠荡荡、悄无声息落在心上。 卫阿宁好奇:“看我做什么呀?” 她展颜一笑,圆润眼眸簌簌眨动,调侃道:“怎么,难道……你梦到我了?” 被戳中心中隐秘之事,谢溯雪怔忪片刻,点头轻声道:“嗯。” “欸?我吗?” 卫阿宁有一瞬怔愣,旋即舒眉道:“这可真稀奇,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梦见我。” 她指了指自己,珍珠耳珰随之一荡:“说说看,你梦到我什么啦?” 谢溯雪薄唇微抿,神思恍惚。 他可以很坦然承认梦到了她,却并不敢让她知晓他梦中光景。 尤其是…… 她今日穿得还是梦中的那套衣裙。 红裙轻盈,衬出纤薄肩背,每行一步,如水裙摆皆会摇漾层层涟漪。 一如梦中那般,好似在向他款款而来。 视线像是被烫到般,谢溯雪立马挪开眼。 见他含含糊糊,许久未出声,表情亦是为难的模样,卫阿宁忽然福至心灵。 她双目灼灼,笑开了怀:“怎么,难道是我在梦中狠狠揍你一顿了?” 可以啊,在他梦里,她的表现这么勇的吗,直接把谢溯雪本人揍了一顿。 老天,这放在现实,可是她未曾设想的事情啊。 卫阿宁转念一想。 不对。 她有这么恐怖吗?以致于在他梦里竟是以这个形象出现。 卫阿宁碰一碰他的胳膊,语气幽幽:“别把我梦得那么恐怖,我又不会欺负你。” 谢溯雪沉默不语。 她不会,但他会…… 那些想弄坏她占有她的心思,昭然若揭。 算了,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为好。 一路闲聊,不知不觉到达神庙。 在庙外买了些香火,卫阿宁没多犹豫,便拉着谢溯雪一路披荆斩棘,顺着人群的缝隙,来至正院。 在进入大殿前,她将买来的香火分他一半。 虽然感觉谢溯雪应该知道何为拜神,但卫阿宁还是不放心般问了一句:“你会拜神吧?知道该怎么做吗?” 谢溯雪点头:“应该是会的。” 书上说过这个,他不至于会弄错步骤。 再不济,他看着她依样画葫芦就是了。 卫阿宁笑吟吟道:“那就行。” 没再多说什么,二人随着指引的使者,一路来到大殿。 大殿内气氛肃穆,中央伫立一尊神像,宁静平和。 周遭无人高声喧哗,只余香火燃烧时散发的袅袅香息。 敬完香后,卫阿宁撩起裙摆,跪在神像前阖眼祈愿。 谢溯雪跟着一起跪下,只是并未闭眼,而是望着身侧认真许愿的卫阿宁。 她不复平日欢快活泼,此刻跪在蒲团,双手交握在胸前,显得格外虔诚。 白皙脸颊掩映白雾,宛若巫山神女,恬淡姣丽。 谢溯雪忽觉心底一软。 说实话,他其实没什么心愿,也从不相信那些被人吹得天花乱坠的神灵。 只是这一次的参拜,比往常多了些不同的东西。 谢溯雪双手合十,缓缓闭上眼。 就好似一份陌生的悸动投落平静心湖,在心间荡出层层涟漪。 只是因为有她,便轻而易举勾起他对于日后美好的盼望。 卫阿宁睁开眼。 最先看到的,是少年带着浅笑的脸。 甚至四目相对时,谢溯雪唇边弧度又上扬了些。 参拜结束,二人并肩离开神庙。 谢溯雪偏头问她:“你方才许了什么愿?” 卫阿宁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 她瞳仁迎着日光,是抹灿烂的霞色:“说出来就不灵了。” * 临近傍晚,天边霞光正盛。 天色尚未完全黑透,街上却早已亮起明灯万盏,十里长街灯火如昼。 街上随处可见人潮涌动。 拜完神后,卫阿宁走累了,也不想再逛庙会,一门心思扑在晚上的焰火祭上,遂同谢溯雪随意挑了个茶摊坐下休息。 堪堪坐定之际,便见着归来的薛青怜同裴不屿。 “呦,小阿宁。” 裴不屿嬉皮笑脸在不远处同她招手,“在干嘛呢?” 在他身侧,薛青怜婷婷而立,笑容温柔,“宁宁。” 瞥见他们的身影,卫阿宁双眸微亮,忙提裙上前:“师姐,你们回来啦!” 今日起床之际,门房那里通报,说并未见二人回来。 她还以为这两人不会回来了呢,没想到时间将将好,还真在开始前就赶了回来。 卫阿宁拉着他们在茶摊坐下。 甫一落座,瞧见对面那抹亮眼色彩,薛青怜颇觉意外:“溯雪今日这身衣裳,还不错啊。” 把谢溯雪上下打量一遍,裴不屿煞有其事地点头:“确实,比平常那个死人白要好。” 很不合时宜地,卫阿宁险些笑出声。 但无奈身侧谢溯雪的视线还粘在自己身上。 她捂唇轻咳几声,声调扬起:“那肯定,也不看是谁的审美。” 闻言,薛青怜视线扫过面前这对少年男女:“喔?” 红衣配红裙。 挺好,挺般配。 看起来就像是一对。 难怪她看到这么多年轻郎君跟小姑娘蠢蠢欲动,想上前搭讪,最后铩羽而归。 裴不屿紧随其后:“小阿宁审美不错嘛,有你哥三分风范。” 想起初遇时的场景,卫阿宁略略皱眉,嫌弃道:“那还是算了吧……” 茶摊老板很快便上了茶水同几盘点心。 咬了一口云片糕,卫阿宁出声询问:“哥,你娘情况如何?” “还是那样。” 裴不屿饮了口茶水:“身体还行,精神状况照旧。” “你哥打算当墙头草,潜伏在那人身边。” 薛青怜道:“让我们别说漏嘴。” “什么叫墙头草,有点难听了小青怜。” “这边倒来那边倒,难道不是墙头草吗?” 眼看他们关系恢复如常,卫阿宁顿时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 她舀了勺纸人碗里的汤圆吃,一手托腮,笑眯眯端详对面两人。 纸人嚼破外皮,黑豆豆眼眯成一条线,“这个汤圆,好吃。” 它盯着汤圆缓缓往外流的芝麻馅料,又缓缓看了眼谢溯雪。 不对劲。 这白皮黑心的东西,不正是谢溯雪那家伙吗?! 卫阿宁侧眼,见纸人在发呆,出声问道:“怎么了小纸?不喜欢吃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 纸人阴恻恻望着那厢神情淡淡的红衣少年:“我要全都吃掉!” 说罢,它又恶狠狠地咬了几个白糯汤圆。 卫阿宁笑笑,揉揉它的脑袋:“还想吃的话,等会吃完再给你买。” 谢溯雪凝眸看她,静静思忖。 脑海却不自觉回想方才从神庙中出来的场景。 滁州城内的居民大概无人不识卫阿宁。 一路行来,无论是遇上谁同她打招呼,她都能笑着同对方说上一两句话。 不能只看他一人,只关心他一个吗? 还是说,其实只单单朋友这个身份,并不足以占据她全部的心神。 谢溯雪启唇:“宁宁,我——” “嗯?”卫阿宁笑了下:“怎么啦?” 街上不知谁喊了一句“鱼龙来了!”打断了他的话头。 数十名壮汉高举一条鱼龙灯,涌入人流簇拥的街道一路向前舞动。 鱼龙飞舞,美不胜收,引得周遭游人注目。 注意力随之转移,卫阿宁一时挪不开视线,“哇,好漂亮的鱼灯。” 鱼灯明亮,灯火掠过她弯弯的眉间,剔透双眸被灯光映得流光溢彩。 想说的话被打断,谢溯雪垂首,指尖绕着她的袖摆,安静等候。 鱼灯走远了,卫阿宁这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扭头看他:“你方才想说什么?” 她隐约记得谢溯雪好像是想说什么来着,但是鱼灯队伍来了,人群也变得喧闹起来,根本听不到彼此的说话声。 谢溯雪眼神晦暗,但很快敛起眸底暗色:“没什么。” “你看起来……” 卫阿宁凑近几分:“好像不大开心啊。” “没有。” 谢溯雪垂眸:“不过是人有点多,不习惯罢了。” 眼珠在他身上骨碌碌一转,卫阿宁略略思考几息,随即牵住他的手起身:“师姐,我同小谢师兄去玩啦。” 薛青怜嗓音温柔:“好,你们去玩吧,不过记得别玩太晚。” “得嘞!”卫阿宁点头应道:“绝对遵循薛女侠之命。” 她朝裴不屿眨了眨眼。 ——机会给你了,可别把握不住啊。 后者一脸诧异,脸上却迅速蒙了层红晕,慌忙摆手否认。 往少年柔软的掌心轻轻一勾,卫阿宁附耳轻声道:“小谢师兄,我们走吧。” 旋即,她便攥住他的手钻出人群:“带你去一个地方。” 看着二人握紧的手,谢溯雪呼吸声微微紊乱。 那轻轻一勾的动作猝不及防,好似花枝隐秘拂过皮肤时的痒。 丝丝缕缕,生出密密麻麻的电感,直往身体深处钻,连骨头都在颤栗,宛若开启了某种隐秘的机关。 谢溯雪轻喘着平复呼吸。 他想,他大概是同那个雨天一般。 病了。 可却教他情不自已地沉溺其中。 第80章 河边水声潺潺,水面映照一轮霜月。 偶有画舫行过,夹杂悠扬笛韵与琤琤琵琶声,桨橹摇出漾漾柔波,搅碎淡淡的月影。 到了人潮稍微少一些的地方,卫阿宁正欲松开牵住他的手,却又被轻轻拉了一下。 指着两人握紧的手,谢溯雪轻声问:“还能继续牵着吗?” 卫阿宁略略一怔,耳廓漫上一层薄红。 她方才牵他,全然是因为上次出来逛街时,谢溯雪老是发呆,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所以刚刚出来时才会下意识牵他的手。 而且离人流量大的地方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怎么还要牵。 眸光流转,卫阿宁视线落在谢溯雪身上。 他们距离得很近,抬眸便是他放大的脸,灯火熠熠,一点灿金融入少年双眼,眼神乖巧温驯,宛若带着几分期盼。 黏腻腻温热的呼吸似将心防烫出细微的洞,指尖温度交换,是同等的炙热。 眼睫轻颤,卫阿宁呼吸下意识放轻:“可,可以的……” 谢溯雪静静看她一眼,笑意散漫。 继而将五指插进她的指缝,十指互相交扣。 “这样……” “也可以吗?” 眼神飘忽不定,卫阿宁微垂着头,含糊道:“随、随便你啦!不要问我……” 街边尽是并肩相携、格外亲昵的男男女女,他们混入其中,也不显突兀。 彼此间的袖摆互相摩挲,簌簌轻响,指尖传来既陌生又熟悉的体温。 卫阿宁低垂着眼,脑袋有刹那的宕机。 右手被轻柔又不失禁锢的力道握住,对方柔软指腹时不时同她手背之间轻轻摩擦。 心间莫名生出一股,好似被小钩轻触的错觉。 她这算是羊入虎口吗? 是错觉吧……? 卫阿宁眨了眨眼。 用眼角余光悄悄观察身旁的谢溯雪。 他神色虽是一如往常那般平静无波,但就是莫名给她一种,他此刻很高兴的情绪。 她想。 如果有尾巴的话,估计此刻会摇个不停。 “小谢师兄。” 侧身看他,卫阿宁两眼亮晶晶:“你现在开心吗?” 谢溯雪:“嗯。” 他沉默几息,轻声笑笑:“同你在一起,我就会很开心。” 语调平和,尾音带点独属少年人暗哑的软。 没料到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卫阿宁心跳乱了一拍。 他的脸笼罩在一层暖色中,表情坦然自若,瞧不出多余的情愫。 “哦,哦……” 这让她怎么回答。 心跳又开始加速起来,卫阿宁静默许久,把脸别到一边去透透气,闷声道:“那就好……” 行近北郊,四处热闹的氛围愈演愈烈。 微凉晚风*吹去面上躁意,卫阿宁环顾四周的人群。 小摊、彩灯、纸风车、面人,琳琅满目。 她视线在那棵挂满红绸的高大古树时,忽然一顿。 传说滁州城以前曾被灾厄困扰多年,百姓为求神灵庇护,便在古树上系挂记名红绸,神灵有感百姓诚意,遂降下恩泽,除去灾祸。 虽然流传至今,人们大多都把这件事当一个美好的故事口口相传,但滁州城中的百姓每年还是会在酬神祭这天悬系红绸,挂上祈愿符。 卫阿宁眼珠一转,拉了拉身侧人的手:“小谢师兄,你想去那看看吗?” “嗯?” 视线随着她所指的地方看去,谢溯雪轻声道:“我都可以。” 思忖几息,卫阿宁倏然笑笑。 她想给谢溯雪祈愿。 “那我们就去那边瞧瞧吧。” 灯火温柔,映得她双眸呈现出如琥珀般轻盈澄澈的色泽,好似满腔赤诚都融进那湿润的目光中。 谢溯雪扬唇。 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柔意:“嗯,我都听你的。” 现在正是焰火开办的前夕,大家都涌到游园处的花焰赏台准备观赏焰火,在这祈愿的人反而不多。 路边石灯散发柔和光亮,古树旁的香案上已然放好了祈愿符,供前来祈愿的人们取用。 卫阿宁眸光在香案上转了一圈:“岁岁平安、金榜题名、心想事成……” 咦?居然还有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祈愿符的样式多得眼花缭乱。 看着种类还挺多。 谢溯雪略微看了眼:“你要挑哪个?” “唔……” 卫阿宁纠结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扭头看他:“你不挑一个吗?” 谢溯雪摇头:“我不信这些。” 与其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神灵庇护,不若他自己动手,夺取想要的东西。 “好吧。” 卫阿宁略有遗憾,收回目光。 她视线在写有“顺心如意,长乐安宁”的祈愿符上一顿,旋即拿起那枚祈愿符,来到树前。 古树枝桠系满红绸。 枝头因着祈愿符的重量微微下弯,恍若神灵俯身,聆听人们的心愿。 卫阿宁悄悄回头看了眼谢溯雪。 他一如既往地站在身后不远处,是她回头便能瞧见的位置。 不远不近,距离正好。 心中默念“心诚则灵”,卫阿宁握着祈愿符,掌心合十。 神灵对人间万物皆是无比公平。 可她忍不住想向他们祈望—— 如果可以,请再多眷顾一下谢溯雪吧。 即便他并不相信你们,也无需你们降下恩泽。 卫阿宁唇角弯起。 这番话,或许只是她一个颇为自私的想法。 但其实,他亦是值得被你们庇佑的那个人。 如果可以,请至少保佑他这一生顺心如意,长乐安宁吧。 祈愿结束,卫阿宁睁开眼。 眸光在枝桠上来回巡睃,寻找合适的位置。 指尖捏紧祈愿符的一端,卫阿宁踮起脚尖,将红绳结往一处高高的枝桠上够。 也不知是那树枝跟她开玩笑,还是她身高确实不够。 卫阿宁在原地使劲跳了好几下,依旧是够不着心仪的位置。 在她怎么都够不着之际,一双手却忽然捧住了腰肢,轻轻托举,带着她往上够。 她只需略略一伸手,那枚祈愿符便轻轻松松挂在自己心仪的那根树枝上。 夜风拂过,吹得那枚祈愿符晃晃悠悠的,同枝桠轻轻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她闻见了熟悉的冷梅香,后背撞进一个柔软的胸口。 胸背相贴,体温交缠,带着令人安心的意味。 卫阿宁试着转过头,额头蹭到捎带夜露的下颌。 她抬起眼睛,撞入一双极亮极澈的眼瞳。 谢溯雪:“够不到的话,我托着你。” 他额发生出长长的影子,迤逦垂下,笼在她光洁的额上。 纤长眼睫簌簌一颤,神情柔和得几乎叫人意乱。 低沉耳语若即若离地蹭过耳珠,卫阿宁心口怦然:“……嗯。” 皎月如银盘悬空,四周寂静一瞬,随即数十声爆鸣自远处传来。 “酬神祭的烟花要开始了。” 谢溯雪凝眸问她:“你想去哪里看?” 卫阿宁弯着眼笑笑:“那我们去再高一点的地方?” 古树这处的地势虽略高些,但远没有北郊那处的花焰赏台要看得清楚。 而且现在烟花都开始了,赏台那处的位置,他们肯定是挤不进去的了。 思考半响,谢溯雪出声:“城墙那里的阁楼,视野应该不错,人也不会多。” “好~” 许是月色过于温柔,衬得谢溯雪极好说话,好似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烟花声声,似与心跳同频。 卫阿宁移开视线,小声含糊道:“刚刚挂祈愿符,脚踮了好久,我累……” 嗓音轻软,像是朝他撒娇。 鸦色长睫微颤,谢溯雪注视她许久,而后俯身向前,将她打横抱起:“失礼了。” 他脚尖轻轻一触地面,带着她腾空而起,飘忽在月色当中。 从未被人这样抱过,失重感突如其来,卫阿宁绷紧身体,下意识搂住他脖颈,发出一声低呼。 谢溯雪抱得不是很紧,但力道却是稳当安全,完全不用担心掉下去。 像一朵云,又轻又柔地托举住她。 到最后,卫阿宁放心松开手。 甚至还用小腿踢了踢飞扬的裙裾,整个人软绵绵的,瘫成一团。 待在阁楼楼顶坐稳时,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深蓝天幕中,绚烂绮丽的烟火绽放,银花金焰相互交错,似有万树繁花落下,如星如雨。 似乎这一瞬,照亮所有沉浸在东风之中的仰望面容。 卫阿宁既兴奋又好奇,久久注视空中的烟花:“真好看啊。” 卫澜没骗她,果真是当天观赏之际是最好看的。 提前预知,就没有惊喜感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欢喜,谢溯雪低低应了一声“嗯”。 卫阿宁多看他几眼,戳戳谢溯雪的肩膀,比了三个手指头:“在神庙里,我许了三个愿望。” 谢溯雪:“嗯?” 卫阿宁仰头盯着空中炸开的烟花:“一是愿父母顺遂平安、长命百岁,二是希望师姐师兄道法大成、得偿所愿。” 焰火怦怦炸开,接连不断“砰砰砰”的声音响起,在黑夜中绽放出七彩的流光。 胸腔因着接下来的话而鼓噪,卫阿宁揪紧袖摆,有些紧张。 下一刻,她深吸一口气,略微扭头,笑着看他:“至于这第三个愿望嘛,便是希望谢溯雪以后能够常乐安宁,顺心如意。” 从未听她说过这样的话,谢溯雪沉默片刻,闷声道:“为什么?” 他自认为在她心中,自己应该没有那么重要的位置。 可心底却因为这句话漫生出许许多多的藤,悄无声息地罩住这片轻盈的绯色。 视线交汇,卫阿宁耳根发烫,“神灵一定会庇佑你的,小谢师兄。” 她靠近几分,掌心覆上谢溯雪的手背。 眼眸弯弯,轻言解释:“因为你很好,也值得别人同样对你好。” 她的声音很轻,但却能在众多喧闹的声响中,稳稳落入他耳。 谢溯雪眉间有一瞬的怔忪。 他定定看她,眸色深幽。 视线宛若捣碎的粘稠糯米团,有如实质般黏在她身上。 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卫阿宁面庞渐漫出薄红,声如蚊呐:“我没有骗你,我是真觉得你很好。” 少女宛如羊脂玉的面容浮现绯色,好似初春时节的桃花。 “你骗我也没关系。” 谢溯雪安静几息,脑袋低垂。 往她身边凑近些距离,直至裙裾袍角紧密贴合在一起。 身体深处莫名悸动、轻颤、愉悦。 他俯身,按在腰后的手一寸寸往上,将她往自己的怀里带。 鼻尖蹭过她鼻尖,谢溯雪唇角轻勾:“你的话,我都会相信。” 焰火绚丽的亮光尽数倒映在他眼瞳当中,连带着那里的情绪似乎都变得闪烁不清。 谢溯雪轻笑道:“以后会离开我吗?” 四目相对,少年如沉水黑棋般的眼瞳一瞬不瞬注视着她。 心口怦怦乱跳,卫阿宁放轻了呼吸:“……不会。” 陌生的情绪好似三月疯狂滋长的春草,密密匝匝,占据满心房。 他眼睛湿漉漉的,像氤氲了清晨的薄雾,迷离又潮湿。 卫阿宁视线下移,偷偷掠过谢溯雪的嘴唇。 薄薄的两瓣唇,色泽嫣红、水润。 形状亦是同谢溯雪本人一般,乖巧温驯。 目光似被烫了般,卫阿宁耳根更红。 离得极近,他温热绵长的呼吸落在衣领,顺着间隙往下,扎根在深处。 心尖痒痒的,卫阿宁眼睫簌簌轻颤。 在他近乎默许她为非作歹的注视下,指尖温吞举起,轻轻点在唇珠上。 想…… 亲。 80-90 第81章 指尖微微陷落其中,与薄唇相触。 是很柔软的触感,如她往常吃过的棉花糖一样。 卫阿宁咬了咬唇,只觉整个人都在急剧升温,心思全乱。 烟花忽明忽暗的光线,绽放于少年漆黑眼瞳。 耳朵同脸蛋都是热的,她从未与谢溯雪贴得这般近。 近似耳鬓厮磨。 冷梅香如水似纱,又或是缥缈的云烟,萦绕在身侧,是恰到好处的氛围。 耳边送来一缕鼓噪的风,好似促使,又好像诱哄。 诱惑她尝尝看…… 那点嫣红之处,是什么味道的。 长睫颤如蝶翼,心跳快如擂鼓,卫阿宁眼帘半阖,仰头慢慢贴近。 却在距离一个指节之际,戛然而止。 身后响起熟悉的吊儿郎当声线:“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们呢,原来是躲在这里。” 动作到这儿忽然卡壳,卫阿宁几乎是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谢溯雪怀中蹦出来,站直身。 途中甚至还不小心撞到自己的额头。 脸蛋顿时如吃了苦瓜般皱起,卫阿宁一边揉着额头,不敢看他:“找我们干嘛?” 指尖旋着折扇,裴不屿利落收回,笑眯眯:“其实哥也不想打扰你俩的,但无奈你师姐好像有重大的新发现,要你们过去一趟。” 念及正经事,卫阿宁眉心一跳,不敢有丝毫耽搁。 她深吸一口气,拍拍胸口:“师姐在何处?我现在就去找她。” “喏。” 裴不屿指了指一个方位:“就在那。” “好。” 话音落下,卫阿宁逃似得离开楼顶,直往目标处奔去。 少女轻盈的红裙如偷吃米粒被发现后落荒而逃的喜鹊,迅速在眼前消失。 收回视线,裴不屿望向仍在原地的红衣少年,躬身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来日方长嘛溯雪,你们以后再亲也不迟。” “好的。” 谢溯雪淡声笑笑,抬眸望他:“溯雪很久没同裴师兄比试一番了。” 从屋檐上起身,他嘴角轻勾,笑容一贯散漫:“希望裴师兄明日务必赏脸。” 他语气不咸不淡,但却掷地有声,听得人打颤。 说罢,少年便一跃而下,自阁楼顶跳下,追上前头的少女。 窥见他眸底无边暗芒,裴不屿浑身寒毛竖起,耷拉着一张脸,苦哈哈跟在身后。 完了完了,这下真得罪这小子了。 上一次得罪谢溯雪,还是因为他犯贱想试探一下这人底线在哪,结果躺床上三个月才恢复原样…… 来到游园之际,周遭人潮竟是少了许多。 而薛青怜站在花焰赏台高处,正按照疏通图,同卫澜有序指挥着百姓,引导人群离开。 同身侧的谢溯雪对视一眼,卫阿宁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三除两下,提裙狂奔至赏台:“师姐,我们来了!怎么了吗?” 她心绪不宁,右眼皮子突突直跳。 难道是出什么事情了? “青棠联盟传来星宿前辈的最新预测。” 薛青怜回神:“滁州地下龙脉状态不稳,恐有异变……” 她还未说完,地底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烈震动,连带着整个花焰赏台都开始摇摇晃晃。 不过是一会儿的时间,装饰游园的花灯如同豆大雨珠,自高空猛猛往下砸落。 四下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人群顿时如受惊兽群般,四散分开。 人挤着人,肩膀撞着肩膀,无比混乱。 “这是怎么回事?!” 好强烈的地动,像是要将整座滁州城都吞了一般。 卫阿宁忙一把抓住身侧的谢溯雪,稳住身形。 她来时瞧着还是正常的热闹夜景,怎么一眨眼,事情就变成眼下这般田地了。 “没时间解释那么多了,龙气浮露,定引大魔。” 将手中的疏导图往她怀中一塞,薛青怜肃着一张脸:“宁宁,你去同卫伯伯一起,把百姓从北郊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其余的交给我同裴不屿。” 她扭头朝谢溯雪道:“溯雪,你去前头。” 做好准备,薛青怜御剑腾空,同赶来的裴不屿对视一眼。 指挥着留守在滁州城中的各位修士起势设阵。 滁州城这处龙脉过于昌盛繁华。 若其中龙气泄露,不消一刻钟,附近所有的妖魔都会闻风赶来。 薛青怜一袭利落长裙,凌空立于剑上。 风声喧嚣,吹得月白裙摆猎猎作响。 她两指并拢,低声诵念法诀。 法诀既出,大阵骤起。 强势的灵力自四面八方涌来,金光流转,浩浩荡荡。 指骨轻旋,裴不屿抽起一块丝团,往外散发无数淡红丝线。 淡红丝线交织成网,将整一座城市环绕其中。 不远处的地平线逐渐蔓延一层黑雾。 仔细端详,竟是密密麻麻的魔潮! 无数的魔物如同潮水般涌来,它们双目猩红,已然是被龙气吸引得失去理智。 为首的上玄境界魔族,他狞笑着操纵无数魔物靠近。 伴随着他每一次的抬手,无数风刃袭来,以不可阻挡之势,欲破开城外的防护法阵。 谢溯雪歪了歪头,唇角勾出一抹愉悦的弧度:“来了啊。” 腕间骤然发力,势如破竹。 他一刀斩落为首的魔族,连同周遭跟随着的大魔们。 不过须臾,前方几里地,呈现出一片死寂的地带,只余片片黑灰漂浮。 甩去刃上灰烬,谢溯雪看了后方蠢蠢欲动的魔族一眼。 “剩下的,还要再来吗?”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卫阿宁没多犹豫。 大家都在各司其职,那她也不能拖后腿。 下一秒,她便同卫澜对惊慌的人群进行疏导。 但方才地动引起的骚乱俨然惊吓到所有人,男女老少,无一不是仓皇出逃。 她的声音太小,完全盖不住大家的声音。 这样下去可不行! 心下着急,卫阿宁来回望了周遭几眼,眸光在瞭望塔楼定住。 她朝身侧的卫澜喊了一句:“爹,你留在这里安抚大家,我去想办法!” 卫澜还未来得及回应,眼前的绯色身影便消失不见。 借着腾空符箓,卫阿宁干脆利落,兀自跃上最高的那座塔楼。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往身上贴了张扩音符。 “滁州城的所有父老乡亲。” “不要惊慌,也不要害怕!” “安静一点,安静一点!请听我说!” 声如玉珠落盘,清晰有力,宛若一阵强心剂。 喧闹惊恐的人群有一瞬的安静,下意识仰起头,望向塔楼顶部的卫阿宁。 无数双眼睛齐齐凝视在身上,卫阿宁从未见过这般场景,顿时口干舌燥的。 她掐了一把掌心,稳住心神,又继续朝下喊道: “大家!大家!请听我指挥。” “所有人听着!立即按照疏导图的路线离开游园!往防护法阵里退!” “让老人妇女孩子先走,其余人跟在后面!” “大家不要担心,我与你们同在,我们绝不会让任何一位百姓受伤!” 砍断一只魔物的头颅,谢溯雪回头,看见卫阿宁。 高塔之上,风声猎猎,喧嚣不止。 银月下,她发髻稍乱,泼墨乌发被风扬起,勾出令人心安的一笔。 双目被月色映出灼目亮色,炯然坚定。 她绯色裙摆逶迤而动,明艳清丽,叫人想起凌寒不畏的拒霜花。 谢溯雪笑笑,旋即又一刀斩落前扑的恐怖魔物。 他分神想着。 不怪滁州城的百姓们都喜欢她。 毕竟…… 他也喜欢。 * 一阵夜风轻拂过烛火,光影摇晃,落在端坐在窗边的男人眸底,泛起清而淡的涟漪。 年轻男人身着襕衫,头戴玉冠,此刻他伸手撩开一角窗纱,静静端详着高塔上的那个绯色身影。 “宁宁长大了呢。” 变得不太像他以前所认识的那般模样。 记忆中,宁宁既娇气又怕事,只会躲在他身后,怯怯喊着钟离哥哥…… 男人语气略有遗憾,声调却是平平,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底下侍从半跪在地,恭敬拱手道:“家主,魔兽潮应该是进不来了。” 钟离昭自那道绯色身影上收回目光,笑了下:“无事。” 宽大衣摆一撩,他从榻上起身,缓缓往外走,临出门时,似随口一道:“魔进不来,着急的,并非是我。” 钟离昭仰望天边明月。 毕竟他只答应行个方便,让他行事。 其余的,他没有理由要帮。 “那……” 侍从犹豫一会儿,还是出声问:“那位大人那里,该如何交代?” “他毕竟是要我们颠覆地下龙脉,可如今林黛林雅已死,龙脉开凿已然停止。” “若是没做到,家主,我担心……” “该如何交代啊……” 指尖轻扣门扉,钟离昭嘴角轻勾:“那便舍弃一些人,这般亦算作是我们尽力,给他一个交代。” 毕竟薛青怜那家伙敏锐的很,实力强劲。 背后还是归一剑宗,不可招惹。 钟离昭足步微顿:“地动过后,多是会出现些瘴气什么的,若是有人不小心弄倒了灯油桶,撞出些火来……” 他微微一笑,“应该也不奇怪吧?” 侍从眼前一亮,弯腰拱手:“属下明白,我这就去办。” 他迈出房门之时,略一迟疑:“这是这般的话,阿宁小姐吃过破壁秘药的身体,恐怕会承受不住瘴气的侵蚀。” 缩在袖摆的手微微收紧,钟离昭静默良久。 侍从抬眼。 好奇端详这位钟离氏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家主。 家主一如既往,瞧起来清贵儒雅。 如这般的贵公子,只静静站在那,便已是足够瞩目。 只唯独在提起阿宁小姐之际,薄唇抿起,鸦黑眼睫覆下的阴翳让他显得有些阴沉。 侍从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忙把眼睛垂下。 “没关系。” 钟离昭温温柔柔地笑着:“身子差些也无妨,我能养她一辈子。” 那双宛若春水初生的眼,弯成月牙弧度。 “我钟离氏的家主夫人,本也无需在外行走。” 他让她离开得太久,心思在外头都混野了,脆弱些也好,至少能让她日后离不开他的照顾。 他并非不能照拂她一世。 侍从点头应道:“明白。” 第82章 依着疏散图所示,滁州城中的百姓井然有序,快速撤离游园。 看着逐渐清空的游园,卫阿宁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大的剧烈地动停歇,只时不时传来几阵小的余波。 塔楼摇摇晃晃的,猛然下坠。 身形摇晃,卫阿宁脚下不稳,被这番动静颠了一下,随之往外头栽去。 “!!!” 她瞪圆了眼,还没来得及出声,电光石火间,落入一个带有清淡墨香的怀抱。 瞧清来人,卫阿宁心中万分惊喜:“钟离哥哥!” 不愧是全滁州城靠谱的男人! 钟离昭朝她略略颔首笑笑:“小心些,宁宁。” 旋即便带着她从高塔上一跃而下,稳稳踩落至花焰赏台上。 甫一离开塔顶,高塔在身后发出“轰隆隆”的一声巨响。 整座塔从底部开裂,分崩离析,转瞬间便碎成石块往下倾倒,弥散开巨量石末粉尘。 眸光落在那废墟上,卫阿宁表情木木的。 后知后觉回神,只觉脊背都在发抖。 若不是钟离昭及时赶来,她方才差一点就被活埋了…… 瞧见卫阿宁安然无恙,卫澜冲了上来。 他额上与脖颈的青筋暴起,面白如纸,浑身都在发抖:“卫阿宁!都地动了,你还爬上去做什么?!” 一股无力感充斥卫澜全身,他看向卫阿宁,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你是要吓死爹吗?万一你出了点什么事情,你让爹这张老脸百年后如何在地府见你娘?” 下一瞬,他别过脸,眼中隐有水光闪烁:“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了……” 卫阿宁怔怔地看着他。 华灯一盏盏熄灭,夜色逐渐浓郁,月光将人的影子拖得越来越长。 卫澜颓废的神情好似一下苍老了十岁。 一字一句似乎都是积攒许久后才说出的句子,深深扎在她心底。 胸腔里翻涌着莫名心绪,卫阿宁略略垂眸,把眼眶酸涩艰难逼回去。 她状作无事般扬起笑,伸手拍了拍人的脊背,柔声哄道:“没事的爹,你看我这不是一根头发丝都没少嘛。” “爹~对不起嘛,你别生气也别难过,好不好?” 还未等她想出新的话语来安慰一下卫澜,原本的嘈杂忽然变得死寂无声。 卫阿宁秀眉骤凛,一把将卫澜护在身后,“嘘,噤声。” 周遭安静极了,只余冷风击打游园上方的花灯,咚咚作响。 风声呼啸不止,其中好似夹杂万千怨鬼的诡谲哭喊。 卫阿宁凝神屏息,警惕环顾四方。 下一瞬,地面骤然开裂,涌出浓白雾气。 绑着花灯的麻绳被风吹断,掉落在地,滚动几圈。 所过之处,几点火星蔓延,接触到游园的布景之际,迅速燃起火光。 完了! 卫阿宁猛地想起。 游园中所有的赏台以及游玩场地,都是用木头搭建而成的。 雾气与火光渐浓,原本有序的人群再次变得兵荒马乱。 尖叫声、哭喊声与救命的声音混成一片。 另一侧的赏台倾倒,冲天火光升腾,热浪如潮水袭来。 卫澜当机立断,把卫阿宁推入钟离昭怀中,肃声道:“阿昭,麻烦你保护好宁宁,带她离开此处。” “好。” 搂住怀中少女,钟离昭面上一笑:“我会的,卫伯父。” 卫澜思虑片刻。 所幸现在游园里的人潮已然撤退许多,眼下就只剩数十人滞留。 他若化出真身的话,应当是能将剩下的百姓送出去。 轻抚腰间剑穗,卫澜长叹了一口气。 他身后骤然浮现出九条巨大白尾,势如破竹般冲入火海。? 卫阿宁目瞪口呆看着突然变出九条白尾,冲入火场后消失不见的卫澜。 她不可置信般抬手,揉了揉眼。 方才她没眼花吧? 她爹卫澜…… 是只狐狸? 待到钟离昭将她带离花焰赏台,来至另一处没被火势蔓延之处,卫阿宁下意识看向身旁没说话的青年,“钟离哥哥……?” 钟离昭垂着眼睫,揽着她腰肢的手略略收紧。 许久,他才出声问:“嗯?怎么了?” 冲击有点大,卫阿宁甩了甩脑袋,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爹是……妖?” 她没在原身记忆里找到有关卫澜是妖族的信息啊。 卫澜竟然瞒得这么好? 她从未听说过。 “如你所见。” 钟离昭神情淡淡:“卫伯伯的确是妖,并且还是半妖。” “当然,此事知道的人比较少,我是其中之一。” 难道原身不能修炼的原因,还有这样的一层? 半妖本就羸弱,更何况是半妖的孩子。 所以连带着她的体质,亦是如此。 卫阿宁略略皱眉:“可是……” 她还未说完,又是一声巨响。 木质赏台被烧断的声音此起彼伏,木梁带着烈焰,直直往下砸落。 城主府的护卫同别处赶来的修士们,不断运水救火。 可这火的势头却越来越大,甚至看起来完全没有熄灭的倾向。 卫阿宁心下既疑惑又着急。 这火为什么遇水后反而还更大了呢? 她实在担心卫澜在里头的状况,“钟离哥哥,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爹。” 钟离昭作为家主,怎么不去坐镇指挥灭火,反而在这儿陪她。 “不可以。 “宁宁,你哪里都不许去。” 耳畔响起青年一如既往的温柔声线,说出的话却是格外冷漠无情。 卫阿宁不敢相信,方才那番冰冷的话语,是出自钟离昭之口。 她直愣愣扭头看他:“钟离……哥哥?你在说什么?” 青年温润清绝的半张脸隐于暗处,面上神情依旧温和,可眸底一片漠然冰冷。 过往风姿澹澹、矜贵清雅的气质不现。 “我不会放你去的。” 钟离昭又贴近那具柔软的身躯几分,如愿看到少女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模样。 他抬手,亲昵将她散乱的额发拨至耳后,低低笑了起来:“这是不息火。” “沾上便会永远不熄,直至将附着之物焚烧殆尽,才会熄灭。” 浑身寒意顿起,卫阿宁忽然觉得…… 记忆里那个对她极其温柔耐心的邻家哥哥,变得好陌生。 眼前的这个钟离昭,同过往完全不一样。 “你放开我!”卫阿宁咬牙,试图掰开他的手,“钟离昭!你放开我!” 可钳住她腕骨的那只手,好似一块沉重枷锁,纹丝不动。 钟离昭对此却置若罔闻,掌心用力,攥紧她腕骨。 他抱紧她,低低笑了一声,又继续道: “宁宁,呆在我身边不好吗?” “卫伯伯都已经说让我保护好你,把你交给我了。” “你有我,这样不就足够了吗?” 就像小时候一样,有一次外出游玩之际遇到暴雨,他们二人躲在山洞内等雨停。 山林安静,唯有雨声绵绵。 她淋了雨,安静乖巧依偎在他身边,注意力只放在他身上,好似她唯一的依仗只是他一般。 被钟离昭抱住的那一瞬,卫阿宁只觉自己恍若坠入冰海。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往如里温柔的钟离昭竟是会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叫无关紧要之人…… 卫澜,可是她爹啊…… 禁锢在身后的力道极重,卫阿宁挣脱不开,扭头看向钟离昭。 看清他眸底晦暗之色,她不可置信道:“钟离昭,你是疯了吗?那是我爹!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我也是你的亲人啊。” 指尖在少女温凉的侧脸来回徘徊,钟离昭轻声笑笑:“你不是说,我是你最爱的哥哥吗?” 他是疯了。 为什么要喜欢那个谢溯雪? 明明他们才是青梅竹马,不是吗? “那个谢溯雪,到底有哪里好的!” 他后半句几乎是在她耳边嘶吼着喊出来。 卫阿宁一时气急。 再这样耽搁下去,卫澜一旦沾上那个不息火,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她狠狠心,一口咬住钟离昭的手,用了吃奶的力气:“你放开我,钟离昭……” 虎口传来钻心疼痛,钟离昭黑眸幽暗如潮。 他微微笑道:“没关系,宁宁你咬吧,哥哥不怕疼的。” “你以后只会有我一个亲人了,只我一个……” 钟离昭正欲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眼前却骤然闪过一抹雪亮刀光。 黑刀好似霜月,如鹰入长空,携带雷霆之势,贴近他薄弱命门。 其中的迫人威压,逼得他不得不放开怀中的人。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卫阿宁还未反应过来,脸颊便骤然陷入柔软衣料。 渗人寒意被尽数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淡淡冷香,好似细雪落下时悄然盛开的梅。 香气虽淡,却令人心中为之一振。 腰间漫上有力的禁锢,其间暖意灼人,卫阿宁心尖微颤,下意识抬头。 那点如红梅色泽的流苏在她眼中放大,连同耳坠上的玛瑙珠纹路,清晰无比,一一落入眼中。 四目相触,卫阿宁眼眸微红,表情亦是有些委屈:“小谢师兄……” 近在咫尺之处,谢溯雪静静看她,右手轻拢其腰肢:“我来了,别怕。” 几个旋身后,将她带离钟离昭所能触及的范围。 他点点头,轻声道:“你先去找卫澜,我来断后。” 少年周身还残留未尽的杀意,即便面上挂着散漫无害的笑容,亦能让人感受到其中令人胆寒的气息。 “可是……” 看了眼对面显然状态不对劲的钟离昭,卫阿宁脱口而出:“我怕你——” 她不知道钟离昭此番突变的缘由,担忧谢溯雪会在他手上吃亏。 谢溯雪:“不用担心我,你去找卫澜即可。” 咬紧下唇,卫阿宁最后看他一眼,毅然提裙离开,冲入火场。 眼看少女绯色身影消失在烈焰中,钟离昭瞳孔猛缩,恨声喊道:“谢溯雪!” 甩了甩刀尖上的尘埃,谢溯雪拭去飞溅在颊边血迹,“叫我做什么?” “那是不息火!” 连他都无法操纵的、裹挟着强烈瘴气的不息火。 垂在身侧的紧握成拳,钟离昭眸色阴冷:“活人若是沾上一点,都会被生生烧死,你让宁宁去死?” 卫澜是如何选择的,他不管。 他在乎的唯有卫阿宁一人,他绝不会允许她去送死。 谢溯雪淡声回应:“我知道。” “你知道?” 这人是疯了吗? 钟离昭倏然拔高音量:“你知道还让她进去?!” 纯良无害的轻笑褪去,谢溯雪抬眸望他:“我既能让她进去,自然也有能力护她全身而退。” 第83章 赏台倒塌落地,冲天火光弥漫。 呛人烟雾无孔不入,灼得人皮肤滚烫生疼。 “咳咳——” 眼睛被滚滚浓烟熏得发涩,卫阿宁晃了晃发晕的脑袋,勉强睁开眼。 她边打湿衣袖捂住口鼻,边跃过那些火舌肆虐的木梁,“爹!爹!你在哪儿?!” 头顶被突如其来的阴影笼罩,卫阿宁下意识抬头,瞳孔猛地紧缩。 一根燃烧着的巨大木梁,直直朝她所在的位置砸落。 木梁砸落的速度很快,如流星坠落,叫人猝不及防。 卫阿宁足步骤停,身躯急旋,惊且险地躲过那直扑面门的木梁。 还没来得及等她平复心跳,接二连三的火团自半空坠落。 心脏在急促跳动,卫阿宁只觉脑袋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穿书前经历过的火场还历历在目,这种规模的火势,若是卫澜在其中遭遇不幸的话…… 她不敢想。 只是有这种念头后,便如热油中溅起一滴水花,激起千层热浪。 这一瞬间,卫阿宁只觉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能失去卫澜。 这是她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了…… 周遭风声与喧闹尽数归于沉寂。 原本还算清晰的头脑刹那间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眼前火光跳跃,卫阿宁甩了甩脑袋。 不行,她不能在这里耽误。 卫澜还在前头等着她呢。 伴随着刺耳声音,数道横梁落在前头。 乌剑立时出鞘,卫阿宁迅速挥剑砍落。 剑身闪烁寒芒,颤动不止,上面已然环绕一层森冷剑气。 但好在,凌厉剑气劈开一道人高的间隙。 透过间隙,卫阿宁看到不远处,卫澜将几个小孩子或抱或背的身影。 许是吸入了过量浓烟,他此刻有些摇摇欲坠,九条尾巴散落在身后,不复原本高高翘起的模样。 “爹!”卫阿宁急急忙忙跑过去将他扶起,用力摁了一下人中:“爹你快醒醒!” 略略皱眉,卫澜掀开眼帘,无神双眼透出一瞬茫然。 待看清楚眼前之人时,他猛地瞪大眼:“乖女?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让钟离昭将她带走离开了吗? “别问那么多了爹。” 卫阿宁小心翼翼从卫澜怀中接过一个孩子:“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我知道出口。” 心中有诸多疑问,但卫澜点点头,道:“乖女,你跟紧我。” 浓烟滚滚,遮天蔽月。 目之所及,皆是灼烧人眼的火光,把方向感都打断了。 卫阿宁跟在卫澜身后,踩过满地残屑灰烬,还得时不时注意有无火星沾到身上。 浑身都被汗水浸湿,汗液渗入伤口处,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感。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卫阿宁努力抱紧怀中的小姑娘,继续向前。 外头护卫们救火的声音此起彼伏,源源不断传入耳中。 她能感受到有水溅到烧得焦黑木头上发出“滋滋滋”的声音,但火势却未曾见减弱的趋势。 这个火,太奇怪了。 卫阿宁这般想着,眉头紧紧蹙起,表情亦是添了几分凝重。 怀中的小姑娘不哭也不闹,脸颊沾染灰蒙蒙的尘,只睁着一双水润的大眼睛。 她攥紧小手,声音略带哭腔:“阿宁姐姐。” 小姑娘说完后,又怯怯地看了眼前头在卫澜后背昏睡的小男孩,“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卫阿宁很轻地笑笑,用额头蹭了蹭她的脑袋,声调柔软:“不会的,姐姐同城主大人一定会把你们都安全送出去。” 热浪扑面而来,卫阿宁腕骨微转,起剑破开前头阻拦道路的火焰。 剑光所过之处,原本肆虐的火焰在如虹剑气的压制下,逐渐熄灭。 小姑娘惊讶道:“姐姐,火熄灭了!” 卫阿宁眼珠一转。 难道…… 这火是要人燃烧灵力来扑灭的? 思及此,卫阿宁凝眸,又操纵灵力缠住剑身,继而挥出第二剑。 剑气大盛,灵力涌动。 下一刻,火舌便好似遇水的普通火焰一般,迅速熄灭。 卫阿宁眼前一亮。 竟然还真是! 不知师姐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她要快些离开此处,把这个消息递给薛青怜。 来到卫澜所说的出口位置,卫阿宁把怀中的小姑娘递给他。 忽地,一阵阴寒之意自足底窜起,她猛地顿住。 耳边似有利刃破空声响,卫阿宁一瞬回神,持剑迅速劈开扑来之物。 剑身颤动不止,震得她握剑的手虎口发麻。 卫阿宁冷然抬眸。 丈八距离开外,有黑影涌动。 为首之人与她遥遥相对,兜帽下的面容被滔天火光照得透彻。 觑见来人,她瞳孔猛缩。 “爹,你先走。” 卫阿宁把怀中的小姑娘塞到卫澜怀中:“我来断后。” “阿宁,你……” “来不及解释了。” 卫阿宁冷下脸,将卫澜等人平安送出去。 她这才转身,凝眸望向对面的人:“是你。” 许久未曾有音讯的谢棠溪,竟出现在滁州城内。 还是这个时间点,不得不让她多想。 男人逆光而立,熟稔抽出弯刀,眼风淡淡扫了一眼她:“小姑娘,你又何必拦我呢。” “我儿不过是个低贱的半魔,值得你如此费心维护他吗。” 眺向不远处,卫阿宁握紧剑柄,心跳砰砰。 谢棠溪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的? 她面色从容,不动声色打量一番对面的男人:“那你所谓的呵护,便是放血试验,研究如何造魔?那你有为人父的责任与担当吗?” 谢棠溪声调温润,面上含笑:“果然啊……” 他轻笑一声,语调辨不出喜怒:“当初在归一剑宗之际,就该直接把你杀了的。” 压迫感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如强风过境,百物尽掀。 喉中血气翻涌,卫阿宁咳出一口鲜血。 身体竟是动不了一分,好强的威压…… 她黛眉拧得更紧,强打精神:“那只……美人魔,是你放出来的?” “地府会告诉你答案的。” “你身上的东西,不若就交给我吧,我会让你死得痛——” 他话语未尽,戛然而止。 一柄黑刀贯穿心口的位置。 谢棠溪回头。 少年人乌发高高束起,几点血色染颊,发尾轻晃,摇漾出利落弧度。 锋刃清光如银,映出那只带着冷戾的红瞳。 掩于额发下的阴影,谢溯雪目色沉沉。 腕骨微翻,刀尖轻挑,仅一刹,血肉横飞。 浑身压迫骤然一松,卫阿宁身形不稳,软软坐在地上。 谢棠溪方才所站之处,只余一顶黑色兜帽。 在沾上一点火星后,熊熊燃烧,连灰烬都不剩。 四处银铃响。 天空中的大阵激起万丈如镜明光,倾落如雨。 冲天火光一瞬熄灭,如云似雾的灵气蔓延开来。 收回黑刀,谢溯雪伸手拥她入怀,指尖隐隐发颤:“宁宁……” 被他抱在怀里,卫阿宁定了定神,朝他笑道:“小谢师兄!” 话未说完,终是忍不住喉咙痒意,咳出一口鲜血。 她只觉胸腔似有火烧般,口中腥甜感蔓延。 眼中绚丽多彩的颜色逐渐变得苍白,谢溯雪心跳加速,体内灵力似用不尽般往她心口输送。 “别担心,我没——” 耳边炸开无数哀嚎与低语,卫阿宁艰难咽下喉咙血气,眼前骤然一黑。 * 酬神祭之后,竟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细雨蒙蒙,如丝似霰,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天地间宛若水墨丹青的一幅画。 屋外略带凉意的水雾弥散,卫阿宁躲在窗棂边,探出半只黑溜溜的眼来,左右端详。 幸得卫澜那日递出不息火需要灵力浇灭的消息很是及时。 薛青怜同裴不屿带领一众修士,将火势围困在北郊游园那处,并未蔓延至城中。 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种种,卫阿宁有一瞬的恍惚。 好似做了场梦一般,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阿宁,你怎么又下床了?” 纸人从她发间钻出脑袋,指指点点:“到时候被你爹抓到,肯定又免不得一顿唠叨。” 顿了顿,它又继续道:“我是真没想到,谢棠溪身上竟也有基石残片。” 甚至还不少。 卫阿宁翻窗的动作一顿。 她亦是没想到。 谢棠溪竟是靠着手上的基石残片,参透其中的天机,造魔炼魔,进而在活人身上试验。 若果真如此,那滁州城的这次意外,怕不就是他一手策划出来的。 “可是……”卫阿宁问,“他为何会在滁州城出现?” “残片之间会互相感应。” 纸人挠了挠脑袋,思忖道:“说不定他是想要找寻更多的碎片,为自己所用。” 卫阿宁点头。 摸着下巴,冥思苦想一番。 但最后也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若想从谢棠溪手上拿回剩余的残片,怕是比登天还要难。 谢溯雪赶来之际的最后一幕尚历历在目。 到现在,卫阿宁仍能感受到那股威压,脊椎发冷。 那天火场中,谢棠溪光是一个分身的灵压,就已经让她难受死了。 根本不是她这样的小虾米能碰瓷的。 总而言之,还是先把这件事告诉给薛青怜吧。 大家一起想办法总好过她一个人在这干着急。 思及此,卫阿宁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但转念一想,又不爽了。 明明她身体都没事了,结果大家紧着护着,搞得她好似尊一触即碎的琉璃般,死活不让她离开卫府一步。 想出去透透气都不行。 见四下无人,卫阿宁跃跃欲试,迅速翻窗跃出。 落地后,还未站稳,转角边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卫澜面色不虞,逮着她就是一顿臭骂:“卫阿宁!又想找骂是不是?!” 正欲转身的动作一顿,卫阿宁双手抱头,把脑袋埋在臂弯处,快速转身往后跑。 都看不见我都看不见我都看不见我…… “你个臭丫头!给我站住!” “别跑!” 身前猛地贴上一堵温热的墙。 身后脚步声不断,卫阿宁面色一凛。 完蛋! 有人挡她的道。 卫阿宁小心翼翼放下手,瞧清楚面前之人时,小脸顿时皱成苦瓜样。 哦豁,被两大邪恶头头抓住了。 “宁宁。” 薛青怜看她一眼,抱臂环胸:“这是第几次偷跑了?” “呃——” 卫阿宁有点懵,下意识回答:“第,第三次?” 前几次都怪她没准备好,一下就被侍从发现,并且报告给卫澜。 今日本想趁外头的侍从都不在的日子,然后偷跑出来了解一下情况,结果竟是被两大头头给当场抓获。 身后的卫澜追上来,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如同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闻言,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你还敢说呢?” 不敢想象,她在外头给薛青怜添了多少麻烦。 说到这儿,卫澜提溜起卫阿宁,冷声道: “你给我立刻回房间里去!” “再让我发现你偷跑出来,我打断你的腿!” 嘴唇嚅嚅几下,卫阿宁像只老实的鹌鹑般低下头,音调拖长:“哦——知道了爹爹。” 卫澜气得乖女都不叫,直接骂她臭丫头了。 卫阿宁无奈扶额。 那还是老老实实呆府里,不惹卫澜生气,等谢溯雪晚上回来找她吧。 第84章 日头渐晚,卫府灯影瞳瞳,侍女们时不时提着八角宫灯行过。 洇出的柔光照亮一方小道。 单手支着脑袋,卫阿宁站在窗棂前,眼巴巴望着外头,百无聊赖。 捎带凉意的风倏过,撩动鬓边一缕发丝。 猝不及防,一阵敲窗声响起。 声音不急不缓,很是规律的五下清脆响声,卫阿宁顿时回神,立时将半敞开的窗打得更大。 少年白衣似雪,黑发如墨,立于缀着莹白圆月的夜幕下。 卫阿宁抬眸,粲然一笑:“你进来吧。” 一只骨节分明的右手,搭在窗框之上,谢溯雪利落翻身而入。 银浆乍泻,如水月华顺着他的动作,一并流入屋内。 谢溯雪进来时,鬓发还有些湿润,身上带有外头的雨露气息。 “小谢师兄!” 卫阿宁迅速掩上窗棂,回头看他:“外头怎么样了?” 虽然眼下情况明了,但她也还是有些担忧谢棠溪会重新杀回来。 方才遇见薛青怜时,她又只是让她回去休息,旁的不用理会。 灯火昏黄,映得少女双眼灼灼,如有星光落目。 谢溯雪定睛看她,嘴角轻扬:“你想问我什么?” 眼珠转了一圈,卫阿宁小声:“可多了。” 比如说钟离昭发生了什么,才变成那样。 又或是那场火后,有无百姓受伤诸如此类。 谢溯雪淡声:“无人受伤,放心。” “此处事了,他们说要上报青棠联盟,禀告九派掌门后再做定夺。” 卫阿宁点点头。 她知道,后期剧情中,男女主兵分两路,各自探索。 但不得不说,聚是一盘沙,散是满天星。 男女主一分开,探索进展就飞速朝前。 原本需要三月才能完成的事项,一个月就搞定了。 “至于旁的……” 只一眼,谢溯雪便明白她话中还想问的其他问题。 “你的钟离哥哥,这次的不息火同他关系匪浅,薛师姐说另行再议。” 长叹一口气,卫阿宁有些恍惚,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好像一夕之间,就什么都变了似的。 记忆里那个温柔的邻家哥哥,也不复原样。 谢溯雪轻悠悠看她一眼:“钟离昭想约你明日午后见一面。” 指腹用力捏紧袖摆,卫阿宁抿了抿唇瓣:“哦?哦……” 她现在对钟离昭的感情很是复杂。 一方面,他给她的感观太好,以致于她还是难以相信,那日的场景。 可一方面,钟离昭那天说的话,实在令她过于震惊。 他与原身一同长大,这么多年的朋友,不可能不知道卫澜在她心中的份量。 看不得卫阿宁这么为难,谢溯雪道:“你若不想去的话,我便替你拒——” 他话音未尽,戛然而止。 “不用,我去。” 卫阿宁摇摇头。 原本一双明亮透彻的眸子,好似蒙了水雾的晶莹珠玉。 她好像很难过。 这个难过的缘由,是为了钟离昭吗? 察觉到她心绪微妙的变化,谢溯雪眸色幽暗。 他喉结微动,心脏落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原本攥在怀中的小巧锦盒,亦突然变得硌人。 两人站在房中,谁也没有出声,耳边只余风偶尔拍过纱窗的声响。 收敛好思绪,卫阿宁看了眼谢溯雪,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怎么在发呆?” “没什么。” 谢溯雪别开眼,退后一步:“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说罢,他便转身迈步,准备离开。 卫阿宁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去拉他:“诶小谢师兄,等等!” 她不过是握住他手臂的同时轻轻一拉,谢溯雪便如脱线风筝,整具身体压上,贴在她身前。 身形不稳,卫阿宁猛地往后仰。 本以为要狠狠摔在地上,卫阿宁都要认栽了,但出乎意料的是。 她稳稳当当的,并未摔倒。 谢溯雪反应极快,伸出手把她搂住,迅速调整身位。 等反应过来时,二人一同摔落至旁边的软榻上。 陡然贴近少年胸口,卫阿宁有一瞬的无所适从。 她此刻趴在他身上,与之面对面,他温热呼吸顺着发顶,如清风一般淌过脸颊。 刚刚那一下实在猝不及防,卫阿宁手按在他肩膀上,焦急起身:“没事吧?我有没有哪里压疼你?” 四下安静。 鼻尖充盈好闻的甜香,几缕柔顺发丝蹭在侧键处,随着动作拂过皮肤。 谢溯雪抬眸,直直望进她的眼睛:“为什么?” 两手轻轻握住她侧腰,他启唇,不解出声:“他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还愿意去看他。” 嗯? 卫阿宁表情一怔,旋即放松下来。 看他表情这么严肃,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要问她呢。 原来是为了她见钟离昭一事啊。 想了想,卫阿宁道:“他的确做了些我不喜欢的事情。” 谢溯雪:“那你……” 指腹点在少年微张的唇瓣上,卫阿宁默了默,轻声道:“可我同钟离昭之间十几年的情份,这点不会变,你明白吗?” 谢溯雪半垂下眼:“我知道。” 在她成长生涯中,钟离昭定然是占据了很大的比例。 浓墨重彩的一笔。 同他不一样。 卫阿宁摇头:“只不过我去见他,并不代表我原谅他。” 她笑笑,逗趣道:“小谢师兄,这么在意这件事情啊?” “嗯。” 谢溯雪低声:“因为你看起来很难过。” 灯火下,少年正一瞬不瞬地看她,双目跃动着豆大烛焰。 四目相对,卫阿宁略微恍惚。 她偏了下头,泄气般把面颊靠在他心口。 “我只是觉得……” 卫阿宁声调低落,闷闷道:“好遗憾,又好难过,不舒服。” 或许明天的见面,是她同钟离昭最后一次见面了。 因为自己,她失去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知己好友。 心中空落落的一块,卫阿宁堪堪深吸了口气。 能让她深交走入心房,并且信赖的朋友并不多,每一个她都很珍惜,也不想失去他们。 她以为,同钟离昭会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 贴得太近,谢溯雪能听到她话中带着一点颤音。 后背传来一下又一下的柔和力道轻拍,似是在安抚她。 卫阿宁静默半晌,脸上勉强勾起清浅的笑,抬眸看他:“没事的,不用担心我哦。” 她眼睛红红的,眼尾沾着点水光,湿漉漉的。 这副模样瞧起来坚韧又易碎,谢溯雪不知怎的,心口好似有钝刀一寸寸割下。 他安静凝眸,指腹拭去她未干的水痕。 卫阿宁朝他笑笑,话中带着一点泣音:“或许我睡一觉醒后,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也说不定呢。” 话罢,她有些感叹道:“如果我是魔就好了,听说魔不会被人族的七情六欲困扰。” 怀中的姑娘纤瘦柔软,谢溯雪双臂收紧,无声拥住她:“当魔不好,你不会喜欢的。” 于他看来,人族那些多姿多彩的情愫,才是魔族毕生所追求的。 “也是哦。” 似想到什么一般,卫阿宁又噗呲笑出声:“听说你们连吃东西都是吃生的。” 谢溯雪有片刻默然。 魔族抓捕人妖二族当食物之际,确实是趁食物还活着之际才吃的。 这样才更好转化他们体内的灵力。 看出少年欲言又止想要解释的模样,卫阿宁立时打住话头,“别,不想听你解释的话。” 上次在越尘客栈,他解释何为傀儡人,可把她吓得够呛。 “行。” 谢溯雪垂眸笑笑:“那我不说了。” 他胸前衣襟略有些起伏,扫出一片阴影。 卫阿宁好奇垂眸:“你这里鼓鼓囊囊的。” 她眸光一转:“藏什么东西了?” “酬神祭那天你带的耳环。” 谢溯雪拿出锦盒:“我托人修好了。” 他右手指骨分明,匀称修长,掌心闪烁微光。 一对莹润的珍珠耳坠静静躺于其中。 双眸微微睁圆,卫阿宁伸手接过,没出声。 “听卫澜说,这是你娘留给你的遗物。” “想来,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声线轻淡,带出莫名的疏懒,像初冬时纷扬无声的细雪。 眼睫簌簌一颤,卫阿宁低低应声,没再开口。 她醒来的这几日,发现它不见了,便立马拜托人去北郊那处找。 结果却怎么都找不到,难过了好久。 胸腔被失而复得的情绪充盈,饱满鼓涨,卫阿宁笑着应了声:“小谢师兄,谢谢你!” 见她眉眼一扫郁色,谢溯雪轻勾嘴角,“只要你开心就好。” 翌日。 午后天清气朗,适宜出行。 纸人在卫阿宁肩上坐稳,“应该过不了几天,薛青怜就要离开滁州了。” 它小手扒拉着她的发带:“你到时候要跟着去吗?” 卫阿宁摇摇头:“不了。” 他们昨晚商量好了,兵分两路,她同谢溯雪则是去郦城遗址处瞧一瞧,说不定谢棠溪的老巢便是在那处。 而薛青怜同裴不屿则是亲自去青棠联盟总部,商量出结果后,再来找他们。 纸人轻声问:“你爹那边搞定了?” 闻言,卫阿宁面露迟疑,目光闪烁:“应该……?” 虽然卫澜百般不情愿,但最后还是被她劝服了。 他只一个要求便是要她保护好自己。 “我有预感。” 纸人翘着小脚:“此去郦城,必定能一举成功。” 端详高悬的钟离府匾,卫阿宁轻声:“但愿吧。” 滁州事毕,钟离氏的长老让钟离昭暂居府中,听候发落。 管家沉默在前头引路,看起来像一下苍老了十岁。 卫阿宁看着有些不是滋味。 “卫小姐,到了。” 钟离府依旧是满园春色,万物葱茏。 但却格外安静沉闷。 卫阿宁一扭头,恰好撞上后院处的人影。 微风轻拂,紫藤花飘落。 钟离昭低垂着头,整个人浸在日光下,点点光斑随着紫藤花瓣,一片片地落在素色衣袍上。 他指腹搭在茶盏边缘,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看着有些淡淡的寂寥。 思绪莫名,卫阿宁捏了捏指腹。 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钟离昭了。 她走近几步,轻声道:“钟离哥哥。” 闻言,钟离昭牵动嘴角,声音温和:“宁宁。” 他目光在她依旧清丽的小脸上环视一圈,倒了杯茶递给她,“尝尝,今年头采的春茶。” 在他对面坐下,卫阿宁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谢谢。” 静默许久,相顾无言。 周遭静得只有紫藤花枝簌簌轻响的声音。 盏中清透茶水照出她长睫眨动几下的模样。 放下茶盏,卫阿宁率先打破沉默,朝他笑笑:“要去走走吗?就我们两个。” 很轻很轻地勾了勾嘴角,钟离昭温声:“好。” 时节正好,后院的紫藤花开得正盛。 大丛大丛的花枝自枝桠间垂落,映照在湖中,水面波光粼粼,揉碎岸边花影。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说很喜欢在紫藤花架下纳凉放松。” 钟离昭眉眼含笑,神情柔和:“但是你家没空闲的地方,就拿着花种同木头来钟离府的后院搭架种花。” 他一时失笑,面上似有怀念之色:“结果后面你转眼就忘了,全扔给我一个人照料。” 青年语调温和,声音恍若春日里拂面的暖风,一寸寸沁入周遭空气。 松了口气,卫阿宁抬眸看他,笑吟吟回应:“那不是多亏钟离哥哥妙手回春嘛。” 她那时也就三分钟的热度,只种不养。 没几天就忘记了,后来还是钟离昭带着她来后院看花时才记得还有这回事。 当时可惊讶了。 紫藤轻晃,日光穿过枝桠间的空隙,点点光斑映在湖面。 “只不过……” 卫阿宁对着阳光晃了晃手指,“后面来这花架下纳凉的人,就我一个了。”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好像是从他说立志要坐上钟离氏一族的家主之位后,这紫藤花架就变成她一人的专属。 钟离昭变得很忙,三天两头都看不到一面。 她一个人看着紫藤长大,给花树松土、施肥、浇水,又一个人看着它们枯萎,就这样过了好多个四季。 和煦的风徐徐吹过少女脑后发带,熟悉的甜梨香,丝丝缕缕缠绕过来。 她尾音被晃晃悠悠的风淹没,轻飘飘的一句。 钟离昭安静看她,呼吸也轻了几分:“抱歉,宁宁……” 卫阿宁摇摇头,尽量用轻松的语气:“伯父伯母去世后,我爹怜你双亲早逝,一直对你多加照拂,应该也算是把你当半个儿子在养吧。” “后来你说你想登上钟离家主之位,我记得那时所有人都不看好你,后来也是我爹力排众议,支持你登上钟离氏家主之位的。” 她清凌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钟离昭眼睫颤动两下,抬眸看她。 日光下澈,透过紫藤花枝,明暗交叠,在卫阿宁脸颊上勾出溶溶剪影。 她的目光平静柔和,此刻安静注视着他。 是他从前希翼的,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模样,可此刻却令人心尖发涩。 “宁宁,我……” 卫阿宁走近几步,直直望入他的眼:“你没有对不起我,钟离哥哥,你只是,对不起我爹。” 她昨晚睡前想了很多。 卫澜现在年纪大了,也到了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但她的任务还没完成,暂时不能陪在他身边。 虽然钟离昭被拘禁于府内,但凭他的能力,钟离氏族的长老也不会轻易放弃。 如果真要拜托一个人多加照拂一下卫澜,钟离昭确实是最好选择。 卫阿宁道:“那天的话,我没有告诉我爹。” 于卫澜而言,钟离昭同她,手心手背都是肉,钟离昭虽不是他的家人,却胜似家人。 但她和钟离昭之间的关系,大概是回不到从前了。 钟离昭安静看她,眸中是难以看懂的情绪。 许久,他忽然笑了一声:“离开前,我们还能再抱一下吗?” 近在咫尺的双眸温润平和,眼尾微红,带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清明。 卫阿宁点点头,伸手将他抱住。 被她抱住的人,身体有一瞬的僵硬,近似轻颤。 黑沉的影子覆下,钟离昭俯着身,怀里有些凉,带着一丝浅淡墨香。 他没有抱很久,只是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肩膀,随即便放开了她。 钟离昭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次离开,又要多久回来?” “说不定。” 卫阿宁背着手,轻声朝他笑笑:“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吧。” “我不在的时间,就麻烦你多多照顾一下我爹了。” “嗯。”钟离昭道,“你在外面,也要照顾好自己。” 第85章 “啊!” “我新做的篱笆!” “啊!我刚晾的药!!” 女孩的惊呼在山野间飘荡。 伴随一阵“咯咯咯”的嘹亮嗓音,几只肥硕丰满的芦花鸡扑腾着翅膀,撞开篱笆门冲了出去。 原本在门边趴着睡觉的小黄狗闻声睁眼,见几团白影在眼前飞过,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兴奋得嗷嗷大叫,追着赶着扑了上去,撞翻晾晒的草药。 一时间,鸡鸣犬吠嘈杂,白羽黄毛乱飞。 一片鸡飞狗跳的场景中,有道轻盈身影突然自一旁闪现钻出。 来者干脆利落伸腿拦截,小狗脚下猛地停住,后腿因惯性飞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好趴在来人肩上。 随即两指间熟练操纵灵气,乌剑疾驰而出,猛地插.在泥地里,激荡起细细烟尘。 那两只芦花鸡似被震住,皆是卧伏在地,瑟瑟发抖。 少女粉面含春,笑容带着点胜利的得意:“抓到咯!” 她一手提起一只芦花鸡往回走,肩上是表情呆怔的小黄狗。 将鸡狗递给女孩,卫阿宁面上止不住笑意:“珈乐,给,下次喂完鸡出来前,记得要关好鸡窝的门呀。” 在她身后,一袭白衣的少年缓步走近。 谢溯雪沉默片刻,掸开落在脸上的雪白鸡毛。 卫阿宁凑上前去,仰头看他侧脸,认真道:“怎么样怎么样,我的控灵术是不是又厉害了点?” 离开滁州的这段日子里,她可是没少勤学苦练,每日都有练习的。 闭了闭眼,谢溯雪静默几息,才出声:“……挺好。” 如果不是拿他当练习的对象就更好了。 纸人无奈扶额:“别玩了阿宁,我们该走了。” 珈乐似是这才反应过来,哎呀叫了一声,忙将怀中鸡狗安置妥当。 她往腰间围裙擦了擦手:“阿宁姐姐,你们这要走了吗?” “对呀。” 卫阿宁扬唇:“城主大婚,洛城好不容易才开启城门客迎八方,我们得进城办点事去啦。” 月前,他们奉命来到郦城旧址之际,却发现郦城旧址早已被隔壁的洛城兼并。 洛城信佛,规矩又颇多,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才开启城门,放外来之人进城。 他们来时正好错过了初一,无奈之下,只得在周遭的小村落中借住,等待十五到来。 只不过还未等到十五,城中便有消息传出,城主不日即将大婚,从今日起无限开启城门,直到婚礼结束再恢复旧制。 珈乐看卫阿宁一眼,很快低头。 她闷闷出声:“阿宁姐姐,我舍不得你。” 这十日来,珈乐对他们照拂颇多,周到细致。 小村庄里的村民们不愿接济外来人,唯有珈乐愿施以援手,卫阿宁也很是喜欢这个小姑娘。 卫阿宁一颗心顿时变得软趴趴的:“我们又不是在城里常住。” 她伸手,温热掌心抚上珈乐发旋,轻轻揉一揉。 “姐姐办完事就会出来,到时候还会来看你的。” 耳根略微泛红,珈乐悄悄抬头。 少女目光温柔专注,唇角上翘,笑起来好似有蜜糖化开。 虽*然相处时间不过半月的时间。 但这位远道而来、看似身份贵重的姐姐却毫无架子,平日里还会替她打扫院子,喂鸡养鸭之类的,十分纯粹又热心肠。 她目光一转,来至谢溯雪身上。 珈乐抿了抿唇。 姐姐身边的那位哥哥,也勉强算是个人吧。 不自在地挪开视线,珈乐扔下一句“等等我”,旋即忙转身往屋里跑。 卫阿宁不明所以,看了眼谢溯雪。 后者只是歪了歪头,定定看她。 不过片刻钟,珈乐从屋内跑出:“久等啦阿宁姐姐!” 她笑吟吟地将手上的东西一把塞入卫阿宁怀中,“这个给你。” 卫阿宁垂下脑袋,视线落在怀里的东西。 小小的檀木珠子串,质朴简单。 珠面光滑泛着淡淡光泽,其上雕刻几圈花草纹路,隐隐有一股幽冷香气。 这股香气宛若蕴含箐纯灵气,连干燥的空气都得到了浸润。 “你同谢大哥一人一串。” 珈乐眸光流转,指腹轻轻拂过她腕间珠串。 踮起脚,珈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附耳轻声道:“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姐姐一定要记得,千万千万不要摘下哦。” 一瞬风起。 怀中骤然扑入女孩温软的身子,她笑容甜美柔和,脸颊上荡着两个大大的酒窝。 卫阿宁心觉莫名。 只是她也没多想,当即戴上檀木珠串,点头应道:“好,谢谢珈乐呀。” 走出小村落,眼前景象不再是嶙峋的山野,而是平坦的大路。 八百里黄沙层叠,驼铃叮铃,绵延成线的商队朝着大道尽头的城池前进。 给守卫简单看了眼文牒,卫阿宁拉着谢溯雪进城。 城中白玉楼阁精妙,鎏金雕梁华丽,景致奇幻,仿佛如梦似幻的海市蜃楼之景。 一阵暖风扑面,梵音杳杳,吟唱传颂,空灵又悠远,听之叫人灵台清明。 街上随处可闻叮铃叮铃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卫阿宁侧目望去。 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无论是穿着纱衣的姑娘,亦或是一身腱子肉的孔武汉子,腕间都佩有银铃镯。 一举一动,银铃叮铃作响。 “这里……” 她感慨道:“漂亮得好像九重天宫。” 城中随处可见水池,池水澄净,斗大金莲舒展身姿绽放,沐浴水泽。 洛城琼楼逶迤,浸沐暖橙霞光,是同滁州城繁华热闹大相径庭的景致。 谢溯雪轻哂一声。 他不急不缓地开口:“你若知道这地下踩的砖块里头埋葬多少人骨,便不会这般认为了。” 闻言,卫阿宁顿感一束阴寒沿着脚踝爬上脊背。 确实,洛城兼并郦城旧址后,听人说总有些邪门的事情发生。 例如白天冷冷清清,而晚上却华灯如昼,人声鼎沸。 但细问下去,似乎又只是无稽之谈,空穴来风的传言。 虽说郦城只是沉入地底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消失。 但整一座城的人亦随之沉入地底,同死了整座城也无甚区别。 卫阿宁轻锤了他一拳:“你给我闭嘴。” 要她说啊,这洛城的城主也不嫌晦气,新扩建的城池建立在一座死城之上。 “哦。”谢溯雪道,“那我不说话了。” 纸人从她肩上探出脑袋:“阿宁,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住下?” “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伸了个懒腰,卫阿宁点点头:“就找个客栈住下吧。” …… 天将渐晚,洛城这处的夜似乎来得很迟。 艰难撑开窗户,纸人看了眼日晷。 指针影子走向差不多戌时末,天才完全黑下来。 视线随意略过不远处的古典高楼。 “阿宁阿宁,你快来看。” 它指着那边的景致,喊道:“那边的那个,是壁画吗?好大一幅啊……” 闻声,卫阿宁行至窗边,循着纸人所指的位置望去。 岩壁上绘制的飞天神女身披华美羽衣,敛眸低眉,纤指轻拨手中乐器。 卫阿宁笑了笑,扬声道:“正常,洛城人信奉珈琅神女,为她塑金身,并且修建神女壁画。” 来时可是都做好功课了的,难不倒她。 身后传来略带玩味的声音:“有没有觉得眼熟?” 谢溯雪缓步走近,没发出声响。 背着光,他半张脸淹没在阴影里,半明半暗。 略微犹豫,卫阿宁重新看了眼外头壁画。 端详片刻,她点点头:“是有点眼熟,不过……” 卫阿宁淡淡看了眼他:“这同你非要赖在我屋子里有什么关系?” 这人大晚上不睡觉,非要在她屋子里跟她耗时间是什么意思? 又不是没有客房给他住。 谢溯雪眨了眨眼,笑眯眯道:“你将就一下,我怕鬼。” 卫阿宁:“……?” 搁这跟她睁眼说瞎话呢? 鬼看到他不怕都好了,他还害怕鬼? 还没等她腹诽完,谢溯雪便已摇了摇门边金铃,“掌柜的,送些夜宵同热水上来。” “好咧客官,饭菜热水即刻就好。” 不过片刻,便有小二送上热水与饭菜。 谢溯雪端详桌上菜色,把碗筷摆好:“过来吃饭。” 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菜,他右手懒懒支起下巴,眸光发散。 跟谁过不去都行,跟美食过不去,那就不行了,卫阿宁压下旁的心思,端起碗正欲吃饭。 只是饭食还未进口,鼻尖却率先嗅到一股元宝蜡烛的味道。 卫阿宁揉了揉眼睛。 她心下疑惑,拿筷子戳了戳那看似丰盛的饭菜。 并无任何异常,是寻常食材的模样。 只不过味道…… 却是元宝蜡烛的气味。 她抬头之际,正巧对面笑眯眯的谢溯雪目光相对。 卫阿宁放下碗筷,郑重道:“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窗外的树微微摇晃,树影随着喧闹的欢声笑语照进室内,纸窗映照外头缭乱的墨色剪影,客栈内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谢溯雪诚实摇头。 眸光最后落在那幅巨大的神女壁画上,“不知道,只是下意识觉得奇怪罢了。” 经此一遭,卫阿宁也没了吃饭的心情。 她手掌托着脑袋,定定凝眸,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跃动着摇晃烛光。 像呆头鹅。 让忍不住想捏一把她的脸。 如此想着,谢溯雪便也伸手去蹂.躏了一把,“想什么呢?” 指腹下的皮肤光洁柔滑,是同他全然不一致的触感。 手感极佳,比绸缎还要细腻,舒适温凉。 “滚滚滚,不许掐我脸。” 卫阿宁一把拍开那只在脸上胡作非为的手,没好气道:“我在想师姐交给我们的任务。” 出发前,薛青怜曾交代过,让他们去找青棠联盟在洛城的分盟负责人。 据说是要帮忙修复一下物件,但又没细说是什么东西。 心满意足收回手,谢溯雪道:“行。” 话毕,他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咦?” 卫阿宁下意识问道:“你要走了?” 她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奇端详着他。 谢溯雪觉得好笑:“怎么?” 难不成她真要他留下来? 卫阿宁:…… 意识到他话中的未尽之言,她猛地一拍桌子:“才不要!你赶紧给我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第86章 翌日。 卫阿宁临出门之际,街道上的人群忽然变得骚动起来。 道路尽头,游行车队伴随泠泠乐音,缓缓行来。 晌午日光正盛,为高居中央的金漆花车镀上一层耀眼日辉。 走动间,周遭垂落的鲛纱飘飞,珠帘背后,一男一女的两道人影若隐若现。 “这是在做什么呢?” 纸人在空中悠悠打了个旋儿,疑惑道:“看起来好生热闹。” 一旁穿着华服的妇人闻言,满脸激动,热情解释:“城主大婚前,每日都会乘坐轿辇绕城三圈,还会沿途抛洒金叶子当作喜钱呢,小姑娘到时候记得来参加啊。” 这成亲还要绕城三圈的习俗,还挺新奇的。 卫阿宁来了兴致,眼瞳中充满热情:“原来是这样。” 有钱白拿啊,那她肯定参加。 卫阿宁在人群中踮起脚,跟着众人探头往外瞧。 指尖悄然捻起她一缕散落长发,谢溯雪放在指腹轻轻摩挲。 他半垂下眼:“你今日这身衣裳……” “这叫入乡随俗。” 咧嘴一笑,卫阿宁朝他眨了眨眼:“怎么样,我这身装束,好看吗?” 她今日穿了件质地轻柔飘逸的青纱裙,如绸长发被一只素色发簪拢起,簪尾玉珠轻轻摇曳。 衣着装束皆是洛城当地人的打扮,清凉大方,又不失素雅。 眸光一动,谢溯雪从容点头:“嗯,很好看。” 微沉的轻语蹭在耳珠,像隐秘投向心湖的一滴水花。 闻言,卫阿宁耳根微红,眼睛乱转。 他答得太直接,让她想逗趣他一番的心情都淡了不少。 谢溯雪:“还不走吗?” “诶呀,不要着急。” 揉了揉脸蛋,卫阿宁兴致勃勃:“现在才午时一刻,我同联盟的负责人约在午时末呢。” 谢溯雪:…… 她真的太爱凑热闹了。 金玉珠帘微动,华辇在人群中缓缓停下。 忽地,一阵馥郁香风拂过,不经意间撩开帘幕。 香车上的华服女子,容貌娇艳,额间坠有一颗鲜艳宝石饰物。 她手捧金扇,一双秋水明眸含着温婉笑意。 在一片“城主”、“夫人”的呼声中,青年城主朝众人微微颔首,向喧闹人群挥手致意。 一时间,人群中爆发的呼声更胜。 “城主同夫人可真般配啊。” “夫人生得可真好看!” “不愧是我们洛城金莲之最!” 莹白如月的花瓣簌簌落下,伴随着泠泠乐声,声势浩大的车队顺着城中干道,缓缓驶向不远处的城主府。 “嘶——” 卫阿宁摸了摸下巴,冥思苦想。 这个城主夫人,瞧着…… 有点眼熟。 脑袋空空,卫阿宁捶足顿胸。 可恶,还是没想起来,要是能多看一眼就好了。 来至分盟后,很快便有修士引着二人来至正堂。 侍女端来茶水和几盘精致点心。 把点心推至卫阿宁面前,谢溯雪指尖慢条斯理轻扣一下桌面:“你在想什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自踏入青棠联盟分盟后,她就一直频频走神,黛眉蹙起,面上带着强烈的困惑。 “我感觉那个城主夫人,很眼熟。” 卫阿宁目光落在谢溯雪身上,所有所思。 但脑袋依旧空空如也。 不应该啊。 按理说,她记忆力虽不如谢溯雪那般变态,但好歹是正常水平,见过一个人后,会有大致的印象。 怎么此刻却死活想不出来的呢? 饮了一口茶,卫阿宁略微一顿,音量小了些:“那个城主夫人,你觉得眼熟吗?” 正欲出声之际,余光瞥见来人,谢溯雪轻轻摇头:“有人来了。” 逆着光,几道色彩明丽的身影踏入正堂。 卫阿宁回头,看清来人相貌,展颜笑开。 为首的,是一身素色劲装、扎着飒爽高马尾的唐秋月。 看到卫阿宁,唐秋月也有点惊讶:“咦?宁宁师妹,居然是你。” 卫阿宁从圈椅上站起身,快步向前,欢欢喜喜唤了一声:“秋月师姐,好久不久!” 一手搭上她肩膀,唐秋月爽朗一笑:“哈哈哈哈,是好久不见了。” “你怎么会在洛城的?” 卫阿宁笑嘻嘻地拉着她入座:“难不成也是被总盟委派来修东西的?” 到底是要修什么东西,居然这般劳师动众。 连蜀地唐门都派遣人过来。 咕咚咕咚几口饮光杯中茶水,唐秋月莞尔一笑:“你们来时看到岩壁上的神女像没?” 同谢溯雪对视一眼,卫阿宁试探回答:“是有关珈琅神女的壁画?” 昨晚见到的那幅壁画在眼前浮现。 壁画上,神女螓首蛾眉,神圣高洁,但却不停往下掉落灰土。 洛城虽处八百里黄沙之内,但城中却自有一片清凉之意。 只不过近年来,风沙灾害频繁,连带着壁画都遭到风沙侵蚀。 “对。” 唐秋月道:“那珈琅神女不止是洛城人的精神信仰,也是一处阵眼。” 卫阿宁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这神女壁画怕不是同滁州护城大阵的阵石一样,维系着城中正常运转。 “此前风沙肆虐,洛城的神女壁画有所损坏。” 唐秋月语气不咸不淡:“总盟此番派遣我们前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修复壁画。” 双眸略微睁圆,卫阿宁歪了歪脑袋,有些惊讶:“秋月师姐便是这次的负责人?” 这种苦累活计,不像是她会接手干的事情啊。 无奈摊手,唐秋月耸了耸肩:“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卫阿宁无言以对。 好真实的理由,她竟无法反驳。 不对,为什么薛青怜就没同他们提过报酬? 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唐秋月只缓缓喝了一口茶水,笑笑不说话。 谢溯雪补了一刀:“因为你师姐每次帮人做事,都是分文不收。” 卫阿宁:…… 女主属实是大善人。 但她又转念一想。 薛青怜别是一直被人骗去白打工了吧? 单手支颐,卫阿宁心中无奈叹气。 不过她都答应薛青怜跑一趟了,那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修个壁画而已,应该不难。 唐秋月:“我带你们去看看。” 洛城郊外,高崖嶙峋,峦川起伏,千窟如林。 岩壁之上,有几幅修复完毕的神女壁画流光溢彩,巧夺天工。 神女锦衣玉貌,穿梭于祥云之间,飘带飞舞。 看着岩上壁画,卫阿宁用手肘轻轻撞了撞谢溯雪手臂,敏锐眯眼:“有没有感觉似曾相识?” 此情此景,当真是分外眼熟。 恍若又回到了在唐门思过楼内的场景。 双手枕在脑后,谢溯雪神态自若,慢悠悠道:“没有魔的气息,放心。” 卫阿宁扁了扁嘴:“我知道。” 要是有,她第一时间就能闻出来。 行至壁画近前,数位画师同工匠已然准备妥当,正踩着高架,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在窟内作业。 趁着唐秋月在前头为同行的修士介绍如何修复壁画,卫阿宁悄悄拉住谢溯雪的手,落在后面。 卫阿宁眸色渐深,“小谢师兄。” 她附耳悄声道:“我们先前在思过楼内所看到的,应当就是这珈琅神女所衍生出来的画像吧?” 视线在岩壁上转动一圈,谢溯雪点点头:“嗯。” 一样的壁画,无非是换个皮相。 左右张望几息,见无人注意,卫阿宁趁机拿出澄心石,拍下几张壁画。 端详其中吐出的澄心纸,她眼眸不转地盯着,试图从其中看出点什么东西来。 “别看了。” 谢溯雪淡声:“不跟上去的话,我们会显得很突兀的。” 卫阿宁收好澄心纸:“好吧。” 顺着壁画前行,岩壁上的画像逐渐空鼓起甲,斑驳脱落。 绝壁尽头,空气逐渐隐现湿润水汽。 一汪明亮碧湖凝聚于中心地带,湖面上,朵朵金莲含苞欲放。 纸人喃喃道:“这处的金莲,似乎比城内的金莲还要漂亮。” 卫阿宁顺势看去。 月牙一般形状的湖泊,水波荡漾,金莲周遭雾气萦绕,轻烟袅袅散开。 不远处的唐秋月走近,耐心解释:“这是月牙湖,洛城绿洲的发源地。” “相传是珈琅神女路过洛城,见此地干涸,便将头上金钗折下,圈出一小块地来,此后便涌现甘泉,凝聚为湖。” 卫阿宁好奇观察片刻:“还挺神奇的。” 泉水旁聚集三三两两、面色凝重的百姓,彼此间交头接耳,像是在讨论着些什么。 “好奇怪,月牙湖水怎么变浑浊了?我昨晚来湖边打水时,还是好好的呢。” “近来有沙暴吧,这不奇怪,回去记得把水多过滤几遍。” “是吗?” 卫阿宁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来。 纸人趴在她腕间,不算特别清澈的湖水映照出一人一纸的模样。 它用手沾了一些水,好奇舔了一口。 “哕——” 纸人皱巴起一张小脸,小声道:“好奇怪的味道。” 松开掌中湖水,卫阿宁环顾四周。 周遭的百姓并未注意到它的话,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取着水。 卫阿宁再次把视线放在月牙湖面上。 只是这月牙湖看久了,里头好像有漩涡浮现。 蓦地,一团人高的黑影,形似泼墨,又好像碎掉的腐烂花瓣,从中涌出。 仔细一瞧,好像还是个姿容秀美的女子,额心点缀一颗红艳得似要滴血的宝石…… 卫阿宁被吓了一跳。 她迅速起身,晃了晃脑袋。 再次凝神望去,月牙湖却是一派平静,无波无澜,唯有金莲静静矗立在水面之上。 见她面色不虞,谢溯雪忙伸手扶住:“怎么了?” 卫阿宁循声扭头。 见左右无人,才低声同他道:“这湖里头,好像有东西。” 她方才肯定没看错。 这湖水中,有东西藏在里头。 但却不知为何,周遭竟无一人注意到此番异常。 第87章 “没想到这差事。” 揉了揉酸涨的眼,卫阿宁伸了个懒腰:“也不好做啊。” 此处岩壁的神女壁画线条流畅,只余彩绘未着。 唐秋月交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她同谢溯雪负责给修复完毕的神女填涂上色。 卫阿宁一开始还兴致勃勃。 只是时间久了,最后却变得愈发枯燥无味。 本想用控灵术操纵画笔上色,没想到不是涂出去一点,就是空缺一块边边角角,实在不比人手细致。 纸人殷勤给她递上水囊:“辛苦啦辛苦啦,阿宁真棒,就差一点了。” 放好画笔,卫阿宁在长案前盘腿坐下,拧开喝了一口。 喉间得到甘露浸润,她微蹙的黛眉顿时舒展开来。 岩壁上,神女作佛手姿势,宝相庄严。 周身环绕飞花祥云,眉间一点淡金花钿,恍若月牙湖上金莲落进双眸。 卫阿宁看了几眼壁画,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才刚画完一幅,人就想开摆了。 她移开目光,旋即落到谢溯雪身上。 他向来散漫的神色无比专注,双目低垂,凝注一处。 无形的风拂过洞窟,素白衣袍与脑后墨发微微摆荡。 靠着长案,卫阿宁单手撑起一边脸颊,认真打量了会儿:“小谢师兄,你都不累的吗?” 这人还真是铁打做的身体。 她画这一幅壁画之时,途中不下三次喝水,五次休息摸鱼。 属实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但反观谢溯雪。 途中他连动都不带动一下,一直在上色填涂,只一个下午的时间就画完了好几幅壁画。 卫阿宁止不住地摇头。 谢家严选牛马打工人,就是不同。 “尚可。” 谢溯雪老神在在,连头都没偏一下:“早些做完,就能早些休息。” 闻言,卫阿宁两眼轻弯。 她故作神秘地摇了摇食指:“嘛~小谢师兄,听我一言。” 看来人族这个中的深浅,谢溯雪还是不懂。 他们若是做得又快又好,联盟的负责人一寻思,年轻人手脚就是麻利,届时说不定会有更多的活计找上门来。 “嗯?” 笔锋一顿,谢溯雪侧目看她:“愿闻其详。” 日光朦胧,笼起少女半侧脸颊。 青色袖摆如叶片展开,托映出一张带着红晕的莹白小脸,好似盈盈翠色中的一点薄红。 吹开一绺在鬓边悠荡的发丝,卫阿宁顿时来了精神。 她捂唇虚虚咳嗽几声,作夫子状,语重心长:“因为你要是能干活,就会有干不完的活在等着你。” 谢溯雪:…… 卫阿宁一本正经:“所以我们——” 她正欲继续往下说,猝不及防间,听到一道语带调侃的女声。 “小阿宁,不能你想偷懒,就撺掇别人不干活啊。” 明媚阳光照亮空气中上下飞舞的沙尘,不疾不徐的几道脚步声在空旷洞窟内回荡。 唐秋月抱着几幅画卷走近,放在长案上。 伸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子:“壁画定量一人五幅,你师兄还替你揽了三幅,你画两幅就行,还偷什么懒。” “欸?” 她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卫阿宁吃痛捂住额头,下意识望向谢溯雪。 他神色淡淡,不见波澜。 长身玉立,宛若挺拔青竹,袖摆挽高,右手毛笔沾取一点矿物颜料,继续作画。 案上灯盏一点焰舌腾起,照亮一方幽暗,也将少年的影子斜斜倒映在壁画之上。 卫阿宁蹭蹭蹭地爬起,默不作声地绕到他面前,双眼亮晶晶的:“小谢师兄,你怎么这么好呀,又体贴又温柔还贤惠,关心我爱护我,我最喜欢你了——” 如若身后有尾巴存在,她此刻定是转个不停。 谢溯雪笔锋微顿。 神女原本金灿灿的发钗留下一点细小银霜。 他像是不堪其扰般闭了闭眼。 拿画笔顶端戳了下卫阿宁的脑袋:“……闭嘴,别吵我。” “噢——” 眼睫簌簌眨动几下,卫阿宁心中暗暗腹诽,笑意却从眼角眉梢漾开。 啧,真凶。 调戏他两句又不乐意了。 从案头取出一轴轻薄画卷展开,卫阿宁认真端详片刻上面的颜色。 随即,她挺直腰板拿起画笔,雄赳赳气昂昂的,准备大干一场。 谢溯雪毕竟都替她揽下这么多了,她要是再拖延偷懒,就不像话了。 早些画完也好,能早点收工。 日晷指针的影子徐徐而过。 扔开画笔,卫阿宁好整以暇地端详新鲜出炉的壁画。 飘带飞舞,绚丽丝帛勾出伎舞旋转的轨道,婀娜多姿的神女们敛眸低眉,信手弹奏间,妙音天成。 一瞬观之,仿佛置身于琼宫当中。 拍了拍手上尘土,卫阿宁得意一笑:“搞定!” 闻声,纸人一把扔开手中啃了一半的甜瓜,开始啪啪鼓掌:“不愧是咱们阿宁,认真起来就是快!” 瞧清那堆果皮瓜子壳,卫阿宁暗中翻了个白眼。 她没好气地弹了它一个脑瓜崩:“少来拍马屁,你吃的,你自个打扫干净。” 看向一旁的谢溯雪,卫阿宁步履轻快,行至他面前:“你好了吗?” “快了。” 卫阿宁目光上移,望向他侧脸,“小谢师兄。” 谢溯雪听到她说:“你的脸,沾到颜料了。” 冷白皮肤上,很是突兀的,多出一抹艳红颜料,应该是填色时不小心蹭到脸上的。 唐秋月同她说过。 洛城地理位置特殊,生产出矿物颜料同别处不同,可能会有一些对身体有害的物质,让他们在上色时,务必要做好防护措施。 指了指那处,卫阿宁疑惑道:“还有,你怎么不带防护的东西?” 少年人手背淡色青筋凸起,下笔动作轻且稳。 谢溯雪不甚在意:“那样太慢。” “那我帮你擦掉?” “好。” 谢溯雪道:“谢谢。” 得了许可,卫阿宁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浅白丝帕。 她踮起脚,抬手拭去他脸上颜料。 温热指腹隔着软帕,轻柔擦拭。 仿佛是怕下手重了,力道又柔又轻,恍若蜻蜓点水般的触感。 谢溯雪动作一顿。 眼角斜光掠去,是她认真专注的神情,正拿着帕尖,一点一点拭去残余的颜料。 软帕一角的颜色很快便由云似的白,沾染一丝绯红。 那帕子他见过,是她的贴身之物,甚少示于众人面前。 像是习惯性的,卫阿宁擦完后,还往他脸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薄唇抿成一线,谢溯雪身形有一瞬的绷紧。 她的呼吸又轻又暖,宛若春风拂过烟柳,裹挟淡淡甜香。 丝丝缕缕,钻进皮肤深处,驻足扎根。 指尖颤了一下,谢溯雪眼帘半垂,鸦睫不自觉抖动。 好半晌,才垂眸与她对视,“好了?” 定定与之四目相对,卫阿宁后知后觉的,想起方才的举措。 结束后,她下意识轻轻吹了一口气,把浮尘吹散。 完蛋,不会吹到他眼睛里头了吧? 卫阿宁倏而瞪大眼,急急忙忙拉住他手臂,凑近几分:“我没吹到你眼睛里头吧?” 谢溯雪挪开视线:“没有。” “那就好。”卫阿宁松了口气。 不远处传来纸人大大声的抱怨:“阿宁,你们好了吗?我肚子饿了。” 它在空中飘了一圈:“我要吃胡麻烤饼!” 卫阿宁无奈扶额:“这一天天,又没少你吃的,怎么还饿。” 她都快要怀疑这个系统的正规程度了。 华灯初上,街上人群热闹密集。 街市道旁,各色商铺鳞次栉比,小食摊贩多如牛毛,商品琳琅满目。 纸人一口咬下酥脆烤饼:“嘿嘿,好吃好吃!” 它幸福地眯起眼睛:“阿宁真好,我最最最最喜欢你了。” 这句话真是似曾相识,谢溯雪忍不住侧目。 果然,这个跟宠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油嘴滑舌。 美食当前,就不教训孩子了。 卫阿宁笑笑,并未说话,只咽下一口烤饼。 这胡麻烤饼算是洛城的特色,以当年新鲜麦粉揉成面团,撒上芝麻,文火烤制,兼具酥脆的同时还不掉渣,深受当地人同外来游客的喜爱。 卫阿宁忍不住眯上双眼。 不愧是特色,确实好吃! 身旁隐有视线注视,卫阿宁嚼嚼口中烤饼,一抬眼,正好瞧见谢溯雪在看她。 她眨了眨眼:“你也要吃吗?” 谢溯雪神色散漫:“不吃。” 卫阿宁眼珠滴溜溜转动几圈。 电光石火间,她扯下没吃过的一块,塞到他口中:“哈哈哈哈,这下可由不得你不吃咯。” 带着一丝胡麻特有的香气,一小节食指轻擦过唇瓣。 谢溯雪微微一愣。 她笑得好似得逞的小狐狸,顾盼间神采飞扬,张扬肆意。 一双黛眉袅娜,眼波如涓,好似琼花开尽,皆流转于眼眸之间。 见他许久未出声,卫阿宁歪了歪脑袋:“你该不会是……” 鉴于这人肚子里坏水多多。 她踮起脚,仰起小脸,直直与他对视:“……在想着如何报复我吧?” 只不过卫阿宁还未等到答案。 在谢溯雪应声前,不远处传来道清亮的人声。 “小师姐?” 卫阿宁扭头,对上一双腼腆羞涩的眼睛,惊讶道:“鹿鸣师弟?” “哇!真的是你。” 鹿鸣抱着一堆卷轴,疾步行来。 他秀赧挠头:“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儿碰到小师姐。” 卫阿宁拍拍他的肩膀:“好久不久呀鹿鸣,你同谁来的?” 居然会在洛城这儿遇见熟人,倒是件稀奇事。 鹿鸣算是她在归一剑宗交好的那一批同门弟子,只不过剑宗一别后,许久没见过他了。 “我同大长老来的。” 鹿鸣抬眸看了眼她,又不好意思地别开眼:“他带我们这一批弟子出来历练。” 眼睛扫过他怀中的素绢画轴,卫阿宁满脸狐疑:“你也是来修壁画的?” 鹿鸣腼腆笑笑:“小师姐真是料事如神。” 原来不止他们被抓壮丁! 卫阿宁止不住地摇头。 不过是随口一问,竟是这般发展,抓壮丁还抓到归一剑宗了。 “咦?” 鹿鸣好奇看向卫阿宁身侧的白衣少年,“小师姐,这位是?” 卫阿宁倏然笑开:“这位是谢溯雪,谢家的少家主。” 悄悄瞥了眼谢溯雪的表情,她又飞快补充了一句:“你师姐我最好的那种朋友,挚友,你懂吧。” 闻言,谢溯雪白净的脸上笑容迅速变得极淡。 又是这样吗? 只能是这样的朋友了吗? 明明那晚,她都准备要亲他了…… 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谢溯雪长睫微动:“对,我是你小师姐的朋友……” 光影飘飘然然,映得他眸底晦暗幽沉,眼波浮沉不定。 心中陡然生出些难言的情愫,像是委屈,又似是不甘。 其间攀腾的藤蔓疯狂滋长,紧紧缠住,喘息不得。 谢溯雪俯身,指尖慢条斯理地,勾住卫阿宁下颌。 他低头,对准那两片丰润柔软的唇瓣,缓缓印下一抹温热。 澄澈圆瞳升起一缕慑人红雾,谢溯雪抬眸,漫不经心对上对面之人的眼。 “……这样的朋友。” 第88章 “这样的朋友。” 温热吐息缠绕在她耳侧,嗓音柔柔低唤。 似是被水裹挟着流动的花瓣,某种陌生的、软绵绵的触感覆上唇.珠,只一瞬贴合,又倏地离去。 卫阿宁猝然抬眸,却见白衣少年朝她勾唇浅笑,笑容如沐春风。 瞳仁如被暴雨浇湿,薄光泠泠,让本就乖顺的面容显得更为温驯,彻底朦胧了魔族底色。 “你……” 张了张口,卫阿宁想说些什么,话头却卡在喉间。 整张脸都红透了,人是恍惚的,甚至连眼睛都没了反应,忘记眨动。 卫阿宁下意识掀起眼帘,望向对面的人:“我……” 对面鹿鸣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 曾几何时,他的小青梅也是这般,在外人面前盖章,宣示所有权。 忍住快要咧到耳根的笑,鹿鸣正色道:“诶呀,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没同唐师姐汇报,小师姐,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回见。” 话毕,他便头也不回,飞速跑开。 直到被纸人拖着回到客栈,卫阿宁仍感觉脑海一片空白。 她这算是…… 被谢溯雪亲了吗? 不过谢溯雪的嘴巴好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软。 有点想再亲一个…… 卫阿宁五指揪紧身下被褥,使劲摇头。 不对不对。 他强亲自己诶,她难道不应该立马给他一巴掌的吗? 怎么还想再亲一个! 只是…… 指腹不自觉抚上唇角,卫阿宁晃了晃神。* 那处仿佛还留有一阵熟悉的冷梅香息。 温润绵长,丝丝缕缕,无处不在。 提醒着她方才发生何事。 她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仿佛比那晚烟花腾空的声音都还要大。 双手抚上心口,卫阿宁稳住心神。 月上中天,窗外红柳枝叶哗哗。 相错的光影穿过窗棂,投落在地。 双手捂住脸颊,卫阿宁越想越气。 她捶足顿胸,猛地锤了一下床板。 肯定是那晚焰火祭她给了谢溯雪放肆的机会。 喵喵了个咪.咪的,她绝对不能吃亏! 不蒸馒头争口气,要亲也是她先亲! 怎么能让谢溯雪骑在她头上先行一步。 卫阿宁猛地掀被下床,惊醒了一旁沉睡的纸人。 纸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儿?” “去干点大事。” 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用跟着我。” 夜色清朗,万籁俱寂。 回字天井露出大片皎洁月光,银辉洒落,照亮万物。 借着濛濛月光,卫阿宁瞧清了门房号。 她径直推开门,朝里头喊道:“谢溯雪!” 房中一灯如豆,明光盈室。 安静寂寥,只余床边人翻动书页时发出的簌簌轻响。 闻声,谢溯雪从书中抬起头来。 瞧见来人时,他眉间有一瞬的怔忪。 “你怎么来……?” 谢溯雪话音未尽,便见卫阿宁猛地关上房门。 她气势汹汹,疾步行至面前,一把将他推倒在床。 这个动作毫无征兆,谢溯雪表情一愣。 跨.坐在他腰腹上,卫阿宁冷着脸,干脆利落地钳住他的手腕。 她神色不是很好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你刚刚,亲我了。” 谢溯雪如被魇住般,呼吸顿时屏住。 他表情错愕,怔然不动。 不过是轻如鸿毛的力道,却叫他被囚于一方小小的床.笫之间,整个人宛若钉在原地,不得动弹。 方才那一幕在脑中久久回荡。 是了,他是罪魁祸首。 为一时头脑发热冲动的占有欲,在别人面前冒犯了她。 她生气了,责骂他、打他、怪他,也是应该的。 眼睫簌簌一颤,谢溯雪哑声道:“宁宁,对不住,你别生唔——!” 唇瓣贴上的凉意猝不及防,他倏地瞪大眼。 柔软水润的唇,唇齿间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甜梨味道。 谢溯雪止不住轻.喘了一下。 心跳怦怦,思绪全乱。 温热的气息相互触碰,卫阿宁双眸紧闭,手指揪着身前人的衣襟,用力到指骨都泛了白。 此前未曾细细感受过,但眼下感触真实。 谢溯雪的嘴巴确如想象中的那般软,甚至还要更加鲜明。 潮.热呼吸相缠,她把自己的唇瓣同他的紧紧贴在一处。 姿态生涩,不得章法。 卫阿宁紧紧闭着眼,不敢睁开。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方才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悄然褪去。 她要衰竭了。 脑中急速头脑风暴,卫阿宁心中万分纠结。 亲了,然后呢? 结束后要做什么? 万一事后谢溯雪拉住她不让走,让她解释为何深夜过来一趟,一言不合就用力摁着他亲的缘由。 到时候,她是要放一波狠话,彰显自己的实力? ——“只有我亲你的份,你凭什么主动亲我啊?!” 还是说,她擦擦嘴巴,装作无所谓地离开? ——“哼,谁让你刚刚亲我了,所以我也要亲回你。” 脑中似有许许多多的想法在打架,打得卫阿宁脑袋生疼。 谢溯雪似乎刚沐浴不久,浑身带着好闻的清冽水汽,像被水淋湿过后的梅香,奇异般抚平了她心中焦躁。 心情忽然平静下来,恼人的想法亦是抛之脑后,不翼而飞。 她上头有人,谅谢溯雪又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想兴师问罪,也得问问薛青怜同裴不屿。 思及此,卫阿宁顿感前途一片坦然。 管它的呢,先亲了再说。 清清冷冷的素白外袍与靡丽的银红纱裙相互贴紧,分不出界限缝隙,难舍难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灯盏悠悠熄灭,一缕青烟袅袅升腾。 房中猝然陷入一片黑暗。 松开手,卫阿宁起身。 耳朵同脸颊都是热的,偏生那股热意源源不断,没个尽头。 刚刚亲了多久,被她.压.在身下欺压的谢溯雪就乖乖躺了多久。 少年颊边攀上潮红,眼睫一颤一颤的,似乎还未回神,看起来很好欺负。 面上霞色如桃花烫过,一双沉水黑棋似的眼,水汪汪的,恰似雨后春.潮洗刷过般,迷离茫然。 卫阿宁稳住心神,趁着人还未反应过来,准备迅速跑路。 但还未动作,谢溯雪长臂一揽,她便跌坐在他腿上,落入一个盈满冷香的怀抱当中。 他掌心灼热,即便隔着层薄软纱衣,亦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烫人热度。 暗香浮动,萦绕鼻尖,心跳不自觉乱了一拍。 四目相对,卫阿宁不自觉抿唇,睫毛急促闪着。 她往后一躲,推了他一下,话语有些结巴:“你你你你……” 怎么会被抓住了! 察觉到卫阿宁意图逃跑的念头,谢溯雪一手掌住她的腰,轻轻一握,人儿便又靠近几分:“亲了我,就想走吗?” 他眉梢微挑,逗趣道:“我我我我,我怎么了?” 耳珠红得似要滴血,卫阿宁试图狡辩:“小谢师兄,大半夜的,我们虽然是朋友。” 她指了指彼此间贴近的距离,信誓旦旦:“但是这样,是不合适的。” “哦。” 指骨轻蜷,谢溯雪伸手。 指腹扫过她圆润的眼角:“不合适吗?” 卫阿宁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但仍旧小鸡啄米点头:“嗯嗯嗯,不合适,所以你放——”!! 他的手伸了过来,好似黑雾蒙住她的眼,声音悠悠荡在耳畔。 “可我觉得……” “很合适啊。” 一贯清亮散漫的声线,却无端蕴着一丝哑,似泠泠玉环轻敲。 对话戛然而止,窗外枝叶哗啦啦的,鼓噪又喧哗。 不再是先前那般过家家贴在一起的把戏,谢溯雪比方才还要大胆且放肆,不再克制,带着人往身前紧按。 他吮住她的唇,像是品尝一块糖糕般,慢慢舔.舐、细细研磨,却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观摩她的反应。 冷梅香似乎都变得极为强势,有一种要侵袭至她深处,填.满识海的感觉。 卫阿宁呼吸凝滞。 浑身使不上气力,软成一滩温水,脑中一片混沌。 恍惚间,周遭似梦非梦,呼吸凌.乱不.堪。 好似失去了对外界的把控能力。 “唔……” 尾椎骨窜开丝丝的麻,卫阿宁招架不住,眼睫轻颤。 呼吸被掠夺得一干二净,心跳声似乎与他合二为一。 唇与唇之间,捎带些许水声和细细的喘.息,以及难以招架的热气。 原本推搡的手变成了环住他的脖颈,虚虚搭于其上。 他紧扣在脑后的手顺势往下,一遍一遍地轻拂过她脊背。 不知过去多久,谢溯雪才终于放开。 唇瓣之间银丝水线粘连,晶莹透亮。 长睫低垂,卫阿宁把头埋入他脖颈间,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 房间内静悄悄的,空气却如化开的糖浆,黏稠、胶着。 指腹穿过她发丝,谢溯雪垂下眼帘,凝眸望去。 她两眼氤氲迷濛水雾,泛起盈盈波光。 莹白皮肤好似熟透了的红桃,唇瓣被亲得有些红肿,微微张开,无意识嚅动。 让他更想再亲一口…… 谢溯雪揽紧她软绵绵的腰肢,语调亲昵:“你说……” 他指尖轻蹭过那片嫣红唇瓣:“人族间,会有如我们这般亲来亲去的朋友?” 软白月光自窗棂缝隙钻进,投落在地的两道倒影迤逦交叠。 后知后觉的羞耻心迅速浮现,卫阿宁脸上晕红一片。 她双手捂着脸,指间严丝合缝,不漏一点表情。 “没有没有!你满意了吧!” 房中静默许久。 看不到卫阿宁的脸,谢溯雪难以判断她的表情如何。 他伸手摩挲着她的耳珠:“宁宁,你生气了?” 就着他的衣襟擦干眼泪,好半晌,卫阿宁才闷闷出声:“……没有。” 她竟然,被反将了一军。 平复下剧烈的心跳,卫阿宁半垂下眼,沉默须臾。 险些被亲哭这件事,说出去还是太丢人了点。 尤其是谢溯雪亲得一点都不生涩,就好像练习过无数次一般。 虽然她也不知是同谁练习的。 心尖似泡在柠檬当中,酸酸涩涩的,不太舒服。 卫阿宁默不作声地推开谢溯雪,起身迈开腿,却不知踩到什么东西,险些脚下一滑。 借着浅淡月光,她看清所踩之物。 花花绿绿的书皮,一看就不像是正经的话本,几个大大的描金小楷横贯书面。 《如何俘获意中人芳心一百零八式——初中高三阶合一最新修订版》 卫阿宁:……? 你每天都在看些什么东西! 第89章 一阵无声的沉默,在房中弥散开来。 蹲下.身,卫阿宁捡起这本不厚的书籍,好奇打量起来。 她伸出几根手指,好奇翻开第一页。 嗯,前头的初阶没什么问题。 无非是教人们如何投其所好,追求心上人,很正常的手段。 表情疑惑,卫阿宁又继续往下翻。 中间的中阶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教人牵手拥抱亲吻,这个很qs正常。 没有经验的人,是该来看看。 至于这最后的高阶…… 卫阿宁手指一颤,不可置信般瞪圆了眼。 【帘外马蹄声哒哒,帐幔轻摇。 似是觉得不够,他终是难以抑制,理智点点湮灭,眸中光亮尽数化作沉郁乌浓的墨。 握在她腰侧的手往下游移不定,口*口】 虽然心知这书册不像是什么正经的东西,但卫阿宁还是被震撼到了。 她猛地合上书册,双眸紧闭。 怎么前面是正常的纯情向教学,后面就直接开始往高速上面乱窜了啊?! 该说不说,三合一版本,就是劲爆。 这种东西,是她能看的吗? 心照不宣地悄悄睁开一只眼,卫阿宁蹙着眉头,又打开新的一页。 她一幅研究的模样,继续往下看。 好怪,再看一眼。 【光影交错,青天白日,锦帐昏暗。 她星眸含泪,气息不稳,仰躺牙床其上,五指攥紧绵软丝被。 而底下的他呼吸沉静,手掌下滑,抚过一团雪色山岚间,途中轻剐红绡。 手掌箍紧其柔腻细腿,抬高搭于双.肩,使唇.舌游戏,留恋芳.丛,白雪消时更留白。 个中趣乐无穷,情似芙蓉姝色。】 哇! 居然还能这样吗?可算是长见识了。 书中还真有黄金屋。 但她貌似用不到? “你看完了?” 身后骤然响起谢溯雪的声音。 卫阿宁立即回神,“啪”的一声,猛地合上书册。 她面颊浮现一抹红晕,立即将书藏在身后:“干,干嘛?” “看完记得把书还我。” 拢好半露侧肩的衣衫,谢溯雪徐徐站起身,正欲向前。 “站,站住!” 卫阿宁险些咬到舌尖:“你不许动!” 被她一句话噎住,谢溯雪愣了下。 她整张脸都是红的,比他方才亲她之际还要红,好似红艳艳的苹果,此刻轻咬下唇,咬得唇色绯红浓郁,不点而朱。 谢溯雪眸光暗了暗,但还是依言乖乖站在原地:“怎么了?” 手指摩挲纸张边缘,卫阿宁心跳如擂鼓。 她捂唇虚虚假咳几声,决定先发制人:“你哪来的?这本书。”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教习追求意中人的书册吧! 荒唐至极,十分离谱。 视线扫过她鬓边散乱的发,谢溯雪眨了眨眼:“花孔雀给我的。” 先前在滁州之际,找裴不屿比试时,他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按照这书上的学了,保准能把人追求到手,里头什么都有。 “他说,让我学习一下如何亲人。” 卫阿宁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 裴不屿你还真是手段多多。 不准带坏她的小谢师兄! 犹豫几息,谢溯雪略略皱眉:“我目前只学了亲吻,还未来得及往下看。” 可惜他研究半天,也就略懂点点皮毛。 人族不愧是个中高手。 似乎什么姿势的亲吻都能从书上找到,花样百出。 顿了顿,谢溯雪眼中漫出些许茫然:“同我亲吻,你感到很不舒服,很厌恶吗?” 她那天都愿意主动亲他了,虽然只是险些亲上。 按照书册上所说的话,她该是喜欢的。 少年脸颊薄红还未消退,一双澄澈眼瞳中还存在几分迷离水雾。 说这话时,好像是真情实意地询问她的感受如何。 他一说话,好不容易平稳的热意又撩了起来,卫阿宁抿了抿唇:“不,不是的。” 怎么可能会厌恶呢,可这让她怎么说嘛…… 难道是要她表扬一下,说他亲得很好,都把她亲.软了吗? 这也太羞人了。 摇了摇脑袋,卫阿宁勉强稳住心神,垂下眼:“我只是……” 害羞。 她并非是那种不能大大方方表明自己心绪之人。 只是这件事情,实在有些羞于出口,难以承认。 但她的确…… 喜欢同他亲吻。 卫阿宁悄悄抬眼瞥他。 却见谢溯雪微垂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整个人安安静静的,不说话。 好半晌,他仰面看她,神色平静:“宁宁,你在害羞。” 不是询问,而是确切的肯定句。 被戳中心事,卫阿宁下意识地挪开目光,避开谢溯雪的眼。 只是转念一想,这般欲盖弥彰的举措,也没有必要。 喜欢同不喜欢,她分得清。 手指搅弄袖摆,卫阿宁深吸了一口气,音量更小:“……嗯。” 闻言,谢溯雪倒是疑惑起来:“这个很难承认吗?” “不会吗?”卫阿宁不假思索反问。 耳根烧得慌,她偏了偏脑袋。 这种亲密的事情,怎么能时时刻刻、大大咧咧挂在嘴边的呢。 人总是婉约含蓄的。 伴随着愈发靠近的脚步,一阵清风过,卫阿宁身体陷入谢溯雪怀中。 贴得极近,他心口处传来蓬勃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撞入她耳。 鼻尖轻蹭过她耳垂,谢溯雪退开了些,望着她的眼睛扬唇:“可我想同你时时刻刻在一起,无论是牵手拥抱还是亲吻,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很开心。” 想就这么一直抱着她,让她陪在自己身边。 永永远远,不想分离。 谢溯雪没再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与卫阿宁额头相抵。 心中贪欲如春草,一寸寸新生滋长蔓延。 想占有她所有的心神和注意力。 鼻尖满是冷梅气息,心跳不可抑制地变快,卫阿宁缩了缩脖子:“你们魔族,都是这么坦然的吗……” 坦然的,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卫阿宁心绪乱糟糟的,可脑中却是十分肯定。 不管是亲亲亦或者抱抱,亦或是其他更为亲昵的举动,她都不抵触谢溯雪的靠近。 于她而言,谢溯雪总归是与别人不同的。 “不喜欢拐弯抹角。” 谢溯雪轻声问:“你同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卫阿宁点了点头。 自然是开心的。 除却一开始碰面时闹出的不愉快,后来的每一天,她都很开心。 先前谢溯雪问想不想养一只魔时。 她还真设身处地,想过此番可能性。 但被她一句开玩笑的话给打散了。 可事后想起来…… 谢溯雪似乎从未同她开过玩笑。 一直都是直来直往的。 谢溯雪垂眸笑笑:“那你喜欢同我在一起吗?” 温热呼吸轻覆于发顶,卫阿宁手指纠结打转,仰面看他。 在选择揉皱自己衣裙还是谢溯雪外袍之际,她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指尖揪弄素白衣襟,卫阿宁眼神忍不住往他嘴巴上瞟。 她没好气地揪了一把他的脸:“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嘛你就说。” 谢溯雪一本正经:“词典中曾说过,喜欢一词的含义,一指愉快、高兴;二是指喜爱,即对人或事物有好感感兴趣。” 卫阿宁:…… 这人真没意思。 她问的是这个吗! “我说了那么多,该我问你了。”谢溯雪道,“那你喜欢我吗?” 冷不丁的一句话,又把她拉回现实。 靠得太近,他说话时又不自觉偏头,独属少年人微哑的声线几乎是贴着耳边,像是在往耳朵深处钻。 卫阿宁没忍住,脊背颤了一下。 被谢溯雪牢牢抱在怀中,自己哪都去不了。 加之他眼神始终没离开过她的脸。 眸光直白,看得人耳热。 卫阿宁安静片刻,继而看着他,轻轻点头:“……喜欢。” 窗外呼呼的风声静了,甚至连月亮都停止了转动。 谢溯雪抿紧唇,喉结一滚。 只觉心尖像是被火烧了似的,声音更哑了些:“喜欢我?” 卫阿宁抬头。 她如青黛的眉下,一双眸子水涔涔、娇滴滴的,乌黑透亮,漾动一阵清光。 浓郁夜色都盖不住的红晕,自面庞之上漫出。 “喜欢你。” 谢溯雪定定看她,眸光深深。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绵软。 可字字句句,却很是坚定。 “卫阿宁喜欢……” 踮起脚尖,卫阿宁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圈住他脖颈。 她眼睫轻颤了几下,如荷叶上摇摆的露珠,在谢溯雪唇角轻轻印下一吻:“……谢溯雪。” 心动是无法骗人的。 她亦是喜欢他。 窗外的风重新流动,轻轻吹拂着窗纱,在这寂静的夜发出簌簌轻响。 耳中轰鸣,谢溯雪只觉思绪停滞。 酸软的战栗感,自骨髓中漫出,席卷全身。 七上八落的心脏,因着卫阿宁这一句话,像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此刻柔柔浸泡在温水里头。 舒适,而又令人沉迷。 轻飘飘的,如蒲公英触及终点,落地生根。 又似那日雨中的小水母,寻及到它的主人。 心之所归,身之所往,终是她。 掌在腰肢上的手圈得更紧,谢溯雪迎面对上她的眼,“只喜欢我吗?” 眼珠滴溜溜一转,卫阿宁调笑道:“那不可能哦。” “我还喜欢我爹,还喜欢青怜师姐,秋月师姐,裴大哥,还有好多好多的人呢。” 四目相对,她眼中的戏谑意味更浓,谢溯雪表情笑眯眯的,歪头打量她。 圆瞳清澈明亮,唇角勾着无害笑意。 卫阿宁面色一滞,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某人那副格外熟悉的笑眯眯使坏表情,怎么又出现了?! 手掌在她面前扬过,谢溯雪眉梢微挑:“那我再研究一下怎么亲,你会更舒服些。”? 卫阿宁下意识看向他手里的东西。 是那本花花绿绿、不正经的风月书册。 卫阿宁瞪大了眼,整个人好似泡在水中一样,脑袋有些缺氧。 不是藏在她手上的吗! 怎么飞到他手里去了! 完了完了。 以谢溯雪的能力,定然是学得极快的。 才学了点亲吻的皮毛,就这样了。 要是全学了,那还得了?? 卫阿宁现在毫不怀疑。 学完后,谢溯雪定然是有点什么招都会往她身上使。 “还给我!你不准看!” 第90章 “给我!” 卫阿宁使劲踮脚,扒拉他举得高高的手臂:“你不许看!” 不能给他学这个东西,不然到时候折腾她的时候,她还怎么有命活下去。 歪了歪脑袋,谢溯雪好整以暇地看她:“为什么?总该有个缘由才对。” 卫阿宁被他这话噎得表情一愣。 呃…… 说不出缘由,但不妨碍她最会撒娇打闹了。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眼珠微转,卫阿宁挺直腰背,有恃无恐:“反正就是不许!” 她唇瓣抿成一条直线,朝他伸手:“给我。” “可以给你。” 谢溯雪轻声笑笑:“那你亲我一口。” 他纤长睫羽下,一双沉水黑棋的瞳仁直勾勾注视着她。 卫阿宁:…… 好直接。 这人怎么一点都不懂得矜持含蓄些啊! 手指搅着袖口,卫阿宁一时失语,眼神四处乱瞟。 目光落在谢溯雪略带薄红的脸颊之时,忽然心生妙计。 亲脸也是亲,怎么就不算是亲一口呢。 “亲嘴,不是亲脸。” 那厢的谢溯雪轻飘飘补了一句。 被看出意图,卫阿宁捂唇虚虚假咳几声,摸了摸发痒的鼻尖,“行吧行吧,那我要亲了哦,你做好准备哈——” 安静看她一会儿,谢溯雪轻声笑:“悉听尊便。” 他没动,只是斜斜靠在桌边,双手环抱胸前,一幅任人摆布的乖顺神情。 长睫沾染一点月亮银霜,又黑又大的瞳仁愈显剔透。 不得不说,真的显得十分纯良无害。 对比一下两人的身高,卫阿宁音调变小:“你太高了,我亲不到。” 就算是使劲踮脚,她也就只能勉强亲到人下巴,完全够不到脸。 而且,她怎么都没发觉,这人越长越高了呢? “啧。” 谢溯雪:“要求好多。”? 卫阿宁睁圆了眼。 挥了挥拳头,作势要打人:“再多逼逼赖赖就揍你哦!” 到底是谁主动求亲的! 她嗓音绵软轻快,不似平时生气的模样,像极了撒娇。 俯身凑近,谢溯雪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将人托举至木桌上。 桌沿的茶杯倾倒,落在硬木地板之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被托起放倒的那一瞬,卫阿宁小声惊呼,一手搂住他脖颈,另一只手下意识撑在桌面上。 视线掠过她颈侧的如脂类雪皮肤,谢溯雪深嗅了一口,指尖战栗。 从前不能所赏之景。 眼下,皆有了正大光明的身份和理由。 “茶杯……” 喉结上下轻滚,他声音有些哑:“碎了。” 彼此间呼吸交织成线,吐息穿透布料,分不清是谁的温度更灼热些。 按在后腰的手掌,带着莫名热.潮,轻轻托住了她。 耳垂红似胭脂,卫阿宁默默咽了口唾沫:“没,没关系……” 他一绺碎发从肩颈垂落,蹭过皮肤时,很痒。 意识似随着那点痒,逐渐变得迷离。 卫阿宁鸦睫簌簌轻颤,声如蚊呐:“大不了,给掌柜赔点钱就是了……” “嗯。”谢溯雪道。 二人话音落下,再无其余动作。 外头的银月静悄悄流淌,室内光景却显得显发静谧。 冷香如水似雾,又或是空濛云烟,萦绕在身侧,是恰到好处的氛围。 卫阿宁放轻呼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她此刻坐在桌上,姿势略比谢溯雪高一些。 自高处俯视,他表情一如既往的乖顺、无害。 瞳色黑亮,眼底含了一层迷离水雾,显得湿漉漉的,毫无攻击性。 好似她对他做什么,都不会拒绝。 卫阿宁指腹不自觉的,从那片嫣红的嘴唇上摩挲划过。 唇瓣处的皮肤很薄,是极其柔软的触感。 灼热呼吸落在手指上,带着难以忽视的潮.热。 勾起人心底处的暗潮。 她心跳得很快,有些不受控制。 谢溯雪偏了偏头,乖顺含住唇边的指尖,眼神却直勾勾瞧着她。 “……宁宁,亲我。” 他声音像是不清晰的呢喃,又好似某种难以抑制的呓语。 尖尖虎牙深陷指腹绵软的皮肉,缓慢研磨。 力道很轻。 却足以令人腰肢升腾一股软意。 面上躁意更甚,卫阿宁长睫轻颤,嘴巴无意识抿了一下。 她眼帘半阖,略略低头,缓缓在他唇上轻柔印上一吻。 一触即离,好似翩跹彩蝶掠过。 熟悉的甜梨香,丝丝缕缕,萦绕于鼻尖。 耳边炸开急促的心跳声,谢溯雪止不住轻喘一下。 心脏充盈各种说不清的情愫。 飘飘然的,不知去往何方。 掌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箍紧,按在身前,他声线更哑:“……宁宁。” 还要。 意识到少年话下的未尽之意,卫阿宁耳尖更红。 这人怎么…… 求亲亲还求上瘾了。 当真有这么渴求吗? 双手圈住少年流畅的肩颈,卫阿宁又贴近些,亲了一口:“谢溯雪。” 夜色深深,衬得他眸色愈发黑沉。 鼻尖轻蹭过她脸颊,谢溯雪轻声:“嗯。” “喜欢你。” 尾调轻快上扬,卫阿宁笑了笑。 吻轻轻落在他额头鼻尖与唇角,珍之重之。 “只喜欢谢溯雪。” 细碎的吻,宛若一滴水滑过,给他带着无尽的灼热,焚毁所有的理智。 谷欠望在眼底氤氲凝聚,恍若皑皑新雪中,艳红得惊人的梅。 谢溯雪眼睫倏颤,眸中水光更甚。 只因皆在这一句喜欢,再无畏惧的,索求欢.愉与沉.沦。 他手掌拥住她的侧脸,深深吻住,“宁宁,我喜欢你。” 尾音被细碎的吻淹没,只余下轻飘飘的一句。 “谢溯雪只喜欢卫阿宁。” “只喜欢她一个。” 谢溯雪细细品尝她唇间清甜的味道。 黑暗中,深瞳有浅淡红雾逸散。 想让卫阿宁永远只喜欢他。 注意力也要更多地看着他,生生世世、永生永生,彼此间绝不分离。 呼吸被掠夺,思绪被侵占。 脑海中只余下这个充满冷梅香气的吻。 整个人都似陷在软软的云里头,卫阿宁晕晕乎乎的,手臂本能地环得更紧。 谢溯雪扣在她腰后的力道逐渐加重。 明明已是紧密相贴的程度,却仍带着几分执拗,把人往身前按得更紧。 彼此间的任何悸动,都能第一时间被发现、感知。 他含住她一片挺翘的唇瓣,亲得更重。 唇舌交缠间,呼吸都沾满了对方的气味。 周遭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耳边充斥着谢溯雪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少年人唇齿间裹挟清冽香气,像落于新生枝桠之上的空灵细雪,那点碎雪,丝丝缕缕,缠上了她。 起初不过是轻柔勾缠着她的气息,可到最后,却是野兽露出了真实的爪牙,撬开她的齿关,舌尖被他吮.吸,吞吃出细密的水声,激烈又汹涌。 被亲得晕头转向,卫阿宁感觉整个人都失了气力,软绵绵地往下倒。 谢溯雪伸手捞起她软成一滩温水的腰肢。 “宁宁,呼吸。” 耳畔落下一道微哑的指令。 意识恍惚间,卫阿宁慢慢睁开眼。 新鲜空气立时充满肺腑,好半晌,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难以形容的感觉,像焰火在身体里炸开,烧得人头晕目眩。 呼吸很轻,卫阿宁眼神呆呆地望着他问:“小谢师兄,这样子亲,你舒服吗?” 她皮肤白,这会儿蒸腾出俏丽的粉,眼尾泛出水光,将长睫染上几分泫然欲泣的湿意。 本来稍有平缓的唇色,因着方才那个深吻,此刻水光潋滟,呈现出口脂一般的浓郁色泽。 谢溯雪动作没停,唇瓣轻轻啄吻她脸颊。 “你呢,你舒服吗?” 他声音还带着一丝低哑,贴在耳边时,似是含糊不清的呢喃落入她耳,酥痒发麻。 卫阿宁脸颊通红。 羞耻心重新占据上风,她挪开视线,小小声回应:“……嗯,舒服的。” 她抱着谢溯雪的腰,把了脸埋进他胸口,用以平复激烈心绪。 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勾得她忍不住回味。 不知餍足…… 想再来一遍。 卫阿宁使劲摇头,平心静气,撇去这过于旖旎的想法。 不对不对。 怎么突然就想这个了。 “书册。”卫阿宁离开谢溯雪的怀抱,“别忘了。” 就算被亲懵了,这个可不能忘记。 就刚刚的情形来看,谢溯雪只是学了个皮毛就这样厉害了。 哇。 不得了了不得得不了啊。 谢溯雪半晌没说话,鼻尖亲昵蹭了蹭她脸颊。 卫阿宁立时警觉:“你该不会是抵赖吧?!” 要是她不提的话,谢溯雪岂不就浑水摸鱼,摸过去了?! 指尖捻起她一缕乌软的发,谢溯雪笑了笑:“自然不会。” 反正他把整本书都看完也记下了,只是有些知识暂时没有机会试验,消化不了而已。 至于后续看不看的,也没什么关系。 谢溯雪答得过于干脆利落,以致于卫阿宁都怀疑他是不是偷偷藏了一手。 不会是偷龙换柱,诈她的吧? 见她一脸狐疑,谢溯雪摸出那本花花绿绿的风月书册,递给她:“给你。” 将信将疑接过,卫阿宁随意翻了几页。 确实是那本书册,并且她方才翻阅时,在上面不小心留下的崭新划痕尚存。 卫阿宁没多想,把书收进储物镯。 重新抬眸之际,却发现谢溯雪也在定定看她。 他眼睫勾着清透月辉,显得亮晶晶的,其中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卫阿宁眼眉弯弯,抬手捏捏谢溯雪的侧脸:“看我干嘛呀。” 谢溯雪看她许久,亲了亲卫阿宁,“喜欢看我喜欢的人。” 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耳尖地,听到门外一丝动静。 “小溯雪!” “别装熄灯了,这个点你肯定没睡。” “我同青怜有事,找你商量一下。” 伴随一声高昂嘹亮的嗓音,房门“吱呀”一声,被人大大咧咧从外头推开。 门边,站着一招摇一温*婉的两道身影。 “我就知道你没……嗯?” 裴不屿眼睛瞪得老大,手指巍巍颤颤指着二人:“哇,你们??” 这两进展怎么比他还要快? 真是岂有此理!得趁空取取经才行。 本是侧身而立的薛青怜也被他的叫唤声吸引,下意识抬眸。 瞧清房中情况,她嘴角原本上扬的弧度瞬间下压。 哦豁? 她精心养护的小白菜被拱了? 能一剑劈了这小子吗? 周遭寂静,一时间,四双眼睛相对而视。 卫阿宁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情好似过山车。 完了,这种偷偷背着家长谈恋爱被发现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薛青怜的眼神…… 看起来像是要吃了她一般。 自己还能安详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搂紧怀中羞得几乎要当鸵鸟的人,谢溯雪随意朝门边的人投去淡淡一瞥。 啧。 看起来,某人还是没被打够。 90-100 第91章 银月当空,照得地上纤毫毕现。 观战的卫阿宁坐在门槛上,不由得抹了抹额上不存的冷汗。 雪白剑尖点点银光,宛若惊鸿。 乌黑刀刃凌厉肃杀,吞吐锋芒。 高手一见招,便知差距如何。 那厢磅礴战意倾泻,卫阿宁甚至屏住呼吸,连眼睛都忘记了眨动。 其实她从前很是好奇,原书中,薛青怜有剑道第一人的美誉。 但同谢溯雪相处这么久下来,他实力亦是不差,加之谢棠溪堪称苛刻的锻炼方式,她总觉得,他隐隐有突破魔族上限的潜力。 那时卫阿宁便想。 若是这两人比试起来,会是谁更胜一筹。 “嘶——” 裴不屿坐在她身旁,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原来,小溯雪平日里还是藏了一手的。” 极快极短的速度中,黑刀与雪剑碰撞摩擦,迸射出令人目接不暇的火花。 谢溯雪同薛青怜默契的没有使用灵力,仅凭各自的刀剑与身法比拼。 黑刀雪剑,白袍蓝裙,交缠成一片模糊的影。 好奇心上来,但卫阿宁实在挪不开眼。 她扯了扯裴不屿的袖子,视线仍停留在场中二人身上:“怎么说?” 她不懂这个中奥妙。 但高手对决,确实精彩。 今日若是有说书先生在此观战,感觉能编出个讲无数遍也听不腻的精彩故事。 乌黑的刀在晴夜下划过一道流畅的弧,刀剑两相对撞,激荡起重重无形波涛,院中刀光剑影,残叶纷飞。 裴不屿出声解释:“修真界灵气充沛,很少会有人专门练习这种全然不靠灵力,而用内力的功法。”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你师姐是其中一个,这眼下嘛,又多了个小溯雪。” 眼珠转动几圈,卫阿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大概是武侠与仙侠的区别? 不过她也看不出个薛青怜同谢溯雪二人的中高低来,只觉得都很厉害。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卫阿宁脑袋一点一点的,都快要看困了之际,二人才逐渐停手。 手腕一挽,薛青怜收剑入鞘。 时下很少人会捡这种晦涩难懂的古法,皆因投入的精力太多,但回报却是极低,很不平衡。 她还是某次外出历练之际,顿悟古法其中的奥妙之处,才转而修习其中门道。 没想到这小子倒是有点本事。 先前倒是低看了点。 思及此,薛青怜略微挑眉:“有点本事。” 谢溯雪低眉,抬手抱拳:“薛师姐,承让。” “都比试完了是吧?” 裴不屿松了一口气,旋即敲了敲身旁昏昏欲睡的卫阿宁。 嗯? 切磋完了? 打瞌睡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卫阿宁站起身,提裙往院中跑去。 她挽着薛青怜的手臂,眨巴眨巴几下眼睛:“师姐,你有没有受伤呀?” 虽说是友好切磋,但刀剑相向,难免会有哪处磕磕碰碰,割伤皮肤见血的情况。 薛青怜摇头,笑笑:“跑得那么快,其实是想关心溯雪有没有受伤吧?” 心中隐秘之事被拆穿,卫阿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扁了扁嘴,小小声道:“哪有,我才不关心他……” 谢溯雪是魔,能自个愈合呢,她瞎操心这个作甚。 说罢,卫阿宁又偷偷抬眼,细细端详了下他。 只可惜隔着段距离,加之夜色朦胧,看不真切。 轻轻推一把她的后腰,薛青怜下巴轻抬,朝谢溯雪那处使了个眼风。 耳尖微红,卫阿宁声如蚊呐:“那我去啦。” 表情一怔,薛青怜无奈摇头。 还真是个小孩子。 卫阿宁端详谢溯雪几息。 切磋了大半个时辰,少年除却额头隐有薄汗、打湿几缕乌发以外,倒也没什么其他受伤的地方。 她从袖口掏出张干净帕子递给他:“擦擦汗吧。” 谢溯雪接过,乖顺擦去脸上湿意,温声道:“谢谢。” “好客气哦。” 卫阿宁端详几眼。 下一瞬,装作不在意般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谢师兄真可爱。” 如愿以偿摸到少年柔软发顶,她笑眯眯的,十分开心。 发顶传来轻柔的揉弄力道,谢溯雪微微一怔。 她果然还对摸他头这件事念念不忘。 外头的夜逐渐深了,夜露笼罩。 月华穿透幽暗薄云,映出少年男女两道重叠亲昵的身影。 裴不屿看得极其不爽。 他扬手点亮灯盏,招呼道:“你们给我进来。” 烛火如豆,明光盈室。 晃了晃茶壶,卫阿宁给大伙都倒了杯茶:“师姐,我还以为你们没那么快到洛城呢。” 先前还在洛城城外小村庄借住之际,薛青怜就在灵佩中回复说,青棠联盟的事情有些棘手,暂时不能这么快到达洛城,同他们会合。 手指轻敲桌面,裴不屿长眉一挑:“你猜我们发生了什么?” 卫阿宁同谢溯雪对视一眼,见后者亦是茫然蹙眉的表情,便知晓他也不知裴不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老老实实摇摇头,“不知道。” 他们刚来洛城不久,分盟中又只认识唐秋月一个,想及时知道外头确切的消息,还是有些难度的。 卫阿宁瞥了裴不屿一眼,转而看向安静端坐的女郎,可怜巴巴道:“师姐,你看他……” 薛青怜抬手,一巴掌拍向红衣青年的脑袋:“真该把你送去当个说书的。” 她略略思索,视线看向谢溯雪时,秀眉凝成一条直线:“流云岚生道君,是谢棠溪。”? 啊??? 卫阿宁一时被惊得说不出话,眼睛瞪得圆圆的。 “不,应该是说。” 裴不屿接过话头:“道君被谢棠溪操控,成为一具只听命于他的活傀。” 脑海先前的猜测在此刻得到证实。 黛眉有一瞬蹙起,旋即又放松,卫阿宁很快反应过来。 她先前还疑惑谢棠溪的计划过于惊世骇俗,孤身一人的话,该如何实现。 原来竟是控制了流云岚生道君,进行各方的调度。难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事端,并且接触各种早已失传的秘术。 毕竟流云岚生道君可是青棠联盟的一把手。谢棠溪利用他去接触各种秘术,再方便不过了。 思及此,卫阿宁好奇道:“师姐,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虽然她知道背后是极有可能是谢棠溪捣的鬼,但那也是因为自己通过逐渐恢复数据的纸人口中,知晓原书剧情。 男女主有点太强了,仅用了不到一月的时间,就揪出了背后操盘的人。 谢溯雪添了一句:“薛师姐的师父,是流云岚生道君。” 欸? 饮了一口茶,卫阿宁挠了挠头。 原来是这样。 那谢棠溪当真是大意了。 以为薛青怜时常在外游历奔波,对师父日渐陌生。 但他不知道的是,薛青怜对身边人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最是熟悉。 手指摩挲着杯沿,薛青怜缓声道:“这半月来,我们顺藤摸瓜,联系了九派掌门,准备抓捕谢棠溪。” 卫阿宁默默在心中给二人竖起大拇指。 不愧是女主,就是雷厉风行。 她双眸微亮,激动问道:“那抓到了吗?” 最好是一举拿下,免得谢棠溪还能出来作恶。 薛青怜沉默片刻:“这……” 她轻声叹了一口气:“本想趁最后一举拿下谢棠溪之际,却是给他逃了。” 嗯? 怎么逃的? 那可是九派掌门欸,即便谢棠溪实力再强,也难以从九大派掌门手中逃脱吧。 九派掌门可是修真界如今实力最高水平的代表人物了。 思来想去,卫阿宁还搞不明白,谢棠溪是怎么逃的。 “说来也是奇怪。” 裴不屿道:“那谢棠溪自以为能拿捏得住我们,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谢棠溪濒死之际,居然凭空消失了。” “事后,竟是连星宿前辈都卜算不出他的行踪。” “我们猜测谢棠溪极有可能会来找溯雪。” 放下茶盏,薛青怜沉吟:“我们担忧你同溯雪安危,便匆忙赶至洛城,然后就看到了你们……” 女郎底下的未尽之意,卫阿宁自是知晓,脸上顿时浮现躁意,捂嘴虚虚咳嗽几声。 她鬓边两绺微卷的碎发随之轻颤,轻飘飘的。 被烛光一映,像曦光初临时,裹了层明亮金粉的池水,泛着粼粼波光。 谢溯雪眸光扫过,把话题引开:“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沉思片刻,裴不屿出声:“你们来洛城这般久,可感觉有什么奇怪之处?” 卫阿宁想了会儿,抬起一双明亮透彻的眼:“其实我们也没来多久,若说奇怪的地方……” 她认真回想。 将客中栈所用饭菜是元宝蜡烛的气味,以及在月牙湖时所遇之事,详详细细道出。 “这倒有些蹊跷。” 薛青怜说:“月牙湖底,可能有什么东西。” 卫阿宁点点头,没再多说,只垂眸思索。 她不说话,其余人亦不多言,周遭一时安静。 不知湖底的那个女人,同那日所见的城主夫人有什么关系。 她们额间坠的那颗宝石饰物如出一辙。 是两姐妹吗? 还是同一人。 太多消息一下子塞进脑袋,卫阿宁摩挲下巴,望着跃动烛光。 谢棠溪…… 会逃去哪里了呢? 不知道纸人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按理说,谢棠溪身上有基石碎片的话,那她应当能通过纸人,找到大概的地方。 谢溯雪静静看她,低声道:“别担心。” “嗯?” 卫阿宁偏头与他对视,小声絮叨:“我是担心你被他抓了去。” 谢棠溪手段颇多。 一不留神,很有可能中了他的诡计。 方才薛青怜虽说他受伤了,但现在谁也找不到他,保不准随时都会出现在身边。 就好似一条暗中窥视的毒蛇,时不时都能窜出,咬他们一口。 她瞳仁盛着烛光,其中噙满关切,明光盈盈。 心尖一动,谢溯雪无声笑笑,反手握住她的手:“不会的。” 论实力,谢棠溪并不如他。 无非是工于心计,钻研诡道。 正面遇上,他必不可能输。 腕间檀木珠串碰撞,发出低低的清脆声响,好似珠玉泠泠,撞入心中。 朝他眨了眨眼,卫阿宁轻笑,指尖轻勾他掌心:“因为我不放心嘛……” 第92章 金乌初升前际,曦光朦胧。 一望无际的湖面晨雾萦绕,月牙湖如一弯盈盈秋水。 一叶小舟航行其上,顺着湖水往前飘荡。 “你昨晚为何那样说。” 略略看了眼湖面上的大朵金莲,谢溯雪又看向她:“你应当知晓,我并不清楚谢棠溪藏在何处。” 闻言,正在啃着玉米的一人一纸忽然一顿。 卫阿宁眨巴眨巴眼,与边上的纸人对视一眼后开始胡扯:“先前我在火场不是遇见了谢棠溪嘛。” 她往他身侧靠近了些坐:“然后趁机在他身上放了个寻踪法器。” 并不,其实是她昨晚让纸人通过基石碎片感应其余残片的存在。 虽说碎片分散各地,但洛城月牙湖中的数量却是格外多。 多到纸人只需回收这个区域的碎片,便可完成数据的修复。 这说明拿了大量基石碎片的谢棠溪亦很有可能藏身其中。 就算这底下的碎片持有人不是谢棠溪,那也能拿回大部分的残片,加速纸人的数据恢复。 这种事情由她说出来的话,就太过于天方夜谭了,没人会相信的。 方才说的那个理由糊弄糊弄自己得了,可糊弄不了薛青怜。 还不如说是父子间有独特感应,所以谢溯雪才知道谢棠溪藏匿的地点。 卫阿宁两手托起脸,扭头看他,耍赖道:“不管不管,反正就当作是你知道的。” 她手指点在他嘴巴上:“还有,你不许泄密,也不许告诉师姐。” 薛青怜眼下正同分盟的人交涉打点,不过她有留了纸条。 如若她在外出了什么事情,在城中的薛青怜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也不算冒险。 谢溯雪:“……” 她身上的秘密,似乎有些太多了。 好似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每次都能提前预知一些事情…… 见他垂眸凝思,卫阿宁眼珠转动。 叽里咕噜的,想什么呢? 她伸手托住谢溯雪的脸,吧唧一口亲在嘴巴上:“这是封口费,不可以说出去。” 柔软一触即离,却留下略微的醺甜,冲散了所有思绪。 谢溯雪迟疑点头:“……好。” 胸膛内的心脏咚咚直跳,卫阿宁抿唇笑笑,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他。 姿势贴得近,她能看到他修长脖颈微微泛起一层薄红,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谢溯雪好纯情哦。 才亲一口,整个人就红了。 扔掉手上的玉米棒子,纸人撇了撇嘴。 啧,腻腻歪歪的,真烦人。 小船又航行片刻,前方水流骤然变得激荡,逐渐往回收拢,形成一个深色漩涡。 微凉水雾拂面而过,卫阿宁面色惊讶,身形有一瞬的绷紧。 腕间立时被一只手握住,力道不容忽视,她下意识扭头。 谢溯雪:“小心。” 他眸中一丝惧色皆无,光亮灼灼,远胜天际疏阔的寒星。 “嗯。” 卫阿宁笑了下:“有你在,我不怕。” 手掌相握,腕间檀木珠串碰撞。 倏地,有几颗珠子逐渐褪去原本的墨绿,变作黯淡的黑。 * 熟悉的漆黑席卷周遭景致。 亦是似曾相识的恍惚感,卫阿宁无奈摇头。 没想到一睁眼,竟是置身于一处阴暗的洞穴内部。 以及,谢溯雪果然也不在身侧。 他们又分开了。 淅淅沥沥的水声自钟乳石尖处滴落,砸在石头上形成空洞回音。 几颗萤石镶嵌在石壁上,散发幽幽蓝光,勉强照亮周遭场景。 纸人抱紧了她鬓边碎发:“阿宁,这里好黑,看着好可怕啊……” 卫阿宁笑笑,指腹摸了摸它的脑袋,温声解释:“那只是水滴在石头的声音啦,不要怕。” 她都还没怕呢。 同谢溯雪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她胆子都大了不少。 借着手中的夜明珠,卫阿宁环顾四周,问:“小纸,你能确认这里是哪吗?” 这个山洞同她以往见过的洞穴都不一样,黑漆漆又湿漉漉的。 坍塌的情况也很严重,连路径都被碎石堵死。 卫阿宁心下担忧。 不知谢溯雪会被传送到何处了呢? “可以,我来扫描一下。” 纸人两指作诀,双目阖紧。 再睁眼时,眸中飞逸淡色金点。 光斑四处散开,不过片刻,又重新凝聚在纸人身上。 手中逐渐凝聚成一张薄纸,纸人将其递给她:“有了。” 卫阿宁停下脚步,细细查看手中地图。 地图上简简单单标志着几个圈圈,寥寥无几的线条十分简洁,只大致勾勒出一个城池的框架。 卫阿宁:…… 这是什么抽象简笔画,糙得她都没法看。 眼睛都快要被这些线条给绕晕了! 纸人努了努嘴,“你只要按照图上的路线去走,就不会迷路。” 它语气略有些委屈:“这里是郦城旧址,但不知为何,路线一直在变,我能找出最准确的这几条路已经很不错了。” 卫阿宁点点头。 想来,用这样的防御,应当是为了防止别人闯进里头。 她揉了揉纸人脑袋:“好啦好啦,是我的问题,我不该凶你的,我们小纸是大功臣~” 被那双好似滟滟晶石、温和得叫人迷惑的双眸注视,纸人搅着手指,傲娇扭头:“哼,你知道就好。” 确认最终的路线后,卫阿宁收好地图。 诚如纸人所言,面前的道路变幻莫测,错综复杂。 若不是她记得正确道路上的参照物,说不定也会被迷惑过去。 在一处碎石堆砌成人高的石头堆背后,隐隐露出一个半掩的洞口。 卫阿宁小心翼翼绕开碎石,穿过洞口。 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破败又空旷的荒城出现在眼前。 高大孤寂的城墙倾倒,荒城上方仿佛被某种巨兽的骸骨所笼罩,幽暗漆黑的一片阴影,连光线都不能从中逃脱。 全然没有梦中繁华的景象。 纸人出声解释:“这里是遗址,同上头不太一样。” 阴寒水汽扑面而来,皮肤立时激起细细的鸡皮疙瘩。 抚了抚手臂,卫阿宁明了。 这处应当就是掩埋在地下的郦城了。 小心避开脚下隐藏的裂缝,卫阿宁带着纸人,慢慢踏入遗址里头。 夜明珠柔和的光线扫过道路两旁倒塌的屋舍,门扉上的铜环锈迹斑斑,两片红木门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能倾倒。 卫阿宁小心举着夜明珠,一步一步往前。 待眸光移向另一侧时,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道路中央。 足尖一顿,卫阿宁离他几丈,试探性询问了一句:“小谢师兄?” 静候片刻,那倚墙而立的素白身影动了动,收好手中黑刀。 “宁宁?” 太好了,是谢溯雪! 卫阿宁眼前一亮,忙提裙跑过去。 她拉着他的手,心情欢欣:“小谢师兄,你居然是被传送到这城里头来了吗?” 谢溯雪迷茫道:“城里?” 见到了想见的人,卫阿宁心中十分有底气:“此处是郦城遗址,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算很久。”谢溯雪说,“半个时辰左右,你可有受伤?” 黑暗愈发浓郁,沉闷得好似一把锤子,在敲击薄弱心房。 虽然心中还是下意识对黑暗产生抗拒的心理,但卫阿宁笑盈盈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很好。” 谢溯雪安静扫过她脸颊,确认并非是说好话哄他之际,才反手握住她的手掌。 “这里过于古怪。” 他道:“你我都要小心些。”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在山岚间冲撞、徘徊,形成一道道尖锐回音。 听上去…… 就好像人临死前的惨叫一般。 卫阿宁打了个寒颤,“没关系,我已经给师姐报信了,我们若三日内还未见人影,他们就会下来。” 通往郦城遗址的通道,她也一并写在信件末尾了。 信件摆在那般显眼的位置,薛青怜不可能看不到。 穿过前头连绵的荒废民居,眼前出现崭新景象。 八条河道,穿过鳞次栉比的宅院,各自从不同的方向,径直流入中央。 高楼被河水拥簇其中,自随处可见的金箔碎片里头,依稀可见往昔千重明灯与华贵楼阁,精巧壮阔。 纸人好奇捻起一片。 指尖抚过金箔表面细致的纹路。 它忍不住啧啧称奇:“这金箔的工艺太高了。” 薄如蝉翼,轻若无物,其上竟然还能镶嵌连片的皎白玉石。 随手拂去肩上灰尘,谢溯雪淡声:“不奇怪,郦城本就倚靠金玉致富。” 郦城盛产黄金玉石,有着金玉之城的美誉。 卫阿宁心下讶然。 真没想到,这郦城光是残留下的点点遗址,就已是如此富贵。 连方才她进城之际,城门口看到的狮子像,都是用美玉雕就而成。 也难怪洛城城主会冒着不吉利的风险,选择往外拓展,兼并郦城。 只可惜,眼下沉入地底的郦城旧址,已经沦为一座死城。 打起十二分精神,卫阿宁拉着谢溯雪快步离开,却又在靠近中央之际,逐渐放慢脚步。 黑暗中,水声汩汩。 流水击打着石块,掩埋了所有声响。 “等一下。” 卫阿宁凝神四望,警惕道:“好像不太对劲。” 水声太大,干扰了原本的听觉。 幽深浓郁的黑暗中,忽然升腾起点点幽绿萤光,盘旋飞舞。 正当她往后退之际,一阵阴寒的风淌过身侧,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往后。 一手搂住她腰肢,谢溯雪一手抽出黑刀。 他视线落在一侧清澈的河水中:“看来,这里好像不太欢迎我们。” 越来越多的萤火自水面钻出,如同一场暴风雨般,纷纷逼向岸上两人,汇聚在身侧。 萤火愈发盛大,好似铺天盖地的漩涡,将他们吞噬。 谢溯雪利落挥动几下黑刀。 无数萤虫尸体自半空中掉落,打碎如明镜般的水面,铺满河水。 正欲再出手之际,掌心却被卫阿宁按住。 她摇了摇头,小声附耳道:“这些萤虫,好像对我们没有恶意。” 似乎只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话音方落,星星点点的萤光散开,无数萤虫四下纷飞,汇聚成一条璀璨星河,尽头直直指向河中央。 卫阿宁同纸人对视一眼。 一人一纸背在身后的手同时两指并拢,暖白的光华自纸人双眸中溢出,铺散开来。 河水被仅她可见的温柔白光荡涤,漾出圈圈波光澄莹的涟漪。 水波微漾,河面平静。 卫阿宁抬脚往前,却被一旁的谢溯雪拉住手腕。 “小心些。” 他道:“莫要离河水太近。” 卫阿宁点点头:“好。” 缓步来至河边,蹲下.身,细细端详着河水。 碧波轻荡,倒映出一张耳别白梅的美人面孔,额间坠有一颗鲜艳宝石饰物,纵是秀眉轻拧,亦不减一双秋水明眸含着的温婉笑意。 但下一刻,卫阿宁睁大双眼,惊讶看向水中陌生的倒影。 ——那分明不是她! 第93章 饶是卫阿宁觉得身侧有谢溯雪在,她有什么好怕的,此刻也被眼前一幕惊得忍不住捂嘴,轻呼出声。 她不过是刚触及水面,甫一低头,竟是从河水中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是那日出行时所看到的城主夫人。 水中的华服女子看起来鲜活灵动,触手可及,就好似她们不过是隔着一张水幕罢了。 “小谢师兄,你快过来!” 卫阿宁招呼着不远处的谢溯雪过来。 她指着水中倒影:“你看看,这是鬼吗?” 漆黑水面平静无波,只余星星点点的萤火倒影飞舞,谢溯雪微微皱眉:“水里有东西?” 对上他的视线,卫阿宁若有所思。 欸? 他看不到吗? 纸人传音入脑:【天眼所观之物,仅你我可见,不可分享。】 卫阿宁摩挲着下巴。 原来是这样啊…… 思索片刻,她轻声道:“我在水里头看到了东西。” “是什么?”谢溯雪问。 卫阿宁详细把女子的外貌同特征详述一遍,却见谢溯雪双眸低垂,五指握紧刀柄,捏得指腹处的皮肤泛白。 “听你所说的相貌特征,似乎是我母亲。” 闻言,卫阿宁睁圆了眼。 是素月?! 可她那时不是自刎死掉了吗? 怎么又会出现在此处的郦城遗址? “估计是她那时没死成吧。” 谢溯雪神情淡淡。 他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来,手指掠过河水:“毕竟他有的是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 眼睫簌簌一颤,卫阿宁心口闷闷的。 谢溯雪…… 其实也会难过的吧。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实则心中还是有所牵挂。每当涉及到他身世之际,她都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 什么“你别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节哀”之类的话,又假又空,太过于苍白无力。 卫阿宁伸手,反握住他略显冰冷的手掌。 试图将一丝暖意传递至他掌心中。 她罕见地没说太多话,只默默陪在他身旁。 身边尽是属于她的气息与温度,谢溯雪长睫微动。 他指尖掠过一缕乌软的发,没再开口。 好半晌,谢溯雪才回过神来。 “宁宁,我们……” 他转身,却见卫阿宁低垂着脑袋走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怎么了” 笼罩在遗址上方,如巨兽骸骨般的阴影忽明忽暗,好似风中摇晃的烛火。 飞舞的萤火逐渐缩小,只勉强照亮他们这一片很小的区域。 水中的素月依旧安详平和,卫阿宁的胡思乱想戛然而止。 伴随着水波轻荡,水面泛起涟漪,隔着透明水面,她看到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纤长羽睫微微颤动。 下一刻,一双如宝石般剔透的眼睛倏地睁开。 美人瞬间化作红粉骷髅,水花被高高激起,扑向岸边。 “小谢师——!” 还未来得及反应,卫阿宁便被那白骨拉着手腕,连带着谢溯雪一起,沉入河水。!!! 水下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 四下缄默,幽暗阴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汇入。 无边无际的水流裹挟着二人,沉入水底。 水下暗涡湍急,冰冷刺骨的寒意冲破护身屏障。 “咕噜咕噜……” 口鼻与四肢好像被藤蔓牢牢束缚。 感受侵入骨髓中的冷意,卫阿宁指尖用力掐住掌心。 些许疼痛将意识唤回,但还是挡不住自足底窜上脊背的阴冷。 好冷,好难受…… 在水下,身上一切知觉都被隔绝。 骨髓中的寒意好似从地底深处喷涌出来的岩浆,冻结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卫阿宁迷迷糊糊间,听到耳边传来谢溯雪的声音:“抱紧我。” 虽然手臂已然被寒意冻得发僵,但她还是咬咬牙,打起精神,双手牢牢抱紧他的后腰。 谢溯雪手臂用力,圈紧掌下纤细腰肢,“张嘴。” 意识还未清明,下颌被人轻轻捏紧,接着,一股熟悉的冷梅香自口中渡来,驱赶寒冷。 唇上传来熟悉的温热触感,卫阿宁溃散失神的意识逐渐回笼。 水域暗沉,唯有揣在怀中的夜明珠散发柔和光晕,照亮他低垂的眉眼。 近在咫尺的面容难掩关切,她懵懵出声:“谢溯咕噜咕噜——” 一句话还未说完,水花呛入口鼻,喉咙泛起辛辣气息。 谢溯雪又低头给她渡了一口气。 掌心灵力逸散,在卫阿宁身上覆了一层细微的屏障。 怀中的少女纤瘦柔软,好似只被雨水淋湿的幼鸟,谢溯雪垂着眼:“我无事,你莫要出声,留着些力气,我带你出去。” 他指尖蜷紧,“此处水域于我无用,但对你影响似乎极大。” 连她倒映在他眼中的色彩亦是变得黯淡了许多。 思绪乱七八糟的,卫阿宁点点头,闭嘴不再出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余光发现,腕间的檀木珠串在散发着幽幽亮光。 与此同时,谢溯雪身上那条亦是如此。 心下惊讶,卫阿宁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往那处瞧。 她同他抱在一起,腕间难免会触碰到,那两串檀木珠便会延伸出一条指引的细线,却又在分开之际,细线湮灭无痕。 谢溯雪心生疑惑,但仍旧试探性地握住她的手腕。 檀珠相撞,短暂的白光闪烁,河水转瞬即逝。 再次出现的,是一处荒凉破败的高台,原先在城内遇见的八条河道,此刻化作冒着黑气的涓涓细流,汇入中央。 四方延伸的铁链悬挂在空荡荡的高台上空,诡魅又怪诞。 “这里……” 卫阿宁抹去脸上残余水珠,把四面环视一遍。 她神色严肃:“好像是一处祭台。” 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掌中灵力专心烘干她身上水渍,谢溯雪神色淡淡:“或许吧。” 卫阿宁想了想:“小纸,地图可还在你身上?” 遇事不决,直接看地图了事。 “在的。”纸人摸出怀中的地图递给她,接过夜明珠。 原本模糊的地图逐渐显露真迹,变得详细,而她目前所在的位置,俨然是眼前这处祭台。 待看清纸上内容,卫阿宁有一瞬的惊讶。 难道说,是需要靠近郦城中心地段,这份地图才会更新吗? 方才是因为她在郦城外圈,所以地图才会不清晰。 谢溯雪看了眼:“怎么?” 摸了摸下巴,卫阿宁同他对上视线:“你可对这里有什么印象?” 她没什么头绪。 虽说曾在梦中参与他的过往,但其实进展很快,就像是在放好几倍速的电影。 还没等她看清,就飞速溜过去了。 对于谢溯雪在郦城的一些遭遇也不甚清楚。 谢溯雪凝眉思忖片刻,而后平静开口:“这处没什么特别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而且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很想看。” 什么叫她不是很想看? 这不是小瞧她呢! 可恶! 卫阿宁双眸灼灼,紧紧盯着他:“我要看!” 谢溯雪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你确定?不会后悔?” “确定。”卫阿宁坚定点头,又补了一句:“也不后悔。” 谢溯雪笑笑:“行。” 话毕,他上前几步,腾跃而起。 身影所过之处,火*舌窜起,照亮地上场景。 瞧清眼前画面,卫阿宁双目圆睁,浑身鸡皮疙瘩骤现。 祭台周边,全都是各式各样的‘谢溯雪’。 大的,小的。 年幼的、年长的,应有尽有。 残肢断臂堆砌如山,碧绿色的液体浸泡其中,其中白丝牵引,半边头颅还会时不时跳动几下。 一幅惊悚至极、十分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景致。 感觉说出去能止小儿啼哭。 轻扯嘴角,卫阿宁头皮发麻,手脚发软:“妈,妈呀……” 妈妈呀,救救孩子! 对不起,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真想穿越回去,给片刻钟前的自己打几个大耳刮子。 一脚踢飞小道边的头颅,谢溯雪摇头叹气:“唉,我都说了,这不是你喜欢看的东西。” 他指腹抚过左眼,眸中有一瞬红光闪过:“指令,消——”? 卫阿宁一把拉住他的手:“等下!” 她略略蹙眉看他:“你要干嘛?” 什么指令? 沉默须臾,谢溯雪歪了歪脑袋:“你不是害怕吗?我帮你消除掉方才的记忆就不怕了。” 卫阿宁瞪大了眼。 老天,这只半魔的能力怎么这么逆天?? 还能无痛消除人的记忆。 她要举报,这人开挂! “也不算是消除吧。” 抹去泛起缕缕红雾的深瞳,谢溯雪缓声道:“只是给你识海深处施加一点暗示而已。” “哦——” 那也不算很逆天。 是通过一些指令来影响潜意识。 卫阿宁恍然大悟。 但片刻,她又回过神来,一脸狐疑:“你以前是不是对我用过?” 那日裴不屿戳穿她以为的苏雪公子其实就是谢溯雪之时,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很害怕的。 但不知聊天问话时他做了什么,都还没一天,还不算深入认识的时候,她竟然就敢跟谢溯雪叫板了。 “是啊。” 谢溯雪右手拨弄了一下额发:“谁让你那时怕我呢,太麻烦了。” 卫阿宁:……? 大哥,传闻中极其阴晴不定,心机深沉,十分危险,类比雨夜杀人魔的人出现在你眼前,你说怕不怕? 卫阿宁欲言又止。 只是最后还是默默把吐槽咽回腹中。 谢溯雪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又在想我坏话。” “才没有!”卫阿宁抱臂环胸。 谢溯雪没再出声。 他腕骨轻旋。 磅礴魔气如潮四涌,将所有的残肢断臂荡涤一空,化作尘埃。 确保祭台内再无一丝痕迹残留,谢溯雪轻声笑笑:“你不用害怕了。” 方才惊悚的场景犹在眼前,卫阿忙上前牵住他的手,讨好般笑笑,音量更小了些:“这里是哪啊?” 谢溯雪:“此处便是谢棠溪用来造魔的地方。” 第94章 嗯?! 此处便是谢棠溪造魔的地方? 这实验室有点过于庞大了。 卫阿宁眯了眯眼,心下思索。 那是不是说明,他本人就在不远处? 一想到谢棠溪说不定就在暗地里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卫阿宁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种被监视的感觉,真的令她非常不自在。 眸光落在十几丈外的三重高楼,谢溯雪轻声道:“我们去那看看。” “啊?” 卫阿宁还未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闻言,视线跟随他所说的地方望去。 那是处紧密排布在一起高楼,矗立在层层阶梯之上,巍峨壮美,宛若登天之梯般一眼望不尽顶头。 依稀可辨往昔玉楼金阙的繁华景象,然而眼下,仅剩边缘一栋楼阙是完整的,其余两栋好似被火烧过一般,硬生生从中部截成两段。 看起来不像是意外,更像是人为。 卫阿宁摩挲下巴思考,余光不经意瞥过手腕。 不知不觉,原本墨绿的檀木珠,竟有大半都变得暗沉发黑。 反观谢溯雪手上的,却依旧光洁如新。 什么时候的事情? 怎么她的檀木珠都变黑了。 临走前,珈乐同她说过,檀木珠有辟邪破厄的效果。 每变黑一颗,便意味着替她抵挡了一次灾祸。 卫阿宁心下一咯噔。 难道她此行遇到的妖邪很多? 谢溯雪握紧她的手:“走了,别发呆。” 他脑后银簪束起的马尾悠悠一荡,轻盈恣意。 实在想不出缘由,卫阿宁撇去多余的纷乱思绪,轻声应道:“噢。” 高楼门扉饱经风雨,破败不堪,被虫蛀得千疮百孔,黄白细末从中流出。 只轻轻一推,便倒塌在地,扬起厚重灰尘。 “咳咳——” 卫阿宁捂住口鼻,掸去落在身上的灰尘,抬头打量楼中的布景。 楼内鲛珠为灯,流光皎洁。 红纱为帘,龙凤烛长明,烛泪滴落,异香蔓延,满目喜庆的大红。 凝神思忖一刹,卫阿宁很快便得出结论。 看起来,像是新婚的布置。 只不过…… 为何却有股淡淡的霉腐味呢?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此腐烂了一般。 卫阿宁抬眼,看向谢溯雪:“你闻到了吗?” 那股奇怪的霉腐味。 谢溯雪看向身侧。 少女一半脸颊掩在明明暗暗的烛光中,微垂长睫沾染一点流光,看不真切眸中情绪。 周遭鲛珠流光更甚,而她身上的光彩愈发黯淡。 相握的手紧上一分,谢溯雪眸色微沉:“没有。” 咦? 又是仅她可闻吗? 卫阿宁神色凝重,眉头皱起。 这太奇怪了,郦城怎么还搞起区别对待。 越往前走,霉腐的味道同异香愈发浓烈。 这楼内不大,二人很快便行至里头的婚房。 室内极尽奢华,大红锦被铺陈于床,与一张红木梳妆台遥相辉映。 卫阿宁走近几步,抬手抹去浮尘。 雕龙画凤的妆台上,铜镜崭新明亮,倒映出一张唇红齿白,描眉施粉的美艳脸庞。 镜中人身披大红嫁衣,满头珠翠,异常美艳。 卫阿宁看着“自己”对镜上妆,仔仔细细将口脂抿了一遍,描画花钿。 肤色看起来却是极其不正常的死白。 镜中女子凝眉垂眸,表情哀戚。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素白短匕。 薄薄的刀身浸在烛光中,闪烁银色寒芒。 抵住自己脆弱的命门,作势用力刺下。 没有任何征兆地,她肩膀缓缓搭上一只修长的手,掸开短匕。 “你今日。” “很美。” 男人五指轻抚着侧脸。看不清面容。 但声音落在卫阿宁耳中,却很是熟悉。 她只是听了一下,浑身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原因无他。 这声音,是谢棠溪! 合拢在小腹的手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卫阿宁惊出一身冷汗。 完蛋。 她竟然一点动不了,只能看着镜子的自己,眼睛中缓缓流出两行血泪。 视野晕出模糊的红,卫阿宁神情凝重。 到底是怎么被吸入这个镜中世界的? “月儿,你要高兴些。” 谢棠溪双眸含情,抬手,缓缓擦去她眼眶中流出的泪:“别哭啊,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 右眼皮跳了跳,卫阿宁心下惊惧万分。 难道是她附着到素月身上来了? 还是说,她只是被吸入镜中世界? 这也太邪门了。 只是还没等卫阿宁想出什么头绪,这具身体仍旧不停地往下流血泪。 雪肤与血色交织在一起,异常惊悚。 谢棠溪擦拭的手忽然顿住。 他看向镜中的素月,清俊的面容逐渐变得扭曲。 “生同衾,死同穴,我们一家,永不分离。” “宁宁……” “宁宁,快醒醒……” 卫阿宁猛地从幻觉中惊醒。 看清面前之人时,她心脏怦怦直跳,有一瞬的怔忪:“小谢师兄……?” 谢溯雪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卫阿宁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他面上是掩盖不住的疲色,衣衫有些许破损。 风尘仆仆的模样,好似从很远的地方赶来。 卫阿宁揉了揉眼睛,“你是怎么破除找到我的?” 揉揉她的脑袋,谢溯雪抬手拭去她额上灰尘:“我看你盯着铜镜发呆,就觉得事情不对,便夺了铜镜打碎。” 他叹慰道:“还好你没事,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同别人交代了。” 谢溯雪边说,边牵起她的手往外走:“我们走吧。” “等一下,小谢师兄。” 卫阿宁疑惑道:“走?走去哪?” 他们要继续在郦城遗址里找到谢棠溪的啊。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的吗?” 谢溯雪:“这里太危险了,我不一定顾及得到你。” “所以想着,先送你出去,这样我也可放心。” “毕竟我担心你会在他手上吃亏受伤,所以我来对付他就好。” “谢棠溪手段太多了,防不胜防。” 他声调柔和,却有几分不容置喙、没得商量的意思。 视线上下扫视面前的人一遍,卫阿宁欲言又止。 谢溯雪能这么好声好气跟她解释这么多? 而且…… 卫阿宁又细细看了眼面前的少年。 白裳刻意做出褶皱,沾染尘土,眼神是流于表面的温柔。 连挂在唇边的笑容也有些假,非常矫揉造作。 卫阿宁站在原地没动,只直勾勾望着他。 谢溯雪有些诧异:“怎么了?” 卫阿宁收回手,唇角扬起笑意:“其实你不是谢溯雪吧?” 她方才慌乱之下,没有多想。 现在看来,这人浑身上下都是违和感。 眼珠转了转,卫阿宁道:“你演得不太好,谢溯雪不会刻意解释这么多的。” 言多必失,谢溯雪一向是懒得说话,直接动手。 而且这人表情一板一眼的,毫无过渡。 “其实你是谢棠溪操纵的,类似于活傀之类的东西吧?” 就比如说方才她看到的那堆“谢溯雪”。 话音方落,卫阿宁便看到眼前的“谢溯雪”面色霎时变得极为狰狞,试图强行抓住她的手。 她下意识伸手格挡。 腕间的檀木珠晃动,几道雪亮白芒闪过,直直刺入眼前之人的胸口。 滋滋黑气冒出,不甘的嘶吼声回荡在耳畔。 高大的身影逐渐破碎消失,烟消云散。 卫阿宁往手上的檀木珠串望去。 果然,又黑了一颗。 这木珠确实可以辟邪破厄。 眼下,她只剩下三颗完好的檀木珠了。 黑掉的珠子散发渗人黑气,试图缠紧腕间之际,又被余下檀木珠驱散。 再一晃神,卫阿宁发现自己重新出现在那间婚房中。 但面前的铜镜却是碎成一片一片的。 “阿宁!” 耳边听到纸人的惊呼声,卫阿宁回神转身,却见一人一纸怔愣在原地。 伸手把谢溯雪抱住,卫阿宁眉眼弯弯:“小谢师兄,小纸!你们怎么在发呆呢?” 眼睫簌簌轻颤,谢溯雪眸色沉沉,低声唤道:“……宁宁。” 失而复得的感觉令他指尖忍不住地颤。 若不是顾念到她在铜镜中,他此刻定然已是将此处遗址夷为平地。 心跳紊乱,胸腔内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情绪散去。 定了定神,谢溯雪平复思绪,掩去眸中逐渐失控的红芒。 纸人哭丧着一张小脸:“你刚刚突然晕倒失去意识,吓死我们了!” 脊背传来一阵抚慰的暖意,卫阿宁笑笑:“我没事的啦。” 她平复好心绪,离开他的怀抱,将方才所经历的事情一一告知。 谢溯雪半垂下眼,神情凝重:“这是他一贯常用的手段。” 尤其是这种能映出人面容的镜子,最是适合借此杀人。 想了想,卫阿宁又问:“这里头的东西,是不是镜魔?” 她只看了一眼铜镜,意识便被吸了进去。 眼底的焦躁与不安散去,谢溯雪颔首:“嗯。” 他眼风扫过破碎铜镜。 一条无形的细线,映入眼帘,往窗边探去。 谢溯雪语调如常:“我想,我已经知道他在哪了。” 心下惊喜,卫阿宁眼前一亮:“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吧!” 还未行出几步,她脚下一顿:“不对不对,我们先摇一下救兵。” 谢溯雪歪了歪脑袋:“嗯?” 以他的能力,对上那人并不难。 甚至还可以说是简单。 卫阿宁撇嘴:“小谢师兄,咱们不能大意。” 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们一路行来,不知遇到多少暗箭。 谢棠溪这人,不正面现身,就爱时不时玩些阴的,小人得很。 是时候该请出他们真正的大腿了! 第95章 细线若隐若现,指向前方,最终消失在祭台处。 低低的、类似野兽的嘶鸣声自地底的更深处传来。 灵佩上的消息一闪而过,卫阿宁定了定神,收好。 她撩起眼帘,悄悄看了一下身侧,好似闲庭散步的谢溯雪。 周遭微光如萤,映出少年清冽眉眼。 他脸上一点担忧慌乱的情绪都没有显现。 未免太淡定了些。 倒是把她的反应衬托得格外突兀。 卫阿宁轻抚下巴。 这就是拥有绝对武力的好处吗? 银红色的裙摆掠过台阶,卫阿宁跟着谢溯雪一步一步走上祭台。 祭台幽沉,他们刚站定,熊熊燃烧的烈焰瞬间亮起,吞噬一切黑暗。 卫阿宁表情警惕,一步三回头,时不时环顾四周。 有几点火舌四溅,试图舔舐飞扬的裙摆。 “虽说先前我有给你覆了屏障。” 一刀劈开飞溅的焰舌,谢溯雪为她挡下肆虐火焰,语调悠闲:“但裙子若是不小心被烧掉的话——” 明悟他话中的未尽之语,卫阿宁一时无言。 好好好,都这个时候了,谢溯雪还能调侃她,这人是真不紧张。 四周静谧,唯有火焰时不时爆出的几点星子噼啪声。 卫阿宁原本紧张的心绪慢慢变得平和。 台阶不长,他们很快便登上祭台高处。 祭台空阔,风声猎猎。 中央立着位身穿蓝白法袍,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的中年男子。 “溯雪,吾儿。” 谢棠溪转过身,唇边挂着温润柔和的虚假笑意,“你还是来到了此处。” 火光明亮,照进眼底,透出幽黑瞳仁中毫不掩饰的漠然。 卫阿宁敛神,无声注视对面的谢棠溪。 若忽略大团大团围绕在他身侧的黑气,谢棠溪此刻衣袂飘飘,颇有几分不染尘埃的仙人之姿。 但同她梦中所见的形象大相径庭。 谢棠溪此刻脸色极差,周身似泛着一股死气。 郦城遗址内格外阴冷,凉飕飕的,贴在皮肤上,像极了烙印。 卫阿宁略略蹙眉,心下思索。 难道是因为造魔一事耗费过多的心力? 抱臂环胸,谢溯雪嗤笑一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废话多多。” 指尖拎起尚在发呆的纸人,他冷静道:“带她躲起来。” 谢溯雪向前一步,平静注视着谢棠溪的双眼,“差不多也该停止你的闹剧了。” 他还想尽快带着卫阿宁出去呢。 话音方落,两柄几乎相同的长刀相互碰撞,迸射出大串绚烂耀眼的火花。 妈耶,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卫阿宁抱着纸人,这儿躲那儿窜。 生怕波及到自己。 她就不出声去给谢溯雪添乱了。 毕竟眼下,只需管好自己就行。 转瞬之间,谢溯雪手腕微旋,黑刀利落转了一圈腕花。 他一招一式都干净利落,攻势猛烈。 手起刀落间,行云流水,锐不可当。 锋刃势如游龙,“铮”的一声破开谢棠溪的进攻。 重击之下,谢棠溪手中的长刀发出沉闷嗡鸣,震得他整个人身形不稳。 谢溯雪的打法过于凶悍,谢棠溪脚下一个踉跄,往后倒退几步,步伐已乱。 他抹去唇边血痕,表情阴冷。 谢溯雪静静看了一会儿,“你不是我的对手。” 浓郁黑气层层叠叠,环绕在谢棠溪身侧。 他漆黑双瞳好似碎裂的瓷器,散发着邪异黑雾。 唇边勾起漫不经心的弧度,谢溯雪似笑非笑:“况且,你如今魂魄受损,更不可能打得过我。” 他过往曾无数次设想。 倘若再次遇见谢棠溪之际,他该是什么表情,又该是什么话语。 只是眼下。 瞧着倒在地上的谢棠溪,谢溯雪神情淡淡,心中竟是毫无波澜。 爱也好,恨也罢,不过尘世微小的蜉蝣。 他如今唯一在乎的,只有卫阿宁一人。 谢棠溪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双目死气沉沉,凝望居高临下的白衣少年。 许久过后,他才轻笑一声,“是吗?” 右手抚上身侧黑气,谢棠溪抬眸望去。 他眸光落在不远处的卫阿宁身上,很轻地笑了下:“小姑娘,浸过了黑潮,居然还没死,命挺硬。”?? 眼睫簌簌眨动两下,卫阿宁立时反应过来。 他们先前被那个红粉骷髅所拽进的河,竟是黑潮?? 擦去唇边血痕,谢棠溪淡声笑了笑:“我当是谁在暗中指引你们。” 倏然间,黑芒大盛,无数扭曲的狰狞暗影自他身侧伸展出来。 卫阿宁一愣神,“欸!” 腕间的檀木珠串应声飞进谢棠溪手中。 端详余下几颗完好的木珠,谢棠溪把玩几下,无奈摇头:“素月啊素月。” 他掌心合拢,毫不犹豫地握紧:“我滋养着你的魂,不是让你来给我添乱的。” 原本坚硬的檀珠,在谢棠溪掌下一点点挤压、变形,直至碎成一滩齑粉,如流沙般从他掌心落下。 木珠碎作粉末之际,卫阿宁忽感胸腔有一瞬的沉闷。 耳边立时炸开无数凄厉呓语,直直灌入识海。 眼前止不住发黑,她双手捂住耳朵,重重跌坐在地。 纸人忙搀扶住她:“阿宁!” 连那厢谢溯雪都分了神,作势要往她所在之处赶来:“宁宁!” “别过来!你看好他!” 卫阿宁一手扶住脑袋,一手制止了谢溯雪的动作。 在场的人,唯有谢溯雪能拦住谢棠溪。 若谢溯雪过来了,不知下一次又该如何才能抓到谢棠溪。 总不能,因小失大了。 面颊逐渐失去血色,体温也逐渐冷得好像一块冰,太阳穴涨得似要炸开。 卫阿宁阖上眼眸:“谢溯雪,别,你别过来……” 至少—— 至少,他们得撑到薛青怜带人来。 凄惨彻骨的嘶哑声在耳中炸开,仿佛凝聚自古以来,所有魔族不甘的诅咒谩骂,叫人灵魂都要被搅碎嚼烂。 卫阿宁只觉自己快疼得失去意识。 撑这么久完全靠她强大的意志力。 这就是……黑潮吗? 这声音太过于刺耳了,铺天盖地的,没个停歇的时候。 由黑潮发出的无数呓语,好似牢不可破的坚固屏障,将她围困在一方天地。 神魂都被激荡,卫阿宁忍住喉间几欲喷涌而出的腥甜,心中疯狂默念清心诀。 她脸色疼得煞白,却不忘继续提醒谢溯雪一句:“别,别让谢棠溪逃了——” 薛青怜怎么还没到? 地图上的路,她都已经画好给她了呀。 难不成是被什么绊住了? 卫阿宁蜷缩在角落中,搂紧双臂。 霎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唯有永恒不断的狂乱嘶喊,同令人战栗得快要撕裂灵魂的冤魂呓语。 连脑仁都要被翻搅出来,七窍生疼。 艰难掀起眼帘,卫阿宁又往洞口看了眼。 说曹操,曹操到。 似曾相识的一道月白身影自远处赶来。 一柄长剑自薛青怜手上出鞘。 霎时间,便有凌冽剑气袭来,直直钉在谢棠溪能动的手脚之处。 轻盈剑锋破坚摧刚,斩开所有邪祟。 “这里交给我。” 薛青怜道:“你去照看宁宁。” “好。” 几乎是同一时间,谢溯雪松开对谢棠溪的挟制。 他毫不恋战地后退,飞身将半昏迷的卫阿宁护在怀中。 萦绕在鼻尖的血气稍纵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梅香,连原本喧嚣的嘶哑呓语都得到了平息。 卫阿宁心下轻颤。 她躺在他怀中,勉强睁开眼,有些不解:“小谢师兄……?” 拥着她的手止不住发颤,谢溯雪道:“我在的,在的。” “师姐来了吗?” 视线掠过那厢兵荒马乱的众人,谢溯雪点头:“……来了的。” “咳——” 喉间腥甜再也忍不住,卫阿宁咳出几点血渍,“那,那就好。” 紧绷的精神陡然放松,她心下一松,只感觉眼前晕晕沉沉的,想睡觉。 “别睡过去,宁宁。” “别睡。”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水滴落在脸颊上,发出微不可察的啪嗒声。 下雨了吗? 还是别的? 只不过此时也无暇想到别的原因,卫阿宁勉强打起精神,伸手去够谢溯雪的脸,“我没睡呢,没事的,我一点事情都没——” 只是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她眼前一黑,晕眩感袭来。 眼前色彩重新恢复黑白之际,谢溯雪眸中红雾翻滚,拥紧了她:“宁宁,宁宁……” 脑海中忽然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能重新见识世界,难道是以卫阿宁的生命力为代价? 谢溯雪从未忘记自己最初接近她的缘故。 皆因只要同她在一起,眼中景致就会成为彩色。 他好奇这般变化的原因,遂一直呆在她身边,暗自求证。 但随着卫阿宁每一次的受伤。 那些颜色,或多或少,都会逐渐变得黯淡。 耳边一片嗡鸣,谢溯雪怔然垂眸。 这般认知,忽然叫他如坠冰窟。 意想中,遥不可及、属于凡人的情绪轰然袭来,喜怒哀乐好似一场暴雨,不断冲刷着心房。 怀中的少女呼吸仍旧绵长恬静,但却是黑白的色彩,谢溯雪浑身紧绷,难以喘息的窒息从身体深处传来。 他喉结滚动,溢出轻微的气音。 原来心跳真的会有一瞬的停止,卷席的痛意亦能这般分明,宛若刀搅。 眼中是灼人的烫,谢溯雪侧头望去,胸腔剧烈起伏着。 谢棠溪一袭蓝白法袍,即便是成了阶下囚也依旧不染纤尘。 不远处依稀传来讨论的声音。 “……眼下把押他出去,送回青棠联盟。” “嗯嗯,等掌门商讨完毕后,再做定夺。” “先不急,不可滥用私……” …… 谢溯雪将卫阿宁脸颊上无意沾染的灰尘轻轻拭去。 而后,他伸手将她抱紧。 凭什么? 谢棠溪凭什么? 这种人,又是凭什么? 轻轻放下昏迷的卫阿宁,谢溯雪身形一晃,轻松越过众人,持刀架在谢棠溪脖颈处。 视线模糊成一片,谢溯雪手腕一翻,持刀又往他脆弱喉管中送近一分。 他左手指甲无意识嵌入肉里,手在止不住地发抖。 血花从掌心流淌开来,在袖摆洇开大片赤红。 鲜血滴落在地,晕染开模糊的红。 “溯雪?!” 余光注意到他的动静,薛青怜忙上前拦住:“别冲动!” 一旁忙着善后的裴不屿亦是赶来,按住他的手臂,厉声喝道:“小溯雪,不要动手!” 喉间发紧生涩,谢溯雪不自觉捏紧了拳头,声调微颤:“谢棠溪——” 你对她做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 手上枷锁哐当作响,谢棠溪忽地放声大笑:“我从未见过这幅表情,能出现在你脸上。” 他耸了耸肩,眼尾渐弯:“不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 不过是将她的护身符捏碎罢了。 谢棠溪意味深长地看眼少年不复过往淡然的表情:“溯雪,吾儿,你一定还会来找我的。” 第96章 【碎片收集完毕,当前数据修复中……】 【进展播报:46%……】 【70%、86%、93%、99.999%……】 【滴——未能完成所有碎片的收集,世界复原失败!】 【还请宿主继续努力。】 …… 窗外树影摇晃,于花窗上投落几许阴影。 拿开挡在眼睛处的手臂,卫阿宁自床上猛地起身,满脸不可思议:“小纸,进度怎么会卡在九十九点九九九的?” 假的吧,一定是她睡久出现幻听。 这九十九点九九九,同拼夕夕最后砍一刀有什么区别? 一刀又一刀,无穷尽也。 在郦城遗址遇见谢棠溪时,她明明有听到纸人说,在极力吸收他身上的基石残片。 被黑潮刺耳呓语缠身时,正巧是最后一道修复程序,不然她也不会白白忍受那么久的黑潮噪音了。 “嗯……” 纸人一脸为难:“主系统的判断不会有错的。” 它也很纳闷。 在拿到谢棠溪身上的基石碎片后,它无需亲自去碎片遗落地点寻找,只需开启收集渠通道,便可一次性将遗落在修真界各处的碎片全部收集回来,上报给主系统。 听纸人这么一说,卫阿宁搅着衣袖,一张小脸皱成苦瓜样:“你真的没有漏吗?” “绝对没有!” 纸人满脸严肃:“这里是我管辖的范围,我不容许此间小世界出现差错。” 它耷拉着脑袋:“再说了,我也不会拿你身体健康开玩笑的。” 就只差最后一点点,别说卫阿宁觉得不甘心,它现在亦是同样的心情。 见纸人面露沮丧,卫阿宁摸了摸它的脑袋,安慰道:“我们到时看看。” 内心暗自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的话,再偷偷去一趟郦城遗址吧。” 虽然她此刻也不抱有什么希望。 主系统的数据不会出错,说差一点就是差一点。 所以唯有一个可能,便是她们遗漏了什么地方没找。 卫阿宁掀起眼帘。 猝不及防间,正好与门口的人对上视线。 外头天光明亮,谢溯雪推门时,带进一片溶溶日光。 他换了身干净的白衣,随风扬起的几缕鬓发沐浴于日光中,澄澈、清透。 卫阿宁眼眉弯弯,仰面对上谢溯雪的眼:“小谢师兄!” 眸光触及那抹熟悉身影,谢溯雪没拿稳手上的汤药。 瓷碗落在硬木地板,发出一声脆响,顷刻间散作一地碎瓷片。 见谢溯雪像个木头般杵在门口,卫阿宁好奇眨了眨眼。 她掀被下床,提溜着裙摆往前。 碗里褐色的滚烫汤汁漾出一些,顺着他指缝往下流,立即烫红一大片手背。 忙不迭擦干药汤,卫阿宁轻轻捧着他的右手,心疼道:“啊,你的手!” 她从前听教导夫子说过。 修士们拿武器的手,最是金贵。 连她拿剑的手平日里都是好生护理着的。 卫阿宁正欲说些什么。 下一句却在抬眸看到他时,戛然而止。 谢溯雪低垂着脑袋。 他眼眶很红,眼底氤氲朦胧雾气。 望着她的眼神难过中又带着一丝欢喜,像珍宝失而复得后的喜悦。 眼睫簌簌眨动两下,卫阿宁歪了歪脑袋:“你怎么啦?” 下一刻,她被带入一个犹有苦涩药味的怀抱,环住背后的手在发颤,拥住她的力道又轻又柔。 仿佛力道大一些,便会把她捏碎了般。 少年一动不动,带着显而易见的僵硬。 卫阿宁放缓呼吸,打趣道:“小谢师兄,你是不是瘦了啊,抱着都硌手了。” 她安抚般拍了拍他的后背,却感觉掌下的腰身都细了些。 双手用力环住她,谢溯雪弓腰,紧紧拥住,把脑袋深深埋在她肩窝里。 “……你昏迷了三个月。” 他仍记得,离开郦城遗址之际。 她面如白纸,呼吸微不可闻。 连前来看治的医师都隐晦暗示一番…… 好半晌,卫阿宁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她? 昏迷了? ……三个月? 真的假的? 她只是感觉自己睡了几天而已。 视线扫过外头光景,卫阿宁有一瞬的不可置信。 风雪凌冽,下得极大,一层又一层。 树枝上挂着一层厚厚白霜,窗棂凝结冰花。 来洛城时还是金秋之际,现在都成凛冬时节了。 她竟然……睡了这般久吗? 卫阿宁对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只是想到谢溯雪等了这般久,她心下难受,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掩去喉间的哽咽,卫阿宁轻快笑笑:“你看,我现在不是醒了嘛。” 怀中的身体放松了些,贴在身前,但仍抱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卫阿宁仰起小脸,捧住他的脸:“怎么感觉你不相信的样子。” 柔软热意抚上侧脸之际,谢溯雪有片刻恍神。 她确实是醒了。 但并非是如从前那般健康。 映在他眼中的,依旧是黑白二色。 谢溯雪眼睑半垂,收紧抱住她的双臂。 这三月里,遍寻医界圣手,连药王谷主都被他抓了过来。 却无一人能说得出卫阿宁身上的怪异之处。 他该如何做,才能留住她? 走神之际,谢溯雪听到她道:“你在想什么?” 卫阿宁牵着他来至床榻间坐下:“不说的话,我可不会知道。” 怎么一幅要碎了的表情。 “没有。”谢溯雪说,“我什么都没想。” 卫阿宁有些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脸颊,“不是说好不骗我的吗?” 谢溯雪忽然变得沉默。 他鲜少会有这般拒绝回答的时候。 长久的沉默,气氛压抑沉重,像屋檐下悬挂的冰梢,摇摇欲坠。 卫阿宁抿了抿唇。 看起来,无论她现在说什么,估计谢溯雪都不会听进去。 倒不如让他去做点事,平复一下心绪,这样后续才好听得进她的话。 “小谢师兄。” 眼珠一转,卫阿宁假意抱怨道:“我肚子饿了,想喝糯米粥。” “好。”谢溯雪说,“我去煮。” 雪粒子呼呼拍打着窗户,噼里啪啦的,像新年的鞭炮声。 抱膝看着窗外风景,卫阿宁眨了眨眼。 这次昏迷这么久,让她想敷衍过去都不行。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估计连旁人都能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况且谢溯雪那么聪明,肯定看得出来。 纸人岔开*小腿,坐在被褥上:“那你就同他说呗。” 嗯? 闻言,卫阿宁垂眸看它:“这样可以吗?我担心你被处罚……” 纸人歪了歪脑袋,严肃道:“原则上呢,是不允许的。” 只是说自己答应了某位隐世大能找东西,然后修复身体什么的,主系统不一定识别得出来。 它漆黑的豆豆眼眨啊眨:“但是嘛……”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卫阿宁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一把抱住纸人,使劲蹭了蹭它柔软的小脸蛋:“小纸!谢谢你!” 不过半个时辰,谢溯雪便端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糯米粥香甜软糯,蒸腾起袅袅白烟。 卫阿宁深吸了一口。 她拿起勺子,往嘴里塞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空气中浮动甜粥的气息,温暖的糯米香暖人心脾。 安静看她一会儿,谢溯雪问:“好吃吗?” “嗯嗯!” 卫阿宁使劲点头,笑眯眯道:“好吃。” 她又舀了一勺,“你做的吗?” 糯米被煮得软烂,里头还掺杂了几颗桂圆红枣。 甜滋滋的,正合她心意。 谢溯雪缓声:“嗯。” 意犹未尽地放下瓷勺,卫阿宁笑笑:“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手艺。” 谢溯雪道:“我只会这个。” 小时候有一次外出训练时,雪很大,管家没来。 他饿了七天昏迷在雪地里,是一位农妇将他带回家,煮了碗热腾腾的糯米粥给他,他那时边喝着粥,边小声哭,感谢那位好心的妇人。 虽然他最后才知道,这农妇是谢棠溪派出来考验他的,只一点小恩小惠就被人收买,感动到哭。 软弱又无能。 事后,他吃了一年的糯米粥,吃得都快要生理性厌食后,谢棠溪才满意。 谢溯雪眸光淡淡。 若不是卫阿宁今日提到这个,他大概也忘了,自己还会煮粥这一回事吧。 雪愈发大了。 透过窗子看,外头雪白一片,都已经瞧不出屋顶的模样。 “雪好大啊。” 遥望片刻窗外雪景,卫阿宁扭头。 她方才喝粥时不过是轻轻蹙了一下眉头,谢溯雪便如临大敌般,一股脑掏出各种珍贵丹药,一字排开,列在面前。 触及他仍皱眉的模样,卫阿宁叹了口气:“其实你不用那么担心,我真没什么事情的。” 谢溯雪轻声:“嗯。” 尽管他嘴上说着相信,但卫阿宁还是觉得,他心中定然是不信的。 她也明白,大喜大悲,失而复得后的心绪,是极其飘忽不定,难以寻个落脚处。 卫阿宁坐近了些,双手拢住谢溯雪的手。 “小谢师兄,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遂耐着性子,挑了些能说的东西,一五一十交代了自己的来历,以及任务。 “……我都告诉你了。” 卫阿宁认真观察谢溯雪的表情。 见后者接受良好,倒也放下心来。 “所以你也不必忧心我昏迷的事情,只是一次普通的失败而已。” 她语气很是认真郑重,也不似平日开玩笑的语调。 呼吸逐渐平稳,谢溯雪用气音轻轻“嗯”了一声。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 卫阿宁小小声道:“毕竟我一开始接近你的时候,目的不纯粹。” 她垂下眼帘:“对不起啊,小谢师兄。” 谢溯雪:“不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他庆幸自己身上有利用的价值,才会得到她的注意,进而更深入一步。 捧住卫阿宁的脸颊,谢溯雪同她额头相抵,“……因为我也是。” “所以,我也该同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的目的不纯,也知道她玩的什么把戏。 卫阿宁一愣,“你也是什么?” “初见时,我就知道你目的不纯。”谢溯雪道,“但没有揭穿你。” 可心动和喜欢,却很难控制。 她是坏人也好,对他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也罢,他都不在乎。 从此以后,她能一直在自己身边就好。 只要是她,就好。 一把拍开他的手,卫阿宁气呼呼抱胸,大声质问:“所以你以前是故意捉弄我的咯?” 谢溯雪:“……” 他闭了闭眼,没敢出声。 只攥住她手,讨好般用脸颊蹭蹭,眼巴巴地望着她。 像初生的幼崽,小心翼翼地向她示好。 卫阿宁嘴唇微动,正欲说些什么。 但反应过来,这么快原谅他的话,显得她好像很好哄的样子。 遂装作生气般扭过脸,不看他。 指腹扫过他的睫毛时,长睫便似羽毛般,在她心尖上挠上一下。 谢溯雪看着她,轻轻在那处落下一吻,“宁宁,原谅我好不好?” 他神情温驯乖巧,眼里满是她的倒影,姿态柔顺。 “你……” 哪学来的这种手段,一点不害臊。 卫阿宁抿了抿唇。 微潮的气息落在掌心,带起一阵痒意。 说到最后时,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软,压得很轻,有如含糊的呢喃。 但她真的很吃他这一套。 猛地抽回手,卫阿宁耳尖发烫,把脸埋在他心口:“算了,大家都是第一次骗人,扯平扯平。” 鼻尖萦绕她身上浅淡的甜梨香,谢溯雪在她额上印上一吻,低低应了声:“……嗯。” 这般安宁的时光来之不易,二人都很是珍惜。 “你的那个任务……” 右手一下下抚顺她乌软长发,谢溯雪一瞬不瞬地看她:“需要我帮忙吗?” 卫阿宁凑近了些,亲亲他的脸颊,“能帮我留意一下的话,就再好不过啦。” 话毕,她便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最后一小块基石碎片的模样。 抚发的动作一顿,谢溯雪低声应道:“嗯。” 他好像…… 见过这个东西。 “谢谢你哦。” 卫阿宁笑盈盈圈住他的脖子:“谢溯雪~” 第97章 拜托客栈小二煮的药很快重新端了上来。 看着碗中黝黑药汁,卫阿宁心有戚戚。 好怪的味道,又苦又涩,还有股奇怪的土腥味。 卫阿宁咽了口唾沫,可怜巴巴:“真的要喝吗?” 这玩意,怎么看都像是生化武器啊。 反正横看竖看都不像是给人喝的。 凝神看她须臾,谢溯雪轻声笑笑:“放凉了会更苦,不如趁热喝。” “好吧。” 卫阿宁深吸一口气。 她捏起鼻子,咕噜咕噜几口把药喝完。 “好苦啊,谢溯雪。” 接过空的药碗,谢溯雪往她嘴里塞了几颗酥糖。 甜味很快便冲散苦涩药味,卫阿宁嚼巴嚼巴嘴里的糖,抱着被褥,托腮看向收拾碗筷的谢溯雪。 她眼珠转动几圈,出声道:“小谢师兄。” 分门别类放好瓷碗,谢溯雪头都不回,只忙活手上事情:“嗯?” “谢溯雪谢溯雪~” “嗯。” “小谢~小谢~” “我在。” 她又如此继续唤了几声,谢溯雪皆是好脾气,十分有耐心地一一应声。 卫阿宁大惊失色,原本歪倒在床榻上的身子瞬间坐直。 谢溯雪怎么变成这样了? 一幅十分听话乖巧的模样。 难道她昏迷三个月的事情,真的带给他很大的刺激? 余光瞥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谢溯雪无声轻勾唇角,心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宁平和。 因着外头持续不断的雪,整间屋子都显得有些昏暗。 床边小灯很快被点亮,谢溯雪侧脸浸在柔和光晕中,他那双柔软眼瞳倒映着濛濛光影,盈盈如水,璀璨似星。 捂嘴打了个哈欠,卫阿宁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有些困顿地点了点脑袋。 谢溯雪很快收拾完碗筷,将其交给跑腿小二后回到床边:“困了?” 药效上来,卫阿宁赖在他怀里,软声道:“有一些。” 刚刚喝的那个药又苦又涩,酥糖吃完后,苦药味道重新在嘴里回味。 抹去她眼尾冒出的泪花,谢溯雪坐了下来:“要不要睡一觉?” “不要。” 埋首在来人肩窝处,卫阿宁幽幽叹了口气:“我想看你……” 大概是生病中的人都很脆弱,需要陪伴。 她现在就很想好好看看他,不想去睡。 谢溯雪抚了抚她后脑勺:“我一直都在。” 闻言,卫阿宁从他怀中仰起头,打趣道:“你今天特别好说话。” 谢溯雪垂眸看她:“不好吗?” “好是挺好的……” 就是感觉不像谢溯雪了。 卫阿宁笑了笑,手指搅弄他的头发,轻快道:“就是感觉,你这么听我的话,感觉是真在考虑入赘我家。” 这话,原本是当初随口一句的玩笑话来着。 “嗯。” 谢溯雪唇角微勾,认真点头:“我要入赘你家,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当牛做马伺候我也愿意?” 卫阿宁接过话头:“我的要求可是很严格的哦。” 看了他一眼,她故作严肃,挑剔道:“我很难伺候的。” 倾身靠在她肩上,谢溯雪闷闷笑出声:“怎么个难伺候法?比如说?” 卫阿宁怔了一下。 很好,这问题倒是问住她了。 回头找人问问,怎么个故意为难人的办法。 “你别管。” 直视他眼睛,卫阿宁不服气地添了一句:“反正总会找到的。” 谢溯雪静静看她许久。 他倏然笑笑,“好,我等你想。” 想到某人,卫阿宁忽然正色道:“谢棠溪的事情,怎么样了?” 昏迷的这段日子里,纸人也没同她报告外头的情况。 谢溯雪道:“收押在无限空间里,等青棠联盟查清一概事宜后再作定夺。” 谈到谢棠溪时,他声音淡淡的,毫无波澜。 知道谢溯雪不喜欢,卫阿宁也就没多谈。 只问清自己想知道的那部分后便不再出声。 左右谢棠溪肯定是逃不掉的。 想了想,卫阿宁又问:“你是不是还在害怕?” 彼此相贴,她很容易就感觉到,谢溯雪的心跳同脉搏都是不规律的跳动,身体轻微僵硬。 看着她恬静关切的面容,谢溯雪从容不迫:“只是有一点,我没事的。” 他可以很快就调整好的。 就像从前一样,很快就好…… 明了他心中情绪,卫阿宁无声叹气。 她拍了拍床榻,柔声道:“要不要来休息一下?” “嗯。” 谢溯雪乖巧躺下,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跟随她的动作所动。 熄灭房中大灯,卫阿宁也随之躺在榻上,正对着他张开手:“要来抱一下吗?” 沉默片刻,谢溯雪伸手抱住她。 双手紧紧环抱住她的腰身,脑袋埋在胸.前。 恍然间,周遭只剩下近在咫尺,交错的呼吸。 乌黑发丝织缠在一处,如同雪白画卷上铺开的几笔墨痕。 湿热鼻息扫在颈侧,卫阿宁胡乱摸了一把他的脑袋:“怎么像个闷葫芦一样,不说话呢?” 不说出来,她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他。 “没什么。” 脑子里塞满各种念头,谢溯雪扣在她腰身的手骤然收紧,闷声道:“只是感觉,脑子很乱。” 心也乱。 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念想。 就是一刻都不想离开她。 方才煮甜粥时分神想着她在做什么,没看好火候,险些炸了人家客栈的后厨。 “小谢师兄。” 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发顶,卫阿宁柔声劝解:“不要让情绪一直压着自己,这样会生病的。” 她附耳轻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不会的,你会离开的。 谢溯雪退离温暖怀抱,深深望着她。 她醒后,他眼前仍旧是一片黑白。 那就说明,她并没有真正好起来,仍旧朝着衰败的方向大步前行。 掌心抚上她柔软的脸颊肉,即便心中波涛汹涌,谢溯雪仍旧面色不变。 那个隐世大能说,允她慢慢找那最后一块的碎片。 可这世界,哪有什么事情,是没有代价的。 万事万物,终归是等价交换。 他长久的沉默,让卫阿宁心底生出一丝不安。 谢溯雪思考的时候,表情极淡。 那双葡萄似的水润眼瞳,放空无神,俨然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谢溯雪?” 卫阿宁将他铺散开一片绯色耳坠打理好,“你在想什么?” 贴在她身前,热气捎带清甜梨香透过衣衫,萦绕周身。 思绪散开,谢溯雪回神:“只是在想,雪下好久了。” 替她掖了一下被角:“你冷不冷?” 卫阿宁摇摇头:“不冷。” 抱着个人形火炉,怎么可能会冷。 加之,他还一直给她输送灵力维持温度。 真要说起来的话,都有些热了。 柔和光晕下,谢溯雪一眨不眨望着,黑瞳漾开迷离水意,像湖泊上无声蔓延的薄雾。 卫阿宁十分没出息地看迷糊了。 她虚虚捂唇,假咳几声:“要来做些更火热的事情吗?” 这话,总感觉有带歪人的嫌疑。 谢溯雪弯着眼问她:“什么叫火热的事情?” “就像。” 卫阿宁捧着他的脸,仰面吻上,“这样——” 未尽之言消弭在彼此相贴的唇间。 力道很轻很淡,像三月细细的雨丝,浸润初生的花草。 又好像一捧包容的温水,教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从未有过的主动亲吻,谢溯雪蓦然怔住,连方才的胡思乱想都忘却了。 她舌尖像初初降世的幼崽,在生涩舔舐他两片紧闭的唇。 他听到她在耳边命令的声音:“张嘴。” 不是很强硬的命令,带着一点娇蛮。 眼睛逐渐蒙上水雾,谢溯雪张开薄唇。 刹那间,柔软舌尖裹挟轻盈甜香,灼得脊背都生了微弱电流。 空洞的渴求被这个主动的吻填满,抚平了心中焦躁。 心跳声愈演愈烈,其中夹杂微不可闻的低.喘。 “这样。” 卫阿宁轻轻啄吻他唇珠,吐息贴着谢溯雪颈侧:“会让你更有安全感吗?” 唇瓣被不轻不重咬了一下,谢溯雪闷哼一声,口中溢出她的名字。 “宁宁……” “宁宁……” “我在。” 卫阿宁温柔回应,“我一直都在。” 她抓住他的手,将掌心按在心口:“这样,可以更加真实感受到我的存在了吗?” 帐幔落下,隔绝灯火。 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几点细微噼啪声传入帐中。 掌下心跳蓬勃有力,缥缈虚无感被打散,像鲜活阳光,驱赶所有阴霾。 头脑一片空白,谢溯雪垂下眼睑。 一滴晶莹水液落下,渗入软枕。 “再亲一下。” 他轻声道:“好吗?” 没有给卫阿宁回答的机会,谢溯雪急切按住她的后脑勺,压着她仰头。 舌尖撬开齿关,吻得凶狠又强势,像狩猎者肆意掠夺,又有如茂密藤蔓,互相攀附,侵略对方的空间。 直至无法呼吸。 卫阿宁抱紧他。 馥郁梅香像一张天罗地网,缠住她的所有,让她逐渐失去气力。 胸腔空气被卷走,卫阿宁头晕乎乎的,推了推谢溯雪。 “谢溯雪…停下……” 短暂的分离,新鲜空气大量涌入,充盈缺氧的肺腑。 他俯身,牙齿轻轻磨蹭着她的侧颈,呼吸带着热雾。 卫阿宁眼神还有些失焦。 她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般,额上布满细密的汗,浑身脱力,软软倒在被褥上。 身体无意识瑟.缩了一下,却又在下一瞬被掐住腰,按得更紧。 “你背着我,不是人。” 吐息急促,卫阿宁脑袋还是懵懵的,有些语无伦次,“三个月,偷学,进步飞快。” “没有。” 谢溯雪贴着她的面颊。 细微的吻落在耳垂上,他手掌一下一下轻抚她颤.栗脊背:“我在等你。” 卫阿宁愣了愣。 心脏像是被温暖的水流包裹,柔软又和煦。 “万一……” 我没醒过来呢? “那就一直等。” 谢溯雪蹭了蹭她的鼻尖:“你会醒过来的。” 眼眶莫名发酸,卫阿宁垂下眼睫,扑入他怀里。 她还是小小声骂道:“少骗我,你肯定偷偷去学习了。” 肯定背着她去进修了。 可恶的半魔。 “那便是学了。”谢溯雪笑了声,又拥紧她。 卫阿宁轻轻捶了一下。 真是一拳打到棉花上了。 谢溯雪:“困了吗?” 打了个哈欠,卫阿宁轻轻点头:“有点。” 喝完药后就格外困,方才还亲了那么久,现在眼皮子都在打架。 谢溯雪唇角微勾,语调柔和:“那就睡吧。” “一起。” 抱紧他,卫阿宁弯起眉眼。 翻涌的困意逐渐淹没意识,她困得厉害,也就闭上眼,慢慢陷入深眠。 “好。”谢溯雪也随之闭上眼。 待怀中人呼吸变得绵长,他悄然睁开双眼。 看着卫阿宁恬静的睡颜,谢溯雪半垂下眼。 他其实睡不着。 这三个月来,未曾阖过一息的眼。 卫阿宁方才说的话,他信一半便好。 破绽太多,漏洞明显。 而且,就算他追问了,在这个问题上,她估计也不会告诉他答案的。 他也不想她为难。 所以,还是他自己去查探,得到的讯息才是最真实的。 谢溯雪缓缓呼出一口气。 大概是那天的众人真怕了他会杀掉谢棠溪,连他关在何处,都未曾告知,还是他前几日操控小魔去探听消息,才得知谢棠溪此刻被关在何处。 过往在郦城之际,谢棠溪造魔毫不避讳,当着他的面制造也是常事。 原来他造魔所仰仗之物,便是卫阿宁口中所说的那枚小碎片。 谢溯雪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不必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所以,你会拥有更美好的未来。 雪花无声落下,在窗棂堆积。 很轻很轻的一句呢喃。 谁也没听清。 * 这场雪下了一夜,直至日头渐升时,霜雪才暂时得以停歇。 床边响起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闻声,卫阿宁迷迷糊糊睁开眼,望了眼外头的天气。 雪已经停了,天气放晴。 她缩在温暖的被子里,懒懒的,不想起床。 揉了揉惺忪睡眼,卫阿宁鼻音浓重:“……唔,你要去哪?” 天色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 谢溯雪系好腰带:“我去买些吃食回来,你安心睡,回来了唤你起床。” “……噢。” 卫阿宁嘀咕几声,半耷拉着眼帘:“那你早点回来哦。” 穿上外裳的手微顿,谢溯雪迟疑一瞬,应声:“好。” 说罢,便轻轻推门,离开厢房。 凛冬严寒,街道铺满皑皑白雪,一眼望去,满目的白。 四周尽是喧闹人声,谢溯雪缓步行在热闹的街上。 细雪纷扬,落在长睫之上,逐渐融化成一点小水珠。 谢溯雪目不斜视,身形如竹。 脑海思索着,先前初来洛城之际,遇见珈乐的那处小屋子。 从郦城遗址回来后,他倒是有些惊讶。 谢棠溪竟能把魔族的魂给留下来。 魔族之间的血缘感情很淡,但他母亲素月却是个意外,不然也不会被谢棠溪盯上。 鞋底踩上郊外的积雪与枯枝,发出折断的噼啪轻响。 直到在一处冒着炊烟的小木屋,谢溯雪才停下脚步。 在谢棠溪持之以恒的灌输下,时隔这么多年,母亲这个形象,已经是离他很遥远的事情了。 但不知为何,眼下,却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想法来。 他抬手,轻轻敲门。 “咚咚”敲门声响起,大门被吱呀打开,露出一张清丽年轻的女子面孔。 “打扰了。”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谢溯雪眼睫微垂,“母亲。” …… 从小木屋出来之际,谢溯雪仔细端详宣纸上的字,最后小心翼翼把它收入怀中。 他仰头看向天边墨云,脑海回荡素月所说的话。 “你想知道的东西,我都写在纸上了。” “谢棠溪囚了我魂在郦城,帮他管理遗址,我大概是不能离开了。” “以后有空的话……” “……记得回来看看我,雪儿。” 第98章 天光只放晴一小会儿,很快便又照例下起雪来。 天幕黑沉沉的,细雪纷纷扬扬,铺满城中琉璃瓦。 雪粒吹拂在脸颊,卫阿宁眨了眨眼。 她从不知洛城这处的雪,竟能下得这般大。 捏了捏腰间的三环玉,卫阿宁垂下眼。 谢溯雪怎么去了这般久? 心脏急促跳动,眼皮也时不时交替跳几下,有些不安。 总觉得,好像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但愿只是她多想了。 卫阿宁又往窗外看了眼,却仍未谢溯雪的踪迹。 外头猎猎风声不断,吹得院中白梅摇摇欲坠,落下的花瓣同地上积雪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时间都变得恍惚。 她才终于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道熟悉身影。 谢溯雪提着食盒,独自一人往回走。 庭前灯焰明亮,也将他漆黑的影子长长拖在身后。 少年步伐不急不缓,脸颊淹没在鹅毛大雪中,看不清表情,但卫阿宁却清晰感知到,他心中装着事,眼神都是散的。 整个人没有半分从前的神采,好似被抽了主心骨。 身子探出窗框,卫阿宁伸手挥了挥:“谢溯雪!” 说罢,便想提裙沿着客栈楼梯下去找他,但转念一想,这样的速度太慢。 眸光移到窗棂上,只一瞬,卫阿宁便想出个更快的主意。 她眼疾手快,抓着把伞,利落翻窗跳下。 这番举动,给留下看守的纸人吓得冷汗直飚:“阿宁!” 它忙冲过去捞人,结果却捞得一片柔软衣角。 身体下意识的动作比他想法还要快,谢溯雪身形一动,稳稳托住她:“你在做什么?!” 从他怀中跳下来,卫阿宁打开手中油布伞,“想快点见你呀。” 吹开他肩上落雪,笑眯眯地道:“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周遭静默几息,唯有树桠积雪时不时簌簌落下的声响。 卫阿宁环住谢溯雪腰身:“你不想我吗?” 她瞳仁亮晶晶的,好似繁星坠落其中。 掌心牢牢覆她后背,谢溯雪俯身贴得更近:“想的。” “你怎么去那么久。” 卫阿宁说:“买个早饭,天都黑了才回来。” “路上有事耽误了,实在抱歉。” 谢溯雪轻抚她脑后乌发:“客栈有给你送饭菜上楼吗?” 临走之际,他嘱咐过客栈老板送饭来着。 “那肯定啦。” 想到白日里抢夺的场景,卫阿宁便笑了笑:“今天的饭特别好吃,小纸都把你的那份给消灭掉了。” 月光清冷明亮,徐徐流淌而下。 凝视她笑盈盈的面容许久,谢溯雪垂眸,轻轻晃了下食盒:“那你还有肚子装这个吗?” “那当然,我晚饭只用了一点点。” 卫阿宁扬起下巴,手指插进谢溯雪指缝,牵着他往里走:“毕竟想着,你肯定会带好多我喜欢吃的东西回来。” 盆中炭火正旺,房内暖融融的,好似三月暖春。 坐在她身侧,谢溯雪熟练掀开食盒盖子。 各式各样的小点心整整齐齐垒在小木盒内,盖子掀开时,还是热气腾腾的,白雾扑面而来。 卫阿宁笑眯眯道:“辛苦我的未来道侣走这一遭。” 她拿起一块芙蓉酥递到他嘴边,“念在其劳苦功高,为表嘉奖,你先吃。” “拿我买的东西犒劳我?” 谢溯雪一时失笑,却也就着她的手张口咬下一小块。 他小口小口咬着,腮帮子微微鼓动,坐姿板正,面上表情乖得不行。 卫阿宁托腮看他。 不得不说,这幅模样真的好乖。 也难怪能捕获那么多人第一眼的好感。 “说起来。” 勺了一块茶酪送入口中,卫阿宁使劲嚼嚼,囫囵咽下:“你上次买这个,好像是为哄我开心来着。” 恍惚间,思绪好似回到从前,记忆清晰,宛若昨日发生。 那时她初初领教谢溯雪蹩脚的哄人手段,也算是很别致特别了。 闻言,谢溯雪一口气没理顺:“咳咳——” 这话有点旧事重提、要问罪的趋向,卫阿宁果断转移话题:“你刚刚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呀?” “去找我母亲问些事情。” 谢溯雪说:“说的时间有些长,回来便晚了。” 卫阿宁问:“你娘也在洛城吗?” 依稀记得,在地下的郦城遗址里,有几次是遇见素月的时候。 可素月不是自刎离开人世了吗? “她没死。” 谢溯雪道:“后来被谢棠溪拘禁了魂魄,留守郦城。” “我们初来洛城遇到的珈乐,是她放出的一缕魂,给的檀木串,也是用来保护我们魂体不受黑潮侵扰。” 卫阿宁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难怪她在遗址一路畅行无阻,原来是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卫阿宁偏头望着谢溯雪。 他话语平白直接,表情无波无澜的,好似任何事都不足以牵动他思绪。 眼珠转动几圈,卫阿宁提溜起裙摆,轻手轻脚凑近了些:“我们出去走走?” 谢溯雪想都不想,直接拒绝:“不行。” 她身体还未曾痊愈,不可遇寒。 见他油盐不进的模样,卫阿宁一把拢住谢溯雪的手,飞快亲一下他嘴角:“就现在嘛,小谢哥哥,求求你啦,我想出去走走,都闷一天了。” 她说话时噙了笑,眼眸荡漾一抹清光,实在是难以招架。 谢溯雪:…… 他闭了闭眼,抵抗住这股诱惑:“不行,不可以出去。” “好,就这么说定了。” 卫阿宁轻快笑出声:“那我们去阁楼吧。” 谢溯雪:??? 他什么时候答应的。 怎么本人不知道这件事? “不是你说不出去的嘛。” 卫阿宁补充一句:“阁楼也是客栈的范围,所以我们不算出去。” 话毕,她推着他的后背:“诶呀,走嘛走嘛。” 雪停了,天穹一片湛蓝,唯余白雪皑皑,覆满屋脊。 收拾好行囊,卫阿宁兴冲冲拉着谢溯雪左绕右转,登上阁楼,对路线无比熟稔。 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才是客栈的老板。 阁楼不算很高,但足以俯瞰整座洛城。 天边一轮明月如银,世间沉浸在柔柔月辉之下。 拨开屋脊上的积雪,卫阿宁带着谢溯雪,寻了个舒舒服服的位置坐下。 没了白日里的喧闹,此刻洛城寂然无声,针落可闻。 “很漂亮吧。” 卫阿宁仰头,遥遥眺望天穹之上的繁星,粲然笑笑:“星星。” 谢溯雪偏头看她:“嗯。” 搂紧二人身上的斗篷,卫阿宁眨了眨眼,靠近他一些:“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嗯?” 谢溯雪凝望着她,漆黑圆瞳中带着一丝不解:“什么日子?” 他可不记得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时节。 不是新年,冬至也已经过了。 他果然不记得了。 内心暗自叹气,卫阿宁攥住他的手指,认真说:“是你的生辰。” 来洛城之际,她早已想得妥妥当当,怎么给谢溯雪过一个生辰。 但很不幸的是,她竟然昏迷了三个月,打乱了所有节奏。 谢溯雪略微一怔。 生辰。 很遥远的一个词汇。 过往活跃在各种魔窟内,忙着屠魔锻炼技巧,若谢棠溪不满意,还要加倍锻炼,哪有什么心思过生辰。 卫阿宁悄悄同纸人打了个手势。 后者会意,立马端上一个托盘。 “谢溯雪。” 捧着碗热乎乎的长寿面,卫阿宁倏然笑笑,眼底一片潋滟波光:“生辰快乐。” 小巧的瓷碗中,雪白面条浸在清透的鸡汤中,几点翠绿小葱同金黄荷包蛋浮在汤面上,瞧着很是诱人。 谢溯雪安静垂眸。 他知道这个。 是人族过生辰时,都会做的长寿面。 只不过此前从未有人给他做过。 余光瞥到那略显不规整的长寿面,卫阿宁有些耳热。 虽然没有达到薄如纸,细如丝的程度,但以她的厨艺而言,能揉出碗里看着还算大小一致的面条,真的是尽力了。 见他不动,卫阿宁催促道:“快吃一口嘛,不吃就要凉了,吃完还有礼物哦。” 谢溯雪接过碗筷:“好。” 他吃得很慢,像是要细细品味其中的味道。 不过卫阿宁也没揉了多少面条,所以即便他吃得慢,碗里也很快就见空了。 示意纸人把空碗拿走,卫阿宁摸着怀中锦囊,将其给他:“给你,打开瞧瞧,看合不合你心意。” 言毕,她不好意思地捏了捏手指:“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希望你不要嫌弃。” 谢溯雪低声道谢,接过锦囊。 锦囊布料触感细腻,浅浅的银红色,织有流水的暗纹。 他解开系绳,手指轻轻掂起囊中之物。 一个长命锁,简单质朴,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长命百岁”这四个字点缀其上。 “是……” “长命锁。” 卫阿宁眼巴巴地望着他:“其实我送你这个不太合适。” 毕竟长命锁一向是由父母送给孩子的。 但观谢棠溪那样,他怎么可能会送这个给谢溯雪呢。 所以在滁州之际,她便求着卫澜,一起锻造了这枚长命锁。 唔…… 毕竟谢溯雪是她的未来道侣,四舍五入,也算是卫澜的半个儿子了吧? 如此想着,卫阿宁拍了拍胸脯,声音铿锵有力:“但是别人有的,我小谢师兄也要有。” 夜空中,无数繁星闪烁,宛若整条银河里的繁星,皆汇聚于此。 微光映照万物,也照亮了她的双眸,格外明亮。 指腹攥紧长命锁,谢溯雪安静看她。 “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有我陪你一起。” 卫阿宁眼含期待,笑容更盛:“想跟你一直在一起,想同你一起逛遍这世界上每一处地……欸?!” 话音未落,便被拥入一个怀抱。 谢溯雪猛地抱住她,大力将人往怀里压,宛若拥住那个初遇时的春天。 “……谢谢你,宁宁。” 他大概是,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了*。 第99章 生辰那晚好似幻梦一般,过去了。 同谢溯雪一起渡过一个新年后,很快便迎来冬春交接的时候。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卫阿宁懒懒散散弯腰趴在石桌上,眸光注视院中的身影。 少年身姿挺拔颀长,一招一式间潇洒恣意。 谢溯雪惯常练刀的习惯倒是一刻不落。 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习。 卫阿宁今日心血来潮,也跟着一起练几招。 只是还没半个时辰,就在原地趴下了。 果然,这大冷天的,就该在被窝里躺着。 利落收刀入鞘,谢溯雪自不远处缓步行来:“不用陪我的,宁宁。” 他抬手拢好她略有些松动的斗篷:“困了便去睡回笼觉吧。” “不用,我不困啦。” 卫阿宁揉了揉眼睛,仰面看他:“你今天还要出去吗?” 最近这段时间里,谢溯雪不知道在忙什么,陪她吃完午饭后就出门,直到晚上了才回来。 软帕拭去他额上薄汗,卫阿宁笑了笑:“你不用这么着急的。” 虽说是要帮她找到最后一块碎片完成任务,但也不必这么拼的吧? 时间还是很充沛的。 谢溯雪看着她的脸,在视野中越发黯淡。 一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心脏处像是被万千银针扎入,每每想起那日与素月的谈话,都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壁炉中的柴火劈啪作响。 给谢溯雪倒了一壶热茶,素月浅笑道:“你来此,是为那个小姑娘的事情找我的吧。” 没有丝毫停顿,谢溯雪点头应道:“是。” 凝视他片刻,素月幽幽叹了一口气:“你同他真像啊,为了一件事,执着至此。” 谢溯雪眼帘微垂:“母亲,恳求您告诉我,谢棠溪手中的那枚碎片在何处?” 他心里有种直觉,卫阿宁的状态,同自己息息相关,但他却是找不到缘由。 她外表看似同过往那般无碍,但熟睡时,他曾探查过卫阿宁里里外外的每一处。 她的身体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 灵气稀薄、识海混沌、命魂虚弱。 但偏偏本人却一无所知。 谢溯雪眼神暗了暗。 这其中,定然是有原因导致的。 寒风猎猎,冷意自窗缝中钻进,火舌被风吹得摇摆不定。 行至窗边,素月伸手把窗户合上。 她转身,看向不同于过往记忆中冷漠的小少年,“……我可以告诉你。” 在素月的口中,谢溯雪得知了一件事情。 谢棠溪为能长久以他为范例造魔,改造了那枚天外碎片,埋藏在他的心脏中。 那枚天外碎片经过改造后,除却能让他自身实力变得更强,同时也会无限攻击靠近他周遭之人的命魂。 “你怎么又在发呆了?” 被卫阿宁的话拉回思绪,谢溯雪道:“怎么了?” 卫阿宁担忧看着他眼下青乌:“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段时间以来,谢溯雪白日里发呆的频率也直线上升。 她晚上偶尔起夜时,都能看到他点着小灯,在书桌前写写画画些什么东西。 “没什么,就是昨天找到了些线索。” 少女清丽的面容倒映在眼中,像逐渐褪色的水墨,变得陈旧,失去生机。 惯常挂在唇角的弧度怎么都维持不住,谢溯雪低垂着眼眸:“我今天再去看看,如果没有头绪的话,等天气再暖和些,我带你一起去找。” 同卫阿宁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轻松愉快,叫他沉溺其中。 如她这般的人,不该受他牵连。 如果当初不贪图那一点暖意,再坚决些推开,她会不会好起来? 掌心搭在她纤瘦肩背上,谢溯雪轻声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什么好起来啊?” 双臂环住少年腰身,卫阿宁仰头看他,眼眸亮亮的:“我一直都很好啊。” 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谢溯雪问:“你饿不饿?” 卫阿宁迟疑点头:“有点。” 但也不算很饿,她方才吃了好几块糕点。 谢溯雪低眉,捏捏她柔软的脸肉:“那我去做饭。” “你?”卫阿宁一脸狐疑。 对不起,她实在想不出这人洗手作羹汤的模样。 要不是上次做长寿面时,同客栈老板娘随口唠嗑了几句。 她还不知道,谢溯雪上次煮药险些炸了人家后厨。 思及此,卫阿宁使劲摇头:“别了吧,我们还是出去吃。” 这院子是他们短租的,她可不想离开时给原主人赔钱。 谢溯雪点头:“那我出去买。” 转身之际,衣袖却被拽住,谢溯雪不解回头。 卫阿宁安静看他须臾。 她伸手揽住谢溯雪后颈,直直对上他的视线:“小谢师兄,你藏着事不说的样子真的很明显。” 凝神想了想,卫阿宁又贴近几分:“不是说好,我们要坦诚相待的吗?” 谢溯雪有事藏在心里不说时,就会如现在这般,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面上表情是故作轻松的轻松,咋一看可能很容易糊弄过去,她同他相处这般久,不可能连这点变化都看不出来。 薄唇抿紧,谢溯雪垂眸,安静对上她平静温和的视线。 “所以……” 双手捧住他脸颊,卫阿宁柔柔一笑:“告诉我吧,你在想什么?” 她咧嘴笑开,眉梢飞扬:“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日光暖绒,透过浓云下澈,连流光都为她停驻在眸底。 好像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一般。 似泄气般,谢溯雪就着她手掌蹭了蹭。 她手心永远都是温暖有力的。 他贪恋这样的温度,想永远留下。 谢溯雪呼吸有些凌乱。 他埋首在她颈窝,掌心带着卫阿宁的手,一点点按紧心脏所在的位置,声音还有点哑:“你要的东西,在这。” 嗯? 他没头没尾的话让卫阿宁略略皱眉。 脑海似有灵光闪过,她试探性般问:“基石碎片?” 微凉的风吹干身上亲昵间沁出的汗,谢溯雪抱紧她,闷声道:“嗯。” 话毕,便原原本本将先前所谋划之事,全盘告知。 卫阿宁怔愣片刻,又问了一句:“你想找谢棠溪,让他取出来给我?” 眸光落在她犹带红晕的脸颊,谢溯雪点点头:“对。” 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子,卫阿宁都要被他这番天真的话给逗笑了。 哦不是逗笑,是气笑。 “你是笨蛋吧谢溯雪?” 卫阿宁仰头端详他,最后伸手使劲摇摇他的脑袋,试图把里面的水摇出来。 “你怎么保证谢棠溪一定照你的话做?” 别说是用脑子想,就是用小脑想都知道,谢棠溪怎么可能会乖乖听他的话。 平时看谢溯雪挺聪明的,怎么一到她的事情上,脑子就没平日那般会转弯了呢。 少女漂亮的清水眼在明亮日光下显得有些气恼,一幅看白痴的表情。 紧紧拥住她,谢溯雪把脑袋埋得更深,眸中黯淡,却也想不出别的答案。 抱了抱谢溯雪,卫阿宁牵住他的手,来至一旁的长椅坐下。 少年脑袋微垂,不知在想着什么,眼睫簌簌颤动几下。 但下颌却是紧绷着,神情脆弱受伤。 “想什么呢。” 卫阿宁又往他脸上亲了一口:“要相信我呀,肯定会有两全其美办法的。” 她可是有系统外挂的。 纸人要是连这个都办不到,那它收拾包袱回家算了。 …… “豁——!” 纸人在空中悠悠打了个旋儿:“我说怎么查不到呢,原来是藏在血肉之躯里头。” 卫阿宁试着问:“能拿出来吗?” 最好是不费一兵一卒、零成本的那种。 一眼看穿她的想法,纸人不假思索:“那当然不能零成本啊。” “那碎片现在估计已经同他融为一体,想拿出来,必须挖开胸膛取出心脏。” 卫阿宁没应声。 可是…… 魔族没了心就会死。 卫阿宁捏紧袖摆,瞧着身侧的谢溯雪。 他长睫微垂,散落的额发几乎要遮住眉眼,一缕鬓发轻拂过脸颊,露出清减的侧脸来。 “当然,如果你能接受赌一把的话。” 抱着糕点吃个不停,纸人晃了晃小脚丫:“也能有人同碎片都能拿到手的办法。” 它拍了拍手上糕点碎屑,笑眯眯看向一旁安静的谢溯雪:“成功几率嘛,只有百分之二,就看你敢不敢赌了。”?! 这同直接挖心有什么区别。 百分之二,谁敢赌。 觉得不妥,卫阿宁下意识拒绝:“这个不行,小纸,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你当赶集呢?!” 纸人奋力挥舞小手,大声嚷嚷:“这又不是菜摊挑大白菜!” 谢溯雪看她同纸人认认真真商量的模样。 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这百分之二的成功几率,也是很难得了。 说来也是奇怪,他还在苦恼届时该如何把这个碎片交给卫阿宁。 谢溯雪定定看着她。 但听完纸人的话后,内心却没来由的安稳。 眼下听着,有纸人背后那位大能保证的话,应该能安然无恙回收那枚碎片。 “不行不行。”纸人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耳朵。 卫阿宁皱着一双黛眉,可怜巴巴:“小纸小纸,求求你了嘛,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不好……”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谢溯雪已欣然应下:“好,我赌。” 这回换纸人傻眼了。 一人一纸同时转过脸看他。 卫阿宁立马反应过来。 她一拍桌面,站起身:“不行!” “听我说,宁宁。” 谢溯雪凝神看她,伸出手,将她抱到自己腿上。 全然没了先前兴致勃勃的模样,卫阿宁摇头,眼里已经漫了些水雾,哽咽开口:“……我不要听。” 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翻涌着酸涩的窒息感。 她不想听。 她谁都不想失去。 她只是这么一个朴素的愿望,便是希望她所在意的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睫毛眨了又眨,卫阿宁忍住眼眶酸涩,咬紧唇瓣,不再开口。 好似只要开了口,便会忍不住泣音宣泄。 “去试试,还能有成功的机会。” 谢溯雪掌心上移,指腹轻柔她眼尾湿痕:“不试的话,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他轻柔摩挲着她的脸颊:“这样吧,我同你打个赌。” 眼底泛红,卫阿宁对上他的眼睛,声音带了些哭腔:“赌什么啊?” 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红芒,谢溯雪微笑道:“就赌我平安无事回来,如何?” 他眼神很坚定,透着股自然而然令人信服之意。 忍不住落下一滴泪,卫阿宁哽咽出声:“可我不想你死……” 谢溯雪微怔一瞬,旋即轻声笑笑。 他自然不想死,亦想同她永永远远在一起。 可若这个愿望是以她的生机为代价,那他宁愿不要。 “我不会死的,宁宁信我。” 谢溯雪温柔吻去那点泪:“说好了,我还要入赘你家。” 他很轻地笑了下:“你喜欢我吗?” 卫阿宁毫不犹豫点头:“喜欢。” 谢溯雪:“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不离开我吗?” “会,我们永不分离,往后的每一天,都要一起过。” 心底似有刀尖翻搅,卫阿宁眼中滚落大颗泪珠,胡乱亲着他的嘴角:“我爱你,我爱你……” “所以你不要白白去送死好不好?” 他们一定还能想出别的办法,更好的办法。 说得好听些,眼下并非死局,毕竟成功几率也有百分之二。 可谁都知道,这个百分之二的成功几率,约等于无。 魔族没了心会马上烟消云散,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更妄论是半魔。 闻言,谢溯雪没反应过来,动作一顿。 爱之一字,于他而言,太过遥远。 “宁宁……宁宁……” 没再出声,谢溯雪伸手扣住卫阿宁后颈,低头,自暴自弃般用力吻住她。 这个吻不似前几次那般柔和,强势又迅疾,几近失控蛮横。 陡然撬开紧闭牙关,他含住她的舌尖,带着吞吃入腹的力道,搅.动.掠.夺。 少年高挺的鼻尖陷在柔软脸肉,舌头下意识配合他的起.伏,卫阿宁头晕脑胀,双手无力搭在他肩上。 直至大脑实在是因为缺氧而昏沉,她才呜咽着推搪他换气。 卫阿宁晕乎乎的,无意识呜咽出声:“呜,呜呜——” 唇瓣退开些,谢溯雪眼看着她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他低下头,又吻了上来,呢喃道:“……换气,再来。” 怀中少女的身体绵软纤秾,好似枝头将绽的青涩花朵,独有的甜梨香弥散,丝丝缕缕,萦绕于身侧。 谢溯雪压着她,吻得越发深了。 冷梅香深深包裹怀中暖香,舌尖凶狠碾过每一寸角落,宛若疾风与骤雨,最后又化作绵绵细雨。 “宁宁……宁宁……” 谢溯雪紧紧圈住她的腰。 似犹觉不够,湿热的吻延伸至她纤细漂亮的脖颈,一下又一下地啄吮。 黏黏糊糊的气息流连在侧颈。 那里的皮肤薄软亦是敏.感,同唇瓣上残留的麻遥相映衬,卫阿宁被吻得发懵,身子颤得厉害。 拨开她额前散乱的碎发,谢溯雪一点点吻掉泪珠,“宁宁,别哭啊。” 沾染的泪将唇瓣浸透,苦涩咸意蔓延至口腔内。 “我说件事情给你听吧。” 卫阿宁毫无防备望进他泛起缕缕红雾的深瞳:“什么——” 眼中氤氲红雾,谢溯雪薄唇轻启:“指令……” 怀中人表情立时变得怔愣,眸光木然。 抚摸着她的脸颊,谢溯雪看着卫阿宁,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来。 到最后,只是低低说了一句:“睡一觉吧。” 她合上双眼,软软依偎在怀中,谢溯雪双臂牢牢包裹住她。 少年眨了眨眼,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滚落。 滴入彼此相贴的衣襟中,晕染一片深色。 “我也爱你。” 【完结】 第100章 关押谢棠溪的无限空间,暂时设立在洛城西郊的一处宅邸中。 雪后空气清新沁脾,松柏葱茏,枯枝偶有不负重压的积雪坠下,发出啪嗒落地声响。 行于其中,纸人看着身侧少年,嘟囔几句:“倒是小看你了。” 还以为这小子不敢赌,没想到,应得倒是挺快。 谢溯雪神色淡淡,不知在想着什么。 许是跟着卫阿宁多了,纸人此刻叽叽喳喳的:“话说,你应该知道后果的吧?” 别说是魔族,就算是人没了心,也照样会死。 到时候不能怪它没提前告知风险。 见他不说话,纸人又道:“成功的几率,很渺茫。” 谢溯雪:“我知道。” 枝桠沙沙,低低的呢喃消逝在风中。 还未行至宅邸,远远便瞧见人影攒动,为首之人同他遥遥相对。 看清来人面容,裴不屿略略皱眉:“溯雪?” 斜阳渐淡,金乌被巍峨群山吞没。 不远处的少年循声抬眸,他逆光而立,侧脸被暗淡暮光勾出冷峻轮廓。 拦下全副武装的修士们,裴不屿眉头倏而拧紧,又一瞬松开,立马在灵佩给薛青怜发讯息。 ——速来无限空间。 他不动声色搭上谢溯雪的肩,依旧吊儿郎当的模样:“小溯雪,你来这做什么?来看你哥我?” 联盟里的那群老东西,眼下对谢溯雪忌讳莫深。 一方主张就地正法、将他同谢棠溪一起,连同绞杀,一方则是暂时按兵不动,从长计议。 但无论哪一方,都隐隐有除掉抹杀谢溯雪存在的意思。 即便他同薛青怜据理力争,二人以自身为担保,力图证明谢溯雪对人族无害,但人微言轻,资历尚低,也说不上话。 薛青怜来的速度很快。 她双指一扬,薄薄的飞剑顿收于掌心。 “溯雪,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不是嘱咐过谢溯雪,要他带着宁宁避避风头,等她同裴不屿解决掉青棠联盟里的那群老东西们再现身的吗? “薛师姐,裴师兄,好久不见。” 对上二人的视线,谢溯雪不躲不闪,颔首微笑道:“我来此,是为见谢棠溪一面。” 他面上挂着浅淡的笑,但面色苍白,双目沉寂,与往日不同。 薛青怜心中一紧。 谢溯雪同谢棠溪的父子关系,她自然也从卫阿宁口中听说。 往来无事,谢溯雪是绝对不会见谢棠溪的,更别说如眼下这般语气平和了。 除非…… 薛青怜略略蹙眉:“我能问一下原因吗?” 谢溯雪抱着怀中纸人,缓步朝前。 “若我说,我来找谢棠溪,是为了宁宁,你会让我进去吗?” 同卫阿宁有关…… 薛青怜神情一滞。 她自是知晓,卫阿宁的命魂格外虚弱,所以平日里只要是不过分之事,一向是依她的。 宁宁晕倒的这几个月来,自己遍寻天下名医,流水似的珍贵丹药送去,却也不见成效。 虚弱的命魂拖累了宁宁的身体。 难道宁宁命魂虚弱原因,维系在谢棠溪身上? 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薛青怜握紧手中剑柄,“好,我答应你。” 几乎是她话音刚一落,那厢的修士们便躁动起来。 “薛师姐,你别被他迷惑了。” “你什么意思薛青怜,是想要包庇这个半魔吗?!” “还是说薛道友也参加了那家伙的计划之中?” …… 人群中吵吵嚷嚷的声音络绎不绝,但很快又归于死寂。 裴不屿不耐烦活动了一下手臂。 他望着陷入昏迷的众人,收回指尖红线:“叽叽歪歪的,吵死了,都给我好好睡一觉去。” 薛青怜两指并拢,一缕灵力撕开漆黑空间,“进去吧。”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希望你顾及自己,也要念及宁宁。” “若你有什么事的话,宁宁也不会安心的。” “嗯。” 谢溯雪点头,径直踏入无限空间的入口。 逐渐淹没素白衣袍,入口消失之际,谢溯雪回头,眸光最后眺向来处,不知在瞧什么。 他回神朝二人致谢:“抱歉,是我让你们为难了。” 脚下无边暗色蔓延,世界安静得好像唯余呼吸声。 想起方才的情形,纸人挠了挠头:“你早就知道?” 掌心攥紧火种,谢溯雪面色从容:“嗯。” 谢棠溪造魔计划败露,那他的身份也必定于众人面前公开。 不会有人容得下他。 而且,薛青怜裴不屿也会被因他而受到牵连。 他们都是卫阿宁在乎的朋友,她会担心的。 所以,能让所有人都安心的办法,便是他的死讯。 谢溯雪:“你到时见机行事,拿回碎片。” 他去转移谢棠溪注意力。 纸人点头:“好。” 一点光亮逐渐在眼前出现。 正中央处,谢棠溪悬空端坐半空,蓝白衣摆划开如水弧度。 似感到有来访的客人,他回神,定睛望向谢溯雪:“吾儿,想清楚了?” “你知道的。” 谢溯雪抬眸,一双绯红深瞳漠然死寂:“我同你之间,没什么好说。” 接下来的进展倒是如他所料。 谢棠溪早已不满他这个不听话的容器,要取回藏在他身上的东西。 一地狼藉,血气刺鼻。 长刀贯穿命门之际,谢溯雪没有躲开,任由那刀尖再刺深一点。 血淋淋的心脏被谢棠溪挖出一个大洞,里头一枚小小的玉色碎片莹白如月,闪烁璀璨光华。 “回来了!回来了!” 谢棠溪欣喜若狂。 小心翼翼捧着那枚碎片,以灵泉水洗刷上面的血污。 在玉色碎片彻底显露真迹之际,四方火光骤起。 “这是怎么回事!” 护好掌心碎片,谢棠溪警惕持刀,环顾周遭。 “咳咳——” 谢溯雪半跪在地,猛地吐出一口血。 眼看纸人偷偷摸摸接近那枚玉色碎片,他摇摇晃晃站直身,笑了笑:“这是不息火。” 谢棠溪冷哼一声,“哼,区区不息火而已。” 话毕,便下意识驱动体内灵力,浇灭火种。 只是无论他如何掐诀,体内灵力好似凝滞般,调不起来一点。 看着玉色碎片上萦绕的浅淡魔气,谢棠溪狠狠咬牙:“是你在搞鬼?!” 【碎片收集完毕,当前数据修复中……】 【进展播报:8%】 纸人焦急望着空中透明屏幕,拳头攥得紧紧的。 【18%、58%……88%、100%……】 【滴!所有碎片的收集完毕,世界复原成功!】 纸人兴奋大叫:“可以了谢溯雪!” 谢溯雪捂紧心口的空洞。 胸膛不断往外流着鲜血,生机在流逝。 听完纸人的话,他松了一口气,朝谢棠溪笑了笑:“不是我啊。” 懒得多言,谢棠溪往后撤步。 正欲离开之际,脚踝好似被什么东西抓住一般,幽冷湿滑的触感一闪而过。 霎时间,黏腻、浓稠的黑潮,卷携不息火,互相推诿向前,将谢棠溪拖拽入泥潭当中。 凄惨彻骨的嘶哑声在耳边奏鸣,谢棠溪自觉识海好似烟花般炸开,灵魂都要被撕烂嚼碎。 无数冤怨魂自黝黑潮水中钻出,争相抓住他的四肢,沉入更深的潮水。 生命来到尽头,谢棠溪面上终于流露几分悚然与恐惧:“你,你怎么……没死……” 不是说,魔族没了心,就会烟消云散的吗? 谢溯雪握紧黑刀,往他心口恶狠狠捅上一刀,冷笑道:“真不好意思,没能让你如愿。” 黑潮与不息火一同,张牙舞爪,拖拽着最后一抹蓝白衣角沉入水底。 心口卸下重担,谢溯雪仰躺在地,眼神涣散。 无限空间被撕开一道裂口,外头明亮光线汹涌而入。 天光彻露,阴霭四散。 攥紧衣襟中的长命锁,谢溯雪低声:“宁宁……” 这般,她的任务,也就彻底成功了吧…… 在他即将闭眼之际,眼角余光却瞥见有一绮丽明艳的身影自远处奔来。 在日光照耀下,整个人好似在发光。 寒风呼啸,吹得她银红裙摆如蝶翼般划出轻盈弧度。 “谢溯雪!”—— “谢溯雪!!” 风和日暖,春色正盛,满树白梨皎洁。 一声清脆怒喝,吓跑围观的小雀。 树桠缝隙间,洒落一片柔和浅光,照亮少女满是盎然生机的一双水涔涔眼瞳。 “你耍赖!!!” 迎着高悬暖阳,卫阿宁一手端瓷碗,一手气冲冲指着对面优哉游哉的少年,恶狠狠道:“别跑!你前天明明答应过我的!!” 这可是她对照菜谱,花费一天一夜的时间,精心烹调出来的绝世佳肴。 她可有信心了。 虽然卖相不怎么好,但是味道绝对不差。 谢溯雪这个可恨的家伙。 临到头了,居然这直接跑路,她在后厨里里外外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人影。 望着那堆蓝蓝绿绿、黏黏糊糊的东西,谢溯雪沉默须臾,不置可否。 只稍稍侧脸,无言注视枝桠梨花。 大抵是天晴景好,衬得他面上笑容愈发乖巧,暖意尽显。 但落在卫阿宁眼里,则显得格外刺眼。 眼看对面的人巍然不动,她转身,瞧着处理联盟公务的女郎,试图让这位青棠联盟的新晋盟主来维持公正:“薛青怜大人,你可得给小女子评评理啊。” 说罢,还嘤嘤嘤的,假模假样哭了起来。 提笔动作一顿,薛青怜颇为头疼揉了揉眉心。 也是怕了卫阿宁下一次会让她吃,薛青怜暗地给那厢的裴不屿递了个眼神。 懒懒躺倒在椅上的青年闻言,倒扣书册,把脸盖上,只当是听不见。 “眼睛聋了,耳朵瞎了,看不到听不见。” “那请问这位副盟主大人。” 眼看他毫无动作,薛青怜皮笑肉不笑的:“您的眼睛跟耳朵都没什么用处的话,要不还是捐了吧?” 睡醒的纸人好奇探头,它瞧了眼碗中吃食:“这是什么,闻着味道好像很不错诶。” 闻言,除了卫阿宁之外的另外三人,神情皆是出奇一致的如释负重。 谢溯雪笑眯眯:“那就烦请小纸代我尝尝了。” 薛青怜默默给纸人递上一枚还魂丹。 裴不屿脸色一变,手掌死死捂住嘴巴,面上通红,不知是憋的还是什么。 放下瓷碗,卫阿宁殷勤地给纸人递上小勺:“知音呐!还是小纸你最好了。” 她扭头,骂了余下三人一句:“你们这群没品味的家伙。” 卫阿宁眼眸亮晶晶的,端起瓷碗:“快尝尝,这可是花费我一天一夜时间研究出的独家菜品!别人那里都没有的东西,仅此一份,独一无二,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眸光好奇掠过面色不一的众人,纸人不解歪头,还是接过递来的小勺和一粒褐色药丸。 它满怀希翼,舀起一勺肉,送入嘴中。 一股又酸又辣又咸又苦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有那么一瞬间,纸人怀疑自己在做梦。 不然它怎么会梦见老大在笑着朝它招手,呼唤它回到系统空间去呢? “阿宁……哕……哕……” “做得很好……哕……下次别做了……” “哕……” 纸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卫阿宁瞬间慌了,手指用力按住它的人中:“小纸!小纸!你没事吧!” “完蛋了完蛋了,呜呜呜……” 三月春光明媚,春花满头,谢溯雪举手遮阳。 恍惚中,好似回到与她初见时的那个春天。 他第一次遇见她时,也是一样的晕倒,相似的兵荒马乱。 只是那时春雨蒙蒙,而眼下,却是日光溶溶,碧空如洗。 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往后的每一个春日,他们一刻都不会分开。 谢溯雪无奈蹲下.身,向她伸出手:“让我来吧。” 卫阿宁抱臂看他,满脸不信:“你行?” 谢溯雪闭了闭眼:“要不你来。” 卫阿宁:“哦……那算了,还是你来吧。” 谢溯雪忍不住胸腔笑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卫阿宁皱起眉:“你笑什么!不准笑!” 偏生一旁的裴不屿看热闹不嫌事大,指指点点:“小阿宁,他肯定是笑你做饭能把没有生命的纸人给毒死。” 薛青怜无奈扶额,却也忍不住笑意,捂唇轻咳。 “啊啊啊啊!讨厌你们!” 年岁伊始,春光正好。 故人依旧,笑闹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