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宁师妹的嘴巴很甜。”
谢溯雪踏着月光,缓缓前行。
指尖轻轻捻碎一抹烧成灰烬的白纱,他随口道:“可惜的是,谢某并不知她是否心口如一。”
“当然是真心的,至少你师妹的信誉度……”
卫阿宁搅着腰间玉环绶带,不满抿唇:“可是要比某位小师兄好得多。”
思过楼外头看着不大,但里头的楼层却如迷宫般曲折回旋。
也幸得前头有个人形自走雷达,若是放任她一个人,在这绕到昏迷都不一定能绕得进内部。
白衣少年手起刀落,二人所过之处的白纱尽数砍落。
甚是还十分贴心地将凌乱布料卷成一团,清扫出一条不碍人行走的道路来。
刀锋挥过,引起微风拂面,卫阿宁盯着他的背影,思绪不由得有些放空。
作为猎魔世家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去查探谢溯雪的资料并不难。
谢溯雪母亲早逝,父亲是上一任的谢家家主谢棠溪。
六岁时,曾独自一人一刀入魔窟试炼。
十五岁在外游历,诛杀殆尽几十只接近上玄境的魔族,并且毫发无损。
后来似乎出现一些问题,为修身养性,谢家便让他以交换生的身份来到合欢宗修习。
明面上能知道的就这些,再多的,却是没有了。
过往她只知道谢溯雪很厉害,可这厉害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成长,她好似一概不知。
在越尘客栈时,卫阿宁好几次听到旁人明里暗里对他的夸赞。
话里话外,无非都是觉得谢溯雪少年英才,日后定能成为最厉害的猎魔师,诛杀殆尽世间最后一只魔,解除危机,还修真界宁静云云,是最好用的一把刀。
只是在她听来,总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人不该被当作物品来使用的。
“想什么呢。”
察觉到身后人的走神,谢溯雪奇怪地看向她,“看路。”
卫阿宁嘴巴一扁,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会看路的。”
她就不该思维发散,想那么多。
本人都不介意,她还替他介怀个什么劲。
越往深处走,气氛越是阴森黏稠。
长廊里的灯盏连绵成片,明明灭灭的烛火摇曳,勉强照亮墙上物什。
目光触及在两侧色彩绚丽的壁画时,卫阿宁眼眸微眯,伸手拉住谢溯雪,“等等,这里好像有东西。”
壁画上,沟壑嶙峋,峦川起伏。
大漠之中,一汪明亮碧泉流淌,朵朵金莲绽放,神女们结伴成群,赤足蹑过水泽。
这处出现的壁画风格与唐门风貌格格不入,卫阿宁不免的又走近了些观察。
飘带飞舞,青红丝帛勾勒出伎舞旋转的轨道,婀娜多姿的神女们手持四弦琵琶与笛箫,敛眸低眉,信手弹奏间妙音天成。
有那么一瞬间,耳边余音绕梁,仿佛置身于浓墨重彩的宫阙之中。
“看出些什么来了?”
耳畔忽而传来熟悉声响。
身后清淡冷香袭来,卫阿宁回过神,偏头看向身侧的谢溯雪。
她并未多言,只是伸手用力在神女红色的臂环上擦了一下。
干涸的暗红颜料覆盖在白皙单薄的皮肤之上,显得格外突兀。
卫阿宁将手递至谢溯雪面前,“你闻闻。”
虽是不明所以,但谢溯雪还是乖乖俯身,就着她递来的手指轻轻嗅探。
淡淡血味儿涌入鼻腔,似乎勾起一丝久远的记忆。
谢溯雪垂下长睫。
暗中窥视的魔群蠢蠢欲动,中央一道稚嫩身影鲜血淋漓,滴滴答答的腥红落下,浸染层层剔透白雪。
陌生的场景一闪而过,谢溯雪不适蹙眉,但还是认真为她解释:“是血,而且还是人血。”
潮热鼻息喷在指盖上凝成一层薄薄的水雾,卫阿宁收回手,指腹捻去那层水光,“我以为是我会错意了,看来并没有猜错。”
她转身,凝神注视那占据壁画多数空间的神女,“没想到这幅神女献舞画,竟是用血调成的颜料。”
看这略显黯淡的色泽,壁画不像是新近画的,反而有些年头。
人族做不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那便是只有一个可能了……
这蜀地唐门,可能同合欢宗那般,早已混进魔族。
而且比合欢宗的时间还要早。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画上描绘的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从怀中掏出那张宣纸,卫阿宁对比了一下,神色一凛。
这纸上的小人,正是壁画中的神女缩小版。
“小谢师兄,这画不就是……”
卫阿宁正欲开口,却在转身时看到谢溯雪略显失神的表情。
她还未见过他这般恍惚的时候,便关切问道:“嗯?你怎么了?”
“没什么。”收拾好多余思绪,谢溯雪随口应道。
银色月光如影随形,始终透过竹窗洒落,在二人身后拖成两道长长的倒影。
融在月色中的墨影悄无声息,以一种诡谲扭曲的姿势缓慢爬行,欲渗进那片淡粉裙摆。
余光瞥到地下扭曲的黑影,谢溯雪腕骨轻抬。
黑刀霎时以肉眼不可看清的速度,将其钉在那抹如水般的月光之中。
“滋滋”的腐蚀声响起,转瞬间将那方黑影所在的地板腐蚀透彻,成了一个空洞。
谢溯雪拾起黑刀:“是影魔。”
“这……”
卫阿宁有些惊魂未定地捂紧胸口。
只是她也想不到,这魔物竟如此嚣张。
思过楼怎么说也是位于蜀地唐门的地界内,受护宗大阵庇护,这魔物出现的时机实在蹊跷。
眸光移至壁画上的美丽神女时,谢溯雪嘴角轻勾。
他歪头看向卫阿宁,面上带着招牌的乖巧笑容,“阿宁师妹。”?
这时候叫她,准没好事。
卫阿宁十分警觉地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这么警惕的话,就没意思了。”
修长五指搭上壁画中的某朵金莲,谢溯雪眼眸弯弯,“给你看个好玩的,可好?”
不好。
一点都不好。
卫阿宁还没来得及拉下那只手,谢溯雪便笑吟吟地握拳,灵力化作冲劲,震碎壁画。
霎时间,如墨汁般的黑流淌而下,迅速席卷了整条长廊,吞噬掉最后一丝光芒。
隔着绵软衣袖,手腕被用力一握。
源源不断的温热透过布料传来,卫阿宁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了些。
“不想迷失在此处的话就抓紧我。”
少年一贯清亮散漫的嗓音从身侧传来,似泠泠玉环轻敲,环绕在耳侧。
虽是一如既往地不好听,但却微妙妥帖抚平她心中先前的那点不安。
卫阿宁稍微放松了些心情,等待眼前的黑暗消散。
风中携带潮湿水汽,几滴水露浸湿睫羽,她长睫轻颤,脸颊被风吹得微凉。
再睁眼时,视野中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天青水静,山寂林深。
百尺瀑布自顶点垂落,疑似银河倒挂,却是一番悬停模样。
无数绮彩华光聚拢,谢溯雪就站在身旁,卫阿宁好奇端详了一会儿。
他们此刻正立于一处静止瀑布不远处的石头上,周遭是茫茫不见边际的水域。
似发现有生人靠近,水中野鹤迈开修长的腿,朝二人所在之处悠然走来。
野鹤乖巧亲人,羽毛洁白顺滑,卫阿宁忍不住凑近,想再端详几分。
野鹤长得可爱,卫阿宁那缩在袖中、想投喂的手已然蠢蠢欲动。
“最好不要乱动。”
谢溯雪淡声:“唐门极擅机关暗器,奇门遁甲。”
身体僵硬一瞬,卫阿宁自然也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遂悻悻收回手:“那我们方才看的壁画,也是其中的一种吗?”
“是。”谢溯雪抽刀,断开瀑布一半的水幕。
如水墨般的瀑布被横斩一刀,裂开一处缝隙,露出里头的石洞来。
卫阿宁:“……?”
刚刚不是还跟她说别乱动,怎么自个就开始动上了呢?
她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双标。”
谢溯雪正低头擦拭刀尖水痕,闻言浅浅扫了她一眼,“因为我懂此处的八门。”
他很轻很轻地笑了笑:“阿宁师妹大概上学时又在走神吧。”
在合欢宗上这种理论课程时,他就已经见过不下数十次她走神的模样。
懒散低沉的笑声传至耳边,卫阿宁耳根微烫,仿佛被人点穿她上学摸鱼的事情。
“谁说我不知道,我都清楚的好不好。”卫阿宁弱弱反驳,复而自言自语道:“什么什么生,什么什么死来着?”
她其实不知八门是什么。
但隐隐听过旁的师哥师姐说过奇门遁甲,生门死门她知晓,只是除此以外的其他六门,就一概不知了。
谢溯雪闭了闭眼:“休生伤杜,景死惊开。”
卫阿宁眨巴眨巴眼:“小谢师兄真厉害呢,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余光瞥至浅粉与皎白层叠袖口中、紧握的手时,卫阿宁眼波一转,举起那双相握的手:“那你上学时,也在走神?”
随后十分戏谑地朝他笑道:“夫子在传授世俗课时,也教你这般死死握着女孩子的手腕么?”
视线移至二人相握的手,谢溯雪薄唇微抿:“没有。”
夫子只会教他屠魔技巧,并不会教授这些世俗课。
被握住的右手柔软纤细,露出一小截宛若白瓷的小臂。
谢溯雪松了些力道,那只柔荑便如泥鳅般迅速从掌中溜走。
“好疼。”
卫阿宁嘴巴扁扁的。
瞧着腕间的一圈红痕,她轻揉过皮肤上的红,随口抱怨道:“你吃什么长的,高就不说了,力气也这么大。”
少女纤瘦白净的手腕上,出现一圈明显的薄红,全然是他拘下的痕迹。
视线于红痕中巡睃而过,谢溯雪神情未变,眸光却是略沉了些。
他长睫垂落,遮住那点莫名的情绪,“抱歉,一时忘了。”
下次不会那么用力了。
“若是奇门八甲,找出生门就可以出去了吧?”
卫阿宁偏头,手试探性往石洞内指着:“那儿便是生门?”
水幕大敞,洞内幽暗窄小,露出的空间勉强够两人并行。
“不是。”谢溯雪侧目打量了会儿,“那是开门。”
“那就是进了开门,找到生门就能出去了。”卫阿宁正欲迈开腿时,却无端被谢溯雪拉住。
她疑惑回头:“不走吗?”
“要走,但不是这样走。”
谢溯雪凝神瞥了会儿洞门,随即转身朝她伸出手:“拉着。”
拉着?
是要她继续牵他的手吗?
卫阿宁茫然垂眸,视线落在谢溯雪伸出的手掌。
指骨修长,掌纹脉络清晰,常年握刀的关节处有层不薄的茧。
但不可否认,这是双很漂亮的手。
她复而抬头轻声问:“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拉着走呢。”
“照做就是了。”
谢溯雪懒懒瞧了她一眼,“你若想自己走也可以。”
他往前抛出一粒石子,“下场么,就同这石子一样。”
石子入水即溶,连落水声响都没有传出。
卫阿宁沉默片刻,随即将手搭上他伸出的掌心。
谢溯雪反手握住,将她整个人凌空提起,扛在肩上。
眼前的景象霎时天旋地转,天在下,地在上。
乌发凌乱垂落,脑袋垂在他身体与手臂之间,卫阿宁茫然一瞬后伸手死死抓住他的后背,生怕自己掉下去。
她吓得惊叫:“谢溯雪!!”
扛就扛吧,但是能不能事先给她一个心理准备。
这样子突然天翻地覆,真的很吓人!
正在水草间踱步的野鹤群被这声尖叫镇住,怔愣片刻后迅速展开羽翼,直直飞上云间。
周遭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纷纷探出头来,注视着来人。
动物虽不通人性,但卫阿宁还是捂住了脸。
长这么大,她还没试过这般被人拦腰扛起的情况。
好丢人。
她身体扭了扭,用力拍了一把他后腰,“快点放我下来!”
“扛着省事。”
谢溯雪语气平淡,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何不妥。
他手上一紧,恫吓道:“别乱动,再乱动,我就要打你了。”
少年话中意思不似作假,卫阿宁僵直了身子,不敢乱动。
腿上的手还威胁般圈紧了些,他要打的位置不言而喻。
“你!你……”卫阿宁羞得结巴。
你这个流氓!!!
也幸得谢溯雪速度快,不过几息的功夫便越过水面,来至石洞门口,不然她都能被颠吐了。
二人迅速往洞内更深处走进,只是越往深处走,洞内也愈发变得逼仄潮湿。
以致于他们从并肩而行的状态变成了一前一后地走。
洞中阴暗无光,卫阿宁捏了个火诀,点燃在长廊处顺手淘来的蜡烛。
点点红芒在幽暗处一闪而过,似密林中蛰伏潜藏的野兽。
卫阿宁霎时脚下一顿。
烛火昏黄黯淡,只能照亮附近几尺左右的距离,她看不清更远处的地方,却莫名感觉到一阵心悸。
尤其是谢溯雪在旁边还安安静静的,也一直不说话。
卫阿宁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试图没话找话:“小谢师兄,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呀?”
空气清凌凌的,宛若霜雪融化后的味道,有股沁人心脾的冷寂。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慢慢放大,有些安静得瘆人。
“不对劲的地方?”
谢溯雪无所谓地伸了伸懒腰:“有吗,你想多了。”
穿过一处更为窄小的空隙,前方隐约有光亮透出。
卫阿宁顺势望去,却屏住了呼吸,一时失神。
天色已晚,絮雪纷扬。
弯如镰刀的朔月与茫茫雪色谣相映衬,晃得人眼花。
地面上躺着一团暗影。
那是个面色苍白的小孩,乌发圆眸,薄嘴唇,身上只穿着一件湿漉漉的单薄短衫,连四肢都盖不住。
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青紫,小小的身子几乎都要被眼前的雪色融入。
一头路过的雪狼低*头嗅了嗅,似发现晚餐般眼睛骤然冒光,而后一口叼住他的右手。
大抵是没发现他们,雪狼此刻慢悠悠地往后拖,颇有几分闲情雅趣。
好大的雪狼!
卫阿宁讶然瞪大了双眼,才勉强没将口中惊呼喊出。
她不知这个孩子从何而来,又为何沦落于此,被野兽叼食,但绝不能让雪狼把他给拖走。
这么小的孩子,沦落到狼口中,后果不堪设想。
她迅速抽出乌剑,几式剑招下来,雪狼被凌厉剑式吓到,灰溜溜夹着尾巴往雪原更深处逃走。
收剑回鞘,卫阿宁蹲下.身来。
离得近了,血气味更重。
她慢慢拨开他额上被雪水浸湿的乌发。
待看清男孩的模样后,卫阿宁倒吸一口冷气。
熟悉的轮廓与眉眼,更别提他那标志性的红流苏耳坠,与颊边一颗浅浅的小痣。
毋庸置疑,眼前这个孩子,就是儿时的谢溯雪。
卫阿宁蓦地仰头,看向距离不远的谢溯雪。
“瞧我做什么。”
谢溯雪唇角轻勾,同男孩一般无二的眉眼微微上扬,“人是你救的,你自己决定。”
卫阿宁被他理直气壮的话打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浑不在意的反应也让她有些疑惑。
他不知道这是他自己?
卫阿宁又细细打量他几眼。
看样子,谢溯雪好像真的不知道。
可是……
怎么会有人记不清自己小时候长相的呢?
总不能是失忆了吧?
来不及深思,卫阿宁只得尽力在不移动伤口的同时,小心翼翼男孩扶起。
猛兽咬合间所造成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再不处理的话,这孩子的手恐怕要废掉。
望着他手臂鲜血横流,染红身下细雪的模样,卫阿宁嘴唇紧抿,黛眉拧作一团。
那张惯常能言会道、哄人开心的嘴巴,却在此刻吐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直到最后,卫阿宁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没事了小朋友,姐姐帮你把大狼赶跑了,现在是安全的。”
如果她没猜错,这个孩子应当是六岁出头、正处于入魔窟试炼时期的谢溯雪。
听见有人出声,原本阖着眼帘的男孩长睫微颤,慢慢睁开双眼。
一双好看的瞳仁目无焦距,只怔愣地注视来人。
“……姐,姐姐?”
他的声音沙哑粗粝,像是在砂纸上打磨过,全然没有长大后的清亮。
小孩表情木然,不说别的也不喊痛,只一直安静地靠在她臂弯处,卫阿宁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从储物镯中掏出件厚实大氅披在他身上,挡住外头的雪花,“这样子还会冷吗?”
男孩摇了摇头,长睫忽眨忽眨的:“不,不冷的。”
卫阿宁手上动作不停。
她慢慢往伤口处撒上药粉,柔声安抚:“我动作会很轻很轻,不疼的。”
想了想,又将空着的那只手递给他,“若疼了,便抓紧我。”
“谢……谢谢,姐姐,你人真好。”
五指小心翼翼搭上她的手,男孩乖巧垂眸,羽睫簌簌轻颤:“我不,不怕疼,的。”
直到伤口不再往外渗出鲜血,卫阿宁这才撕下裙摆内一片干净的内衬替男孩包扎伤口。
天寒地冻,孩子身上的短衫粗粝磨人,毫无避寒作用。
他肤色过于苍白,也过于瘦了,看起来就是一幅营养不良的模样。
腕骨细细的,仿佛只要卫阿宁轻轻一动,便能折断。
除了被雪狼咬伤的地方之外,她方才处理伤口时还注意到,短衫之下的皮肤亦是有不少陈年旧伤。
数量之多,触目惊心。
看得她眉心突突地跳,垂在身侧的双手也不自觉紧握成拳。
对于卫阿宁的举措,谢溯雪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居高临下的,目视少女谨慎中又显得格外生疏的动作。
身上的颜色一时激昂,一时消沉,变幻多端。
她大抵很少给旁人处理伤口,也不知道雪狼的尖牙含有毒素。
被咬之人若不用刀事先剜出沾有毒素的皮肉,贸然包扎的话,那整条手臂都不能要了。
她大概也不知道,那孩子垂在身侧的手,五指微蜷,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战栗。
那是兴奋的表现。
一点点收回目光,谢溯雪扬唇,无声笑笑。
这种无谓的、毫无杂念的善意。
真是……
令人看着心烦啊。
似有所感,卫阿宁抬头,看向身旁居高睥睨的谢溯雪。
溶溶月色下,雪光晃眼,映亮他半张疏朗的脸庞。
与平日里散漫的表情不同,此刻谢溯雪的神态显得格外冷淡。
她不太明白,却能感受得出。
他似乎在嫌她多管闲事。
可……
卫阿宁咬了咬下唇。
这孩子再不得到妥善医治的话,一定会死的。
不过几息间,细软内衬迅速被血浸湿,男孩的面色更加苍白,嘴唇都起了皱。
卫阿宁心神一震,忙道:“小谢师兄,你……”
能不能帮我把他扶起来,带到医馆……
刚到嘴巴的话,在触及到他毫无反应的眸光时,又被她咽了下去。
“你知道吗,你很麻烦。”
谢溯雪转了转手腕,语气淡淡。
他蹲下.身,静静看着依偎在她怀中的小孩,冷声道:“不想死就忍着。”
用力撕开方才缠在上面的内衬,他一手执刀,一手握着那条细细的手臂。
刀锋锐利,快且稳地割去已然泛紫开始溃烂的皮肉。
卫阿宁眉心一跳,不忍地别开眼,下意识用手挡住男孩的眼睛。
她还是高估自己了。
本以为在先前在入梦引幻觉中见过谢溯雪剔肉喂鸟的场景能脱敏,但入梦引效果散去,她也就慢慢淡忘了那幅场景。
此刻重现,竟是有几分胆战心惊。
小孩额头顿时冒出几滴豆大冷汗。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喊一声痛,只是死死咬住嘴唇。
整个处理过程快得似水珠没入湖面,并未泛起一丝涟漪。
若不是那染血的内衬还搁置在她怀中,卫阿宁甚至感觉……
方才是自己被这雪光晃得出现幻觉。
“看好他,我去别处看看。”
谢溯雪起身,收回刀。
他上前几步,借着松林枝桠腾跃而起。
空中水汽充沛,寒风夹杂着雪粒呼啸。
在半空中短暂停滞一会儿后,谢溯雪轻啧一声。
密不透风的松林外,是看不到尽头的风暴团,挟杂着拇指粗的冰粒。
脚下轻点,他持刀劈开一棵松木,掌下用力,将其送往风暴团。
雪松木还未靠近风团边缘,便立即被撕成碎片,风团耸动,几道风刃迅速从中钻出,朝着松木来处袭来。
侧身躲开风刃,谢溯雪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漆黑如墨的风暴团。
此方八门竟偷偷掩藏着一层高深幻术,而幻术又反过来遮挡住了生门……
真是好手段。
随意甩了甩刃身的木屑,谢溯雪撤去身上捏的浮空诀,转身落地。
银簪束起的马尾在空中划开一道轻盈的弧度,他将黑刀收入鞘中。
谢溯雪垂眸,望着卫阿宁道:“如果你不耽误这半炷香的时间,我们已经离开此处了。”
他话音刚落,晶莹细雪忽而化作拳头大小的冰雹,远处群山震颤,缓慢移动。
地底下发出似大型机械齿轮转动时的声响。
地面剧烈晃动,卫阿宁下意识护住怀中孩子的脑袋。
“对不起啊小谢师兄,是我连累你了。”
说到最后,她胸腔中涌起涩然的郁闷,小小声地反驳一句:“可我不能见死不救的。”
第32章
“自己都顾不上,还想着别人。”
望着她怀中的孩子,谢溯雪低低嗤笑了一下。
下一刻熟稔执刀,破开一块疾来的硬冰。
天色昏沉,风雪渐大,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所有能指明方向的标识物全都盖住。
“我们找个能避雪的安全地方躲躲吧。”
迎着狂风,卫阿宁护好身后小孩,勉强站直了身,“等风雪停了,我们就去找生门标识。”
按照目前下的雪量,不消半个时辰,就得把他们给埋进雪原,同冰层内的动植物标本长眠。
她虽对八门不熟悉,但师哥师姐们却告诉过她。
唐门的奇门遁甲虽里头机关重重,危险丛生,但生门的标识却很是特殊。
找出生门标识即可走出阵法。
可是现在天色太差,风雪把方向感都给打乱了。
“找不到了。”
谢溯雪拉着她轻巧避开一块迎面而来的石子。
他好看的眉轻蹙,神色也有些凝重,“此处八门叠加了幻术,盖住了生门标识。”
啊?
卫阿宁懵了一瞬。
搁这玩套娃呢?
可唐箐又怎么会幻术的……
卫阿宁在储物镯里探了半刻钟,也没找到有什么东西是有破解幻术作用的。
她瞧了眼立在原地不动的谢溯雪,小声问道:“我不会解幻术,你会吗?”
“巧了。”
谢溯雪斜斜瞥了她一眼。
在少女满怀期待的眼神中,他唇角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花孔雀会,我不会。”
隔空瞪了他一眼,卫阿宁抱着胳膊,径自偏头打量起周遭的环境来。
远处峰峦如聚,乌云遮天蔽日,夜幕快速落下,严严实实遮挡住了日光。
四周的雪越下越大,可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冷意。
周身似有股无形的屏障,隔开一切霜雪。
与之相反的,男孩的面色却是愈发苍白,长且翘的眉毛挂满雪花,嘴唇被冻得发紫。
“你,你你,你没事吧!”
卫阿宁手足无措,忙塞了个手炉给他,将他散开的氅衣又拢紧了几分。
蓦地,风雪骤停,所有的风雪似静止般停滞在空中。
雪花上面晶莹的棱角清晰可辨,连无形的风都化作了有形。
卫阿宁同谢溯雪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相同的警惕之意。
轻微的步伐声从后方传来,她鼻尖微动,嗅到一股熟悉的……甜腻香气。
卫阿宁猛地转过身。
在满目的雪白与幽夜中,一团异常的红雾聚拢,点点光斑往外,凝聚成一道模糊身影。
雾中的人儿静立,光点散去,露出雾气底下人的面容。
螓首蛾眉,肤白如冰,剔透似玉,神圣高洁。
赫然是他们方才在壁画中见到的神女模样。
随之而来的,便是某种极其阴寒的气息,如海潮般淹没所有景物,激得人心神不定。
卫阿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她瞳孔紧缩,心脏不听使唤般,怦怦直跳。
那是人族在面对极度危险的生物时,才会下意识做出的警惕反应。
卫阿宁望了眼身旁依旧淡然自若的谢溯雪。
“是只接近上玄境的魔物。”
谢溯雪执刀上前一步,“不过她似乎还在沉睡,若是没醒的话,我们倒不必在意。”
卫阿宁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话,心情似过山车一般,紧了又紧。
神女眉眼轻阖,似沉眠于梦境当中,然而下一刻,周身的皮肤剧烈晶体化。
不过瞬息间,身形飞速窜升到十几丈高。
她蓦地睁开眼,如覆霜雪的洁白长睫下,一双墨红的瞳孔径直对上三人视线。
卫阿宁抿了抿嘴唇,沉默护好男孩,看了身侧的人一眼。
谢溯雪微笑:“……可以当没听见吗?”
你说呢!
这魔这么大,让她怎么当作没看见!
巨大的神女伸出手,晶体化的指尖轻移,威压汇聚,周身顷刻间朝外飞出几道无形的气刃。
谢溯雪忙拉着卫阿宁往身侧一躲。
气刃速度极快,即便拉着她躲开的反应也足够迅速,可仍旧被割断了几片雪白袍角。
“你受伤了!”
卫阿宁惊讶望着护在自己身上的谢溯雪。
他如玉般的颊边,很是突兀地出现两道细小血痕,正在缓缓往外渗出血珠,滴落在她额头处。
谢溯雪不甚在意地擦去脸上血珠,“无事。”
余光瞥至那仍旧呆怔在原地的小孩,谢溯雪长眉微拧,起身将他推至卫阿宁怀中。
“既是你救的,那便护好他,上玄境魔物不是你能应对的。”
“你就在此处,我去对付那只魔物。”
言毕,谢溯雪纵身跃起。
一瞬风起,扬起几缕乌黑发丝。
卫阿宁握紧手中剑柄,眸光久久凝在他身上,心绪微乱。
只是无论少年的刀再怎么快,那巨魔似乎都能快他一步,在落下致命伤之前躲过。
气团夹杂着烈焰冰屑炸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如流星拖尾般从高空中直直坠落下来。
手腕微转,卫阿宁握紧剑柄,反手劈开一道疾驰而来的气刃。
她一边护着儿时的谢溯雪,一边对抗着那时不时从不同方向袭来的风刃,不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再一次挥剑挡住风刃时,衣袖却被人拉住,卫阿宁茫然回头。
“姐姐。”
瞧着那只魔物,男孩无甚表情的面容忽而多出些情绪。
他朝卫阿宁轻轻摇了摇头,“你打不过的,把你的武器给我吧。”
见她不语,他又乖声道:“给我吧,姐姐。”
不远处的谢溯雪从空中慢慢落下。
他蹙着眉,表情也不是很好看。
竟是伤不了这只魔物……
听着男孩的话,谢溯雪神色莫名。
他拦在卫阿宁面前,将黑刀插在冰面上,“用我的。”
黑刀直挺挺地立在冰上,刀尖没入雪地,溅起点点冰屑。
“谢谢。”
男孩安静地朝他们勾起一个乖巧的笑。
他熟练握着只比自己矮一头的黑刀,虎口收紧,不急不缓,径自朝前走去。
却在下一刻身形微顿,刀光乍现。
小小的身子在巨魔身上熟练地穿梭、跳跃、躲避,即便气刃穿过他的肩胛骨,也未见他面色有异。
就好像此前他已经历无数次这样凶险的情况一般。
在寻到机会时,男孩跃过一处凸起的平台,手中黑刀锋刃狠狠划过巨魔脖颈,飙出濛濛血雾。
刀法凶狠而迅疾,难以用肉眼抓捕。
卫阿宁头一回见到谢溯雪儿时这般狠厉迅捷的刀法,同长大后的闲庭信步全然不同。
没了那些飘逸且迅疾的姿势,好似被逼到绝境般,只为了活下去。
“谢……”
卫阿宁话音未落,停滞在空中的霜雪突然如潮水般褪去。
眼前的雪原逐渐涣散分解,重组成新的画面。
刺目雪光消失不见,卫阿宁不自觉眨眨眼,脚下却猛地一空,坠入一片日光和煦、开阔无比的万丈高空。
“啊啊啊啊——哇!!!”
下坠的速度极快,似乎没个尽头。
衣摆被风吹得似灌满风的球,狠狠抽打在脸上,卫阿宁在狂风中努力睁开眼,两指作诀。
灵力在空中划过,勉强减缓了飞速下落的势头,让她朝野外的一处溪流中扎去。
曦光初露,晴空如洗。
从水中爬出,卫阿宁捏了个诀,烘干身上水汽。
抬头环顾四周,周遭却无那俩一大一小的熟悉身影。
“小师兄?小谢师兄?谢溯雪?”
她低低喊了几句,却并未见回应。
奇怪,人掉到哪里去了。
微凉晨风中隐隐送来一丝爆竹独有的硝烟气味,卫阿宁顺着山路往下走。
在小道旁浓绿苍翠的灌木丛中,看到一片熟悉的衣角。
“谢溯雪!”
面上喜色难以自禁,她忙提起裙摆跑去,将那灌木拨开,把人拉出。
只是……
卫阿宁同里头的小孩面面相觑。
是小时候的谢溯雪,并非是长大后的。
眼睛乌润,发间沾满了碎草屑,乱糟糟的,身上穿着件皱巴巴的白色短衫。
可最令人移不开眼的,却是他那一黑一红的异色瞳。
黑瞳纯净澄澈,红瞳夺目璀璨,里头似有流光萦绕。
被她这般直勾勾地瞧着,男孩毫无寻常稚童般被吓到的表情,只是迟缓地眨了下眼,安静看着她。
卫阿宁感觉自己陷入了个死胡同。
幻术遮蔽了生门,生门标识又藏在幻术中,若不破了这幻术,定然是出不去的。
难不成这幻境是同谢溯雪有关的?
她尝试思考,然而思考失败。
这该死的唐箐,究竟想做些什么。
“姐姐。”
男孩乖巧地望着她,似发现什么新奇的好玩事物一般,长且翘的睫毛簌簌轻颤,“你居然没死。”
卫阿宁:“……”
很好,一如既往的谢氏风格。
原来那家伙是从小就这么欠收拾的吗!
她嘴角抽了抽,“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死在雪原了?”
“因为,那个时候,你被气刃穿心而过。”
男孩眼帘微垂,思考片刻后抬头,唇边弯起她熟悉的上扬弧度,“人没有心,是会死的。”
卫阿宁抿唇,心下不解。
她那时并没有被气刃穿心,难不成是幻术施加在他身上而造成的假象?
可小孩眼瞳乌润润的,表情单纯又认真。
好像真的只是陈诉自己原先的所见所闻,并非刻意。
不过说话一板一眼的,倒像个小ai同学一般。
疑团太多了。
“你好厉害,知道的东西好多。”
卫阿宁眼珠滴溜溜地转,轻声诱哄道:“那我问问你,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郦城郊外。”
郦城?
卫阿宁眉梢轻蹙,有些疑惑。
她依稀记得,郦城好像已经不在了。
据说是一夜之间消失的,谁也不知整座城的人去了哪里,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仿佛整座城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连青棠联盟派出最顶尖的修士,都查不出郦城为何一夜消失的缘由。
思来想去也无果,卫阿宁索性放弃。
她伸手,把小孩发间的碎叶片捡拂去。
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卫阿宁这才发现,小孩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脸颊脏兮兮的,耳朵上方的头发不知被什么东西粘黏成一片,裸露在短衫外面的皮肤亦是青青紫紫的。
卫阿宁心中一紧,“你怎么了?”
“我没……”
话音未落,男孩却直挺挺地往前栽倒。
“谢溯雪??”
卫阿宁忙伸手环住他,眸光不经意间落下。
方才被小孩落下阴影遮挡住的地方,一摊深红血迹格外醒目。
触目惊心的血渍逐渐往四周洇开,连草叶上沾染到的血痕都凝固了。
她这才惊讶地发现,小孩后背上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染成暗色。
手掌摸得一片湿润,卫阿宁心口顿沉。
她难以想象。
这么小的孩子,独自面对一个接近上玄境的魔物,还要将它击杀。
即便他天赋再好,可在卫阿宁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她如他这般小时,还只会跟在爹爹后面追着闹着,求着爹爹给她买新衣服或者新玩具。
谢家人……
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轻轻用干净软衫换下他被血污染红的脏衣,卫阿宁小心翼翼地把小孩背起,往山下走。
这个幻境中的时间,似乎是新春伊始。
郦城人拖家带口,手挎装满瓜果香烛的篮子,抢着前往城外土地庙上头柱香。
沿路有叫卖虎头帽、虎头手鼓或风车的小贩,很得孩子喜欢。
卫阿宁一路走来,见到不少父母都围绕在商贩周边,给自家孩子挑选虎头帽,以求来年健康平安。
她好奇地伸长脖子端详几眼,肩上却忽然有了动静。
“唔……”
卫阿宁面色一喜,忙偏过头去看,“你醒啦?”
大抵是刚醒来的缘故,小孩眼睛水汪汪的,还带着丝丝惺忪。
双颊映衬着霞彩,削去他面上几分苍白面色,看起来乖巧又漂亮。
她不免有些神思发散。
若方才那虎头帽给他戴上,定然更可爱。
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时,小孩顿时僵硬着身体,“我,我……”
面上也没了惯常的乖巧表情,而是少见的局促与茫然,嘴巴喏喏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句子来。
“我看你累得睡着,就把你背下山了。”
往上托了托架在手臂处的膝窝,卫阿宁眼眸弯弯,笑着问道:“你应该是住在郦城里的吧,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既然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受伤的事情,那她便装作没看到吧。
幼年时期的谢溯雪脸皮看起来比长大后的更薄些,她若贸贸然戳穿,对小孩的自尊心不太好。
“嗯……谢谢。”
男孩靠在她肩上,已然从方才的恍惚中回神,乖乖地朝她笑,“姐姐,你真好呢。”
卫阿宁不免得有些遗憾。
儿时的谢溯雪看起来比长大后更乖巧,乖得她一颗心都似糯米糍那般软趴趴的。
前提是他不说话。
几个穿着新衣裳,手里拿着糖葫芦的稚童在街上互相追逐,嬉笑打闹。
他们瞧清卫阿宁背上的人时,顿时连糖葫芦也不吃了,只是好奇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是扫把星!怎么在新年的时候看到他了,真晦气。”
“你爹不是说他死了吗?好可惜啊,居然没死成呢。”
“我就说他跟雪原里那些红眼睛的怪物就是一伙的,不然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
童音稚嫩清脆,或高或低,吐露出来的话语却极其恶毒。
卫阿宁脚下微顿。
虽然他们没有更进一步往下说,但小孩子的恶意,往往比大人来得还要直白。
她忽然有些明白,他宁愿在外头待着,也不愿回郦城的缘故了……
幼年时期的谢溯雪,在郦城处处皆辛。
是因为他异瞳的缘故吗?
可她感觉异色瞳并不怪异,相反,看起来还挺好看的,像只可爱的波斯猫。
围观的孩子挡着路,卫阿宁表情一垮,唇角亦是抿得紧紧的,“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们吃了。”
她表情凶恶,看起来真有几分要吃小孩的模样。
大人们见自家孩子不在身边,忙赶来将他们带回身边。
临走前,还若有似无的,瞥了她几眼。
目光怜悯,像是在可惜着什么。
卫阿宁没理会他们别有深意的目光,寻着小孩所指的方向往前走。
靠近城门的僻静地,高大枯萎了的梅树下,一座黑瓦白墙的小房子静静矗立。
木门虚虚掩着,卫阿宁推门而入。
房子不大,内里布局质朴得近乎空白,仅一桌一床一椅,连多余的家具都没有。
北边的那面墙直接塌掉一块,汹涌寒风从中穿过,吹得满室生寒。
卫阿宁轻轻地将背上的男孩放下,一边扶着他坐在床榻上,一边细细思忖。
她算是看出来了。
幻术交织而形成了幻境,而这个幻境的蓝本很显然就是以谢溯雪为基础而延伸的。
只是为何单单摘取了他六岁时候的景象呢?
是因为斩杀巨魔过于深刻?还是说郦城对他来说有很重要?亦或是这里有对他很重要的人?
可方才在雪原上时,谢溯雪本人分明就是一幅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
甚至连自己小时候的模样都认不出来。
卫阿宁苦恼揪紧怀中的三环玉佩。
啊……
想不出来……
他们相处这么久,她忽然惊觉自己对谢溯雪竟一无所知,只知晓些他能给外人知道的事情,至于其他的,反而一片空白。
传讯符在这里不起作用,她也难以知晓谢溯雪降落的地方。
甚至连周身的灵力都有隐隐被八门压制、使不出来的感觉。
唐箐布置的这个八门也太邪门了些。
“滴答——”
一滴鲜血蜿蜒而下,染红男孩身下被褥。
卫阿宁望着那持续滴个不停的血水,怔住半晌。
下山时明明有简单给他处理了一下,虽然伤口看着瘆人,但至少血是没有继续流了。
“怎么还在流血!你等等,我这就给你上药。”
一股脑地在储物镯中掏东西,卫阿宁却摸得两手空空。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雪原时,储物镯内仅剩的伤药都给他用完了。
她的表情顿时变得窘迫起来。
“没关系的,姐姐。”
男孩睁着双圆润润的眼,似是很高兴的模样,宽慰道:“一会儿,就好了。”
他说的一会儿,真的就只是一会儿。
卫阿宁甚至都没感觉过了多久,那厢的小孩面色已然好转。
连带着背部那些看着十分可怖的伤口都愈合完好,剩下三两的浅浅痕迹。
只余褥子上沾染的深色血污,昭示着小孩方才确实受过伤的痕迹。
想了想,卫阿宁从壶中倒了些水,递给他后顺势坐在一旁,仍旧有些担忧地问:“不上药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很厉害,它会自己好。”
男孩乖巧接过水,慢慢抿了一口。
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膝上,腰背直挺,“要想成为,猎魔师,都会这样。”
他好像许久没有跟人说话般,话间略有卡顿滞涩。
卫阿宁偏头,凝视他半晌。
她自是知晓谢溯雪厉害。
虽然平日总里一幅睡不醒的模样,给人一种柔柔弱弱、很好欺负的假象,但实则手起刀落,乖戾得很。
可他此刻并非是长大后的谢溯雪……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男孩仰起头,白皙小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长睫轻缓眨动,碎金似的余晖漾在他纯净的异色瞳中,荡着粼粼波光。
漂亮,精致,像橱窗中一眼就能令人心生喜爱的人偶娃娃。
“因为你长得好看。”
卫阿宁笑吟吟的,从储物镯中翻出一条软帕打湿。
“姐姐,你很奇怪。”
男孩表情疑惑,定定望着她:“人们不是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下一刻,他指着自己红似鲜血的左眼,“我长得异于常人,你也不会害怕吗?”
他眼神平静得出奇,眸子呈现出一种猩红色,配合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散落的发,微抿的唇角,对常人来说,确实有股说不出的冲击感。
“不害怕。”
手帕轻轻擦拭干净他被血渍糊成一团的乌发,卫阿宁掏出一根发带,将他散落在背后的黑发束起。
暴露在夕光中的左眼,里头似有浅淡红雾萦绕,呈现出一种璀璨夺目的光泽。
“有什么好害怕的。”
卫阿宁笑眯眯地收好湿帕,准备起身将脏污的帕子洗洗。
笑话,她可是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怎么会怕这个。
不就是混血嘛,问题不大,人族与妖族也不是没有通婚的先例。
衣袖被人轻轻扯了扯。
男孩只是仰着头,望着她不说话。
长睫轻颤,眸中怔忡之色愈发浓烈。
卫阿宁无声笑了笑。
到底是个孩子,即便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还是会被别人的眼光影响。
卫阿宁俯身伸手,指腹拨开他被过长额发遮挡的左眼,柔声道:“怎么会害怕呢。”
她弯起嘴角,将两指间的软发撩至他耳后,“你的眼睛就像红宝石一样漂亮,怪招人喜欢的。”
别人喜不喜欢她不知道,但她本人确实蛮喜欢的。
第33章
天光放晴,道上早已堆满细密的雪。
卫阿宁提着篮子,小心翼翼绕过坚冰,步履轻快,踩着绵软的雪地往回走。
风中带着冰雪的凉意,她往掌心呵了口气,撩起颊边一缕垂下的发,思考这个幻境的出处。
虽不知为何一直滞留在谢溯雪的六岁记忆中,但这个幻境却很稳定,过了这般久,连一丝坍塌的迹象皆无。
按照支撑起幻境运转的定律来说,编造幻术的人,要么修为极其高超,至少有容白微那般的底蕴;要么就是编织手法出神入化,精妙无比,同金合欢那般。
不然此处幻境绝无可能维持得这般久。
但唐箐很显然,不具备这般的修为底蕴与编织手法。
卫阿宁垂下眼睫。
他背后定是还有别的助力,只不过……
会是谁呢?
直至眼前出现熟悉的白墙黑瓦,卫阿宁收敛思绪,推门而入,把篮子放在桌上,“我回来啦。”
她顺势将新买来的银碳往铁盆中扔几块进去,“等久了吗?”
灰黑的银碳很快变红,向周遭徐徐散发暖意。
男孩仍旧同离开时那般,安安静静坐在床上。
他轻轻摇头,手指着卫阿宁染成深色的裙摆道:“你的衣服,湿了。”
来时的路上尽是积雪,沾在裙摆处,此刻在炭火边上融化成湿漉漉的一片水痕。
“不打紧,一会儿就干了。”
卫阿宁无所谓般摆了摆手,在炭盆前烤了烤手。
蓦地,她从背后掏出一顶虎头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至他头上。
看他满脸茫然的模样,卫阿宁得逞般笑了下,顺势整理好两只虎耳,“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嘛,老是那么严肃做什么,像个小古板一样。”
真人版奇迹小谢,虽然只是换了一点点。
耳旁传来毛绒绒的触感,男孩迟怔半晌,很轻很轻地抚上顶上的虎头帽。
虎头帽的绒毛轻柔划过掌心,像蒲公英种子的绒毛拂过,带来一种十分新奇的感触。
那双整理虎耳的手离开时,还有一阵轻盈的干净甜香掠过鼻尖。
指腹似被火星烫了一般,男孩移开目光,讷讷道:“谢谢……”
“话说回来啊。”
卫阿宁提溜来屋中唯一的椅子坐好,下巴撑在椅背上,“你自己一个人在郦城?没有别人吗?”
她大概也能猜到谢溯雪幼时为何在郦城的原因,左右肯定离不开谢家让他来此历练的缘由。
可偌大的一个世家,更何况谢溯雪此时应当也算得上是少家主的身份。
怎就落得一个人孤苦无依,还被城里人辱骂诅咒的地步呢。
“没有别人,只有我。”
男孩坐直身,双手又乖乖搭在腿上,一板一眼地回答:“郦城有魔出现,我的职责是屠魔,保护城中居民。”
想起来时那些稚童的话,卫阿宁重重拍了下椅背,忿忿然:“可他们都这样对你,你还……”
还保护个什么*劲,好心当作驴肝肺。
而且谢家单单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去护着整城的人,连一个帮手都没有,这算个什么事。
盆中的银碳时不时爆出几点火星,卫阿宁拿木棍搅了搅,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乖巧小孩。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不太明白她为何突然生气,但男孩依旧乖巧解释:“书上说,人族会互相保护,体谅对方,娘亲希望我成为真正的人。”
“我一直都有在认真学习,并未松懈。”
他眸光柔软,眸底全然是对成人的单纯憧憬。
好似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听从母亲的话,成为真正的人。
“只是有些东西,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是达不到的。”
男孩轻轻抚了抚被额发遮住的左眼,“如果它是黑色的话,就好了。”
卫阿宁突然感觉胸口有些发闷。
小孩的语气很平静,好似城中人视为他为异端的缘故只是因为他的红瞳。
虽然人族修士与妖修间和平相处,但事实上,普通的百姓对于异于他们长相的所有生物,仍旧抱有一种天然的排外性与敌意。
郦城有魔这件事引起人们惊慌,需要一个人来充当发泄口。
卫阿宁悄然叹息。
又恰巧,儿时的谢溯雪出现了,所以便将所有的事情全推至他这个异徒身上,本质上来说,不过以大欺小罢了……
而他的娘又要他去做一个真正的人,不仅如此,谢家还死死给他定下必须要屠尽郦城内外所有魔的任务。
家族职责与母亲期盼,像两座难以撼动的大山,成为困住他的牢笼。
不知怎的,卫阿宁忽然想起,在揽月池时谢溯雪同守池老翁闲聊的模样。
温和有礼、羞涩腼腆。
卫阿宁没什么精神般垂下眼帘。
……学得确实很好。
比一般人还要正常且有礼貌。
察觉出她身上有一瞬的低落,男孩轻声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卫阿宁轻轻摇头,“我只是觉得……”
成人的前提是在合理法规下做自己便好,只是这孩子似乎过于执着流于表面的意思了。
这样不好……
“是不好吗?”
男孩唇角微弯,缓缓道:“其实没什么不好的,父亲说这些都是应该的。”
他眸光有些放空,记忆不自觉回到那个午后晴空。
七月流火,酷暑减退。
他又一次从魔窟中出来,而城里的人仍旧面色惊恐,再一次把他赶出城外。
彼时的他不太明白。
他已经尽力按照书上说的那样,对人待事谦和有礼,即便有人为难他,也绝不放在心上,努力尽到自己屠魔的责任,可为何人们还是这般厌恶他。
他想不懂,去问了父亲。
父亲领着他去了一处不知名的地下室,站在母亲棺椁面前,谆谆教导。
父亲的脸隐在阴影中,叫人看不真切,但话却牢牢印刻在他心中,直至现在。
——苦难是必须经历的,想成为真正的人,就必须经历苦难。
“你……”
卫阿宁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男孩打断了。
他神色未变,只轻轻笑了笑,“没事的。”
卫阿宁看了眼床上的小孩,没再多说些什么。
气氛太严肃,她不太习惯这般沉闷的氛围。
在篮子里翻找片刻,指腹触及到一片冰凉时,卫阿宁迟疑片刻,望了眼院中那棵枯萎梅树。
整片院子冷冷清清的,毫无过年的氛围。
卫阿宁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个想法来。
暮色逐深,细雪纷纷扬扬落下。
男孩坐在门槛边上,好奇打量着院中那抹忙碌的身影。
她一会儿站在那棵枯树下托腮思考,一会儿又捻开细细麻绳,捣鼓捣鼓剪成几段。
还没来得及猜出她的动向,下一瞬又如一阵风般冲出门外,不过几刻钟的功夫,又冲了回来。
碎雪落在她的眉梢与乌发间,融化成小小的水滴,呼吸间的热气凝结成白雾。
即便是这样,也没消解她的兴致。
男孩安安静静的,双手捂在袖中。
怀中被她强硬塞了一只手炉,融融暖意从胸膛一直流淌至四肢。
郦城的冬天很冷,尤其是新年的时候更甚。
鹅毛大雪倾巢出动,瑟瑟寒风如锋刃刮过。
他用脸颊蹭了蹭掌心中的暖意,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贪恋。
手炉不大,却温暖得令人心生叹慰。
银月高悬,外面的天色变黑了。
瞧着初具雏形的灯树,卫阿宁满意叉腰,十分惬心地点头。
梅树一扫枯败,重新焕发生机,橘子皮做的小灯笼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已经能想象到点上冷烟花后漂亮的景致了。
卫阿宁拉起坐在门槛上的小孩,牵至院中:“想不想看魔法呀?给你变个魔法好不好。”
男孩很轻很轻地歪头,疑惑睁大圆瞳:“什么叫魔法?”
“是一种仙术。”
卫阿宁弯起眼眸,故作神秘:“非常非常厉害,能够点石成金,开出满树的星火,我爹说的。”
反正对方是小孩子,偶尔也是可以十分不负责地开始胡编乱诌,睁眼说瞎的。
她毫无心理包袱地将此责任全都扔给远在滁州的亲爹。
趁着小孩注意力集中在树上,无暇顾及到她时,卫阿宁用火折子点燃手中引绳。
噼啪声短暂响起,下一瞬,橘灯纷纷亮起。
满树和娇烂漫红,火树银花落,灯影饰华彩。
卫阿宁偏头问:“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夜风流转,满树橘灯与火花摇晃。
黑暗冰冷的夜中,唯余朦胧橘红的光。
火花耀眼,虽只有片刻,但也足够灿烂璀璨。
男孩乖巧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满树华灯,“好厉害……”
好半晌,他的目光才从橘灯移至卫阿宁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颊上,双眸弯起:“姐姐,谢谢你。”
柔和光芒照亮小孩沉浸在冷风中的仰望面容,他那双柔软眼瞳倒映着濛濛光影,盈盈如水,璀璨似星。
此时此刻,卫阿宁才感觉他有点孩子的模样。
无忧无虑,只需开心便好。
“不客气。”
卫阿宁笑眯眯的,手掌止不住地在他脑袋上揉捏着蓬松黑发,“新年快乐呀。”
这应该不算以大欺小吧?
但是逗小孩玩真的好有趣,她说什么他都会信。
方才带他出来时让他乖乖闭眼,就真的乖乖闭上了眼睛,也不偷看。
男孩怔然,微仰起头看向身侧的卫阿宁。
灯影憧憧,衬得她面上光影斑驳,嘴角噙着抹弯似钩月的笑。
明媚欢快的笑容,在灯火柔柔光晕下,双眸宛若坠了点点银霜。
“新年吗?”
男孩迟疑地眨眨眼。
在郦城呆得太久,他几乎都要忘记日月的更替了。
他的存在太轻,于谢家人来说,同尘埃无异,微不足道。
“对啊。”
卫阿宁蹲下.身,自来熟地搭着他的肩膀道:“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好多人都去郊外的庙中拜神,街上都挂着红灯笼呢,我还想带去你玩玩的,可惜你不愿——”
话语未尽,身后木门被人推开。
卫阿宁回头,透过大张的门缝,窥见一张熟悉面孔,“小谢师兄!”
谢溯雪颔首,快步踏入。
撩眼看着二人勾肩搭背的放松姿态,他长眉轻蹙一瞬后展开,淡声道:“我知道怎么破解幻境了。”
面色一喜,卫阿宁下意识问:“什么办法?”
这个幻境抓不出一丝破绽,稳定得她都没有头绪,搞不好可能真的会被困死在此处。
“我也知道。”
看着那张与自己相差无几的面容,男孩低低笑了声:“其实很简单的,你杀了我,就能破解了。”
他嘴角咧开一道弯弯的弧度,从少年漆黑瞳孔中窥见自己弱小的身影。
闻言,谢溯雪倒是眉梢微挑,“说得不错,只是……”
下一刻,刀光乍亮,锐利锋刃轻巧地架在男孩脆弱的侧颈。
谢溯雪看着小孩,轻声笑笑:“这个幻境里的东西,居然生出自我意识来了?”
安静,迅疾,卫阿宁连抬刀的动作都没看真切。
就只瞧见他脑后轻晃的马尾。
“不行!”
卫阿宁忙冲上前,掌心按住他那只执刀的手,“目前情况未明,小谢师兄,我们别冲动。”
“那你告诉我,除了这个办法,还有别的法子出去吗,阿宁师妹。”谢溯雪垂眸瞥她。
“我……我不知道。”
看了眼安静立在原地的男孩,卫阿宁垂下眼睫,手也不自觉松开了些,“但一定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她轻轻摇头,“我们再等等吧,好不好?”
可再抬眼时,光影弥散,景象如融冰般迅速消解。
眼前的男孩,连同那棵挂满橘灯的枯萎梅树,全都消失无踪。
她此刻同谢溯雪站在一处镇子中。
大概是赶集日,周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格外热闹。
即便是下雪天,也掩盖不住人们的热情。
卫阿宁不可置信般眨眨眼。
她悄悄看向身侧的谢溯雪。
这幻境是以他为蓝本而创造的,不用想,里头呈现的内容肯定与他有关。
可为什么本人却不记得自己曾经的过往了呢。
难道是记忆缺失一块了?
只是下一刻,却见少年扫了眼街道,微微蹙眉。
卫阿宁心神一凛,能让谢溯雪皱眉的事情可不多。
她试探性戳了一下他的衣袖,开口问道:“小谢师兄,是不是我刚刚……”
方才还未来得及思考新的对策,幻境就猝不及防换到下一个场景。
“不是你。”
谢溯雪长睫低垂,掩去心中怪异感,“是编造幻术的始作俑者发现除我之外,还有别人在干扰幻境进程。”
卫阿宁搅着衣袖,一张小脸皱成苦瓜样。
这个别人,不会就是她吧……
没等她想出些什么来,身体骤然一轻,回过神来时,已是被谢溯雪拉至一处屋檐之上。
从高处往低看,镇子不算很大,一览无余。
两岸房屋临水而建,门前石路干净整洁,积雪被人为清扫至路两旁,小摊热情兜售着商品。
很标准的村镇赶集日热闹景象,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找到了。”
谢溯雪神情淡淡,瞧不出什么意思来,只是目光正遥遥望着一处地方。
卫阿宁不明所以,顺势望去。
一个衣衫整洁的男孩坐在树下,手中拿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画。
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围着,好奇观察他的动作。
他手很稳,虽作画条件简陋,但画出来的东西却很精致,栩栩如生,好似活物一般。
毋庸置疑,这又是儿时的谢溯雪。
只是同先前幻境中不同,这孩子看起来约摸十岁的模样。
左眼不复如宝石那般的璀璨红色,瞧着同普通人并无二致。
卫阿宁恍惚的同时也感到有些心酸。
十岁的他,做到了六岁时的愿望,很好且小心地隐藏了自己的异色瞳,融入人群当中。
可如何做到的,究竟付出什么努力,除却他自己外,无人得知。
思来想去,卫阿宁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小谢师兄,你真的不觉得,那孩子很像你吗?”
简直是一个饼印里拓出来般,只有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区别。
“不觉得。”谢溯雪淡声道。
卫阿宁默不作声,扭头认真观察起他的反应。
但谢溯雪的反应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对那孩子很陌生。
“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
卫阿宁抿了抿唇,又继续道:“他其实就是小时候的你,只是你不记得了?”
谢溯雪偏过头,凝神瞧着她,“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呃——”
卫阿宁揪着袖子,黛眉拧成两座小山。
这她怎么解释?
还用得着说吗,除非瞎了,不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两就是一个人。
当然,谢溯雪本人除外。
他是真瞎啊。
那厢其乐融融的氛围没维持多久,下一瞬,变故突发。
不知是怎么了,围观的孩子突然爆出一阵尖叫声。
“有怪物!!”
很快的,大人们拿着锄头镰刀赶来,却畏惧他身上的异端,不敢上前。
只舞动着手中农具,意图将男孩驱逐赶走。
有胆子大的,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头,往他身上砸。
男孩不说话也不搭理别人,只是一动不动的,用着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瞳,茫然注视着众人。
被这般瞧着,众人心中也有些发虚,纷纷唾了几口,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离开。
很久之后,男孩低头望着那副被踩得凌乱的画像,重新抚平雪面后,又继续画了起来。
滴答滴答的鲜血自他额上落下,染红晶莹的细雪。!
卫阿宁掩不住面上惊讶,下意识想跃下屋檐。
她身形刚动,手便被一股力道拉回。
“你?”卫阿宁不解地看着他,“你松手,别拉着我。”
“人自有因果。”谢溯雪神色未变,语气淡淡,“你还真是好心过了头。”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她三番五次因为这个无关紧要的陌生孩子,放弃了破除幻境的机会。
多管闲事,扰乱因果,这不像她平日里会做的。
手腕被握得死死的,连挣开的机会都没有。
刚一动,卫阿宁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然被谢溯雪反剪在身后,被布条绑住手腕。
谢溯雪冷冷地看着她,五指拽紧布条的一端。
一幅没得商量的模样。
卫阿宁气急,一时有些口不择言,“你瞎啊?看不出那个是你?”
目光移至那孩子身上时,谢溯雪微微蹙眉。
这个孩子不知为何,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人抗拒却又想亲近。
但无需质疑,这个孩子便是这个幻境的中心,想要化解幻境,就必须从他身上下手。
谢溯雪想。
理智上,他是该杀了他,走出幻境找到生门。
可又有另一股想法在隐隐之中牵制住他的行动。
不然他早该在雪原时,就让那孩子狼毒爆发,成为冰层中的一员。
到底是为什么呢——
阖眸片刻,谢溯雪重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你觉得,你能帮他什么?”
“是帮他解脱困境?又或者是帮他完成心底的愿望?”
“我告诉你,不需要,你只需把你那些无谓的好心收好。”
他偏头看了眼男孩,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眼神冰冷,态度冷淡。
“这只是幻境,你做得再多,也不会改变得了他的人生轨迹。”
“懂吗,都是徒劳。”
少年说话语气不复往常那般平淡得没有情绪,反而透着股尖锐刻薄之意,直直刺向人的心腔。
卫阿宁唇角抿成一条线,惯常挂在脸上的甜笑荡然无存。
她其实很少能听他一下子说这么多的话。
平日里的谢溯雪很是安静,虽然老是吓唬她,但在正经事上格外靠谱,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魔。
卫阿宁蓦地想起那晚,谢溯雪赠她三环玉佩时,似乎在背过身时,提笔在一个小册子上勾勾写写着些什么东西。
可她如今瞧着,恍惚间却是同男孩的身影重叠起来。
或许有某个时间段,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蜷缩在院中小小的墙角处。
衣裳皱皱的,脸上脏脏的,表情并非是屠尽所有魔后留下的倦怠,而是高兴。
他手上抓着笔,一笔一笔圈着各项人族守则,以此来检验自己是否成为父亲口中所说的那样,一个合格的人。
那些被划伤的伤口,或者有些都还没有完全愈合,渗出几丝若有若无的鲜血,渗入地上的尘土。
“幻境又如何,只是发生在我眼前的,我就不可能见死不救!”
卫阿宁拳头握紧,眉头皱成两股麻花,“就算改变不了什么,我也自认问心无愧。”
谢溯雪神色古怪。
她看上去格外生气,一张小脸紧绷着,像炸了毛的猫。
连身上的颜色都愈发混乱,起伏不定,不复以往光彩熠熠的平稳模样。
那厢的男孩忽有所感,抬头,谢溯雪同他对上视线。
静默须臾,谢溯雪轻轻摇头,双眼缓慢眨动了一下,平静道:“没有必要,你帮不了他。”
一瞬风起,视界渐虚,像是越过漫长时间,看到了一些沉在深处的记忆。
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他冷眼旁观,而小孩则是慢悠悠抬起一双猩色红瞳,与他安静对视。
谢溯雪目光似有些幽远,良久,才慢慢呢喃道:“苦难是必须经历的,想成为真正的人,就必须经历苦难……”
只可惜成魔容易,做人却难。
即便伪装得再好,也掩盖不了本质上,他不是人这件事。
卫阿宁硬生生气笑了,脑子嗡嗡的。
嘴唇热热麻麻的,太阳穴也一股一股地胀。
她想不明白。
她知晓他想成为真正的人的缘由,可这也不是所有苦难都是人必须经历的,谢溯雪非得自找苦吃是什么道理。
他爹到底给他灌输了个怎样的老一辈封建想法!
简直冥顽不灵,岂有此理!!
“啊啊啊啊谢溯雪,你要气死我了!!”
手腕一松,束缚的力道解开,卫阿宁毫不客气地把他推到角落。
双膝撑在两侧,她俯身,五指揪着他的领口道:“你有病是不是?!干什么没事自讨苦吃!”
“你要真想吃苦,出去后我给你买一堆莲子心风干苦瓜同黄莲,你给我吃一个月!不准停!”
她其实现在很想打他。
可真打了他也不行,虽然情绪上头,但卫阿宁还是忍住蠢蠢欲动的手。
“你说他不是你,不必管他是吧,好,你等着。”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卫阿宁一把拽起谢溯雪的衣领,径直从屋顶下跳下,连惯常恐高的感觉都被气得无影无踪。
第34章
于卫阿宁而言,一时上头,主动揽着人从屋顶跳下,着实是个冲动的决定。
遂甫一落地时,腿便后知后觉般,开始发软,可相反的是,人却变得脑子格外清醒。
她直直拽着他的衣领,也没说话,只是小脸绷得紧紧的,看起来格外凶。
浑身散发着凌人气势,所过之处,围观人群大气都不敢出。
瞧着少女表情汹汹,唇角抿成条线的模样,谢溯雪没来由的,生出一股难解的困惑。
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在意?
明明与她无关,不是吗,这本身也不是一件很值得在意的事情。
可为什么……
他方才就那般放开对她的束缚了呢。
长睫如鸦羽倾落,谢溯雪微微阖眼,复而睁开,眸中催生出一阵迷茫。
他感觉自己有满腔疑问,却得不到回答。
这便是书中学不到的东西吗?
卫阿宁没能察觉身后人眸底的不解。
她现在很生气,气得无名火一股股涌上心头。
这感觉就很像面对冥顽不灵、身体不好,然后死活都要相信上门推销,吹嘘三无药丹能治病而不去看大夫的爹。
虽然她爹不会这样就是了。
心里急了,步履便迈得更大更快。
来至男孩面前时,卫阿宁一把将背后的谢溯雪往前甩。
一时不察,身体撞上树干,谢溯雪只觉得脊背生疼,震落枝桠上簌簌积雪。
细雪在长睫上铺了薄薄一层,谢溯雪神色略带茫然,一时被少女骇人气势震慑。
她生气的模样看起来很是可怕……
可到底是为什么要生气呢?
他不理解。
细雪落入衣领内,卫阿宁冷得浑身一个激灵。
只是也不管那么多了,她将谢溯雪按到男孩身边,从储物镯中翻出一枚镜子,直直举在二人面前。
“你给我好好看看!”
雪光明亮,照亮圆镜中那两张如出一辙的乖巧白净面容,仔细眺去,隐约还能在颊边窥见一颗小小的痣。
唯一不同的是,男孩神情茫然,谢溯雪表情冷淡自若,只是细瞧之下,还是能发现有一瞬的惊讶流过。
“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卫阿宁眼眉微挑,当即为自己眼下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而感到心情十分舒畅。
“看到镜子没,他就是你,你还不承认?”
她唇角翘得老高,身后就差露出一条尾巴高速旋转。
可时间过了许久,久到悬空举着圆镜的手逐渐发颤,谢溯雪也没有说话。
谢溯雪沉默不语的模样让她有些茫然。
“喂,谢溯雪,你怎么不说话啊?”
卫阿宁只好半跪在地,将拿着镜子的那只手搁在膝上,“反正我给你镜子了啊,你自个好好照照,看看是不是你。”
说完后,卫阿宁就蹲在原地没出声,径自观察着他。
而谢溯雪亦是格外沉默,神色古怪,叫她看不出是什么情况。
“你怎么不说话,是还不愿意承认吗?”
恶向胆边生,卫阿宁一边对照着男孩的五官,一边伸手戳了戳谢溯雪的脸,感叹道:“啧啧啧,瞧瞧这鼻子眼睛,这嘴巴,还有眉尾这道浅浅的疤,可真谢溯雪啊。”
旋即,她又朝男孩问道:“你说是不是啊?”
男孩下意识顺着她的话点头,“是……”
谢溯雪一言不发,端详镜子中十岁的另一个自己。
是他,却也不是他。
他十五岁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
甫一瞧见镜中另一个自己时,无数的执念与过往一并灌入脑中,尽数填补之前的空白记忆。
但很快,那些过往又全都如泥牛入海,似抓不住的雪花,溶解、散开。
双目失神片刻,谢溯雪喉结微动,手指慢慢抚上左边眼眶。
指腹感受着眉骨处轻微的凸感。
那处是一道浅浅的疤。
这道疤不大不小,旁人只有仔细瞧时才会发现一点痕迹,但平日里很少会有人这般细看。
谢溯雪无声垂眸。
那个从前曾经困扰过他一时的问题,在方才迎刃而解。
那是他八岁时,将全身的魔气逼至左眼,而后亲手剜去了那只红瞳,这才换得自己融入人族的一块入门砖。
即便魔的自愈能力极强,那处痕迹至今也未曾消失殆尽。
几乎是霎时间,谢溯雪感觉心腔升腾起诸多奇妙的感触。
心绪难明,他默不作声,一一将其压下去。
好半晌,谢溯雪伸手,截住那只在自己脸上乱戳的莹白指尖。
被他握住的右手纤柔细腻,许是在风中漏得久了,也染上一丝凉意。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来自少女身上体温,温暖慰帖,犹觉不够。
成人的念想从未消亡,只是化作更深的执念,压制在心底中。
可眼下,有关乎别的,似多了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
譬如她。
他想知道,为什么。
默不作声感受下那截细腕的温度,谢溯雪这才慢悠悠松开,启唇:“不像。”
卫阿宁眼睛霎时睁得老大,清甜嗓音拔高到要破音的程度,“你还敢嘴硬?!!”
板上钉钉的事情,这小孩明明就是他自己!
人怎么还能睁眼说瞎话的呢!
可是本人死活不承认的话,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不忿地收好圆镜,卫阿宁不经意间一瞥,瞧见谢溯雪唇边勾起的弧度,再配合那张无辜的白净脸颊……
看着就很令人生气!
可她又揍不过他!
冬风刮得人脸蛋生疼,身上衣裳的布料不够厚实,冷意直往里头钻。
卫阿宁揉搓了一把脸蛋。
她后知后觉般,感觉原先覆盖在身上的那层屏障消融不见。
先前在漫天飞雪的雪原时都未曾感受到的冷意,在此刻彻底呈现。
落雪钻进衣襟,卫阿宁有一瞬的战栗。
像是融进了这个幻境,虽未曾改变些什么,却实实在在参与了他过往的经历。
冰屑融化成雪水,渗进里层,冰冰凉凉的,冻得人直打颤。
“啊湫——”
冷风拂面,卫阿宁起身,哆哆嗦嗦地合拢衣襟,吸了吸鼻子,没再管身后的人。
“对不起,方才凶了你。”谢溯雪垂下脑袋,“只是我的过去,我不记得了。”?
……诶?
诶诶诶??!
卫阿宁下意识回头。
谢溯雪默不作声看着她,牵上身旁男孩走来。
他浓密的长睫覆下,叫人看不真切眸中情绪。
男孩挣开他的手,嗒嗒嗒地跑过来,拥了卫阿宁满怀,乖巧唤了她一声:“姐姐。”
怀中骤然落入一片温软,力道不重,似青鸟振翼时掠起的风。
不过男孩只是轻轻抱了一下,旋即很有礼貌地离开,“太好啦,又见到你了。”
卫阿宁笑盈盈地回他,“重新见到你,我也很开心。”
她看了眼那厢的谢溯雪,后者却是抿了抿唇,面色有些不自然。
卫阿宁开口问:“对了,你刚刚说什么了?我都没听清。”
“没听见就算了。”谢溯雪别开眼,又恢复成平日那般散漫模样。
很好,完全猜不出他什么念头。
也许是胡乱说一通,没头没脑的。
卫阿宁转而与男孩对视,笑意盈盈,语气带着些哄骗的味道:“这位小谢同学,你来告诉我好不好?刚刚他说了什么呀?”
男孩看了眼径自立在原地的谢溯雪。
顶着后者冷冷淡淡的目光,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了:“他说对不起,他刚刚不该朝你说那样的重话,其实他已经认出我是他了……”
卫阿宁顿感气焰嚣张,朝谢溯雪叫唤:“声音这么小,还想当猎魔师?!”
“给我大点声。”
奈何谢溯雪完全不为所动,漫不经心地靠在墙边,把玩手中黑刀。
闻言,也只是轻轻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懒得管他,卫阿宁倾身,伸手将男孩额头上的血污擦去,软声道:“方才为什么不躲开呢?”
明明可以躲开的,为什么又要立在原地。
男孩安安静静立在原地,任由对方的手在自己额上擦拭。
他圆黑的眼瞳干净澄澈,直直望着面前的人儿,“如果躲开的话,你们就会陷入更深层的幻境,届时真的会出不去的。”
“这里是幻境,我是假的,不会疼也不会死,没有关系。”
擦拭的动作一顿,卫阿宁无言,悄悄抬眼望向一旁的谢溯雪。
是幻境,但本人却很有可能确确实实经历过这遭。
卫阿宁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脊背,虚虚抱着。
掌心一下又一下,轻抚小孩的后脑勺,声音有些滞涩,“嗯,谢谢你呀。”
“那……”
靠在少女的怀中,男孩仰头,水汪汪的眼瞳直勾勾地瞧着她,迟疑问道:“姐姐,我是不是有好好遵守人族守则?”
暗红血痕被轻柔力道拭去,露出他原本白净乖巧的面容。
“那当然啦。”
卫阿宁亲昵地揉揉他的脸颊,“你是特别特别了不起的人儿,不过呢,以后还是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哥哥姐姐会有办法破除幻境的。”
说罢,她又温声道:“你还小,躲哥哥姐姐身后就行啦,等你长得同哥哥姐姐一样高的时候,再帮助别人也不迟的,但不能是搭上自己的安危,你是人,可不是一件器物。”
虽然这番话是说给男孩听的,但她其实也想说给谢溯雪本人听。
他是人,而非工具,只可惜谢溯雪也不一定会听她的话就是了。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见状,卫阿宁笑了笑,没再继续说话。
五指作梳,重新打理了一下他的黑发,露出那张白净乖巧的脸庞。
她大概能明白,这个男孩,也许是谢溯雪的一缕执念。
所以她也不介意去哄哄他。
朋友嘛,不都是这样的呢。
不远处,本在寻找幻境新破绽的谢溯雪闻言,偏头看了眼。
少女白衫粉裳,展颜笑时,杏眸晶亮,是这漫天雪白中一抹叫人难以忽略的颜色。
小孩眼睛亮亮的,满心满眼念着她。
谢溯雪无声轻哂。
不由得想起先前她自说自嘴笨的场景。
谁说她不会说话。
这不挺会哄小孩的呢。
皑皑新雪覆盖,好似世间唯余白茫茫的雪景。
意料之中的,幻境仍旧有序地运行。
幻境大概是暂时出不去了,卫阿宁悄然叹了一口气。
偏头,瞧了眼安静依偎在身侧的男孩。
不过她也不后悔护下这孩子就是了。
“怎么了吗?姐姐。”
男孩朝她抿出个甜甜的笑来,衬着那张净若初雪的脸,愈显乖顺。
卫阿宁轻轻摇头,揉一把他蓬松黑发:“没什么,只是在想如何出去的办法。”
“其实你们杀了我的话,就能出去了的。”
男孩乖顺蹭了蹭脑袋上的掌心,与她对望,“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姐姐?”
他表情懵懂,眸底呈现出一种清澈的好奇,像极了初生降世,刚接触世俗法规的幼崽。
“说什么呢,姐姐像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吗?”
卫阿宁戳了戳他柔软脸肉:“小孩子家家的,别老是把杀来杀去的话挂在嘴上,一点都不吉利。”
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想法,只是若真的按照这个办法去破除幻境,总觉得有些不妥。
卫阿宁眼眸微眯,朝远处望去。
茫茫雪幕中,少年郎君一身白衣,身姿笔挺如松,踏雪而行,行走间似融进雪色之中。
乌黑发丝缀了层朦胧薄光,在天地铺开的雪景中,宛若一点烟墨游动。
很是突兀的,卫阿宁莫名想到一个比喻。
谢溯雪很像一只漂亮精致的纸鸢。
可若牵着的线一旦断*了,纸鸢便再也寻不到归处。
他的记忆就如同牵着纸鸢的线,若真亲手斩断,便再无过去可言。
人不能没有过去。
没有过去的话,就不会有现在以及未来了。
有风携带着雪絮徐徐拂过脸颊,卫阿宁往手心呵了一口热气。
热气遇冷,在掌中凝成一层薄薄细细的湿润水珠。
卫阿宁思考片刻,也没往更深处去探究谢溯雪为何不详说的原因。
他的事情,其实没有全都必要告诉她。
但这点记忆,她想尽力替他留存下去。
权当做是她的一点私心吧。
面前投落下一片漆黑的影时,卫阿宁回神。
她仰起脑袋,与之对视,“有找到破除幻境的线索吗?”
“并无。”
谢溯雪道:“这个幻境,太稳定了。”
稳定,毫无破绽。
好似唯一法子便是杀掉以前的他,这个幻境才会自行消解。
少年的视线貌似随意地扫了眼身侧男孩,卫阿宁顿时警铃大作。
她蓦地站直身子,挡住他的视线,“你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我没有这个想法。”
谢溯雪很是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既答应过你,便不会反悔。”
摩挲下巴思考片刻,卫阿宁小声道:“你的等待法子还能用吗?”
她可是记得,他们好几次遇到的魔,都是安静侯着,然后才截杀的。
“我可以等,但你不行。”
谢溯雪话音稍顿,眸中闪过一瞬疑惑,还是如实道来,“你没有发现自己的灵力,一直在逸散吗?”
啊??
卫阿宁下意识睁圆了眼,眼中生出困惑。
可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头脑清醒,身子能蹦能跳,甚至脉络中的灵力流转通畅,全无阻塞之意。
“可我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诶。”
为防谢溯雪不信,卫阿宁甚至还打算原地给他耍一套剑法,正要拔剑的时候却被他给拦下了。
“……不必如此。”谢溯雪闭了闭眼,旋即睁开。
黑沉瞳仁倒映着她身上缓慢失去华光的颜色,世界仿佛也因此变得暗淡。
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他开口道:“幻境是由幻术编织而成,原理大概同织娘子纺纱织布相似。”
只微怔一瞬后,卫阿宁反应过来。
既如此比喻的话,那编造之人手中的幻术便是经纬线,而幻境则是一匹匹正在纺织途中的布。
照这个意思来说,是指他们可以破坏幻境内的布置,进而影响到在背后编造幻境之人?
破坏镇子肯定是不行的,那便只剩下一个目标了……
到底是隐约猜出些谢溯雪想要去做的事,卫阿宁眼眸弯成一双月牙儿。
她立即俯身,朝男孩问道:“这附近还有魔吗?”
男孩迟疑半晌,虽不明白他们怎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点点头,“有的,只是那几处魔窟我还未曾查探清楚。”
“嘿嘿,机会这不就来了嘛。”
卫阿宁握紧乌剑,偏头朝他招呼道:“走吧,小谢师兄?”
“好。”谢溯雪轻声笑笑。
她脑筋倒是转得快。
*
暮色渐暗时,东方陡然亮出一阵白芒。
少年身形飘忽不定,于林间穿梭时宛若春日飞雪,如梦似幻。
出手干脆利落,刀光闪烁间,一团又一团的黑影自树上坠落。
少女掌中牵着几根粗壮灵线,身法略显生涩柔软,但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
旋身时,银红裙裾如三月桃瓣翻飞,三除两下,便将坠落在地尚在昏迷的小魔用灵线捆好。
“交给你啦。”
卫阿宁拽紧灵线,将其往后一扔,交由男孩处理。
男孩点头,手中紧握的乌剑倏地发力。
手起剑落,势不可挡,搅碎被灵线捆好的小魔。
三人分工合作,不过半个时辰,整片林子里的小魔便消失殆尽。
瞧着焕然一新的林子,卫阿宁拍掉手背沾上的灰尘,“这里搞定了。”
虽说这幻境有些邪门,他们不能直接对里头的魔造成伤害,但没说不能打包带回来给男孩处理。
持刀劈开一处枯萎朽木,谢溯雪回头,朝她伸出手,“走,下一处。”
“好咧。”卫阿宁顺势搭上。
掌心用力,谢溯雪稳稳托着她的小臂,凌空跃过一处树顶。
夜间的风不算大,浅白衣摆与银红裙裾被风吹起些,在墨蓝夜空中绘出曼妙弧度。
身侧人安安静静的,没平日那般紧张不安。
谢溯雪眉梢微挑,偏头打量她片刻,“看来你习惯了。”
少年身法极快,跃过堆满积雪的树梢时,姿势宛若掠空白鹤般轻盈飘逸。
“不习惯也得逼自己习惯啊。”
卫阿宁努了努嘴,极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往下看。
她身法没他高,有求于人时就不挑了。
一起一落间,冷风刮过裸.露在外的手臂与脸颊,强烈失重感虽只维持短短几息,但也足够刺激了。
玩蹦极也不过如此。
谢溯雪低声道:“抓稳。”
托着她小臂的手微微绷紧,卫阿宁回神时,一根碗口粗的树正挡在前头。
她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拽紧身侧人衣袖。
眼睁睁看着就要撞上之际,却在下一瞬急转直下,稳稳落于一处枝桠之上。
“吓到了?”谢溯雪足尖轻点,借力向前,带着她继续跃至另一处枝桠。
卫阿宁摸了摸冰凉的鼻尖,诚实点头:“有,有点儿,要不你慢些?”
谢溯雪:“慢不了。”
他声调散漫,语毕后再次腾跃而起。
卫阿宁:“……”
早知道她就不浪费这个口舌了。
密林枝叶繁多,周遭景物在飞速后退,迎面而来的雪落在脸颊上,凉意丛生。
卫阿宁稍微偏头。
视线中,红流苏耳坠随着他的动作扬起落下,来回反复。偶有细小雪絮栖于其上,恍惚间,像极了红梅其中的一点白嫩蕊芯。
神思发散,卫阿宁没来由地问了句:“你是不是很喜欢从高处往下坠的感觉啊?”
自相识以来,无论是合欢宗干脆利落翻栏跳下,亦或是从越尘客栈上落下的举措,他好似格外青睐从高处往下跳。
“谈不上喜欢。”谢溯雪目视前方。
只是习惯在这短暂而强烈的失重感中,寻得一瞬空白,能让识海放空。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
仿佛自己也不过是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粒雪花。
谢溯雪语气淡淡,“你觉得很奇怪?”
卫阿宁下意识摇头。
但想到他此刻应当无暇分神看自己,便轻声解释:“不会呀,每个人的兴趣爱好不同嘛,我能理解。”
“而且这样子跳来跳去的,感觉人都变得轻盈起来耶,就像只追着风飞翔的小鸟。”
凛冽冷风中带着她清凌凌的欢快笑声,落在耳畔,格外真切。
又跃过一处横斜枝干,谢溯雪默不作声,垂眸瞥了卫阿宁一眼。
很新奇的比喻。
他此前还未曾在旁人口中听过。
远方天幕隐隐有往内收束的趋势,卫阿宁仔细端详片刻,拍了拍身侧人的手,“你看那里!”
天地静谧,原本饱满的月相逐渐崩塌,往四周逸散成缕缕青烟。
许是他们方才大肆破坏魔窟的举措,使得施法者维持这巨大幻境的运转而消耗过量灵力,连原本看不见边际的地平线都逐渐往回收拢。
“构建幻境的人应该坚持不了多久了。”
足下熟稔跃过岔开的一根枝桠,谢溯雪目眺远方。
墨蓝天幕逐渐削薄,化作薄薄的纸。
高空中,酝酿着一团危险漆黑的风暴团,隐约可见其中隐藏着一个墨色身影。
抬手压紧颊边飞起的鬓发,卫阿宁细细端详片刻:“这个应该就是幻境中心?”
“嗯,我们去上面看看。”
谢溯雪脚尖用力,借着一根粗壮树枝往更高处跃起。
他垂眸瞥她一眼,“抓紧我。”
第35章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长长的一声鸟鸣响起,高楼围栏边,黑衣男人朝空中伸手。
很快,一只银白山鸟栖息在他手上,纤细鸟腿上,一枚细小铁环反射着银色月辉。
男人取下它腿上铁环。
待看清铁环上的消息时,淡色的唇展露笑意,手中漠然攥碎一团血肉。
鲜血顺着五指滴滴答答落下,将地板染成一片深色。
潺潺水流冲刷指缝间细碎的血肉,唐箐转身,表情有些阴冷,不复以往温和。
隔着一层疏淡竹帘,眸光望向屋中的红衫青年。
青年白皙修长的指骨轻旋,面容苍白无比,额上滴下豆大汗珠。
在他面前,氤氲成一团红雾的线条杂乱,却又在青年手指触及的时候,自动归位,织造出一幕幕画面。
“少家主的幻术确实高深,但……”
唐箐腕间蓦地用力,几根细细的梨花针射出,“不要节外生枝。”
这一瞬,他指节曲起,一根欲探出的暗红丝线被梨花针逼回原位。
本就不稳的竹帘子因这一变故落下,露出里侧一张清艳动人的无暇皮相。
若卫阿宁此刻在此处,定然能认出里头在布置幻术的人是谁。
细薄长针险些擦过脸颊,裴不屿侧身躲开,不紧不慢地撩起一双桃花眼,“老头,谁耍花样了,你觉得维持这么个大型的幻境很容易?”
即便他方才动作的幅度极大,可指节间缠着的丝线却分毫不乱,依旧有序地编织出每一幕幻境画面。
“怎么,心软?”
随手摘下眼间覆盖的黑纱,唐箐看向裴不屿,“我只知道主人派你跟在那小子身边,是要实行监督之责。”
“早就应该在越尘客栈时动手的,若不是你从中阻拦,又何须拖至现在。”
明亮月色下,男人一双鹰目显得格外锐利,难以忽视。
勉力压下喉间血气,裴不屿故作轻松地拨动几根丝线,淡声道:“你小瞧了薛青怜的本事,她机警得很。”
“我拖到来蜀地,让老太君同唐秋月拖住薛青怜,是为大局着想。”
他直直对上唐箐的视线,“你敢说这思过楼不够隐秘么?你手下的魔与活傀藏匿行踪,皆隐于此处,护宗大阵却是毫无所觉。”
念及唐秋月,唐箐冷漠的眸子生出一丝温情,但很快便消失了。
她代替不了自己对已逝夫人的想念,女儿在他眼中,也不过是炼傀的一味原材料罢了。
唐箐冷冷地打量青年,并不多言。
裴不屿喉结滚动,腥甜鲜血顺势流入腹中,声音有些许含糊,“淡青怎么被发现的,你应该清楚。”
提及淡青,唐箐原本淡然的神情也有了些裂缝,“那个废物,拿了主上的骨铃都没能控制好那小子的魂。”
“这就得问某位唐偃师了,不是吹嘘自己的校调之术一流吗?”裴不屿缓缓一笑,“想来,你的术法也就那样啊。”
趁唐箐注意力不在此处,他貌若随意般抽出一条暗红丝线,绕在指尖处。
幻境画面泛开如水波般的纹路,只一瞬后平息。
这一息的波动,唐箐没有看到。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小子,仔细些你的身份,别忘了你娘,还捏在我和主上手中。”
闻言,裴不屿表情变得漠然,一双桃花眼也不复原本弯弯的弧度:“他重要还是我娘亲重要,我自然分得清楚。”
他又继续道:“老头,你差不多也该去准备准备搜魂工具了吧。”
随手设下一只监视的活傀,唐箐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给我打什么歪心思。”
他的试炼,就差这最后一步了。
想到主上应承过会帮他找回妻子的残魂,唐箐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心跳不由得变得有些急促,“务必要让谢溯雪亲手杀死曾经的自己。”
裴不屿冷声道:“这用得着你说?”
二人不欢而散。
待人影远去,裴不屿这才擦去唇边溢出的血痕。
他望了眼外表平稳,内里泛起波动的幻境,眸光略有波动。
生机给了一丝,能不能抓得住,就靠他们自己了。
只是……
眸光转移到一旁监视自己的活傀时,裴不屿忽而唇角轻勾。
唐箐这厮,真的很讨厌啊。
/:.
得寻个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才行。
*
风暴团似静止了般,绚烂流光与阴沉暗影同时于其中流转。
周遭云层夹杂着晶莹冰粒,围绕在外圈缓慢旋转,流动间渲染出类似极光般的霞彩。
凑近了看,那抹熟悉的圣洁身影安静沉睡。
但卫阿宁可没忘记先前在雪原中经历的一切。
那个巨魔,足够美丽,却又极其危险。
眼下又出现了另一只。
卫阿宁没出息地有点紧张。
她身子颤了颤,手也不自觉紧握成拳,怦怦心跳声响彻耳畔。
他们此刻已然是跃至高空,早就脱离那片密林,并且离那个巨魔越来越近。
“小谢师兄,我们怎么上去?”卫阿宁半阖着眼,不敢睁开乱看。
脚下长时间脱离土地所带来的悬空感太甚。
完蛋。
她又要恐高了!
“有飞鸾,气流会送我们上去。”
谢溯雪眸光微转,沉默须臾后道:“冒犯了,麻烦搂住我的脖子,阿宁师妹。”
他又是从哪里顺来的飞鸾……
卫阿宁茫然抬头。
似是看出她的问题,谢溯雪懒懒道:“问这么多作甚。”
忽地,卫阿宁感觉手臂被一抹温热托住,顺势往上一抛。
悬于高空中的身体不受控制,因着施力者的举动,骤然往上提。
少女绵软的裙摆柔柔拂过手臂,于高空中止不住摇摆,最后被聒噪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谢溯雪五指微蜷,虚虚拢了一把如水的裙裾,“搂紧了,掉下去的话我不会管你。”
下意识的反应比思考来更快,卫阿宁双手忙不迭地抱住他的脖子,紧紧扣住。
膝窝隔着薄软衣料都能感觉到一股炽热和紧绷的力度。
太,太好了……
她没掉下去。
抬头间,卫阿宁对上一双乌黑眼瞳。
风暴团外层氤氲的霞光落于谢溯雪面上,忽明忽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白净乖巧的面容。
近在咫尺的双眸宛若浸润了一池春水,唯余其中的一点幽黑格外明亮。
鼻尖萦绕一股若有似无的干净香气,卫阿宁突然想起院中那棵枯萎的梅树。
所以他身上惯常带有的淡淡冷香,便是梅花的味道吗?
可下一瞬,看清彼此头顶上的那只飞鸾时,卫阿宁霎时吓得表情呆滞,什么多余的想法都没了。
她被他单手抱住,托在胸前。
万丈高空之中,他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则是用来抓住一架精巧飞鸾。
飞鸾此刻正悠悠晃晃地往上升,木制羽翼巍巍颤颤的,轻薄得好似下一刻就会被风暴撕碎。
氧气随着高度变化变得稀薄,卫阿宁不敢再看,眼眸紧闭,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圈紧谢溯雪的脖颈。
她掌心沁汗,条件反射般攥紧对方后领。
只觉得自己此刻十分没安全感,浑身僵硬。
生怕对方一个不稳,手上卸力,自己便从万丈高空中坠落。
谢溯雪歪头打量她片刻。
怀中的姑娘眼眸紧闭,些许晶莹雪絮打湿她乌黑长睫。
那融化后的细小水珠便顺着簌簌轻颤的眼睫尖尖滚下,落至他脸颊两侧。
小人看着纤弱柔软,但手劲可不小。
大抵是出于本能,她指甲用力到几乎要抠穿他背后的衣衫,触及里层的皮肉。
“阿宁师妹的基本功练得不错。”
怀中人依旧没有反应,谢溯雪轻悠悠看她一眼。
手上颠了颠,被他托住的娇柔身躯果然颤了一下,抓得更紧了。
他嘴唇轻勾,语气却比平时来得更为戏谑:“但能否力气放小些,你要抠穿我的衣服了。”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脑子懵作一团,卫阿宁颤巍巍睁眼,下意识松了些力道,但仍旧不敢真的放松。
手上气力虽放轻了些,但还是紧紧拽着他的后领不放。
风徐徐吹起少女乌软的发,拂过脸颊时,蔓开一阵莫名的奇怪触感。
又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前所未有。
“不必慌张,扶稳我就行。”
谢溯雪垂着眼,“我能托得住你。”
寒风猎猎,少年的吐息却是温热,甚至还很是贴心地等她未定的喘.息恢复如常。
就着环住谢溯雪脖颈的姿势,卫阿宁小心翼翼抬眼,努力平复呼吸。
隔着两层衣物,她能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与体温,紧挨着她,无声给予安稳妥帖。
虽然心跳还是一声接着一声,略显狂乱,但好歹呼吸不是那么急促了。
不然在这高空之中,她恐怕要缺氧。
平复好神思,卫阿宁低眉敛目,望向风暴团中心。
从更高处往下看,风暴团中的景致不同于外部的祥和宁静,反而是一派极端暴戾之景。
仿佛只要有旁人不甚误入,即刻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一切外来物事。
看起来像是南岭一带人们所说的飓风,只不过是把外层携带着的暴风雨浓缩在里面了。
卫阿宁惊讶道:“这真的是幻术化成的吗?也太真实了些。”
真实到连其中的云层纹路都与现实一致。
她过往所接触的幻境,无非是如梨花妖构建的那般,带着点浪漫奇幻的色彩,略为粗糙的幻境,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真假。
还未曾接触过这个于无形中夺人性命的幻术。
“幻术修炼深厚之人,可于无形中构建起与现实一样极度真实的幻境。”
谢溯雪淡声道:“中术之人若寻不到破绽,便会迷失其中,被施法者愚弄,乃至丢失自我,彻底沦为幻境中人。”
少年娓娓道来,语调散漫,带着他一贯的疏懒。
朝他眨了眨眼,卫阿宁笑盈盈地接过话头:“不过还好,我们现在找到幻境的破绽啦。”
里头应当就是整个幻境的中心,只要把这处中心除掉,他们就能寻到生门出口了。
卫阿宁环顾四周。
视线最终定格在那道沉静的身影上。
面容姣美的神女悬浮于中央,双手合拢,盛于胸前。
周身缠绕着她的飘带飞舞,青白丝帛无风自摇。
“这只魔,看起来有些怪异……”
卫阿宁扭头去看谢溯雪,眸中不乏惊讶之色,“不像是普通的魔族。”
撩眼注视片刻,谢溯雪轻飘飘地道:“不是魔,是活傀。”
活活活——活傀???
卫阿宁杏眼圆睁,下意识望向他。
甫一听到这么个词语,惊得她浑身一颤,毛骨悚然。
如此说来,唐箐确确实实有在利用活物炼傀了……
“真有意思。”
随意看了几眼,谢溯雪垂下长睫,“原来思过楼内不仅有八门幻术,还养着一只活傀。”
有点棘手,不过也还好。
谢溯雪面色不改,“我要下去看看,你……”
话音未落,甜香毫无征兆般地靠近,骤然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香气,丝丝缕缕,柔润之余又带着一丝俏皮。
瞧着那厢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卫阿宁,谢溯雪唇角上扬,戏谑道:“阿宁师妹倒是挺自觉的。”
搂紧谢溯雪脖颈,卫阿宁眨眨眼,朝他露了个有史以来最为真诚的笑容,“那就麻烦小谢师兄托住我咯。”
小命要紧还是面子要紧,这二者之间她还是分得清的。
谢溯雪颔首。
一声脆响,飞鸾收回双翅。
失重感紧随其后重现,身体在飞速坠落。
寒风刮过脸颊,卫阿宁下意识闭上眼。
待风声平息,她重新睁眼,却见谢溯雪带着她稳稳落在一处围着巨傀旋转的浮木平台之上。
平台不大,正好能容纳两个人站立,卫阿宁从他怀里离开。
这处平台离巨傀很近,近得她都能望见对方轻颤着的薄薄眼帘,以及皮肤之下透着光的青紫筋脉。
总感觉……
这个活傀有三分相貌,同唐秋月很是相似。
卫阿宁这般想着,便也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阿宁师妹莫不是忘了。”谢溯雪歪了歪头,语调漫不经心,“我分不清人的相貌。”
四目相对,一时气氛安静。
“咳咳——”
假装捂嘴咳嗽几声,卫阿宁迅速转移话题,“那这个活傀,该怎么解决”
在此处杀了?她恐怕没这个实力。
也更不可能把它带出去交给唐门的人解决,谁知道这只活傀的战斗力有多强。
书上也没讲解过活傀销毁的方法,此等禁术都是被严令封存销毁的。
沉默须臾,谢溯雪才缓慢出声:“不知道喔。”
听着他一如既往的散漫语调,卫阿宁双手攥拳,在衣袖暗中比划了几下。
这家伙一定知晓解决的办法,只不过就是不愿意告诉她而已。
“阿宁师妹,拔剑。”
谢溯雪手指着它的眉心,“朝那处。”
“嗯?好,好的。”卫阿宁微微一愣,依言朝那处地方挥出一道剑气。
凌厉剑气在触及巨傀身边时,迅速被气刃弹反回去。
巨傀眼皮颤动,浑身颤抖,似要马上苏醒过来。
“看起来,这处不是。”
正欲抽刀出鞘的手压下,谢溯雪又重新指了一处新的地方:“麻烦师妹往那处挥剑。”
卫阿宁眺望他所指的地方。
那处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白。
叫她砍空气呢?
突有忽明忽暗的光斑闪烁,卫阿宁眼眸微眯,细细端详起来。
几簇将近透明的银线牵引着巨傀的手腕,若非谢溯雪方才的指引,这几簇细丝她还不一定能发现。
丝线内部似有细细的涓流,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汇入巨傀体内。
手腕微转,意随心念,卫阿宁凝神朝他先前指的位置挥出几道剑气。
剑气如虹,迅疾向前。
却又在即将触及丝线时,被不知从何处钻出的气刃弹开。
巨傀骤然睁眼,猩红瞳孔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直直锁定在场的两人。
它咆哮着挥出丝帛,欲将浮木平台上的人卷进风暴团中。
猜对了!
卫阿宁面上喜色难掩,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角唤道:“这些丝线,恐怕就是它的弱点!”
谢溯雪安静颔首,“你就在此处不要乱动,我去解决它。”
他抽出腰间黑刀,足尖轻点,腾跃而起。
少年身影如飞燕掠水,不疾不缓,借由几根浮木,轻而易举地落至巨傀眉心上方。
随着他的动作,雪亮刀光如流瀑飞泄,其间劈斩开所有缠绕在它身上的银线。
巨傀似有所觉,忙朝少年所在的位置甩出数根丝帛。
“噗嗤——”
丝帛韧如刀剑,谢溯雪一时不察,丝帛穿过执刀的肩骨,顺势从血肉中钻出。
他微微皱眉,迅速持刀砍断丝帛。
下一瞬,刀刃破开凝滞的空气,凛冽刀光从天而降,震得巨傀身影一僵。
身形再动,衣袂翻飞,谢溯雪继而踏上另一处浮木。
他手腕翻转,锋刃以破竹之势,直直朝巨傀眉心处斩去。
一击毙命。
巨傀圣洁的面容碎裂成道道蛛网,它庞大身躯猛地从空中下坠,全数碎作齑粉。
半空中,喧嚣暴戾的风暴团轰然散开,天幕如掌中砂砾,逐渐流泻。
幻镜已然是崩塌之势。
随着巨傀消失,眼前白光骤亮,卫阿宁下意识伸手盖住双眼。
再睁眼时,便是重回先前所看见的那片水域。
原先静止的瀑布飞泄而下,水域不再是深不见底,只浅浅没过小腿肚。
仔细端详周遭好半晌,卫阿宁也没找出生门标识,小小声道:“标识似乎不在这。”
谢溯雪并未多言,只凝神端望片刻后道:“那……不若阿宁师妹挑个方向?”
啊?
“你确定?”
卫阿宁眼眸不转地盯着他看。
试图从那张白净乖巧的脸皮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然而后者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唇角弯弯。
很显然,谢溯雪并不是开玩笑。
他是真是让她来挑。
对峙好半晌,谢溯雪也没个声响,卫阿宁思索片刻,慎之又慎地指向东方,细衬道:“那我们去东边找找?”
东边太阳西边落,遇事不决就选东。
就当开盲盒了。
“可以啊,听你的。”谢溯雪顺势收回目光。
“事先声明啊。”
卫阿宁忙补了一句,“错了可不能怪我。”
“当然不会。”
谢溯雪同她对视,嘴角轻勾,“同你死在一处,黄泉路上,也算有伴。”
“你就不能盼点我们好吗。”
卫阿宁扁扁嘴,十分无语地白他一眼。
一路畅行无阻,二人闯进一片密林。
四周林木高耸入云,霞光穿透淡薄水雾,如入仙家之景。
亦不知是走了多久,谢溯雪带着卫阿宁在一处府邸门前停下。
府邸雅致秀丽,探出红墙的花枝枝繁叶茂,鸟雀栖鸣。
此刻正门大开,前庭干净明亮,内里却是有一层朦朦胧胧的黑雾笼罩,叫人心生忧怖。
握紧手中乌剑,卫阿宁放轻呼吸,“我怎么感觉,其实你叫我选方向,是在坑我?”
这番景象看起来不像生门,倒更像是死门。
而且还是踏入后必死的那种。
好刺激的盲盒。
一定是在坑她,对吧对吧?
若按她对八门的浅显理解,生门的标识应当是在一处鸟语花香,有勃勃生机的地方。
绝不会是这样子,透着一股死气。
“我怎么会坑阿宁师妹呢。”
谢溯雪扬唇笑笑,持刀上前,“看看便知了。”
卫阿宁微微抿唇,跟在他身后,“好吧……”
复行数步,二人跨过垂花门。
原本朦胧黑雾像是忽然被洗刷干净,变成浓白色。
一股凉意自脊背蔓延,卫阿宁无端感觉这个地方有些怪异。
掌中乌剑嗡鸣,她安抚般拂过剑身,撩眼环眺四周。
长廊包围整座府邸,前庭极宽极阔,足有归一剑宗三个演武台大。
面朝她与谢溯雪的方向处耸立着座极高的主楼。
内无楼梯,外无升降台。
卫阿宁跟在谢溯雪身后,来至主楼面前。
楼内乌漆嘛黑,里头的东西盖了一层崭新油布。
看着好似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可打眼仔细探索,那些漆黑油布面上盖着满满一层纸钱。
布面一颤一颤的,似乎下一刻就要跃到他们面前。
二人不约而同地脚下一顿,没再向前。
天光黯淡,夜风惨寂。
油布不知是何缘由,猛地被掀开,黄白纸钱撒了一地。
卫阿宁瞬间变得警惕。
雪白丧幡高高飞扬,露出底下被掩盖的棺柩。
这棺材不似寻常那般漆着黑漆,反而是涂着一层红漆,颜色鲜艳胜血。
木棺凹陷处铺满细碎金箔,再配合那层红漆,看起来甚是诡异。
油布扬起的细尘伴随纸钱特有的染料味道钻入鼻腔,卫阿宁不由得捂嘴,轻咳几声。
没等她开口,谢溯雪随口道:“看起来,我们今天的运气不太好。”
少年音尾散漫清亮,噙着几分熟悉的笑意,嘴角弧度恰到好处,瞧着有种乖巧气。
看得卫阿宁手痒,忍不住想给他来上几拳,“知不知道什么叫避谶啊你。”
这人说话怎么可以这么讨厌的!
又仔仔细细端详一遍周遭的环境,卫阿宁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丧幡、纸钱、棺材……
此方建筑无出口楼梯的布局……
这不就是义庄吗?
他们怎么会跑到义庄里来了??!
第36章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谢溯雪慢悠悠道:“听闻义庄是专门为无家可归或死在本地的外地人提供的归所。”
根据风水理论来说,义庄乃大凶之地。
这棺材越多,也就代表着这义庄越不吉利。
眉心一跳,卫阿宁没好气地瞪了谢溯雪一眼。
她活得好好的,还不想那么快早登极乐呢。
卫阿宁蹲下.身,仔细瞧着那片落在脚下不远处的油布。
方才在黑暗中看不真切这油布上面的东西。
眼下,借由明亮的月芒,卫阿宁发现……
那并不是油布,而是一块绘有引魂升天图的长方状帛画。
上方是人首蛇身的神,两旁青鸟殷勤侍奉,四周还有些说不出名字的各类神鸟。
下方的人间则是描绘着一位拄着拐杖,身姿纤细的女子,面朝着西王母府所在的方向前进。
底层的地府倒是符合卫阿宁的想象,一些说不出名字的邪怪,被镇压在地府之中。
天界、人间、地府这三个部分的景象,借由一条蛟龙穿壁而过,巧妙链接。
“这是非衣。”
谢溯雪轻笑道:“搞不好,或许我们真的会在阴曹地府里再见呢。”
像是应允少年的话。
他话音方落,棺面所在的地方忽而塌陷。
轰隆隆的响声褪去,露出底下巨大坑洞来。
里头漆黑幽暗,连头顶的明亮月芒都不能照清。
“你这嘴是开光的时候不够彻底吗?”
卫阿宁嘴角抽搐,小心收好那副帛画,“怎么好的不灵,光坏的灵呢……”
脑海中掠过谢溯雪先前说的话,她顿了顿,继而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是说知道这里的八门吗,来吧小谢师兄,你展示的时候到了。”
谢溯雪静静看她半晌,“兴许就在里头,敢去吗?”
放在从前,他懒得询问旁人意见。
即便前方是无边地狱,自己也照样能孤身走出去。
但现在不同,他身边还有个卫阿宁,他应承过薛青怜照拂她的事情。
或许也有旁的一些原因。
谢溯雪听见自己的心如是说道。
“好啊。”
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卫阿宁从地上站起*身,“那就走吧。”
很是罕见地挑了挑眉,谢溯雪道:“阿宁师妹这会儿倒是胆子见长了。”
“反正是你刚刚让我选方向的嘛,那就赌一把呗。”
卫阿宁下定决心,认真看着他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不了咱们就如这帛画般,在地府里见咯。”
悄咪咪摸了摸储物镯内的一堆保命法器,卫阿宁微微抿唇。
再差的后果也不会有走不出这个鬼地方差了。
虽然她实力不够,但是银子来凑啊。
这么多法器,总不至于护不住两个人吧?
谢溯雪倒是笑了:“行啊,只要你不怕。”
风拂过,簌簌花叶落下。
二人齐齐蹲在洞口旁。
“歘——”
谢溯雪擦亮一根火折子,往坑洞中扔去。
火折子下落,迅速燃起猛烈火光,还未坠地,便已烧尽。
他作势要往坑洞中跳下,却被卫阿宁拦下,“等等。”
拦住谢溯雪的举动,卫阿宁手捧着蜡烛伸入坑洞,往底下望去。
烛光照亮坑洞周围的景象。
薄薄一层地砖下,泥土松软,且带着潮气。
卫阿宁眼眸轻眯,思考片刻后摸出张符箓,双指牵出一丝灵力,小心翼翼往底下送去。
符箓在触及坑底时,底下忽儿一闪,有符文运转,流光溢彩。
谢溯雪转头看了她一眼,面上不解。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卫阿宁朝他眨了眨眼,很是语重心长地道:“虽然我不如你厉害,但是也别小瞧我啊,小谢师兄。”
虽然自己平日里老是跟谢溯雪对呛,互相不对付。
但真遇上事了,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往储物镯中摸了摸,卫阿宁递给他一对类似护腕的防身法器,“快拿着,别客气哈,我还有很多。”
她平日里没别的爱好,就爱收集各种各种的法器,眼下倒是起了大作用。
质量虽说不一定好,但数量可是管够。
少女一双杏眼圆润澄净,如同浸了山泉水般,漾动一阵清光。
明媚鲜亮,叫人挪不开眼。
“……多谢。”
谢溯雪微怔,眸光落至掌中的防身法器。
这皮质的墨色护腕如它主人惯常的喜好般,简单精致。
其实他不太需要这种法器。
只是……
触及到她跃跃欲试,想要大干一场的侧脸时,谢溯雪默了默,还是收下塞入储物袋中。
视线掠过少年的右臂,卫阿宁面色微怔,“诶?小谢师兄,你受伤了?”
隐约可见衣衫下遮掩的皮肤,血肉狰狞外翻。
血渍化作血痂,凝了厚厚一层。
奇怪的是,即便血口极深,少年身上白衣也依旧不见血污。
就这么好面子吗?
卫阿宁看着都感觉疼,“这么久了,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下啊?”
这人对自己的伤势倒是一点都不上心。
要是她,说不定早就哼哼唧唧个半天,跑去跟薛青怜求安慰了。
视线随着她指的地方望去,谢溯雪不甚在意:“过会儿就能好,先离开此地再说。”
受伤在所难免,他也早已习惯。
眼角余光注意到少女仍在怔愣的表情,以及不甚明媚的颜色,谢溯雪垂下眼眸。
她现在瞧见的伤口,已是好上不少的状态,若是同她说……
其实方才那巨傀操纵的丝帛,剪碎了他血肉里的白骨,她的脸估计会吓得更白吧?
“不可以,受伤了就应该要上药。”
卫阿宁拦住他的动作,十分义正言辞拒绝他的提议。
擦个药而已,又不差这点时间。
她循循善诱,“小谢师兄,虽然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任由血一直流是不行的。”
“万一啊,我是说万一,如果你快出去的时候失血过多晕倒,我是不会背你出去的。”
她还指望着抱紧这根大腿呢,谢溯雪可不能有事。
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卫阿宁从怀里摸出常用的伤药,一把塞进他手中,“用这个,这个虽然比不上我先前给你的那两瓶,但效果也是很好的。”
垂眸望向掌中圆罐,谢溯雪迟疑一瞬。
只是小伤而已。
虽然觉得她多此一举,但谢溯雪还是颔首收下,“多谢阿宁师妹。”
卫阿宁瞥了他一眼,“不擦药的话,那就放着让我来,到时候可别怪我下手重哦。”
少女轻飘飘的一句话,打断谢溯雪貌似随意,实则是顺势往衣襟中塞药的动作。
他闭了闭眼,“好……”
“这才对嘛。”卫阿宁长吁一口气,“要我帮你吗?”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谢溯雪摇摇头,盘腿坐下。
卫阿宁亦是随着他一同坐下,托腮朝他看去。
却见谢溯雪很是随意地将半边衣衫褪至腰间。
掀开衣衫的遮挡后,她得以看清。
月辉照亮周遭光洁皮肤,却也更显得他肩骨处的血口更加狰狞刺目。
她瞥着他拧开圆罐盖子,指腹沾取一点青褐药膏,旋即往伤口摁去。
力道之重,看得卫阿宁不由得直龇牙,冷嘶一口气,指甲无意识陷入柔软脸肉。
那血豁口极深,血珠还不断从未愈合完整的血痂周边沁出。
谢溯雪随意往血口处擦药,手背因指骨弯曲而绷出淡色青筋。
整个擦药过程,少年神色淡淡,表情冷静自持。
就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不会疼的吗?
卫阿宁尚且愣神之际,那厢的谢溯雪已然收拾妥当。
圆罐被他攥在手心,递至她面前:“多谢阿宁师妹了。”
伸手接过圆罐,卫阿宁心口莫名紧了一下。
脑中想着那个问题,她低声喃喃:“你不觉得疼的吗?”
她的声音太轻,轻得好似一朵柔软的蒲公英拂过耳畔。
在略显聒噪的夜风里显得十分不起眼,但他还是从众多杂音中捕捉到了。
不太懂她的问题,谢溯雪脸上少有的,生出几分困惑。
他站直身,伸出手,垂眸睇她。
以为她是担心会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虚弱之处,谢溯雪随口道:“我藏得很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你无需担心。”
卫阿宁沉默几息,目光上移。
少年身量高挑,落下的影子静静笼罩着她。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银月勾出的流畅轮廓,以及微微摇晃的红流苏耳坠。
谢溯雪仍旧好整以暇地伸着手,似乎在等她。
卫阿宁抿唇。
她问的并非这个,话中也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最后,卫阿宁无奈暗暗叹气,旋即搭上他的手。
牵紧那一小截莹白手指,谢溯雪轻巧用力,将人从地上拉起。
正欲跳下坑洞之时,身后传来绵软甜润的声音。
“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
“我想说的是,我很关心你。”
夜渐深,阵法上空的霜月高悬。
少女停步伫立,月华倾洒而下,她的脸颊浸在月光中,莹润如釉。
抬头看他时,眼底氤氲明亮色泽,分外灼人。
谢溯雪茫然眨眼,神情略显怔忪。
他的表情像一阵风扫开玉梅上清凌凌的琼雪,展开如奶油般柔润细密的花瓣。
卫阿宁不由得捂嘴轻笑,“我们好歹是朋友,是同伴,对吧?”
她朝他眨眨眼,煞有其事般道:“朋友之间,就得要多多关心爱护才对,对不对?”
少年迟疑地点了点头。
实在很少能看到谢溯雪这般无措的表情。
卫阿宁大大方方,任由他看着,神情戏谑:“还是说小谢师兄,其实你不习惯别人这样关心你啊?”
谢溯雪抿唇,同她对视良久,才慢悠悠地道:“你还要不要出去了。”
“啊啊啊啊啊,要的要的!”
卫阿宁面上表情有一瞬的错愕,随即慌慌张张束紧衣袖,“那我先下去探探路,下面没什么问题了,我再叫你下来。”
想了想,她又开口道:“小谢师兄你在上面好好休息一会儿。”
卫阿宁笑眯眯回头,看一眼他。
她可真是个十分体贴善解人意的小师妹,身先士卒冲到前面,让伤患师兄尽可能多的歇息一会儿。
坑洞不高,那抹银红色的身影轻松跳下。
谢溯雪半蹲在坑洞边上,左手不自觉抚上肩骨。
那处仍散发着苦涩药味,在白衣上洇出点点湿痕。
原本不曾被他在意的地方,渐渐漫出钻心刺骨的痛。
其实不会有人在意这些的。
这种程度的伤,凭他的自愈能力,无需擦药。
擦药可能还会好得更慢些。
人族的伤药,于魔而言,既无用也毫无意义,还有可能会加重伤况。
左手手指覆盖那被丝帛贯穿的地方,缓缓下按。
正欲擦去之时,谢溯雪动作一顿,擦拭的动作也随之停下。
想起少女轻蹙的秀眉,他垂下长睫。
即是她喜欢,那便留着吧。
*
地下空荡无比,仿佛有一丁点动静都能被无限放大。
烛焰摇晃,卫阿宁小心护着手中蜡烛。
一灯如豆,驱散周遭浓稠黑暗,她惊讶发现。
这底下竟是一座巨大的画窟,通道曲折,道路两旁的墙壁上绘满彩画。
卫阿宁举目四眺,细细端详被照亮的地方。
墙壁上刻画着如思过楼内一般的壁画,色泽艳丽,图案多彩。
除却先前见过的神女献舞图外,还多了些天宫伎乐、万神殿、四飞天等画面。
只是这些颜色落在眼中,像是有生命力般,密密麻麻,延展成片。
内里似有活人脉搏,缓慢而有节奏地跳动。
卫阿宁感觉自己的眼睛看得不太舒服。
看久了,这些壁画就好像人为铺开的筋脉血管,有种令人毛骨悚然之感。
就好像她此刻已然进入未知活物的体内,荒诞怪异。
右眼皮狂跳,浑身寒毛竖起,卫阿宁不敢再继续靠近。
她想了想,随手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各自往墙上壁画和眼前的通道上扔去。
壁画被石头砸出一个小坑来,扬起些许粉尘。
而通道上的石头则是骨碌碌地往前滚去。
卫阿宁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察觉出周遭有什么动静。
没有机关,也没有暗坑。
看起来没什么危险。
这般想着,卫阿宁遂放下心来,朝上面喊道:“小谢师兄,可以下来了!”
身旁骤然罩下一片阴影,她颤了颤,瞧清那抹垂下的嫣红耳坠时又放下心来。
攥紧掌中照明的蜡烛,卫阿宁张嘴:“小谢师兄,你看看墙上的壁画。”
她转过身去看他,“这个壁画,看起来同我们先前见过的壁画不太一样。”
四周针落可闻,此刻唯余她的问话声格外明亮,徐徐往外扩散之余,又慢慢返回。
原本熟悉的声线经过传播后,失了几分真实感,仿佛黑暗中有另一个她在说话。
“师妹好奇这些作甚。”
谢溯雪静静盯着她,眸色温润至极,“我们不是要离开此处吗?”
火光摇晃,明暗交叠,他半张脸陷入阴影中,映得唇角惯常勾出的弧度愈发温柔。
卫阿宁黛眉微蹙。
握着蜡烛底座的手也不自觉攥紧,一颗心七上八落的,有些发怵。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应道:“要的,那我们走吧。”
说罢,便率先挪动脚步。
周遭寂静,唯余两人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清晰可辨。
通道幽暗寂静,除却那些血红壁画,再无旁的东西。
卫阿宁警惕前行。
走了许久,都没看见前头有光亮。
犹豫半响,她放缓脚步,侧目问道:“小谢师兄。”
那厢的谢溯雪闻言,抬眸凝视,温声回应:“怎么了吗?”
卫阿宁关切问了一句:“你的伤还好吗?要不要再上点药?”
“尚可忍受。”
谢溯雪打量着她的神色,轻柔道:“师兄已无大碍,多谢师妹关心。”
态度和蔼,语调温软,并无不妥。
但她却无端觉得怪异。
举高蜡烛端详他片刻,卫阿宁放软声调,轻松道:“我以为你会说好疼呢。”
眉梢轻皱一瞬,旋即松开,谢溯雪顺着她的话,点点头,“那师妹你会帮帮我吗?”
眼前人一双眼睛混沌浑浊,似泥地里泼开的一滩血。
“可以啊。”卫阿宁摸了摸下巴,嘴边勾出惯常的弧度。
她往前一步,随手将蜡烛搁置在一处凸出的石块之上。
芊芊指尖擦过他洁白衣袖,卫阿宁抬眸,随口道了一句:“我给你的法器,怎么没带上呢。”
谢溯雪拨弄了一下耳垂处的流苏坠子,温言道:“这不是带着呢,师妹。”
卫阿宁轻笑,抬头观察他的模样,“这样的……吗?”
倏然,她听到一阵不甚明显的摩擦声。
像是有人用指甲在黑板上狠狠刮过。
一股湿热气流轻轻擦过耳尖,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往耳廓中钻进,惊得人生出满身鸡皮疙瘩。
电光石火间,卫阿宁迅速推开,抽出乌剑往他心腔刺去。
长剑低吟,剑光迅疾如影。
“破!”
幽黑通道因着突如其来的剑光亮了一瞬。
只一瞬,卫阿宁也看清了。
这个伪装成谢溯雪模样,跟在她身后的东西,背部趴着一团双目赤红的黑影。
它脊背处爬满如蛛网般的骨刺,骨刺上滴滴答答的黑水落地。
卫阿宁惊出一身冷汗。
方才那令人胆寒的摩擦声响,怕不是那些骨刺相互挤压间发出的声音。
她两指迅速掐诀,再度执剑。
剑诀变幻,漫天剑光化作一束,直直洞穿它的胸口。
少女出手太快,以致于骨魔还未来得及反应,胸膛便被如虹剑光贯穿。
它血红的瞳子无比讶然,似在问她为何识破了自己的伪装。
“伪装的手段太低劣了。”
趁其分神之际,卫阿宁目露鄙夷,手腕微转,“小谢师兄才不会用那么恶心的腔调同我说话。”
谢溯雪要是真用这么温软的语调同她闲聊,那太阳真就要从西边出来了。
乌剑在骨魔胸间旋了一周,搅碎内里心脏。
银红裙裾被剑风吹起,猎猎作响,恍若风中飘摇的拒霜花。
骨魔周身尖锐骨刺受激而变得愈发狂乱,无处安放之下,竟是生生劈碎一处硬石。
破风声响,石粉震落,骨魔嘶吼着化为片片黑灰。
“嗬嗬——”
它不甘的吼叫仍旧在通道中回荡,听得人牙酸。
那股令人难以呼吸的压抑感随之褪去。
确定那骨魔已死后,卫阿宁手腕一松,周身疲软。
四周恢复沉寂的黑,唯有那根蜡烛长明,照亮身侧几寸的空间。
卫阿宁呼吸急促,心口砰砰直跳,勉强倚着土墙借力,才没有滑倒在地。
发梢有霜白石粉沾上,被她扬手拂去。
真奇怪。
以谢溯雪的身手来说,不可能被别人抓走。
他不抓别的魔弄一顿就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可这骨魔又是怎么能从他手下脱逃,甚至还伪装成他的样子跟在身后的?
卫阿宁愁眉苦脸搅着衣袖。
可是……
那么大的一只谢溯雪,能跑去哪儿呢?
总不能是突然凭空消失了吧。
烛光影影倬倬,照得那本就诡魅的壁画更加可怖,徒然生出几分森森鬼气。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卫阿宁横剑胸前,警惕注视着那些壁画。
昏黄烛火中,眉眼含笑的神女凌空而舞,身姿曼妙,款飞披帛若隐若现。
“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她梳着高高的发髻,白玉似的手臂握持琵琶,红唇轻启。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
悠扬乐声随着女子吟唱的曲调浮现在耳畔,似教人穿过壁画,来至画中仙境。
“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八荒诸伴侣,谁人似我,醉扬州。”
随着话音落下,神女自画中蹁跹降落,赤足踩过之处,朵朵金莲绽放。
幽暗的洞窟,不知底细的神女,未知的攻击者。
心脏在狂跳,卫阿宁连呼吸都停了一拍。
她深呼吸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至几丈远。
左手两指并拢,口中念念有词,“万象归真,鬼神当惧,诛邪尽退!”
周遭剑气忽起,夺目剑光驱散迷雾,露出神女真实面目。
一只通体泛着青光的巨大眼珠。
青紫瞳仁占据大多数的眼白,刺目污血从眼角缝隙中流出。
分明没有其他的五官,但她却无端觉得它在对自己邪笑。
“桀桀桀——”
视线对上那只眼珠,卫阿宁压在喉咙中的尖叫几欲蹦出。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扯了扯嘴角。
早知道就不掐求真诀了,原本的神女模样这么漂亮,还能多骗骗自己呢。
卫阿宁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都什么时候了,自己还有功夫想这些杂七杂八的。
遇见魔族这几次里,其实卫阿宁很少有单独面对魔族的时候。
身旁不是有谢溯雪陪同,就是和薛青怜裴不屿待在一处。
卫阿宁握紧手中乌剑,心中忐忑不安。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不要害怕。
穿书之前的恐怖毕业论文都熬过去了,她还怕这玩意做什么。
第37章
安静屏息许久,卫阿宁都没感受到那只巨大眼珠接下来的动静。
又定睛观察半晌,她眼眸微眯,心思瞬间活络起来。
这只眼珠只是安静矗立在原地,但仔细观察,眸光却是有些发散的,像失去焦点一般。
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
好机会!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卫阿宁脚步放缓,慢慢朝原本跳下的地方靠近。
青光渐远,离出口亦是十分接近,她心中大喜,忍不住小跑起来。
却在下一刻转身之时,身后青紫光芒大盛。
如星疾光掠过,叫人猝不及防。
卫阿宁足步骤停,身躯急旋,惊且险地躲过一道直扑面门的光刃。
没未来得及等她平复心跳,青光再现。
伴随着刺耳声音,数道青光如破空利矢一般向她冲来。
乌剑立时出鞘,卫阿宁迅速挥剑一挡。
剑身颤动不止,震得她握剑的手虎口发麻。
卫阿宁定下心神,旋即又连挥叁剑。
剑光一道胜过一道,如浪潮拍岸,前赴后继。
青光与剑气划过壁画时,惊起阵阵石尘。
尘土平息,卫阿宁这才惊讶发现。
方才挥出的剑光在接触到巨眼表层的眼膜时,就如同陷入浓稠面糊般,被缓慢吸入。
那青紫眼珠身形一抖,霍然变成了两只。
卫阿宁咬咬牙,眉梢紧蹙。
这眼珠竟是早有防备,全然不惧她全力挥出的叁剑!
不妙不妙很不妙。
这眼珠的身体,就好似一汪不见底的深潭,能将外来的东西全都吸进体内。
当机立断,卫阿宁持剑后退,双指作诀,口中念念有词:“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口诀渐出,身上一瞬金光闪烁。
体内灵力如长虹贯日,被迅速掏空。
身形再动,卫阿宁侧身躲过另一只眼珠的围攻,挥剑相迎,“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如雪剑光倾天而下,周遭壁画四分五裂。
那只时刻盘旋在她后方的青紫眼珠被击中,登时烟消云散。
卫阿宁急促喘.息,面色发白,攥着剑的手亦是不自觉发抖。
她虽是尽力歼灭了一只巨大眼珠,但还剩另一只在暗中作梗。
此间锋芒毕露,阴冷粘稠的视线如影随形。
青色光刃险险擦过手臂,带来一丝刺骨寒意与疼痛。
顾不得臂上传来的钝痛,卫阿宁乌剑一抖,欲再度挤一下.体内灵力,提剑挡住接下来的青光。
青光太胜,她本来都做好受伤躺三个月床板的准备之际,却忽闻一点香息拂过。
冷涩寒意被尽数驱散。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冷香,宛若初雪落下时悄然盛开的梅花。
香气虽淡,却令人心中为之一振。
右腕蔓上有力的禁锢,其间暖意灼人,卫阿宁心尖微颤,下意识扭头。
雪白衣襟和那如梅般的流苏在她眼中放大,连同耳坠上的银珠纹路都清晰无比,一一落入眼中。
四目相触,她眸底的欣喜被他一点不落地收入眼中。
“阿宁师妹。”
谢溯雪轻声道:“莫要分神。”
话音方罢,那股力道携她手腕急旋。
凌厉复杂的剑花随之显露,带着锵锵杀意,夺取眼前魔物生机。
剑风一震,巨眼从中间裂成两半。
飞扬的碎片似一场漆黑暴雪,纷扬落下。
洞窟内恢复冷寂,唯余此刻鼓荡作响的袖袍,昭示方才一战并非幻觉。
……好,好厉害。
卫阿宁有些恍惚。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谢溯雪使用旁的武器。
即便不是他亲自掌剑,却也能用得出类拔萃,得心应手,不见丝毫生涩。
巨眼已碎,剑势立收。
腕间禁锢适时褪去,空气似乎还留存着冷梅干净的气息。
乌剑归鞘,卫阿宁倚靠壁画,揉了揉发僵的腕,抬眸望去。
却见谢溯雪抱臂环胸,好整以暇地偏头看她。
“呼——小,小谢师兄。”
平复好急促的心跳,卫阿宁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刚刚去哪了?”
烛火摇晃,她纤长眼睫在颊上投落轻颤的阴影,宛如青空下蹁跹的蝶翼。
“寻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捻去指腹那抹尚存的温软触感,谢溯雪轻笑出声:“譬如说,唐箐炼造活傀的地方。”
嗯?
突得喜讯,卫阿宁双目晶晶亮,“在哪里?”
能找到唐箐炼造活傀的地方,也不枉费他们在此处逗留这般久。
这次一定要把证据摔唐箐脸上,再撬开他的嘴,问出淡青口中的主人到底是谁。
谢溯雪漫不经心看她一眼。
眸光在她手臂上被血洇湿了一小块的衣料上顿住。
衣衫被利器割开一道间隙,其中露出的皮肤莹白如玉,可此刻却很是突兀般,多了道伤口。
谢溯雪悠悠扫视她面上表情,“你受伤了。”
方才带着她运剑时就发觉了,馥郁血气盖住了那股好闻的甜香。
“诶呀,没关系的,不碍事!”
随意用袖口草草抹去血痕,卫阿宁作势抬腿,打算先走一步,“小伤而已,正事要紧,我们先去瞧瞧那地方在哪。”
谢溯雪很轻地眨了眨眼,“受伤了就该上药,这不是阿宁师妹方才同我说的么?”
足尖微顿,卫阿宁撇嘴,很是认真回想了一下。
她说过吗?
好像是有说过,不过那时候是为了抱紧谢溯雪这根大腿而随口一编的。
被人盯得很是心虚,卫阿宁连忙摆手,“那不一样。”
她这个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口子。
只是看起来严重,其实一会儿就能好,跟穿针引线时不小心戳到手的原理一样。
谢溯雪那种是都快要见到骨头了的程度,人看着却还跟没事人一样,不擦药怎么能行呢。
这两者间毫无可比性。
见他完全没有动的想法,卫阿宁搅着衣袖,抿唇不语。
她悄悄抬眼,试探观察他的表情。
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拿那种轻飘飘的眼神看着她。
像是在说她出尔反尔,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毫无诚信可言。
指腹轻抚腰间灵佩,谢溯雪忽而勾唇轻笑,“好吧,既如此,我会将此事如实禀告给薛师姐的。”
他吐字轻悠,听着就好像是漫不经心提了一嘴似的。!?
他怎么也学她那般同人打小报告了!
卫阿宁瞬间警铃大作。
她受伤这件事,薛青怜知道就约等于她爹知道。
想起以前练剑不小心受伤,被女儿控的爹知道后,灵佩里那一串长达半刻钟的语音留言,卫阿宁不由得额头冒汗。
半刻钟是灵佩语音留言的上限,不是她爹说话时间的上限。
“万万不可!”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免不了会被他抓住把柄。
卫阿宁右手虚虚作拳,假咳几声,“我现在就上,现在就上嘛……”
闻言,谢溯雪略略往后退了三步,随意比了个请的动作。
好似留给她私人空间,可眼神依旧落在她身上。
没好气地暗中瞪他一眼,卫阿宁从怀中掏出小圆罐。
少女莹润指腹随意沾取了些膏体,在伤口周遭胡乱涂了一层湿漉漉的药膏。
显而易见,完全没把他说的话听进去。
看得人直摇头。
谢溯雪没吭声,只是不动声色往前靠近。
卫阿宁还沉浸在该如何单手将绷带绑成蝴蝶结的思绪中,眼前却忽然笼下一道阴影。
“嗯?”
她艰难咬着绷带一端的布料,对上他视线之时眼神还有些许警惕,“我有好好上药,你不准跟我师姐告状。”
“我帮你绑。”
谢溯雪道:“你太慢了。”
“你会?”卫阿宁眨了眨眼,很是狐疑。
认真回想过往经历,她确信自己没领教过他的包扎技术。
“不会。”
接过她手上的绷带,谢溯雪理直气壮:“你教我。”
“那也行……”
一刻钟后,卫阿宁瞧着那乱七八糟,还被扯出线头的绷带,一时哭笑不得。
很好,他对包扎一事显然是毫无经验可言。
也难怪方才上药的时候只是草草拿药膏抹了一层伤口。
卫阿宁噗嗤一笑,“不是这样的啦,小谢师兄。”
说罢,她重新取过一节绷带,在他腕间示范性绑了个蝴蝶结。
“过程是这样的。”
卫阿宁熟练打了个蝴蝶结:“我速度应该没有很快。”
少女微凉的指尖有几息划过腕间皮肤。
力道极轻极淡,好似烟柳丝绦拂过一池春水,泛起圈圈翠色涟漪。
谢溯雪眼睫轻抖,心尖微颤。
眸光淡淡扫过腕间那条系带,他想了想。
她的品味真的很差。
喜欢这种轻轻一扯就能掉下来的东西,欲盖弥彰,一点都不牢固。
“看明白了嘛?”卫阿宁轻抬下巴,眉梢一扬。
端的是一副神气洋洋的表情。
虽然很不符合时宜,但谢溯雪莫名想到从前在山林中见到的小喜鹊。
也是这般模样。
他随口道:“懂了。”
其实没懂,但魔族的学习能力极强。
即便不会,也能依样画葫芦,绑出一个看着像蝴蝶的结扣儿。
“哇,还蛮厉害的嘛小谢师兄。”
卫阿宁端详着手臂上的系带,只觉得这样子的蝴蝶结有点新奇。
浅白绷带两端翘起,不像她方才绑的那种。
瞧着更像是燕凤蝶带勾的尖尖尾突,轻盈灵巧。
她语调轻快:“那我们走吧。”
谢溯雪:“嗯。”
二人并肩而行,走至更为明亮的洞窟深处时停下。
栩栩霞光相映,殷勤青鸟探看。
一座白墙金顶的精致琼楼横空出现,矗立在峭壁飞崖之上,高悬于半空之中。
从低处往高看,其间悬空的楼梯蜿蜒盘旋,颇有几分通天之姿。
卫阿宁紧盯于空中翩飞的青鸟,略微皱眉。
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
思绪不由得来到先前在高楼处碰见的帛画……
灵光一闪,卫阿宁兴冲冲朝身侧的人道:“是那张帛画里的天界!”
难怪眼熟呢,这青鸟的模样对比帛画上的,简直一比一复刻。
“棺盖非衣,意在为死者招魂,假置天宫,谋亡魂归位于此。”
指腹搭上腰间刀柄,谢溯雪神情疏懒,补充一句:“究竟是引魂升天亦或是招魂返世,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都炼活傀了,不用说,肯定是招魂返世。”
不甚在意撩起耳边一缕碎发,卫阿宁摩挲着下巴思考。
只不过招得是谁的魂呢?
谢溯雪率先往前,“前去看看便知。”
二人横穿过浮动白雾遮掩的地域,向琼楼所在的悬梯处攀援而上。
行至悬梯时,卫阿宁朝谢溯雪笑了笑:“我先去吧,小谢师兄你跟在我后头。”
她自告奋勇,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探路。
却在将近抵达,跨过最后一级悬梯之际,两柄红缨枪倏然出现,猛地下劈。
锐利枪.头带着渗人寒意,在暖黄霞光中闪烁寒芒。
“小心。”
左臂忽地被谢溯雪抓住往后带,卫阿宁一个旋身,身形不稳。
额头磕到一处软中带硬的胸膛,险些栽了个跟头。
“诶呦——”
摸了摸磕疼的脑门,卫阿宁定睛再看。
那站在楼门前的,是两名全副武装、面色肃穆的守卫。
手中红缨枪锋利锃亮,将琼楼大门护得严严实实的。
“是死傀。”
谢溯雪护她于身后,腕骨微动,拔刀出鞘。
白光骤现,刀锋划过守卫四肢。
不过几息间,守卫便轰然倒地,摔成一地碎屑零件。
零件滚落,顺势掉下悬梯两侧的浮雾当中,悄然消失。
劫后余生,卫阿宁拍了拍胸口,“什么叫死傀?”
谢溯雪道:“以桐木树脂为底,玄丝牵引而造出的傀儡,便是死傀。”
懂了,修真界的机器人。
卫阿宁了然点头,伸手推开琼楼大门。
内里倒是一片寂然空旷,中央供奉着一座高大的金塑神女像。
神女面容怜悯宽宥,周身却有几圈金线缠绕,禁锢着。
一道指宽的裂缝自她头顶一直蔓延至金莲底座。
若非那几圈金线圈紧,神像好似随时都会裂开。
指腹轻轻擦过神台,卫阿宁无言垂眸。
神台光洁无尘。
沉香木砌成的神台上摆放着新鲜贡品,炉内红点幽幽,香火未熄。
很明显,*有人日日前来朝拜。
这神女像的相貌也甚是眼熟……
卫阿宁双目微眯,搅动手中衣袖。
“先前在白纱上见到的女郎。”
谢溯雪向前一步,“以及神女献舞图的壁画,都是这个模样。”
“你不是说你认不清脸呢?”卫阿宁来到神女像底下。
其实她觉得这神女像长得有些像唐秋月。
尤其是那眉眼,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谢溯雪道:“短时间内看这么多,就算认不清脸也记得住。”
一枚洗心轮静静躺在神台上。
卫阿宁好奇俯身,眸光打量着那枚洗心轮。
银质洗心轮固定在神台桌上,周身雕刻着繁杂云纹。
细碎的红玛瑙与蓝绿松石共同勾勒出宝相花的纹路。
“听闻洗心轮是佛教信徒为忏悔往事、修积功德的一种方式。”卫阿宁好奇戳了戳那洗心轮。
洗心轮鎏银的表层凹凸不平,冰冷寒凉。
她随口一道:“唐门的人,应该不信佛吧?”
不过想来也有另一种可能,便是这需唐箐招魂的对象信佛。
唐箐要遵循招魂之人故乡的旧制,设置此处的琼楼与洗心轮。
“或许,阿宁师妹知道洛城吗?”
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着刀柄,谢溯雪眸光落在神像身上。
洛城?
卫阿宁眨眨眼。
这个她倒是知晓。
洛城远在西北,风沙酷烈,阳光灼人。
围绕着绿洲建城,以伎舞歌乐最为盛名,极具异域风情。
“洛城别称小佛国,城中人人信佛。”
随手拨弄了一下神台上的洗心轮,谢溯雪道:“唐箐想要招魂返世的人,大概就是这洛城中人。”
卫阿宁点点头,“有道理。”
正好与她方才的猜想不谋而合。
不然很难解释不信佛的唐箐,为炼活傀,在这摆了那么多的器具。
只不过这趟寻魔之旅,居然还牵涉到远在西北的洛城,倒是让卫阿宁有些惊讶。
周遭安安静静的,只余洗心轮转动时响起的轱辘声。
白雾袅袅沉静,神女纯洁面容在浮雾中影影倬倬,恍若幻梦中的长庚星。
眼前一切景象虚幻交织,卫阿宁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不由自主地向着神像走去。
谢溯雪不动声色护于她身旁,轻声唤了一句,“阿宁?”
卫阿宁眨了一下眼,转身定定看他许久,而后又继续往前。
少女恍若未闻,面上带着怪异的微笑,径直爬上神台,双手欲托住神女摇摇欲坠的头颅。
神台上的洗心轮旋转不停,像在传唱某种古老神秘的祷词。
她指尖还未触及冰冷石像,谢溯雪一把将其拦住,带落神台。
手执黑刀劈开洗心轮后,他狠狠捏住她脸颊的软肉往两边扯,“清醒些。”
“嘶嘶嘶——好痛!”
卫阿宁恢复清明,双目尚留存着些许懵懂茫然。
反应过来时,她捂着脸颊,忿忿望着眼前的谢溯雪,“你干嘛掐我脸!”
“你也可以选择让我揍一顿恢复清醒。”
谢溯雪双手抱臂立于原地,“方才怎么了?一幅失了魂的模样。”
两颊被他捏得嫣红,卫阿宁闷闷不乐答道:“不清楚,那个洗心轮好像有种奇异的韵律。”
听着它的轱辘声,仿佛会生出幻觉,被摄走心魂。
“就好像会引着人朝拜神女,贡献自己的灵魂。”
她有些紧张。
方才只片刻失神,便险些中了这洗心轮的迷魂阵。
“这样吗……”谢溯雪盯着神像的眼神分外锐利。
想了想,卫阿宁又道:“这个神像,对唐箐来说应当是个很重要的……”
她话音未落,少年霍然起身。
衣摆飒然纷飞,如仙鹤振翼,只来得及捕抓到一抹白光。
伴随着轰隆巨响,神女像霎时四分五裂,砸碎了琼楼地板,石尘在楼内弥散开来。
烟尘散去,露出地下一片黑压压的,不知是死傀还是活傀的人形傀儡。
“……东西。”
卫阿宁目瞪口呆。
不是,她话都还没说完呢!
这人怎么下手这么快!
无数傀儡眼帘掀起,泛着红光的乌沉眼瞳直勾勾望向楼中两人。
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
卫阿宁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他。
你一定是不小心的,对吧对吧??
“既是很重要的东西。”
谢溯雪朝她歪了歪头,双眸清亮如水,“那我毁掉它,背后的主人自然也该出现了。”
他面不改色躲过一只死傀的进攻,“唔,好像下手重了些。”
少年面上一如既往挂着乖巧笑容,就好似先前的举措不过是他无心之失。
果然,他就是故意的!
嘴角抽抽,卫阿宁用剑挑断一只傀儡的四肢:“那你动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吱一声。”
好歹让人有个心理准备。
过后猛地一瞧,那一片黑沉沉得似蝗虫过境般的傀儡,看得着实令人头皮发麻。
“现在补上可以吗?”
谢溯雪面上笑意展露,“吱——?”
他语调轻松,动作悠闲自得,宛若闲庭信步。
可扬手间,数十只傀儡碎裂倒地,碾碎为尘。
乱中偷空,卫阿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不可以——!”
一波又一波的傀儡前仆后继,如车轮战般没有尽头,更像是为了消磨他们的体力。
傀儡脸上闪烁着红光的黑红眼瞳,看久了叫人生出一股眩晕感。
“好,好多。”
看着四下乱飞的傀儡部件,卫阿宁喘着粗气,“这,这傀儡砍了这么久,感觉数量一点都没少。”
他们忙活半天,都没有尽数除掉这些傀儡。
唐箐到底造了多少!
回身挑断傀儡四肢,谢溯雪若有所思抬眸。
他凝视一圈楼内布置,视线在一处凸出的墙体定住。
“阿宁师妹。”
谢溯雪撩眼看她一眼:“归一剑宗可有教过你净天地神咒?”
卫阿宁百忙中抽出空隙,答道:“教过啊,怎么了?”
“你念一下。”
“啊?”
卫阿宁不明所以。
只是事态紧急,容不得她过多细问。
虽然谢溯雪平日里经常不着调,但大抵上还是很靠谱的。
依言,卫阿宁横剑胸前:“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她两指并拢,口中低诵:“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口诀既出,四下一滞,金光荡涤琼楼内部。
谢溯雪腕骨翻转,扬手劈去。
刀光渐漫,掀起骇人的无声浪涛。
银芒所过之处,以破竹之势,斩碎如潮傀儡。
神咒裹挟着刀意,打得傀儡们始料不及。
连挣脱的反应都还未来得及显露,皆散作漫天纷扬的白色粉末。
卫阿宁松了一口气。
烟尘散去,一道蓝衣白靴的高大身影显现。
他面目狰狞,呕出几口黑血,狼狈摔倒在地。
十指不甘地抠刮地板,带出数道血痕。
真的是唐箐!
卫阿宁杏眼圆睁,没忍住口中惊呼。
“别来无恙啊,前辈。”
收刀归鞘,谢溯雪好整以暇地瞧着他,“躲在后头看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一下了。”
第38章
唐箐恨恨咬牙。
大意了。
本以为那只巨眼魔对付一个中玄境的小姑娘绰绰有余,没想到竟是阴沟里翻船。
居然给她逃出来了。
他掌心捂住胸口,摇摇晃晃站起身。
望着满地的傀儡石尘,唐箐绷紧唇角,心中剧痛难忍。
这么多年炼出的傀儡,全都没了……
眸光触及那碎裂的神女像时,唐箐瞳孔猛缩,身子颤抖。
他为妻招魂的神女像!
痛苦、愤恨、不甘,各种复杂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喉间腥甜,唐箐咳出一口浓稠鲜血,“你毁了我的妻你毁了我的妻,你毁了我……”
“真是奇怪。”
卫阿宁歪歪头,神情不解:“你妻子即是已逝之人,那便该让她入土为安吧。”
人死如灯灭,就算是以陶土树脂捏造出一个容器,即便招魂成功后炼出活傀,那也不是她。
况且还胆敢利用活人招魂炼造活傀,更是害己害人。
谢溯雪虽不说话,但面上亦是有嘲弄之意。
似在说他所做之事毫无意义。
“你懂什么!!”
唐箐神色不忿,大声反驳:“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你不懂!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你不懂……”
像是陷入回忆般,他面上浮现出痴痴的笑,“她那么年轻,她那么年轻……”
卫阿宁摇了摇头。
她上辈子母亲因病早逝,是父亲独自一人拉扯她长大。
以致于卫阿宁从未见过自己母亲的模样。
年岁渐长,放学瞧见照相馆那些和和美美的家庭合照时,卫阿宁也曾想过,若是母亲能够死而复生,他们定会是很好的、很幸福的一家三口。
这个念头始终困扰着卫阿宁整个年少时光,直至人险些生出幻觉。
父亲察觉到她孤僻不安、偏执到有些走火入魔的想法时,默默从最深的抽屉中拿出一叠影片,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这是你妈妈去世前留给你的。”
父亲摸了摸卫阿宁的脑袋,“她去世前有料想到这种情况。”
“她说,如果你很想她,就读一读这些日记吧,里面有她想对你说的话。”
日记厚厚的一本,就像沉甸甸的一份包裹。
内容涵盖了她母亲的少女情怀、喜好爱憎,对生老病死的所思所想,时间跨度极大。
彼时尚且年幼的卫阿宁独自一人坐在一处小阁楼里,安静看完所有的影片和日记。
母亲留给她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且活生生的人。
完整到,就像她依旧还在,只不过是瞧不见罢了。
自此,她不再为假想中幸福的一家三口而心生执念。
她明白,她的所有过去和未来,都会有一抹柔柔月光朗照。
“你夫人已经给你留下很好的东西。”
卫阿宁轻声叹道:“秋月师姐不就是吗?”
在某个时刻,其实她还是挺能理解并且体会唐箐这种执念成魔的想法。
毕竟自己也曾有过。
但利用活人炼造活傀是绝对不行且禁止的。
“唐秋月不过是她捡来的孤女,算什么东西!”唐箐嘶吼道。
他眼眶通红,语气似有所祈求般望着那堆碎裂成一地石块的神女像,“我曾多么期待,同她一起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可,可怎么就在郦城的时候,就天人永隔了呢……”
蓝色的高大身影软倒在地,神色悲戚。
他小心翼翼用干净的衣袍兜住那些碎石块儿,久久不能回神。
郦城?
甫一听到熟悉地名,卫阿宁微微一怔。
只是她一时半会儿没理出个什么思绪,遂懵懵抬眸,轻扯一下身旁人的袖子。
与她对视一眼,谢溯雪面色平静。
那厢的唐箐早已面色痴狂,状若疯癫,口鼻流出阵阵鲜血。
他挪动脚步,表情阴毒地瞧着在场的一双男女,推开一扇暗门。
“不好!”
眼见唐箐的身影消失在暗门当中,卫阿宁急急喊道:“他要逃跑!”
暗影中走出一个身穿紫白交领,满头白发挽成坠马髻的女子。
女子容貌昳丽却肤色青白,身姿看似纤细灵巧,动作间却一卡一顿的,面上挂着僵硬浅笑。
卫阿宁面上诧异,小小声吸了一口冷气。
这女子,或许不能称之为人,应当就是一具傀儡。
愣神之际,那女傀迅疾向前,挡住二人,死死防住暗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谢溯雪手起刀落,速度奇快。
但女傀的速度更快,不过顷刻便躲开疾驰而来的锋刃。
似有所察觉,她那浅紫身影一闪,消失在暗门中。
贴在身上、久未出声的纸人忽然冒出声来。
【哇,阿宁!】
【我感应到了附近有基石碎片的存在!】
嗯?!
提起这个她就不困了。
卫阿宁干劲满满:【在哪里?】
【就在刚刚那个傀儡身上。】
“不能让他们跑了!”
事关基石,卫阿宁身体下意识的动作比脑子要快。
她当即推开暗门,“小谢师兄,我们追她!”
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快,谢溯雪微怔,旋即跟上:“好。”
*
思过楼外部,冲天火光四起,照亮漆黑夜幕。
火海肆虐,火势飞速蔓延,焰舌横行,烧得人皮肤滚烫生疼。
裴不屿仰头张望。
楼内多为木质的卯榫结构,此刻木头冒出滚滚黑烟,顷刻间坍塌化作齑粉白灰。
空中充斥着焦炭气息。
身后茂密的竹林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唐箐捂着心口,从绿竹后走出,“是你在幻镜里做了手脚,不然我绝不可能失败。”
他态度强硬,语调笃定,并非空穴来风。
仿佛已然确认那两人能逃出来的缘故,是眼前这位青年从中作梗。
抬手拂去胸前衣襟上沾到的黑灰,裴不屿转身,扬声笑了笑:“前辈,饭可以乱吃,这话——”
他顿了顿,又继续微笑道:“可不兴乱说啊。”
声音一如既往含着不羁的调侃笑意,却听得人莫名火大。
“你还当真对那半魔之躯生出怜悯之心。”
唐箐咬牙切齿:“可别忘了,你母亲的命还捏在……噗——”
胸腔中汹涌的血气怎么都压不住,他猛地喷出一口血,将将扶着身旁绿竹才勉强维持身形不倒。
“是啊。”
裴不屿依旧含笑:“那该……怎么办呢?”
冲天火光下,青年稳稳抽出匣中长剑。
他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一双含情目清光荡漾。
“你想做什么?”唐箐面色阴沉至极。
他五指一扬,几只活傀登时从身后的倒影中钻出,“找死。”
活傀并非寻常傀儡般僵硬,反而无比灵活,出手干净利落,招招直直奔着他命门下手。
数道身影齐齐扑近,裴不屿执剑回挡,一一拦住来者攻击。
兵器相交,一时间火星四溅,烟尘轰然散开。
裴不屿面色发白,手臂颤抖不已。
一时间竟是连握剑的动作都维持不住。
游刃有余地操控着活傀逼近,唐箐好整以暇,脸上张狂笑意更浓,“你算什么东西,也胆敢算计我?”
“等解决了你,我定要跟主上禀告,你怀有二心。”
裴不屿面色严肃,艰难躲过一招。
他剑术一般,本来实力也不敌唐箐,不可能挡得住这几只将近上玄境水平的活傀。
但……
瞧着身后熊熊燃烧的思过楼,他唇角轻扬。
很快就到了。
这般想着,裴不屿一时分心,被灵力击中胸膛,呕出一口血来。
作为下一任的唐门家主,唐箐足够强大,并非他能碰瓷的。
但无奈薛青怜真的太会抽丝剥茧,只靠着那天梨花妖口中轻描淡写的家主二字,便顺藤摸瓜到唐箐身上。
可不能被她发现自己也参与其中……
裴不屿平静擦去唇角血迹,脑中思绪万千。
虽说他同她有着那么一点的少时情谊,可若是沾上魔一事,薛青怜却是绝不徇私。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裴不屿朝唐箐迈近几步。
活傀前后夹击,一抹刀光自身后靠近。
“噗嗤——”
利落的一声闷响。
裴不屿咬牙站稳,往后退几步。
活傀手中短刃从他腹中抽出,血珠流下,染红地面翠绿竹叶。
红衣被血染湿染透,凝聚而成的小小血涡映出天幕上的人影。
“裴不屿?!”
女郎急切话音自远方传来。
余光瞥见赶来的众人,裴不屿偏头,望着面前脸色剧变的唐箐。
他五指轻旋,抽尽体内灵力,掌心凝出细细红线,编出一幕幻境投进对方识海中。
唐箐双目有一瞬的混沌,随即恢复如常。
裴不屿眼眉弯起,抑制不住喉间轻笑。
他身形不稳,软倒在地。
成功了。
夜色沉沉,晚风轻拂。
薛青怜赶来之际,只来得及瞧见这么一副画面。
熊熊火光中,自青年腹部抽出的短匕锋利异常,飙出一道猩红血线。
那道高大身影在满目橙黄中模糊成轻飘飘的一抹红。
血色晕开红绸衫,湿漉漉的一片。
她手中的剑立时出鞘。
飞剑不过几下横扫,便将周遭傀儡扫荡一空。
失神中的唐箐也被跟随在后头的众人擒获。
薛青怜疾步将他扶起:“你怎么样了裴不屿?”
“咳咳——”
裴不屿面色惨白,大滴大滴的汗从额上冒出。
他掌心捂紧腹部伤口,不让鲜血继续流出。
窥见女郎关切的面容时,裴不屿声音轻松:“没事儿死不掉,小青怜你就不用担心我了。”
语调风轻云淡,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没个正经。
可细听之下,却是带着几分颤抖与难忍的吃痛吸气声。
薛青怜心底难得生出一丝愧疚。
若不是她执意要去调查唐箐,裴不屿也不会私下替她去跑这一趟……
*
眼前白光骤闪,卫阿宁再睁开眼时,已然是回到思过楼内。
神女献舞的壁画碎裂,正一块一块地从斑驳发黑的墙面脱落。
碾碎成尘,不复初时璀璨。
若非墙面确实破了一个大洞,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宛若她的一场幻梦般。
有淡淡血气萦绕,卫阿宁精神一振,忙去寻谢溯雪身影,“诶?小谢师兄你是又受伤了吗?”
“并无。”
谢溯雪有些意外瞥去一眼。
视线落在这仍旧静悄悄的思过楼内,“当心。”
“嗯嗯。”
卫阿宁用力点点头,掌心搭上背后剑柄。
唐箐同女傀皆是不见踪影。
楼内一片黑暗寂然,但墙上壁画与悬挂着的白纱皆是齐齐消失不见。
沿着楼内狭窄廊道前行,约摸一刻钟后,一道光束从小口打入。
谢溯雪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
卫阿宁跟在他身后,二人从小口中钻出,视野豁然开朗。
竹影婆娑,银月皎洁。
竟是从廊道离开了思过楼。
谢溯雪几个点跳,便轻松跃上竹顶。
明亮圆月下,少年稳稳立于一根竹竿上方,注视这片茂密竹林。
没多做犹豫,卫阿宁亦是踩着竹子借力,顺势跃至他身旁。
只是她脚下不稳,身子一阵左摇右晃。
“哇哇哇!救命!我要掉下去了!”
眼看着那道倩影即将掉下,谢溯雪漫不经心伸出左手,托她一把。
勉强稳住身形,卫阿宁松了一口气。
她轻抚胸口,扭头朝他道:“谢啦小谢师兄。”
谢溯雪歪了歪头,浅笑:“不客气。”
卫阿宁环顾四周。
在氤氲夜雾的竹林中,忽窥见一抹亮眼的白。
是那只女傀!
卫阿宁急声:“在那里!”
听见声响,隐于暗处的女傀转身就跑。
她脚步飞快,很快便连影子都抓不住。
女傀的速度固然快,但谢溯雪追得更紧。
远不及少年身法高超,卫阿宁当机立断,立马给自己贴上一张神速符箓,才勉强追上前头那两人。
蜀地多峭壁断崖,边缘锐利,冷月高悬时,照出峡谷中深深的沟壑。
溶溶夜色中,少年男女一前一后,紧追不舍,像两只速度极快的飞鸟。
女傀好似很熟悉这里的地势,尽是挑些十分崎岖、失足便会没命的逃跑路线。
卫阿宁越过一处断崖之时,不经意间往下瞥了一眼。
云雾翻涌,有夜风掠过之际,水汽拂面,带来阵阵凉意。
心脏瞬时砰砰狂跳。
不过一瞬,卫阿宁定下心神安慰好自己,继续向前。
没事没事,不就是跑酷嘛,权当锻炼胆量了。
只是心有所牵,速度到底还是慢了下来。
谢溯雪侧目轻笑:“好慢。”
少年清亮的声音融入风中,徐徐送入耳畔。
听得卫阿宁心中方才的忧怖荡然无存,不服输的脾性立马上来了。
她回顶一句:“才不慢呢!”
自知身法不足,卫阿宁轻车熟路,又迅速往身上贴了张腾空符。
路过宛若一汪绿泉的竹海,便见到清莹秀澈的双月湾。
河面宽阔,波光粼粼,两岸陡石峭壁,高耸入云。
小舟与沙船航行其中,拨开铺满银霜的水面,船侧泛起阵阵涟漪。
女傀干脆利落地横渡双月湾,末了,还回首瞧了二人一眼。
眸中嘲谑,表情似笑非笑。
卫阿宁气急。
小瞧他们是吧,给你点颜色瞧瞧。
她迅速踩上一艘沙船风帆的顶端,身形踉跄几息后被身侧少年稳稳托住。
随她一起登上,谢溯雪侧目:“当心些。”
也幸好这沙船的风帆够牢固,只不过摇晃几下后恢复平稳。
卫阿宁抚了抚急促跳动的胸口,临空眺望。
傀儡不是人,无论跑多久都不会累,而他们只是两具凡胎,气力迟早有耗光的时候。
双月河很宽,女傀固然身手了得,但渡过去也需花费一点时间。
对方横渡河面这过程中,于他们而言,是个好机会。
确定好女傀身影落点后,卫阿宁从储物镯中摸出一枚燕子镖。
燕子形状的飞镖两端尖尖,用来割断玄丝再合适不过了。
谢溯雪偏头打量她亮晶晶的双眸。
倒是个很别致的法子。
卫阿宁跃跃欲试:“小谢师兄,我负责瞄准,你就费点灵气,让它飞得更快些。”
终于轮到她来玩飞镖游戏了!
“好。”
谢溯雪略微颔首,两指并拢,凝出一丝灵气。
一点青芒夹杂浓郁灵气,破开苍茫夜幕。
女傀反应不及,被燕子镖击中左腿。
“呃——”
她身形滞空一瞬,吃痛坠落,仍旧咬牙起身往前逃窜。
只是速度已然慢了不少。
“我们走,小谢师兄。”
卫阿宁眼眸一亮,兴奋拉着身侧谢溯雪,“追她!”
少女身姿轻盈,裙摆逶迤生风,好似一只展翅腾飞的燕雀。
“嗯。”
谢溯雪轻笑一声,旋即追上她的身影。
不过片刻,两者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
面前落下一道影子,女傀脚下急刹。
灵力汇聚,少年自半空落下,雪白衣袂轻盈翻飞,径直拦住来人去路。
谢溯雪立在前头,安安静静地望着她,唇角轻扬。
黑刀自鞘内抽出,在皎白月光下,闪烁着骇人寒芒。
女傀咬咬牙,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看着前头的拦路虎,她立马调转方向,欲往后退。
只是刚转身,身后退路便被少女挡住。
卫阿宁轻扬下巴,一双杏眼弯如钩月:“你逃不掉的,这位姐姐。”
手中乌剑一振,她笑吟吟道:“乖乖束手就擒吧。”
二人一前一后,女傀自知已成瓮中之鳖,僵硬回答:“我,认输。”
腰间灵佩亮了一瞬。
见那厢谢溯雪已然将女傀四肢的玄丝卸下,卫阿宁放心拿起灵佩。
“我们抓到了唐箐,宁宁你同溯雪在哪?可有受伤?”
灵佩那头传来薛青怜一日既往的温柔声音。
听闻唐箐被抓的消息,卫阿宁松了一口气。
陡然放松精神后,眼前有一瞬的发黑。
她揉了揉太阳穴,笑着回道:“我同小谢师兄都没事……”
一道惊呼打断她们的谈话。
“姑娘!姑娘!”
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傀突然挣扎起来,“您可否……”
女傀的叫声凄厉急促,空洞无神的美人面凭空多了些急躁。
傀儡也会有人的情绪吗……?
卫阿宁吓得一哆嗦,只好先掐灭灵佩,无奈道:“姐姐,我可不能放了你。”
她还得带她回去交差呢。
女傀沉默几息,有些僵硬地转动眼珠,望着她道:“我并非逃跑,我跟您回去,只是能否让我,瞧瞧唐箐……”
大概是久未言语,她说话时的声调一卡一卡的,像生锈许久的铁器。
看一眼唐箐吗?
与谢溯雪对视一眼,卫阿宁朝他轻轻做了个口型。
——可以吗?
谢溯雪没什么表情,只漫不经心拂去鞘上细尘,看了眼她。
——随你。
想了想,卫阿宁觉得顺道带她去看看也并无不妥。
玄丝已除,左右这具傀儡应当是跑不掉了的,等回到唐门还得再搜一下她身上的基石碎片藏在哪处。
“我可以带你回去。”
卫阿宁点点头,拿出张禁锢符箓贴在她身上:“但前提是,你要乖乖呆在我身边。”
*
夜色静谧,堂内却灯火通明。
卸下背部飞鸾,卫阿宁与谢溯雪一同迈入执戒堂。
只是还未至堂内,她便瞧见站在门口,浑身血污的薛青怜。
“师姐!你怎么受伤了?!”
卫阿宁面上讶然,忙一股脑从储物镯中掏出伤药递给她:“快些上药,别耽误了。”
“不是我。”
薛青怜摇摇头,婉拒了那些药,“是你裴师兄受伤了。”
闻言,卫阿宁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又问了几句裴不屿的伤势,得知他并无大碍后才放下心来。
薛青怜上下打量几眼。
眸光在她肩上的精致人偶时顿了顿,“哪来的人偶?”
“就,买的呗。”
卫阿宁眸光乱飞,瞧见少年雪白的背影时,大声道:“小谢师兄给我买的!对,就是他!”
谢溯雪面无表情,沉默看她一眼。
“是吗?”薛青怜很是狐疑。
“对呀对呀,诶呀师姐,您就别纠结这个了。”
往堂内看了眼,卫阿宁又问:“里头怎么样啦?”
“嗯……”
不多闲聊,薛青怜挑了些重点,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同她说清楚。
大约是十几年前,唐箐携着他的夫人,周游各地时暂时在郦城旅居。
郦城一夜消失之时,唐箐当晚恰巧去城外指点一位偃师的法器制造之术。
躲过一劫的同时,却与妻子天人永散,阴阳两隔。
唐箐心生执念,在后来的时间里,一直在旅居各地收集资料,秘密研究活傀炼制之法。
某次在一位高人的指点之下,研究出活傀炼制之法。
“……唐箐已认下炼制活傀一事。”
薛青怜语调微冷:“但他嘴巴太牢,除了这个以外,其余的什么都问不出来。”
卫阿宁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
这个高人,莫不是淡青口中那个神通广大的主人?
她思索一番,又问:“思过楼内圈养大量魔物一事,师姐你可知晓?”
“知道。”
薛青怜点头:“楼里所有的魔,皆已被猎魔世家同唐门弟子尽数猎杀。”
卫阿宁有些疑惑:“那些魔,是怎么混进唐门的呢?”
“是唐箐用飞鸾将它们运进来的。”
薛青怜道:“那位高人教他炼制活傀的条件,便是要唐箐往唐门内部运送魔物。”
若被魔族从内部攻破,恐怕会在不知不觉间蚕食掉蜀地。
蜀地作为万川江河的发源地,而唐门平日里又不怎么与修真界各派来往,从源头活水下手的话,无人发觉,届时修真界将后患无穷。
“竟是这样!”
惊讶地瞪大了眼,卫阿宁没说什么话来。
唐箐既可怜,也可恨。
死人求活,本末倒置,实在可笑。
看这架势,老太君也不太可能因为唐箐可怜就宽恕他的。
卫阿宁抿了抿唇。
忽而忆起常常对着母亲照片发呆,孤苦伶仃的父亲。
只是人生在世,情之一字,又有几人能勘破。
也不知她猝然离世,会不会……
心中滋味难明,卫阿宁垂下长睫。
【别担心你现世的爹。】
纸人出声:【严格意义上来说,你在现代还活着。】
诶?
听完纸人的解释,卫阿宁顿感一桩心事已了,轻轻扬了下唇角。
那原身现在岂不是在头疼着她的毕业论文了?
想到这,卫阿宁撇去心中愁绪。
她抬眸看了眼沐浴在月光下的少年。
少年斜倚在门柱上,眉眼微垂,不发一言。
侧目看去,谢溯雪漫不经心与她对上视线:“要进去吗?”
卫阿宁朝他笑笑,“对呀,我们走吧。”
第39章
天光泛白,朝曦彻露。
林间浓雾散去,露出笔直纤长的竹竿。
猝然间,有一道娇俏女声打破这片静谧。
“久等了久等了小谢师兄!”
卫阿宁从远处狂奔而来。
本想那晚趁热打铁,带着女傀趁机混进执戒堂看一眼唐箐后便把她交给薛青怜的。
但无奈执戒堂死守严防,除了得到老太君口令的人以外,谁都不许进去。
她还是拜托薛青怜才得了今天一个时辰的探望机会。
谢溯雪撩眼看去。
竹叶被踩塌,发出细碎响声。
少女今日穿了件披衫翠色裙,较之先前的银红长裙,添了几分盎然春意,显得整个人愈发活泼俏丽。
走动间,青绿裙摆拂过小道旁的花叶,露珠沾湿几许裙裾,破坏了那点春意。
自在她身边以来,他倒是识得了许多颜色。
世界的色彩也不再局限于黑白灰。
卫阿宁在他面前站定,撑着膝盖粗喘:“我,我来了,呼——”
“这便是……”
随手收回烘干湿衣的灵力,谢溯雪眼眸弯弯,平静道:“阿宁师妹昨晚所说的辰时一刻?”
远方的金乌露出大半,早已过了辰时一刻。
如若细究,甚至连辰时都过了。
“对不起对不起,出门耽误了些时间。”
卫阿宁躁得脸颊羞红。
明明是她约他,理应是自己先到约定地等谢溯雪的。
结果反而让他等了。
倒反天罡。
卫阿宁低垂着头:“我没藏好,差点被师姐发现我手上的伤。”
她跟薛青怜住的房间不同,但却是一个院子。
早晨临出门时刚好碰到薛青怜出门去医堂,就多聊了几句。
没想到薛青怜鼻子这么灵。
明明都擦了好几遍伤口上的血痕,还是被闻见血气。
不过幸好她足够滑头*,借着裴不屿受伤要薛青怜去照料的事情脱身。
“原谅我嘛,小谢师兄。”
卫阿宁双掌合十,仰头看他,“拜托拜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好不好嘛?”
谢溯雪凝神端详她半晌,没说什么话。
那双杏眼水盈盈亮晶晶的,似蕴着一抹狡黠光亮。
他思索片刻后走近一步,伸手戳了戳她的手臂,张口问:“还没好?”
不太应该,他明明有按照书上说的那样,去医堂搜刮上好的伤药送去。
唐门家大业大,自研的药物虽说没药王谷的好,但不至于这般差,一晚上都没止住血。
谢溯雪认真回想。
卫阿宁轻蹙眉:“嘶……”
指腹隔着薄软的一层春衫轻抚过伤口。
他并没有很用力,力道像水滴流过皮肤,却无端让她脊背都轻轻颤了起来。
淡淡冷香充斥周身,卫阿宁略略抬眸,看了他一眼。
距离太近,她都能瞧见少年清亮的眼睛,晨光于其中流动。
眼神专注,神情一览无余,配着那张白净乖巧的脸,格外蛊惑。
喉间莫名发干,卫阿宁别开视线,扁扁嘴:“快、快好了,你别戳呀,有点不舒服。”
轻且软的嗓音,不像平日里同他说话的声线,此刻听着倒更像是撒娇。
……或者说,其实就是撒娇。
就如她平日里与薛青怜裴不屿等人说话时,黏黏糊糊卖乖的声调一样。
眼睫轻颤几分,谢溯雪开门见山:“给你的药没用。”
卫阿宁顺口就回答了:“诶你是怎么知道……”
牵挂着女傀身上的基石碎片,她同他的心思没在一个频道。
至于手上的伤,等回来了再处理也不迟。
早晨换下的绷带只有一点点血,已经比合欢宗那次进步很多了。
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嘴,卫阿宁硬生生调转话头:“……是怎么知道我要迟点才用的,好厉害哦小谢师兄。”
略微摇头,谢溯雪不无遗憾道:“活该。”
说罢,他避开伤处,狠狠戳了一下她的肩膀。
给了药也不好好用,活该疼。
“疼!!!”
卫阿宁面色突变,捂着臂膀迅速往后退,板着脸道:“不准戳我!!”
谢溯雪看了眼她气鼓鼓的脸,五指微蜷。
他忽然觉得,她脸颊上那两团软软的肉,似乎也很好捏。
不过最后谢溯雪还是松开了手,漫不经心道:“谁让你不用药。”?
什么人啊这是?
卫阿宁朝他做了个鬼脸,解释道:“药挺好的,谢谢你费心啦,只是我用不上。”
摸一把臂上略显湿润的绷带,她幽幽叹气。
她体质弱,伤口在初时疼过后便无甚感觉,但往后会不断往外缓慢渗血,止不住。
竹林清静,偶有雀鸟啼鸣,二人并肩而行,身后拖出两道长长的倒影。
谢溯雪看了眼与自己并肩的娇俏侧脸,“为何?”
他倒是没见过这种症状。
况且,她也不是魔族,理应不会用不了人族的药物。
“唔……可能是体质问题吧,药对我没什么用。”
手里把玩一根摘下的新鲜竹叶,卫阿宁往前走,含糊其辞:“用了其实用处也不大,只能等伤口自己愈合。”
谢溯雪看她捣鼓好一会儿的竹叶,“这样吗。”
倒是个很奇怪的病症。
“别担心啦,大概七八天这样子,就能好了。”
往前走快几步,卫阿宁负手在背,倒着往前走:“不过我也想问问你啊。”
歪了歪脑袋,她思考片刻后倏然笑笑,虚心求教:“青怜师姐说让我向你学习,小谢师兄有什么诀窍能传授一下吗?不是开玩笑的那种。”
日光下澈,映得她双眸呈现出琥珀般半透明的色泽,轻盈澄澈。
眼珠被泪液浸得湿漉漉的,笑起来时像只晃晃悠悠的月牙船,宛若满腔赤诚都融进湿润的目光中。
“可以。”谢溯雪道。
“隔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等会儿回去的时候。”
卫阿宁笑眯眯的,拖长了尾音,“谢谢你哦,小谢师兄——”
因着此次事变并未造成人员伤亡,酿成大错,唐箐罪不至死,最终的惩罚是被老太君关在偃师房,终身不得踏出半步。
望着周遭高耸入云的陡峭,以及泛着金光的法阵,卫阿宁眨了眨眼。
死守严防得连只苍蝇都逃不出去,更别说人了。
守卫检查过令牌,确认无误后放行。
她与谢溯雪并肩走入。
偃师房内空荡寂静,唐箐背对大门,独自一人盘腿坐在中央。
他双脚被镣铐锁住,对外头的动静并无反应。
“唐箐前辈。”
卫阿宁道:“上次您指出修改的地方,我已修改完毕,不知可否再帮我瞧瞧?”
除却那件祸事外,唐箐的确是天下无出其二,巧夺天工的偃师。
不过是在图纸上略略改动几处,她构思中的分辨魔息法器便已是完整体。
兼具实用与精巧几大用处,就连锻出这枚法器的偃师都赞不绝口,还想问她是怎么想出的。
闻声,唐箐转过身,“是你?”
他沉默几息,“你若不嫌,便拿过来吧。”
“好。”卫阿宁双手递上。
灵气化作有形的刻具,唐箐手捧法器,双指牵动刻具。
动作行云流水,只洋洋洒洒几下,便将偃师制作时与图纸不符的地方剔去。
想起女傀所托之事,卫阿宁揣紧怀中人偶,走近几步。
她寻了个由头打开话匣:“唐箐前辈看起来,十分精于此锻器一道,能给我讲讲个中有何窍门吗?”
“世上大多偃师,都旨在追求更为精巧的制作手段。”
唐箐手上动作不停,神情专注,“只不过所我寻求的,却是希望偃师与作品间能够心照神.交,灵魂共振。”
乳白灵力散发幽幽光亮,照亮男人下垂的眉眼。
收尾之时,法器散发幽幽华光,慢悠悠落至卫阿宁怀中。
“只可惜,死物本就无灵魂可言。”
唐箐淡声道:“或许我所追寻的,本就是歪门邪道。”
他自嘲一笑,笑容显得有些悲凉凄惨。
卫阿宁抿了抿唇。
将法器收好,她有些犹豫地问了一句:“前辈,可是还未放下你的妻子?”
听薛青怜说,唐箐的妻子是只没有名姓的花妖。
唐秋月也并非他们的亲生子,而是唐箐与花妖在路过一处荒坟时,捡来抚养长大的弃婴。
坦白说,可怜是一回事,但唐箐害她与谢溯雪一同落入危险境地又是另一回事。
“……”
唐箐没有回答。
只是恍惚中,好似看到一道身姿窈窕的倩影。
万千桃粉花瓣自女子葱白指尖飞出,卷过萧索枝头的霜雪。
桃林染绯云,万树繁花开。
“你说冬日无花,甚是沉闷,那我便赠你满园春.色吧。”
“你瞧,这桃花,好看吗?”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三月桃的香气,唐箐闭眼急促喘.息:“……死物就是死物,我不会再去想此等无谓之事。”
卫阿宁正欲说些什么,谢溯雪顺势上前,半蹲在她身旁。
他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只是每当我想起她时,总觉得她的音容神貌愈发鲜活,宛然在目。”
唐箐断断续续地笑起来:“就好似她仍旧还在我身边,从未离开。”
满头华发一瞬生白,鲜血不断从他唇边溢出,“或许,其实我如今是被困在一场幻镜中,只待幻术散尽,便是我梦醒之时。”
“到那时,她仍在我身旁,我们从未分开,又何谈离别。”
怀中人偶有一瞬的颤栗,卫阿宁连忙稳住她的动静。
趁此间守卫左右无人注目之际,她将缩小版的女傀放在地上,小声道:“前辈,追求无错,只是你的心思却用错在途径上了。”
卫阿宁轻轻叹气:“她一直在你身边。”
立在地上的女傀无声静默。
两行清泪自她颊边滚滚而落,在地板上洇出一片湿痕。
似明白了些什么,唐箐霎时睁大双目,手指颤颤巍巍的,“是你吗,是你吗……?”
他珍之重之地揽住那女傀,低声喃语:“这是……这是我最开始时做的那只死傀。”
这是他初初尝试傀儡一术时,做的第一只死傀。
桐木是随手在路边捡的,玄丝亦是最低等的材质,连树脂都未曾打磨光滑平整。
只是没想到,她余下的残魂竟是寄居于此,并非他口中所说的,魂飞魄散……
唐箐抬起头,一双剑眉紧皱。
像是下定决心般,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二人,“我有些事情,想同你们说。”
停顿几秒,唐箐低声道:“滁州,去滁州。”
话音未落,他左眼瞳孔奇异般现出绯色华光,下一瞬,手背筋骨暴起,甚是吓人,看起来像在忍耐莫大的痛苦:“那里,会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鲜血从口中喷出,唐箐颓然倒地。
锁链被扯动,发出极大声响。
卫阿宁惊呼:“前辈!!”
见状,谢溯雪立马输入一丝灵力,为之续命。
外头的守卫听到动静,立马握着兵器疾步冲入。
“咳咳咳——”
唐箐挥退众人,径自起身,闭眼运转周身真气,肃然道:“我无事。”
只是他背对着守卫,那些守卫自然也就没看到他唇边接连不断溢出的鲜血。
血珠将他所在的地板染成暗红色,看之只觉触目惊心。
卫阿宁很是担忧:“前辈,你……”
“不必担心。”
唐箐勉强稳住心神:“倒是你们,记住我方才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
卫阿宁点点头,“可是……”
为什么一定是去滁州呢?
她同谢溯雪在思过楼内看到的景象,明明是指向了那个别称小佛国的洛城。
“我知你想要答案,只是我说了便是难逃一死。”
唐箐垂下眼眸,擦去唇边血痕,顺势又搂紧怀中女傀:“目前……我还不想死。”
“那里埋着一件他能搅动风云的东西。”
他?
同谢溯雪对视一眼,卫阿宁顿时明悟。
定是他们口中那位,在背后搅局的主人。
今日来这一趟,还真是值了。
唐箐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一直缄默不言的白衣少年:“滁州,也有你想要寻找的东西。”
谢溯雪下意识抬眸。
“你的母亲,生前最后出现的一处地方,便是滁州。”
……
外头日光璀璨,走出偃师房之时,卫阿宁还被晃了下眼。
她揉了揉眼睛,手指在袖中轻轻勾着一块小巧玉珏。
那是女傀在离开前偷偷塞给她的。
卫阿宁眼也不眨,反手将其喂给贴在手臂上的纸人。
纸人咕嘟吞下。
【数据修复中,请稍后。】
一道冰冷的机械声在脑中响起。
卫阿宁嘴角一翘,伸了个懒腰,感叹道:“没想到,竟是提前得知了下一个去处。”
虽然她觉得,那个搅动风云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基石残片。
谢溯雪表情未变,淡声回道:“嗯。”
“目标明确。”
卫阿宁笑了下,说:“那我们就不用额外花费功夫,小谢师兄,你说对不对?”
“对。”
“……”
这人好没劲!
卫阿宁扁扁嘴,随口一问:“刚刚唐箐同你说了什么?”
听完他的话后,这人表情就一直冷冷的。
好似所有人都欠他十万八万一样。
“没什么。”
收敛起情绪,谢溯雪亦是随口一答:“他说我母亲生前曾在滁州出现过。”
脚下一顿,卫阿宁下意识抬眸看他。
少年表情依旧漫不经心的,全然没有她想象中消沉的模样。
想起幻镜中曾见过的小孩,卫阿宁小心翼翼提了一嘴,“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啊?”
“难过?”
谢溯雪略略蹙眉:“有什么好难过的。”
他很早就知道。
自己的出生,不过是为了谨遵谢家族令去屠戮殆尽世间的魔,大多数时间都是孤身独行一人。
对那位母亲的印象太模糊了,也谈不上什么感情。
谢溯雪神情寡淡,抬手随意拨弄一下额发。
透过中心湖的模糊水面,他看到自己泛起薄薄一层血雾的左眼。
伸手覆住那层血雾,谢溯雪眸光平静。
纵使体内有一半的人族血统,但归根到底,他终究不是人。
也永远当不成人。
手指搅弄袖口,卫阿宁眼神游移不定,“我听说,你的母亲是位大妖。”
在幻镜出来后,她就抽空找薛青怜询问了一下谢溯雪的身世。
她虽然没有接触过人与妖族的混血,但料想谢溯雪这般强,除却父亲是前谢家家主的缘故,母亲定然也是位极其厉害的大妖前辈。
不然哪生养出这般独步当世的儿子。
一刀一个魔的,比切地瓜都要容易。
“大妖母亲?”
谢溯雪垂眸暗忖。
“没关系的,其实我能理解没有娘亲的感受。”
卫阿宁一本正经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开口:“虽然感觉我说的这些话肯定很早之前就有人跟你说过,但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难过。”
“你娘亲她肯定还用着别的方式陪在你身边的。”
谢溯雪无言,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少女表情真挚,杏眼盈盈,好似真的有在努力想话,宽慰他。
语气似是安慰,又似毋庸置疑的笃定。
轻抚腰间黑刀,谢溯雪面色不解。
如果他说
这黑刀就是他母亲用着别的方式陪在自己身边,她又该说什么话呢?
毕竟,这可是他亲自抽出她的魔骨,淬火锻造而成的。
见少年表情凝重,卫阿宁不再多言。
安慰的话说得再多,都不如本人想开来得好。
卫阿宁眸光轻移,不经意间,在一处石林边上瞥见道熟悉身影。
看着……
有些像唐秋月。
卫阿宁有些犹豫地唤了一声:“秋月师姐?”
唐秋月侧坐在栏杆之上,长发勾着点儿细碎金光。
眼下有些许青黑,精神头亦是有些欠缺,但人大体看上去还是没事的。
唐秋月闻言,垂头朝她笑道:“呦,这不是怜儿那家伙常挂在嘴边的小阿宁呢。”
从兜里掏出一袋饴糖,随手抛到她怀中,“来,师姐请你吃糖。”
有些犹豫地接过那枚精致荷包,卫阿宁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想到里头关押着的唐箐,宽慰的话在嘴边打转,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懵懵仰头:“秋月师姐,你在此处,是为了……”
唐箐吗?
“对。”
唐秋月纵身一跃,跳下栏杆,“这倒没什么好避讳的,我在此处确实为了我爹,唐箐。”
“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大受打击,要一跃不振了?”
她无所谓般摆摆手:“他或许确实是因为我娘的缘故才留下我,可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我不能忘。”
“在此处守着,他虽看不到我,但也算是我尽了些孝道吧。”
“世间圆月常有,月圆却是难留。”
唐秋月笑了笑,似随口感叹了一句,只是面上表情未见伤怀。
她顺手剥了一粒糖塞进少女嘴中,“我爹他既做错了事情,是该受到惩罚的,不然的话,将唐门祖训置于何种脸面。”
“秋月师姐,别难过……”
卫阿宁毫无防备咬碎那粒糖,吞下。
口中漫过微弱甜味,随即在喉咙处爆出一股椒麻的辣味,甚至连舌头都被麻得失去感知力。
“嘶嘶嘶!!!哈,哈哈——”
卫阿宁双手拼命往嘴里扇风,试图将那股辣味吹散。
救命!
这是什么玩意!
为什么糖里会有花椒麻椒的味道!!
“真不赖嘛,一吃就吃中我特制的花椒糖。”
唐秋月眨了眨眼,神情无辜。
末了,临走前,她脸上笑眯眯的,一幅赞叹的模样:“诶呀,小阿宁你运气还真不错呢。”
卫阿宁瞪大了眼。
她不可置信般瞧着那道潇洒离去的紫色身影。
好恐怖的味道!!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东西吗!
少女面色绯红,眼瞳盈盈,似浸了一层朦胧水光。
那花椒糖辣得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身上的颜色亦是变幻不清。
谢溯雪眨眨眼,伸手在储物袋中摸索片刻,递给她一只水囊。
卫阿宁边扇风,边警惕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她可没忘记这家伙最爱的就是落井下石。
在合欢宗被骗过一次,她可决不能再上第二次当。
“水,能喝。”
谢溯雪补了一句:“不是奇怪的东西。”
小心翼翼接过水囊,卫阿宁十分狐疑。
眸光在少年与水囊之间来回巡睃。
那点怀疑最终还是敌不过喉间那股源源不断的辣感。
卫阿宁拧开木塞,就着水囊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声音含糊不清的:“谢谢你噢,小谢师兄。”
她唇色嫣红,较之先前更艳上几分。
谢溯雪眼眸微眯。
让人无端升起一丝……
摧毁欲。
第40章
再回神时,却已发现自己欺身向前,指腹轻柔抹开少女唇角的水光。
谢溯雪眼帘半垂。
指腹无意识动了动,按在两片微张的唇瓣中央轻轻摩挲了几下。
甜香的气息盈了满怀,垂眸间,他对上一双雾蒙蒙的、懵然无措的眼。
那点殷红之处,柔软得不可思议。
似能在他手中被揉捏成任意形状……
压下那股奇怪的欲求,谢溯雪收回了手,“你的吃相,很差。”
垂在身侧的手却是不自觉轻捻那缕残留的柔软触感。
他对她的一切,都感到很好奇。
她身上别的地方,也会这般软吗?
唇上淌过一阵微凉,卫阿宁茫然眨眼。
虽然时间很短,但尚存的陌生热度好似湖面掠起涟漪,从唇边一直蔓延至耳根。
脸颊温度在不受控地上升。
视线交汇,忽而瞥见少年笑眯眯的眼,她立时像只炸毛的猫,“谢溯雪!”
连好久没叫过的全名都喊了出来。
“阿宁师妹可得感谢我帮你擦干净。”
谢溯雪意有所指,扫了眼她略带潮意的衣领,“喝水都能像瀑布一样。”
卫阿宁愣了一瞬,随即瞪大眼,气急败坏:“我没有!!你胡说!”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那是她吃糖被辣得冒出来的汗!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股陌生热度,卫阿宁板着脸,手背用力擦过唇瓣,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走出一段距离,她回头,见少年仍旧立在原地不动。
好半晌,卫阿宁才憋出一句:“干嘛还不走,准备站在那当望天石啊?”
谢溯雪迈步行至她身边并肩,“生气了?”
“不生气。”
卫阿宁瞧着他,随即右脚轻巧一勾。
非常流畅、用力地在背后踹了一脚他的大腿根。
她笑眯眯地问:“你生气了吗?”
“我也不生气。”
谢溯雪笑容无害,显得格外无辜。
只是那笑容落在卫阿宁眼里,无端让人脊背一寒。
眼珠滴溜溜转动一圈,她迅速后退,立马跑路。
但很可惜,冒起念头的一瞬,少年便已察觉。
“定。”
夹在双指间的定身符逐渐化为灰烬,谢溯雪俯身,笑眯眯捏住她脸颊上的软肉揉弄,“你生气了吗?”
“放手啊!!”
被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卫阿宁冷着脸大喊:“我生气了!!!”
“哦。”
手上揉捏的动作不停,谢溯雪分神想着。
魔族其实没有感情可言,也永远都学不会人族的情感。
譬如他也不能理解,当初他那母亲,为何这般强硬命令他抽出她的魔骨,锻制成刀。
他如今的所寻所找,不过是为了那个答案,可惜答案却早已因为她的死,而寻不到了。
“我真的要生气了!”
卫阿宁气鼓鼓地看着他,“真的真的要生气了!!你赶紧给我解开!”
谢溯雪看她一眼,笑眯眯道:“生气无用,驳回你的生气。”
他轻笑出声。
稍显沉闷心情不知何时,因着她生动的表情而消散。
“啊啊啊啊混蛋谢溯雪!”
卫阿宁气得腮帮鼓得老高,“放手!不然我就要跟裴大哥告状了!”
谢溯雪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甚至还玩得还更开心了。
“你去,我不拦你。”
他悠哉悠哉戳了好几下她的脸颊。
眼看着少女面色愈发涨红,谢溯雪见好就收,适时解开定身。
身体甫一能动了,卫阿宁立时回神,磨了磨牙,张牙舞爪往他身上招呼:“你完蛋了谢溯雪!”
“那我也跟薛师姐说,你踢我的……”
娇俏倩影覆下,谢溯雪并未躲开,只是笑吟吟看着那只作势要捏自己脸颊的手,“……屁股。”
……
气氛有一瞬的沉默尴尬,卫阿宁脸色涨红。
想起薛青怜平日规行矩步的模样。
她摸了摸鼻尖,自觉理亏,摸着他脸颊的手也适时松开,但仍旧嘴硬道:“我又不怕她!”
将她的小表情尽收于眼底,谢溯雪勾起嘴角,“走了。”
“去哪?”
“万顷竹海。”
*
山间竹林浓密翠绿,小道崎岖。
微风拂过,送来阵阵竹叶清香。
“喂,等、等一下嘛,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啊——”
卫阿宁一手提起裙摆,吃力爬着台阶。
谁能想到,通往竹海的路竟是不允许人使用灵力,要爬上去的呢……
唐门这什么规矩。
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台阶,卫阿宁苦巴巴地立在原地,心生退却。
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勤奋,十分乐意学习来着……
谢溯雪双手抱臂,站在高处看她,“这就要退缩了吗?”
顿了顿,他又慢悠悠地说:“好没用啊,阿宁师妹。”!?
不可能!绝无可能!
她超厉害的!
怎么能被谢溯雪小看!
卫阿宁剐他一眼。
胸腔顿时燃起熊熊斗志。
深吸一口气,她一鼓作气,迈开步子朝高处走。
待来到山顶时,卫阿宁双腿一颤,险些发软跪下。
——好长的路!
累死了!
正午日光正盛,但竹海内却是格外荫凉。
不远处的凉亭中,坐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师姐,裴大哥!”
卫阿宁歇够后站起身,跑过去好奇望着那两人,“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谢溯雪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桌上摆放着一垒垒的信件,还有些散乱的文书。
“同你师姐在整理些信件文书。”
收好手中信件,裴不屿撩眼看向她:“你们两个来这是?”
“我跟小谢师兄练招。”
将一旁尚在神游的谢溯雪拉过来,卫阿宁指着他欢快道:“他说这里空旷,适合练习。”
“噢?”
收拢文书竹筒,薛青怜满心宽慰:“宁宁倒是懂事长大了,不用人催也会主动跟着修炼。”
“啧,师姐你就只看到我平日犯懒。”
卫阿宁双手叉腰:“我在归一剑宗明明也有很努力的。”
裴不屿佯装讶然:“看不出来啊,小阿宁也有这么勤奋的时候。”
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眯眯道:“今晚你哥我做庄,练完带你蜀楼去吃顿好的。”
“好耶!”
卫阿宁看向安静立在一旁的少年:“小谢师兄,我们走吧。”
她说话时噙着笑,双眸弯弯宛如月牙,眼底一片明光。
谢溯雪抱刀环胸,低声应道:“嗯。”
这片竹海四周竹树环抱,中间留有空敞圆台。
一看就很适合练习拆招。
“无论刀或剑,亦或是其他的武器,一言蔽之,首要的便是稳。”
谢溯雪立于圆台中央,神色平静,“让我看看,你的问水剑诀练得如何。”
卫阿宁点点头。
问水剑诀是归一剑宗最基础的剑诀,每一个剑宗弟子都必须掌握的入门基础。
诀如其名,如流水一般,能被使用者塑造出千变万化且独一无二的招式。
这半年间,她练了无数遍。
简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卫阿宁拔剑出鞘,乌剑轻扫。
三尺青锋凝聚清冽寒光。
凌空一划间,剑气卷起满地竹叶,朝远处斩去。
一式问水剑诀毕,卫阿宁背手收剑。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微微喘着气问:“这样可以的吗,小谢师兄”
劈头盖脸的竹叶从半空中倾洒下来,遮蔽视线。
谢溯雪闭了闭眼,并未说话。
静思须臾,他拂去肩上碎叶,“神韵不足,力气倒是挺大的,你是准备拿剑去敲人吗?”
卫阿宁眨巴眨巴眼,没敢出声。
她练剑一般都是对比着剑谱上面的招式比划,自己琢磨着练,偶尔有看不懂的地方才敢去询问教习长老。
“嘿嘿嘿,我爹说,女孩子力气大点也挺好的……”
卫阿宁摸摸脑袋,只是说到最后,声音愈发小了。
她也没那么差吧……
教习长老都夸过她练得很认真很投入来着……
见之,谢溯雪倒是认真道:“也不无可取之处。”
他手腕微旋,抽簪为剑。
银色长簪古朴内敛,下一瞬,寒芒骤现。
乱中有序的银光如轻盈飞雪,干脆利落,又似蝶掠青空,灵动漂亮。
像是为了照顾她,动作不疾不徐。
即便剑诀以快为要义,但他手却出奇的稳,恰好能让她看清一招一式间的动作衔接。
卫阿宁杏眼圆睁,神情惊讶。
谢溯雪不过是第一次演示问水剑诀。
竟是把她方才所用的招式都一比一复刻了!?
不仅如此,甚至还根据她往常出招的习惯改动了许多地方,使之更为流畅自然。
半炷香后。
白莹莹的流光顿收,谢溯雪反手收回银簪。
和煦的风徐徐拂过,吹动他耳下缀着玛瑙珠的红流苏耳坠。
“手中无剑,剑自在心。”
眉梢一挑,谢溯雪侧目看她:“你的招式有些僵硬,我方才演示中,为你改动了些许地方,可都看明白了?”
卫阿宁怔在原地,望着他一时失神。
那双圆亮眼瞳漫出三分笑意与自傲。
端的是少年意气,比傲秋霜。
她想。
他的确是个诸武精通的天才,也很会融会贯通。
“我试试。”卫阿宁有些忐忑。
她往后撤步,手腕轻转。
脑海想着剑谱上的动作,结合谢溯雪方才的姿势,进而模仿起来。
只是……
他方才演示的剑诀,看起来平平无奇,可落在她手中演练,实际上并不轻松。
卫阿宁感觉自己出招无比生涩。
好似过往的问水剑诀都被推翻重来一般,眼下的练习则是从头来过,显得十分吃力艰难。
可她分明是按照书上教习的那般出招的……
“阿宁师妹。”
谢溯雪淡声:“抛弃你从书上学来的东西,心随意念,我既是剑,剑既是我。”
“好,好的。”
卫阿宁点头,凝神屏息。
握在手中的乌剑再动。
谢溯雪不再多言,无声注视。
早在八门幻镜之时,他就发现了。
她基础打得不错。
只是一直拘泥于书本上的招式。
一板一眼的,并未找到适合自己的路数。
谢溯雪凝眸沉思。
魔可不会一动不动,在那呆站着任由旁人攻击。
她悟性也不差,只是为何境界却一直上不去呢……
眸光随着那道碧色倩影而动,谢溯雪抱臂环胸。
青黑的乌剑随着少女白皙细腕扬起,再落下。
如水眼瞳中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执拗,黛眉微微蹙起,乌剑带起雪亮剑光,尽数落于她眸底。
斑斓色彩如画卷般在眼中徐徐展开,谢溯雪不自觉抚上左眼。
周遭世界缤纷,却敌不过眼前那抹灿烂色彩。
景物色泽如流光般略过身侧,卫阿宁眼前一亮。
这便是开窍吗?
招式由一开始的生硬停顿,再到后来的贯通顺畅。
卫阿宁雀跃扬眉,手中乌剑再旋。
长剑在身旁快速穿行,剑锋在旋身时划出道道残影。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提气,调转体内灵力挽出几个利落剑花。
风轻扬,竹叶簌簌而落。
一式问水剑诀毕,卫阿宁站定收剑。
剑身微微震颤,抖动不止,发出微弱的长久嗡鸣之音。
她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幸好及时立稳脚跟。
手臂上的衣料逐渐渗出深色,身子虽是因为疲惫而抖个不停,但卫阿宁心中却是激荡得很。
练成了!
谢溯雪虽然嘴巴坏了点,但不可否认,的确教得很好,给她莫大的帮助。
卫阿宁面露喜色,抬眸凝他:“小谢师兄,这样可行?!”
谢溯雪道:“势头过于大开大合了。”
思忖片刻,他又继续出声:“你的身体并不支持这种大肆挥霍灵气的剑式。”
呆怔好几息,卫阿宁回神,骤然握紧掌中乌剑:“为,为何?”
明明她已经练得很好,就差一点了……
凉亭内,薛青怜眉梢渐皱。
怎么阿宁眼眶泛红,一副要哭了的模样?
谢溯雪欺负她了?
正欲开口时,身旁的裴不屿适时止住她的话头,“小青怜,你好没眼色。”
“呵,你就很懂?”
薛青怜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万一宁宁受伤了怎么办。”
她这么宝贝的一个师妹,自然不能受伤了。
“咱们看着就行了,少去打岔。”
裴不屿无奈扶额,止不住地摇头:“溯雪他有分寸的,不会让阿宁练习超过她自身实力的招式。”
身前传来少年一贯散漫清越的音调。
“其实你并不适合修道,对吗。”
他虽是疑问*的话,但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
卫阿宁绷紧唇角,下意识想反驳。
但小臂隐隐作痛的感觉却是最直观的证明。
谢溯雪说的没错。
脊背放松,卫阿宁轻轻点头:“你说得没错。”
她揉捏酸胀的手腕,低声道:“我先前确实只是个普通人,并不能修道,是用秘药突破此层界限的,只是这样虽好,但也因此落下个柔弱体虚的毛病。”
倒也没什么不能承认。
说出来后,卫阿宁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虽然时下,修士们大多厌恶并且看不起这种急功近利的修道方式,都认为是旁门左道。
但她并不这么认为。
既有勇气吃下秘药突破界限,那自然也该有承担此项后果的决心。
闻言,谢溯雪眉梢轻蹙,若有所思。
卫阿宁捏着手指,不敢抬眸。
生怕对面的人露出诸如鄙夷之类的异样表情。
她想。
大概是自己太过于玻璃心了些,担心别人会因此投机取巧之措而对她失望……
径直胡思乱想间,却忽闻他很轻很淡地笑了声。
卫阿宁下意识抬头,却见谢溯雪唇角轻扬,澄澈墨瞳直勾勾看她:“体虚自然也有体虚的练习方式。”
什么?
卫阿宁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弄明白他的意思。
要教她别的修炼方式?
是她可以继续深入研习的意思吗?
“若不介意,可以用我的这套方式。”
与她对上视线,谢溯雪轻笑:“只是……可能会有些辛苦。”
“你能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