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只觉得良人无一处不好,”刘元笑着挽住韩信的胳膊,眉眼弯弯,“这一路辛苦你了。”
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韩信还是很高兴,他的手覆上刘元的手,轻轻拍了拍:“不辛苦,这一路可谓是简单之极。”
韩信所经过的之地,那些人皆对他规规矩矩、恭恭敬敬,无一人失礼,甚至有人早早就等在各处关隘等他。
而那陈郗见他之后,则是先行跪拜大礼,口称“拜见大将军,拜见楚王”。
刘元听他这么说,倒是好奇起来:“那陈郗当真能这么老实?”
陈郗可从来都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如果说蒯彻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谋士,那陈郗比他还多了一项:他从来都不甘心只做一个谋士。
“果不出夫人所料,他用美酒接待我,还向我献上了财帛。”韩信语气中满是不屑,“但寡人岂是缺那些俗物之人?”
“恐怕不止如此吧。”刘元脸上笑意少了几分,“难道他会不给你送美人?”
“什么都瞒不过公主。”韩信感受到刘元这慑人的目光,举起手为自己辩解,“我绝对没有多看她们一眼,马上就拂袖而去。”
“罢了,你细说说,他是如何被你拿下的?”
“没有如何,我去时皇上给了我一份圣旨,圣旨并不是处罚他,而是要他来长安受赏。”
皇帝要他来受赏,那他就只能来。
“抗旨不尊的罪名,陈郗当不起。他来了,尚且有一线生机,若他真不来,那便是我们的机会,届时他只会落得更惨的下场。”刘元双眼放光,赞许道,“好计策,没想到,你这次的手段如此老练。”
像一个熟练的政客了。
这操作本不算很难,但韩信有这样的举动,可是非同寻常。
“是阿母将我叫到宫中,亲自发了旨意,嘱咐我这般做的,说这样才是‘师出有名’。”韩信表情有些不自然,“那陈郗已经被请去了宫中,如今正在等皇上与皇后接见。”
“我本来想把他绑来,带到你的面前,但想了想还是你作罢,到底他还不是犯人,而是一国太尉。”韩信有些抱歉地看着刘元。
这也是吕雉教他的,吕雉说此事暂时还不能这样做,便是要这般做,也不能让他来动手。
“他哪里是一国太尉?他简直都是土皇帝了。那张敖纵然有些本事,但哪里比得过手中有军权的陈郗?”刘元走上前,轻吻韩信的侧脸,“你做得很对,凡事要名正言顺,这是其一;做事不要越权,这是其二。”
不要越权,说的是韩信作为楚王,不能越过刘邦与吕雉二人,便随意地定了陈郗的罪。
“阿丑如何了?”刘元急切地问,“她一切可好?”
“她是陈郗的夫人,作为陪同,一起来了宫中,应当是阿母亲自接见她才对。”
“既然如此,我入宫一趟,许久不见刘恒那小子,我去看看他。”刘元起身便要走,“你舟车劳顿,还是先沐浴更衣,好生歇息一番。”
韩信点点头,他知道刘元所说得看刘恒只是其一,其实她比谁都惦念阿丑。
“待会你也去宫中用午膳,阿母上次说要亲自下厨犒劳你。”刘元叮嘱道,“阿母当真是极为看重你的。”
“好,我先去沐浴。”韩信一口答应,他当然明白吕雉对他的关怀。
尤其是她对自己的教诲,字字真切,让他想起逝去多年的阿母。
韩信转身去了内室,眼神晦暗不明,他回忆着吕雉对他说得话,有些他能明白,有些却不太明白。
而后,他想起了方才刘元所说得“不要越权”。
不要越权?从前的他,似乎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些。
治军之时他真的军令如山,可放到自己身上,却不止一次仗着与皇上的兄弟情义冒犯他。
哪怕皇上待人亲和宽厚,他心中就当着没有芥蒂吗?
刘邦还真没有。
他此时正在接见陈郗,将人好好夸赞了一番。
“当真是人中龙凤啊,”刘邦拍了拍陈郗的肩膀,“我女儿没有看错你,你在赵国做这太尉,当真是委屈你了。”
“爱卿这样的贤才,可有意在朝中任职?”刘邦热情极了,开口就要给陈郗封官,“凭你的本事,等个三五年,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看你很有太尉的风范啊。”刘邦说了一句暗示性极强的话。
如今的太尉正是卢绾。
恰好陈郗也并不看得起他。
那岂不是……陈郗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来之前,他还担心是公主对他不满,看出了账册上的猫腻,要对他动手,如今想来,这是皇上赏识他啊!
但,陈郗马上就清醒过来。他很清楚刘邦是在画大饼。
他何德何能?
那么多有资历的猛将,周勃,曹参,灌婴,哪个不比他陈郗有资格?
便是那卢绾再不济,这位子也轮不到他来做。
除非……皇上的意思是,要他拿着赵国,来换这个太尉的位子。
陈郗沉默许久,还是推辞道:“臣在赵国许久,早就习惯了那边的风土,所以只能忍痛,多谢大王厚爱。”
闻言,刘邦眼睛眨了眨,胡子也抖了抖。
好一个狼子野心之徒!
这是铁了心要在赵国为所欲为,那乃翁就偏要将这贼子留在长安。
该寻个什么罪名好呢?
刘邦摩挲着下巴,意味不明地看着陈郗。
陈郗也发觉了刘邦的态度变化,哪怕刘邦表现的不明显,但他还是敏锐地发觉了刘邦的不喜。
可那又如何?他曾经是代国的将军,如今是赵国的太尉。
若他刘氏找不出合适的罪名,他们不会也不敢杀了他——毕竟若是杀了他,无异于告诉天下人,你刘氏容不得有才能之人,滥杀无辜,肆意干涉诸侯国的事务。
那几个诸侯王岂会不生出异心呢?
他若是没来,刘邦尚且能说他比一个抗旨不尊,可他来了!
正当陈郗沾沾自喜之时,刘元提着剑闯了进来。
她周身的气压很冷,仿佛凝固住了。
“长公主,你居然敢带着兵器,这般横冲直撞,闯入天子的宫殿。”
刘元将剑立在面前正中,双手扶着剑柄,看着刘邦:“阿翁,我不可以带吗?”
刘邦忍住抽搐的表情,当即回答道“你我二人父女,自然不需要拘泥于这些小节。”
陈郗目眦欲裂,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刘邦。
早就听闻皇帝对长公主信重,谁曾想是信重到这种地步!
他眼睛不瞎吗?那可是一把剑,一把能杀人的剑啊!
哪怕他们是亲父女,他便能如此放心吗?
陈郗不可思议地看着刘邦。
“如此,陈太尉还有意见吗?”刘元的眼神仿佛能杀人,剑被她拖着走,在青砖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方才她见到了阿丑,阿丑原来竟是被这厮苦苦追究,故此将计就计,这才嫁给他,想寻出他的罪证。
她跪在刘元身前痛哭:“可……妾无用,他一直防备着妾,甚至在人前作出与妾情深意笃的模样。”
阿丑痛哭流涕,她告诉刘元陈郗的野心,还有他虐杀的一百一十三具女尸。
可惜这些证据都没了……
刘元对阿丑的软弱恨极,却又有些无奈。
到底她是被自己推上那个位置的。
“卑职不敢有意见。”陈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数日不见,长公主风采依旧。”
“您手下的人也个个都好,尤其是我的爱妻,她果真助我良多。”陈郗一副情深意笃的模样。
“听说你私下屯兵,更是造出大量的武器,你意欲何为啊?”刘元提起手中的剑,比划着。
剑上刻着的兰花栩栩如生,这还是昔日韩信赠她。
闻言,刘邦瞬间激动道:“大胆!朕这般赏识你,你却有不臣之心!”
“此乃空穴来风,捕风捉影罢了,”陈郗一脸不忿,“你有证据吗?”
这些事情,陈郗确实做了,但那阿丑收集到的证据,被他私下偷偷毁掉了。
那贱人竟敢如此对他,枉他对她还有几分真心。
她本就不是做丞相的材料,不过是仗着长公主的宠信罢了,与那卢绾一样都是不堪大用、德不配位之人。
与他做妻,再帮他糊弄住长公主,老老实实做这个太尉夫人,不好吗?
要知道,赵国如今可是他的天下,这太尉夫人可比张敖的王后要风光得多!
陈郗低头,眼中泛着寒光:等他回了赵国,看他怎么整治那贱女人。
刘元将陈郗表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哪怕他后来低下了头,可刘元却依旧一清二楚。
陈郗继续一脸委屈地看向刘元:“若长公主没有证据,微臣断不会受这般屈辱!”
刘邦也看向刘元,等她拿出证据。
“证据?”刘元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若是没有证据,你待如何?”
陈郗看向刘邦,眼中满是无奈:“皇上,您看这……”
刘元却不理会他,上前照着他的手就是一剑。
鲜红的血落在地砖上。
陈郗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长公主当众行凶,这大汉还有王法吗?”
他捂住自己受伤的手,努力止住汩汩而出的血。
刘邦不忍地转过头去——这陈郗定是将元惹急了。
“你说你惹她干嘛?”刘邦不小心将心里来说了出来,马上找补,“元,不可任性。”
陈郗似乎是找到了依仗,这大汉还是有王法在的。
“王法?本宫就是王法。”刘元将剑收了起来,不紧不慢道,“明日午时,将此人在城门斩首。”
“我是赵国太尉,你怎敢如此对我?”陈郗叫喊着,他没想过刘元会这样不管不顾,而刘邦便也这样由着她。
“你私下屯兵、虐杀上百女子的证据我今日找不到,不代表明日也找不到。等我大汉的精兵拿下了赵国,你猜张敖会不会再为你掩饰?”
“但你现在没有证据!”
“那又如何?”刘元微微勾唇,笑得灿烂极了,“本宫要你死,你就得死。”
说罢,刘元举起了剑。
“史官会记下你的暴行!”陈郗威胁着,“你苦苦维持经营的美名,也不会再有。”
说时迟,那时快,陈郗方才被刺了一剑,此时已经躲开了。
他身上并没有兵器,但他有自信不让刘元伤到自己。
刘邦此刻已经在思考如何为刘元善后了——闺女要杀个人,他难道还非得拦着?
再说这人本就该死。他有造反的想法也就罢了,但他竟丧尽天良至此——虐杀上百女子?
他刘季的妃子都没有这么多人!
“来人,将太史令唤来,”刘元兴致愈发高昂,“快去。”
不一会儿,许负就匆匆赶来了。
待到看见太史令是个女人,陈郗恍然大悟:“你竟敢篡改史书?”
“我不改,一个字都不会改。”刘元挑挑眉,对着许负说,“太史令,你可看清楚了。”
“今日之事,还请你据事直书,我刘元无惧人言。”
残暴算个屁?
刘元本想刺自己一剑,陷害这厮,但她想了想——凭什么呢?
“来人,将此人拿下!”
刘邦思忖片刻,佯装惊慌地喊道:“此人意图不轨,护驾!”
呼啦啦一群士兵冲了上来,将陈郗绑了起来。
看着五花大绑的陈郗,刘元抽出了手中的剑,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剑了解了陈郗的性命。
“你不该如此,”刘邦痛心疾首,“你平日最爱重自己的名声。”
“我没有过。”刘元微微一笑,“如果你说得是修法令,造武器这些,那只是我想做的事情。”
“就像我现在,只想杀了他。”刘元坦荡极了,转头看向许负道,“许卿,此事你但书无妨,本宫不会过问。”
“你可知,此事一出,哪怕找到了证据,你也会被人议论?”刘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刘元,“你不怕后人议论你,说你这个长公主目中无法度,行事乖戾?”
“女儿只信,有仇当报,凭那些酸儒说什么,就由*他们去!”刘元看着将士们将陈郗的尸体抬出去,心情大好,“将他的尸体送回赵国,也好告慰逝者的芳魂。”
许负眼中闪过一抹光,提笔一挥而就,写下一段话。
【时有代国降将陈郗,蒙受摄政长公主刘元赏识,擢为赵国太尉。然其人狼子野心,虐杀良民在前,意图谋反在后,证据确凿,长公主闻之,亲斩之。】
刘邦看完,哈哈大笑,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你这个‘证据确凿’,倒是有几分意思。”
刘元听到,板起脸来,拒绝了许负:“我不在乎这些虚名,你照实写便是。”
“唯。”许负应下,将另一版写了下来。
【时有代国降将陈郗,蒙受摄政长公主刘元赏识,擢为赵国太尉。然其人狼子野心,虐杀良民在前,意图谋反在后,虽无铁证,长公主闻之,立斩不赦。】
实不相瞒,她本就是写来敷衍刘元的——史官如果不据事直书,还做什么史官?
“写得好!”刘元哈哈大笑,“本宫敢做,自然刚当!”
“杀得好!”刘邦也笑得肆意畅快,“敢作敢当,真乃吾儿也!诸子之中,唯有你最是类我!”
刘邦一高兴就想喝酒,他拉着刘元不撒手:“与朕畅饮!”
“咱们父女俩,不醉不归!”
“喝酒有啥意思?”刘元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阿母今日做菜,我们去吃饭吧。”
“带着酒去!”刘邦打开瓶子,深吸一口气,沉浸在酒香之中。
“这不好吧!”刘元有些为难,“阿母现在不让你喝酒。太医令嘱咐过,你这身子不比从前,喝酒到底是伤身。”
“等我死了,自然就不喝了,”刘邦摆摆手,“朕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
一边说着,刘邦打发走许负,提着两壶酒,塞到了刘元怀里:“你给乃公抱过去!”
刘元抬起头,看见刘邦的怀里又抱了一大坛酒。
“……”
这是要喝多少?
第82章
刘元就这样抱着两坛子酒,到了吕雉的椒房殿。
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
韩信则是与吕雉相谈甚欢,二人仿佛是亲母子一般。
而吕雉真正的亲儿子刘盈,则是在一旁老老实实地剥蒜。
这时候的蒜并不是后世吃的大蒜,也就是胡蒜,毕竟张骞还没有出使西域。
这时候的蒜被称为小蒜也叫薤(xiè)或山蒜,味道较淡,鳞茎较小。
“阿母,你做得什么?”刘元刚刚处理掉了陈郗,心情颇好,喜笑颜开地上前夸赞道,“到底是阿母的手艺好,女儿在公主府里,可吃不到这般美味佳肴。”
“都是你爱吃的。”吕雉笑笑,“尤其是这蒜,盈可是出了不少力。”
说罢,吕雉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她捕捉到了空气中的酒香。
再次抬头一看,刘邦已经拉着韩信喝了起来。
刘邦一只手勾搭着韩信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酒坛,仰起脖子就是一顿喝。
他一边喝一边颠三倒四地吹牛,可就是没说到关键之处。
“朕和你说,今日,元可是威风极了,你是没看见那画面……”
“我跟你说,元这一手剑术,这个豪爽的脾性,那都是和我一样的。”
听见剑术二字,韩信一头雾水,这怎么又和剑术扯上关系了?
刘元又是在何时何地表演了剑术呢?难道仅仅是皇上他想吹嘘一番?
接着,韩信便听见刘邦哈哈大笑:“真不愧是我们老刘家的子孙啊!这也就是我刘季,才能生得出这样好的女儿。”
刘邦越说越激动,猛然抬头,却瞧见吕雉的黑脸,他讨好一笑,转头又不知道从哪里寻摸出一盘牛肉。
“朕年轻时,那也是立志游历天下,谁曾想还有当上皇帝的一天?”
伟大的汉高皇帝颠三倒四地吹着牛,大口吃起牛肉。他要趁着刘元不在,多吃些才是。
刘邦一边吃,一边也怂恿韩信吃:“咱翁婿一起吃,吃快些。”
牛肉可不常见,尤其是这个时代的耕牛都是珍贵的劳动力,唯有意外或者自然死亡,才可以吃牛肉。
刘元见此,忙飞奔过来和刘邦争抢了起来。
看的韩信一脸无奈,这父女俩还真是,前几日府上也得了些牛肉,她却并不这般热衷。
难道这抢着吃的更香一些?
说来也怪,从前刘盈做太子,他见到刘邦是畏惧的,如今,刘盈成了齐王,反倒是也不怕刘邦了。
刘邦见他这般,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笑得连褶子都多了几层。
他招手,唤刘盈过来,让他坐到自己的腿上。
刘盈愣了愣,还是乖巧地跑到了刘邦身边。刘邦一把捞起他,将他揽住,拿起酒便要给刘盈喝。
刘元见状,连忙制止:“你自己有喝酒的陋习,还要带坏盈!我要告诉阿母,让她再也不给你做饭!”
“你像刘盈这般大的时候,早就在酒桌上喝酒了,再说了,喝酒哪里是陋习?”刘邦砸么着杯中的酒,“喝酒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这滋味,给个皇帝都不换!”刘邦将小酒盅递给刘盈,看他龇牙咧嘴地喝了下去。
听见这话,韩信嘴角又一次开始抽搐。
旁人说这话,可能是知足常乐,但你能说这话,是因为你本身就是皇帝。
这话不好接。
刘元则是耐不住刘邦的劝酒,一杯又一杯喝了起来。
她实在是高兴啊!
“今日杀了这厮,我当真是痛快极了!”
刘元一拍桌子,站起来道:“没想到有一天,杀人也能这么高兴!”
听见刘元这话,吕雉端着盘子的手顿了顿。
韩信则是有种恍然大悟之感——难怪皇上他要夸奖元的剑术。
她僵硬一瞬,依旧温和地坐了下来,微微侧身,听着父女二人对话。
吕雉的眼神掠过坐在刘邦身边的刘盈,刘盈此时被那句“杀人高兴”给震住了。
他从未想到,一直对他疼爱有加、最是通情达理的阿姊,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杀人高兴”,这一听就是暴君都说不出来的话啊!
显然,刘邦并没有这个自觉。
刘邦胡子都抖了起来,他眉飞色舞:“那老小子当真是不识抬举,乃公让他入朝为官都不愿,可见真是在赵国尝到了甜头。”
“那兔崽子也忒不是东西,一百多条人命,他怎么敢如此?这简直是畜生!”刘邦骂骂咧咧,“那西楚霸王项羽最多也就是烹杀,他竟敢如此对待自己的子民!”
听见这句话,刘盈又一次愣住了。
他觉得这陈郗当真是该死,阿姊杀的对。
但……他又觉得此事不该是如此。
“元啊,你杀得好!有胆识,有魄力!”刘邦说到走心之处,拍起手来喝彩,“想当年我也是如此,揭竿而起,这才攒下了这番基业!”
刘元看了看刘邦,不说话。
她怎么记着,自己这阿翁是被萧何劝说的呢?揭竿而起的不是陈胜吴广吗?他也就是个响应的!
“那算个屁的他的子民,他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都尉罢了!”刘元喝得满脸涨红,吹得牛皮乱飞,“乃公给他这个位置是给他脸,他不老实就杀了他!”
听见刘元杀人,吕雉没什么反应,毕竟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她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再说了,她女儿一个如日中天的大汉长公主,杀个人,算什么大事吗?
他陈郗一个诸侯国的太尉,还不够格!
但……听见刘元这张口闭口的“乃公”,吕雉的脸色瞬间就阴了下来。
都怪刘季这老狗,成日口无遮拦,竟然将女儿教成这副模样。
她略带尴尬地看了一眼韩信,见他脸色并无异常。
吕雉心中这才松散了些,但她还是板起脸:“所以你们父女俩,就当庭杀了一个诸侯国的太尉?”
吕雉强调的重点不是杀了陈郗这个赵国太尉,而是“当庭”。
“亲自动手,你们父女俩当真是有出息了。”吕雉忍不住训斥道,“匹夫之勇!”
吕雉一边给刘元夹菜,一边教导她:“你们有一万种方法弄死他,偏偏选择了这样的,是怕旁人的议论不够多吗?”
听见这话,刘盈没忍住点了点头——陈郗确实有罪,但不该杀得这样草率。
刘元此时已经喝懵了,她摆摆手:“爱怎么议论怎么议论,乃公不在乎这些!”
“谁议论,乃公把他杀了便是!”接话的是刘邦。
吕雉被这父女俩的无耻言论惊到了,她扯着刘元的耳朵:“你一个公主,张口闭口都是‘乃公’。”
对哦,刘元被提醒后反应过来:“那我下次自称……,不,下次我不这么说了。”
下次她可以自称“乃母”,“乃大父”,“乃大母”,“乃祖宗”……
翻译一下就是,我娘我,你爷爷我,你奶奶我,你祖宗我……
但刘元到底还有几分清醒,她知道这话不能当吕雉的面说,不然很可能会挨揍了。
但眼下的情况也没有好多少。
看着醉眼迷离哥俩好的父女俩,吕雉气不打一处来。
她先踹了刘邦一脚,而后这般劝韩信吃些菜肴。
“贤婿,你且吃些牛肉,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吕雉换上温婉得体的微笑,慈祥地看着韩信。
她并不是有多喜欢韩信,她做这些,一来是为了拉拢韩信,二来是为了刘元。
韩信看着盘中空空如也的牛肉沉默了一瞬,他解释道:“多谢皇后陛下,我已经吃过了,很美味。”
“你们俩的心眼儿都用在吃上了吗?”吕雉看着在旁边划拳的父女俩,歉疚地看了眼韩信,“都说了,你同元一起,唤我阿母便是。”
这说好是犒劳韩信一路辛苦,没想到犒劳了这父女俩。
刘盈被刘邦一只手勒住了脖子,他不舒服,但又不敢挣扎。
下一秒,刘邦对他郑重道:“你没有做成皇太子,但你姊夫把齐国这样好的地方给你了。你要学会,如何做一个诸侯王,尤其是齐王这样的大诸侯王。”
这话可以说是推心置腹,是实打实在为刘盈考虑。
吕雉点了点头,这老登终于晓得为刘盈打算了,尤其是这句夸奖韩信的话,那是说给刘盈听得,更是说给韩信听得。
分明是他管韩信要得,如今却变成了韩信愿意给得。
“如意此时还没有封地,”刘盈思考了会儿,认真道,“戚夫人也成日为如意发愁。”
“所以,朕的盈是要为如意求封地吗?”刘邦摸了摸刘盈的脑袋,眼中满是温情。
他这个儿子虽然蠢了些,却是最重情重义的那个。
正如他的大哥,之前他赌输了钱,都是大哥为他还债……思及此处,刘邦下了一道旨意,封大哥刘伯的儿子刘信为侯爵。
“传朕旨意,封刘信为侯。”
听见这个旨意,吕雉愣住了。刘邦称帝后,分封自己的兄弟子侄为王侯,连关系疏远的远房亲戚都封了侯。她妹妹吕嬃都得了个侯爵的位子。
但刘邦一直都没有给刘伯那一支任何爵位,哪怕在刘老太公的多次劝说下,他连个列侯也不曾给。
照理说,刘邦跟大哥感情最好,他曾经多次与二哥较劲,甚至询问刘老太公他与二哥谁的产业大,当众炫耀自己的本事。
但这还有一桩旧事……刘邦的大嫂曾经的罪过他。
“这封号如何?”吕雉问道。
“就叫,羹颉侯罢!”
闻言,吕雉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可真是个记仇的皇帝!”
她摇了摇头,看来元这性子是随了刘季。看着宽厚大量,有时候那心眼比针还小。
韩信不明白怎么给人起这么个名,羹颉侯又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不像个侯爷的名字。
吕雉这才为他解惑——
年轻未发迹时的刘邦喜欢呼朋唤友,经常带着人到兄长家吃喝。刘伯在世时这一切都好说,但刘伯去世后,刘邦的大嫂对此非常不满。
“有一次皇上又带兄弟们去,他的大嫂故意用勺子用力刮锅底,发出响声,暗示锅里没饭了。大伙儿听到声音,以为真的没饭了,便都离开了。”
说到这里,韩信便明白了:“锅里其实还有饭,陛下这才不快。”
韩信的眼中浮现出追忆之色。
昔日,他曾经在亭长家中蹭饭数月,亭长的妻子对他厌烦。她提前做饭,在卧室的床上就把饭吃了。等到韩信按照平时的时间点来吃饭时,她们家已经没有任何食物剩下给他了。
后来,他才遇见了漂母,他对漂母说,我以后会重重回报你。漂母却说:“你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还谈什么报答我呢?”
韩信答应做楚王,未尝没有想回故地,“衣锦还乡”的意思。
富贵而不归乡,犹如锦衣夜行呐!
他把想法跟刘元一说,刘元当即就答应了下来:“好啊!我这刚好有改进冶铁技术的方法。”
刚好有什么?
改进冶铁技术的方法?!
这话一出,刘邦的酒醒了三分,他满眼放光地盯着刘元:“此话当真?”
说罢,他似乎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冲到一旁洗了把脸,又掏了掏耳朵:“你给乃公,不,你给朕再说一遍!
“楚国铁矿多,”刘元摇了摇脑袋,试图保持清醒,拍着胸脯保证道,“我办事,你放心!”
倘若当真能提升炼铁的技术……
一瞬间,刘邦、吕雉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炼铁什么的不打紧,主要是你也要出去散散心。”吕雉高兴极了,“去了楚国也要照顾好自己。”
“对,你阿母说得对,”刘邦两眼炯炯有神,散发着帝王的自信,浑然不是方才的醉鬼模样,“你俩明天便出发罢!”
刘元愣住,与韩信对视一眼:这就是阿翁与阿母的“不着急”吗?
他们明明着急得很!
不过,刘元去楚国,可不只是为了炼铁这么简单。
这次阿丑的事情,给她敲响了警钟。
她要去寻一批真正有意愿入仕的人,不论是男是女,关键是要为她做事。
而这“科举制”,便是历代给她的答案。
骤然在长安推行,定然是不妥的。不如就在楚国先行实验罢!
第83章
翌日清晨,刘元宿醉未醒来,便听见外面有吵嚷声。
吕雉为她准备好了一应行李,还有一辆极为宽敞的马车。
甚至连阿黄的垫子都贴心地准备好了。
她的侍女红早就准备好了一应事务,但这次她要留在府中。
阿丑也被吕雉送来了,比起一国的丞相,她更愿意跟在刘元身边。
与阿丑一同被送来的,还有范增。
这次,他与虞姬、项羽二人一起,都要跟着刘元去楚国。
刘元本是惦念虞姬的身孕,不愿舟车劳顿。但耐不住虞姬再三请求——她想回到楚国,与项羽一起回去。
“哪怕你们回了楚国,也依旧要居于楚王宫内,且不得让任何人知晓此事。”
刘元还是答应了下来,不为别的,是项羽足够的诚意——他竟在几日内便绘出了数十种阵法,个个都精妙绝伦。
其实有几个阵法,尤其适合匈奴的骑兵,简直是为了他们量身定做的。
“霸王竟有这样的谋算之能?”韩信对刘元说道,“难道夫人和他说了什么?”
韩信略微蹙眉,筹备打匈奴一事,刘元只同他一人说了。
毕竟此时百废待兴,无钱无粮,连兵器也不足够,内有诸侯王群狼环伺,外有匈奴、百越虎视眈眈,实在不是用兵的好时机。
此时若要提出打仗,纵然说是要晚几年,以萧何为首的大臣们,都是不会同意的。
“我未曾和他说过,自从项羽起兵,七十余战未尝一败,他绝非无智,只是太自负。”
听见这个评价,韩信似有所悟。
很快,他便顾不得细想这些。
因为皇后吕雉、齐王刘盈亲自来为刘元送行了,吕雉殷切叮嘱道:“要早些回来。”
“阿翁怎么没来?”刘元讶异道,“嘴上说着我最类他,实际上还不是懒得起来送我!”
“他确实喝醉了酒,还在寝殿休息呢。”吕雉叹了口气,“昨夜他太不知收敛,今晨惹了风寒。”
“那我下次从楚国回来,一定多带些佳酿,让他只能看我们喝!”刘元发出大反派的笑声,惹得吕雉的伤感都少了许多。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让刘元离开。不管是顾念与刘元的母女亲情,还是想将韩信掌控在长安。
但……这冶铁之术的改进,对大汉实在是太重要了。
若此事成了,她要将消息牢牢地把控在手中——这法子决不能让异姓王学了去。
此时并没有早朝的说法,一般都是刘邦、吕雉二人与萧何、张良、曹参、陈平等人的小范围会议。帝后二人召他们入禁中议事,或者去公府与他们见面。
刘邦、吕雉二人会根据需要,随时召见大臣商议国事。
今早刘邦这一病,吕雉就把萧何、张良、陈平、曹参召进了宫,名为让他们劝谏刘邦,实则是同他商议刘元的新的冶铁法。
当然,刘元带走项羽之事,吕雉也并没瞒着他们。
萧何起初还不支持刘元带走项羽之事,但吕雉掏出了一卷兵书。
与当世的大部分兵书不同的是,这兵书前面记载的是数十种阵法,而后面则是项羽应用这阵法的实战记录。
换句话说,这些都是项羽的赫赫战功。
萧何犹豫了片刻,将其交给了张良。
张良倒是看出几分玄妙,频频点头。
陈平拿过来看了看,想到方才张良的神色,将兵书径直递给了正打着哈欠的刘邦。
曹参翘首以盼的兵书就这样到了刘邦手里。
刘邦迷瞪着眼,伸手接过,可他下一秒就坐直。
翻看了几页,刘邦刻意地嗤笑:“什么玩意啊,这项籍小儿怎么不把垓下一战也写进去?”
净是些没用的!
刘邦把这兵书往袖子里一踹,拢了拢衣裳:“无用之书,乃公留着罢!”
实际上,刘邦想得却是——这书写得好啊!人人都道项羽和他的部下是英武不凡,因此以一当十、以一敌百。
实则,项羽哪次没用阵法?
刘邦贼兮兮地将这兵书留了下来,他改日再与灌婴、周勃好好参详一番。
但刘邦的反应他们看得分明,若是刘邦将这书撕碎,或者宣传得人尽皆知,那说明项羽的水平也不过尔尔。
但如今刘邦这藏在袖子里的行为,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兵书绝对有大用,以至于他想好好研究!
当今天下,擅长打仗之人,要说韩信、项羽之外还有谁,那刘邦肯定有一席之地。
此时,张良、萧何等人对刘元带走项羽一事,再无意见。
陈平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看来这阵法颇为不凡啊。”
曹参点点头:“陛下,你何必藏着掖着,给我们再端详端详。”
曹参都快急死了,就他一个武将没看着!
待到他们都走了,他曹参定要豁出这张脸留下来——他一定要比灌婴,比周勃,比他们所有人先看到才是!
刘邦摆摆手:“去去去,今日还有一件事,娥姁和你们说。”
他要做第一个参透这阵法的人!
说罢,刘邦又跑回内室去补觉去了。
他搂着那兵书睡得正香甜,不一会儿就响起来了鼾声。
曹参鬼鬼祟祟地进了内室,从地上捡起来了那册兵书。
他可不是偷看啊!他替陛下捡起来罢了,顺便再检查检查有无缺漏。
待到看完以后,曹参悄悄将兵书放了回去,没发现刘邦侧身睁开的眼睛。
这曹参,还是这般有趣啊!就让他们看不着,日后学起来也好尽心些。
甚至……还能借此再让曹参偷偷带点酒来,再让他们陪他喝几杯。
刘邦美滋滋地抱住兵书,睡过去了。
曹参浑然不知,他走出内室,感叹道:“长公主当真有远见啊,谁曾想,这西楚霸王居然还有这般精彩绝伦的阵法!”
“你当霸王只有匹夫之勇吗?”陈平摇了摇头,这最狂妄的人,往往是有真本事的人。
因为他有足够的资本,霸王如此,楚王韩信亦如此。
而这两人,竟然都被他的弟子刘元给保了下来。
有趣,实在是有趣!
曹参倒是没这么多心思,他眼中的兴奋压抑不住:方才他未能细看,但有几个阵法却是让他看懂了——用在匈奴身上正好!
“此书功在千秋!”
吕雉一句话做了总结,紧接着抛出了一个更加让他们震惊的事。
她容光焕发,对几人道:“今日元去楚国,为的是改进冶铁之法。”
改进冶铁之法?!
众人的呼吸都重了些,他们对此事期待非常——哪怕只有一点提升,那也是相当多的铁。
铁代表着什么?
农具和兵器都要用铁和木头来做,木头易得,铁却不一般。
锄、铲、镢、锸,镰、铚、斧、斤,刀剑矛戟和甲胄,哪个不需要铁?
昔日刘元造兵器之时,那也是费劲力气才寻得那些铁做原材料。
“何不在长安进行,附近又不是没有铁矿。”曹参问道,“何必麻烦去楚国。”
张良笑道:“到底是没有保障之事,低调些是好事。”
他明白,皇后与陛下都是为了保密,那几个诸侯王家中都有子弟在长安,这既是投诚示好,也是他们的耳目。
英布、彭越、张敖……他们哪个人的地盘里没有铁矿?
新朝初立,这盐铁乃是重中之重啊!
“皇后陛下,您莫非想……借此契机,将这铁器专卖,收归朝廷?”萧何一眼就指出了问题的所在。
“朕正有此意。”吕雉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她一改往日严肃的模样,不再板着脸,“和萧丞相想到一处去了。”
众人对吕雉的自称已经见怪不怪,虽然始皇帝规定了只有他能称朕,但吕雉与刘邦二人眼下都是自称朕,也并无任何人提出异议。
张良与陈平则是对视一眼:铁器专卖收归朝廷,提升炼铁之术,这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啊!
只是铸造农具,可用不到这样多的铁,铠甲武器这些用得铁才是最多的,再加上刘邦方才珍藏的那份兵法……
有什么呼之欲出了!
陈平眼神暗了暗:难怪长公主费这么大力气保住西楚霸王的命!
西楚霸王项羽最擅长的便是骑兵。
而另一个擅长骑兵的是谁?
陈平的表情变幻莫测,他又一次与张良对视,发觉二人又一次想到了一处——是匈奴!
是萧丞相知道,一定会反对。他支持发展生产,但若是知道这举动若的目的,未必会支持。
他都想得到萧丞相会说什么话了:
如今便谋划着打匈奴了吗?还没学会走,这便想着要跑了!
但显然,萧丞相此时不知是没想到,还是不愿意表现出想法。
那陈平、张良也就跟着缄默了。真到那一步他们再谏言也不迟。
何况他们也不是很想谏言,尤其是张良,他一个敢于刺秦的贵公子,身上最不缺的便是血性。
事实上,若真有了足够的实力,这匈奴也不是不能打。
打下匈奴……更是千秋之功!长公主这是何等的心机与手腕,这当真是巧合吗?
若这不是巧合……陈平觉得自己的机遇来了,一个更大的让他名垂青史的机会。
与此同时,韩信与刘元也在聊着这炼铁之事。
韩信与刘元一同坐在马车上,身后是阿丑。马车相当宽敞,韩信的亲信,蓼侯孔聚已经先行到了楚国,他的另一位下属陈贺也被封为费侯,他此时正在外头骑马,负责队伍的安保工作。
这俩人都是在垓下之战出了力的,据史书记载,在韩信“被处死”后,这二人依旧未被牵连,其能耐可见一斑。
阿丑听着二人的交谈,默默地记在心里,愈发佩服起来。她从前的本事太不够看了,辜负了长公主为她谋划的一片心。
跟着陈郗那些日子,她看了很多,也学了很多。
可惜……只怕她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刘元没有避着阿丑,她当时的做法也不算完美,到底阿丑从未学过这些,怎么能要求她与自己身边的那些贤才一样?
除去沛县的清一色的王侯将相,好的人才都是需要培养的。
刘元突然开口:“阿丑,你可还想再做官?”
“妾不敢。”阿丑也学聪明了,她说得是不敢,而不是不想。
“妾何德何能,再一次蒙受长公主的恩惠?阿丑不配!”
“眼下的你确实不配,我也不会再为你破例。只是……若有一日,你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争一次,你愿意吗?”
阿丑眼睛亮了起来,她不太明白公主的意思,但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
她最后一次机会!
阿丑跪在地上磕头:“阿丑愿意。”
“这次,我会先教你。”刘元示意她起来,“马车颠簸,别动不动就跪。”
“先教我?”
这又是何意?阿丑不解地看向刘元。
“本宫有意,在楚地推行教化,这女学,我给你留了个名额。”
“但还是要问你一句,你可愿往?毕竟此事办不好,你会被人耻笑。”
女学?
阿丑知道,这学堂是读书人的圣贤地,她也可以吗?
她抬头,正对上刘元的眼睛。
那是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眸,此时却带着鼓励与温暖。
阿丑感激地看着刘元:“妾愿意。”
我愿意!
第84章
自刘邦称帝,韩信便被受封为楚王,建都于下邳。
楚国的封地在淮北至东海之地,核心为旧楚国淮泗区域,也是曾经西楚霸王项羽的核心势力范围。
这一遭,路上不时有人窥伺,单单是哨兵发现了的便不下十次。
“看来,楚国的百姓们对我们很是欢迎呀。”刘元意有所指,“咱们不该拖了这么久,如今楚国群龙无首的局面太久,不利于从都城到各个县的政令通达。”
韩信面色深沉:“但凡我们带的人再少一些,只怕就会有勇士当街刺杀了。”
“不会的,我是大汉长公主,你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哪个人如此勇敢?”,刘元安抚道,“便是当真有,我们亦不惧。”
“始皇帝那般的人物都被刺杀过不止一次,何况我们二人呢?”韩信叹了口气,“只是如此这般招摇,只怕会遭到有心人的利用。”
在那个梦里,他刚被封为楚王,带着军队招摇过市,便是因此被猜忌,尤其是……陈平。
他一直不喜陈平,倒不是因为此人有心机,而是每每与陈平相处,韩信总会感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在刘元所拜的诸位老师中,便要数着陈平最让他不满。
“无妨,”刘元不只是安慰韩信还是安慰自己,“我们来这里,便是要做常人想做却做不成的事。”
“至于有人议论……我手中的剑也不是吃素的。”刘元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功高必然会招致议论,但怎么能因此便停滞不前?”
“我只怕会招来祸患……你从来都知道的,对吗?”韩信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若不是你,便没有今日的我了。”
如果没有刘元一次次避免他的危机,如今的韩信又能做几年的楚王呢?
“何出此言?你从来都是那个英雄,我始终是信你的。”刘元指了指外面飘扬的旗帜,“你看见了吗?”
韩信抬眼看去,刘元安排的仪仗队浩浩荡荡,那飘扬的黑红色大纛迎风展开。
他定睛一看,这才惊觉,那旗帜上的字,竟然是“汉”!
是“汉”字旗,而非“楚”字旗。
这无异于告诉楚国百姓,你们如今是大汉子民。更无异于告诉刘邦,我不只是来楚国做王,更是为大汉稳定一方。
韩信端坐着看向刘元,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未曾想,夫人安排得这般仔细。”
感动之余,他也有几分低落:“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
从起义反秦开始,他一直这样劝慰自己,相信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到头来,异姓诸侯王却不剩几个。
“但,如今的楚王,是你!”刘元的目光郑重,她坚定地说,“既*然你成为了这楚国的大王,那便为楚国的百姓,为天下人,做些什么吧!”
听见这话,韩信若有所思。
哪怕刘邦杀了丁公又封了几个侯爵,还赐了几人姓刘,这地方的反抗势力依旧很强。毕竟西楚霸王项羽的声望实在是太高了。
楚地本就民风彪悍,地方武装、豪强势力更是盘根错节。
这一次,刘元与他带着大量人马,浩浩荡荡的就藩。
刘元、韩信二人甫一就国即“行县邑”,他们带着大量的卫兵仪仗队招摇过市,并不直接去往都城,而是在各处绕了一圈。
这也就苦了马车上的虞姬,这几日吐了个昏天黑地。
刘元去看过她几次,总感觉项羽的脸色黑得要下起雨来。
一直以来,项羽都作为被虞姬服侍的那个,如今竟也在这颠簸之中学会了真正的体贴。
不再是一句来自上位者的关心,而是他切实地在行动。
一项标榜自己贵族品格的项羽,竟然在收拾虞姬吐出的秽物之时也面不改色。
而范增……范增早就习惯了亲力亲为,自打他去了汉营,刘元从没让着老头闲着过。
起初,他还是想偷师学着造纸术,然后带回楚营,因此而卖力。
如今,他似乎是因为看不到来路,混吃等死。
但范增这老头又不是真的不怕死,他只是不满意现在的生活罢了。
但他也知道刘元不杀他,便也越发肆无忌惮。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只要他没有追求,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原地扎营休息的间隙,范增与刘元、韩信、项羽和虞姬碰了头。
“哟,怎么不直接去都城啊?是怕你去了以后政令没有人听吗?”范增现在见谁怼谁,嘴巴和淬了毒一样,“身为大汉的长公主,刘元,你就这点本事吗?”
接着,他又转头开始怼项羽:“这不是不肯过江东的西楚霸王项羽吗?怎么,现在你倒是有脸面回楚国了,现在也不怕父老乡亲看不起你了吗?”
最后,范增怼韩信的时候还不忘挑拨:“你这个怂蛋,为了些儿女情长放弃了三足鼎立的良机,怎么不打出你的楚字旗,你夫人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
“来人,把他绑起来,堵住嘴,扔到树林里去。”韩信当即下了命令。
这一声令下,马上就有一队穿着铠甲的士兵,他们齐刷刷地拜见楚王,而后干脆利落地将范增绑了起来,还打了个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
令行禁止,不外如是。
范增的表情逐渐变得惊悚,他察觉到了,方才那一瞬间,韩信是当真想把他丢进山里喂狼。
但韩信怎么会不顾虑刘元的意见呢?他不是最听长公主的话吗?
看见刘元无动于衷的样子,范增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想活下去过。
他乞求地看着刘元,这个在场唯一一个有可能救他的人。
而刘元则冲他挥了挥手:“范公,来生再会。”
说罢,便有人要来堵他的嘴。范增此时疯狂地扭动挣扎着,活像一条砧板上活蹦乱跳的鱼。
范增展现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灵活。
但他左闪右躲,还是被人将一坨麻布塞进了嘴里。
“嗯嗯嗯嗯嗯嗯!!!”他疯狂摇动着自己的身体,却被那领头将军陈贺像拎小鸡仔一样,大步带了出去。
范增用尽力气忍住恶心,终于将那块麻布吐了出来。
他当即大喊:“长公主!你救救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刘元并不作声,看向韩信。
韩信露出了一抹微笑,陈贺果然是个会办事的人才。
他是真想杀范增,但也愿意给他个机会。若他不识时务,自然要杀,但若他真得顾惜自己的性命,就要拿出些诚意了。
“将人带回来。”韩信摆摆手,朝着陈贺喊了一声。
于是,不过顷刻间,灰头土脸的范增双手被绑在身后,面色赤红地被丢在了韩信、刘元身前。
见到此情此景,项羽突然就想到了曾经范增与他相处之时。
他的亚父,何曾这般狼狈?
只可惜,那时候,自己还不懂他。后来一次次放虎归山,坏了大好的局面,将这江山拱手相让了。
“你能答应我什么?”
“什么都答应。”范增连连点头,眼中满是乞求。
他知道,韩信没有就地杀了自己,一是为了不断加深他被丢在树林中的恐惧感,二则是给他最后一次求饶的机会。
就在刚刚,范增想明白了,他还没过七十岁生日,他还年轻,他不能死。
如今就在楚国,若是没有他范增,只怕刘元与韩信都难以掌控那些豪强与乡绅。
韩信作为空降的异姓王,必须快速掌控局面。他选择“行县邑”而非在都城发号施令,说明他明白实地考察比文书政治更有效。
二人直接巡行所辖郡县,一来可以熟悉各县情况、二来可以震慑旧势力。
而这两人,全无治国的才能,不过是依靠大将军的军威和长公主的声望,勉强维持控制局面罢了。
“当真什么都愿意做?我要你做的事情,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发觉范增在走神,刘元又一次提醒,“或有性命之忧。”
那范增还能怎么选呢?
若是他退缩一点,只怕马上就会被丢到林子里。
“老夫不怕,我范增,什么都能做!哪怕你要我去打仗,我也别无二话!”
韩信摇了摇头,冷眼看着范增:“我对士兵还是有些要求的,这点你大可放心。”
范增气得脸红脖子粗,他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他还看不上自己这个顶级谋士了?
那毁掉敖仓粮道的法子可是他想的,还不是急得刘邦他们团团转?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刘元笑着说,“本宫有意在都城下邳办一所学堂,如今还缺几个先生。”
范增的关注点在于学堂。
诸侯王通过察举、征辟笼络人才,与地方豪强形成利益交换和权力分享。
如今楚国官员位同虚设,各方势力交错,这学堂莫非是为了……选拔人才而设立?
范增跪在地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与世家大族周旋,这活儿他熟悉!
萧何能选拔那么多的人才,没道理范增不行。
“长公主放心,老夫定要为你选出贤才。”范增很想拍着胸脯保证,奈何他手被绑住,现在动不了。
“不是选出贤才,而是培养人才,”刘元纠正道,“你要的做的就是教授给他们本领。”
范增恍然大悟,刘元这是要培养那些豪强与乡绅,让他们能够具备官员应有的能力啊!
只是,这些人哪里会明白长公主的用心?
这学堂只怕办得不容易。
“那些公子们,未必愿意好好学。”范增嘟囔着,眼神瞄到了韩信,立马换了说辞,“但那是没碰上老夫!”
“我范增,最喜欢教书了!”
刘元命人给范增松了绑:“希望你记住今日之言。”
谁说一定是公子?
谁说学子一定要有背景?
甚至……谁说这些人一定要有基础?
他们可以什么都没有,只要有天赋、有毅力,或者有一颗向学的心。
这一切,范增浑然不知,正沉浸于自己的构想之中……
第85章
刘元、韩信就这样在楚国的郡县绕了一圈,浩浩荡荡的队伍吸引了楚国百姓的目光,更引起了楚国各个势力的关注。
刘元来到了半新不旧的楚王宫,感觉比公主府差远了。
“传本宫旨意,叫昭、屈、景、项四家的人,今晚前来赴宴。”
项氏家族在楚国经营多年,旧部众多,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撼动的存在。刘邦让韩信统治楚地,本就是利用韩信的威望来震慑和消化项氏势力。
楚地有许多老牌贵族,如昭、屈、景这样的显赫大族,这些家族虽经秦末战乱削弱,仍有相当的宗族势力,对楚地的统治更是至关重要。
韩信有些不满,抿了抿干燥的唇,满眼不赞同:“一路舟车劳顿,你该歇息着才是。”
“你该去用些饭食睡一觉,而不是急急忙忙地办什么晚宴。”
更何况,办了也不会有人来的。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刘元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哪怕是刘元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她刘元什么时候也一心一意只有工作了?
这便是成长吗?
韩信听见这个“死”字,更不高兴了:“呸呸呸,说话也不小心些。避谶,你懂不懂啊!”
“你这也太较真了。”刘元被韩信这副认真的模样逗笑了,但还是从善如流,“呸呸呸,我说错了。”
看见韩信稍烧缓和的脸色,刘元拍拍胸脯:“你放心,我会长命百岁的。”
说完,刘元似乎觉得还不够,拉着韩信的手安慰道:“你也会长命百岁的,我们两个哪怕老了,也会是最厉害的阿翁阿婆。”
分明只是两句哄人的话,但这话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安抚了韩信自打进了韩王宫以来便躁动的心。
韩信看见刘元被风吹起的发,终于是露出了笑脸。
想到韩信上辈子可能发生的事情,刘元试着分析道:“如今楚国的情况如何?”
在那寥寥几笔的史册上,元前202年初至前201年底,韩信做过两年的楚王。
而这两年,刘元脑海中的那本《史记》也鲜有提及。
史书更关注韩信的军事功绩、他与刘邦的矛盾,对于其短暂统治过的楚国行政细节记载极少。
似乎是感受到了刘元炽热的目光,韩信回了回神,答道:“楚国目前的丞相是昭明,御史大夫为景春,太尉本是项氏子弟,如今这个位置便空着。”
结合那场梦中看见的过往,韩信建议道:“但这几个家族都不是好相与之人,我劝你还是从长计议。”
一听这话,刘元心里便有数了:这是在说昭、屈、景、项,四个家族并不配合。
如此,那便让她这个摄政长公主,如今楚国的王后,来看看他们的“诚意”。
刘元说:“他们有几个胆子,难道不畏惧楚王手中的精兵吗?若是他们蓄养私兵,刚好可以给他们一锅端了。”
“我都明白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韩信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想为我报仇。”
“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韩信真挚地看着刘元,“我知道你心中有抱负,也并不想成为你的拖累,让事情变得更加难办。”
韩信与刘元都清楚,这几家一定有私兵,但这些兵倒是不足以抗衡他们,关键的是另一件事——
世家到底是世家。
不论谁做皇帝、谁做楚王,他们都会是楚国地方行政、治理的实际参与者和基层社会的控制者。
这些家族对韩信、刘元,乃至大汉朝廷都持观望态度,他们看重的是家族延续和地方利益。
如今,刘元刚到都城便宴请他们,拿出了足够的诚意,却也最容易让人轻视。
他们少不得会拿乔一二,方便刘元“礼贤下士”,开出更多更好的条件。
听明白韩信的意思后,刘元笑着打趣他:“难为你这般为我考虑,只是,我何时说过要用他们呢?”
“我只希望,他们一个也不要来。”
刘元叮嘱着阿丑:“你去安排,定要让楚王与我今晚的宴请人尽皆知。”
“本宫要让整个楚国上下都看见,我与大王的诚意!”
阿丑连连点头,一边揣摩着刘元的用意,一边去寻了陈贺将军帮忙。
陈贺听说后一脸奇怪之色:“这当真是长公主所说?”
“千真万确。”
“我会好好办的。”
陈贺一边应下,一边也与阿丑一样有同样的疑惑——长公主就不怕把脸送给这几个家族打,助长了他们的嚣张气焰吗?
人们是会夸赞她的诚意,但也会嗤笑她请不到人。
连陈贺都看得出来,这几家,只怕是不会有多少人来。
与此同时,昭、屈、景、项四家正聚在一起,商量着晚上的宴会。
“这般突然,不会又是一场鸿门宴吧?”
说话的是项家,他们最关注的不是如何讨要职位,而是如何苟延残喘——最不济,他们举族改名易姓,搬到别处去便是了。
这几个项氏宗族并没有那么大的“福气”,他们依旧姓项,所求不过是保住族人的性命。
而余下三家则不然,他们与刘氏皇族并没有仇,他们所想的是博取最大的利益。
刘元、韩信的举动他们也有耳闻,单单从他们巡视各个郡县,他们就明白,这个新上任的楚王与王后,心中是做好了他们不配合的打算的。
韩信战功赫赫,威名在外,刘元生而不凡,制军械在先,造纸张在后,又是大汉朝开国封的摄政公主。
更别提,她前几日还杀了一个诸侯国的太尉!
这二人带着数不清的精兵,浩浩荡荡巡视了每一个城镇,做足了在百姓面前的功夫,秀足了他们的力量。
“咱们的大王和王后,都是有志向的啊!”
——但那又如何?
没有他们昭、屈、景三大家族,他这个大王便做不安稳!
世家为何是世家?
因为除了世家,没有几个普通人能够有足够的银钱、有充足的藏书,来培养人才。
若是世家不点头,凭你是王孙也发愁。
几家的领头人窃窃私语,完全将项氏的代族长排除在外。
经过一番热火朝天的讨论,他们达成了一致——
倘若他们不给出足够的利益与尊重,这些大族必会装聋作哑,以至于整个楚国都会因此运转不了。
因此,昭家称病,景家也称病,屈家一看,自己总不好也称病,便派了个最不受宠爱的儿子前去,这人名为“屈不鸣”。
老老实实赴宴的,只剩一个项家。没办法,谁让他们和刘氏皇族有仇呢?
不然他们是最有资格摆架子的——从前项羽掌握大权,整个朝堂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是项氏子弟。
傍晚,楚王宫内渐次亮起了灯光。
刘元在席上站定,环顾四周。
很好,只有寥寥几个项氏族人来了,还有一个屈家的年轻人。
丞相昭明,御史大夫景春,这二人倒是都来了,毕竟在其位谋其政,他们本就是楚国的官员,总不好给韩信、刘元留下把柄。
毕竟,他们是来谋取利益的,而不是来掀桌的。
他们看向唯一有掀桌可能的项氏族人,他们正毕恭毕敬地行大礼:“拜见楚王,拜见长公主!”
“起来吧。”刘元并不欲为难他们,毕竟项氏族人她不会再重用——准确来说,不论是哪一个家族,她都不打算特别关照。
韩信则跟着刘元身后黑着脸,看向昭明、景春二人。
这二人只能也依照礼制行礼。
韩信一直不叫他们起来,还是刘元便笑眯眯地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范增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眼中闪过精光,暗自道:“刘元可不是个良善的,今日这几家一看就是不把她与楚王放在眼里,想和她谈条件呢。”
“她要是将脾气发了出来变还好,如今笑得和朵花一样,只怕这几人没有好日子过喽。”
远处,项羽与虞姬看见宴席上的项氏族人,依偎在一起。
项羽看了看虞姬的小腹:“小虞,这几日车马奔波,苦了你与孩子了。”
虞姬笑着摇摇头:“不苦,如今这样,对妾来说,已经是圆满了。”
项羽待她的好,她一直都知道。
可如今,项羽竟然对她比从前更好了。这或许就是刘元同她说的“患难见真情”吧。
项羽本想走,却又听见那昭明虚伪地道歉:“家父身子不好,这才没能赴宴,长公主不会怪罪吧?”
昭明看得明白,这楚王与公主二人之间,分明是公主在做决策!
只可惜……便是再厉害的王,再厉害的公主,他们也不过是只有几个人,如何抵得上他们多年的底蕴?
人才,可不是那么好培养的!
“不怪罪。”刘元朱唇轻启,“不过……”
听见“不怪罪”,昭明的脸色露出一抹笑,他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但那句不过,却让他又一次将心提了起来。
“不过,我楚国尊崇孝道,阿翁生病,儿孙便应该在床前伺候着。”
“原是要如此,但既然楚王与公主宴请,为人臣者,自然是要来的。”
一旁的景春腹诽:偏你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本宫听闻这件事,心中很是愧疚啊!”
听见这句话,昭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故意在吓唬自己吗?
什么忠孝不能两全?
难道这长公主刘元要夺了自己的权?
不,绝不可能!
她这么做,岂不是无人可用!这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既然如此,本宫与大王便给你这个忠孝两全的机会。”刘元做足了体恤他的样子,“你且回家伺候阿翁便是。”
“我……”昭明脸色大变,“长公主莫非在说笑?我固然愿意,这楚国的政务又该如何?”
“自然有人代劳,你可知道——范增先生?”刘元向范增的方向看了看,“本宫有意让他暂代丞相之位。”
“公主!”昭明顺着灯火看清了范增的脸,与记忆中的项王“亚父”对上了号,他震惊极了,这大汉长公主怎么敢任用范增,“在其位,谋其政,何必拿这些事情劳累范公。”
“不劳累,不劳累,老头子我啊,有劲儿!”范增忙上前答应,“这丞相,我来做,保管做得好!”
范增巧妙地将这“代”字去掉了,他眼中燃着火焰,甭管能干几天,好歹是要表现一番。
见到范增,昭明与景春都明白了过来:长公主这是有后手啊!
范增作为项羽身边的顶级谋士,对楚国一应事务可谓是了如指掌啊。难怪她敢这样威胁自己。
想明白了以后,昭明有些绝望,忽而又听到刘元说:“在其位,谋其政,这话说得好。”
昭明眼睛亮了起来,如此来看,这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范增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他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你们还是太嫩了,刘元不会再给你们机会的。
真当她是个好说话的软柿子呢?
饶是他范增这样的人物,在刘元手中也没有讨过几次好,何况你们这些蠢蛋呢?
“既然如此,本宫便封你为楚国第一孝子,你回去好生侍奉双亲,至于这丞相之位,便与你再无关系了。”
昭明闻言,怒而起身,口称身体不适,拂袖离席。他就等着刘元来求自己!
她不可能不来求自己的!他做丞相这数月,没少提拔昭家的子弟,这些人在朝中占了接近五分之一,可不是一个少数目。
各县之中,他们昭家的人就更多了!
昭明笃定,刘元绝不会真一直任用范增,她不过是想拿捏自己,来谈条件罢了……
而他昭氏一族开出的条件,将比之前他与阿翁商量的更多!
打了他的脸,就要承受代价,哪怕是天子也不例外。
谁祖上还不是个大王了?
战国时,楚王一脉是芈姓熊氏,另分为屈、景、昭三氏。“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中的“三户”也是指他们。
如此想着,昭明越走越快。
而景春看见昭明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下一个不会就是他吧!
第86章
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局。
这些楚国的贵族世家中,只要有一两家愿意俯首听命,那剩下的便也不攻自破,只能答应刘元的要求了。
但……这位大汉的长公主,楚王新娶的妻子,当真有和他们叫板的能力吗?
有了昭明做例子,景春并不敢轻举妄动,也不解释为何景氏一族只来了他一个。
但韩信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他,这些人岂是不答应刘元的邀约,简直是没将他这个楚王放在眼里。
“他阿翁命不久矣,你家又是个什么章程?”韩信的威严令景春绷紧了神经,方才他见楚王言谈举止颇为温文,险些忘了他是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人物。
这可是战神啊!他早就听闻,大将军韩信军法甚严,如今只看这一身的派头,他便不寒而栗了。
他对长公主温和,可不会对自己也这般。这话这般刻薄,更是透露着浓浓的威胁意味。
景春的头顶开始冒冷汗,他正疯狂思考,此时该如何做才好。
“大王问你话呢,景大夫为何不回答?”刘元悠哉悠哉地看着景春,“是不好回答吗?”
经过刘元方才的观察,此人是最容易拿下的,这景家与另外两家看似同气连枝,其实也有不少的矛盾——毕竟这景家的势力远不如另外两家。
她一边观察着景春的神色,一边补充道:“无妨,我与楚王一向仁德,不忍心见你如此为难,不妨让范公帮你想一想。”
被点名的范增浑身都是力气,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得真挚极了:“老夫,给你提供三个答案。”
“第一个,免去朝中职务,专职在家伺候你阿翁。”
“第二个,将一切交代清楚,请楚王与公主定夺。”
“最后一个,也是老翁最不建议选的那个,你可以试着与公主谈谈条件。”
景春面色大变,范公果然心机谋术都是一流,他方才正是想明白了刘元的意图,正在思考着自己该提的条件。
毕竟……若是他背刺了屈氏、昭氏,他景氏总要得些好处,不是吗?
“你直说便是,本宫没有心思同你弯弯绕。”刘元面色不虞,眉目间带着怒火,“若是不会说,便不要再说了。”
“我要做右丞相,这是我唯一的条件。”景春看向韩信,“总要有人成为大王手中的刀,不是吗?”
范增闻言,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刘元定会答应。
随便许他一个官位,引起其他人的猜忌,如何坐山观虎斗,收尽渔翁之利,这是最好的分化这几家的办法。
但刘元的表现却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你配吗?”刘元柳眉倒竖,怒目圆睁,“你算个什么东西?便是你们三家加在一起,在本宫面前也比不得这盘菜。”
说着,刘元将面前的鱼头扔到了一旁,阿黄摇着尾巴扑了上来,美滋滋地叼到了一旁。
“楚国的官员,要选拔的是为国为民的有能之士,要擢升的是既忠且孝的有德之人。”刘元放慢了语速,仿佛在看什么龌龊之物,“而你……甚至比不得刚刚回家的昭明。”
韩信与刘元相处这么久,倒是能摸得出来她的几分想法。
楚王亲自下令:“你这御史大夫也不必做了,也同昭明一样,回去做个孝子。”
这一瞬,景春觉得,楚王与公主完全就不懂得政事——他们怎么能如此任性妄为?
与他合作,互惠互利,而后逼得另外两家也上了楚王的这艘大船,这才是聪明人要做的事情。
“公主,这可是你的意思?”与昭明拂袖而去的决绝不同,景春还带着最后的期盼,他对着刘元道,“我们合作,不好吗?”
刘元不置可否,她对着韩信点点头,只看向屈不鸣:“你呢?你阿翁并未称病,但你可也要做个孝子?”
“忠便是孝,臣忠于楚王、忠于长公主、忠于大汉,便是最大的孝。”屈不鸣俯身一礼,“不鸣愿为大王与公主差遣,此生只忠于楚国,忠于大汉,绝不会因私而废公。”
这忠心表得干脆利索,几乎是直接与刘元、韩信表忠心了。
韩信的脸色都缓和了不少,他亲自喝了屈不鸣敬的酒。
刘元也毫不吝啬对他的夸奖:“有你这样的人才,何愁大汉不兴?”
“长公主谬赞,单单是我一人,远不足道。但我有信心,大汉会有更多的人才。”
这句话让刘元满意极了,她瞄了一眼依旧僵硬站在台阶下的景春,笑了起来。
她对屈不鸣说:“你如今在朝中任何职位?”
刘元岂会当真不知道,她心里清楚得很,这屈不鸣在屈氏一族中,并不是最受看重的那个。
“从前做过县令,如今赋闲在家,读读书,写写字罢了。”屈不鸣忍住内心的激动,他预感到,这一次,自己赌对了,“用得便是长公主所造的神物——纸。”
韩信脸上带着狐疑:“我看这楚国并无太多人用纸,你又是如何得到的?”
“卑职是有所耳闻,人人道长安有一神物,名为纸,便请人带了些来,更是自己上手做过几次,只可惜没有长安的工坊造的好。”
屈不鸣明显是有备而来,他将自己造出的厚实得夸张的纸拿了出来。
这本是他想博取家族信任的失败产物,但如今却成了他的另一份依仗。
“你,很不错。”韩信拿起几张纸,与刘元一起,认真端详一番。
刘元欣慰极了:有过基层经验,如今又增强了自身的学习与建设,还是个懂技术的……刘元越来越满意,连连点头。
“你想要个什么职位?”刘元试探道,“还愿意去做县令吗?”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屈不鸣拱手,“多谢公主,多谢大王。”
这时候,景春终于放弃挣扎,学着昭明的样子拂袖而去——这屈氏怎么派了这么个目光短浅的软骨头来?
难怪别人叫他屈哑巴,一个逆来顺受的怂蛋罢了。
一个县令就给他打发了。
范增对此人的观感却与景春不同,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刘元与韩信的满意。
刘元亭同韩信对视一眼,下了决断:“既然如此,这右丞相一职,便安排给你了。”
右丞相?
屈不鸣面上有几分雀跃,却有些不可思议——这职位长公主没有答应给景春,却将这右丞相交给了自己!
他颤抖着手,跪在地上磕头。
“都是自家人,吃着饭,不必多礼。”韩信也学着刘邦对待他们的模样,亲切地抬手示意。
于是,屈不鸣脚步虚浮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在做一场不真实的梦。
谈笑间,几人将菜肴吃了个差不多。
“你吃的可满意?”刘元似乎是不经意地问道。
“这是臣的荣幸。”屈不鸣哪里敢说满意与否。
“这些粗茶淡饭,比起你们家中的,想来不算什么吧。本宫昔日听过一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落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且不说这其中的文采,单单是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刘元在此时说这句话的意思,就值得人深思。
在坐得,哪个不是有权有势,哪个又不是“朱门”?
谁又是最大的“朱门”!
屈不鸣忙道:“臣定当警醒,约束好家人。”
从前的他或许不行,但既然他都坐上右丞相的位置了,族中子弟的前途,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似乎是看明白了屈不鸣的想法,刘元又说:“我有一件事安排给你做。”
“退伍老兵入县学,以减税激励平民入学,这是第一件事。”
“可……如今各县,并没有县学。”屈不鸣提醒道。
“这便是右丞相要做好的分内之事了。”
屈不鸣听明白了:做得好,他便是右丞相,做不好,他有什么脸面做这右丞相呢?
楚国识字率恐不足百分之五,读书人也就顶多读过《诗》《书》,压根没有标准化的知识体系。
至于范增……刘元则安排他了另一件事——造纸!
范增的任务不只是为她稳定局面,帮她做教书先生,还要负责造纸坊的筹建。
唯有在楚地造出足够的纸,她的计划才能推行下去。
这也是为何她让范增做左丞相:因为他是一个认真学过(为了偷师),也亲自上手造过纸(被汉营逼着做苦力)的人。
范增打量着刘元:造纸,县学。
她想做什么?
而且……她压根不在乎这几个氏族投诚与否,像是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种行为,过于不成熟了。但刘元绝对不*是这种人,她是在楚营为了活命能大声谩骂刘邦的人。
范增至今难以忘记,刘元是如何义愤填膺,顶着刘大丫的名义,怒斥“刘季小儿不过是地上的沟渠”。
如今嘛,这地上的沟渠成了天边的太阳。
而那昔日被刘元称作皎洁明月的西楚霸王,却成了她的阶下囚。
范增说得对,也不对。
刘元确实能忍,但也不会轻易委屈自己。她确实是起了些叛逆的心思——毕竟这几百年后才出现的科举制,并不完全匹配如今的社会环境。
与此同时,吕雉也忍不住在吐槽:“说着去楚国炼铁,事实上她做的哪里是炼铁的事情?”
“你看看这‘楚国第一孝子’,她这是刚到楚国,就把当地的贵族给得罪了个干净,她到底想做什么?”
只怕是刘元炼铁,意在科举!
今日,萧何与陈平,都找她说了此事,言语之中都是对刘元所为的不解。
他们想着,莫非这也是刘邦与吕雉的安排?
开始说得分明是炼铁一事啊!
刘邦忙劝和:“我看这名头挺好的,他们要是不服,也得给乃公憋着。”
“女儿处处都好,只有这一点就是随了你,被你教坏了!你给刘信封了个羹颉侯,刘元就给丞相罢官,再封个天下第一孝子。”
“朕听着挺顺耳的,说不定人家乐意着呢。”刘邦毫不在意,“咱们知道元的能耐,你又在这里着急什么?”
“说不定,元在楚国,还真能闯出一片天地。”刘邦拍拍手,眼中全无对刘元的担忧,只有对搞事情的期待。
吕雉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允许韩信带了那么多兵,不就是想保证刘元的安全。
只是看着刘恒一天天长大,越发地让吕雉怀念起了刘元与刘盈的小时候。
如今,一个没有能耐,身为嫡子却成了齐王。
一个却太有能耐,是大汉的摄政长公主,还是楚国的王后。
吕雉忧思再三,和刘邦商量着,准备请几个大贤去给刘元坐镇。
只是,该请谁去呢?
刘邦摸了摸胡子:“遇事不决,就找子房。”
第87章
“子房啊,元在楚国,我与皇后都很是惦念。”刘邦一见到张良就开始诉苦,“如今,她在那边孤立无援,楚国的那些贵族都在欺负她,你这个做叔父的,可得出出主意了。”
刘邦一边说,一边低声啜泣着,活脱脱就是一个慈父。
这一下子给张良整不会了。
“陛下,你先擦擦眼泪,”张良看着刘邦干燥的脸颊,硬着头皮出言打断,“元如何就被人欺负了?”
他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何况,刘元也根本不是那受欺负的人呐!
可刘邦不管这些,他收起来不存在的眼泪,破口大骂:“那些黑了心肝的东西,仗着自己在楚国有些底蕴,一个个地不把大汉长公主放在眼里!”
“我们元就是这样的忠厚老实,与朕当年一模一样啊!”
“但偏偏老实人最容易被欺负,元对他们礼敬有加,亲自设宴款待,但……他们竟然装病不去参加元的宴会。”
“在这些该死的贵族的眼里,何曾有过韩信这个楚王,何曾有过朕这个皇帝!”
吕雉看见刘邦脸色红润地骂人,在一旁给张良使了个安抚的眼色,却并不开口。
张良自己也是贵族出身,贵族平时什么样子,他也是清楚的。
除了夹起尾巴做人的项氏一族,楚国这三个氏族,不过是想多谈点条件罢了。
欺负?
就他们养得那点私兵与死士,还不够韩信塞牙缝的呢。
咱们大汉的皇帝刘邦,可能对“欺负”这两个字有什么误解吧!
张良与陈平二人今晨还谈及过,刘元赐“天下第一孝子”的荒唐狭促事情。
“那楚国可是传来了风声,一个大汉的公主竟然就赐“天下第一”的名号,这岂不是藐视皇权,无视刘邦与吕雉的威仪?”
但刘邦可听不得这些,毕竟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榜样。
“元可是寡人亲自封的摄政公主,赐个封号怎么了?”刘邦皱了皱眉,“这昭氏为了攻讦元,可真是连名声都不顾惜了。”
竟然连这种话也由着往外传!
“只怕不是昭氏所为,而是那景氏从中作梗。”吕雉早就查过此事,她在楚国的贵族里也安插了几个眼线。
张良闻言,抬起头看了吕雉一眼,点了点头。显然,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如今的贤才……莫过于商山四皓了,若是能请得他们出山,坐镇楚国,襄助长公主,那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听见商山四皓,吕雉眼中一下子就多了神采。
这几位贤人,曾经刘邦也多次相请,但他们坚决不出山。
“瞎扯啥呢,乃公请过他们几次,他们可是一点脸面也不给我啊!”
“一群半截子入土的假清高罢了。”
张良却摇摇头:“他们不愿意来侍奉陛下,不代表不愿意侍奉公主。”
刘邦不欲与张良争执,便由着吕雉派人去请。
但哪怕那几个老家伙愿意去楚国,他们七老八十了能有什么用?
那范增七十好几了,尚且能勉强给元帮上忙,这四个老头可都快八十岁了。要是他们一个不注意,嘎嘣一下死了,还得元给他们办丧礼。
要干活,还得是年轻人。
刘邦索性直言:“子房啊,朕记得,你的儿子与元同岁,怎么平时不见你提起他?”
听见刘邦这话,张良变了脸色,他言辞之中带着些无奈:“请陛下另择他选,臣这儿子,属实是不合适了。”
吕雉倒是了解得更多些,张良的儿子张不疑,从小就是个爱冒险、求刺激的性子,做事情不管不顾,丝毫没有张良的低调与周全,也为此多次与张良争吵,甚至负气离家出走过。
还是樊哙领着人去寻回来的。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刘邦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这几乎是明示张良,他想让他的儿子做官了。
“不疑,他叫不疑,”张良严肃地给刘邦行礼,请他收回成命,“并非臣不愿让他帮助长公主,实在是他这冲动毛躁的性子,入不得朝堂啊!”
这小子要是做了官,只怕要搅弄出不小的乱子,甚至要祸害整个家族。
该说不说,张良对自己儿子的判断很是准确。
在原本的历史中,汉文帝五年,继任的留侯张不疑,参与谋杀原楚国的旧贵族。
他被削去爵位,判处死刑,倾尽家产才能保住性命,后来只做了一个更夫,留侯家族更是自此不显。
但如今的刘邦,显然是有自己的考量,他摆摆手:“年轻人,就是要血气方刚,路见不平,你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去刺杀秦始皇吗?”
“就让不疑去楚国,天塌下来,朕给他顶着!”刘邦做出了承诺,他拍拍张良的肩膀,“总不能一直把他关在屋子里,还是要让孩子多走走看看,这样他们才能成长。”
“你看,我就是这般栽培得元,她不是很好嘛。”刘邦忍不住又吹嘘起来,包括但不限于他如何教育刘元,如何以身作则。
“子房啊,元就是乃公一手教出来的,有她在,定会给不疑一片施展的天地!”
这一句话给张良说得更难受了,他俊美的面庞带了几丝祈求,看向吕雉。
“好了,既然如此,那便问问不疑的意思,他若是不愿意离开长安,那便罢了。”吕雉给出了折中的意见。
张良这才心安,他回去压根就没和张不疑说这事情,因为他心里清楚,若是张不疑知道了,一定想去楚国。
翌日。
“大王,不疑已经同臣说了,他不想……”张良的话说到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在宫里碰见了张不疑。
此时,张不疑正与刘邦相谈甚欢,一脸崇拜地看着眼前吹嘘自己的大汉皇帝。
“子房,不疑已经答应我了,”刘邦看看张不疑,又看看张良,大笑着夸赞,“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我已去信给元,这御史大夫一职,想来不难。”刘邦了解刘元的脾气,并不敢直接给张不疑封官,要是真一道旨意下去,这就是打了楚国的脸,他都怕刘元跳起来造反!
御史大夫……张良思索了片刻,总比太尉要好。御史大夫谏言百官,倒是适合这小子的性子。
至于得罪人……张良此时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
数日后。
刘元亲自接见了张不疑。
此人与留侯张良所说的倒是相符,但也不完全相符。
相符的是他的一身傲气,而不符的,则是刘元看见的他的那份自卑。
有意思,留侯的儿子竟然也会自卑。
见到刘邦这份封昭明为“天下第一孝子”,封景春为“天下第二孝子”的旨意,刘元噗嗤一下就笑出声来。
这笑声吸引了韩信,他走过来,伸手接过刘邦的圣旨:“公主在笑什么?”
而后,他也看见了这几排大字,与刘元一样笑了出来。
【天下第二孝子。】
刘邦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得,怎么能这般有趣呢?
当然,这般混账的旨意,吕雉是不知道的。因为刘邦是悄悄让张不疑带过来的。
心情颇好的刘元,当即就听从刘邦的建议,与韩信商议片刻,任命张不疑为楚国的御史大夫。
张不疑脸上浮现出一抹笑,谢过了韩信与刘元。
做官也并非是什么难事,为何阿翁却偏偏不愿让他入朝呢?
要怎么样的脾性,才能让他这个留侯满意呢!
张不疑不想永远活在张良的阴影之下,人人都羡慕他有一个算无遗策的父亲,却不知道他有多羡慕樊市人,有一个樊哙这样的阿翁。
张不疑走马上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都城,与此同时,昭明与景春二人正闭门不出。
昭明在家里破口大骂,书房里的瓷器换了好几茬,全无昔日的儒雅姿态。
唯独让他感到安慰些的,便是传他谣言的景春,他竟然得了个“天下第二孝子”的名头。
虽说是讽刺,但自己那个好歹是天下第一孝子,不是吗?
皇帝都说我孝了,谁还能说我不孝?本着自我安慰的心态,昭明奇迹般地恢复了活力。
毕竟,某人比他更丢人。
这个某人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景春,他心心念念的右丞相一职,竟然被刘元给了那个毛头小子!
屈不鸣。
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呢!
凭什么,长公主这般贤愚不分,连他与那小子的好赖都看不清楚吗?
论贤论才,他哪一点比自己强?
不就是长了一身软骨头吗?
景春一边闭门谢客,一边派人打听着屈氏一族的动静。
费劲辛苦,他得到了一个重要消息——屈不鸣要办县学!
“县学,县学,”景春嘴里反复念叨着,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我倒要看看,你能收到几个学生。”
他与范增想的一样,既然要办这县学,还不是要拉拢各县的豪绅?
但,没了他们几家的首肯,又有哪个小喽啰敢向刘元投诚呢?
*
几日后。
楚王的府门口出现了四位老人。周围还有一些百姓在远处凑热闹,叽叽喳喳地议论。
他们年龄都已接近八十,须发皆白,衣服和帽子也是自己做得。
刘元早就收到刘邦与吕雉的消息,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
刘元看见这一幕,问道:“阁下便是留侯所说的商山四皓吗?”
四位老人走上前回答,各自说出自己的姓名,他们分别是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
刘元一脸受宠若惊,说道:“我阿翁是大汉皇帝,从他做汉王开始,便访求几位,到今天也就数年了。你们总是逃避他,今天又为什么自愿意远道而来,到楚国为我效力呢”
第88章
为什么弃刘邦而选刘元?
当然是,因为他们觉得刘元还能抢救!
刘元有太多的美名:甘愿冒险去楚营救母的义举,保住西楚霸王项羽的仁厚,修改严苛律法的仁德……
而刘邦,一个“分我一杯羹”的地痞无赖,他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四位老人对视一眼,齐声说道:“陛下轻视士人,最大的爱好便是辱骂,我们四个老家伙,都是讲骨气的人,并不想受到这样的侮辱,所以才惶恐不安地躲避起来。”
这是将刘元给架了起来,好在刘元也确实没有骂人的爱好——喝醉酒了除外。
“那你们怎么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呢?”刘元似乎是疑惑,不自然地笑笑,“难道你们没有听闻过我的事情吗?”
当着刘邦的面,一剑杀死陈郗这个诸侯国太尉,而后又在楚国,狠狠打击了这些眼睛长在头顶的贵族。
刘元用鼻子想也知道,自己的名声绝对不像从前那般好了。
但……她要这名声又有何用!人生在世,何必为人言所累?
她手里有权,那就是最大的名声。看看这几个氏族,心里有再多怨言,面上又有哪个不敬服?
“我们四个,早就听说长公主为人仁义孝顺,敬老爱幼,您有这般多的发明,又有这样的德行——不论是武器还是造纸,不论是打仗还是治国,您的恩泽遍布天下,因此凡是人才,没有不伸长脖子想为您拼死效力的,所以我们来了。”
更何况,他们也听说了刘盈的仁名,不论是在楚军阵前劝谏刘邦,愿意代替刘老太公去死,还是不争太子,与戚夫人的孩子兄友弟恭,这都是他仁德的表现啊!
有这样的弟弟,他的姐姐怎么能逐渐变成这样!
于是,在郦食其这一通忽悠之下,商山四皓纷纷想开了,来到了楚国。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将刘元扳回正轨,做个仁德的摄政长公主!
仁德的长公主元此时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韩信更是对他们四个老头儿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爽。他给刘元一个眼神,意思是如果她不方便,便由自己来解决这些人。
刘元拍拍他的手,莞尔一笑。
哪里有什么不方便?刘元可太高兴了!
四个老先生,这可是书院的招牌——她不仅要办县学,还要在都城中,办一所学堂。
范增就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在他听见这四个老头话语中的暗示,还有倚老卖老的做派之时,心中涌起一阵同情——
他们四个,还是太小看刘元了!
于是,刘元热情地将四人迎了进来:“四位都是大贤,能来楚国,是本宫与大王之福,更是楚国百姓之福。”
四个老头点点头,似乎是满意刘元的态度。
只是他们所期待的“礼贤下士”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不是说刘元经常拜师吗?为何她不立刻跪下,拜他们四个为师呢?
范增一样就看出他们在想什么,毕竟那四个老头的傲慢的味道已经熏到他的眼睛了。
真当自己香饽饽了?躲在山里做隐士就是品行高洁?范增撇撇嘴,一群沽名钓誉、自视甚高的糟老头子罢了!
见到楚王与公主,他们竟敢不行礼,而是站在那边,等着刘元与韩信去请。
简直是岂有此理,这待遇,他范增可都没有呢!
但范增知道,刘元不会惯着他们的。他期待地竖起耳朵,听见一句哀嚎——
“楚国的百姓,苦啊!”刘元开始上强度了,她抽泣道,“就盼着四位,来救他们于水火了。”
商山四皓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怪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太到头绪。
他们很想告诉刘元,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们奉为座上宾,接着便是听从我们的教导,辅佐楚王,治理好楚国。
这救百姓于水火,是你们夫妻二人的事情啊!
“我们年事已高,但会好生辅佐公主与大王的。”
“欸,此言差矣,依我看,你们四个正年轻,正是为百姓出力的时候呢!谈什么辅佐不辅佐?我这就有独当一面,为百姓效力的机会,想来四位大贤一向心怀天下,忧思百姓之苦,定然不会拒绝我的!”
四人颇有默契,此时听见这话都想拒绝,却又听见楚王韩信怒气冲冲,他义正言辞地批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们心中一喜,赞许地看着韩信,想不到他们初来此地,就有如此的影响,连楚王韩信都变得知礼了许多。
范增讥讽地看着他们,抱着胳膊等着看好戏,他听见韩信话锋一转——
“那等懦夫的行径,岂会是这四位老先生会做得?你怎么能揣测他们会拒绝,你这是侮辱他们!”
“他们要是真如此做了,岂不是沽名钓誉之徒,那他们和地上的烂泥巴有什么区别?如果不能为百姓做事,他们为何要跋山涉水来到楚国,难道是来我这里安度晚年的吗?”
这话说完,四人的脸色是一个红,一个白,一个黑,一个青。凑在一起就是一副五颜六色的画,实在是养眼。
他们不来养老,还能干什么?难道给她刘元种地吗!
范增啪啪鼓掌:“大王言之有理!老夫一把年纪依然在奔波,为得便是楚国的百姓,这四位大贤怎么会连我范增都比不过呢?”
听见这话,商山四皓彻底沉默了。
“是本宫愚昧了,既然如此,四位老先生学识过人,德高望重,便去教书吧!”刘元做出惭愧的表情,“这活儿轻省,也免得累到他们。”
轻省?范增嘿嘿一笑,他可是记得,刘元原本想让他来教书,如今这算不算又甩出去了一烫手山芋?
毕竟他不觉得会有哪家子弟愿意再来读书。
“诸位乡亲,从即日起,下邳便开办一所学堂,不论男女,年十五以下有愿意识字者,皆可来报名。有意向的,可以直接来衙门报名!”
乡亲们本来也就是凑个热闹,毕竟这满大街的人都没有几个识字的。
但不代表他们不知道读书好——如果读书不好,那些贵族为什么要读书呢?
但他们没有银钱,又如何能读的起书呢?
接着,刘元又说了一句话,让围观的百姓彻底炸开了锅:“通过考核的,可以不收束脩,表现优异的,可以领粮食回家吃!”
说完这句话,商山四皓也有些意外,他们没想到,刘元竟然是这样的贤德之人!
这可是教化百姓的仁德之举!
为首的老头点头:“让他们识得几个大字,也好看得懂告示,去富户家里做起工来也方便些。”
刘元不置可否,只温和笑笑,不说话。
范增起初也是这样想,但……真得是这么简单吗?
思及刘元近日的表现,有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猜想,慢慢爬上了他的心头。
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读书不是百姓做工的起点,而是——做官的起点!
那刘元这个举动,岂不是站在了贵族的对立面?
贵族为何是贵族,正是因为他们掌握着特权,而读书与做官,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
范增很想问一句,刘元,你怎么敢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是刘元,她有什么不敢的呢?
这般连秦始皇都未曾做过的事情,瞬间点燃了范增的热血。几乎一瞬间,他就生出了万丈豪情。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而刘元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反而是将四人交给了范增安排。
“这个学校办好了,你可以做山长。”刘元知道范增是个聪明人,更是个野心家,“这四位老师,便交给你了。”
商山四皓彻底傻眼了,把他们交给范增,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范增又惊又喜,瞬间换上了一副热情的样子,与方才的不屑一顾判若两人。
“欢迎,欢迎啊!我代表我们下邳书院,欢迎你们!”范增冲上前去,伸开了欢迎的臂膀。
这一刻,他瘦小的身影变得无比高大。
范增激动地说:“必不负长公主所托!”
这几个老头不乐意了,范增接待他们,那刘元又是要做什么?
刘元自然是要去炼铁了。
今天下午,刘元便要去冶铁作坊。
据她所知,目前主要有坩埚炼铁法,还有高炉炼铁法。
坩埚法成本低但生铁质量较差,一般也就是农民用来打打农具。
现在主要是使用高炉来炼铁,容积达几十立方米的原型高炉,比起来坩埚法的效率高了不少,但生铁含碳量高,因此质脆易折。
刘元准备推进的是东汉才出现的炒钢法,主要原理是生铁脱碳制钢。
但她并未急着推行,而是先树立自己的威信。毕竟楚国不是昔日的汉营,他们或许听闻了刘元制造器械的本事,但却没有亲眼见识过。
既然现在工匠们更习惯高炉炼铁,那她便从此处着手。
“你要去冶铁作坊?”韩信有些讶异,“何必如此劳累,改日寡人陪你一道去。”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刘元拉起韩信的手,“大王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是吗?”
刘元知道韩信要练兵,要选拔将领,并不想耽误他的时间。
“让张不疑、屈不鸣这两人和你一道去。”韩信做出了退让,“你再带上我的亲兵,多带些人手。”
实在是刘元这几日动静太大了些,虽说去冶铁作坊是临时起意,但谁知道那里面有没有心怀不轨之人?
于是,刘元就这样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出了王宫,往冶铁工坊去……
第89章
几位工匠站在两人高的炉子前,局促地看着刘元。
其中一位年龄稍长些,他像一棵佝偻的老树,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他颤抖着的手攥紧了衣袖,看着刘元。
他们不知道这位新来的贵人是要做什么,只知道这位贵人约摸是不好惹的,否则铁官为何要把这机会给自己呢?
秦汉铁官设置广泛,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还有产铁的郡县,都设有铁官。同时,在不产铁的县,也会设置小铁官,负责铸造旧铁。
铁官的官职包括铁官令、铁官长、铁官丞,这地方不算大,为了不引人耳目,刘元才选在这个小铁矿进行试验。
起初,这几人都不敢抬头看刘元,还是刘元一再下令,他们才露出了一张仓皇而又带着些期待的脸。
“我有这般吓人吗?”刘元转头对张不疑说,“竟然让我们楚国的铁官这般害怕,找了两个匠人来糊弄我。”
跟在刘元一行人身后的铁官令擦了把汗,他也没想到这地方的铁官这般怕事。
平日里欺负欺负这几个老头子也就罢了,现在这种在长公主面前露脸的时候,他们怎么也敢这样放肆?
张不疑绷着脸,嘴角扯出一抹嘲讽:“怕是那狗官平时尸位素餐,心虚不敢来了。”
他在说起狗官两字时还加重了读音,阴森森地看着铁官令。
“大人误会了,这……”铁官令打量着这两个“老者”,灵机一动,“这二位便是工坊的管事。”
“是吗?”刘元抬头看了看这两人,又慢悠悠看向铁官令,语气耐人寻味极了。
“是!”铁官令一脸真诚,“这两位力气足,平时踏实肯干,我正准备任命他们二人呢。”
说罢,铁官令疯狂给这两人使眼色:“还不快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这两人还没从自己被提拔为管事的惊讶中走出来,便又吃了一惊。
他们急急忙忙地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礼:“拜见长公主!”
刘元打发他们起来,他们才抬起已经有些淤青的额头,一双黑黄色的脸,露出两个黑漆漆的眼珠子。
“将这炉子改成椭球。”刘元递给二人一份图纸,“你们可看得明白?”
二人从未见过“纸”,一时之间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他们怕自己这粗糙如树皮一样的手伤了贵人之物,但又着急看刘元给的东西。
毕竟哪怕是他们这样的老铁匠,也听说过长公主的盛名。
只是他们从未想到,竟有机会能亲自见到贵人,甚至……为这样的贵人做事!
二人一边思考着何为“椭球体”,一边将这图纸展开。
这是刘元用细毛笔所画,几乎是一瞬间,二人便明白了,这个鸡蛋一样的高炉,便是长公主所需之物!
二人低语几声,点了点头:“知道了。”
那铁官令听见他们这木讷的回答,当场变了脸色,谄媚着对刘元笑道:“这二人平素不怎么和人打交道,还请长公主莫要怪罪。”
这二人听见铁官令这话,吓得又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开始磕头。
刘元瞪了一眼铁官令,亲自将二人扶了起来,询问道:“这高炉几日能改建完?”
提到要做的活计,二人的僵硬少了些。
“三日便可。”
张不疑立刻对刘元说:“我留在这里,亲自盯着他们。”
他的态度恭敬谦卑,与平时趾高气扬的样子截然不同。
说句难听的话,便是他对于张良,也并没有这样的乖顺。
“你与留侯所说,大不相同啊。”刘元感慨了一句,拍了拍张不疑的肩膀,“好好干,以后也有你封侯的机会。”
听见这话,张不疑那带着冷意的五官都暖了几分,整个人似乎活了过来。
“此话当真?”张不疑平素听见最多得,便是张良告诫他不要肆意妄为,老老实实听从安排,日后继承他的爵位便是。
但张不疑从来都不服气,他恨同伴们羡慕的目光,这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挫败。
是以,刘元这句封侯,一瞬间就给他打满了鸡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刘元失笑,自己这也算给失意青年画了个大饼,“只要做得好。”
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得好。
习惯鼻孔朝上的张不疑跪在地上,也不顾工坊里的积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摄政长公主赏识!我一定做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好办差,该是你的,本宫心中有数。”
赴、汤、蹈、火?刘元点了点头,看来这人只是冲动鲁莽,却不算太笨,他定然也知道要做的事情危险。
得到了刘元的答复,张不疑对此表示十分相信,没有任何怀疑。
毕竟他早就听说过,连公主的侍女阿丑都能派去赵国做丞相。
那可是丞相之位啊!
他正将刘元视为自己唯一的伯乐,恨不得今天就把这个高炉修好,也好叫她体会到自己的报答之意。
至于做不做得好——他张不疑肯定做得好!
两个新上任的管事看见张不疑这般激动,对视一眼:祖宗保佑,咱这是走上大运了!
长公主这般好,他们要赶快赶工才是。
交代完他们一些搭建的细节,刘元又转头看向屈不鸣:“来日你筹办的县学中,设置课程时,要注意均衡。”
屈不鸣没想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情。
均衡?此话何意,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办学堂不就是让那些村夫学认字吗?
但……长公主此刻所说的,定不是简单的识几个字。
屈不鸣将刘元的话揣摩再三,眼中闪过一阵又一阵复杂的神色。
“敢问公主,何为‘均衡’?”
刘元则是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比如这炼铁之术,难道不需要有人来研究吗?”
“长公主说得可是墨家的机关之术?”
“非也非也,不论是诸子百家的哪一家,对大汉有用的便可,反之则不可。”
刘元自认为已经把话说透了,但屈不鸣依旧似懂非懂,他不明白何为有用,但他决定自己再悟一悟,不能让长公主看低自己。
*
数日后。
刘邦、吕雉召集几位心腹大臣,在未央宫集会。
他们面前摆着几份数据,正是刘元试验的成果。
上面有所有参与人员的署名,连帮着打扫地面的大婶也没有落下。
其中,张不疑的大名赫然排在第二位。
第一位自然是大汉长公主刘元。
萧何看了看手中的这份数据,颤抖着手问:“这竟是公主去楚国的成果?”
这才几天?
竟然将这铁的产量提高了十分之一!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大汉的铁矿有那么多,若是个个都提高十分之一,这多出来的铁也是不尽其数。
刘邦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乃公听元在信里说了,她此举不过是想见见楚国的匠人们,顺手改造一下旧的炼铁炉。*”
顺手?
陈平的脸抖了抖,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谦虚。
只怕改造是假,立威是真!
与陈平心中的弯弯绕绕不同,萧何的目标非常明确,他抓着那份数据不撒手:“我现在就将这新的高炉推广到大汉直属的各郡县。”
“怕是不行。”刘邦将那图纸一把抽了回来,摇了摇头。
“为何不可?”
元说了,这只是个初步的成果,后面她还有新的炼铁法要推进。”
张良若有所思:“新的法子可是产量更高?”
“元没说。”吕雉无奈地摇摇头,将图纸收好,“但是肯定比现在的好。”
“谁也不知道那新的法子多久能成功,但这个产量可是实打实的提升了!”萧何据理力争,他仿佛已经看见了无数的农具像自己招手。
因为昔日的一次次成功,没有人会质疑刘元给出的数据,哪怕是最多疑的陈平和最稳妥的萧何。
“子房啊,你这儿子可是甚有你的风范,元把他夸了又夸,说他是不可多得的能臣,”刘邦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乃公就说他行,你偏偏还藏着掖着,不给他机会。”
“哪有你这样做人阿翁的?”
刘邦一边说着一边自吹自擂起来:“不是我说,这论起教育孩子,还得是朕在行。你看看,元在楚国不过短短数日,就已经做出这样的成绩,这孩子聪明肯干,像朕年轻的时候!”
“你少说几句罢!”吕雉板着脸,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如何就又开始吹嘘,“这高炉我昨日已经安排人建好,我们一起去看看罢。”
听见这话,刘邦停下吹嘘,惊讶道:“你昨天就安排了?”
“不然今天商量什么?”吕雉瞥了刘邦一眼,他成日除了喝酒吹牛,哪里对这些事情上过心。
“甚好,那便也叫上夏侯渊、樊哙、周勃、曹参、灌婴和卢绾,咱们一起去看看。”
刘邦又点了一连串的人名,毕竟这也是他人前显圣的好时候。
年龄到了,刘邦也难免喜欢与兄弟们比较一番儿女,而刘元是绝对不会让他丢脸的。
尤其是,刘邦可还记得,周勃、灌婴、曹参三人分别都来求他要那份阵法。
今日过后,也不晓得萧丞相会不会也天天来寻他,到时候一定要留他多喝几杯。
一群人骑着马坐着车浩浩荡荡往长安郊外的炼铁坊去,引起了许多百姓的瞩目与围观。
第90章
长安城外,冶铁工坊内。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仰头看向新造成的高炉。
“这究竟是为何?”
“竟然能提高这么多的产量!”
“这得造多少武器啊,俺的天老爷!”
樊哙拍了拍夏侯婴,搂住他的脖子:“你知道为啥吗?为什么把这个炉子修得像个鸡蛋,就能提高这么多产量?”
夏侯婴甩开他的手:“这个地方这么热,你离我远些。你一个杀猪的,想这么多干嘛?”
这个地方确实热得很,不仅是因为地方小人多,更是因为此处是炼铁炉。
“这炼铁炉附近,似乎比旁的那些炼铁炉附近要热一些。”萧何给自己扇了扇风,“莫不是,那炼铁的关窍便在此处?”
刘元已经在信里与刘邦写过了原理,他正想等着众人百思不解的时候,在他们面前好好卖弄一番呢!
如今见到萧何居然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关窍,刘邦也顾不得卖关子了,他摸着自己的胡子:“你们发现这炉子的形状与旁的不同了吗?”
众人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这炉子长得和那些球一样的完全不同,只要是眼睛不瞎都能看得出来。
“风力很难到达高度超过三米的高炉的中心,将球体改为椭球体,又在扁的两侧鼓风,如此一来,风力可以达到高炉中心,如此就提高了冶炼温度,自然也就提高了产量。”
“大哥,你说什么?”卢绾大惊,“你说这炉子从一个球变成一个蛋,就能提高产量了?这也太闻所未闻了!”
“你见识少,自然没有听过。”刘邦挥挥手打发卢绾闭嘴,“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亲眼看看这产量的对比!”
“对比?”
刘邦也是来的路上才知道,吕雉还在旁边修建了一个普通的高炉,用作比较。
这是元叮嘱过的,叫什么“对照组”,刘邦觉得这个说法非常贴切。
“大哥,何为对比啊?”卢绾不明就里,“这是个什么意思,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听见这话,萧何眼睛亮了起来:“这个说法好啊!”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对比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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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堆人等了一天,在亲自看完两个高炉产量的对比后,他们纷纷围着刘邦、吕雉开始吹捧:“有长公主,是我大汉之福,是万民之福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朕也是这么想。”刘邦毫不谦虚,“元,这次做得很好啊!”
“不过是小孩家的玩闹罢了,诸位过誉了。”吕雉板着脸走出人群,对着统计的表格发呆,她倒是没想到,原来记录这些数据还可以做“表格”,当真是让她涨了见识。
“臣恳请陛下,召长公主回京。”张良与陈平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出起来了主意,“长公主有这般能耐,如今在楚国,她的安排也不能尽快到达长安,这对大汉,是损失啊!”
“朕何尝不想让她回来,但她自己也说了,许多事情若非在楚国先试过,也不敢贸然在长安推广,她不能拿天下不当回事,拿百姓不当回事。”
“你们二人若是不放心,不如就去楚国游玩,看看他们,省得错过了什么。”刘邦笑眯眯地看着二人,“子房,你可是想儿子了?”
去楚国看看?
张良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这长安还有这么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如何有时间去楚国游玩?
但陈平却一口答应了下来:“如此,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还有些猜想,需要亲自去楚国验证。
“俺也想去看看,夫人这几日做了不少果干与肉干,正好想带给元呢!”
“俺也想去看看,正好可以驾着车去,带些物件给元!”
“我也想去看看阿姊!”说话的是刘盈,“我想去给她帮忙!”
“去,去,去,乃公也去!”刘邦一下子就拍板做了决定,项羽小儿也在楚国,一定有趣极了。
“你们几个都去了,这些政务怎么办?”吕雉忍住了揍人的冲动,板着脸抿紧了嘴唇,“一个都不许去!”
“这些日子就有劳萧丞相和皇后了。”
这一下子可是捅了马蜂窝,萧何和吕雉二人都坚决不同意,尤其是萧何,他就差指着刘邦说他是个昏君了——
“臣从没有听说过,历朝历代有哪个仁德的君主,会将朝政荒废,自己跑出去玩!”
听见萧何这么说,樊哙与夏侯婴都住了嘴,不敢在说什么,只是心里却盘算着,左右他们二人的职位也没有那么要紧,少他们一个也不算少啊。
自打统一了天下,他们哥俩反倒是闲下来了,整日枯燥地巡逻,或者是聚在一起喝酒,但是元那边一定有趣极了!
“好吧,”刘邦耸了耸脖子,“不过是戏言罢了,你们怎么还当真了!”
是夜,未央宫的灯火亮了一夜,椒房殿内,吕雉黑着脸看着收拾行李的刘邦,骂出了声:“荒唐,从未见过谁家皇帝是这样做的!”
半月后,刘邦一行人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吃喝玩乐,终于到达了楚国。
刘元与韩信在城门口迎刘邦,他们前几日就收到了消息,可偏偏左等右等,刘邦一行人就是没到。
二人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刘邦一把抱住:“乃公想你们了!”
接着,从车上跳下来一堆人,有张良、夏侯婴、樊哙,还有刘元的另一位老师,陈平。
刘元看见这些人,嘴角抽了抽,这是来了多少人啊……她抬头望了望天,阿母怎么就同意阿翁这般胡闹了呢?
不过,既然人都来了,那就都留下来给她干活。
“怎么不见犬子?”张良的脸色有些不好,“这些日子,他给您添麻烦了。”
“留侯过谦了,不疑可是帮了大忙,这些日子都在忙炼铁,成日住在冶铁工坊,已经半个月不曾回来了。”韩信出言解释道,他甚少会管这些闲事,但张不疑这小子还真有些与他脾性相投。
听见说话的人是韩信,张良也有些惊讶,他点了点头:“多谢大将军照顾他。”
这会子,除了张良之外的人已经把刘元团团围住,他们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对刘元的思念,主要夸赞了她所想出的“鸡蛋炉”。
听见这个说法,刘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她马上反应过来,轻笑了两声。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奔向了楚王宫,夏侯婴手里牵了一只羊,樊哙手里还抱着一只鸡,这都是他们的夫人安排的。
晚饭很是丰盛,席上众人痛饮达旦,不仅夸赞了刘元在楚国造的炒钢炉和水排系统,更是在席上对刘元的遭遇愤愤不平——
“那几个破贵族,他们怎么敢的?自己都成了破落户了,还敢不参加你办的宴席,这菜多好吃啊!”说话的是樊哙,他红着脸,“那几个人还敢欺负你,姨夫给你做主。”
“那就多谢姨夫了,也要多谢姨母做得果干,我很喜欢。”刘元对着樊哙又是一通夸,“数日不见,姨夫愈发年轻了!”
“哪里就用得着你出头?”刘邦瞥了樊哙一眼,“这几个还不够给元添一盘菜的。”
听见这话,韩信失笑,到底是亲父女,说起话来都差不多。
他肆意的眉眼如同一团火,此时一笑,愈发生动了起来,惹得刘元多看了好几眼。
察觉到刘元的目光,韩信唇角微微上扬,直勾勾地盯着她,丝毫不顾及在场的众人。
不过,大家此时都在喝酒吹牛,唯有陈平巧妙地注意到了这边的眉眼官司,他淡定地低下头,没想到大将军竟然还有这副模样。
“不过,元啊,这个天下第一孝子,他后来还找过你麻烦吗?”夏侯婴关切地问,“遇见事情不要硬碰硬,与我们几个老骨头说一声,这世间还是不太平啊!”
单单是他们来楚国的路上,就遇见了不止一回盗匪,当然,他们掀不起任何的风浪。
“哈哈哈哈哈哈,夏侯啊,难怪你婆娘就说你是个瞎操心的,”刘邦撇撇嘴,“元不找他的麻烦就不错了!”
听见这话,陈平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到今日为止,他还没见刘元吃过亏。
“二桃杀三士,公主这计谋愈发炉火纯青了。”陈平忍不住称赞道,“甚至只用了个右丞相的位置,拉拢了一个屈氏的旁支,就足够逼得这另外两家低头了。”
“实不相瞒,屈不鸣倒是个好苗子,”刘元起身,举着酒杯环顾四周,沉吟片刻,“我也有一个好消息与诸位叔伯分享。”
“如今,这楚国的各县,都已经办了县学,这下邳还有一所下邳书院。”
“你把那几个老头子都送去教书了?”刘邦哈哈大笑,“我儿就是聪明,教书好啊!”
“何止,范增如今正是下邳书院的院长。”刘元继续补充。
“长公主可是让他拉拢教导这几个氏族的子弟?”陈平开口道,“这事情,他倒是能做好,只怕他不老实。”
张良闻言,手中的酒杯顿了顿。一整夜了,他还没有见到张不疑。
“哪里有什么氏族的子弟,”刘元摆摆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都是平头百姓家的孩子!”
什么?!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刘元。
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