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穿成鲁元公主》 1、第 1 章 《开局给刘邦背了段史记》 文/江洗竹 2025/3/22 文学城首发 痛。 骨头都在痛。 漫天尘土飞扬。 刘元努力睁开眼,却发现她正被一双骨节粗大的手推出马车,耳畔是男子的大喊:“追兵至矣,给乃翁下去吧!” 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疾驰的马车卷起一阵尘土,不出意外,她吃了一嘴沙。 刘元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道路两旁草木丛生,远处是低矮的土房。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许多零散的片段,可她来不及细想,只因下一秒,她与旁边的男孩便被一起捞了起来。 飞驰的车架驶向前方,那救了他们的大汉体型精悍,胳膊上全是肌肉。看眼前此人一身麻葛战袍,以及这马车的形制,这似乎不是回忆中的那个世界。 洪亮的声音响起,是她这些年的父亲。 她听见阿翁对着救了他的叔父大喊:“婴,乃公有言在先,你不必救他们二人。” 于是,下一秒,她又被丢了下去。连带着她那可怜的弟弟。 这位叔父又去捞起他们。 如此往复。 刘元闭上了眼,很好,她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穿成了鲁元公主! 汉高祖的长女,刘元。被刘邦推下车、险些被送去和亲,女儿嫁给亲弟弟的公主。 她也算是命苦,穿越这么多年,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以头抢地才记起现代的身份。 更惨的是,她连个像样的金手指也没混上,只是脑子里多了一本《史记》。 旁人穿越,哪个不是系统在手、灵泉异能,最差的也得带点粮种吧。 她尝试着在脑子里呼唤系统,失败了。这真是史上最朴素的穿越了。 她在脑子里翻阅着《史记》,如愿以偿地记起来了一行字。 【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 不是只丢了三次吗? 刘邦的手还沾着灰,他第六次将刘元推下车时,动作已熟练得如同农人抛秧。 面对夏侯婴又一次的不满,刘邦喝退了他,有些生气地说道:“寡人又怎么会想抛弃元与盈?但寡人若是出事,如何对得起这天下人。” 好一个“宁负私德,不损霸业”。刘元在心里由衷赞叹:“不愧是汉高皇帝,当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当真是大丈夫。 如果这被丢下去的人不是她的话。 “阿翁这是丢人上瘾了?那不如亲自体验一下。”刘元此时已经十三岁,虽然瘦弱,但力气也不小,她爬了上来,拽住刘邦,借力旋身一甩——刘邦一个不留神,便如倒栽葱般砸进泥沟。 看着刘邦滑稽的样子,刘元笑了。当真是解恨! 既然做阿翁的这般慈爱,做女儿的,自然要孝顺阿翁。 夏侯婴策马飞驰,左臂捞起刘邦,把他救了回来,右手还夹着被刘邦丢在地上的盈。 “叔父这救人之技,果真不凡。”刘元看着灰头土脸的刘邦,称赞道,“否则阿公怕是已经被那项羽捉了去,与阿母作伴了。” 夏侯婴也是个妙人,他哈哈大笑:“当不得女公子如此夸赞,不过是熟练罢了。” “竖子!”刘邦呸了两声,吐掉嘴里草根,“你安敢如此对待乃翁!简直给他项羽看来寡人的笑话。” 对刘邦的骂声充耳不闻,刘元:“项羽只会笑你六摔亲女,笑你连逃跑路线都算错了——” “兔崽子,你就不怕乃公把你丢在这里喂狼?”刘邦眯起眼睛,十分没有心理负担地威胁着自己的女儿。 听到这话,坐在车架上的夏侯婴又是一阵头疼:这女公子怎得脾性如此之大,还是快些同大王道歉吧! 刘盈听见“喂狼”的字眼,也瑟缩着,往刘元身旁躲了躲,似乎是被丢怕了。 一边用眼神安抚着刘盈,一边在心里盘算。对刘邦这威胁,刘元丝毫不惧。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大不了就是个死。况且,她相信自己若是真死了,阿母会为自己报仇的。 更何况,她还有一本史记呢?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只要胆子大,该怕的从来就不是她。 她回忆着丰邑与砀山地形:“楚军轻骑已堵灵璧,此刻该绕萧县!” 没有意料之中的惊讶与恐惧,更没有道歉,她竟然分析起了撤退路线。 刘邦思索片刻,打量着刘元,满意地拍着手大笑:“好样的!元!这才是寡人的女儿!” 懒得搭理此时欣喜的刘邦,刘元只“嗯”了一声,却听见刘邦对着夏侯婴吹嘘道:“乃公早就说了,有元这一个女儿,便胜过你们所有人的孩子了!” 刘元一头雾水,哪怕是她没觉醒记忆之前,阿翁好像也没这般夸奖过自己吧。 当然,这不重要,她听见刘邦继续说道:“你倒是比你弟弟,更像寡人!” 世间万事,不过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刘邦被丢下车也不恼,看起来像是开心极了。 刘邦大为震惊,他年仅十三岁的女儿元,会有如此才能。 他十分确定,元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他试探道:“这观测地形、预判军情的本领,可是吕雉教你的?” “当然——不是。”刘元用十分欠揍的语气回应,“此等浅显之事,何须阿母教我?” “可能是阿翁这一摔,给我把脑子磕坏了吧。我脑内有疾,还请阿翁多担待。” 刘邦听着这熟悉的、狂妄的、流氓似的口气,一时之间想不起像谁。 此刻他敞着怀,笑骂道:“我这一败,汝母吕雉怕是落入项籍手中,只怕要在楚营为质,你就是这般孝敬阿翁的?” 刘元看得出他想道德绑架,她太了解这个爹了。于是她麻利打断:“既然要说孝道,那元倒是有一问。阿母和大父为何落入那项羽手中?你又为何不去接他们?” 算起来,彭城距离沛县也不过两百余里。他喝酒享乐的时候,倒是没想起来阿母。 一想到这些年疼爱自己的阿母,竟要在那楚营受苦两年半,刘元就心如刀割。 听见这话,刘邦收起来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端坐着沉默不语。 刘元越想越气,她这个父亲在彭城都干了些什么?收了数不尽的财宝美人,整天喝酒吹牛。 “阿母为你操持家务,务农劳作,还因为你私放刑徒,被牵连入狱,如今更是要因为你的狂妄,被那西楚霸王捉了去!” “兔崽子,你怎可对乃翁这样讲话!”刘邦对刘元刚刚这翻话有些恼怒,但面上的表情却是没什么变化。 夏侯婴在前方驾车,听着这话也是暗暗心惊,他害怕女公子再被丢下去。 也有点怕大王再被丢下去。 看着如此淡定从容的阿翁,几乎一瞬间,刘元就有了新的想法。 不如,就让她给这位大名鼎鼎的汉高皇帝,背段史记听听。 “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刘元黑着脸说道。【1】 刘邦听见这话,尚且没反应过来。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精,跟猴儿似的。讲起话来那真是一套一套的。 “元,不提那些了,你这绕道的想法甚妙。”刘邦还是忍不住将刘元夸了又夸。 在前方驾车的夏侯婴也挥起鞭子,附和道:“女公子此计甚妙。” 刘邦虽然是流氓脾性,但也算个大汉初代魅魔了。他若是想讨好谁,甚少有不成功的。 二人吹捧着刘元,看得刘盈羡慕极了。他似乎不那么怕了,两只眼睛亮亮地看向刘元。 刘元也并非那么容易被讨好的人,她明白刘邦的所为,但还是忍不住气愤。 于是她看向刘邦,朗声道:“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2】 刘邦起初听到这“汉军皆走”,只以为元在捉弄自己。 等他听到“杀汉卒十万人”之时,脸色大变,夏侯婴更是大惊失色,险些握不住手中的缰绳。他想制止刘元,却被刘邦抬手拦住。 就这样,刘邦与夏侯婴神色凝重地听着。 刘盈也惊讶地抬起头,他像一只小兽一样躲进了刘元的怀里——虽然听不懂阿姐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刘元此刻也只想出一口气,既然阿翁如此在乎这天下,那她自然也不必顾虑他的感受。 她停了下来,看向刘邦,面带挑衅之色:“阿翁还想继续听吗?” 夏侯婴一脸迟疑地看着刘邦,似乎在劝阻他。 刘邦哪里顾得上她的挑衅,还想不想听,他当然是想听! 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一个有雄心的君主,会在意自己刚刚被丢了下去,何况他是刘邦。 他闭上眼,不知道元何时得了这天机,这天机对他来说虽然不太好,但到底也能占了先机。 他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点了点头,示意刘元继续说下去。 “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3】 当然了,后面的她没念。 【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4】 她怎么能让阿翁知道,最后他踩了狗屎运,以至于全身而退了呢? 听她念完,夏侯婴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这可是数十万人! 刘邦神色似有恍惚,可下一秒他又大笑起来:“好样的,元!” 老流氓又一次叉起了腰,似乎对那“睢水为之不流”不为所动。 他伸手将刘元与刘盈揽在怀里,中气十足:“元,有你窥得先机,可见天命在我!” “咱们这就绕道,去萧县!” 他如刘元幼时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饼子,递给了她:“你与盈分着吃。” 她怔怔看着手中的饼子,接着就笑了:“阿翁,你可真是……虚伪至极。” 闻言,刘邦大笑。 “元,莫作此小儿女情态。”刘邦难得这般认真地看着她,“成大事者,不必拘于小节。” “唯。”刘元没再说什么。 “元,依你之见,乃翁该如何是好?”刘邦做足了虚心请教的姿态,哪怕面前之人是自己的女儿。 刘元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过,她突然记起来了一个人。 韩、信。 2、第 2 章 为何是韩信呢?刘元脑内闪过一句话。 【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1】 也就是说,此次彭城之败,还要靠韩信来收散兵,领兵抗击楚军。她这阿翁,本就是一定会用韩信的。 若是此时她提上这么一嘴,想必这位善于用人的汉王,就要开始犯嘀咕了。 韩信其人,当真不辜负萧何称赞他的“国士无双”。 你将他的名字抹去,作为主角写一本小说,人们也只会说你过于夸张了——这分明就是无脑爽文嘛。 哪怕在现代社会,后人对他评价亦是不凡。 【出陈仓、定三秦、擒魏、破代、灭赵、降燕、伐齐,直至垓下全歼楚军,无一败绩,天下莫敢与之相争】【2】 想着这些,刘元眸色暗了暗。算算时间,韩信虽然已经投入刘邦阵营,只怕还没有独当一面的带兵打仗的机会。 但这样的风流人物,兵仙、战神,她亦是十分向往的。 于是,刘元转头看向刘邦,孺慕地笑着问道:“阿翁,你麾下的韩信,现任何职?” “韩信?萧何倒是举荐了他,但乃翁信不过,给他一个大将的名头,其实不过当他是个都尉,帮着运运粮草、出谋划策,”刘邦解释道,“这已经算是乃翁对他的器重了。” 果不其然,韩信此时并未受到重用。 “萧伯父可是月下追了韩信许久,才换得他回心转意,继续效命于你,”刘元懒得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阿翁为何不愿重用此人?” “元,你今日怎么了?”刘邦盯着刘元看来看去,上下打量着她,“萧何也就罢了,他一向对这韩信推崇备至,如今,你又对这韩信如此关注。莫不是他以后有大作为?” 如同刘元所料,不差分毫。刘邦立刻就开始打起了算盘。 刘元笑而不语,并不回复,却让刘邦越发犹疑——是否真该像萧何说得那般,重用此子。 摩挲着自己的胡子,刘邦皱起了眉头。 萧何也就罢了,连自己这不同寻常、受天眷顾的女儿,都提起来了韩信。说不得,此人当真是个好将领。 可他实在是舍不得这手中的兵权,若是可以,刘邦只想让韩信为自己出谋划策,正如昔日他献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确实有几分才能。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这兔崽子不愿意松口,一心惦记着韩信,那他便静观其变。 “他此刻就在队伍中,你若好奇,去寻张良罢,他与韩信、陈平俱在后方。” 刘元心中大喜,这韩信乃是刘邦一统天下的关窍。 国士无双。这等人杰,她要去见识一番。 更重要的是,她要让韩信帮自己,救出阿母。 这几日都在疲于奔命,经过数日跋涉,终于快到了萧县。 楚军一路咬得很紧,他们也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修整。 “但也够了。”刘元喃喃道。 夜里,有两男子饮马溪边。 其中一男子身形修长,面若好女,气质淡定沉稳,年岁稍长些。 凭借着不算模糊的记忆,她认出了此人。 张良,张子房。 而另一青年男子牵着马,他衣若县鹑却英气逼人,眉宇之间多了些傲气,似乎还有几分化不开的愁绪。 月光之下,一切都看得分明。 她听见二人在议论着什么,想凑上前再听得真切一些。 “汉王既然不愿意让我将兵,又何必封坛拜将,留我在此。”男子的语气是出奇地桀骜不驯。 “封、坛、拜、将,此人莫不是韩信?” 虽是忙于逃命、自顾不暇,但八卦总还是要听。 璟瑄听得正起劲,下一秒,却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被眼前之人揪了出来。 又双叒被人拎起来了,她堂堂穿越者不要面子的吗? 可下一秒,她却是连生气也顾不上了。 她在溪边站定,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3】 好一个俊美的少年郎,只可惜脾性是一等一的坏。 被发现了,刘元倒也不急,她恭恭敬敬地站好:“元,见过张伯父。” “是你啊,”张良素来是个好脾性的,他看了看刘元身后,温和道,“怎么不见盈?” “前些天被阿翁丢下车,现在到了晚上就怕得很,”刘元拍了拍手上沾的泥,“他怕被丢去喂狼,才不敢出来。” “我来此,是想与二位商量救我阿母之事。” 听见这“喂狼”两个字,张良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也听闻了大王所做的荒唐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看喂得未必就是‘狼’,是那西楚霸王项籍也未必,”韩信两手抱在胸前,不屑地对张良道,“莫与这无知小儿多费口舌。” “无、知、小、儿?” 刘元憋出了一个笑容在脸上,只是这笑起来还不如不笑。 她颤抖着声音道:“你再说一遍?” 韩信不为所动:“我说你是‘无知小儿’,竟也妄图救你阿母。快从你那可笑滑稽的梦里醒过来罢!” 真是一个如同汉王一般,心比天高、狂妄自大之人。 张良冷眼看着二人斗嘴,他可是听夏侯婴说了元的光辉事迹。她竟敢将刘邦丢下车。 元同大王一样,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看韩信这反应,只怕这韩信还不知道此事。他惹了这位女公子,只怕是不能善了。 阿,母。他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刘元眼中闪着不爽与倔强,韩信虽然用兵如神,但那也是有限制条件的。 若是说霸王是凭借自己的神勇,那韩信便是善于排兵布阵。 至于他的单兵作战能力嘛—— 刘元一个飞扑,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向前撞去。 “扑通”一声,韩信便同她一起掉进了水里。 张良站在一边,眼中闪过一层了然之色。这倒让他想起来,在留地,他第一次见大王之时,刘邦也是在和人打架。 这父女俩,还真是一脉相承。大王总是说孩儿们都不类他。 元如此类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高兴还是忧愁。 “呸,呸。”韩信呛了两口水,看着逐渐沉底的“罪魁祸首”。 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紧接着便是咬牙切齿——不会水,还拼了命硬将他撞下水。 “真是疯了!” 几乎是没有犹豫,他扭过头去,俯下身,潜到水下,将险些溺毙的女子拉出水面。 张良也呆在原地,接着马上去寻刘邦与医者。 “子房,何事如此惊慌?”刘邦此刻正拉着夏侯婴吹牛,见张良来了也将人一把揽住,“这月亮可真大!” 张良急忙跪地请罪,向刘邦陈明刘元溺水一事。 刘邦此时也急得不行,顾不得头上歪了的发髻,狂奔着就跑到了溪边。 此刻刘元刚刚咳出一口水来,她面色苍白,看着刘邦着急的样子,笑了:“阿翁,你为何如此狼狈?” ??? 刘邦真切地感受到了何谓兔崽子,但还是将刘元搀扶了起来。 “你真是不当人子。”看着落水后依旧精力旺盛的刘元,刘邦怒极反笑。 接着他看向韩信,眼神中不乏打量与试探。 “求大王责罚。”韩信利索地请罪,他料定这位女公子不会放过他。 宁肯自损一万,也要伤敌一百,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人。 或许她算准了自己会救她,可若自己也不会水呢?或者自己就是袖手旁观呢? 他已经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却不料听见刘元解释道:“阿翁莫怪,是元自己无理取闹。” 这下在场三人都惊住了——你还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 这不是挺明白道理的吗? 刘邦更是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用余光扫了眼韩信:“乃翁看你就是想闹。白日里还举荐韩信,跟乃翁说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怎得晚上便如此任性妄为?” 闻言,韩信不可思议地看着刘元,他不记得自己曾与这位女公子有任何交集。 其实刘元会水,只是这具身体不会,方才又脱了力,撞那一下有些头晕罢了。 当然,她是不会承认,更不会错过这个树立人设的好机会。 刘元大笑:“阿翁,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来这走一遭,自然是怎么痛快,便怎么活。” 刘邦心里叫苦不跌:“乃翁过去虽游手好闲,肆意妄为,但也从来不敢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这女儿,可真叫人琢磨不透。偏又有那天赐的机缘,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见刘元仍是这幅泼皮模样,刘邦又将他那关在楚营的发妻抬了出来:“你要是有个万一,我如何跟娥姁交代。” 听见刘邦提起吕雉,刘元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阿翁,阿母有她的命,我也有我的命。若是我真不在了,看在我那日为你指路的份上,还请你厚待我阿母。” …… 正巧这时候,医者来了,他伸手摸上刘元的脉搏:“王上大可放心,女公子健壮得很。虽然落水,但这脉搏,可谓是强劲如牛。” 看着刘邦三人有些震惊的神色,医者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思补了一句:“女公子的脉象,比之壮年男子,亦无有不如。” 听着这论断,刘元觉得自己真相了。 感谢穿越大神,不仅给了她一本《史记》,还留给了她一副无比健康的身体。 而此时,刘邦在心中愈发笃定,他的长女刘元,定是上天赐给他的祥瑞。 既然如此,那这韩信,是时候该重用了。 刘邦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扑通一声跪在韩信面前:“此番彭城大败,我心中日夜难安,承蒙先生不弃,请您教我。” 说跪就跪,毫不拖泥带水。 这一手直把刘元看呆了。她忍不住看向张良,意思很明显:阿翁当年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个做派吗? 而韩信也被刘邦这一手震住,急忙把他扶了起来,口中说道:“王上早该有此安排了,您这五十六万大军,却败于项羽三万人手中,您可知道是何原因?” 刘邦胡子抽动了几下,这韩信还真会顺杆爬,这就开始批评他了。但他还是恭敬施礼:“刘季愚钝,还请先生教我。” 自家老父亲可谓是礼贤下士至极了,刘元看向韩信,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此刻,若是旁人,只怕是见好就收了。 但若是韩信,可就未必了。 果不其然,她听见韩信说—— “彭城之败,皆因大王没有统领这军队的能力!若是大王执意自己领兵,不如早些回沛县种地。” 【没有能力】、【回沛县种地】。 刘元简直两眼一黑,她抬头看向自己这没有能力的阿翁—— 3、第 3 章 还好,她这“没能力”的阿翁,面上依旧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恭敬模样。 刘元松了口气,佩服起刘邦的容人之量。难怪此人最终能夺得天下,确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 她断然是没有这份度量的。 睚眦必报,辱她者死。 她有仇一定要当场就报,委屈不了自己一点。被亲爹丢下去,她也当场报了仇。 这世间没有人值得她屈服。唯有一人例外,她的阿母,吕雉。 吕雉温婉善良,坚韧聪慧。哪怕替刘邦下了大狱,她都只顾着安慰着刘元,不要害怕。 恰在此时,她又听见刘邦开口:“先生言寡人没有领兵之能,可否不吝赐教?” “臣定当知无不言。”韩信将刘邦扶了起来,神采飞扬,眉眼间的郁气也早就一扫而空。 青年的眉眼温润,目光却如同宝剑初露锋芒,他朗声道:“这五十多万人,对于大王而言,太多了,反而是灾祸。” “那依你之见,寡人可领兵多少人?”刘邦盘腿坐了下来,开始烤火。 韩信见状也坐了下来,十分笃定地说道:“至多十万人,一两万人最好。” 刘元见刘邦脸色稍有不渝,拼命朝着韩信使眼色。 刘邦的声音略带寒气,缓缓问道:“那你呢?你又能将兵几人?” 是十万,二十万,还是几十万? 刘邦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料定他会说出一个比自己多很多的数字。 可包括张良在内的诸人却依旧瞪大了双眼,只因他们听到—— “臣若是将兵,自然是多多益善。” 刘邦没忍住黑了脸,好一个狂妄自大的小子!但这份狂妄,乃公喜欢。 萧何说得对,此人是个好苗子,且让他试试罢。 刘元在刘邦身边,仰头看着韩信,她算不算打卡了这“多多益善”的名场面? 皎洁的月光似乎为他镀上了一层光。 韩信生的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主流审美,他不似张良那般貌美如妇人,更不似霸王那般身材魁梧高大。 他骨相极美,生的一张鹅蛋脸,眉弓高,丹凤眼,不笑的时候带着些许冷意,仿若山涧积雪,笑起来偏又肆意张扬,仿佛整个世界都明朗了起来。 他衣裳依旧有些湿,身后背着一把长剑,少年人自信、骄傲,甚至有些目中无人。 可刘元看得有些移不开眼。舍身相救,不计前嫌,其人如玉…… 只见韩信颇受感动地看向刘邦:“大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刘邦也与他好一番君臣相得。 看见这二人的模样,刘元噗嗤就笑了,好一个小白兔与大灰狼,韩信或许是一个“国士”,一个将军,却不是一个政治家。 刘邦则不然,他是天生的政客,天生的帝王。 这一笑便引来刘邦的打量:“元,何故发笑。” “我为阿翁高兴,恭贺你又得一员大将,相信过不了多久,这天下的局势就要变一变了。”刘元满嘴跑着火车,倚着刘邦。 “女公子有如此眼光,臣恭贺大王。”张良深深地看了刘元一眼,眼中若有所思。 “眼光?”韩信嗤之以鼻,“我方才听大王讲,这绕道萧县,是你提的。” “不知韩公有何赐教?”刘元也想见识一下这韩信,到底是怎样变幻莫测,又是怎样的国士无双。 “你这绕道之法,当真是愚不可及。”韩信挑眉看向刘元,嘴上丝毫不留情面。 其实倒也没有这样不堪,比刘邦还是强上许多的,他是故意这样说。 他本以为,这丫头听到自己这番话,只怕又要不快。 刘邦和张良也是这般想的,他们也怕刘元又疯起来。 便是身体再好,也不能这样折腾自己。何况后面还有项羽的追兵,他们的时间本就不多。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技不如人,那就拜师。 刘元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元自知愚钝,愿拜先生为师,还请先生教我!” 拜、我、为、师? 刘元的行动再一次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判——她就这样麻利地跪下了?! 张良心中大为震惊,从这一刻起,刘元彻底在他面前挂了号。 刘邦表情也有些微妙的变化,这兔崽子倒是有些机灵。 韩信胸口有些闷,这父女俩还真是如出一辙,这女子更是狡猾至极——她以为这样一来,自己便不好拒绝了吗? 想得美。 凭她什么阿猫阿狗,便能做我的徒弟吗?纵然她举荐了自己,纵然她是大王的女儿,那又如何? 韩信如此想着,便开口拒绝:“既然女公子如此说来,信怕是无福做您的先生。” “好,那便依先生所言。”几乎韩信的话刚一落地,刘元就利落地爬了起来,不带半分犹豫,“先生既然没有这福气,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一计不成,再来一计便是。她的膝盖可以跪,但也不能这样窝囊。 不信精诚所至,只信事在人为。韩信不愿意,那她再寻机会便是。跪在地上苦苦相逼,没必要,更划不来。 见她如此干脆利落,韩信也莫名有些心虚,他之前说刘邦没有能力的时候,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心虚。 还真是“诚意满满”,被拒绝了就立马起身。 韩信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追随眼前的少女。 却发现她面上毫无表情。 刘元只道:“绕道萧县实属无奈之举,此举只能缓一时,却不能从根上解决眼前的危机。” 刘邦与张良对视一眼,示意刘元继续说。 刘元继续说道:“项羽虎视眈眈,如猛虎追逐猎物,而我军人心涣散,看似有五十万之多,实则尽是散兵游勇,才被这厮以少胜多,一击即破。” “至于勘察敌情、收复散兵、组织军队,元深知,此事定要一位通晓军事之人,此人非先生不可。” 说完,她看向韩信。 为何又非我不可?韩信听着她这一番话,心中不是不激荡,只是他心中仍有疑虑:“你又是为何认定,我便能行?” 刘元笑了,自然是因为历史上,你真的行,特别行。 她却没有正面回答韩信的问题:“今天下疲敝,战乱不息,生民煎熬。诸位又是因何来此?” 刘邦哈哈大笑:“自然是为了出人头地。” “大丈夫居于天地,岂能不建立一番事业?诸公心中所求莫过于此。”刘元继续说道。 听到她这句话,张良点了点头,他在留地初遇刘邦之时,便是这样想的。 刘邦则是记起来了他初见秦始皇出巡的时候,彼时他还是个混混,却在心中生出无限向往——大丈夫当如是。 韩信神色莫名,他想起昔日在项羽处,后来在汉王,皆不被重用时的苦闷:“所以呢?” “这一点,元与诸位相同。” “除此之外,我还有两个原因。一则,我母吕雉落入敌手,为人子女岂能坐视不理!” 闻言,张良称赞道:“女公子至孝。” 刘邦则是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有些不自在,这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了——毕竟他阿翁刘太公,也与娥姁一起被抓了。 刘元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阿翁刘邦乡土出身,此前不过是泗水亭长,秦朝一小吏耳,如今却已为汉王。” 刘邦脸色有些不虞,他这女儿可太会讲话——他是汉王不假,可眼下有如丧家之犬,哪里有王的威仪? 刘元指向前方的河流,慷慨道:“天下黔首恰似这水,为君者恰似水上之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1】,秦之灭亡皆来于此,我虽不才,却也有兼济天下之志。” 刘元话音未落,张良便激动道:“好一个‘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不想女公子竟也读荀子!” 刘邦则不以为然:“这些个酸儒,有什么好读的!” 韩信却在听见那句兼济天下之时,心中一动:这是何等的胸怀,何等的气魄! 他深深打量了刘元一眼,却听见更为振聋发聩的话—— “我,刘元,愿竭尽毕生之力,只为耕者皆有其田,百姓各安其业,如此而已。” 说完,她抬头看着韩信,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头:“若韩公因先前之事心中不快,刘元任凭处置。” 至此,韩信彻底愣住了。 好一个如此而已,直教他喉咙堵得慌。 他看见自己伸出手,将眼前的女子扶了起来:“女公子折煞在下,我心中并未有任何不快。” 见刘元表情严肃,韩信清了清嗓子,补充了句:“倒是我,要谢过女公子的信任与举荐。”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还未开口,刘邦便大笑着揽过刘元:“吾儿好志气,张良、韩信,尔等皆不如也!” 张良笑着点头:“大王所言甚是。” 韩信脸色有些微红:“承蒙女公子赏识,我必竭尽所能,救出夫人。” 刘元为的便是这句话。 她也没再下跪磕头,或者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月光下,她冲韩信笑了笑。 这一笑,可谓豁达大度,便是许多年后,韩信也没能忘。 那句你可还愿意拜我为师,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可刘元是何许人也,她洞悉人心,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哄得所有人高兴。 当然,韩信也不例外。 但是,前提是她愿意。 刘邦伸了伸懒腰,嘴里还叼着不知道何时拔的草,左手扯着张良,右手揽着韩信,便离开了。 他做足了贤主的姿态,只满身痞子派头,与诸位雄主不同。 韩信向右侧过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恰在这时,刘元喊道:“阿翁与张公先回罢,女儿有事向韩公请教。” 刘邦头也不回,只是摆摆手,边走边吹起来了口哨。 而此时的韩信顿住脚步,转身,向前看去—— 少女笑意盈盈,眼睛亮晶晶道:“至此,先生仍不愿意收我为徒吗?” 韩信的喉咙有些痒:“女公子真知灼见,雄心壮志,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 “你有。”刘元笃定地说。 “若只论带兵打仗,天下没有人能越过你去,”她扯住了韩信的衣袖,仰头看向他,坚定地说,“你是这世间真正的天才。” “你为何如此信我?”韩信虽然一直颇为自信,可面对刘元的眼神,他却迟疑了—— 便是萧丞相一直向汉王举荐自己,也并未如女公子这般坚定。 刘元没有正面回答,锋利的眼神直直撞向他的眼眸:“我尚且能这般相信你,难道韩公就这般不自信吗?” 她颇为贴心地扶正他背上的剑:“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当真不想收我为徒吗?” 4、第 4 章 清晨,一轮红日缓缓升起,但却不见一丝炊烟。 胜者王侯败者贼,眼下屁滚尿流的“汉王”,只能算是丧家之犬。 流寇是没有资格享有炊烟的。被三万精骑兵紧紧追赶,能活下命来已经顶顶了不得了! 看着眼前这算不得“军队”的士卒们,啃着手中隔了不知道多少夜的饼,刘元觉得自己真相了。 这与她想象中的威风凛凛的、整装待发、军纪严明的军队,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大部分士兵有气无力、面黄肌瘦,拿着不太像武器的武器。少部分正扛着没了金属头的农具木柄。 还有些倒霉些的,一场仗打下来,就没了命。 与这些人相比,缺胳膊少腿儿都不算什么,好歹还有命在。 刘邦也算是“体恤下属”,给他们发了耒耜,打仗的时候,拿着铁锹头绑木棍作长矛,打输了还能做拐杖。甚至,不打仗的时候还能在后方种地。 好一个全民皆兵。真是好大一个草台班子! 她阿翁刘邦,号称五十六万联军,只怕其中四十万,都是临时征召的农民。难怪被项羽一击即败! 还有一个壮汉,留着络腮胡,身穿甲胄,仿若一头野熊。他身形无比健硕,正敞着怀、弯着腰,拿着生锈的伐木斧在磨刀。 他一边熟练磨刀,一边嘴里问候着项羽的十八辈祖宗。 刘元将饼子揣到怀里,提溜起刘盈,走两步上前,看着他磨刀的身影,若有所思。 【哙为吕后弟吕媭夫,以勇力闻。】[1] 几乎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刘元便确定,此人是她的姨夫樊哙。 樊哙屠户出身,在鸿门宴上,一句“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立下救主之功,被刘邦视为贴身护卫长。 那日她被丢下车,也是樊哙持戟,步行护卫车驾,斩杀追击的楚骑。 “姨夫,”刘元热情地同樊哙问好,“你平日最宝贝的戟呢?” 樊哙也算是沛县元老,一向是持精制铁戟,他平日用的那把有两米多高,是刘邦从咸阳缴获的诸多战利品之一。 彭城惨败后,汉军损失战车三千辆、弩机数万,这都是刘邦“辛辛苦苦”从秦王宫攒下的家当! 托始皇陛下的福,秦兵器标准化程度极高,这刚好便宜了入关的刘邦。青铜戈戟、弩机、战车悉数被他收入囊中。 眼下,弩兵好歹能有弩,虽然射程只在一百米。但步兵仅不足五分之一能用青铜剑,其余士兵,都用木棍竹枪。 怎一个惨字了得! “莫说了,”平日里铁打的汉子,听见这话,眼眶瞬间红了,咬了咬牙道,“暂时存在他项籍小儿那里吧!” 刘元秒懂,这意思便是宝贝没了。 “姨夫,我为你再造一把,如何?”刘元试探道,“这军中可有会打铁之人?” 樊哙心中颇为感动,虽然不相信刘元会打仗,但还是带她去找了铁匠。 路上,二人又遇见了夏侯婴。 他此刻正屈膝,跪在地上,捧着马蹄,一脸心疼。他在用树胶混合葛布,将受伤的马蹄包裹起来。 这些日子,不知道跑废了多少匹马,他又与这些马儿感情深厚,十分眷恋地给马梳毛。 刘元看着已经溃烂的马蹄,眼中有光在闪烁:“夏侯叔父,还未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当不得女公子如此大礼。”夏侯婴连忙摆手,制止了刘元行礼。 衣服上沾到了夏侯婴手上的树胶,樊哙当即开口:“夏侯,你小心些,元的衣服都脏了。”因为吕雉、吕媭,他对刘元一直颇为照顾,此刻更是不满,毕竟现下也没啥衣服给刘元换洗。 樊哙看着五大三粗,不想还挺细心。刘元冲他摆了摆手,便寻铁匠去了。 战国至今,对于马蹄的养护,采用的都是夏侯婴的类似做法,直到汉武帝时期,才结合大汉的铁器技术,诞生“钉掌不伤蹄”的斜角钉入法,制造出了马蹄铁。 她本来想先观察一下,看看刘邦军队中的冶炼水平,再想办法制造蹶张弩的。 此时见到夏侯婴,倒让她有了些别的想法——不如先做个马蹄铁。 她在铁匠处一呆,便是一整天。樊哙亲自将她带过去,更是无人敢轻视她,毕竟樊哙的战斗力在那里摆着。 夺旗、先登、斩将、陷阵。先登可谓是四大军功之首——顶着滚石箭雨,十死无生,率先攻城。可这大汉的功劳簿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樊哙的“先登”之功。 有他这样维护,诸位铁匠,自然对刘元多了几分敬服。 哪怕不理解刘元奇怪的要求,什么“u形”,什么“马蹄”,也不影响他们抡圆了胳膊为刘元干活。 就在这样“叮叮当当”的声响中,在铁炉的火光里,铁板被烧至白炽,捶打成马蹄弧度。 铁匠再趁热以锥形凿在铁片边缘冲出八个钉孔。 其他的流程刘元并不清楚,但好在匠人也极有智慧。几次失败后,粗糙版的马蹄铁已经做好了。 这样几天下来,但凡是安营扎寨,刘元必然是不见人影。 刘邦还以为她跟着韩信拜师后,正在学兵法。 “灌婴带着骑兵与我们汇合,”刘邦担忧魏王豹要反,下定决心放权给韩信,“就在荥阳。” 韩信点了点头,有灌婴带骑兵配合作战,想来这仗会好打许多。 “元自打拜你为师,便沉稳了许多,”刘邦拍了拍韩信的肩膀,满脸欣慰,“她可还乖觉?” 听见这话,韩信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也想知道,自打那日同意收她为徒,这厮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毫无为人弟子的自觉。 韩信不知道,但他也不能承认,只含糊道:“女公子很有天分。” 什么天分?打铁的天分吗?樊哙一向与韩信没什么交情,尤其瞧不上他这副“文弱”的样子,瘦得跟小鸡仔一样,还想带病打仗? 他心中的猛将,至少是霸王这般的,或者他自己这样的。但绝对不是韩信这样! 哪怕韩信有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功劳,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一个与陈平类似的谋士罢了。 做将军的,还得是会带兵、能打仗。 樊哙心思一转,他倒是知道,刘元在为他做兵器,虽然他也压根不相信刘元能做出什么兵器,但不妨碍他拿话激一激韩信。 这时候便忍不住炫耀了起来:“大将军怕是不知,元在学着打铁,她要为我重新做一把兵器!” 韩信面色铁青,刘元刚拜了自己为师,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却转身就走,连个像样的拜师礼也没有。 许是嫌不过瘾,樊哙补了一句:“我都说了不要,元却说了,她一定要孝敬叔父。” “哈哈哈,我只好却之不恭了!”樊哙高兴得眉飞色舞,还不时冲刘邦挤眉弄眼。 刘邦见怪不怪,只是笑容僵硬了一下,他倒是兴致高昂,好奇地招呼二人:“走,咱们也去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三人都吓了一跳。 “你给乃公再说一遍?”刘邦一时情急,将夏侯婴手中的铁块抢到手中,声音拔高了许多,“这马蹄铁真如此神异!” “算不得什么神异。”刘元摇了摇头,众人也松了口气。 “只是能使马蹄的使用期限,从半个月延长至半年。” 只是?! 韩信深深地看了刘元一眼,这丫头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刘邦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夏侯婴大笑着挠了挠头,“我已经试过了,元不让我告诉你们,说这她送我的谢礼。”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铁匠处,一起参与了马蹄铁的试验。他更是激动了不止一次,若不是刘元再三要求他保密,他早就迫不及待去寻刘邦说了。 夏侯婴补充道:“而且这马蹄铁若是坏了,只需换个新的便好,马儿还能接着跑!” 真可谓是平地一声雷,刘邦震惊地看着刘元,似乎是不敢相信。 困扰他们这么久的问题,居然就这样解决了?一定是乃公开门的姿势不对,青天白日里,怎么就出现幻觉了! 刘元揽着刘盈,冲他笑吟吟点头:“此物到底粗陋了些,不值一提,还请夏侯叔父笑纳。” 樊哙开怀大笑,他早已经顾不得刘元答应自己之事,他反驳道:“哪里就粗陋了?这铁疙瘩可太好了!” 事实上,所有人都很高兴,尤其是韩信和刘邦,他们最为清楚这马蹄铁的价值。 刘邦俯下身,双手按住了刘元的肩膀,十分认真地看着她,眼里似有泪光:“元,你很好。” 接着他便与樊哙、夏侯婴拉起手,三人又笑又跳,疯闹了好一阵子,鱼贯而出,去试验马蹄铁了。 看着远处刘邦三人轮流骑马、仿若孩童玩闹,刘元似乎也被这氛围感染,浅浅地笑了。 这一切都落在了韩信的眼里,他称赞道:“女公子好本事。” 他是真心称赞的,刘元却从这句话中品出了几分阴阳的意味。 她笑着凑上前:“是先生教得好。” 随即,她转身拿出了一个木盒子,上面还刻着暗纹。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2] 寥寥几笔,却飘逸出尘,正是兰花的纹路。 难为她费劲力气,找了个最好刻的花。铁匠打铁之时,她便在一旁刨木头。 韩信虽出身寒微,但却是满身傲骨,这倒也不难理解,哪个少年天才不曾有几分骄矜? 便是那西楚霸王项羽,再是刚愎自用,也不过是因为他的人生一帆风顺罢了。 韩信则是受尽了生活的苦楚,却依旧锋芒不改。 看着眼前的木盒子,韩信有些愣怔,随即便笑了——这种情况下,也难为她找得到。 韩信打开了盒子,里面装着一把剑鞘,还有些木屑,看得出来是新木头。 韩信联想到她手上的伤口,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心下有了计较,却还是看向刘元:“这是何意?” 少女的笑狡黠灵动,眼睛弯弯像极了月牙。 “拜师礼。” “我亲手做的。” 恰在此时,跟下属争着骑马的汉王第一个跑进了屋,激动地抱起刘元就往天上丢。 刘元已经多年不与刘邦玩这种“抛抛乐”的游戏了,对此并不是很感兴趣。 “阿翁,我已经大了,你还是抱盈吧!” 刘邦转头又去跟刘盈嬉闹,却吓得刘盈哇哇大哭,还是夏侯婴将人带出去哄了一番,哭声才停下来。 刘邦用袖子擦了擦头顶的汗,笑得牙不见底:“元,你立下大功,寡人要好好赏赐你!” 终于等到了! 刘元笃定地说道:“听闻大将军正在‘申军法’,整肃军纪。” “不知道这‘司械都尉’一职,我刘元,可当得?” 5、第 5 章 司械都尉? 这又是个什么官儿?好像是有些印象。 刘邦看向韩信,韩信近日颁布了许多军纪,他是知道的。只是这司械都尉,他却是不好贸然许诺。 他搓了搓手,将皮球踢给了韩信:“我这个主帅只是挂个名儿,还是要看大将军的意思。” 刘元笑了,这是不同意的意思吗?这就是她的老父亲,上一秒要“好好奖赏”,下一秒就翻脸无情。 她看向新出炉的老师,期待他能“任人唯亲”,看在这马蹄铁和剑鞘的面子上,给自己一个机会。 面对刘元期待的眼神,韩信不置可否,只道:“司械都尉一职,不是误打误撞做出马蹄铁便能担当的了。军有军纪,若如此草率便任用刘元,于理不合。” 樊哙瞥了一眼韩信,对此嗤之以鼻:“不过是个都尉,元想做,怎么就做不得了!” 你小子不过是芝麻大的功劳,都当上大将军了,这还不够草率吗?还于理不合。 夏侯婴看着手中的马蹄铁,也难得开口帮腔,他将马蹄铁递给刘邦:“大哥,这军中无人能做出这马蹄铁,元却做出来了。” 言外之意很明显,他也是支持刘元的。 二人齐刷刷看向老大哥,前两年一起偷酒打架,后来又一起入关。他们在刘邦面前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刘邦抓抓头发,一面是新任用的大将军韩信,一面是颇有几分神异的女儿,还真是让乃翁为难。 昨日夜谈,他问策于张良、陈平。子房要他联合彭越、英布、韩信三大势力,陈平更是谏言,要他以“裂土封王”为代价,拉拢韩信,扭转眼下的败局。 是呀,他都要被赶回沛县老家了,哪里顾得上哄孩子? 瞄了眼镇定如常的韩信,不过是一瞬之间,他便做出了决定。这司械都尉,不能许!至少不该是自己来开这个口。 刘邦抿了抿嘴唇,笑道:“元,大将军是你的老师,这做官一事,就听他的安排。” 说完了便看向韩信,笑容灿烂得仿佛是不要钱。 韩信沉默了,他摸了摸桌子上的剑鞘,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是元不自量力了,”刘元抢在韩信之前开口,“此事暂且不提了。” 听见这话,夏侯婴与樊哙对韩信怒目而视,看向刘邦时也多了几分埋怨。 刘邦诧异于刘元的识相,他总觉得事情不该如此顺利。这兔崽子不会憋什么坏吧! 他当下拉着韩信,画了一张十分圆满的大饼,唾沫乱飞了半天,意思就是,若是他刘季能东山再起,一统天下,定会给韩信封王。 韩信一脸动容,与刘邦可谓是君臣相得。 樊哙没眼看,扭过头去,拉着夏侯婴就跑出了门,又去磨自己的斧头了。大哥这话他们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天天喊着要给他们封侯,让他们做大官。 眼下这大官倒是做上了,该赶车的还是得赶车,该杀猪的现在改杀人了。 看着夏侯婴二人离去,刘元俯下身,小声告诉他去找夏侯婴。 她本想揉揉刘盈的脑袋,却发现他头发太脏了,实在是无处下手。 刘盈偷偷瞄了眼刘邦,见他没注意到自己,飞快地跑了出去。那日夏侯婴将他们姐弟救下,这些日子也一直是他照顾刘盈,刘盈对他非常依赖,甚至见了夏侯婴,比见了刘邦还亲。 刘元冷笑,看着刘邦与韩信你来我往,颇为相合。 醒醒吧,还做你那分封制的春秋大梦呢!好一个“裂土封王”的大饼,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有这牙口吃得下。 “那汉王说的要赏赐刘元,又是何意,莫不是来日也给女儿封一个王?” 刘元是气急了,连阿翁也不想叫。 “戏言罢了,岂能当真?”刘邦心中也颇为不满,这兔崽子又来气他。 “也对,汉王此时要兵有兵、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自然是瞧不上刘元这等粗鄙之人了!” 既然我不爽,那大家都别想爽。 “只可惜,兵是溃不成军的兵,钱是断粮断炊的钱,人是各怀鬼胎的人,”刘元张嘴就来,哪里痛就往哪里戳,“偏偏你刘季还要捏着鼻子,交出兵权!” 刘邦此刻脑子嗡嗡的,听见前面这些话,倒还能稳得住,毕竟刘元说得都是实话,他如今确实是穷途末路,只这“交出兵权”,用心实在险恶。 “刘季也是你叫的?”刘邦有许多话想法,说出口却也只有这句。 韩信则是有些惊讶,汉王竟对他这弟子如此包容。 刘元眯了眯眼,脸上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阿翁,老师。” 刘邦与韩信顿住,同时看向刘元。 她摇了摇头,叹息道:“魏王豹已反。” 轻飘飘几个字,仿若平地起惊雷。 刘邦虽然早有准备,却不料魏王豹当真已反。韩信尚且带着几分犹豫,可刘邦是见识过刘元的能耐的,当下信了九分。 说完,刘元就往外走,走得飞快,正当她走到门口之时,刘邦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阿翁,还有什么事吗?”刘元疑惑地看向刘邦,似乎并不知道他为何拉住自己,“你手轻些,女儿胳膊快掉了!” 刘邦笑眯眯地赔不是,给刘元揉胳膊:“你这消息,可靠吗?” 这次又是何处得来的消息? “戏言耳!”刘元将刘邦的手推开了,伸了个懒腰。 她贴近刘邦的耳朵:“我乱说的,阿翁不会真信了吧!” 接着,她趁刘邦愣神,一溜烟跑了出去。 出了口气,实在是爽,她也该继续去做蹶张弩了。 蹶张弩是冷兵器时代弩机的巅峰之作,堪称古代“狙击步枪”,其实战国晚期已经具备了雏形。 李陵塞北之战用得便是此弩。五千汉军配备蹶张弩,对抗八万匈奴骑兵,千弩俱发,匈奴万余人应弦而倒。 或许换个人穿越,情况会不一样,但在刘元这里,只要能找齐材料,她便能做得出来。弓臂倒是还好说,牛角、竹木、牛筋、鱼鳔胶虽然不好寻摸,但也能搞到。 只是这弩机,至少需要四个工匠分工协作。无他,蹶张弩不像马蹄铁那般,看过便知其构造,而是相当精密的兵器。 更重要的是,她要保密,流水作业、物勒工名,将技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只是,此事该找谁呢? 第一,不能找韩信,一来,刘元小肚鸡肠,计较这司械都尉一事;二来,韩信派来的工匠,她有些信不过。 第二,不能找刘邦。刘邦若知此事,定会串通工匠,她可不想失去自己的依仗,这是她谈判的依据。 第三…… 她抬头:“阁下是何时来此?” “在女公子说魏王豹谋反之时,”中年男子生的有几分儒雅,笑容和煦极了,“我也是如此想的。” “先生有何贵干?”刘元隐约猜出了此人的身份,谋士陈平。 盗嫂受金、裸身渡河,此人的道德水平令她不敢恭维,但能力却是值得她欣赏。 “女公子能工善巧,我来助女公子一臂之力,”陈平笑得依旧温和,似乎还有些受伤,“莫非你也为些捕风捉影之事,瞧不起在下吗?” “岂会?”刘元贴心地恭维了几句,句句说到陈平心里,“先生应时权变,智计无双,可安社稷!” 听见这话,陈平饶有兴味地看着刘元:“听闻你拜韩信为师,可是喜欢兵法一道?” 闻弦歌而知雅意,刘元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承蒙先生厚爱,请受弟子一拜。” 陈平见她这番作态,噗嗤一声笑出来,捧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本以为投靠刘邦,也可以受到厚礼相待,不曾想被丰沛一帮人排挤。谁知峰回路转,倒是在一个小丫头身上,得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礼遇。 陈平在旁边笑,刘元就安静跪着,不急不恼。 陈平反复打量,绕着她转了两圈,不论别的,单说这份气度,还真有贤主之相! “好,好,好!”陈平一连说了三句好,将刘元扶了起来,“快快请起!” 好一副师徒相得的画面,韩信远远看见,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虽然并非是丰沛故人,与陈平一般出身贫寒,却一向以“士”的标准要求自己。对陈平这样与嫂子偷情、收受贿赂的道德盆地,一向是不屑与之为伍的。 韩信转身回屋,端坐在桌前,看着剑鞘和马蹄铁出神。昔日拜师说得冠冕堂皇,却是个没恒心的,转眼便投了别人去。 而刘元此时正与陈平“密谋”:“老师,我阿翁想必给了你不少人手和钱财吧!” 陈平点点头:“你要多少?” 刘元伸出手比了个数,陈平咬牙点了点头。 “这工匠可要快些找来,”刘元将任务安排地明明白白,“我要冶工、铸工、锉工、错工,且这悬刀、望山、钩心、牙……都要分开制作。” “对了,你要寻一个僻静的地方,再想办法给我搞几个弩兵来。” ……看着刘元这一桩桩安排下来的事情,陈平觉得自己更像那个徒弟。 但他太需要做出些成绩来证明自己,这是他的好机会。 “好。”陈平满口答应,笑得奸猾。 刘元也笑得十分纯粹,她对这位老狐狸,可是放心得很。 一来此人善谋,懂人心、知进退,却手中无兵;二来,若他真有害自己的心思,杀了便是。 没了韩信,她不敢保证还能打赢这场仗,救得出吕雉。没了陈平,那些计策由她来便是。 她连死都不怕,怎么会畏惧与虎谋皮。 …… 十日后,主帅大营。 “阿翁,我有一样能助你提升士气的好东西。” 刘元拍拍手,几个人抬着一张弩进了营帐。 陈平特地嘱咐过,来的路上不要避着人,还特地从正在集训队的士兵们面前绕了一圈。于是这时许多人都向这边张望。 刘邦、韩信、张良、陈平、樊哙、夏侯婴,还有刚到大营的灌婴,此时都眼巴巴地看着她。 “姨夫,可否请您帮个忙?”刘元笑着解释,他的戟虽然没做好,但这蹶张弩,可要劳烦他演示。 樊哙喜不自胜,顾不得讨厌的陈平,坐在地上,以腰背抵住弩臂,结实的大腿比刘元整个人都粗,他用力踩踏弓弦槽,全身肌肉紧绷,将弓弦拉满。 王大虎和许多士兵,探头探脑地在草丛看着。这些日子他们的士气都被打散了,哪怕有大将军三令五申、整肃风气,他们亦是对那西楚霸王闻风丧胆,全然没了打胜仗的心思。 他是弩兵,自然能看出些门道,这一刻他感觉,似乎自己的血又热起来。 韩信最擅长把握战局,更是第一时间看出士兵的变化,直接让草丛中的人出来看,还叫上了附近休憩的士兵。 他深知,刘元一定私下试验过,他也不介意送这个弟子一场造化——她想做那司械都尉,他又不是不愿意,只是缺个机会罢了。 他都还没开口,何必急着去寻别人?韩信瞥见陈平,他正与刘邦相谈甚欢。 “去把兄弟们都叫来!” 于是,在万众瞩目之下,弓箭离弦,直奔远处—— 6、第 6 章 利箭横空。 在场众人都睁大了眼,“唰”得一下,百步之外,新制的草人被一箭贯穿,轰然倒地。 马上便有将士来报:“破两层甲!皮甲破,扎甲也破!” 刘元耳畔响是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哪怕是咸阳王宫里最先进的弓箭,也不能在百步之外,射穿这皮甲内的扎甲。现下的臂张弩,仅可破单层皮甲。 刘邦不可思议地看向她,眼中满是惊喜。 樊哙起身,围绕着蹶张弓转了两圈,颇为自得地,又连发几箭。射速十分之快,远超普通弓箭,只是没一会儿他便脱了力,由夏侯婴顶上。 韩信看向将士们,默默观察着他们的神色。 经过一番“申军法”,这些兵卒连交头接耳都不曾有,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 热血沸腾。 一箭、两箭、三箭……无数箭。 没有人会厌烦,他们只恨这射速不能再快一些。弩兵们更是盼望着,自己能有亲自试试这弓的机会。 风过林梢的箭响,仿若最欢快的鼓点,给他们带来了胜利的希望。 将士中马上有人站了起来,大喊着“此天之意,汉王必胜”。此人正是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兄弟,卢绾。 在他的号召下,军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这份激动与欢快,迅速蔓延到在场的所有人。 他倒是机灵又忠心,马上便替刘邦笼络人心。 刘邦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刘元已经站到了高处——一个小土坡上。 刘元踢开了脚下的石头,俯视下方:“诸位将士,我名刘元,汉王之女。天下苦暴秦久矣,诸位揭竿而起,为的不过是活下来。彭城战败,项羽穷追不舍,我等抱头鼠窜,稍有不慎便要掉脑袋。” 听见这话,原本高涨的士气,开始有些回落。卢绾正想上前制止刘元,却被刘邦拦住,示意他继续听。 “他项羽是贵族出身,有最好的战马、最精的武器。” “我们有什么?!” 是啊,我们有什么呢?刘邦不是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他偏偏觉得自己能行。 他红了眼眶,听见自己的女儿说道:“我们手里有刀!农户屠夫的刀,也能杀人,一样能割下欺辱我们之人的头颅!” 听到这里,许多兵卒已经握紧了拳头。 刘元一脸悲愤:“我们还能退吗?我们能退到哪里!若是我们退了,我们的亲人又该如何?” 黑压压的人群中立时便有人回应—— 断了一条胳膊的弩兵说:“不能退!” 拿锄头当拐杖的步兵说:“我们不退!” 无数个人说:“不能退!” 刘元环顾四周:“好儿郎们,如今有了大将军,有了马蹄铁,有了这样的弓箭,你们敢不敢,与贼寇一战?” 将士们的回答震天响:“敢!!!” 接着,便是刘邦激情讲话,刘元自觉退下。 今天她这行为已经足够出格与“僭越”了,自然要给她这阿翁一些时间,让他去笼络军心。 她刚一下“高台”,便被几个叔父团团围住。 “元,你这脑袋是怎么长得?”这是樊哙。 “元,你这话说得太好了!”这是夏侯婴。 “元,你这马蹄铁可帮了我大忙。”这是刚来不久的灌婴。 …… 陈平便站在圈外看着她,笑容一如既往温和,只是多了几分真挚。后来更是成功挤了进去,樊哙暗搓搓挤了他一下,但态度却比从前好上不少。 韩信冷眼看着这一切,身上的气压也越发低。他一向善于观察,这一切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刘邦结束了他的动员大会。在收获了一波又一波声望与吹捧之后,他终于舍得离开那个小土坡。 他敞着怀,头发散乱,大笑着跑向刘元,一边与兄弟们炫耀:“元是上天派来助我的!我一定能打败项羽小儿!” 他蹲下来,给了刘元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后笑着哭出声来。刘元倒是没推开他,任由他抱了会儿。 “这司械都尉一事……”刘邦主动挑起话头,看向韩信。 韩信点了点头,这是同意的意思,他原本也没想着拒绝,是他这弟子太急躁了些。 得到了韩信的点头,刘邦郑重道:“元,你又一次立下大功,乃翁现在就封你为司械都尉!” 他身边的诸位兄弟更是没意见,刘元的本事他们看在眼里。 刘邦挑挑眉,得意地看向刘元。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刘元摇了摇头:“阿翁,这是上回的价钱。” “怎么,你嫌这官低了?”刘邦没想到她会拒绝,但脸上依旧挂着笑。 “不错!昔日我做出马蹄铁,一个都尉是够的;可现在我做出了这蹶张弓,阿翁还想用一个都尉打发我?” 被刘元这般拒绝,刘邦脸色变都没变,他豪爽极了:“元想做什么,阿翁就封你做什么!” 这丫头总不能要做汉王吧! “那你把这大王给我做!”刘元狡黠地笑了起来,“阿翁可是答应了的。” 刘邦连忙摆手:“不成不成,你换一个,除了这个都行!” “那我要一队骑兵!”刘元抛出了她的真实目的,“我要自己练兵。” “好!”刘邦一口答应了下来,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倒是让刘元准备的许多话术都没用上,“给你一队骑兵,再封你为司械都尉,如此可好?” 刘元点了点头:“多谢阿翁,这蹶张弓到底还是粗陋了些,我还些不成熟的小想法,比如——” “做个连弩出来。” 粗陋??? 听到这两个字,在场的人齐刷刷看向刘元,这样的神器还粗陋?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呀,元! 可当他们听到连弩之时,眼中又迸发出更大的光彩:“连弩!” “元,你还会做连弩?”刘邦又一次攥着她的胳膊,只不过这次轻了些力气,“此言当真?” 这记仇的丫头,不会又说什么戏言吧。 “怎么,你们不会吗?”刘元淡定地拍了拍刘邦的胳膊,“连弩罢了。我去下邑寻舅父,他那里应当有足够的材料” 我们该会吗?樊哙挠了挠头,看向夏侯婴,夏侯婴冲他摇了摇头。 刘元口中这位舅父便是吕泽,吕雉的兄长。 他此时正驻守在下邑,在原本的历史中,刘邦仅率十余骑逃离彭城,与吕泽会合,可如今有刘元的先知,情况却有了不同。 荥阳有丘陵和山地,而下邑属于平原地区,更不利于隐匿,或许会被项羽的人捉住。 但她若是去寻吕泽,定能想办法说服他,出兵救吕雉。吕泽的部队是有相当的独立性的,并不完全依附于刘邦,更类似于合作关系。 “不行,此举过于危险,”刘邦当即拒绝了,“乃翁不同意!” “好了,阿翁,这话你来说太没有说服力了,”刘元摆摆手,“我定会为大汉做出连弩的!” 若不是看见刘邦脸上的笑容和期待,刘元还真信了他是关心自己。 一个能六次把她推下车的“好阿翁”,如此由衷地关心她,完全是因为蹶张弓的面子大。 而她此去,做连弩只是其一,想办法救出吕雉,才是她的终极目的。 * 深夜。 “哇啊啊啊啊阿姐你别走,”刘盈哭闹着要与刘元一起,“你也不要盈了吗?” “你还记得阿母吗?”刘元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刘盈先是一愣,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看他这副模样,刘元的心隐隐作痛,他怕是不怎么记得吕雉了。 “我们在这里尚且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刘元眼中闪着泪光,“阿母在楚营只怕连糠咽菜都没得吃。” 刘盈停止哭闹,但仍旧一副懵懂的样子,他上前拽住了刘元的衣角。刘元狠了狠心,将他抱起来,送到了夏侯婴的营帐里。 并非是她不想让刘盈与刘邦培养感情,她实在是信不过刘邦。 夏侯婴答应得极为爽快:“便是女公子不说,我也是要做得。” 回去的路上黑漆漆的,她却并不害怕,感受到了难得的心安。 月光下,前方站着一男子,正在练剑。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1] 他是将军,更是侠客。刘元停下了脚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见她来,那人收剑入鞘:“做了司械都尉,怎么又要走?别拿你那做连弩的借口糊弄我。” 刘元没想着能糊弄他,一个擅长大兵团作战的将军,甚至,连这司械都尉,都是他设的官。 韩信看向自己这个弟子,他还未曾教导过的、第一个弟子。 他本想关心,说出口的话却是:“若被那西楚霸王捉了去,没人救得了你。” “放心,真被他项籍捉去,我一头便撞死在他刀下,定不会说出老师您来。”刘元牙尖嘴利,不让分毫。 韩信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不再说话,却怒气冲冲地交给她一把剑。 这时刘元才看清,此剑不是他素来用的那把,而是要小巧轻盈许多。 剑鞘倒不是木头,而是铁的。 她将剑拔出来,险些伤了手。 韩信皱了皱眉:“你还不会用剑,拿着防身便是,莫要逞强斗殴。” 刘元笑着点头:“好,等我回来,老师可要教我。” 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韩信听见一声叹息: “老师,有些事,哪怕豁出命、流干血,也未必做得成。即便如此,你还会去做吗?” 我会。 7、第 7 章 背着剑,骑着马,身后还有一队兵。 刘元给马儿起名叫千里,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伯乐。 本该是何其快意潇洒的一件事,刘元开始也是这样想的。 身后跟着的全都是她从刘邦那里挑来的兵——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人缺胳膊少腿儿,手里拿得也是兵器,不是粗制滥造的农具,可以说是精锐中的精锐了。 汉王的亲兵也不过如此,刘元暗自想着。 有如此的精兵强将,她一定能救出吕雉,然后一步步打下自己的班底,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再也不吃这么冷的饼子了! 没敢升起篝火,刘元在月光下盘起腿,啃着手里的饼子。 “好儿郎,且熬过这些日子,等汉王取了天下,定不会亏待大家,有功之人,便是封侯也不在话下,”她一边毫无负担地画着饼,一边叮嘱道,“大家小心些,不要生火,莫要招来祸端。” 一群汉子听了这话,都有些感动,若是旁人说,他们自然不信,可这是大王的女儿,更发明了马蹄铁与蹶张弓的神人,他们虽然觉得夸张,也信了三分。 女公子可是受大王器重的很,也有本事的很。 一个圆脸的弩兵冲她羞涩地笑了笑,小声说:“便是不封侯,俺也愿意跟着你干!” 他的眼睛亮亮的,约莫十岁出头的年纪,是这一队里最小的,这一路上也颇受照顾。 在哪个朝代,聪明人都是备受尊重的,何况是如今的刘元? “是勒,俺们就跟着女公子,不图做大官。”汉子们大口吃着手里的饼子,仿佛在吃山珍海味。 “你们太没有追求了,”刘元痛心地摇了摇头,这些兵太淳朴,她连画饼都画不起劲,“若是这天下太平了,你们想要什么?” 可这群乡野村夫,哪里知道什么叫封侯拜相?但提振士气是非常有必要的,这可是她好不容易讨来的兵。 “俺想娶媳妇!”方脸大汉留着胡子,挠了挠头,“想吃饱饭!” 刘元笑吟吟说:“好,是个很好的志向。” “我想吃饱饭,天天吃饱饭!” “这个好说,以后让你顿顿都吃饱,”刘元啃了口饼子,真是拉嗓子,她一边想着狗都不吃,一边又啃了一大口,“以后大家都能吃饱。说不准你吃一个,还能扔一个!” “这怎么使得,地里的粮食都是乡亲们的血汗。” “一天有一顿吃饱就已经很好了!”王大虎着急忙慌反驳,他是把刘元的话当真了。 “瞧你这点出息,”刘元摇摇头,“等我救出阿母,请你们都吃一顿饱饭,咱不吃饼子了,吃炒菜。” 炒菜?所有人都没听过,但莫名觉得会很好吃。 这个时代荒蛮又淳朴,儒家还未兴盛,却别有一番生机。 “用猛火,在铁锅里炒菘菜,再放肉进去,可香了。”刘元补充道。 所有人都十分向往,手里的饼子都更香了,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女公子答应他们的,他们不信,但是不影响他们下饭。 主要是谁也没见过、没吃过。 刘元看着他们这幅样子,摇了摇头,拿出自己的剑摆弄,却在拔剑之时,看见了剑身刻着兰花。 有点意思。 所以那日他是专门在等自己?看来自己这个老师,还是很上心的。既然如此,她这个弟子,也愿意在合适的时机,保他一命。 她拿出一块破布,擦拭着这把剑,却不慎伤到了手。 鲜血汩汩流出。 刘元本就有些轻微的晕血,她扭过去头,不去看。 这运气真背啊,以后有机会定要好好学剑。这一路骑马骑得也是颠颠簸簸的,她大腿根都磨破了,只是能扛罢了。 圆脸小兵老远看见,马上来帮她包扎,甚至带着绣花针,帮她缝合了伤口。 刘元忍了又忍,才没发出像杀猪一样的叫声。 连麻药都没有,这是真直接缝。 嘶,真疼。 但是她要命,一声不吭、满头大汗地任由他缝完了。 刘元破碎了,她忍住眩晕感夸奖道:“缝的不错,针法很好。” 圆脸士兵害羞低下头:“之前给阿翁缝衣裳,练出来的。” 说完,他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止住了话头。 刘元仔细端详,才发现这圆脸小兄弟,似乎是个女郎。 一番交谈后,刘元才发现,自己是真碰上花木兰了——小姑娘是代父从军,辗转到刘邦这里,也一直以男儿身示人。 拍了拍她的肩膀,刘元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等她走完这段路,去舅父的地盘,再考虑这些。 就这样,刘元一行人啃着冷硬的饼子,拿命赶路,刘元感觉自己的大腿已经完全溃烂了——她成日在马上,连结痂的时间都没有。 这阿母就非救不可吗?刘元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孝顺。 她宁愿拿自己的命去换阿母,也好过受这样的罪。 圆脸小兵看出来了她身上难受,半夜找草药给她做了药膏。 很清凉,绿色糊状药膏,但刘元不认识这是什么,这是她的知识盲区。 草药不错,抹上之后,果然舒服多了,刘元赶路也更有盼头了。 “算起来,明日便能到下邑了!”刘元高兴地算着路程,“到时候好好犒劳兄弟们!” 所有人都洋溢着笑容,这一路他们也没遇上项羽,属实是十分走运了。 大家继续赶路,刘元一边骑马,一边在思考如何说服吕泽。 吕雉此时尚未展露政治才能,不知吕泽会不会冒险救她。万一她这舅父又是个阿翁这样的,那又要废一番口舌。 只是走着走着,他们遇上了追兵。 刘元身后的兵越来越少,又越来越多。 少是自己的兵都打没了,多是因为身后之人变成了追兵。 小马“千里”被箭射中,瞬间瘸了腿,跪在地上倒下了。 刘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掉进烂泥里。 她费劲爬起来,看向地上的马。入目便是马背上深色的痕迹,那是千里的血。 她向厮杀的兄弟们看去,看他们一个又一个倒下。 有人爬起来又倒下,有人倒下了就再也没起来。 在一声声“头儿快跑”之中,她十分感动,可感动之余,她也没停下来。 她丢下自己正在拼尽全力、浴血厮杀的兄弟们,拔腿就要跑,而且跑得毫不心虚、毫无负担——自己有多大本事她还是清楚的。 此刻若是自己留下,不过是给他们增添负担,再多一个枉死之人罢了。 可刚走一步,她就不动了。 草,走不掉了。 “我不会丢下你们的!”刘元握紧了手中的剑,一脸决绝地转身,加入了作战的人群中。 她声音中带着颤抖,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仿佛有什么在急剧飙升。 之所以不走,并非她的良心突然出现了,或者她突然变得勇猛。而是她可悲的发现,不只是这一边有兵,而是四面皆兵。 追兵从四面八方来。 自己的腿摔下来也受了伤,跑不出去。 此处距离下邑很近,现在只寄希望于能拖一会儿,拖到吕泽的人发现他们。毕竟刘邦早就传了信去,只是不知道吕泽收到没。 “兄弟们,冲呀!”刘元身先士卒冲向人群,既然跑不了,那便豁出去,“和他们拼了!” 刘元挥舞着手中的剑,不伦不类地砍向眼前的一个小兵。 还真把人砍死了。 刘元有些恍惚,但又无法停下,只能疯了一样地砍人。 看着眼前越来越多的血,刘元的视线越发模糊。 她安慰自己,这只是一只小队,大部队还在追赶阿翁。 这只小队武器好,但他们也不差。 这只是一支小分队,他们一定可以的。 就在这一声声的安慰中,她眼睁睁看着将领的马追到了面前。 来人身长八尺,身材更是伟岸,面相便带着一股王霸之气。 这马都有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一下子就把她的千里比了下去。 她与此人对视一眼,看见了他眼中的不寻常。 史记中就曾记载,项羽“目有重瞳”,不想竟是真的。 这不应该是司马迁的猜测吗?居然是真的! 为什么她不在穿越那天被丢下车,然后被项羽抓起来? 刘元感到一阵绝望,她这拿得是什么剧本,兜兜转转逃不过被捉的命运。 她现在投降,项羽会不会杀了她? 一支离弦的箭向她飞来,刘元错过身,忍住了想问候项羽八辈祖宗的想法。 她眼睁睁看着项羽一枪一个,将她的伙计们都挑落马下。 遍地都是尸体。 项羽似乎没想杀她,或许是要逼问她刘邦的下落。 看着身边只剩几个人,她跪在地上大喊着:“求大王饶命,民女有宝物献于大王!” 她磕头磕得极为虔诚,还故意散落了头发,表明自己的身份。 项羽不能杀老弱妇孺吧?不能吧。 事实证明,他能。 看见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她跪得快。 “刘邦在何处?”项羽开口便问刘邦的下落,似乎是十分笃定。 刘元正欲狡辩,却看见了自己的兵器。 原来是这个原因,一来此处是刘邦曾经的活动范围;二来自己手下用得都是咸阳宝库中的兵器。 草! 刘元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口,转头便老老实实把刘邦卖了:“汉王要去荥阳!” 旁边的长者似乎是项羽的谋士,他点了点头:“大王,她说的不错,我们的人打探到的也是如此。” 好悬。 刘元松了口气,阿翁啊,这可不是我要出卖你。反正你早晚也要和项羽对上,荥阳地势那样复杂,你又有韩信在身边,没问题的。 有问题那也没办法。我刘元的命也是命! “民女愿投效大王,有一样名为‘马蹄铁’的宝物献于您!这是民女亲自做的。” 马蹄铁?还是亲自做得。 范增听见这话,表情颇为激动,他也注意到了倒在地上这些战马的不同寻常之处。霸王向来神勇,麾下骑兵皆是精锐,唯独战马损耗过大。 若得此物,天下岂非囊中之物? 项羽当然也看见了,他一向爱马,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些马的不同之处。 “你是何人?”项羽面色冷傲,“随随便便就出卖汉王,你这女子也是奸滑之辈,一丝骨气也无!” 他的眼神中带着犹疑,根本不信这马蹄铁是刘元设计的。 好你个西楚霸王,刘元当即便明白了,为何这项羽会输了天下——有马蹄铁在此,他居然只在意自己的所谓“骨气”。 命都没有,骨气有个屁用! “民女刘大丫,乃是鲁地铁匠刘大锤之女,”刘元满口跑大山,“阿翁被汉王掳了去打铁,民女也跟着去了。汉王派人带着民女去传授这马蹄铁之法,听闻大王最是矜贵不凡,又善骑马,这才想献宝于大王。” 打量着项羽的神色,刘元继续抽泣:“民女的马方才受了伤,人人都说,西楚霸王最是仁德,请您救救我的马儿罢!” 原是如此,倒也是个爱马之人。项羽面色柔和了许多,看着她砍人时候生疏的样子,倒不似作伪。 仁德的霸王大手一挥:“将他们都带回去,这些马,凡是活着的,也都拉回去。” 8、第 8 章 楚营。 项羽皱着眉头,大马金刀地坐在案前,看着两块铁疙瘩。 一美貌女子侍奉在侧,为项羽打开了范增送上来的布帛。 布帛上便是刘元亲自画得马蹄铁示意图,看起来倒像是那么回事,却经不起细品。 不错,这是残缺版。 死了这么多兄弟,她不可能只为了苟全性命,便将这马蹄铁给出去。 丢下兄弟是一回事,出卖老爹是一回事,给敌人送装备,就是另一码了。 再说了,她不是也没丢下兄弟、也没真正出卖刘邦吗? “小虞,你不必如此操劳。”项羽握住了虞姬的手,示意她坐在一旁,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 男子魁梧有力,女子温柔娇美,还真是一副颇为养眼的画面。 刘元被五花大绑捆成粽子,也看得津津有味。 这营帐中只有她一个,也不知道她手下的兵都去哪里了。 她那可怜的、所剩无几的兄弟姐妹。 “你这女子颇为奸滑,”项羽也并非昏庸无能之辈,看了会儿便也发现了布帛有问题,“还不从实招来!” 听见这话,刘元倒也没怂,她早就料到了被识破的可能。 但即便这幅图画错了,也依旧体现了刘元的不凡,是以霸王并不想杀她。 霸王爱马,自然想要马蹄铁。 “大王莫急,”刘元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重瞳,“这图我自然是会画的,想必大王也看得出来。” 项羽点了点头,他浑身带着肃杀的气息,只一眼就能让人胆寒。范增更是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刘元依旧笑着迎上那威严的目光:“听闻天下诸王,西楚霸王项羽,乃是周天子之后,真正的贵族。” 她低头看着身上的绳索,缓缓道:“这便是贵族的待客之道吗?” “你不过一个阶下囚,安敢对大王无礼?”范增对她颇为防备,当即便驳斥了她。 项羽却制止了他,命范增去松绑。 “我不要他来,我要这位阿姊来。”刘元看着虞姬,抛出了自己的要求,“这老头子看着就不怀好意,我怕他。” 怕?这倒是没看出来。 不怀好意的糟老头子……范增心中一梗。 项羽看向虞姬,虞姬冲他点了点头,接着去帮刘元解开绳子。 绳子绑得太紧,刘元又受了伤,已经跟她的衣服与皮肉粘在一起了。虞姬有些为难,若是再解绳子,这位女公子只怕要衣不蔽体了。 项羽察觉到了,命虞姬带她下去换衣服。 范增怕刘元耍花招,极力劝阻,却被项羽斥道:“折辱一小小女子,绝非大丈夫所为!” 哪怕刘元就在隔壁营帐换衣服,范增也死死盯着,在周围安排了人手,防备着刘元跑路。但刘元也确实没想走,她只是想四处看看。 她阿母还在这里呢。有句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救不出吕雉,她就留在这里。 虞姬很温柔,小心翼翼地为她换上了一身衣服,还帮她擦了擦脸。刘元个子高,穿上倒也算勉强合身。 “多谢阿姊,”刘元忽略身上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冲她笑了笑。 自打觉醒记忆,刘元总算有了一身像样的衣裳,她又一次来到项羽的营帐。 “大王,”刘元没兜圈子,“我出身乡野,不过一村姑罢了。阿母早亡,阿翁独自一人抚养我长大,幸得汉王之妻吕雉相救,才得以苟全性命。” “这马蹄铁我能做,弓箭我也能做,大王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能做,”刘元挺直腰杆看向项羽,“只是我有三个条件。” “条件?”项羽见她如此大胆,有些愠怒,“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谈条件吗?” “我敢谈条件,只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若是大王愿意成全我,那是大王贵族的雅量。” 项羽听她这样说,也有几分好奇:“你这第一个条件,是要我放了吕雉?” “不错。” 项羽将她看了又看,倒也没怀疑她的身份——她一口一个生母早亡,又表现得如此在乎吕雉,没有人会怀疑她是吕雉的亲女儿。 “汉王的家眷,是我的重要人质,”项羽一口便拒绝了,“我不能答应你。” “我不要汉王的家眷,我只要一个人,”刘元在“一个人”上加重了语气,“我的义母吕雉。” 听见这话,范增便想阻拦,但项羽制止了他:“倒是个有义气之人,第二个条件呢?” “请大王救治我余下的兄弟们,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我,才冒犯大王,求您饶了他们一条命。” 不过须臾,项羽答应道:“我答应你,即刻派人去救治。” “这最后一个,便是请您救治我的马儿。”说道这里,刘元眼中已经泛起泪花,面上是十分的情深义重。 “好!寡人答应你!”项羽把这三个条件,都答应了下来。 “大王不可……”范增则是忽视项羽对他不耐烦的眼神,走上前去与项羽密谈许久。 不多时,项羽似乎是被劝服:“三个条件都答应你。但寡人也有一个条件,这马蹄铁制成之后,你也不能走。” “这是自然,我还要为大王献上更多宝物,助大王夺取天下,岂会离去?”刘元满脸写着高兴,“便是您赶我走,我也要哭着喊着求您让我留下的。” “我出身乡野,一向仰慕您这样的大英雄、真豪杰,”刘元满脸崇拜地看着项羽,“今日得见您的风采,更觉得那刘季连给您提鞋都不配!” 项羽面上依旧严肃,眼神却柔和许多:“你倒还有几分见识,只是你出自汉王门下,为何如此辱骂汉王?” “大王您有所不知,汉王本就是伪君子、真小人。他娶了我义母吕雉,却不爱惜她,任由她只身在此,只顾自己左拥右抱,一人享乐。” “他为了躲避大王的追兵,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逃窜,甚至将自己的女儿、儿子,都摔下了车,实乃薄情寡义之人。” “哦?为何本王没听见这个消息。”项羽打量着刘元,“若是他将子女踹下车,寡人的将士应当有所发现才是。” “大王有所不知,”刘元嚎啕大哭,“我那义妹、义弟,被丢下车时撞到了头,夏侯婴把他们救上来后,义弟起了高烧,义妹当天夜里便咽了气。” 刘元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汉王狼心狗肺,要将他们的尸体丢到野外,是我与阿翁一起悄悄把人埋了。” “这样的汉王,怎么值得我为他拼命?我恨不得将这厮捆起来,献给大王!” 项羽虽刚愎自用,却也并非蠢材,相反他十分聪明:“那你又如何笃定,寡人便是你要寻的明主呢?” 谁说你是明主了?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刘元震惊于项羽的自信,却还是一脸义愤:“起初我也担忧,害怕大王如同这刘季一般,可见到这位阿姊,见到您愿意救治我的马儿,我便知道——大王您,与他刘季不一样!” “您是那天上的明月,刘季不过是地上的沟渠。他顶多算萤火之辉,怎能与明月争光!”刘元拼了命的恭维着。 这一套下来,刘元只可惜刘邦不在这里。刘元觉得自己这一套,实在是有她阿翁三分的神韵了! 她阿翁若真在这里,也得跳起来给刘元鼓掌,称赞她骂得好——性命面前,面子算个屁。 刘元不怕死,也不在乎面子。但她在乎吕雉。 偏偏项羽也真吃这套,对她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好。 范增本还有些许疑虑,听见这些话倒是消了几分怀疑。她对汉王这态度,听起来倒也不像是有什么忠心。 但此人油嘴滑舌,看似是谄媚,实则包藏祸心,绝非可用之人。待他得到这马蹄铁,哪怕被大王责罚,也定要除了她。 “大王,请您让我去探望义母。”刘元一边伏在地上哀泣,一边画着饼,“若是没有我的安慰,我怕她受不住这打击。待夫人安全离开,我定将这马蹄铁做成。” “罢了,吕雉也是个可怜之人。”项羽挥挥手,范增便将她带了出去。 她一边走,一边听见虞姬在赞颂项羽。 范增则是刚出营帐就威胁她:“我知道你有什么心思,不要想耍花招。” 刘元不以为意。还你知道,你知道个屁! 走了一会儿,她见到一个营帐,远远能看见,帐篷里有两个女人、一个男孩、一个男子,还有一个老叟。 应当是吕雉、曹氏、刘肥,男人怕是审食其,老头应该是刘老太公。 被囚的日子哪里能过得好?便是项羽从不在肉.体上折磨他们,可他们精神的压力却一天比一天大。 刘邦不会救他们。吕雉等人也了解刘邦。只是总还有些希望。随着时间过去,这希望便会一点点消失,最后变成绝望。 好在这次有刘元在,吕雉被囚不足一个月,刘元便来了。 吕雉看着门口的女儿,呆住了。其他人也一样看见了刘元。她刚准备开口,刘元便冲进了她的怀里哭起来。 “义母,我可算找到你了!” 义母??? 9、第 9 章 听见这句“义母”,吕雉心里一咯噔,她在楚营见到自己的大女儿,本就被吓了一跳。 毕竟她自从彭城战败起,便时刻忧心自己的一双儿女。 纵是日思夜想,牵肠挂肚,如今见到刘元,她没有丝毫喜色——这可是楚营。 她一把揽住扑过来的刘元,忍住激动的情绪,将她抱得紧紧的:“我的儿,你怎会来此?” 在范增的注视下,刘元一边哭一边嚎,又将她给项羽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 声情并茂地怒骂刘邦之后,刘元总结道:“汉王实非人哉,幸得霸王仁厚,允义母自行离去。” 听见女儿这番话,吕雉自然猜到了真相,可她哪里会不懂自己的亲女儿。元自小便有主意,只怕这扔下车一事全是真的,夏侯婴救了她这一双儿女也是真得。 吕雉红着眼圈,身影单薄瘦削,仿佛被风一吹便会倒:“刘季薄情至此,我亦感念霸王恩情,不愿离开这楚营。” “义母怎能这样想?”刘元一万个没想到,她阿母竟然不想走,“你若记恨那刘季,便去吕泽处,你若是在此受苦,我又怎么能安心?我若是不安心,怎么为大王做出神兵利器?” 闻言,吕雉险些昏了过去,她死死攥住自己的手,喉咙里一股腥甜上涌。她方才就察觉到了元身上的伤,再加上这一番效忠项羽的话,她马上便知道了,自己究竟是凭什么能离开楚营。 她的丈夫置她于不顾、抛弃一双儿女,可她的女儿拼了命来救她。 “好,我走。”这是女儿费劲力气求来的,吕雉答应了下来。 “项王仁德,小老儿感激不尽。”刘太公跪在地上拜了又拜,花白的头发、颤颤巍巍的身影,看起来好不可怜。 他以为自己也能跟着一起走? “老头儿,大王是仁德,又不是蠢货!”范增见他这样,嗤笑出声,看着他磕了几个头之后,才出言提醒,“只有吕夫人一人可以离开。” 刘太公有些受打击,站起来时踉跄两步,笑着说:“也好,这些年娥姁受苦了。” 曹氏低着头,死死抱着怀里的刘肥,捂住了他哭闹的嘴:“夫人能走,这是好事,莫要哭闹。” 角落里,审食其有些不舍地看着吕雉,最终绽放出了一个笑容。 “范公,既然我义母要走,不若派这审舍人相送?”刘元用力握住范增的手,“汉王最看重的莫过于刘太公和他这长子,一个舍人罢了。你就行个方便,让他去照顾我义母。” “不方便,”范增马上就拒绝了,“说了只有吕夫人一人,你莫要再打歪主意。” 可下一秒,他捕捉到了审食其的目光,接着在审食其和吕雉之间打量了一番,回想起探子们说得二人关系非同寻常,眼中闪着精光:“但既然女公子求情,那便如此吧。” 刘元本想寻个机会,与吕雉单独相处,可范增一直防备着她,直到她目送吕雉离开,也没再找到机会。 她看着阿母瘦削的脊背,看着她一步步离开楚营,眼中涌起泪花——女儿总算将你救出来了。 吕雉没有转身,可刘元知道,她阿母并非对她无情,阿母是这世上最坚韧不拔的女子,是年幼时为她撑起一片天的人。 阿母,这次,换我来为你撑伞。 范增干瘦的脸皱成菊花,他捋了捋自己白色的胡子,除去那算计浑浊的眼神,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女公子倒是‘事母至孝’,送了这般人物去伺候吕夫人,也不知汉王这顶绿帽子,能不能戴得稳。” “范公,过奖。”刘元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他一句,却让范增笃定她此举是为了恶心刘邦。 “我瞧那男子虽样貌不错,却少些阳刚。这世间男儿,勇武莫过于霸王,我劝大王纳这吕夫人为姬妾,也好叫她活得自在些,谁料她抵死不从,大王仁德不愿强求……” 刘元攥紧了拳头不说话,憋着一口气,一直到了项羽营帐,她与范增复命之时。 刚进营帐,她就当着项羽和他部将的面,突然暴起。刘元拼尽全力,两耳瓜扇到了范增脸上,一边扇一边骂:“你***的,我去你的十八代祖宗,你母怎么不去给人做妾!” 范增一开始被打懵了,反应过来当场便还手,二人扭打成一团,刘元死死掐住范增的脖子,范增则是狠狠踹她的肚子。 虞姬念着刘元的伤口,又担忧范增的身体,拽了拽项羽的衣袖。项羽冲她安抚地点点头,只一个眼神,便有卫士将二人拉开。 “大王,我看这丫头,绝非诚心投靠,她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啊。”范增脸上青一道紫一道,还有两个巴掌印,“大王好心放了她的义母,她却恩将仇报,如此侮辱老臣。” 就这么点眼药?刘元嗤之以鼻:“这老贼辱没大王与我义母的名声。” “寡人与吕雉?”项羽眼神暗了暗,范增确实谏言过要他纳了吕雉。 接着,刘元便将范增所说得原话,一字不差背了出来。范增也没想到她如此作风,告状告得一个字不差。 项羽有些恼恨,男儿风流本也是一桩美事,只是他已有了虞姬,便再也看不上旁人了。 这范增拿他当什么,取悦女子的工具吗?何况小虞还在这里,这让小虞怎么看他?项羽摆了摆手,无视范增的哀嚎卖惨,命人带他下去医治。 他看得出来,这丫头的伤势重的多,毕竟那日被俘之前,正是自己带人将她打了个半死。这会子,身上的伤口怕是已经全都裂开了。 “旁人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项羽瞥了眼摇摇欲坠的刘元,他清楚刘元的伤势,“你倒是恰恰相反,恨不得伤敌一千,自损一万。这般莽夫之举,如何能真的畅快?” 刘元冲他大笑:“畅快极了,他辱我母,我便揍他。若非我今日手无寸铁,我定要打得他连亲母都不识!” 如果说韩信用兵擅长谋略,那项羽用兵就简单多了——无他,唯有一个“猛”字。刘元腹诽:你项籍最擅长的便是匹夫之勇,倒也不必来批判我了。 似乎是看出了刘元的想法,项羽忍不住教训她:“寡人作战,自然是有所依仗,可你又能依仗什么?” “大王出身显赫、武力超群、一呼百应,自然是有冲冠一怒的资本,”刘元面有戚色,“可哪怕像我这样的贱民,也断然不能看见自己的母亲受辱。” 听见这话,虞姬已经开始擦眼泪了,她之前带刘元换衣服,怎么会不知道她身上已多少伤? “请取布帛来,我这便将马蹄铁献与大王。” 刘元忍着痛,将之前的设计图改了几个地方,递给项羽。 项羽扫视一眼,就招来几个墨家弟子,刚拿到布帛,几人便点了点头:“与我们所推断一致。” 然后他们拿出来了已经做好的马蹄铁。 刘元笑笑,她从不敢小看古人的智慧。这种场面,她也早就料到:马蹄铁的设计重在思路,其实难度并不高,项羽从前便养了不少门客,做出个马蹄铁实在是太简单了。 “你倒是忠心,”项羽与虞姬交流了眼神,示意她去扶起刘元,“如此忠孝两全之人,实在难得。范增一事便罢了,寡人不会为难你。” “大王宽宏大量,实乃知人善任,”刘元扶着虞姬的手,“我尚有一神弓献给大王,请大王笑纳。” 接着,刘元有气无力地画了半张蹶张弓的草图,便假作没力气了。 她在草图之中隐掉了许多关键之处,但诸位墨家工匠还是发现了这图的不一般。 “女公子大才,不知是何人门下?”一位青年惊呼,“此弓妙哉,女公子之才华,吾辈远不及矣。” “有幸拜入鬼谷门下,对这器械一道,不过是略知一二,当不得诸位如此夸赞,”刘元扯了鬼谷子做幌子,谦虚道,“在下真正擅长的,还是推演天命。” 史记怎么不算天命呢? 天命?项羽一向自认是“天命之子”,他神勇不凡,屡战屡胜,又能以少胜多、以寡敌众。更是二十几岁便成为西楚霸王,分封天下十八路诸侯。 是以他此刻看似沉稳,呼吸却有些急促。 “依你之见,寡人可是那天命之人?” 10、第 10 章 天命之人?刘元在心中摇了摇头,面上只似是而非道:“我来大王这里,便说明了一切。” 闻言,项羽面上十分高兴,却也口中谦虚道:“天命一说,做不得真,但论起能征善战,寡人自问骁勇无二。” “只是……”刘元欲言又止地补充了一句,却又戛然而止。 “只是什么?”项羽看她吞吞吐吐,眉头皱了皱,“莫要作弄玄虚,快快说来。” “女公子但说无妨,大王仁德,又怎会怪罪于你。”虞姬一边温婉笑着,给刘元手上涂着药。 “只是这天命之人非大王一人,这世间还有一人。”刘元叹了口气,不愿再多说。 “是谁?英布、田横、臧茶等人均不足成事,莫非是那刘季?”范增将伤口包扎严实,又折了回来,他一直防备着刘元,早就在门外听了半天。 “不错,正是刘季,”刘元十分坦诚,“大王若想取天下,非除刘季不可。” 听见刘元这句话,范增仿佛是听见了仙乐,若非这丫头刚将他揍了一顿,那定是要引为知己的。 “大王,臣早就谏言,这刘邦不得不除,偏偏您还将他放虎归山。若是鸿门宴上杀了他,何至于今日与他费这番功夫周旋?”范增胡子都在抖,将忍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我取这天下做什么?”项羽取了杯酒,仰头喝下,“寡人已经是楚国的王,若非刘邦拒绝入蜀、又夺彭城,我又何至于容不下他。” “寡人所求,无非如周天子一般,分封诸侯,上下秩序井然,再无暴秦之苛政。” 范增气得脸都绿了,看项羽是怎么看怎么不耐烦,甚至觉得刘元都眉清目秀了起来。他努力调整自己的面部肌肉,忍着火气道:“既然女公子这样说了,大王不得不防,还是速速将那汉王除去。” “此小人耳,焉能有天命?”项羽摆摆手,美美给自己“寡人看女公子更擅长这器械一道,这推演天命的本事还得练练。” “是极,大王所言甚是。”刘元算是明白为何韩信、陈平都从项羽身边跑路了,这实在是带不动啊。 刘元施施然出了门,范增也只对她冷哼一声,并未再说什么。 回到营帐,圆脸小姑娘居然还在,她将床铺得齐整、地也扫得干净,正擦拭着刘元的剑。 “你怎么还在?”刘元有些惊讶,“不是让你们跟着夫人一起走吗?” 刘元并未注意到,那护送吕雉的队伍中没有这个小姑娘。 “我想留下来。”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很像天上的星星。 “留下来可未必能活,你以为在这里治了伤、吃了饭,霸王便不会对我们动手吗?”刘元叹了口气,“只是现在你想走也来不及了,吕夫人怕是已经到了。” 刘元所料不错,吕雉确实已经到了。她先去了下邑,而后带着一队吕泽的兵,一路狂奔,去了荥阳。 哪怕是春日里,吕雉仍旧带着满身的寒气,进了大营。 “娥姁,你怎会在此?”刘邦见到了阔别许久的妻子,一把将她拦在怀里,哽咽着,“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可曾见到元?” 他早就收到了吕泽的消息,知道刘元被项羽俘虏,却不想吕雉竟能脱身。 “你倒是还关心女儿!”吕雉环顾四周的兄弟们,忍下了想打刘邦一巴掌的冲动。 “是元将我救了出来,”吕雉的身形有些摇摇欲坠,“她还在楚营,未能脱身。” 韩信听见这话,默默攥紧了拳头。 “霸王怎会放你出来,”刘邦打量着吕雉,“阿翁呢?” 当然,他也很想问问曹氏和刘肥,他的第一个女人和庶长子。只是这话他不敢说。 “只有我一个人出来了,”吕雉看穿了刘邦的想法,“其余人尚在楚营之中。” “至于我为什么能出来,自然是因为我有有个好女儿,她隐姓埋名、以身相替,才把我换了出来。”吕雉不愿将探听到的马蹄铁之事说出来,生怕刘邦因此不想救刘元。 “不可能,”刘邦并不相信吕雉这番话,“便是他项籍想放你,元也肯定给了他好处,否则那范增定会阻拦。” 吕雉闭口不谈,一时之间气氛僵持不下。 倒也没僵持太久,只因刘元早有准备。她托王大虎带了口信回来。 至于为何是口信——信件是不可能有的,出来的人都要搜身,霸王治军严明,范增又多有防备,能见到王大虎已经不易。 他是刘元亲兵中所剩无几的一个,自然也是顶顶忠心的:“那个……俺有话说,女公子有口信带给大王。” 一双双眼睛就朝着王大虎看去,他努力镇定,清了清嗓子。 “阿翁、老师、各位叔伯,你们肯定好奇为何我能救阿母出来。实不相瞒,我是拿马蹄铁换得。要想在楚营活下去,这也是无奈之举。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翁千万不要来救我,女儿只管为霸王造兵器便是。” ??? 刘邦听完这些脸都黑了,这马蹄铁说给就给了,他刘季的马蹄铁固然是好,但霸王一向有骑兵精锐,只怕要如虎添翼了。 他宁可自己没有,也不想让项羽有。 好一个只管为霸王造兵器,千万不要救。若不是这句话,他还真不急着救,左右这一时半会项籍也不会动手。 这个逆女!偏她又要为霸王做兵器,逼得他不得不救。不仅要救,还要马上救。 他伸手揽着吕雉:“娥姁,你先去休息,我与兄弟们商量一下,想办法救元出来。” 吕雉狐疑地看了刘邦一眼,可她也惦记刘盈,身体又实在是吃不消,便去夏侯婴处接刘盈。 最后,除刘邦外,帐篷里只剩下张良、陈平、卢绾与韩信。 张良、陈平自不必说,都是能谋善断之人,刘邦很是倚重。韩信又是军中的主帅,自然也要他在。至于卢绾,他本身并没有太大的本事,但是和刘邦却是从小一条裤子穿到大,日日与刘邦待在一处,很是被信重。 “元之一事,诸位如何看?”刘邦盘着腿坐在地上,手里摇着破蒲扇,试图浇灭心中的火气。 张良率先开口:“元在楚营本无大碍,可到底她有不凡的能力,大王不仅要救,还需尽快救。” “子房说得不错,”陈平笑得温和,“只是眼下恐怕不好救。” 而且他了解自己这个弟子,她同汉王一样,是个屋檐下能低头的人。 “别兜圈子了,又是要救,又是不好救,”刘邦急得要死,“乃公没时间听你们说废话。” “既然如此,那臣斗胆说了,”陈平斟酌了一番,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救自然要救,只是若是救不出,恐打草惊蛇,恐怕要徐徐图之。” “哪里用得着这么啰嗦。大哥只管派兵去救,若不能成事,便去信一封,言明侄女的身份。如此,元做得弓箭再好,霸王怕是也不敢用。”卢绾一向瞧不起陈平与韩信,此时一拍脑门,就是一个好主意。 作为刘邦最好的兄弟,他的话确实也是刘邦想过的。 “只是如此一来,女公子便要担些风险了。”陈平摇了摇头,打量着卢绾,“霸王为人气量狭小,又素恨下属欺瞒,何止不敢再用她,只怕要杀了她。” “你是想送元去死吗?”韩信也开了口,“她在楚营做兵器,让她做便是,待来日救她出来,一样是我们的。” 刘邦听懂了。卢绾计策是挺好,可唯有一点——霸王有生怒杀了元的可能。 虽然这可能性不大。吕雉在那边那么久,不也是好好的吗? 刘邦有些动摇了。卢绾或许不知道元的能耐,他与陈平等人却是清楚。到底元有着不同凡俗的能力,有预言的本事,这个险不能冒。 正当刘邦要拒绝之时,在帐外听了半晌的吕雉闯了进来。她面有怒色,转身拔剑,而后架到了卢绾的脖子上。 妇人周围的气压比剑还冷:“卢绾,嫂子一向待你不薄。昔日你来家中,哪次不是好酒好菜招待?如今元在受苦,你们一个个谋算得倒好,一群黑了心肝的东西!” “嫂夫人这是动得哪门子气?”卢绾陪着笑脸,小心翼翼推开颈间的利刃,“此计虽险,不说万无一失,却也是十拿九稳。霸王素好仁义之名,大哥只在信中哭嚎一二便是。” 吕雉的剑纹丝不动,她咬了咬牙:“好你个卢绾,十拿九稳?倒是没拿你的命做赌注。” “若是救得出,何须如此?可若是救不出,断不能让元继续为项王做兵器。”卢绾倒是坚定,他生怕项羽得了神兵,将刘邦与自己打个片甲不留。 “娥姁,小心伤了手,”刘邦忙道,“刀剑无眼,我定会将元救出来的。” 这就是自己替他蹲大狱的丈夫,这就是她一直照拂的好兄弟。 吕雉叹了口气,把剑放了下来,卢绾松了口气。他这个嫂子,一项是个厉害的,方才他也真怕嫂子动真格。 可下一秒,吕雉把剑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刘季,你给我听好了!我的命是女儿救的,断没有一人苟活的道理。倘若元有任何闪失,我自去地下陪我的女儿。” 你也去。 刘邦当即表态,又哄又劝:“娥姁莫急,定是要把我们的女儿救出来,你莫要说这种话。盈还小,怎能离了阿母?” 韩信不语,低头看着自己新换的剑鞘。从前那个木头的被他收起来了。 “救得出,夫人信我便是。” 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许是为了自己这唯一的弟子,亦或是为了她对自己的赏识,也可能为了她这一身奇哉怪哉的本领。 韩信审视着自己,他竟也鬼使神差地许下这样的承诺,昔日胯下之辱都忍得,今日竟也冲动了。 所幸,此举于大局无碍。他这一番建功立业之路,还需要个司械都尉。 仅此而已。 只是要怎么救呢? 11、第 11 章 楚营。 月光下,虞姬正在舞剑。霸王坐在案旁,正为她抚琴。他身形高大魁梧,看向虞姬的神情却是如水般的温柔。 虞姬颇擅舞剑,哪怕是基础剑招,也让人移不开眼。劈、刺、撩、扫、截、挂……招招扎实,却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身体迅疾仿佛飞凫,衣袂飘飘恍如神仙妃子。她的剑招十分玄妙,动作没有固定规律,看似危险却又好像安然。她的进退更是难以预料,快要乘风而去,却又好似要在人间流连。[1] 一舞毕,虞姬回眸一笑,直教刘元拍手称赞:“好!阿姊舞得真好!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剑舞!” “你哪里见过什么剑舞?”霸王显然记得刘元铁匠之女的身份,“但还算你有些眼光。” “当然,小虞的剑确实极美。”项羽瞥见虞姬的脸色,又补了一句。 “姊夫这话说得倒没意思,”刘元看了眼虞姬,笑得真挚,“我虽只是个铁匠出身,但大王如此显贵,阿姊既然认下我这个妹妹,姊夫最有容人雅量,定会对大丫包容一二。” 项羽与虞姬对视一眼,将她揽在怀里,对刘元的话不置可否:“听闻你今日又捣鼓出了新物件?” 刘元这些日子倒是没做蹶张弩,她谋划着回去,但一时半会也没有头绪。她思来想去,没想出来个结果,便不想了。 如今,她借着霸王手中的便利,正带着诸多工匠,在造连弩。 实不相瞒,她虽然略懂些冷兵器制造,但说起连弩,她确实没怎么研究过。 她也曾寄希望于古人的智慧,毕竟马蹄铁和蹶张弩,也仰仗工匠们过硬的实力,说不得这些人中还有墨家弟子。 说到墨家,其实项羽阵营中的墨家弟子没有她想象中多。 一则墨家在秦朝颇受打压、人丁早已凋敝,还有些做了游侠,并不做器械研究。二来项羽的理念与素来提倡“兼爱、非攻”的墨家大不相合,便是邓陵氏之墨(楚墨),也没几个支持项羽的。 说句难听的,在他们心中,倘若刘邦抛妻弃子是道义有瑕,那项羽坑杀降兵、杀人屠城,便是真残暴。 “确实如此,只是眼下只有雏形,这射程和威力还是差了些,”刘元见项羽心情不错,试探道,“可惜我不会射箭,亦不懂刀兵,不然定能为大王做出更多兵器。” “这有何难?你既然忠心,选两个将士去学便是,”项羽抬了抬手,“你既然唤我一句姊夫,就莫要如此拘谨。” “既然如此,草民谢过大王美意,”刘元顺杆爬道,“姊夫骁勇世间无二,若得空,还请指点一二。” “小虞,你以为如何?”项羽为虞姬披了件外袍,低头为她拢了拢领子。 虞姬垂眸含笑,眼波流转,一双纤纤素手正为项羽整理鬓边发丝,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妾依大王。” 刘元被塞了一嘴狗粮,十分识趣地退下。回营的路上,她捡到了一只小黄狗。 小狗比她的巴掌大不了多少,眼睛湿漉漉,看起来还是刚断奶的模样。 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刘元面上不显,其实精神也是多日紧绷,此刻难得地放松了下来。 不如就叫阿黄吧! 不远处,她看见两个士卒扛着一只年老的黄狗,正往大锅边走去。而锅旁是把生了锈的砍刀。 刘元皱了皱眉头,正欲阻拦,却有一人比她还早。 “住手!”男子地位颇高,将二人制止,“军中禁止私自开火,尔等还不退下。” 二人放下手中黄犬,便去领罚了。 这人一副游侠气概,却又有些温文,给人一种矛盾感。她在项羽营帐中也见过此人,正是他帐下的大将季布。也是“一诺千金”的主人公。 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2]可这“守诺”,不过是季布的一面罢了,“以勇显于楚,身屦军搴旗者数矣”,他还是项羽麾下的一员猛将,更是汉初的一位贤臣。 季布将黄犬松开,撸了撸狗头,黄犬却朝着刘元的方向跑去。 “女公子好雅兴,”季布显然也认出了刘元,他看向刘元手中的幼犬,“只是大王不日便要发兵,带上它可算不得方便。” 发兵?打的是谁?刘元思忖片刻,料想他要打的并非是刘邦。 “又是齐地?”刘元不可置信地看向季布。 这西楚霸王还真是执拗,口口声声要做这楚国的王,分封天下却得罪了一个又一个。 项羽灭秦后分封诸侯,将齐国一分为三,封田市为胶东王、田安为济北王、田都为齐王,但未封实力最强的田荣。只因为田荣与霸王的叔父项梁有矛盾。 如同刘邦等诸侯一样,田荣不满分封,起兵兼并三齐,杀田市、田安、田都,自立为王,公开反楚。咱们霸王哪里能忍得了?当即便要伐齐。 刘元摇了摇头,盯着季布:“霸王的心胸不如刘季远矣。” 季布神色微变:“大王英勇,世无其二,便是有些少年意气,也无碍。” 这些不过是客套话,刘元一个字都不信。项羽与季布是典型的“战时君臣”,季布为项羽效力更多出于职责,而非真得忠诚。否则他也不会在霸王自刎之后逃亡。 真是那忠贞之士,不如一刀抹了脖子去。季布看似重义守诺,却绝非死板之人。 “先生既然支持大王伐齐,又为何在伐齐之时不积极作战,”刘元摸了摸阿黄头顶的毛,从身上掏出一块饼子想喂给它,“难道就不怕被大王厌弃?”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季布与龙且、项伯等嫡系不同,他虽打仗英勇,彭城一战也颇有功劳,但到底不得项羽的信任,甚至因着伐齐一事,项羽对他多有指责。 若说英布只派遣几千兵是出于不满项羽的分封,那季布的原因就断没有如此简单,毕竟他并没有封王。 季布不搭话,只将狗崽旁边的饼子捡了起来:“它这般的幼犬,尚且食不得这些,你养不活的。” 刘元去营帐里,端了碗肉汤来给阿黄。许是闻见了肉味,它疯狂摇着尾巴,埋头大口喝了起来,还险些被呛到。 “难怪人说,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还是这崽子有福气。”季布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赞成刘元的举动。[3] “听说先生早年做过游侠,如今看来,先生倒是不止有一副侠义心肠。阿黄确实有福气,遇上了我,可那些被坑杀的百姓,却早在黄土之下了。”刘元出言便是阴阳,她当然明白为何季布只派了几千人支援,定然是看不惯项羽的做派。 霸王也确实锐不可当,顺利攻占齐地。 齐人本也能忍,谁做大王不是做?可他竟疯狂屠戮坑杀齐人,【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4] 齐人愤恨,转而支持田荣之弟田横。刘邦也正是趁项羽伐齐,这才联合诸侯,组成联军,得以攻占彭城。为此,项羽终止伐齐,率三万骑兵南下,大败刘邦。 现在难道不该是狠狠打刘邦吗?不去巩固胜利果实,却执着于攻打齐国。 好一个目标明确、有始有终、矢志不渝的西楚霸王。如今项羽又要集结兵力北上……刘元不知道能说什么。 “女公子话里话外都是挑拨,于季某却是无用,”季布显然也想到了这些,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刘元,“方才得了大王的消息,龙且、钟离昧二人不愿教你,往后女公子的武艺,便由我来教。” “你既然帮着大王制作军械,便不要身在楚地、心系汉王了。”季布语气中似有威胁与试探。 听见这话,刘元险些笑出声。这算不算“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楚汉争霸版。他越这样敲打,刘元却更觉得季布心虚,否则怎么会不愿意让自己说下去。 “老师误会了,我既然身在楚营,又得大王信任,是断然看不上刘季这厮的。直臣难当,先前之言不过一笑耳,些许推心置腹的逆耳之言,如何便是心系刘季老贼了?” 刘·忠臣·元如此说着,心里想得却是:便是你告诉霸王,他也未必信你。 而后她跪下恭恭敬敬给季布行礼:“学生拜见老师。” 季布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女,出口婉拒:“不过是教导几日,女公子不必如此。” “礼不可废,”刘元邦邦磕了几个响头,“学生出身乡野,虽不懂太多礼仪,却也明白为人的道理。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莫非先生也同其他几位将军一般,不愿收下弟子?”[5] “罢了,你既如此说,我定当悉心教导。”季布将她扶了起来,却看见她额头处的红肿。 谁看了不说刘元实诚?有劲儿她是真往上使。 一旁的阿黄歪着头,呜咽两句,看了看已经空掉的碗,趴在了刘元的脚边。它似乎天生具备识别自己主人的能力。 既然有了师徒之名,那季布也不需要一口一个女公子了:“为师该如何唤你?” “……老师唤我大丫便是,”刘元仰起头笑得灿烂,对这个名字接受良好,“这名字虽不好听,却也是阿翁起得。” 季布点点头,他这个弟子倒是个孝顺之人,对自己的义母吕雉都能如此,对亲生父亲更是如此尊重,连一个这样的名字都如此珍重。 “既然如此,那明日便开始练习吧!” 12、第 12 章 能学剑习武,刘元自然是求之不得。她早早背上了韩信送给她的那把剑,五更便起来去寻季布。 想来自己这般刻苦,定会给老师留下一个好印象。 可谁曾想季布早就起来了:“怎的来得如此晚,我尚有公务在身,你明日再来罢。” …… “学生知错,”刘元恭顺道,“日后定不会再犯。” 三更灯火五更鸡,五更太晚就三更。 翌日三更,她起得比鸡还早,饭都没吃就在季布的营帐之外恭候,而这次总归是得了好脸色。 季布点了点头:“以后都这个时间来。” “习武之人最要不得惫懒,在这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哪个没下过苦功?你既然要学,那我便好生教导你,若你吃几分苦便喊累,不如早些绝了习武的念头,还省得我枉费一番功夫。” 听到这番话,刘元心中没有任何不快,反倒是十分感激:“能得老师如此待我,实在是我的福气。”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何况这哪里是吃苦?她巴不得世间万事都是如此,有一份辛苦便有一分收获,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情。 刘元先学习了一些基本功,便被季布带去了军营,混在一群操练的士卒之中。 “以后你便和大家一起训练。”季布见她心性坚韧,也颇有惜才之意。 但他依旧不信任刘元,只让她在外围一起训练,并不让她接触任何军务。 练剑苦,是真得苦。 她满脑子是都是如何累,全然记不得季布讲得“形、劲、意”。什么沉肩拔背、什么腰胯发力、什么目随剑走,她通通不记得。 但她日夜苦练,将所有学过的剑招都练习几百遍,形成了肌肉记忆。是以她会刺剑配合弓步前冲,也会劈剑配合撤步转腰。 苦不是白吃的!白天扎马步,下午持剑练习“金鸡独立”,晚上以蜡烛为靶练习步法。只是练习怎么够?刘元需要实战。她更在与人对练之时挨了无数次打,全身上下满是淤青配合着伤口。 偏这样还是不够,大抵和所有老师一样,教学生不是一件容易事。饶是季布也忍不住骂人:“榆木脑袋!说了多少次避实击虚,你偏偏只知道用蛮力!” 她也不想呀!大部分时间都是阿丑,也就是圆脸小兵帮她上药。 有几次虞姬帮她上完药,项羽恰巧在,也来指点她。而每次她都被项羽一招打落,从未化解得了。 “大王便是这样的,蛮力有蛮力的打法,老师你要因材施教。”苦头吃多了,便是刘元也忍不住顶嘴。 “你有霸王的力量吗,”季布一剑打在刘元的胳膊上,“射箭射箭不行,骑马骑马不行,如今连练剑都不专心。你若是不服我这个老师,去寻大王教你!” 而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汉营,吕雉正在教导刘盈,却被他气了个倒仰:“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阿姊还在楚营受罪,你却去寻那戚夫人玩乐。那崽子是你的亲弟弟不假,可他却有个包藏祸心的娘!” 这两日,吕雉正在气恼刘邦迟迟不肯去救刘元,闯入大营之后却见到了一个貌美如花、身姿袅娜的妇人正侍奉刘邦。 妇人怀中还有一个襁褓,刘邦正笑着逗弄:“如意这鼻子、这眼睛,生得可真是像极了寡人。” “瞧他哭得声音多大,寡人之子当如是。” 这才是你刘季的孩子?那元算什么,盈又算什么! 那女子仿佛是才认出吕雉,慌忙行礼,恭恭敬敬道:“大夫人怎得来了,妾见过大夫人。” 她低下头,看上去十分柔弱,几乎不能自理,等待着吕雉发话。 “娥姁,这是戚姬,”刘邦指了指戚夫人,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戚姬,大夫人又不会吃人,你莫要害怕。” 吕雉眼中全是冰冷,却笑意盈盈道:“自然,昔日我不在身边,有劳妹妹照料大王。” 戚姬嘴上说着“不敢不敢”,低垂着眼眸,看起来极为乖顺,更是话里话外质疑起了吕雉的“清白”:“霸王如此凶残,想来楚营也是十分危险,一介妇人在那么多敌军之中,姐姐定是受苦了,大王可莫要怪罪姐姐。” “我这苦从何来?”吕雉扯了扯嘴角,却也没笑出来,“你还是把话说清楚些。” “妾哪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忧心罢了,”戚夫人低头漏出雪白的脖子,“尤其是元,她如今也才十三岁……” 话音未落,戚夫人便被刘邦喝止。 吕雉自然明白,这戚夫人不过是想说自己清白不保,甚至提及元在楚营可能受辱,以此来刺激自己与刘邦吵架罢了。 吕雉很想问问:且不说我没有,便是我真有,你待如何? 但她想到在楚营的女儿,终究是换上了一副泪眼:“良人,莫非你也是这样看我?我在楚营九死一生,帮你照顾阿翁与刘肥,如今倒让人来编排起我的不是。” “娥姁,我自是信你的,戚姬她不懂事,你别和她计较。” 吕雉不再理她,只暗暗记下这一笔,再一次跟刘邦商量起救女儿之事:“戚夫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楚营实在危险,阿翁、还有元与肥,都还在那西楚霸王手中呢。” “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娥姁莫急,韩信这厮已经答应了,定会想办法救出元的,我是元的亲阿翁,又怎么会舍得她受苦?”刘邦起身拉住吕雉的手,将她揽在怀里安慰着。 若非在楚营与元见过,后来又见了夏侯婴一面,吕雉还真信了这份说辞——没有元做出的马蹄铁与蹶张弩,没有元对于战局的预言,刘季怎会救她? 虽然元是为项羽做事,但吕雉坚定认为,元定是在楚营受苦。 事实上,吕雉想得和事实有些差别,但不大——刘元刚挨了一顿打。 并非是正常的切磋,而是带着恶意的敲打。 打她的人正是一个普通将领,名为蒋二。他是龙且的部下。 昔日,龙且与曹参、灌婴作战,惨遭击败,这才让刘邦趁机攻入了西楚的首都彭城。 此人对龙且忠心非常,是以,他对刘邦可是格外记恨,也格外敌视汉营众人。 龙且倒还好,他见过刘元大骂刘邦,心里熨帖急了,因此对她并无太大的敌意,反而颇为欣赏她的弃暗投明之举。 蒋二瞧不上刘元这样的“背主”之人,只想拿她当乐子。于是借着刘元向众人讨教的机会,他请命与刘元比试。 刘元自然无有不应。 不一会儿刘元身上便多了许多伤口。 蒋二一边同刘元对打,一边压低声音道:“那陈平、韩信之流,更是似你这般没有骨气,背弃旧主,他们去了汉营,莫非也是如你现在这般,对人摇尾乞怜吗?” 说着,他反手用剑将刘元打落在地。项羽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虞姬正欲开口,却被项羽制止:“她既然要学剑,哪有不吃苦的?” 季布也是这样想,是以他的表情甚至没什么变化。 范增则是看得高兴极了,昔日他挨了刘元一顿打,虽然早就过去了,却不妨碍他看个乐子。 看着刘元嘴角的鲜血,龙且嗤笑:“就你这样的还想学剑?简直是不自量力。难为你整出这些名头,季布将军凭什么收你做徒弟?” “我也纳闷来着,为何霸王如此英明,那陈平韩信却投效了汉王,原来是你这起子小人在背后嚼舌根!”刘元并不想惯着他,十分直白地怼道。 虞姬正坐在项羽的膝上,大王又要准备战事了,若能得到大丫的连弩,想来会多出不少胜算。 项羽也是想来视察一下刘元的进度,不想却碰上这样一幕。 项羽大马金刀地跨坐,一手抱着虞姬,另一只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这季布随便教教也就罢了,连弩才是最要紧之事。 小虞的剑术也不错,只是他舍不得她辛苦,这才找了季布去教,谁曾想这一教,这丫头彻底把连弩一事抛之脑后了。 项羽向前看去,这龙且的兵怎得招招不留情面。何须如此? 蒋二因着军械一事,倒也不敢杀她,但他想着,若是吓唬吓唬这小丫头,绝非难事。 反正他也是正常切磋,谁能说他不是?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太弱。 刘元虽初学剑,但到底也下了苦功夫,又得季布亲传,绝非那束手就擒、引颈待戮之人。 蒋二见她有几分本事,也认真了起来,招招拿出了上战场的本事。 到底这蒋二上过战场,身经百战,刘元与他过了几个回合,此刻已经完全没了力气,仿佛是在等蒋二这伸头一刀了。 刘元丝毫不惧,她清楚,打不过就拉倒,季布又不会看着她去死。这蒋二又不是什么值得她以命相搏的贵人,犯不着与他计较这些。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剑终究是没有落下——季布与龙且几乎是同时出手,将这一剑挑飞。 季布是自己的老师,刘元并不意外,让她意外的却是龙且将军——此人如此跋扈,又是蒋二的顶头上司,莫非是为了蒋二免于责罚,这才出手相救? 可下一秒她却听见龙且说:“女公子不过习武数日,有这番表现已是难得。” 接着,他转头对蒋二说:“昔日我是怎么教你的?以切磋之名,行如此霸道无礼之事,这便是你的军纪吗?回去领二十军棍,再同女公子道歉。” 蒋二十分不服气,但听龙且这话,也准备开口。 刘元却笑道:“将军此言过矣,小蒋是认真了些,于我却是大有裨益,某受益良多,不过些许皮外伤,何来道歉之说?” “我相信,小蒋心中定有成算,断然不会看见我出事的。” 听见这话,众人愈发觉得刘元心胸宽广,蒋二也有些惭愧。 “是俺对不住女公子了!俺给你赔罪!” 刘元摆了摆手,却又听见龙且说:“这马蹄铁匠心独具,听闻女公子近日在造连弩,不知又该是何等威力!” 图穷匕见,该来得总会来。 刘元早就知道,不论是项羽还是季布,他们所图的不过是这连弩。 没等到阿翁救自己,她并不意外。日夜练剑,为得不过是博一个逃跑的机会。 季布临走时,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元一眼:“你若是想活得好,这连弩莫要再拖延了。” 13、第 13 章 不造连弩小命不保,造了连弩,亲爹的命不一定保。 为之奈何? 我的好阿翁啊,反正现在项羽的兵力就远胜于你,女儿的命也是命,只能劳烦您老人家再多苟一苟了。 我还不是一样在楚营装孙子? 刘元怀中抱着阿黄,将自己的肉汤分给它:“你也很想要自由,对吗?” 几乎是几句话之间,刘元打定了主意。她在楚营看似过得还行,实际则处处受监视。甚至连半夜她起来如厕,都有人在远处偷窥。 那咋办,她只能当这些人不存在了。 刘元正纠结着,就见到阿丑跪了下来,靠近自己轻声道:“我这条命是女公子的,阿丑有一计,可助女公子脱身。” 刘元打量着瘦了些的阿丑,又看了看自己有些紧巴的衣袖,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起了这样的心思。 “你是想假扮我留在此处,好方便我逃出去?”刘元压低了声音。 人对事物的态度果然是一贯的,这丫头能女扮男装、替父从军,自然也能想出这李代桃僵、金蝉脱壳之计。只是刘元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也成了别人以命相护之人。 这份情,有些太沉重了,却如同大冬天里的厚棉被——你不觉得压抑,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反倒是多了几分安心。 难怪她阿翁这般喜欢礼贤下士——关键时候能替你去死,谁不喜欢? 刘元不置可否,只是抬眸看向阿丑。阿丑生得很秀丽,眉眼之间满是温和,可她却分明是一个刚毅的女子。 “我知道,女公子是有大才华的人,阿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便是侥幸回去也不能左右这天下,可您不一样,您出去了,无数个阿丑就有了希望。” 刘元撸了撸阿黄的头,低声耳语道:“你的心意我已知晓,此事莫要再提。便是你真扮作我,我也出不去。在这连弩做出来之前,我身边的探子只会多、不会少。又怎么可能出得去?” “可是……若非如此,您又怎么办?他们面上对您客气,还不是寻了小喽啰来故意试探、欺负您。您与那无赖比试,便是他们的下马威,好教您知道,若是没了霸王的庇护,就只能任人欺负!”阿丑气急了,将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 “没想到,我们阿丑这么有智慧,我看你该叫阿知才是,”刘元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既然他们想要连弩,那我便给他们。” 阿丑听见这话,一脸不可思议:“可是这样一来……楚军本就残暴,有了连弩更是如虎添翼了,那汉王还有胜算吗?” 胜算?刘邦的胜算从来不在兵甲之利。 “便是让他有了这连弩,他也决计夺不了这天下!打天下易、守天下难,若想做天下的主人,靠得从来都不是一把弓箭、一个马蹄铁。若果真如此,暴秦的军备如此精良,又岂会二世而亡?” “也对,等您逃出去了,给汉王也造连弩,造更好的!”阿丑的思维依旧停留在武器上,刘元也随她去了。 不过,这倒是有些意思。给项羽的她只提高连发数量,却不能再提高杀伤力。只是,做个低配版只怕哄不住,少不得要把诸葛连弩拿出来了。 但日后回了汉营,她还能再造床弩。床弩发展于两汉,在宋代达到顶峰,是一种超大型的兵器。在火药出现之前,床弩几乎是冷兵器时代弓箭的巅峰,可大规模齐射。 只在两汉时期的记载,便已见床弩的威力:弦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远射千余步,多所杀伤。[1]更遑论是床弩发展到巅峰的宋朝了。 但是,就目前来说,哪怕是项羽这边的技术,也不够格。若想造出床弩,还要多寻觅墨家弟子。当然,更关键的是要改进冶铁术。 这方面不是她的专长,她是机械专业,过去也就碰巧做过历朝军械有关的研究,对冶铁只能说略有了解,但不多。 既然下定决心,刘元便去做了连弩的最后一步——组装工作。没错,她这些日子早就把零部件造好了,还想着是否能在得救之时将连弩带出去。 事实上,没有人来救她。那她也只能靠自己了。 * 项羽的营帐前,范增伸手拦住了刘元:“女公子不快些做你的弩箭,来这里做什么?” 做得出做不出,与这老匹夫有何干系? 他的讽刺刘元半点不放在心里:“未闻范先生竟还有这造弩箭的本领,倘若先生有何高见,自可向大王秉明。若是只为了在我这里体现您的派头,那便不牢范先生挂心了。” 听着刘元毫不谦虚的话,打量着刘元淡淡的神色,范增心里有些不痛快:“大王正在帐中议事,只怕是不得空见你。” “哦,这样啊,是我来的不巧。本想将连弩呈给大王,助大王攻城略地,看来只能改日了。”刘元转身便欲离去,她身边帮忙抬连弩的几个弩兵也跟着转身。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范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怕他挖苦了刘元,可他也只是因为之前被刘元揍了一顿。 他当然知道,这弩箭不是那么好做的,只是想找个由头出气罢了。这些日子大王本就对他的谏言多有忽视,长此以往可不是个好事情。如今若是刘元为着他不愿意献上这弓箭,岂非让大王与他又生出嫌隙? “没什么,我还要去练剑,失陪了。”刘元示意几个弩兵继续走,“将这布料盖严实了,可不能泄露了。” 弩兵们本就是季布手下的,又亲自试过这连弩,对刘元敬服得很,自然没有二话。 范增急忙跑上前,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拦住刘元道:“女公子且慢!既有如此宝物,定要快些献与大王。” “可大王不是在与将领们议事吗?还是改天再来吧。”刘元停下来看着范增,她身旁的阿丑也跟着冷哼一声。 “正合适,女公子这连弩,恰好能让诸位将军共赏。先前是小老儿照顾不周了。”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范公通传了。”刘元好整以暇地看着范增,眼里不乏嘲讽之色。左右今夜她便要离开此处。 可范增面上却全然一派和蔼,似乎是没察觉到她的敌意:“不妨事,不妨事。” 几乎范增前脚进去,后脚项羽带着龙且、钟离昧等人便冲了出来,甚至等不及通报让刘元进来。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似有怀疑似有兴奋,却在刘元揭开连弩上盖布的那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凑上前来,端详着新出炉的“连弩”。 “这与我们平日用的弩,看着也没甚区别,”龙且眼中似有冷色,“女公子莫非是对上次比试不满,戏弄我们。 “我看有些区别,你怎么还是这样急躁,”钟离昧出言劝道,“昔日伐齐的教训都忘了吗?” 听见这话,龙且与项羽脸色都变了。 季布只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相同或者不同,有什么打紧?关键是要连发弓箭。” “将军所言甚是。有无区别,一试便知。”刘元在人前还是叫季布将军的。 刘元摆摆手,弩兵便熟练操作了起来。 恰好远处有一行大雁飞过,十几支长七寸的弩箭接连射出,精准扎到了大雁上。 “这射程,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步了。”季布给出了断语。 “竟能连发十几矢,简直是闻所未闻,果真是天佑大王!”说这话的是范增。 “你,很好!”项羽目光炯炯地看向刘元,凑上前亲自操作了一番,这次的效果更为出色,“寡人要为你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谢大王,”刘元的目标本就在此,她轻轻勾起了嘴角,“这都是臣应该做得。” 在场之人也都颇为支持,哪怕是范增也说不出阻拦之语。他心里清楚,这庆功宴名为庆功,实则是为了鼓舞士气,毕竟大王不日就要开拔。 得偿所愿的刘元,满怀期待地等到了天黑。 她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监视之人——范增这个老匹夫,果然没有放弃对她的监视。该说不说,他是个极为聪明之人,鸿门宴上,若非项羽坏了他的好事,哪有霸王乌江自刎的惨案? 可历史没有如果,人对事物的态度是一贯的,她刘元也定然不会被拘束于此。一定有办法的。 * 玉碗盛来琥珀光[2],也就只有分封天下的西楚霸王,能拿出这样的玉碗。 筹谋了这么久,这会子她已经有了对策。哪怕想起来在汉营那破了口子的陶碗,刘元也倍感亲切。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3] 她坐在项羽左手边第二位的位置,可以说是无上殊荣了——毕竟往日她都不配有座位。 她上首是范增,老头儿一脸和蔼地冲她笑了笑,刘元看着他这皱成菊花的脸,牙都快咬碎了。 无他,这些日子刘元想了不少逃跑计划。 第一,说服季布反叛。 历史上季布在项羽死后选择了跑路,而不是殉主,后面又加入了刘邦的阵营,再后来辅佐了吕后,成为一代贤臣。 但眼下,经过她这几日的观察,显然她这位武师傅没什么叛变的意思。刘元哪怕是背段史记给他,胜算也不会超过五成。 即使季布真被她说服,也并不能解决掉她身边的探子。 刘元眼前四个大字:此路不通。 第二,李代桃僵。 即,刘元忍痛同意阿丑的方案。正如刘邦让兄弟替自己挨打,让老婆为自己蹲大狱。 听起来确实很棒,可她不止一次在阿丑身边也看见了探子。只不过比她身边的少些罢了。范增不会让她轻易走掉。 刘元摇了摇头,这个也不行。 第三,等英布叛楚,想办法跟英布走。 但眼下英布本就不在楚营,又与项羽因为之前对齐的战事生出龃龉。他怎么可能来楚营?最关键的,是他本就是被刘邦的时臣逼着推了一把才反,绝不可能来楚营带走她。 便是英布真来楚营,也不过是被范增监视的份儿。 还是不行。 刘元反复品味着,这三条失败的路线,急得焦头烂额,昔日刘邦为何便能成功跑路? 她爹逃得,她便不行吗? 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亦或是,踏破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几乎一瞬间,她的大脑便清明了。破局之阻碍还在范增。若真要离开楚营,除非这范增不再监视她。若想要范增不再监视,破局的关窍,在于霸王! 刘元看向席上的众人,忍不住笑了。昔日刘邦脱身于鸿门宴。 今日这庆功宴,如何不能是她刘元的“鸿门宴”? 14、第 14 章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1] 霸王有分封天下的心思,如今宴席更是讲究得很。项羽东向坐(最尊),范增、刘元依次南向坐(次尊),季布、龙且等人北向坐(次卑),其余的人是南向坐(最卑微)。[2] 昔日鸿门宴上,她的阿翁刘邦便是北向而坐,表示对项羽的臣服。刘元从未想到自己竟能混到这次尊的位置,这算不算青出于蓝? 便是连她这逃跑难度也比她老子还大,昔日刘邦好歹有个“关中王”的名头,身边有张良这等顶级谋士相伴,又有樊哙这等力士舍身相护。 而自己呢?除了范增的探子,还有个不太信任自己的老师季布,以及一个总想“李代桃僵”的侍女阿丑。 可怜她问刘邦要来的那队兵,本来就被项羽杀得没剩几个了,剩下的护送她阿母回去,如今也不知道是何种情况。 想起来自己给他们画得大饼,刘元就觉得脸有点疼——让你吹牛,打脸了吧。 刘元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膝盖,众人皆是跪坐,她也不好盘着腿坐下,便也随了大流。 这还是她第一次参加这般正式的宴会。昔日刘邦夺取彭城,也曾大摆筵席,彰显他尊贵不凡的身份,却也不过是暴发户进城一般:宰牛杀羊,带着一群狐朋狗友畅饮,然后通宵达旦地吹牛。 有时候兴致起来,刘邦还要拿筷子敲着缶,一边用力敲,一边大声唱歌。若是唱累了,他就手舞足蹈地拉着人跳舞——刘元实在是不敢恭维他的音乐才能,无比绝望地带着刘盈一起堵住耳朵。 可如今,项王的宴会却大不相同。 她面前摆放低矮的漆木食案,上面摆放着饭食:有烧鹿肉,还有一碟蜂蜜、一瓶青梅酒。 单是这蜂蜜,刘元长这么大也就只吃过一回——还是她幼时生病,吕雉想办法跟人换来的。毕竟蜂蜜算是高级货,是贵族才配享用的。 刘元抬头看向最中央,舞姬们姿态袅娜,却并不媚俗,她们身后有鼎、簋、壶等青铜礼器,颇有几分肃穆庄严的感觉,伴着编钟、鼓瑟的声音,更将霸王的贵族身份衬托了个十成十。 “这连弩当真是威力十足,我敬女公子一杯!”龙且起身,敬了刘元一杯酒。钟离昧抬起了头,眼神中似乎有些惊讶。 他是项羽帐下五大将中最狂傲的一个,这便是为那日的冒犯赔罪的意思了。 “岂敢岂敢,不过是为大王尽一分心意罢了,这连弩还是过于小巧,杀伤力不够大,待日后,我一定竭尽我的能力,为大王做出更有威能的弓弩!” 刘元这话说得诚恳又谦虚。在场众人,不论是懂兵的将领,还是范增这样的谋士,对她的连弩都是赞叹不绝的。 毕竟效果摆在那里,他们亲眼见识过,甚至亲自上手试过,哪里敢小瞧这位女公子。 如今刘元这“再造强弩”的话一出,项羽高兴极了,他拍手叫绝:“好!女公子好志气,寡人要重重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在场众人看向刘元,其中以范增为甚,他们都好奇这位女公子会要什么赏赐。 再没有人会因为她是铁匠之女而轻视她,毕竟她有做出连弩的本事。 是要金银财帛,还是加官进爵?亦或是以退为进,什么都不要? 项羽也很好奇,他宽和地催促:“大丫若有所求,但可向寡人说来。” 有项羽这句话,刘元便有了底气,不过是搏一搏罢了。 她起身离席,到大厅的最中央跪下:“先请求大王饶恕我这无礼的罪过。” 而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出了自己背后的剑。 立时,便有几个护卫抽出了刀,正欲上前擒住刘元。 范增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深色。他早就派去了不少探子监视此女,若她真敢暴起,无需这些护卫,不消片刻,她的人头也会落地。 项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他堂堂霸王,岂会被一小女子吓到? 龙且眼中有些疑惑,季布则是饶有兴味。显然,二人清楚刘元的剑术水平,若是与普通士卒对打尚可,但断然不会对霸王有威胁。 “女公子这是何意,莫非是对待大王不诚实而有谋反的心思吗?”范增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诘问道,“你若有所求,应当真诚地告诉大王,而非是拔剑挑衅!” 范增可算是逮到了刘元的把柄,他与项羽一样看重刘元这造□□本事,却与她积怨已久,乐得看她惹恼项羽,失去这个受赏的机会。 可下一秒,刘元的举动却出乎他的意料、出乎项羽的意料、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刘元将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起身,环顾四周。 “这些日子,我一刻也不敢忘记对大王的许诺,想做出这天下最好的神兵利器献给您,可却每日都在遭受着非人的对待。每日,不论是我吃饭、睡觉,还是如厕,都有人在监视我!我虽出身贫寒,却也有‘士’的追求,绝不甘愿忍受这等耻辱!” 刘元越说越激动,满脸通红、浑身战栗,她颤抖道:“若是大王信我,便不当如此对我,若是大王不信我,大可一刀将我砍了。” “我左思右想,您不杀我,或许是为了这弓弩,既然如此,我便日夜不停息,将这弓弩造出来,也好了无牵挂地死去,不叫大王为难。我待大王之心,日月可鉴,却绝不愿受此屈辱!” “大王既然要赏我,那便请速速将我赐死吧!”刘元咬着牙跪下,泪水早已经流了满面,剑刃也在脖子上划出了血痕,似乎只待项羽一声令下,她便抹了脖子去死。 项羽被这刘元这一波操作弄得有些懵圈,随着刘元这些话,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女公子误会寡人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又怎会暗中行此龌龊之事?我保证,此事绝不再有,还请快快将手中的剑放下吧!” 刘元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大王所言为真?” “西楚霸王一言九鼎,这话自然是真。”说话的便是范增,方才项羽瞪了他一眼,显然是猜到了,此事是他的手笔。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出来给个台阶了。 刘元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剑:“是我小人之心,误会大王了。您就如同雄伟的高山,有着比天空还要宽广的心胸,有着比江水还要滔滔不绝的德行,还请您原谅我的过错,允许我自罚三杯赔罪!” 接着,刘元便端起大碗,满饮三大碗酒。 她这诚意满满的举动,看得龙且、钟离昧都有些佩服:“女公子雅量。” 这话一出,这酒一喝,项羽的脸色终于是好看了些:“寡人自不会怪罪你。” “多谢大王,我定当为您做出更有威能的弓箭,助您荡平天下。让那汉王为您牧马,让那齐王为您洗脚,让他们这些王来服侍您,才能报答我对您的万分之一感激。” 听着这话,项羽总算是露出了笑容:“你是个忠心的,以后再有人监视你,来与我说,我定不轻饶。亚父,你说是不是?” 这定不轻饶几个字,项羽是看着范增说得,还加重了语气,大有敲打之意。 “究竟是何人陷害大王,连女子如厕都要监视,好生无耻下流!”龙且眯起眼睛看向范增,他可没有忘记刘元说得大型弓弩,范增竟如此妄为,离间此等大才。 范增脸黑了又黑,这龙且惯是个直肠子,如今竟也会指桑骂槐。他知道龙且是为了那弓弩,可自己又有什么错?对于这样的从汉军俘虏的女子,又有这样的才能,他当然要将人给看住了! 他尴尬笑笑,本想不承认,毕竟项羽也算是给他留了脸面,可却突然见刘元来到自己面前。 莫不是想当众戳穿自己,然后让大王主持公道?当真是狡猾阴险! 可下一秒,范增伸出手揉了揉眼睛—— 这小丫头居然给自己行礼,还鞠了一躬,脸上满是诚恳。 他听见这丫头用温柔的声音说:“范公实在是我大楚之功臣,我从前莽撞,对您多有冒犯。我不敢乞求您的原谅,只盼您心中能高兴些。我们都是一心一意为了大王,还请快些化解与我的仇怨吧,我愿意像侍奉父亲一样侍奉您!” 这番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跟踪人的事情是范增做得了。偏偏刘元又表现得十分大度,愈发显得范增像个阴险小人。 范增善谋,更是明白刘元的用意——是他小瞧了这丫头,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但他还是忍住一阵阵的反胃,将刘元扶了起来:“是我小人之心了,女公子有这份心意,是我的福气。” 项羽看他们二人握手言和,点了点头:“二位都是寡人的股肱之臣,看见你们和睦相处,寡人心中也甚是高兴。” 听见这话,范增面上笑笑,实际却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他项籍尊称自己一声“亚父”,竟拿一小女子与他相提并论。 奇耻大辱,实在是奇耻大辱! 范增咬牙,且过几日,他寻个机会,定要报此仇。 15、第 15 章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刘元一手搭在阿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拿着酒壶,正跌跌撞撞地向营帐走去。 她吟着李太白的诗,却非要用古怪极了的调子唱出来。便是对她忠心耿耿的阿丑,也难以昧着良心说,这歌好听。 季布见她这般醉态,皱了皱眉——停杯投箸不能食?这丫头是一口也没少吃了,方才在席上又唱又跳,一直到这宴会结束。 谁曾想都快到营帐了,也不消停。 季布正欲转身,不想同醉鬼打交道,却不料被刘元一把抓住胳膊。 “老师,我观你面相不凡,定会大富大贵、安度晚年,成为一代贤臣。” 听见这话,季布笑了笑,这弟子怕是还在发梦,忽悠人的时候也不挑点好听的。 自己都已经是将军了,待他日,西楚霸王一统天下,这“大富大贵、一代贤臣”,岂不是板上钉钉之事? “好生将这醉鬼带回去,莫要让她乱跑,”季布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对阿丑叮嘱着,“她这几日甚是疲倦,身上又有伤,我已派人送去了药油,你要好生服侍。” 阿丑板起一张圆脸,郑重地点了点头,架起刘元往营帐中走。 刘元不算重,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阿丑身上,因此阿丑走得也颇为吃力。尤其是地面上刚下过雨,有些泥泞,此刻阿丑是一脚深、一脚浅,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刘元扶到营帐前。 季布见此,放心了些,迎着细微的小雨,回了自己的营帐。 下一秒,进到帐中的刘元,哪里还有先前醉鬼的样子,她目光炯炯,如同刀子般锋利。 “女公子,你怎得连我都骗!”阿丑眼中是大大的疑惑,她有些不解,“你没醉吗?” “醉?那自然还是醉了的,不让你知道,也是怕在老师面前漏了馅。”刘元倒也没说谎,她演技尚可,但也是真得有些上头,不然怎么骗过这些久经沙场的将军,真当他们是草塑泥捏得不成? 三分酒劲,三分演技,剩下的全靠运气。只需三分醉,演得范增掉眼泪。 逃跑总要担点风险,哪怕范增刚被敲打,此时在她身边的那些探子已经不见。但她也是真不想再留于此处了。 雨点拍打在帐篷上,白天的时候便异常闷,刘元便料定晚上这雨跑不了。果不其然,这会子的雨下得急,劈里啪啦还带着狂风。 这风也邪门,大得似乎能将这帐篷掀翻。 “我们走,不要带任何行李。”刘元毫不拖沓,抓起一把剑,往怀里揣了俩饼子,便想走。 转头她又看见地上的阿黄,将拿了出来,捏起阿黄的后勃颈,抓到了怀里,低声威胁:“不许叫,若是招来追兵,就将你丢出去。” 阿黄颇有眼色地将头埋进了她的怀里,一声不吭,找了个合适的姿势窝着了。 刘元不放心,还是拿布条将阿黄的嘴筒子绑了一下,当然绑得不算紧,意在提醒阿黄不要叫。 它若是想挣脱,用爪子便能扒拉下来。 “女公子若是怕被发现,”阿丑低声说道,却看见刘元怀里的阿黄,“请您让我留下,拖延一二。” “也莫要带走阿黄了!”阿丑拼命压着嗓子,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不要废话,我是司械都尉,你是我的兵,阿黄也是我的兵,哪有当头儿的丢下自己的兵?”刘元懒得掰扯,“我只带你一起跑,剩下全靠你自己。你要是再废话,我们一个都走不掉。” 说罢,刘元便与她一同压低身子,在狂风暴雨之中,出了门。 雷声很大,一阵又一阵,震得人胆颤。 “也不知道这老天,究竟想劈死谁!”刘元笑了笑,脸上的雨水流到了脖子里,身上也都湿透了。 与此同时,范增也有同样的感叹:“这雷怎么不劈死她!小丫头今日将了老夫一军,定是有所图谋。好在今夜雨急,她一身是伤,定不会轻举妄动。” 毕竟这是一场风寒都能要了命的古代,毕竟这雨下得这般大,毕竟他方才被项羽警告过,毕竟那丫头为大王做出了连弩,毕竟毕竟她只是一个小女子…… 范增的无数个犹豫化作一声叹息,他总觉得不安,却不能再派人监视了——那丫头不算什么,可大王不能忤逆。 尤其是一而再,再而三,他一次次地向大王谏言,何尝不是在挑战大王的权威? 罢了,范增起身打开了帐篷,莫名想起来了鸿门宴的那天。 狂风将雨吹进帐篷,清凉中又夹杂着冷冽,也将他的酒意吹醒了几分。刘元打着“化干戈为玉帛”名头,灌了他不少酒,此时被风一吹,范增越想越不舒服。 “来人,去看看那丫头的侍女可在!”范增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恨不能马上监视那丫头,但侍女却是有统一的营帐的。 不过须臾,探子来报,阿丑已不见。范增当即派人去寻刘元,带人闯入帐篷、掀了被子,却也只得到一个“人去楼空”。 被子里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他竟被一个小丫头耍了! 虽是暴雨天,但范增这里的动静不小,龙且带着一队护卫靠了过来,今夜正是他负责巡防:“范公怎么在此处?” 莫非又是来找那女公子的麻烦? 我怎么在此,你的脑袋是榆木吗,那丫头分明是跑了出去! 范增心里腹诽着,却还勉强扯出一个笑:“那丫头不见了,夜黑风急,还请将军去寻寻。” 龙且问完便反应过来,人是跑了,范增这是要他去追,他当即马不停蹄地带人去了——若是真让这人跑了,他去哪里寻那更有威能的弓弩! 昔日挑战过刘元的蒋二,更是当仁不让地冲在最前面。 “驾!” 深夜中有两队马蹄声,一队在前,一队在后。 刘元向着荥阳的方向狂奔而去,其实她也不是很确定,但这些日子借着造弓弩寻到的指南针,想来是没错的。 她的身后是龙且、蒋二,还有深夜被唤醒的季布。 刘元与阿丑骑着马,马蹄上都有马蹄铁,轻盈的步伐踏过一个个水坑,在黑夜中向前飞驰。 只是淋了雨,刘元感觉自己的伤口似乎要烂掉了,有种又痒又黏的感觉,让她恨不得拿剑挖掉。 她们二人的骑马速度终究是慢了些,又来不及对马蹄印做遮掩,只能拼命跑。 刘元更是想不到,这范增发现得如此之快,否则这样大的雨,明日一早,什么痕迹也冲干净了。 听见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刘元却并不恐惧。 她感觉自己的血要烧起来了,仿佛有什么在极速飙升。 她听见旁边河里的浪声,想来是要到索水了。此处距离汉营已经不远了。 或许会有人来救她吗?刘元自嘲地笑了笑。既然跑不过,那便战斗。 “吁,”刘元勒住缰绳,转身,弯弓搭箭,射向后面的人。 一箭横空,飞向远处。 接着,便有人被射落马下,刘元心中畅快极了。凭你是谁,也想拦我? 接着,刘元飞速带着阿丑下马,藏到了靠近河边的芦苇丛中。 雨很大,越靠近河边,越是刺骨地冷,刘元打了个哆嗦,不出意外地烧了起来,视线也逐渐开始模糊。 她紧紧攥住住阿丑的手,用手指着河对岸,她的意思很明显,是要阿丑渡河。 刘元看向阿丑【你去寻救兵。】 阿丑摇了摇头,却看见刘元那不容抗拒的目光,最终她咬了咬牙,潜到水下,向河对岸游去。 刘元听见有人停下。 龙且带着怒气:“季布,你可真有本事。竟还教了她弓箭?” “我不曾教过,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她。”季布也被这一箭惊了一手,她这一箭便将蒋二射下了马,绝对不是初学者。 “箭上还抹了毒药,还好这雨大,冲掉了些,否则蒋二的命就没了。莫不是你暗中助她,她又怎能弄到这些!”龙且说得那叫一个不客气。 季布不同他争论:“人跑不远,将人搜到,便什么都知道了。” 刘元一边烧的迷迷糊糊,一边听着这话乐呵:箭术是本来就会的,只不过是当兴趣爱好,如今天天造弓弩,她有的是偷偷实验的机会。至于这毒药,不过是些泡皮料的化学试剂罢了,也是做弓要用的。 “此处离汉营最近,便在此处搜!”龙且到底是能征善战的将军,他带人下马,往刘元的方向搜来。 而刘元此时恰好就在河边,她已经打定主意,若是真被人搜到了,她便从河里跳下去。 她从来都怕死。也从来都不怕。 被俘虏之前,她愿意赌上一条命命,冒着被抓的风险去寻舅父吕泽,只为救她阿母出来。 被俘以后,她倒头就拜,面对项羽毫无气节,因为她想救阿母。 后来阿母脱身了,她忍辱负重,日日忍受着监视却佯装不知,因为她想活下来。 她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苟着,就在楚营,等到阿翁有实力跟项羽和谈,她再离开。 可是,原来不自由的滋味是这样难受,她宁可赌上一条命,也想离开这里。 所以,在她不在的那个世界,阿母在楚营两年多,又是何等的难受? 她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于是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阿黄。 阿黄也已经变成了落汤鸡,毛发湿哒哒的,像一条皱巴巴的毛巾。 说起毛巾,她还真怀念那个世界,洗一个热水澡,再钻进被窝里,搂着阿黄、听着窗外的落雨声入眠。 那该有多幸福。 刘元解开绑着阿黄嘴筒子的布条,缓慢地进到水里,向对岸游去。 阿黄则跟在她身后狗刨,扑腾着往前游。 雨很大,水很急,刘元快被劈里啪啦的雨点砸懵了。 她看见前方不远处,仿佛有火把。但她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她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涣散。 刘元拿出绑在腿上的匕首,往手上划了一道,好疼。 意识清醒了几分,她继续向对岸游去。 阿黄则在旁边扑腾着靠近她,闻到血腥味的时候关切地不行,却依旧不敢出声。 真是一条有灵性的好狗,刘元感受得到它的关切。不枉她从牙缝里省下肉汤,把它一点点喂大。 就这样一人一狗,几乎是游到了岸边。 刘元只看得见火光下,有长长的影子。 她感觉身上一轻,便被抱了起来,她知道这是阿丑为自己搬的救兵,瞬间便放松了下来。 刘元隐约听见男子叹气:“还好,还有一条命在。” 韩信面色冷凝,却也松了一口气。【我还真怕你如同那日说得,一头撞死在项籍的刀下。】 “别忘了带上阿黄。”刘元失去意识前,留下得便是这样一句话。 16、第 16 章 男子乌发如墨,眉骨上有一处极浅的伤痕,雨水顺着发梢落下,他怀中抱着昏睡的刘元,脚步匆匆。 自那日答应了吕雉,韩信常常派小股部队在此处驻扎,今日又恰逢大雨,他带了不少人马,正修整工事。 将士们此刻正往河对岸射箭,用得正是刘元改造过得蹶张弩。 至于河对岸那叫骂的楚军,韩信也听得出来,无非是刘元背叛项羽,翻来覆去这么几句罢了。 好在这丫头给楚营的是连弩,射程达不到蹶张弩这么远,这个距离之下,已经失了准头。 韩信方才到营地,吕雉便已在等待——也不知道她如何知道的消息,这倒也不稀奇,大夫人这几日时常在大营外围晃悠,还险些被当成奸细。 “我儿……回来了。”瘦削高挑的女子声音颤抖着,将女儿抱到了自己的怀里,“多谢大将军搭救,这份情,吕雉没齿难忘。” 韩信抖了抖身上的水,而后将湿透了的披风摘下来丢到一旁。 “夫人言重了,不过是分内之事,元身上有伤,还是先去寻军医来。” 吕雉摆了摆手,她身旁的女子便匆匆去了,此人正是吕媭,刘元的亲姨母、樊哙的夫人。 不多会儿,吕媭便回来了,只是脸色不甚好看,她身后并无军医,身后跟着樊哙。 “那骚狐狸借着如意,把三个军医都叫走了,姊夫当真是被她迷昏了头。” 说完,她似是不解气,踹了樊哙一脚:“让你闯进去把人抓出来,你怎得这般无用。” 听见这话,吕雉只觉得胸口钻心得疼,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用,是刘季这个做父亲的狠心! 韩信皱了皱眉:“去传我的军令,带两个军医去我的帐中。” “要医术最好的,年纪大胡子白的那个!”吕媭补充道。 而后,樊哙背着刘元,与吕雉等人一同,去了韩信帐中。 或许是为了显示亲近,或许是刘邦不放心韩信,总之此处距离刘邦的幄帐不远,而戚夫人又颇受宠幸,她的幄帐和刘邦的挨着。 韩信带兵有一套,可谓是令行禁止,吕雉刚帮刘元换了衣服,军医便提着药箱来了。他身后还跟着衣衫不整的刘邦,以及他的好兄弟卢绾。 刘邦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骂道:“还不快去诊治!” 回忆起方才看见的一切,吕雉此刻眼睛血红,她忍了又忍,才没哭出声来。刚才她将刘元粘在身上的衣服剪下来,这才看见,女儿浑身上下都是伤口,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从上次在楚营见面,她便是一身伤,如今新伤叠旧伤,更是狠狠戳着她的心。而且,她的身子那么烫,这一切让吕雉倍感崩溃。 “女公子浮紧脉,这是风寒入体,身上多处伤口又已溃烂,如今高热不去、甚至出现了痉挛之状,只能先退热,再做打算。” 军医扎了几针,刘元终于止住了痉挛,只是口中仍在呓语。 吕雉再也忍不住了,她拼命咬紧牙关,却依旧泪流满面。 她听见了,她的女儿说:“我想回家。” 刘邦坐到吕雉身旁,将她揽到自己的怀里:“娥姁,莫要担心,我们的女儿是有大福气的,一定不会有事。” 听见这话,吕雉身子微微僵硬了一瞬,却终究没有动作,她只是哀泣:“一刻钟前,元还不曾痉挛抽搐,若能早早得到救治,如何会如此严重!” 若是元有事,她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刘邦、卢绾盘腿坐在地上打盹,吕雉坐在床边喂刘元喝药,韩信则是早早出去练兵了。 吕媭带着樊哙去煎药了,他们也跟着折腾了一晚上。 不多会儿,张良、陈平也来了一趟,带了些药材和吃食,吕雉一一谢过。他们身后还带着戚夫人,她手中抱着得,正是哭号不止的刘如意。 夏侯婴领着刘盈:“盈,你不是天天想你阿姊,她现在病了,你在旁边陪着她,莫要出声惊扰她。” 这话也是说给戚夫人听的,算是委婉劝说。 吕雉一夜没合眼,一直等着刘元退烧才松口气,如今看见戚夫人笑意盈盈地站在那边,还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刘如意,她便压制不住内心的火气。 “出去,我不想再说第二遍。”吕雉说话时十分冷静,带着止不住的杀意和冷气。 奈何戚夫人听不出来,她柔柔弱弱地擦了擦眼泪:“给姐姐请安,昨夜是如意生病了,这才将军医都叫了去,不是故意的。” “元可好些了?若是出了什么事,妹妹这心里怎么过意得去,还请姐姐千万收下这些礼物。”戚姬带了许多刘邦给她的珍宝,做出了一副关切的模样,将吕雉恶心的不行。 吕雉不想同她废话,没好气地踹了刘邦一脚。 “元可是好些了?”刘邦被这一脚踹懵了,见是吕雉,到嘴边的脏话也咽了下去,毕竟这事他确实理亏。 刘邦拍拍身上的尘土伸了个懒腰,将吕雉扶到一旁,捉住了她的手:“夫人别闪着腰,我知道你是惦记着元,怪我没早点把女儿救出来,你打得骂得,可千万别伤着自己。” 戚夫人哪里见过刘邦这副模样,她抱着怀里的刘如意,哭得更厉害了:“妾来给大夫人请罪。” “哭哭哭,让人听着丧气,给乃公滚出去!”刘邦心里也颇为火大,大早晨的,挨了一脚,又听见这哭声,忍不住就爆了粗口。 这一句把戚夫人骂愣住了,她几乎立时止住了哭声,抱着刘如意便转身离开:“是妾扰了大王和夫人的清净,妾这就告退。” 这时,刘邦才反应过来是戚夫人,当即便想追出去。但念及刘元,他还是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吕雉连眼皮都没抬一抬,她此时满心都是自己的女儿。 夏侯婴、卢绾有些尴尬,二人对视一眼:“不打扰嫂子休息了,盈这里有我们照看,嫂子放心便是。” “我不走,我要陪娥姁一起守着女儿。”刘邦大义凛然,十足好父亲的模样。 吕雉自然懂这个枕边人的心思,他能做到这份儿上已经实属不易,这全靠元自己争气,有了功劳傍身,否则刘季怕是早就飞奔到那戚姬的帐中了! “大王也守了一夜,诸事繁杂,早些休息罢。”吕雉一如既往地给了刘邦一个台阶。 “有劳娥姁了,我也先走了,若元醒了,第一个便告诉我。”刘邦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太自在。 吕雉挥挥手打发他们走了,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儿,忍不住伸手探了探刘元的鼻息——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多少次这样做了。 “阿母是怕我没了吗?”刘元躺在床上,感觉有些动弹不得,一笑起来更是扯动了伤口。 吕雉惊喜极了,既然醒了,那便是安全了。 她多想抱抱女儿,却想起她身上的伤口,军医说了不宜挪动,便只给刘元掖了掖被角,又忍不住伸手理了理刘元的头发。 “呸呸呸,净胡说些不吉利的话,我女儿要长命百岁。”吕雉眼眶湿润,她慈爱地看着刘元,仿佛在看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刘元身子还有些虚弱,吕雉便也没有问她太多事,端起碗来便想喂她喝药。 “阿母辛苦了,回去歇息吧,女儿这里有人照顾。”刘元看得见吕雉眼中的红血丝,也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听见吕雉同她说话。 “旁人我怎么放心得下?”吕雉将一勺药吹冷,小心翼翼地喂给刘元,“阿母不累,不需要休息。” “旁人放心不下,大将军总该是放心得,”刘元看这幄帐的陈设,便猜出这是韩信的居所,她挑眉,看向门口站着的男子,“老师,您说是吧?” “大将军日理万机,如何有空照顾你?”吕雉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你莫要再调皮了,我若是累了,便去寻你姨母来替。” “咳咳……”刘元喝下一口苦药汁子,直直看着韩信,“老师最是疼爱我这个弟子,如何会拒绝呢?” “无妨,夫人先回去休息吧。”韩信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吕雉料想刘元是有话要同韩信单独讲,便起身离开了,她也确实累了:“有劳大将军了,若有任何情况,我就在隔壁帐中。” “说罢,留我在这想做什么?”韩信瞄了一眼桌子上的剑,还是他送的那把,心软了几分,“我可没空在这伺候你。” “英布要反。”刘元嗓子确实难受,只说了四个字。 韩信眸中不乏惊讶之色:“你如何知道?”最近刘邦等人确实在派人与英布频繁接触。 “司马欣、董翳投了项羽,陈余投了项羽,西魏王魏豹返汉归楚,汉王联盟诸人叛变,他问策张良、陈平,…咳咳,你可知得了何计?” 韩信不语,只是用古怪的眼光看着刘元。 “无非是策反九江王英布,以威胁西楚侧翼;再拉拢魏相彭越,牵制楚军;最后拉拢大将军、我的老师你,为汉王征战天下。” “不错,那又如何?”韩信自然知道汉王是利用他,可那又如何,这正是他的机会。 “老师,若非今日你救我,这话我本不想说,可念及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是要说。” “若你有夺天下之心,便暗中积蓄力量,叛出汉营,早日自立为王。” “若你真心效忠汉王,便多学学张良,莫要居功自傲,挟功请封。” “暴秦虽亡,但这天下终归要一统,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老师,你擅兵、擅谋,却不擅政……” 韩信听着刘元这通不中听的话,气不打一处来:“简直是不知所谓,口口声声‘救命之恩’,转头就来敲打我,我可真是收了个好学生。” 17、第 17 章 满室都是药味。刘元只觉得此时的心情比药还苦。 “大将军误解我了……”见这提醒无用,刘元便不再提,“老师是我的恩师,学生怎么敢这般大逆不道?您用兵如神、能谋善断,我又如何有资格敲打您?” “您权当我说了些胡话罢,老师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计较啦,”刘元话头一转,“萧伯父方才也派人送了礼物来,想来是关中兵卒都过来了。” 韩信点了点头,他对于萧何大人是感激的。但听着刘元有些沙哑的嗓音,还有这般“委曲求全”的服软态度,韩信的心里莫名其妙地不是滋味儿。 “看来你在楚营这段时日,倒是成长了不少。”韩信给自己倒了杯水,想了想,又伸手递给了刘元。 就冲韩信倒了这杯水,刘元决定再挣扎一番,看看是否能扭转一下他的心意。 “老师,你和龙且,谁更厉害?”刘元接过水,状似随意地问道,“我看项羽对他,很是信任。” “龙且,莽夫罢了。”韩信挑了挑眉,意思很明显,“你拿我跟他比?” “那自然不是,他如何配与您相较,只是您这般才华,为何霸王不肯重用于您呢?” “自是他没有识人之能。昔日我在他的阵营之中,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可我在这汉营,汉王封我为大将军,同我推心置腹,如今我的手下有这么多的兵马,这正是我一展抱负的好机会。”[1] “起初你为治粟都尉,汉王并未重用你,是你要离开之时,萧伯父力劝他,才封你为大将军。” 韩信点了点头,神情严肃:“赏识之恩、举荐之情,我定当报答。” 听见他这话,刘元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老师,你这大将军究竟是虚名,还是当真有权力呢?若是他刘邦当真信你,为何会在彭城被项羽打成丧家之犬?说句难听的话,您不过是他的谋士罢了,您看似手中有兵权,可周勃也好,灌婴也罢,那些将领听您的吗?” “是我在当日向汉王举荐您,是他贪图我身上的神异之处,又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愿意交出军权给您。” “你惦记着萧何的知遇之恩,你感激于汉王的知人善任,却为何独独不肯相信你这唯一的徒弟呢?难道就只因为我年龄小吗?” 说到激动之时,刘元咳嗽起来,脸颊通红,仿佛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了。 韩信连忙拍背给她顺气,却被她一把攥住手腕。他觉得手腕有些刺挠,却终究没有拂开她的手。 良久,他看着大病初愈的徒弟,叹了口气:“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刘元松开手,感觉自己身上的伤口又在痛了。 “汉王欲取天下,必要立太子,我知道我弟弟不是那块料,可眼下,他必须是太子,只能是太子,”刘元仰头盯着韩信,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日后天下一统,我保你位列三公。” 韩信沉默不语,此时日头已经西沉,帐中也昏暗了下来。他转身去点灯,只留下一句话:“汉王已许我封王。” 一点灯花炸开。男子乌发黑眸,逸气凌云,哪怕沉默地坐在一旁,也掩不住一身的少年意气。 “这不妨碍。你为他打天下,他许你裂土。你与我结盟,我许你做太尉。他日事成,你掌百万兵,北拒匈奴、南征蛮夷,岂不快哉?” 刘元几乎是要将口水都说干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保住韩信的办法,不只是留一条命的那种,而是真正让他进入权力中枢、实现他的平生志向。 若有了这番结盟的情分,加上如今的救命之恩,阿母不会再杀老师。 可韩信就是韩信,正如刘元是刘元。人对事物的态度是一贯的,又怎么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动摇? 他终究还是没有回应:“大王对我有恩…你早些歇息罢。” 说罢,干净利落地离开了自己的营帐。 刘元咽了口唾沫,嗓子一阵又一阵地疼,咬牙暗恨自己是白费口舌。气着气着,她忍不住想摔杯子,想了想这是在自己家,又忍了下来。 连口饼子都吃不上的汉军,她怎么忍心这样折腾本就不多的物资。杯子是青铜的不差,可万一摔坏了呢? 刘元就这样,一气之下,气了一下。 “哎呦,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刘邦趿着一双草鞋,脸上满是笑,就站在底下看着刘元,看着看着,眼角也流出了泪水。 “阿翁,莫要作此小儿女情态。”刘元记起来她被踹下去那天,自己这好阿翁便是这样教育自己的。 刘邦用手狠狠擦干眼泪,笑骂道:“兔崽子,还教训起你老子来了!” 他伸手往怀中摸索半天,拿出了一小包野果,递了过来:“拿着甜甜嘴,乃翁刚从山里摘得,一口都舍不得吃,都留给元。” 自己这阿翁会有这么好心?刘元怎么一点都不相信呢。这果子肯定是酸的! 刘邦一屁股坐在了床边,十分不客气道:“你往里挪挪,乃翁昨天在地上蹲了一晚上,就等你醒了。可你倒好,醒了就与韩信编排我,十里八乡也找不出,比你还不孝的!” 刘元尴尬地往里挪了挪:“你这耳朵也太尖了,我们说话的声音又不大。难不成你是趴在我这幄帐后听得?” 该说不说,刘元真相了。刘邦并不十分放心韩信,因此将这幄帐修得格外近,尤其是刘元在的这一侧,恰好靠着最外面。 “乃翁这是担心你,哪里能想到你这兔崽子,防备着你亲老子,胳膊肘还往外拐!”刘邦一边骂,一边给刘元剥了个果子。 刘元鼻子有些酸,伸手接了过来,却也不动作。 “怎么,乃翁就这般不让你相信?”刘邦从布袋里掏出最大最红的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十分潦草地啃了一口,“但是该说不说,你这封太子是个好主意。” “只是你自己说说,就盈这样的,他能担得起太子之位吗?”刘邦想起来刘盈那怯懦的样子,就摇了摇头。 “那怎么办,刘肥在楚营,你立他为太子,转头项羽把他杀了,你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刘元吃了口这野果子,口感有点像苹果,表皮有些软,味道倒是酸甜可口。 “人家见你就说,汉王呀汉王,你的太子都在西楚霸王手中,你凭什么一统天下?” 刘邦哈哈大笑:“谁说让肥做太子的,我说的那是如意!这孩子生得像我,哭起来的声音都比盈小时候大,我私心里想让他做太子,只是不好跟你母亲交代。” “屁大点小孩能看出来什么,这还不如刘肥呢,”刘元指使着刘邦给自己倒了杯水,“能不能养得活还另说,毕竟生个病都得三个军医伺候着,一场风寒,大汉的太子没了,你这军心就稳了。” 话糙理不糙,可这话也太糙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那可是你亲弟弟。”刘邦嘴上说着刘元,心中却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就封刘盈为太子,也好叫天下人,看看我刘季的决心!” “大王英明,元认罚。”刘元愣了一下,也同刘邦一起笑了出来。 “元啊,你是我的亲女儿,你受了这么多苦,做了这么多事,乃翁又怎么舍得罚你呢?你怕我对韩信卸磨杀驴,可他听你的了吗?他没有。至于说什么罚不罚,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我。” “我知道你惦记着什么,司械都尉的官儿还是你做,那几号回来的兄弟还是你的兵,折损的人手我选最好的骑兵给你补上,只要你好好跟着乃翁干,寡人封你做长公主,日后给你最大的封地,比肥、比如意都大的封地,你说好不好?” 这谁能说不好呢?刘元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为何韩信没能被她说服,为何这么多人杰前赴后继地投奔刘邦,甚至愿意为他去死。 何其贤明的一个主公啊!他一眼便能看穿你的想法,为你奉上你最渴望的东西,心胸豁达到了变态的境地——他完全无视了自己这形同背叛挑拨的行为。 他的眼光一直在这“封太子”一事上,而非其他。 “好。” 这可太好了! 18、第 18 章 天色熹微,汉营里点着灯。 萧何、陈平、韩信、卢绾、夏侯婴与樊哙等人,正在汉王帐中,大家一起呼啦呼啦喝着粟粥,每人还有几块鹿肉干。 吕雉带着大病初愈的刘元在一旁坐下,她与刘盈一人端着一碗鸡羹,吃得正香。 “嫂子好手艺!” “嫂夫人辛苦!” 吕雉向来贤惠,厨艺更是不凡,一群人吃得十分开怀。 今日这么早集会,无非是为了几件事。 一来,刘邦的近侍随何,请命去说服英布。 二来,彭越亦有与汉王交好之意。 这最后一事,便是立太子之事。也是刘邦今天大早上把兄弟们叫来的原因。 “寡人既然要谋取天下,自当表明我的志气,如今情势危急,我有立太子的想法。” “诸位以为,寡人当立何人为太子?” 刘邦一边嚼着鹿肉干,一边做出了这个“重大决定”。他盘着腿,身体微微前倾,侧身看向张良、萧何的方向。 “萧大人、子房,你怎么看?” “这是好事,大王早该有此一举。”萧何第一个响应,他早就想劝刘邦立太子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 也不知是哪位谋臣如此有远见,竟早他一步说服了刘季。 此时,刘元打了个喷嚏,吕雉又给她打了碗热汤。 “大王既然提到太子人选,想来是已有打算了,”张良并不正面回答,“如今大王子嗣不多,可立之人唯独肥、盈与如意。” 吕雉坐在刘元的旁边,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手,手心有些出汗。虽然刘元早就知会过自己,但她还是觉得有些紧张。 这事情对她太重要了。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她一向清楚刘季的为人,也懂他的志气。 只是,这些日子,刘季对戚夫人如何,她更是看在眼里。吕雉知道,这女人同曹氏一样,是让刘季动了心思的。 她也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哪怕是刘肥这个私生子,她也一样认了下来,好生养着。 但这戚夫人却是个蠢笨张狂的,又喜欢搬弄是非,全然不如曹氏聪明。 最气人的,便是她独占三个军医一事了。 独她戚夫人是慈母之心,仅仅为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仅仅为了吃饭睡觉这么大点事,便把三个军医都叫过去! 她被刘季宠得无法无天,眼里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如此一来,若是将士受伤,又如何来得及看诊?那日妹妹与妹夫,同她好生说情,告诉她元的情况有多危急,这戚夫人也全然不顾刘元的性命,硬生生将军医都扣了下来。 这简直是想要了元的命! 其心可诛! 这遭了瘟的刘季,平时在大事上从不糊涂,可他也是真贪图戚姬的美色,当真是不得不防。 何况他平日没少说什么,盈不类我,如意肖父之类的话。但是自己听见的就不下三次了! “这人选,自然要是刘盈。盈乃是大王原配夫人所生的嫡长子,理应被立为太子。”萧何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刘盈,他此刻正坐在刘元旁边啃肉干,倒是显得胆子大了些,有几分做太子的样子了。 “是极,是极,大王当立刘盈为太子!” “臣附议!” “请立刘盈为太子。” …… 在场所有人都表示了支持,韩信也跟着点了点头:“臣也以为应当如此。” 刘邦满意地点点头,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好!看来大家都看好刘盈做太子,巧了,寡人也是这样以为的!” 众人皆拱手:“大王英明!” “那便顺应诸位,封刘盈为太子!”刘邦笑起来颇有感染力,在场的诸位也都纷纷附和他。 一边说着,他一边起身,抱起了刘盈,狠狠亲了一口:“来人,传令下去!寡人要告诉天下人,刘盈便是大汉的太子!” 当初被丢下车的记忆还记忆犹新,刘盈身子抖了抖,瘪瘪嘴就要哭,但有忍住了——经过吕雉一遍又一遍板着脸的叮嘱,刘盈也记住了今天不能哭。 坐在父亲的膝头,听着叔叔伯伯的笑闹,刘盈并不舒适,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泪更是要掉不掉,只在眼眶打转。 其实吕雉早就发现了,她低头暗恨刘盈的不争气,但她也心疼极了,好好的孩子,还不是被刘季折腾得!她准备待会找个机会将刘盈抱回来。 可怜的戚夫人此刻还被蒙在鼓里,那日她跑出去后,刘邦亲自将她哄了又哄,最近几日更是给了很多压箱底的宝物,却只字不提封太子一事。 直到她的侍女听见了军中的欢腾声,她才得知,汉王竟册封了太子!她记起来这几日同大王的温存,回忆起刘邦对她说得“盈过于怯懦,还是咱们如意长得像我”,心中一阵又一阵地激动—— 刘邦带她走的时候,可是亲口告诉她,要让她成为最尊贵的女人,带她过上最好的日子。 起初她也做过成为“大夫人”的美梦,可吕雉来了以后,便得到了众位兄弟的尊重,她也便歇了这个心思。 一切都对上了!还有什么样的人比太子生母,还要贵重?待如意成为了太子,她还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拢了拢头发,瞥了侍女阿秋一眼,准备给自己打扮起来:“大王既然册封太子,定然是要举办宴会的,还不快来服侍我。” “……”阿秋感觉自己似乎格局不太够,怎么越发看不懂夫人了呢? 盈被封为太子,她怎得这么高兴?难道平时她遇见刘盈的关心,竟不是逢场作戏,而是真的吗? 她完全忽略了,自己没有告诉戚夫人太子是刘盈。 毕竟这事儿是明摆着的——大夫人地位颇高,刘盈是嫡长,汉王又没被猪油蒙了心,怎么会立旁人为太子? 这真是一个不太美丽的误会。 戚夫人飞速地上好妆,其实她本就生得袅娜多姿,一双眸子更是顾盼多情,不需要如何打扮也是十分动人的。 她美滋滋地跑到刘邦帐前,身后是抱着刘如意的阿秋,却被拦了下来。 “既然是封太子的宴会,理应有我一席之地,”戚夫人鼻子都快飞上天了,她吵嚷着要进去,“你不过是个看门的,给你几个胆子,竟然敢拦我!” 屋内,吕雉听到了戚姬的动静,她侧身同刘邦说了,刘邦沉默片刻,拍了拍吕雉的肩膀:“让她进来便是,左右也是一桩乐事,夫人最是大度贤惠,莫要同她计较。” 听见刘邦这样讲,吕雉便起身,去门口将吵闹不休的戚夫人带了进来。 戚姬见到吕雉,忙站直身子,又整了整头发,轻哼一声,小步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喊阿秋:“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些跟上!” 19、第 19 章 “没出息”的阿秋无奈地跟了上去,吕雉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哪怕此时,这戚姬也敢指桑骂槐,看来刘季并未和他的宠姬透过底。 自打回了汉营,吕雉脸上多少挂了点肉,看起来柔和了些,但依旧清瘦。 她生得一副聪明相,单眼皮、高颧骨、鼻梁挺直,眉尾上扬,眼睛更是亮而有神,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 想到待会可能看见的好戏,她忍不住笑了笑,脊背挺直,抬脚便跟了上去。 “册封太子这么大的事情,大王怎么也瞒着我?”戚夫人自觉地坐在刘邦身旁,服侍他喝酒。 美人如玉。戚夫人一边用纤纤素手倒酒,一边柔声细语地夸赞着自己的枕边人。 但刘邦却有些为难,他看得出来,戚夫人似乎是误会了什么。这可如何是好!他一歪头,恰好对上吕雉看好戏的目光。 “咳咳……”刘邦清了清嗓子,“你平日对盈关爱有加,今日他被封为太子,以后定能与如意兄弟和睦。” 戚夫人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刘盈,刘盈害羞地看着她,一如既往地友善。而后她视线向右移动,恰好对上刘元含笑的眸子。 “阿翁所言甚是有理。日后,盈与如意既是兄弟、又为君臣,只盼着如意身子快些好起来,也好为大王分忧,我这两个弟弟能兄友弟恭、君臣相得,乃是大汉之福。” 刘元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往戚夫人心里扎,寥寥几语就说得她摇摇欲坠。 兄、弟、和、睦。 君、臣、相、得? 戚夫人感觉自己的耳朵在轰鸣,血气一阵又一阵上涌,险些昏过去。 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温柔极了:“大王怎么决定得这般仓促?可曾问过盈的意愿?” 她可是记得刘盈来看襁褓中的如意,被她套过不少话去。 “何况,大王又不只有盈一个儿子……”她终究是没忍住,“分明如意才是最像大王的那个!” “哎,戚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刘邦将人揽在怀里,摇头晃脑,“立太子自然要立嫡长,如意年纪还小,还是盈最为合适。” “等如意长大,寡人定会给他封王。”刘邦拍了拍戚夫人的肩膀,画了个大饼安抚一番,便同兄弟们开始吹牛、唱歌。 刘元险些笑出声来:“这太子之位,原本也是要立长立嫡立贤,照理说,如意如此聪慧,便是年龄小了些,也该纳入考虑。” 戚夫人眼睛亮起来了,听听这话说得,这简直就是她的知己,一下子便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奈何说话的人是刘元。 戚夫人狐疑又欣喜地望向她,看见她嘴唇翕动着,说出了最为诛心的话—— “但话又说回来……”刘元一句话又说回来,全场的人都齐刷刷看向她。 “如今天下未定,无论如何,咱们也该选个康健的太子,如意三番五次生病,哪次不是惊动汉王、又叫走所有的军医。如意身子骨这般差,如何能继承大汉的基业?” “是极,是极!”樊哙喝得有些上头,竟当众鼓起掌来,显然是十分认同刘元的话。 “你……你你你你你,你敢咒我的儿!”戚夫人气急了便开骂,“你压根就不是为了大王考虑,你和你母亲都在楚营做过阶下囚,你还替楚军做了连弩,你的弟弟怎么配做太子!” “放肆,这是你能说得话吗?”刘邦听见这话,当即一拍桌子,拦住了戚夫人。 “你先回照顾如意,也不怕着了风,”刘邦见刘元脸色不好,连忙招手,给了个台阶,想将戚夫人劝走。 这事儿也怪他,自打刘元从楚营逃出来以后,项羽便派人给他送了信,意思很明确,便是挑拨离间。 信里事无巨细地写了铁匠之女“刘大丫”对他的辱骂、不屑、抨击,重点写了此女是何等的不忠诚。她先将马蹄铁献给项羽,而后又做出连弩,如今却又从楚营逃走。 核心思想就一句话——这刘大丫背信弃义、两面三刀、口蜜腹剑、心高阴险,实在是一棵不折不扣的墙头草。还请汉王慎重,免得被反咬一口! “别急着走呀,戚夫人既然好奇,阿翁将信拿出来念念吧,也好叫诸位叔叔伯伯看看,我刘元是怎么样的人。”刘元镇定自若,她料定这信是范增写得。 ……刘邦表示自己念不出口,信里一大部分都是刘元如何踩一捧一,什么刘季是地上的沟渠,什么项王是天上的明月,他都没眼看。 也不知道这丫头随了谁,竟是如此……如此不拘小节之人呐!刘邦想着想着就笑了。 他心里其实舒坦极了,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得意。 那滋味就如同旧时他偷了寡妇家的鸡,又像是他带着一群兄弟,端着一碗夏天刚吊上来的井水——舒爽! 想我刘季,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刘邦念不出口,但卢绾、樊哙倒是积极得很,从刘邦手里将这信拽了出来。 他们靠在一起,卢绾清了清嗓子:“刘季不过是地上的……” 看见那些对于刘邦的极尽诋毁之言,他也终究是没念出口。 于是,这帛书就这样在众人手里过了一圈。 张良见此,忍俊不禁地想起来了与刘元初见的那个夜晚:“大王后继有人了。” “元,你这泼皮无赖的性子,当真是像极了你阿翁。”萧何调侃了两句,他看着刘元长大,讲起话来亲近得很。 陈平也点了点头,他这弟子当真是不错。懂变通又善于体察人情,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又不是没在楚营待过,一般人可真受不了项羽那脾气。 夏侯婴、樊哙、灌婴等人则是钦佩刘元的勇气。并且感觉这流氓般的画风有些熟悉。 像,太像了!大哥当年带他们偷鸡摸狗,便是这个做派。 最后,那帛书落到了韩信的手中,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儿,眼睛瞟见了“刘大丫向季布学剑”这几个字。 和其他人的关心、赞叹不同,韩信倒是很好奇。 好奇他这弟子,究竟有多少个老师。 男子骄傲肆意、英气逼人,此刻勾唇笑了起来:“不知女公子是如何逃出来的?” 听见这话,刘元立刻便笑了。她这笑颇有些不同寻常。 有三分淡然,三分洒脱,三分不羁,还有一分恰到好处的,人前显圣的得意。 这可当真是问得好呀,刘元方才喝了些酒,正是酒劲上头的时候,有些飘飘然。 她放下酒杯,环顾一圈:“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楚营的范增可当真是个坏老头儿,他天天派人监视我,哪怕我老老实实地造东西,他依旧不放心我。” 众人来了兴致,一边啃着肉干一边听她讲,手里就差拿把瓜子了。刘盈被她一把就抱在了怀里。 吕雉见状,忙将人抱到自己身边,叹了口气。 刘元这是喝大了。 果然,醉鬼马上开始安排角色卡。 “阿翁,你来演霸王。”刘元朝着刘邦挥了挥手。 “你来演虞姬,虽然你还是差了点意思。”刘元指了指刘邦身边的戚姬,完全不顾她那张如丧考妣的脸。 “老师,你来演范增。”刘元蹭得跑到韩信身边,仰起头看着他笑,然后晕晕乎乎地,把韩信拽到了旁边。 接着,她将当日的情景讲得绘声绘色,甚至还带动作演示—— 她举起剑就往自己脖子上比划,给台下的叔叔伯伯(观众老爷)们吓了一跳。 …… 经过一番声情并茂的演绎,大家也看明白了刘元是怎么逃出来的,纷纷拍手叫绝。 只有吕雉在一旁拿着手绢擦眼泪,她的女儿从未同她讲过这些。一颗慈母之心,绵绵密密地疼了起来。其实顾忌着女儿身上的伤口,她本不想让刘元喝酒,奈何她兴致起来了,拦都拦不住。 也许是回家了,有了安全感罢,吕雉也只能随她去了——当阿翁的天天喝酒,做女儿的可不得跟着有样学样。吕雉又在心里,狠狠记了刘邦一笔。 刘邦听罢,握住刘元的手:“你这个法子好啊,拿捏住了项羽,任凭范增再足智多谋,又能奈我们父女二人何?” “哈哈哈哈哈哈!” 听见这话,戚夫人脸都憋红了,她觉得这一个二个的人脑子都坏掉了! 在听见刘元说她不如虞姬貌美的时候,她就被踩到了痛脚;在刘邦说要封刘元做长公主的时候,她更是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吕雉使了个眼色,她的侍女便上前,和阿秋一起,极为有眼色的将戚姬带了下去。 “我就回了项羽四个字,肯定给这小子气不行。”刘邦带着一群兄弟吹着牛。 “大哥回的什么?”卢绾此刻喝得满脸通红,好奇地问。 “这、是、我、儿!” 众人哈哈大笑,复饮之。刘元一杯一杯地给韩信敬酒。 汉营欢喜鼓舞,但此刻的楚营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项羽黑着脸,盯着帛书上的四个大字。他看向范增,但范增比他的脸更黑。 “大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刘季是如此,他女儿亦是如此!您若是还不能虚心地采纳我的建议,只会一次一次地重蹈覆辙,还不如早些将这天下让给他汉王!” 范增是被气糊涂了,他知道刘元跑了的时候没这么气,可如今发现刘元是刘邦的女儿,想起来自己写得那封信,瞬间觉得自己与那伶人歌女,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供人取乐罢了! “亚父善谋,日后寡人定多听取。”项羽脸色不算好,嘴上给了范增一个台阶,心里却十分烦躁。 上次鸿门宴之后,项籍便是这么说的,如今这都第几回了!何况他表情如此不耐烦,如何是真心悔过?范增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哪里是谋士,我就是个笑话!” 20、第 20 章 项羽听见范增这话,立时便反驳道:“她不过一小女子,便是真得逃回去又如何?没了她造的弓箭,我照样可以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 范增气急了,灰白的胡子抖动着,就凭她这造弓箭的手艺与巧思,放她回去便如同放虎归山。 没有这“小女子”之时,你项籍也被汉王偷了家,如今汉王有这“小女子”辅佐,只怕更加难缠了! “每次都是这样,韩信也好,陈平也罢,哪个不是弃你而去!”范增急得破口大骂,“为何他们投奔汉王,是因为你没有识人之明,我跟你说了多少回,刘季要杀,这刘大丫也得看好,可你就是听不进去!” “韩信心气太高、陈平更是小人,便是走了又如何?汉王连他们这样的人都愿意收留,可我不是!寡人不似他那般不挑拣!” “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监视她,她又怎么会这般急切地逃走?如今也是你去信,想要激怒汉王,反而自取其辱,连带着寡人也被耻笑。她既然能拿了马蹄铁与连弩出来,焉知她不会拿出更多?” 项羽狂傲自负,他看人也是真的不准。刘元若是听见他这话,定会告诉他三个字:不可能。 给这马蹄铁和连弩已经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了,马蹄铁早晚被学去,连弩杀伤力不大。但比如床弩这种大型武器,她是宁死也不会做出来献出去的。 一上来就被项羽把骑兵给砍了个片甲不留,搁谁,谁能受得了?刘元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搞到手的骑兵,就只剩几个缺胳膊少腿儿的回去了。 作为一个乱世人,刘元佩服霸王的魄力,赞叹他的勇武;可作为这群兄弟们的头儿,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同样,项羽不觉得刘元是什么怯懦小人,他的直觉告诉他,刘元是一个有胆色的人。 “她在此处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取信于您,不惜贬低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的人,又岂会是什么善类?她与那刘季一样,是个心狠手黑、厚颜无耻之人,要不是我看得紧,只怕你连这马蹄铁也捞不着!” 范增试图让项羽清醒一些,不是他逼得那丫头走,而是这丫头本来就不想留。但他却听见让他更加窒息的话—— “她做这一切也是救了她的母亲,正如她所说,汉王将她与弟弟丢下车,此事未必就是假的。若非你逼迫她至此,她又怎么会弃寡人而选汉王!” 不是,那是人家的亲阿翁,她不选刘邦,难道选你吗?就冲你把她阿母抓了又放了,还是凭你给得那点子好处? 范增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项羽抬手制止了。 项羽站在营帐前,脸上镀了层金色的日光。这几天的日头晒极了,仅仅是农历五月天,却活像要将人烤熟。 空气中的热浪带着些许麦香,似乎有什么在酝酿着。 霸王扯了扯手腕上的绷带,眼中似有不耐,而后绕过范增、被甲持戟,兀自出去了。 见项羽这番泄愤一样舞着霸王戟,范增什么都明白了。 不知悔改,孺子不可教!他倒是有脸怪起自己来了! 这位西楚霸王尊称“亚父”的谋士,苦笑一声,品味着刘邦父女带给自己的一次又一次耻辱——不,这不是他们带来的。 真正带给他这般耻辱的,是凶狠残暴又心慈手软的西楚霸王,是这耳根子时软时硬,听得进去一切谗言,却唯独不肯听他良言劝谏的项籍小儿! 正在这气头上,范增见到他手下的探子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 “说罢,又是什么消息?”范增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接过了密信。 布帛上不过寥寥数语:英布斩使,背楚投汉。 又双叒反了一个。 半晌,范增咽下喉中的腥甜,胸腔震动着,看着远处舞戟舞得虎虎生风的项羽,憋出来了六个字—— “竖子,不足与谋!” 与此同时,英布也在破口大骂,同样的一句话,送给他的新主子,汉王刘邦。 因为刘邦选择了在内室接见他,而不是大厅。 刘邦向来表面功夫做得好,礼贤下士这一套玩得更不必说,早些年游学也略懂些贵族礼仪,并不是真得白目,他如此也并不是想给新盟友一个下马威。 只是因为他——喝醉了! 立了刘盈为太子,气了项羽一番,他与兄弟们一起吹牛、喝酒,喝完了还抱着刘元的小黄狗哭—— “大黄啊,大黄!”刘邦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全都蹭在狗毛上了。 刘元嫌弃极了,想冲出去拯救自己的阿黄,却被吕雉拦下来了。 “你还记得大黄吗?”吕雉将她揽在怀里,“那年你父亲起兵反秦,从前最看不上他的雍齿,归顺于他,却在他与秦军作战之时,倒戈周市、献出丰邑。” 刘元脑子有点木,只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事,刘邦让雍齿守家,雍齿却把家给偷了,刘邦率军回头打丰邑,不光久攻不下,雍齿还把刘邦最爱的大黄杀了。 后来的事情,吕雉没有再说,刘元也不再问,刘盈好奇地看向阿黄,母女三人坐在一起,难得有这样高兴的时光。 迷迷糊糊睡着了,而后刘元听见外面有一阵声音。她的酒醒了些。 刘元酒量不算浅,属于是上头快、醒的也快,这会子脑子清楚多了。 她恍惚间看见刘邦正拉着一个陌生男子,而后随手一挥,打发对方出去休息。 那男子身旁跟着的,正是去劝降英布的随何。 这般怠慢,英布哪里还能忍得下来? 刘元的脑中闪过一行字:“布大怒,悔来,欲自杀。” 接着,她便看见英布的手放在了剑上。于是,她飞速冲到前方,恭恭敬敬道:“您英武不凡、一身气概,想来便是,我阿翁成日挂在嘴边的九江王了。” 阿翁?成日挂在嘴边?英布对着夸奖倒是很受用,只是他不清楚,眼前的丫头又是何人。但他脸上凝重的表情终于松散了些。 随何见此,松了口气,递给刘元一个感激的眼神。他早就听闻女公子生来聪慧,还当他们夸大其词,不想除了这军械一道,女公子还如此善解人意,解了他这燃眉之急。 随何忙解释道:“大王,这是汉王的长女刘元,颇受汉王重视,她的弟弟刚被立为太子。” 英布思索片刻,得出结论——既然这女公子的阿翁是汉王,那便是汉王整日都夸奖自己了,看来这随何果真没骗人。 九江王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抹笑容:“贤侄女,我便是英布。” 但这笑容很快便消散,只因他看见了一动不动的刘邦:“只是不知大王为何如此怠慢于我?” 随何见事情不妙,他甚至英布最是看重脸面,正想给张良递信,为这厮准备个欢迎仪式,却无法脱身。 而这时候,刘元笑着为他解围。 刘元一脸真诚地看着英布:“叔父有所不知,我阿翁日日盼着你能来,日日拉着我,说一定要用最高的规格接待你。他听见你要来的消息,一时激动,便多饮了几杯,如今怕是醉了。” “但哪怕是醉了,他也念叨着叔父您呢,您可知他为何先在这内室见您?难道是汉王没有议事大厅吗?”刘元一脸激动地看着英布,“是因为他早就视您为兄弟,只想快些将他准备的礼物献给您。” 说着,便有人抬出了一把青铜戟。 这青铜戟是刘元锻造多日,坚不可摧,上面还有隐隐的流光,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了。 这是一把双刃戟,是刘元仿照了吕布的方天画戟做得,没有那个武将见了会不心动。 这本是她答应给樊哙做得那把,本想送给姨夫,答谢他这几日的照料,可如今看来,姨夫可能要再等些时日了。 一见到这青铜戟,英布的眼睛都直了,他五步并作三步,冲到这戟的前面,拿起这戟仔细端详一番,用手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名冠强楚、锋犹骇电”,这是后人对英布记载,寥寥几笔,足可见其威猛。 英布拿起这戟便耍弄了起来,看得刘元拍手叫号。 “阿翁成日说,您乃是不可多得的猛将,如今见了您,我更是心中欢喜。” 刘元竭尽自己能力地拍着马屁 “这欢迎仪式早就准备了多时,您连日劳顿,不如先松快一番。如今有了这宝物,何不再饮些美酒?” 英布点点头,昂首挺胸便往外走,却惊讶地看着外面跪了两排的威武士兵。 这下子,英布心中最后的那点不快也没了。看来刘元说得是真的,汉王肯定是重视自己。 张良、陈平也等在此处,二人恭敬作揖,给足了英布面子:“我们先替汉王,为大王接风洗尘。” 刘元目送几人离开,马上便回到帐中,从刘邦怀里薅出毛发乱乱的阿黄,并补偿给它一个鸡蛋。 吕雉已经去后厨盯着了,她聪颖机变,更有超乎常人的政治嗅觉。是以,哪怕刘邦烂醉如泥,她也知道英布的重要性,更是竭尽全力办好这接风宴。 刘盈本也不想跟着吕雉走,吕雉的脸色太冷了,他有些害怕。如果能选择,他更想去找夏侯婴。 可夏侯婴有军务,在吕雉与刘邦之间,他还是跟在吕雉身后,去后厨看厨子做菜玩面团了。 吕雉不在,刘元更不会惯着刘邦。刘元撸起袖子,拍醒了呼呼大睡的刘邦。 “**的,谁扰乃公做梦!”刘邦此时头正晕,猛得被拍醒,心头火气正旺。 21、第 21 章 刘邦一边骂人一边揉了揉眼睛,却发现扰他清梦的,正是他的好女儿刘元。 “元,我可是你亲阿翁,你就不能体贴我些?”刘邦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恳求,“我的祖宗啊,我这会子头疼,有任何事情也等我睡醒,好吗?” “既然这样,那我便差人送九江王回去吧,可能还是项羽更适合他。”刘元轻飘飘说完,就松开了攥着刘邦袖子的手。 还孝顺又贴心地给他盖了个毯子。 “好…不是,九江王来了?”刘邦跳起来了,酒醒了三分,“英布来了?” “是啊,你开始打发人家下去,还在内室接见英布,”刘元皮笑肉不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刘邦,“项羽手底下这么大的官儿来投靠你,你不礼贤下士,倒是先给人家下马威。” “不是,元,他去哪儿了?可是走了?”刘邦急匆匆就披上外衣,蹬上鞋,拽着刘元不撒手。 “自然是走了,不然留在这里等着被羞辱吗?”刘元摇了摇头,“多可惜呀。” 刘邦见她这样,一下子就笑出声来:“行了,别装样子了。乃翁知道,你们不会让他走得。” 且不说随何已经说服了英布,不说与他定下谋略的张良、陈平,单单他这个滑头女儿,便不可能放走英布。 “行了,张良与陈平在陪他喝酒呢,你还是快些过去。”吕雉穿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看见父女俩斗嘴,忍不住在旁边听了会儿。 “可有安排歌姬?”刘邦看了眼刘元,不放心地看着吕雉,“不会没安排吧!” “陈平都安排好了,最漂亮的都在。”吕雉递给他一碗醒酒汤,等他喝完又将碗收了回去。 刘元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外面。 她觉得这世道有些难,却不知难在哪里。打仗的人难,伺候人的也难。当官的难,种地的更难。 方才她见那几个歌姬,只觉得个个都貌美,身材袅袅娜娜,嗓音温温柔柔,性格也是各有各的妙处。 歌姬们却为这事争得不可开交。 “去服侍这样的英雄人物,是我们的福气。”穿绿衣服的歌姬眼中燃着火光,她一直都想飞上枝头,寻个英雄傍身。 刘元曾经或许不懂,可如今在楚营走了一遭,却什么都懂了。或许是酒还没醒透,她四处溜达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河边。 一阵暖风吹过,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 不远处,芍药花开得正好,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看得刘元心里松快多了。 她脚步轻快地踩了几朵芍药,找了个布条绑起来,用手戳了戳花瓣,拿在手中欣赏了许久。 照理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美景,又是这样的年纪,很该有话本一样的故事发生。 奈何她却没有邂逅任何一个美少年。萧丞相倒是把自己的子侄都送来了,表示自己的忠诚。 包括自己的表哥表弟在内,刘元只觉得他们个个都是小屁孩。长得也像豆芽菜。 宝剑赠英雄,鲜花送美人。 她走了几步就拐去了大将军的营帐,现下她伤口好了不住这里,但也算是轻车熟路——毕竟脚有它自己的思想。 刘元找了个瓷瓶,添水剪了枝叶,将芍药插在里面。 她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插着花。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了韩信的眼神。 “老师,学生看这芍药开得好,摘些来给你。”刘元亲切又熟稔地解释了一句。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刘元取了一朵开得最好的芍药,“这留夷与兰一样,是屈子笔下的香草,最适合老师您。”[1] “适合我,”韩信酒浅,此时还没完全醒过来,他挑了挑眉,“此话怎么说?” 【自然是……香草美人,香草美人。如今我有香草,老师又是美人。我自然要用香草送美人。】 但这话她不敢说。她怕说了以后被逐出师门。 “自然是它高洁的品性,恰与老师匹配。”刘元笑得灿烂,一边胡扯,一边却在腹诽。 【送个花还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 正当刘元准备将花插回瓶中,一只手伸了出来,将这芍药接了过去。 刘元只瞥了一眼,便马上收回了视线。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只可惜多了些茧子。 “九江王来了,老师不去喝酒吗?”刘元没想到韩信还在此处。 “他还没这么大的面子。”韩信侧过身,盯着刘元,“倒是你胆子不小,我的营帐也想来就来。” “你我可是亲师徒,难道要在意这些虚礼?师者如父,我对待师父,便如同对待我阿翁与阿母一般。等你年纪大了,我定会为你养老送终。”刘元狗腿又谄媚地笑了笑,还将亲手熬的醒酒汤端了来。 “我只比你大了不到十岁,养老送终就不必了。”韩信接过这汤喝了,却险些吐了出来,他狐疑地看着刘元,脸上的表情意思很明确。 【徒弟想毒死我,该怎么办。】 刘元也猜到了这汤不会好喝,但也不至于难喝至此吧——她不过是加了点葱姜,又放了些药材,然后加了点鹿肉干,又加了点小米进去。 她端起汤来喝了一口,马上便跑到外面吐了出去。 “老师,我太佩服你了。”刘元还漱了漱口,她回来的时候,看韩信的眼神都变了,“老师一定是能做大事的人,你有这样的心性,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不愧是能忍受胯下之辱的人,这样的泔水,他竟也能喝的下去! 纵使刘元带着滤镜,也无法直视这碗味道古怪的醒酒汤。这一定是随了她阿翁刘邦,毕竟阿母做饭这么好吃。 韩信听出来了她的言外之意:“有饭吃已经很好了,饥荒年间,多少人只能啃树皮。” “但你还是莫要再做这汤了,毕竟不是人人像我一样能吃得下去。”韩信面色平静地将汤喝完了。 刘元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端正态度地说:“谨遵老师教诲,我定会努力,让百姓都过上衣食富足的生活。” “可是老师,裂土封王,战乱便不会停止。统一才是大势所趋。”刘元忍不住借着机会又开始劝。 “秦朝统一了,难道秦朝便没有饥荒吗?若我成为王,定不会如同秦王般暴虐。”韩信并不认同刘元的观点,“你有这时间,不如好好跟我学学兵法。” “不日我们就要攻打魏王,你这司械都尉,也该恪尽职守。”韩信扔给刘元一卷竹简,打发她自己去看。 “老师,这兵书是你写得吗?”刘元摊开竹简,越看越觉得神乎其神。 不愧是兵仙韩信,只可惜他写得兵书都失传了——甚至也有说法是只在汉朝皇室中传播,还有人说卫青和霍去病正是学了他的兵法。 众说纷纭,连刘元也无法判断,毕竟野史一向很野,而真正的历史可能比野史还野。 想想项羽的骑兵,再想想自己溃败的队伍。刘元感到一阵挫败,项羽的骑兵实在是太强了,也就蒙古巅峰时期的骑兵能与之媲美。 对呀,蒙古骑兵。她福至心灵,想到了著名的“曼古歹”战术。 曼古歹战术,也被古罗马人称为”安息人射箭法”。成吉思汗正是凭借它,横扫欧亚大陆。 “老师,我想到了!”刘元兴高采烈地拉着韩信请教。 “先头的骑兵部队拿弓箭以疲敌。敌跑我打,敌追我逃。弓箭手后面是战车战马,横行直撞,彻底打乱敌人的阵脚。最后便是我们派去收割的步兵……” “就是这样,老师,你觉得这法子可行吗?”刘元说得口干舌燥,眼睛却亮晶晶的。 她期待地看着韩信,却得到一句斩钉截铁的否定。 “这法子倒是可以献给西楚霸王。”韩信摇了摇头,“你自己想想,我们有这个条件吗?” “怎么没有呢?”刘元不服气,“我们有战车,也有弓箭,还有战马!” 她这司械都尉可是尽职尽责,又在楚营进修了一番,刘元拍胸脯表示,这些她都可以做。 韩信见她这样,叹了口气:“我说得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是人。” 22、第 22 章 人? 刘元想了想汉营里的散兵游勇,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单单是这第一梯队,就不好办。最前面的兵卒需要拿弓箭以疲敌,这需要他们有娴熟的骑射技艺。而最关键的“敌跑我打,敌追我逃”,则是需要他们的准确判断、快速反应。 去哪里能找这样的将领?自己显然是不具备这个能力的。 九死一生从楚营跑出来,已经是殊为不易,她不是很想冲在最前面。 事实上哪怕她想冲,她的身体素质与能力,暂时也达不到要求。 刘元有些挫败,纸上谈兵容易,真安排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夏侯叔父车技好,倒是可以在第二梯队驾车,”刘元思索着可用之人,“至于第一梯队,灌婴如何?” “孺子可教。”韩信终于是点了点头,眼中有欣慰之色,“你说得这排兵布阵的方法很好,但关键还在于骑兵。” “项羽的骑兵以一敌十、甚至以一敌百,三万人便打败了五十六万联军。” “所以,你明白要怎么做了吗?” 韩信温和地看着刘元,循循善诱着。他这弟子聪慧,一点就透,这几次下来,让他觉得,教学生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枯燥。 “咱们去寻我阿翁,然后任用秦将,尤其是李必、骆甲二人,让他们当教头,为我大汉练兵。” 韩信嘴角勾起一抹笑,这是赞同的意思。二人一拍即合,马上便寻了刘邦。 谁不眼馋项羽的骑兵?刘邦也时常琢磨这事,听见刘元这番话,与韩信对视一番,当即便拍板同意。 “到底李必、骆甲是秦朝降将,让他们做左右校尉便是,让灌婴做中大夫令,带着他们秘密训练。”刘邦眼中闪着志在必得的光,叮嘱道,“元,你这兵法学得甚好,有乃翁的风范!” “是老师教得好。”刘元对这夸奖很受用,嘴上却还谦虚着,“那……阿翁答应我练的兵,又如何安排?” “寡人何时答应你的?”刘邦笑着捋了捋胡子,似乎是没想起来。 不会是想赖账吧?刘元犹疑地打量着刘邦:“亲父女,明算账。你说封我做长公主,给我最大的封地,折损的人手选最好的补上。” “你想赖账?!”刘元一把拽住刘邦,眼中闪着势在必得的光。 “我穷。”刘邦耸耸肩膀,摊开手。 “阿翁,你是汉王!”刘元不为所动,继续拽着刘邦不撒手。 “汉王也穷,你给我些时间。”刘邦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挣脱了刘元的手。 “汉王可是答应我的,折损的兄弟都给我补上,我的骑兵可以自己练。大王一诺千金,手下的人才会信服,才能尽忠职守,否则这床弩,我也无法保证了,”刘元索性蹲在地上,不咸不淡地威胁道,“毕竟做弓箭总是需要些时间的。” “乃翁把这支骑兵交给你,如何?”刘邦想把地上的刘元提起来,失败后便蹲了下来,平视着刘元,“这下,汉王说话算话了吗?” ??? 嗯?刘元愣住了,抬头对上刘邦平静的眼神,在确认刘邦并不是在开玩笑之后,她抬手掏了掏耳朵,狐疑地问:“你说你要把这支骑兵给我?” 不对劲。 “是。”刘邦再一次肯定道。 “就是说,灌婴、李必、骆甲,这些都是我的人了?”刘元继续问着,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却越发觉得不对劲,“你有这么好心?” “是。以后,我们元也是将军了。”刘邦再一次给出来肯定的回答。 “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阿翁,你不对劲。”刘元没有掉入这个陷阱,“我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 天上不会掉馅饼。何况这是刘邦。刘元又一次告诫自己。 “你是将军不错,但你平时还是要听大将军的,多同你老师学习,”刘邦拍了拍刘元的肩膀,语气莫名“这兵是你的,但也不全是你的。” 是了,她不仅是大汉长公主,她还是大将军韩信的弟子。刘元明白了。好一个汉王,亲女儿利用起来也是毫不手软。 但,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她不再纠结,刘邦为何将这支骑兵交给她。 这样想着,刘元露出一抹笑容:“那便多谢阿翁。” 不论阿翁到底是什么心思,这送到手里的兵权,没理由拒绝。 她思忖片刻,而后满面春光地,好生感谢了刘邦一番。 待刘邦走到门口,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韩信,又转头对刘元笑了笑,离开了帐篷。 “果然。”刘元心下了然,刘邦倚重韩信,但此时就坡下驴,给了刘元这么大的权柄,不过是想让刘元分权,防备着韩信罢了。 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刘元是韩信的弟子,先是举荐韩信,后又被韩信所救,二人关系非比寻常,这事让她来再好不过。 但不论为何,刘元还是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呢?从被踹下车到今天,她终于要有兵权了。 兵到了自己手里,她就要收为己用。至于防备谁、制衡谁,那便要看她的心情了。 她先是抱着阿黄亲了半天,激动地转着圈,在阿黄跑去找阿丑之时,又一把扑到了韩信的怀里。 韩信僵硬了一瞬,很想推开这个高兴到疯了的弟子。 可没等他动作,刘元便松开韩信,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师,我做将军了!你高兴吗?” “高兴。”韩信本想提点她几句,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他看着刘元这般高兴,到底是没再说些旁的。 汉王的意图他不是看不懂,但不是刘元也会有旁人。眼下的结果,是他乐见的。 他垂眸,眼神落在刘元身后的剑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刘元正兴奋着,却在不经意间,被这笑晃了神。 这抹笑,让她想起清晨河边草尖上滚落的水珠,带着几分青草香。想到这,她忍不住凑上前,吸了吸鼻子,果然是带着几分草木的香气。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撞上了韩信古怪的目光。 刘元脸不红、心不跳,她松开手,后撤几步,捏住了鼻子,刻意地污蔑道:“老师,你多久没沐浴了?” ??? 刚刚洗完澡的韩信瞪了她一眼,自顾自去看兵书了。 刘元满心喜悦,她明白刘邦的意图,但依然感念他,这正是信任的表现。 有了这一层关系,刘元更有信心保住韩信的命,而吕雉也不会再受戚夫人的气。 刘元四处溜达着,想分享着自己的快乐,她先去寻了阿丑。 “阿丑,我当将军了,你飞黄腾达的日子到了,”刘元拉着阿丑的手,“阿丑,你想过换个名字吗?” “将军何出此言?”阿丑十分上道,此刻已经称呼刘元为将军了,她失笑着解释,“我叫阿丑,其实是因为我在丑时出生的。” “我喜欢这个名字。这是我阿翁还有阿母起得。”阿丑圆圆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也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了。” “等安定一阵子,我帮你去寻他们,给他们送些吃食衣裳。”刘元神情严肃了些,认真地承诺着。 其实她更想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但她清楚,眼前的自己,还做不到。 “那就多谢小将军了。”阿丑吸了吸鼻子,难得开起来了玩笑。 “将军就将军,如何是小将军?”刘元扭过头,冷哼一声,便去寻吕雉了。 她像一只刚采了蜂蜜的蜜蜂,匆匆地飞到这边,又飞去那边,似乎没有什么能减少她此刻的欢乐。 “阿母,我是将军了……”刘元一边捉弄刘盈,一边同吕雉吹了好半天牛,“我好高兴呀。” 吕雉的表情却严肃了起来,她的笑容瞬间消失:“你将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刘元见她严肃,便一五一十又说了遍,这次老老实实地说,把自己吹牛的部分省去了。 “你是说,这将军是你阿翁主动提的?”吕雉剁菜的动作稍停,“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他提及此事,对吗?” 刘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刘元暗道不好,紧忙解释道:“这都是女儿自己所求,我都明白,我愿意的。” 可吕雉哪里听得进去,她如同被激怒的母狮子,一把将菜刀甩到木头墩子上,站起来便想去寻刘邦。 刘元被她这一番吓住了,冲上去抱着吕雉的腿就不撒手,还疯狂用眼神,示意刘盈同她一起。 “你们起开,我要去寻刘季问个清楚!”吕雉沉着脸,声音也是冷冷地,看似平静却又让人不寒而栗,“我必须问个清楚。” “阿母,这不是好事吗?”刘元哀求地看着眼前瘦削的妇人,“若是我手中有兵,你就不会在楚营受苦,我和盈也不会被丢下车去。” “我还纳闷老贼为何让盈做了太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如果这太子之位要用我的亲女儿去换,我宁可他不当这个太子!”吕雉压抑的情绪终于寻到了出口,休眠许久的火山终于是裂开了一道缝隙,开始喷发,“你不许去做这个将军!” “那若是阿弟去做将军,你还会阻止吗?”刘元也生气了,她松开抱住吕雉的手,坐在地上仰头诘问道,“为什么我不可以?” 高挑妇人的发髻散乱,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吕雉想起刘元一次又一次九死一生,想起她满身的伤疤,想起她高烧不退时的模样,想起自己在楚营遭受的一切,以及女儿可能经受的一切。 她每每想起,都是痛彻心扉,哪怕刘元只是戏谑地笑笑,或者是吹牛时带出几句,可她已经窥见了自己女儿所遭受的磨难。 为人母,她心如何能不痛? “他如何能与你比?”吕雉看着倔强的刘元,最终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是【他如何能与你比】,而不是【你如何能与他比】。 十个指头有长短,吕雉也不可避免地有偏向——一个怯懦优柔、畏惧自己的儿子,一个勇敢智慧、舍身相救的女儿,她的心不可避免地偏向了后者。 她爱刘盈,但更爱刘元。 她希望刘盈能成为太子,这样才能保住她们母子三人的地位,乃至性命。可若是这一切要牺牲刘元的安全,让她的女儿去打仗,那她不愿意。 但这一句话,刘元并没有听懂。 “阿弟年岁尚小、素来仁懦,他如何能掌兵?莫说是敌人的刀剑,单是让他看见血,只怕都要昏过去了。” “那你呢?你素来是见到血会昏厥,你如何能做将军?老贼只惦念自己的兵权,浑然不顾自己的亲骨肉。” 吕雉心细,早就发现了女儿似乎有轻微的恐血之症。也因此对她更为心疼。 “阿母,阿姊,不要吵了,盈害怕。”刘盈抬起满是泪水的小脸,挡在了刘元身前,“阿母不要凶阿姊,盈会好好做太子的。” 刘盈听不懂别的,但他听明白了一点,自己好好做太子,阿姊便不会有危险。 吕雉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有泪光闪过,但还是甩袖出了门,气势汹汹地寻刘邦去了。 糟了,阿母一定是误解了,刘元忙追了出去——她忘了说,自己这将军应该是不用上战场。 23、第 23 章 “阿母,你等等我……”吕雉提着裙子在前面跑,刘元提着裙子在后面追,“我不用上战场的,真的!” 听见这话,吕雉止住脚步,回过头来。 刘元险些没刹住脚,直直撞在吕雉身上,她一把揽住吕雉的腰,将脸贴了上去:“不会有危险的,而且我的晕血症不严重。” 吕雉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个比刘盈还不听话的熊孩子! “将军哪有不上战场的,莫非你不想收服这些兵?你以为你阿翁让你去是为了什么!他不过是利用你罢了!倘若韩信反了,或者你阿翁起了杀心,你想过自己的处境吗?” 吕雉恨铁不成钢,她的女儿如何会这般短视,被刘季哄着昏了头,怕是浑然忘了被踹下车的事。 “我知道,若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愿意第一个去死!”刘元吸了吸鼻涕,收起来了那副笑嘻嘻的态度,肃然道,“阿母洞察人心,想来也能猜到老师的下场吧?” “他有比天高的才能,也有着不输才能的傲慢,若无我在一旁,他一定会居功自傲,也一定会与阿翁生出嫌隙,”刘元跪在吕雉身前磕了个头,“我若是能将这支队伍收服,刘盈的太子之位会更稳固。” “他的命与你有什么干系?”吕雉黑着脸,“他救你是他的福气,你要报恩也不必如此。至于刘盈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不用你做这些。” “我是大汉的长公主,这是我应该做得。”刘元又寻出了一个说辞。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对得起十个长公主的位置了。”吕雉依旧冷着脸拒绝,“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还谈什么家国天下?” “可有些事情只有我能做,若我手中无权无兵,我便做不了。” 刘元望向吕雉,却又似乎在看倒映在她瞳孔中的自己。 那日雨中渡河,濒死之际,她曾经问过自己,走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到底是刘邦与吕雉的女儿刘元,还是现代那个刘元? 刚觉醒记忆的时候,她如同活在梦里,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甚至对身边的一切没什么实感。 曾经学到的知识几乎无用武之地,甚至价值观念也与现在颇有冲突。被刘邦踹下车的时候,她也曾经迷惘、不甘,可她还是接受了这所有的一切,并且适应的很快。 她身上流着政客的血,争权夺利本就刻在她的骨子里,这也是她引以为傲的天性。但她曾经受过的教育,让她行事之时多了束缚,也多了责任。 生民多艰,而她恰好有这样的能力。 “阿母,难道你不想要这样的权力吗?难道你不想生杀予夺、不想有能力去一展宏图吗?”刘元从不觉得吕雉的成长来自于磨难,她的阿母,本就是一个坚韧强大的女子。 天空飘起小雨,淅淅沥沥,仿佛是她幼时听见的摇篮曲。 吕雉想起自己嫁给刘季之时,阿翁问过自己的话:“你可想好了,他比你大了那么多岁。” “我们避难至此,本就需要庇护。既然他有大贵之相,女儿愿意一搏。” 吕雉看着刘元坚定的样子,叹了口气,抓住了刘元伸过来的手,没再说些什么,一起走回了房间。 这些日子内务都是吕雉操持的,如何休养生息,如何安置伤兵,粮食何处来、生产如何做,都是她与萧何商量着来。 至于刘邦,他只会一脸感激地看着萧何,夸一句:“辛苦萧大人了,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汉王。” 然后拉着吕雉的手赞一句:“娥姁做得好,劳夫人费心。有你若此,夫复何求?” 罢了。儿女都是债,由她去吧。自己多看顾些便是。 * 出于刘元意料的是,她收服手下人的过程异常简单——床弩一出,众人皆服。 在她送给灌婴、周勃等人武器之前,将士们便对她恭敬有加了。当然,她并未忘记答应樊哙的戟。 刘元摸不着头脑,她安排的礼贤下士、千金买马骨、与战士同吃同住等诸多手段,全都没有派上用场。 在上次跟着韩信排兵布阵之时,刘元便发现了,这些将士们似乎是有些害怕自己——怎么会呢? 她向韩信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学生不明白,为何将士们对我并不亲近,是学生做得不够吗?” 韩信只是放下手中的书卷,带她悄悄去看将士们吃饭。 “元将军是大王亲女,又颇有神异,不仅能造弓箭,还将夫人从楚营救出来,怕是有着不小的来头!”一个圆脸络腮胡啃着饼子说。 “何止,她还懂兵法呢!我可是听骑兵营的说了,那训练的法子便是元将军给得,只可惜他们要保密。元将军从小在沛县长大,突然懂得这么多,定是生而知之、只怕得了什么机缘!”一个瘦高个小声地传着自己新听来的八卦,他哥哥便在灌婴手下做伍长。 “我可听说了,元将军是仙女下凡,为的便是帮大王一统天下!”这话便是刘邦让人传出来的了,也是军营饭后睡前最津津乐道、广为传播的话题。 仙、女、下、凡…… 听见这四个字,刘元终于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她又不是没照过镜子——自己生得英气有余、美艳不足,跟仙女可以说是毫不相干了。 “这消息是谁传得?军法何在?”刘元心情复杂地听着大家对她的吹嘘,隐匿着身形回了韩信的营帐,“大将军可是我的老师,就这般放纵他们散播谣言吗?” 看着不满的刘元,韩信不阴不阳地笑了笑:“这可是你的好老师派人传得,汉王都点过头的。” 好老师?被韩信这么一提醒,刘元总算想起来了,自己还有陈平这个老师。她砸么着韩信古怪的态度,悠悠道:“好酸啊,老师你这是吃醋了吗?” “吃醋?这是何意?”韩信不太明白刘元的意思,但也隐隐能猜得出来。 刘元这时才突然想起,这个典故还是唐太宗时候的,现下韩信定是听不懂的。 但不妨碍她同老师讲一讲。 “传说中有一位大王,他有一个很器重的臣子,那臣子的妻子十分悍妒,不允许他纳任何姬妾,更不许他使奴唤婢。这大王心疼自己的臣子,给他赐下两位美人,要他带回家。”刘元说到这便停了下来,她看向韩信,“老师可知,后来如何了?” “这位夫人定是不允的,甚至要发脾气。”韩信摇了摇头,“也不知你从哪里杜撰的,这女子倒是与众不同。但她这般忤逆大王的意思,只怕要惹怒大王、连累夫君。” “老师猜的不错,那大王果然生气,他命人带了毒酒给那位夫人。她若是不接受这两位美人,便要吃了这毒酒。”刘元一边说着,一边倒了一杯酒给自己,这几日军中禁酒,韩信以身作则,自是不会饮的。 “那夫人铮铮傲骨,想必是喝了毒酒的。”韩信抓着刘元的手腕,止住了她倒酒的动作,“你倒也不必趁机喝酒。” “老师果然智慧过人,那夫人将毒酒一饮而尽,宁死也不愿意与旁人分享丈夫。”刘元说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好在那酒并非毒酒,而是酢,也就是学生方才提到的醋。” 韩信若有所思,温声道:“你小小年纪,净琢磨这些。你的好意我知道了。” 他觉得自己这徒弟又是接着讲故事在劝自己——这些日子她以各种方式在警醒自己,无非是防止他居功自傲、或者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他知道,刘元没有坏心思,并不是为了汉王敲打自己。相反她是一片真心。 “老师怕是误会了,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我欣赏这位夫人。难道老师不是吗?”刘元倒了一杯茶,递到韩信面前。 这茶说是茶,其实不过是刘元采的兰花,晒干了用来泡水罢了。 韩信身边并没有任何美人,他也从不近任何美色,刘元想到野史中所说的“白月光”,忍不住八卦道:“老师心中,可是也有这样一个人?” “我是说,你怎么还不成婚?”刘元笑吟吟地看着韩信,“其他的叔叔伯伯可都有了夫人,我还等着给师母送贺礼呢。” “没有这样的人,”韩信回答了刘元的第一问,“我志在天下,无意于儿女情长。” “至于成婚,我不觉得有谁值得浪费时间。倒是你,有这胡思乱想的功夫,不如想想伐魏一事。郦食其费尽口舌,也不能说服魏豹,他是铁了心地要反。” 八卦失败的刘元遗憾离场,但听见“伐魏”二字,她眼中迸发出神采:“我们练兵多时,如今终于等到机会了吗?” “是我们,不是你,这次伐魏,没有你的份儿。”韩信想起刘邦的叮嘱,喝了口茶,毫无负担地通知刘元,“这次是我领头,曹参、灌婴做副将,至于你,就留在后方。” ??? “这些日子,你们用我的法子练兵、用着我新造的弓箭,如今要打仗了,便一脚把我踢开,凭什么?”刘元怒气冲冲地诘问,“这是我的兵!凭什么不让我去?” 想摘桃子?没门! 刘元浑然忘了她曾承诺的不上战场,满脑子都是自己岌岌可危的胜利果实。 24、第 24 章 “我同意这事。” “我不同意!” 说第一句话的是刘邦,说第二句话的是吕雉。而站在二人面前的,便是坚持要去的刘元。 刘邦冲着吕雉讨好地笑笑,却碰了钉子——吕雉依旧是一张冷脸,还带着几分怒气。 看惯了吕雉在人前的温婉贤惠,或者是她板起脸的严肃,倒是很少见她这样子。刘邦砸么了一下,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娥姁总算是不装了! 生气便是生气,做什么都憋在心里?他清楚自己从前有些混账,但也从没要求过吕雉不能对自己发火呀。 “咳咳,不是阿翁不帮你,实在是你阿母不同意。”刘邦无奈摊手,将锅甩给了吕雉。 听见这话,吕雉心火更盛。回回教育孩子,刘邦都是这幅样子:坏人都是她来做,好人倒是让他当上了。 别人家都是阿翁威严、阿母慈爱,可到了他们这里,阿翁是个不着调又不管事的,阿母就成了那个母老虎! 吕雉在这头生气,刘邦就在一旁抱着胳膊笑得欢实,还时不时打量着刘邦。 刘元此时也不高兴极了,她觉得阿翁阿母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元啊,你也别白费力气了,你阿母不让去,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的。你实在是难过,就哭一场,憋在心里不舒服,对身体不好。” 刘邦看刘元和吕雉如出一辙的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就乐起来了:“别说,你们母女二人生气起来,还真是一模一样!” 从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呢?看乐子的汉王如此想着。 “刘季(阿翁)!”吕雉和刘元异口同声道。 而后她们便听见了刘邦的哈哈大笑。 吕雉瞪了刘邦一眼,剜了他一记眼刀,却让他心头更烫了几分。刘元也一脸谄媚地冲着吕雉笑,企图唤醒她的母爱。 很遗憾,吕雉就是出于母爱,才拒绝了刘元去打仗,否则她是一万个愿意的。 吕雉没搭理他们父女二人,转身便离开了。 毕竟还有那么多内务要打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那么多,吃喝拉撒睡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便是组织生产。 而这些,若只凭借萧大人一个人,只怕要把他累死。 “我不去,你不怕韩信反了?”一计不成,刘元又开始图谋,“要是我打败了魏王,我就留在那边自己当王,我就是下一个魏王!” 听见这话,刘邦脸色不变,只挑了挑眉,吹了吹杯中滚烫的水。 刘元又下了一剂猛药。 “我可听说,那魏王豹的夫人聪薄姬十分美丽,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我真想把她请来给我跳舞,”刘元故意这样说,“听说有个叫许负的人,给魏王相面,说这位薄夫人,有大贵之相,日后会生下天子!” “刘季,你都教了女儿些什么?”吕雉转身回来想拿东西,却不料听见这话,也实在是忍无可忍,“你贪花好色也就罢了,怎得也如此带坏元!” 然后拧起刘元的耳朵,将她提溜走了。 “阿母,对不起,是我不妥当了,”刘元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她知道历史,知道薄姬,可她阿母不知道,如今她背着吕雉说这些还被发现了,实在是不应该。 刘元倒没觉得不好,毕竟野史传闻吕雉也有自己的男宠。而且她平时确实不在乎这些。 只是闺女跟爹说别人的老婆,还被娘抓了个现形,这画风属实不太对。 多尴尬呀。 “阿母,你是不是伤心了?”刘元看吕雉脸色不好,试探着问了句,“你要是不喜阿翁的姬妾,我想办法帮你都打发走。” “老娘伤心个屁!”吕雉甚少爆粗口,这时候是真急了,“你以为我是戚姬那样满脑子情情爱爱的蠢货吗?” “我要是为你阿翁这点事不痛快,那曹氏,戚夫人,那数不清的美人歌女,我要气到什么时候?” 便是那戚夫人,她一开始也没想着交恶。谁曾想她自己跟个斗鸡一样挑唆使坏,只有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这个什么薄姬若真是个聪明人,她也不会对她如何。 “你怎么会有如此蠢的想法?永远不要被小情小爱遮住眼。我虽然不愿意你去打仗,但你能对汉王诱之以利,想方设法达成自己的目标,这很好。” 吕雉看着满脸歉疚的女儿,叹了口气,她从来没有往真善美的道路上培养过自己的女儿,可她却生得贴心又善良。 做君子是很好的事情,但她的女儿不行。戚夫人、薄姬,虞姬,谁知道她们的名字呢? 可她不一样,她不是什么吕姬、吕夫人,她是吕雉。 “什么天子之母,我不信这些。想要的东西,从来要靠自己争取。刘季会心动,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这样的名头,你以为他就真的信这些预言吗?”吕雉摸了摸刘元的头,“鱼腹藏书、深夜狐鸣,不过是编出来的故事罢了。” 原来阿母的重点不在于美女,而在于这个“天子之母”。刘元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阿母,未来大权在握的吕太后,从一开始就是个事业脑! 刘元很想八卦一句,既然你不信所谓的大贵之相,那你为什么嫁给阿翁。但她似乎也不需要问了。 一则,所谓的大贵之相也不过是人的气度;二来,阿母那时候只怕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没想到,她这阿母不仅是事业脑,还是个唯物主义战士!刘元甚至觉得,她比自己更像穿越者。 我比古人还封建?刘元莫名想到这句话,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觉得酸涩——她到底算谁呢? 她不是带着记忆穿到古代的,而是在秦朝土生土长到十三岁,忽然觉醒、融合了这段所谓的现代记忆。 她究竟是谁呢?前十三年,她的行事作风、思想观念,都符合这个时代的特色;可她脑海中的知识和记忆,又让她多了些无奈与纠结。 她只能庆幸,还好吕雉没见过那个一夫一妻的世界。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寻常之事。 刘元这么一想,便觉得有些难过。但她仔细想想,最终还是放过了自己——什么是道德?她自我审视了一番,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一个高道德水平的君子。 一定是阿翁的基因问题,想到这里,刘元松了口气。 “女儿明白了。阿母,你要是对元有任何不满,可一定要说。”刘元抬手抱住了吕雉,将脸贴在她的身上。 虽然她清楚,有些事情哪怕吕雉说了,她也一样不会改。 “自打你出生,我就只想让你平安就好,其他都不重要。”吕雉眼眶有些红,“所以你一定不能去。你要是真喜欢打仗,等你阿翁实力壮大些,你再去后面跟着,可好?” “好。都听阿母的。我会乖乖等大将军回来,不会上战场的。”刘元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嘴上答应我,其实心里已经盘算,想偷偷走了,对吗?”吕雉垂眸看着刘元,了然笑笑,“你做得很好,若不是我了解自己的女儿,也险些被你这幅模样糊弄过去。” “你,哪儿都别想去!” 25、第 25 章 就在吕雉转身之时,刘元跪在了地上。 “阿母,求你,女儿知道,您是最明白我的!”刘元倔强地挣扎着,“如果不让我去,我便是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躯体。更何况,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昔日我在楚营,不也是顺利逃出来了吗?” 刘元知道,阿母这是铁了心要看住自己。她不怀疑阿母有这样的能力,也不愿意将她当作项羽那般去反抗。 她这是在汉营,不是在楚营。父母不是她的敌人,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安全。 可她还是好想去。 这是她最好的机会了——若是错过这次,她又如何在军中建立威信? “阿母,我求求你了,如果我不去,以后这支骑兵,便再也不可能是我刘元的兵了!”刘元索性将话说开,顺便打起了感情牌,“在去救你之前,我也是有一支骑兵的。女儿无能,被项羽活捉,兵也快打没了。送您回来的王大虎,便是为数不多的剩下的人了。” 想起王大虎,想起在楚营见到刘元,吕雉的心中钝痛:“正因为如此,阿母才更不想你去冒险。你受了那么多苦,更不能为了这骑兵重蹈覆辙!何况,你若是想建立威信,你阿翁已经安排人手,为你造势。” “原来这事你也知道。也对,阿母同阿翁一样运筹帷幄,如何能不清楚呢?”刘元摇了摇头,“可你也知道,这些虚幻的东西本就不长久!” 所谓的神女也好,仙人也罢,不过是些迷信的手段,也确实可以鼓动一些人。但说到底不过是些愚民的手段。真正的聪明人又有几个相信呢? 骗骗兄弟得了,别把自己也真骗过去了。 更何况,她要得不只是这些! 人们热衷于造神,但更喜欢毁神。看神跌落神坛,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她不想成为这样的木偶,她要实实在在地建立功勋。她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见刘元仍然是一脸倔强,吕雉想起来了那日她与刘邦的交谈。 良久,她叹了口气,也说了实话,只希望能劝住刘元。 “你阿翁一开始也没指望你真能掌兵权,你能在后方多留意韩信的动向,便已足够。这次实在是太危险了,若大将军真能旗开得胜,往后你再跟在队伍后面,可好?” 好话歹话都被说尽了,吕雉等待着刘元的答案。她的女儿打小便有主意,但也是真的爱她敬她,定是舍不得她伤心难过的。 “权当是为了阿母,好吗?”吕雉从未有过这么多的耐心,这也就是刘元,她才解释几分,换成是刘盈早就直接关起来了。 “不好。”刘元摇了摇头。 “那就好…你说什么?”吕雉似乎是不愿意相信,她抬起手又生生忍住了,“难道兵权比你的命重要,比阿母还重要吗!你就这般执着,一定要去吗?” “是,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一定要去。你想打,你就打吧,打完了我还是要去。”刘元死死盯着吕雉没落下的手,仰起了脸,“阿母,我是我自己,我不是你的附庸。你教导我的我都记着,为何你自己却又算不明白?” “阿母将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般吗?”吕雉是真伤心了,她没想到刘元会这样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阿母不是拿孝道绑架你,只是怕你受苦。哪怕是换了盈要去,我也不会这样着急。你见过血、受过罪,我以为你会知道,但你没有真正上过战场!” 听吕雉这样说,刘元也有些不忍,事实上在她那段现代的记忆中,也有一个吕雉一般的严母,她爱妈妈,感受着她的关怀付出,却也时常感觉到窒息。 像潮湿的淋漓不尽的春雨,滋养着大地,却又滋生着阴翳。 她从未真正反抗过,因为爸妈养大她不容易。她欠他们一条命。 但吕雉没有拿孝顺、感恩这些说辞来逼迫她,她处处都是对自己的关心。 她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刘邦将她推下车,吕雉是她救回来的。刘元告诉自己,她不欠任何人的。 阿母这般“通情达理”,可这次,她还是想试试。这便是阿母的聪明之处,她不拿那些孝道说事,却依然想控制自己。 看似开明,却又总在做选择的时候给你建议,试图让你主动走向她规划好的路。 她要做自己。 “阿母,我愿意为你去死,事实上我差点为你死过一次,但若是你想让我听你话,女儿做不到。”刘元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轻松极了。 她在等一场可能会来的风暴。 这一刻她似乎也明白了刘盈,究竟为何会成为后来的汉惠帝。 阿母的爱太多、控制欲太强,却也太让人窒息了。便是豁达如自己,也做不到事事如阿母所愿,何况不懂反抗、性格怯懦的盈? 再想想,历史上“自己”的女儿要被嫁给亲弟弟,刘元又觉得一阵心酸。 “你走吧。”吕雉像断了线的风筝,整个人无精打采地望着远处,没有再看刘元一眼。 而刘元也真的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母,我会凯旋的,你放心。”走之前,刘元还是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是台阶,是安慰,也是承诺。 午后微风和煦。吕雉就这样,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阳光下,刘元脊背挺直,黑发泛着光泽,而她如同一只出笼的幼虎,阔步向前,不带任何拘束,奔向森林深处。 看着看着,吕雉的视线模糊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但不过须臾,她又笑了起来——这孩子还真是软硬不吃。本以为好言相劝,能换她留下来的。 她这心性像极了刘季,也像极了自己。 * 溪边一人一马,韩信正在给马儿喂食。 刘元抱着阿黄,笑着一步步靠近他:“老师,我成功了。” 成功了? “大夫人同意你去了?”韩信挑了挑眉,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莫不是自己看走了眼?可她舍命救母,分明是个至纯至孝之人,如何会忤逆自己的阿母? “阿母同意了,更何况,我是我自己,本就无需她同意。” 这一刻,韩信看这个弟子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样了。在刘元的脸上,他看不见一丝动摇。 “这次,我一定赢。”刘元撸了把阿黄的狗头,放他去找阿丑玩了。 “是我们一定赢。”韩信纠正道。 “这么说来,大将军已经有计划了?”刘元也十分好奇,这韩信到底是如何打赢这一仗又一仗,毕竟他可没有自己这些知识。 “自然是,”韩信招了招手,示意刘元过来,“我们就先这样……,然后……” 刘元脸色一变——还可以这样? 26、第 26 章 “老师好本领!”刘元看着眼前多出的一支新军,忍不住鼓起掌来,“短短数日,便拉起一支这样的队伍。” 难怪刘邦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来拉拢韩信。她这阿翁,当真是慧眼如炬。 为了伐魏,刘邦封大将军韩信做了“左丞相”,让曹参做了“假左丞相”。此时官制以右为尊,那么右丞相自然是萧何来担任。 大将军韩信所统领的军队中,除了灌婴的郎中骑兵外,主力便是曹参在关中募集的这支新军。 新军人数不少,少说也有三万人了。刘元抬起头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影。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或者什么别的原因。这支掺杂着许多伤员的新军,正在热火朝天地训练,哪怕是伤兵也在力所能及地做事。 “不是说新军,怎么还有伤员?”刘元疑惑地看向韩信,此时阳光正打在他的侧脸上,越发显得鼻梁高耸、眉眼动人。 “新军,是新征来的兵,自然也包括各处的散兵。尤其是五十六万联军中的散兵。”韩信挑了挑眉,而后继续看向训练的士兵。 “伤兵也收?”刘元颇为惊讶,毕竟养个伤兵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仅帮不上忙,还要花银钱养着他们。 倒不是刘元不愿意,她是乐于见到汉营中有这样的政策出现,只是惊讶韩信、刘邦这些人倒也能舍得。 “收。”韩信只答了一个字,并不解释。他的态度很鲜明——为什么不收? 正当刘元想追问的时候,她看见一个老兵扛着锄头从眼前经过。 “你为何不去休息?”刘元拉住了这个老兵,他看起来与刘邦差不多年岁,半只袖子空荡荡的,仔细一看是少了只胳膊。 “俺不用歇,一把子力气,趁着现在先把这锄头修一修。”老兵黝黑脸上笑出了褶皱。 这和刘元想的完全不同——她也是去过楚营的,虽然接触不多,但那边的将士,绝对不是这幅景象。 单单是她听来的,便包括但不限于:有士兵在行军时掉队,有人试图连夜逃出军营,有人因为心理压力过大与战友械斗,甚至有人在战后产生幻觉,精神出现问题。 甚至在那零散的记忆中,精神病医院也有“荣军康复科”。 这些都是再常见不过的问题,可她在汉营几乎没见过——邪了门了! “老师,学生有一事不明。”刘元收起平日的活泼,恭恭敬敬地请教,“昔日学生在楚营中,也曾见过有将士骚乱,为何这支新军能如此军纪严明?” “你也说了,是军纪严明。”韩信一边看着地图发呆,一边回答道,“难不成我要哄着他们?” “……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1] 韩信一连说了十几句“犯者斩之”,听得刘元心惊肉跳。 “真杀啊?”刘元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是否太严苛了些?” 话音刚落,刘元便觉得自己失言了,这是部队,容不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 思及此处,她便要解释,却迎上韩信的目光。 这是来自一个将军的目光。威严,却也带着几分凄然。 她听见老师说:“我也不想杀,可若是不杀,死得人只会更多。战场不是儿戏,若没有这禁令,如何能使人心服?” “令行禁止”四个字,似乎背后藏着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但仅仅凭这样严苛点军法,便能有这样的效果吗?楚营难道就不严苛吗? 刘元眼中闪过不解——一定还有她没发现的地方。毕竟据她观察,这些兵将们对他们的“大将军”,是既信且服,而非单纯的畏惧。 而这,便上一件更难的事情了。 刘元没有再问,毕竟有些事情,是要自己亲自去看的。她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对军营的了解也愈发多了起来。 而她不知道,在她沉浸其中时,韩信也在打量着她。也因此错过了韩信眼中难得的欣慰之色。 那是一种孺子可教的感叹,也是韩信初次为人师的新奇体验。 一阵车辙声过,刘元看见吕雉正指挥人装粮草,她身旁是萧何,还有夏侯婴、樊哙等人围在身旁。 他们隔着老远就开始打招呼。只是打招呼的不只是刘元一个,还有她身旁的韩信。 “元,身体可好些了?”萧何是个儒雅的美大叔,此刻见刘元过来,停下与刘邦的交谈,一脸关心地打量着刘元的脸色。 “多谢伯父,我好多了。”刘元说话时一直盯着吕雉,但她脸色却依旧淡淡的。 萧何点了点头。红润有气色,看来是恢复的不错。 刘元同众人问好。然后乖巧地站在了吕雉的右手旁,试探着伸出小指,放在她的手心里。 吕雉没什么反应,但也没有松开手。看起来是还有些生气的,但也好像,没有那么气了。 “元,你何时再做些兵器出来?” “元,你可要多吃些你姨母晒的鹿肉干!”说这话的是樊哙,他正卖力地推销着吕媭做得肉干。 提起肉干,刘元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在隐隐作痛了——吃起来是真得费劲。 见到刘元,众人是热情非常。这件事情很正常。 但见到韩信,不论众人心中如何想,面上则都恭谨敬服。这就有些意思了。 这态度与昔日刘元身陷楚营之前,可以说是大不一样了——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不为过。 若非是了解这些叔叔伯伯的个性,刘元险些以为他们同自己一样,也有了些不同寻常的“遭遇”。 听着他们一口一个“左丞相”,一口一个“大将军”,直让刘元心里愈发好奇了。 “老师,你做了什么?”刘元凑到韩信身旁,拽了拽他的袖子,“我看他们对你佩服得很。” 韩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并不作答。 大将军之所以是大将军,并不是因为刘邦的任命,而是因为他有统帅三军的实力。 这次伐魏,军中不乏反对派,尤其是以卢绾为代表的丰沛故人,他们更想在此时休养生息。 毕竟此时汉营并没有可调之兵,与项羽的对峙几乎占据了汉营的全部兵力,而那只骑兵显然不够拿下魏豹。 但,韩信只需一句话,便让刘邦拍板顶策,也让众将士心服口服。 “老师,是什么话?”刘元难得听韩信讲故事,此刻颇为捧场地听着。 当然,她也是真好奇。 “我说,不需要汉王派兵,我自己便能组一支新军。” “……”刘元觉得这有些魔幻,“那他们便信你了吗?” 韩信偏头看向刘元,似乎在说“为什么不信”。 接着,他又朝新军的方向眺望了几眼:“结果不都摆在你眼前了。” “老师,你这可太厉害了,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刘元是当真好奇。 要是能将这本事学到手,那岂不是…… “扑通、扑通”,刘元听见自己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 27、第 27 章 可惜,刘元的问题并不能马上得到答案。 韩信见她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摇了摇头:“你觉得,伐魏之事可行否?” 可行否?自是可行的,毕竟历史上就已经打赢了。成语“声东击西”,便是从这场战役中来的。 刘元点了点头:“老师奇计频出,自然是战无不胜。” 看着她这副信赖自己的模样,韩信欲言又止——学生太信任自己,倒也不是一件处处都好的事情。 他脸色僵硬了一瞬,这抹僵硬也很快被刘元捕捉到了。 刘元稍一琢磨:“莫不是有人反对?” 不应该呀,就看刘邦这副大力支持的模样,还有众位叔伯的态度,他们都是很支持的。 韩信点了点头:“还算是孺子可教。” 任何一场仗,哪怕是毫无悬念的仗,一定会有主战派,自然也会有人主和。 虽然有些时候,出于许多原因,他们并不会说出口。 “倘若你是魏豹,你觉得优势在谁?”韩信循循善诱,一点点启发着刘元。 魏王豹……刘元的大脑飞速运转。魏王豹行伍起家,是以一当百的勇将。 “西魏地广兵强,又占有险要地势,以黄河为屏。可见地利在我。”刘元给出了第一个答案。 魏豹这地理位置可太好了!刘元狠狠代入并羡慕了。 “继续。”韩信点了点头,示意刘元继续说,“你可了解西魏的主将?” 刘元回忆了一下,试探道:“大将柏直、骑将冯敬、步卒将项它?” 韩信点了点头:“你知道得倒是不少。此三人都是贤将,项它更是项羽堂兄的儿子。” “那又如何?这三人如何与老师、灌婴、曹参相比?如何与我相比?” 听见刘元这说辞,韩信哑然失笑——这和汉王的说辞一模一样。【1】 那日在军中定策,不少人畏惧此三人,刘邦却不以为意。 他问众人,西魏的大将是谁? 一听是柏直。刘邦便轻蔑道:“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如何能抵挡韩信?” 他又问众人,骑将是谁? 听到答案后,刘邦继续撇撇嘴:冯敬不过是秦将冯无择的儿子,虽然有几分本事,如何能与灌婴相比? 至于项羽派去帮忙的步卒将项它,在刘邦这里,更是让人安心——项它怎么可能胜过曹参? 接着,刘邦带诸位将士参观了刘元新制的床弩,大笑道:“吾无患矣!” 韩信想起这些,愈发觉得刘元这骄傲的样子像极了刘邦。只可惜汉王还日日喊着“如意类我”。 提起来如意,就不得不说戚夫人了。那日众人议事,她竟也闯进来,坚决反对要伐魏。 她口口声声:“我们已经有项羽一个强敌了,再去伐魏,岂不是自掘坟墓!” 戚夫人作出一副十足的“忠心”模样,只可惜不长脑子。 刘元看着韩信有些古怪的脸色,突然就对上了他的脑电波:“戚夫人不会又闹什么幺蛾子了吧!” 韩信有些震惊,但还是点了点头:“不错。她觉得伐魏必败。那几日你在改进床弩,不让旁人打搅,因此不知此事。” 刘元都要气笑了,难道不伐魏,我们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她难道看不出来?魏豹不反汉则还罢了,如今他公开叛汉,实在是心头大患!魏王豹据河东三郡,共五十二县!他若是西进,可以威胁关中、扰乱我们的后方;他若是南下,又可以切断关中与荥阳、成皋一线汉军的联络,与项羽联合,对汉军前后夹击。” 刘元狠狠地震惊了,地图上这么明显的事情,她竟看不出?看不出也罢了,她竟还要学人家劝谏…… “我阿翁没护着她吧?”刘元突然想到了刘邦对于戚夫人的宠信,忍不住问了句。 当然没,戚夫人当场就被吕雉弄下去了。甚至刘邦也对她的哭喊视而不见,当天夜里也没有如同平时一样,去哄戚夫人。 刘元松了口气,后方有这么个搅屎棍实在也是个定时炸弹。好在刘邦虽然宠爱她,但还没到色令智昏的程度。 自打被踢下车后,刘元也曾遗憾过刘邦是个政治动物,丝毫不顾父女亲情,可如今她却无比庆幸这一点。 谁说政治动物不好?这政治动物可太棒了! 她去打仗,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扯后腿了。 思及此处,刘元对昔日与吕雉争执,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看法——阿母这次对后勤格外上心,尤其是粮草运送,她拿出了十二分的精力,以至于连刘盈都顾不上了。 起先,她只觉得是吕雉做事认真,是个十足的事业型女强人。如今想来,未来大权在握的吕太后,是否也有那么几分,是为了自己要上战场的女儿? 刘元眼眶湿润了:“如今看来,这‘人和’,也在汉军。” “你还是没有把自己当成魏豹,”韩信纠正了刘元,“你再想想呢?术士许负给魏王豹的妻子薄氏相面,说薄氏生的儿子将来能做天子。” “薄氏……薄姬!这事儿他也拿出来说?不怕项羽的骑兵吗?”刘元这才发现,自己马上就要见识到薄姬了——历史上汉文帝刘恒的母亲。 至于魏豹这事儿,大抵是郦食其打听到的,他一向擅长这方面,连魏豹手中将领都是他打听出来的。 是个做情报工作的好苗子! 刘邦曾许诺郦食其,如果他能说服魏豹附汉,就封他一个万户侯。只可惜魏豹铁了心反叛。 一来,他觉得刘邦打不过项羽。二来,他被刘邦骂过,受不了这份儿气。这第三,只怕便是这“天子”一事。 “不过是江湖术士骗人的谎言,可魏王豹却信以为真,实在是荒唐!”韩信明显不信这个传言,他对魏豹可以说是相当鄙夷了。 其实刘元理解魏豹的想法。他老婆的儿子是天子,四舍五入的话,他是天子,没毛病! 在她残缺的记忆中,那个世界里,她遇见不如意之时,也尝试着找些算命先生,进行一番“心理咨询”。 那些人大多都是安慰她:“你中年运好,是大富大贵的命。” 也有一个算命的女师傅不收她的钱,要她好好珍惜生活。当时刘元还觉得自己是捡到便宜了,现在看来——莫不是她早就算出来了,自己是个短命鬼? 毕竟她连中年都没到,二十八岁英年早逝,猝死在281兵器研究所(所名为虚构)。而后她失去记忆,一路长大到了十三岁。 “万一,我是说万一,那薄姬当真是天子之母呢?”刘元转头看向韩信,“老师当真有如此自信?” “打不过也要打,是天子之母也要打。此患不除,荥阳危矣。”韩信叹了口气,毕竟这魏豹死活不投降,如今只好使用武力解决问题。 若是真拖到了项羽大规模发起进攻,只怕这荥阳也守不住。 果然,不管是地利还是人和,魏豹都是有的。有项羽的大将、有“天子之母”的妻子,北与赵、代两国相接,西有黄河天险作屏障,安邑更是河东要地。 单单这两点,已经足够吊打汉军了! 这时候,刘元险些也变成了主和派——若不是她知道,不打不行,她定然也不敢冒险。 “学生受教。”刘元对着韩信施了一礼,态度恭敬,她是当真感谢韩信这份教导。她能感受到,韩信是当真拿自己当弟子在教导,而非从前碍于汉王的颜面。 正因如此,她也不再问为何众人敬服。因为不得不服。这仗不好打,任谁来看似乎都是无解之局,偏偏大将军说“能打”、“能胜”。 她还能做些什么呢?不过是在这一仗中,做好能力范围内的一切。 刘元突然想起,那天韩信对自己说的作战计划。当时只觉得韩信是个天才,如今却愈发觉得他这“兵仙”的称号,名副其实。 孙子兵法有言,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2】 刘元也学过一些兵法,可她却从未想过如何用。 她知道要想攻其不备,需要选择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可她不知道该选什么时间,又去什么地点。 她知道要隐蔽自己的意图和行动,可却不知道行军之时如何隐蔽,也不知道如何忽悠对方…… 至于最后,她当然明白,我方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集中兵力、攻虚击弱。 可怎么集中兵力?哪里是“虚”,哪里是“弱”?这“虚”和“弱”会不会是对方的假象呢? 到了真要打仗了,她想不出办法来。她确实能给出一些技术略高于这个时代的武器,但却并不比这些将军有智慧。 行路难。 但——韩信在到达黄河之前,便能给出方略。 这是何其可怖的能力?曾经的刘元不懂,现在的刘元隐约有了些想法。至少他是对黄河的地形、敌我双方的实力,都有着准确的判断。 否则也绝对给不出来这样的作战方略。 “兵分两路、陈船临晋、暗渡夏阳、奇袭安邑。” 十六字的方略犹在耳边,令刘元心驰神往——她也该想一想,如何能让自己这“将军”派上用场。 司械都尉做好了床弩,元将军练好了骑兵。可在这即将到来的一战中,她该如何?! 28、第 28 章 楚营内。 “魏豹既然投诚,我们就该早些防备着。汉王是一定会攻打魏军的。”范增拽着项羽极力说着。 “亚父莫急,这个道理寡人当然明白,我早就派了项它前去,还带了新制的大型连弩。”项羽安抚着范增,他一向有战略眼光,又怎么会看不出刘邦的意图? 霸王肩膀宽阔,双腿结实有力,一身古铜色肌肉上沁着汗水,他大马金刀坐下,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光。 便是刘元回了汉营,他手下之人也一样做出了比之前的弓弩大一倍有余的连弩。 也是这几日他们才打听到,这汉王的女儿根本不是什么刘大丫,她叫“刘元”。 可如今他有比连弩更厉害的武器,汉王又拿什么与自己对抗? 便是刘元有造出同样武器的水平,那汉王也没有足够的条件去生产。事实上他所料不错,床弩只做出来了一个。 不是造起来有多难,实在是人手与原料都不足。 “不够,项它不行,刘季可是让韩信做了大将军,此人颇擅谋略,又有刘元做得武器,实在是不可掉以轻心!”范增听完项羽的解释,并没有被安慰到,反倒是更加提心吊胆。 大王一向是有勇有谋,可偏偏太过自信——他若是看不懂局势,或许还能晓之以理,可他如今有无比正确的判断,却依旧铁了心。 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韩信?也就只有汉王会重用这个狂妄的小子,昔日他在我帐下,不过是个谋士,如今却也能做大将军了。”项羽嗤笑一声,没注意到一旁范增有些便秘的脸色,“我连虎狼之秦都不放在眼里,区区刘邦、韩信何足惧之?” 范增叹了口气,项羽这辈子太顺了,几乎没有摔过跟头,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您已经先后放走了刘季父女,又先后失去韩信、陈平二人,此番难道还要一意孤行吗?”范增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劝道,“莫要再走上老路啊!” 项羽皱了皱眉头:“那又如何?刘季不是一样失了好几位助力,他粗暴无理、辱骂下属,对魏豹呼来喝去如同对待奴仆一般,难道他比寡人更得人心吗?分明是那些人见利眼开,毫无气节!” 听见这话,范增终于歇了心思,只顺着项羽说:“既然魏豹有心归顺,大王一向仁义,可要多给他派些人手、送些战马过去。” 项羽这才点了点头,与范增相谈甚欢。 魏豹那边有人送战马,但刘元却正在为战马发愁。 若是骑兵都上战场,那战马倒也是勉强够,但每一批战马都是她的宝贝——不论输赢,若是折损了,她定然是心疼极了。 “舍不得了?”刘邦拍了怕刘元的肩膀,递给她一碗送行酒,“那就把仗打赢,凡是在魏国缴获的,都给你。” 刘元眼眶微红,她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点了点头。 吕雉上前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路上注意安全。” “让我跟着去吧,我浑身都是力气,我能杀进魏国都城!”樊哙又一次看向刘邦。 自打从军,樊哙次次都作为前锋,第一个冲进城中,立下了一次又一次的“先登之功”。 他是刘邦和吕泽的亲妹夫,二人都不舍得让樊哙这么去打绝命仗,想让他指挥作战。 可樊哙并不乐意,他一次又一次冲在最前面,这次他也想去,但被吕雉制止了。 “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里更需要你。”吕雉面容冷肃,淡定地拒绝了樊哙的请求。他腿伤未愈,若是渡河导致复发,只怕性命难保。 吕雉站在高处,脚边就是一块嶙峋巨石。她向下方远眺看去,隐约可见一队人马远行。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不在这些人里,但她还是想多看一会儿。 韩信“兵分两路”,这队容易被发现的些的,是灌婴带队,他们要去临晋,摆出姿态,佯装渡河。 按照道理来说,刘元是不在这队中的,她很想跟着韩信一起奇袭,但又有什么用呢?她的骑兵在此处,她便在此处。 而且若是同韩信那队一起,她不仅要掩藏踪迹,还需要在深夜行军,哪有跟灌婴一起在正面挑衅来得痛快? * 黄河岸边,临晋津口。 刘元定睛一看,河对岸“魏”字旌旗飘扬。 不出所料,魏军早有准备,早就在岸边扎营,只等他们前来。 灌婴挥挥手,照着韩信的安排开始了计划——士兵们去砍树,又拿出大量瓮罂。 将士们早就练过手艺,他们麻利极了,有几个人抬着大树,将大树的枝干排在外部,还有人将准备好的细一些的枝干放在里面,然后众人合力,将这些枝干用绳索捆紧。 四五人一组,数千人分工明确,照着方才的方法,将树干缚成长方形的木排。 有人挥着斧头砍树,有人热火朝天捆绳子,让魏军一看,便知道是在制作木排渡河。 他们这边只有不到一万人,除去外围防御的人手,几乎所有人都在造船。 这确实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但也有极大的收益。若非如此,怎会一下子就骗到了魏豹——他可是行伍出身。 若是仅仅派一千人造船,魏豹定不会轻信,反而会怀疑他们有所图谋。可如今嘛,看着对面不断集结的魏军,刘元笑了起来。 “女公子果然足智多谋,属下佩服。”灌婴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刘元,他心里也清楚,汉王已经许诺这队骑兵是刘元的,大将军更是默许了她来指挥,自己这主将不过是个背锅的。 好在,这长公主名副其实,不过半日,便让魏豹这老将入了局——韩信叮嘱这边要让至少一千人造船,余下的人做好准备。 大将军叮嘱过,造船之人越多,迷惑的效果便越好。 灌婴觉得,便是两千三千,也就够了。 而女公子却是直接豁了出去,让五六千人都去造船、伐木。 哪怕是灌婴自己看见,都险些以为,他们是当真要渡河的。 而刘元要得便是这样的效果。 “对面魏军人越来越多,若是魏豹先渡河攻打我们,该如何是好?”灌婴有些担心,毕竟伐木和造船都是极其消耗体力之事,会影响士兵的战斗力。 “不怕他们人多,就怕他们人不多。”对岸的风打在刘元脸上,黄河之水滔滔而去,“我只盼着他们人再多些。” 谁说是非成败转头空,她要赢得漂亮、胜得光荣。 而此时,魏豹也在对岸,看着滚滚黄河水,生出了万丈豪情。 他也是一员老将,虽然养尊处优了几年,但一身本事尚在。他看着地图,神情严肃,分析着局势:北有赵代为后盾,西据黄河渡口,只要加派人手,汉军便绝无可能从此处渡河。 “汉军原来曾由临晋渡河至河东,如今又想故技重施,”魏豹远眺了一番,终于露出了笑容,“快些增派人手,寡人要牢牢守在此处,我倒想知道,这些人要怎么渡河!” 柏直点了点头,他显然也是这样以为的。但他觉得此事或许并非这么简单,试探着说:“汉军狡诈,万一他们从别处渡河呢?” “他们在别处渡河?若换做是你,你在别处渡河,会这样拼命地做船吗?”魏豹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啊,还是经验太少,多学着点。” 柏直恍然大悟,若只是迷惑敌人,确实不需要这么多人一起造船。这几千人手都在造船,只怕对面有数万汉军了。 何况,若是他们在别处有所企图,沿岸巡逻的将士也定会发现。 见柏直终于心服,魏豹露出了一抹自信的微笑:果然我才是天命之人,我夫人会生下天子,那我定然也是天子。 柏直看着自家大王这副模样,挠了挠头,又继续去练兵了。他向来是稳重有余、智计不足,哪怕是冒一点点风险,他心里都会不安稳。 关键是他的直觉一向有些准,他总觉得,对面的汉军似乎并非这么简单。但到底大王比他聪明,他能做得也只是遵守命令。 这边魏豹正得意,连续几日,喝着小酒庆祝,等待着打败汉军的机会。殊不知,在他半场开香槟的时候,他的对手还在努力。 刘元与韩信分头蛰伏了几日,一边留意着魏军的动静,一边又记录河流的状况,对这黄河两岸的地形特征,二人也算是了如指掌。 韩信与她还日日分遣探卒,擢了几个水性好的士卒,沿着黄河上下流仔细记录。 而这些情报也成功验证了韩信的方案。从蒲坂到临晋的魏军布防严密,无懈可击。哪怕有了刘元的床弩,也只有三分胜算。 而继续沿着黄河北上,有一处关键之地——距临晋渡口百余里的夏阳。 夏阳地势平坦,利于军队集结。但也极其容易暴露。毕竟此处并无太多的遮蔽。 黄河流出龙门至夏阳,河面开阔,岸低水缓,较易行船。韩信一开始便想在此处奇袭。 而正如他所料,魏军在对岸根本没有设防! 更何况,夏阳对面便是魏军的后方重镇,安邑。此处本就疏于戒备,若是能将魏豹的人手都引诱到临晋渡口。 汉军便能攻破夏阳,打进魏豹的老巢! 唯有两点,奇袭一定要快,此其一。 一旦发生战事,魏军一定会向赵代求援,临晋的驻军也会赶来,而韩信的人手并不足够抵抗这样庞大的军队。 韩信与刘元、灌婴的配合一定要好,此其二。 刘元与灌婴在明,韩信在暗,如此便更需要主将默契配合。 在数日的努力后,临晋一带早已集中了密密麻麻的船只,这些船只频繁活动着,灌婴更在加紧操练部队。 这些人便是这几日造船之人,他们身体疲惫,但训练之时却神采奕奕。刘元将吕雉给她带的肉干都分了下去,奖励给训练卖力之人。 他们几班倒,卖力地表演给对面的魏豹看。甚至晚上也有人在练兵,故意露了些痕迹给对面。 “都打起精神!看看对面的汉军,晚上还在训练,你们都是怎么睡得着的?”魏豹看见刘元安排的夜间武术表演,愈发笃定了,汉军这几日便有大动作。 “叔父可知,魏王究竟是为何与我阿翁闹掰?”刘元灵机一动,向灌婴请教着。 “是因为大王他……骂了几句魏豹。”灌婴脸色有些不自在,那些骂人的话,实在是不中听,他也不好同这位贤侄女讲。 刘元恍然大悟:“多谢叔父告知。”而后一蹦三尺高,寻了铁匠开始做东西。 只留下满头雾水的灌婴。他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魏豹便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他翻身下床准备去查看,却撞见了一脸猪肝色的柏直。 “你这是什么表情?遇上事情不要慌,要沉稳淡定。你稳得住,将士们才稳得住。”魏豹心情颇好,教育了柏直几句,便出门去看。 两岸距离不算太远,刘元正派人在近处的木筏上,拿着喇叭状的自制“扩音器”,一起大喊着。 待听清对面的人喊得什么,魏豹险些昏倒。他死死地攥住了自己的手,脖子通红像一只喷火龙—— “魏豹不过是背主的一条狗,你就是躲在对岸不敢出来的乌龟王八,我*******汝父***汝母***汝大父***”一群嗓门大的步兵叉着腰站着,齐声念着刘元亲自指导的台词。 他们平素是喜欢骂人,但这样一起朗诵,还是让他们羞耻极了。 “元将军啊,俺嗓门大,俺一个人去挑衅,也能气得魏王跳脚。” “对啊对啊,俺们轮流去骂,这样实在是太奇怪了……” 奈何刘元坚持,一定要他们齐刷刷地骂,说这样效果更好。 效果能不好吗?魏豹都快气死了! 他急促地呼吸着,却愈发紊乱,这些话听起来可太耳熟了,这都是曾经刘邦拿他呼来喝去时候喜欢说得! 而对面那几个士兵——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和刘季一样辱骂自己!刘季好歹是汉王,他们不过是些低贱的士卒,他们怎么配! 魏豹攥紧了拳头,仿佛下一秒便要冲到对面。 “大王,您要淡定……”柏直刚一开口,便被魏豹瞪了回去。那句“你稳得住,将士们才稳得住”,最终也没敢说出口。 “他们如此激大王,定然是有阴谋,”柏直拉住了魏豹,劝道,“大王可莫要中了奸计!” “不错,我不能中计。”魏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他们定然是想派自己出兵,自己去了对岸,可就没有这样好的地理条件了。 不能去! 可越是明白自己不能去,魏豹越是气得浑身发抖。嘎嘣一下,他便昏了过去。 而此时的刘元“隔岸观火”,笑着对一旁的灌婴说:“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听见这话,灌婴神色有些古怪,魏王气量狭小,只因汉王骂他便归顺了项羽,此刻怎么这般能忍? 他也是当真害怕,倘若魏豹当真派人来攻,只凭现在的人手,汉军也未必抵挡得住。 “你放心,魏豹不敢出来的。”刘元安抚道,“我们越是嚣张,他越是谨慎。魏豹越是谨慎,便越会相信我们的主力在此,老师那边也就更安全。” 灌婴点了点头,这个道理他明白,但这计谋却未必想得出。最让他佩服的,还是刘元的胆量。 他不知道,这一出叫“空城计”。 魏豹正躺在床上,刚刚醒来,被薄姬哄着喝了药。 “大王若是这般容易生气,岂不是中了汉军的奸计!那灌婴、韩信如此,定是走投无路,想激你出去。你若是不出去,气得便是他们了!”薄姬三言两语,魏豹便冷静了下来。 他好不容易忍了又忍:“夫人言之有理。” 可他不知道,更让他绝望的还在后面—— 因为此时的韩信,正带着一队人马,准备渡河。 29、第 29 章 临晋渡口,刘元、灌婴带着士兵上船,摆出向魏军发起进攻的架势。 不出所料地将魏豹气晕后,刘元趁热打铁,带着将士们作出一副马上要进攻的模样。 “儿郎们,打起精神来!”刘元笑着吼了一嗓子,便有数不清的声音附和着。 “元将军放心!”说这话的是王大虎,这次他也跟来了。他经常以刘元的“嫡系”自居,这次属他表演得最起劲。 “俺们都准备好了!” “将军放心,保管完成任务!”说这话的是阿丑,她是骑兵中难得的弓箭手,说是百发百中也不为过。 刘元在送给樊哙一把青铜戟之后,便将自己的弓箭给了阿丑。 在刘元嘴里是“送”,但阿丑坚持说是“赏”,刘元也懒得反驳她。 照理说,樊哙收到了心心念念的戟,应该高兴极了。但其实他当时还有些不满,倒不是对刘元不满。他确实因为刘元拿那把戟去安抚英布,心里不爽极了,但他其实是在埋怨刘邦。 若不是大哥醉得像一滩烂泥,元也不需要去安抚英布,元若是不安抚英布,也不会将他的宝贝送出去。他的宝贝不送出去,那拿着戟炫耀的就是他了! ……樊哙看着阿丑手里的弓箭,突然感觉自己的戟也没那么香了。他现在跟着侄女混,一起去伐魏,还来得及吗? 可不论是刘邦、吕雉还是吕泽,他们都不同意,勒令樊哙养伤,也因此有了出征之时的那一幕。 虎背熊腰的汉子背着一把戟,期期艾艾地想跟着大军一起走。 当然,他没走成,只有阿丑如愿以偿地跟着刘元一起打仗——阿黄被托付给了吕雉和刘盈。 虽然吕雉一口一个“脏”、“掉毛”,但刘元见过她偷偷拿肉给阿黄吃,又在被发现之时板起脸。 就这样回忆着,明明是前几天的事情,刘元却觉得有些遥远了,好似那只是一场梦,刘元人在梦中,而后又被一阵刺耳的呼声惊醒——是她安排的“表演”。 “杀!!!” “杀啊!” “兄弟们,上啊!” …… 击鼓的士兵轮着胳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而后便是一群人大喊着“杀啊”,声音还越来越大。 一时之间,河岸边杀声震天,魏豹也气得将药碗砸了:“果然有诈,还好夫人机智。他们定是引诱我出兵不成,便按捺不住进攻了。” “这里有这么多人手,又易守难攻,总要教他们有来无回。”薄姬重新端来一碗药,“你还是要先养好身体,不要这么急。” 魏豹一边喝着勺子里的药,一边对薄姬憨笑着:“我不急,我是要做天子阿翁的人。” 薄姬这才点了点头,又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药汁:“这才对嘛,外面有柏直在,你好好修养便是。” “不,我要亲自看着汉军,看他们是如何被我打败的!”魏豹拒绝了薄姬的请求,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了。 打败汉军、打败欺辱他的汉王,狠狠地出一口恶气!还有那河对岸大放厥词的灌婴、韩信! 他并不知道,真正“欺辱”他的,是刘邦的女儿“刘元”,否则怕是要当场气得吐血。 而此时,他身边的几万魏军听到喊杀声,随时准备着阻击渡河的汉军。他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死死盯着对面汉军的一举一动,连探子都派出去了一波又一波。 “去探!” “再探!” “多带几个人去!” 可是等啊等,就这样一直等了老半天,魏豹、柏直都要失去耐心了,却还是不见汉军过河。 没道理呀,这杀声震天响,而人却不到。 “你们都去探!”魏豹心里越发不安稳,行军多年,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不安,将所有探子都派了出去。 不多久,探子们衣衫湿透,跪地上回禀道:“汉军只大喊大叫,但却无人进攻。” “大王,汉军定是有诈。”柏直怀疑此处汉军只为迷惑他们,而汉军在别处亦有人手。 事出必有因,魏豹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只怕这里的汉军是在佯攻,主力只怕在别处,伺机进攻了! 恰在此时,韩信已经代入攻破夏阳,直奔安邑去了。而九死一生跑出来的西魏守军,也送来了消息。 魏豹打开手里的帛书,只见上面写着一句话:【夏阳破,数万人袭安邑。】 原来是夏阳!居然是夏阳!怎么可能……那边可是没什么遮挡,居然没有人发现? “他们的兵力不可能有这么多,这不可能!”魏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颤抖,他急切地看向薄姬,扯住薄姬的袖子,“不可能的,夫人,他们没有这么多人!” “大王,这是可能的。倘若……”薄姬面试的表情不变,淡定地安抚着魏豹,同他分析着。 “灌婴、曹参之流一向求稳,如何会行此诡谲之事!怕是他刘季亲自来了,才这般厚颜无耻,不惜辱骂于我……”魏豹有些慌乱,他攥紧薄姬的手,“夫人救我!” 他一向是畏惧刘邦的,不然也不会这么着急便投了项羽,若真是落到刘邦手里,凭他之前的背叛,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大王莫急,安邑不会被轻易拿下的,大王的心腹都在安邑,定不会轻易被攻破。”薄姬此刻冷静极了,她的态度逐渐安抚了焦急的魏豹。 事实上,韩信也发现了安邑不好强攻,转道进攻东张一带。驻扎在这一带的,正是魏军孙遬的军队。 “不对,既然安邑攻不破,焉知他们不会转头攻打别处,我们速回安邑!”薄姬少见地严肃,她一字一句说道,“我们现在就回安邑。” 于是,魏豹一群人便带着大军,直直奔向安邑。 还留下了约莫两万人手,由柏直继续驻扎在此,以防河对岸的汉军偷袭。他们已经估计出来,对面的汉军至多不过一万人。 这两万人手本也够用,如果对面的人不是刘元的话——他们现在可是有着大型武器“床弩”,还有着数不清的“战船”,真打起来,未必就打不过了。 魏豹快马加鞭、刘元等待时机、韩信速战速决……只是苦了东张的魏军。 毫无防备之下的魏军,完全没有料到汉军会突然从北部攻来,很快孙遬部便溃败了。 被韩信、曹参带着汉军打得屁滚尿流,作鸟兽散,连武器和粮草都留给了汉军。 汉军这下可算是“发财”了,一个个喜气洋洋,只苦了刚到安邑的魏军。 驻守安邑的,就是西魏将军王襄。安邑作为魏军的后方重镇,能够驻守此处的人,自然也是魏豹的心腹大将。 除去魏豹上当后调走的军队,此地本也是有着规模不少的魏军。 因为魏豹在得到消息后,没有继续往安邑走,而是选择了回防临晋。 “寡人戎马半生,如何会被这些人轻易唬住?他攻安邑的意图已经显露,我们已经有所准备,那照此人的作风,他定不会再攻安邑了,定会直接南下!”魏豹此时分析地确实十分有道理,连薄姬也是一脸赞同。 在明知汉军主力已然暴露的情况下,韩信再攻安邑就显得有点不明智了——一旦进攻安邑有失,就会陷入到魏军腹背夹击的危险境地。 “任何一个主将,都不敢这般冒险!” 毕竟此时攻打安邑已经没有了奇袭之效,那么此时的汉军主力最应该做的,就是直接南下与魏军主力展开决战。 任何一个正常的将军,都会如此选择。 想明白了这一点,魏豹也并没有急着回临晋,他准备埋伏在附近,守株待兔,与南下的汉军展开决战。 只是,这一次,他注定又要等不到了—— 第30章【VIP】 第30章 但谁能料到,韩信偏偏就是没有与魏军展开决战。 他继续向东,一路打进魏国的腹地安邑,势如破竹,拿下了安邑城。 曹参此时都已经麻木了:到底什么是兵贵神速,到底什么是用兵如神,大将军好计谋! 此时埋伏在半路的魏豹也接到了消息,竟然是韩信带兵,拿下了安邑。他此时还不知道,将他忽悠的团团转的,甚至是一个少女。 他整个人都有些破防,试图率军夺回安邑。毕竟安邑守军那么多,韩信拿下安邑,定然也是废了一番功夫,折损了不少兵力的。 可事情总是事与愿违,他率军往安邑去的路上,便碰上了韩信南下——这次是真南下了。 两军交战,魏军节节败退,无奈之下,魏豹选择跑路。 “我们走,夫人,我们去投奔霸王……”魏豹急得不行,“我们现在就走。” 薄姬本不赞同,但看见魏豹这般慌乱,便也答应了:“好,我们走。” 可他们哪里走得掉? 刘元观察到魏豹带人走后,便开始了再一次的进攻——这次不是佯攻了,是真的。 但对面的魏军已经长时间精神紧绷,对这个“狼来了”的故事免疫了,完完全全没想到,这次真有人打过来了。 “都打起精神来!”柏直叮嘱着手下的人,尤其是哨兵。 但他们却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往心里去。 “将军就是太过小心了些,汉军只会喊口号,哪里会真得进攻?”一个哨兵嘴里叼着草叶,吮吸着汁液,一边分给另一个人,“分你些,这个草还有些甜嘞。” “依我看,这汉军不过是骂骂大王,让他们骂便是了,何苦为难我们一直盯着。”另一个哨兵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已经熬得满眼通红,实在是熬不住了。 不知是谁打了个哈欠,造成了“传染”,河边防守的哨兵们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哈欠,然后开始轮流打瞌睡。 人在累到极点的时候,站着也能睡着。这是某哨兵被一棍拍晕之前的最后想法。 而在他身边的伙计,看着他被敲晕了,甚至有些羡慕。不需要汉军出手,他两眼一闭,也躺在了地上。 “好汉饶命,我也昏倒了……”说着便再也不起来,还拿地上的伙计当枕头,选了个合适的姿势打起来了呼噜。 看见这一幕的刘元抽了抽嘴角,她真没想到,魏国的士兵已经到了这般田地——是有人不让他们睡觉嘛?还是魏王有什么看人熬夜的爱好? 她完全没考虑过,自己便是那个罪魁祸首。 这边动静不小,刚刚那个士兵说话的声音也都被听见了,于是一组又一组的人纷纷效仿,倒地不起了—— 一排排驻守在河边的魏军就这样倒了下去,好不壮观。 其中有几个试图装晕,然后趁着刘元不注意,他们从背后攻击汉军,马上就被砍了脖子。 “很好,他们都是忠贞之士,所以他们死了。魏王对你们很好吗?魏王吃肉喝酒、穿金戴银、娇妻美妾,可你们能吃上肉、穿上新衣吗?你们娶得上媳妇吗?你们的王,此时已经丢下你们跑了,难道你们还要为他效忠吗?” 刘元找出那些自制的喇叭,喊了起来:“第一个加入汉军的,发两套衣裳,十块肉干,前一百个加入我们汉军的,一人发一套新衣裳,分两块肉干!” 刘元本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东西听起来少。可那也只是从现代人的角度。在汉营见到那么多扛着锄头的缺胳膊老兵,吃了那么多难以下咽的饼子,刘元明白,她现在开出的条件,便是顶好的条件。 她若是再开高一点,只怕这些人会不相信。再少一点,又不足以引诱他们当出头鸟。 而其中最关键的,便是这个“前一百名”。 学了这么久的兵法,刘元也算是“出师”了,此话刚说出口,便有数不清的人开始报名——连她想准备的托都没用上。 她本来想着要是没有人报名,就安排汉军中人假装一下。 结果,魏军中的人争先恐后。甚至柏直也被他们绑了起来,献给了刘元。 “我来,我是第一个!” “我才是第一个!” 他们甚至推搡了起来,害得刘元不得不开始维持秩序:“都站好了,不要挤!否则一块肉也没有!” 这话一出,原本还乱作一团的人便排起来了长队。 “这……”灌婴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手足无措,“女公子,他们未必可信。” “将人打散了,分到队伍里便是。”刘元摇了摇头,又谈了口气,“我算是知道彭城一战,阿翁的人手到底去哪里了。” 有被打死的,有跟着主将跑路的,搞不好还有人去项羽那边了。 好一个“乌合之众”,好一个“草台班子”。 而韩信在攻下安邑以后,用得也是一样的办法——有投降的就收编。 不过他已经将人打服,倒不像刘元一般许诺条件。 到了最后,刘元与韩信的兵,不仅没有越打越少,反而越打越多了。 二人直奔对方所在之地,却在魏豹埋伏的地方汇合了—— 刘元一剑指在魏豹的脖子上,而他的脖子上还有一把剑,来自韩信。 魏王被刘元、韩信来了个两面夹击,最终被“瓮中捉鳖”。 * “竟然还是个女娃!”魏豹被五花大绑丢在一边,“你是何人?” “我是大汉长公主,刘元。也是将你打败的人。”刘元笑嘻嘻地回答了魏豹的问题,看起来心情颇好。 这心情能不好吗?她从未打过如此富裕的仗!这几日的军旅生涯虽然苦了些,但却充满着喜悦,完完全全洗刷掉了她在楚营的那段灰暗时光。 她和老师一起拿下了魏国——战略要地、数不清的珍宝,以及丰富的物资,都是她的! 她只是分了些出去给降兵,不,此时已经是她刘元的“新兵”了,便让他们感激涕零,一口一个“元将军大义”。 至于那些同她一起的兄弟,更是对她佩服至极。连灌婴对她的态度也大不一样了。 “乃翁是汉王?”魏豹目眦欲裂,他似乎知道了骂自己的人是谁,“我当是谁,原来是刘季小儿的闺女,我呸!” 刘元被骂了也不生气:“魏王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免得薄夫人担心。” “薄姬?!你们把她怎么样了?”魏豹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你们不要伤她,有什么都冲着我来!” 魏豹成为阶下囚之时依然怒骂刘邦,此时却收敛了态度,甚至隐隐有些哀求之意。 “放心,她很好。”刘元到嘴边的威胁收了回去,转身走了出去。 夕阳西下,橘红的光仿佛是一首夏日的诗句,而站在光里的男子,便是那个韵脚。 可偏偏有人,最爱做煞风景的事情。 “老师,你不会真以为,汉王会将这里分给你吧?还做你那裂土封王的美梦呢?”刘元冷不丁出声,吓了韩信一跳。 “大捷的时候、大喜的日子,你就这么急着给我泼冷水?”韩信反唇相讥,感觉自己的手有些痒。 他有时候是真的看不懂这个学生。 她足智多谋,进步惊人,此战之中她居功甚伟,如今却又来挑拨离间。 汉王如此大方,许诺自己封王,汉王能骗自己吗? 可刘元对自己也是真心实意,他感觉得到。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韩信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究竟是为何?” 30-40 第31章 为什么? 面对韩信的叩问,刘元并不正面回应,反倒是问他:“我们打下了魏国的大半地盘,都城曲阳、平阳等地也是指日可待。不过多久,这魏国便是我们的地盘了。但接下来,老师有什么打算?” “是在魏国,还是继续出征?” 刘元挑了挑眉,意思不言自明。 显然韩信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沉默片刻,回应道:“大丈夫自然是要平定天下,继续打仗也无不可。” 反正他能打胜仗,也愿意打仗。 刘元摇了摇头:“不过多久,汉王便会调走你手下的兵。” “他不会。”韩信对于刘邦的知遇之恩还是有几分感激,他出发之前,刘邦可是亲口对他许诺,又怎么会出尔反尔,“便是会也无妨。” 刘元不再说些什么,这地盘韩信自己不要,她却是不会放手。 想到刘邦昔日给自己画的大饼,刘元脸上便浮现出了笑容。 她提笔,在帛书上一挥而就,大剌剌又厚颜无耻地提出——她要魏国做封地。 * “魏豹败了!”范增眼中似乎在喷火,他愤怒地看着项羽,“大王如何对我保证的,如今又是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是大王跟我说,说有项它在,魏豹不会败。如今可倒好,刘元派人把项它送回来了,美其名曰‘感谢霸王多日照顾’!” 范增甩着袖子走来走去,绕得项羽头疼,他挥挥手将范增打发走了。 虞姬见此,忙上前为他按摩着太阳穴:“不曾想那女公子,竟有这样的心胸与气魄,不枉费大王宽待她。” “若非立场不同,寡人当真要同她好生叙一叙。”项羽感喟道,“她怎么就有刘邦那样的阿翁,偏不是你我二人的孩儿。” 项羽、虞姬二人不仅没有把刘元看作眼中钉,反而通过项它的描述,愈发欣赏起了刘元。尤其是她这将项它放回楚营的举动,更让项羽觉得,刘元有“君子之风”。 事实上,刘元不过是想羞辱范增罢了——项羽觉得这行为是君子所为,可范增却是险些气得吐血。 “无耻!无耻之尤!”范增白胡子抽动着,嘴唇半张着喘气,“我怎么就让这么个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我真该死啊!” 其实他想骂的何止是自己呢?最让他气愤的不是那些被刘元收入囊中的骏马、武器,甚至也不是魏国的地盘尽归汉王,使得他们与荥阳汉军的对峙更加难了。 他最气愤甚至惊惧的,是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项羽根本没有身为人主的能力!他目光浅显、自大膨胀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是,他西楚霸王能打仗,别说一个魏国,便是秦王宫他也说烧就烧。可他绝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他以为刘元将项它送回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举吗?那丫头分明是个和她阿翁刘季一样奸猾的小人!不,她甚至比汉王还要奸猾,她送项它回来,分明就是故意的。 故意让自己听见,她与韩信是如何声东击西,是如何一步步算无遗策,最终拿下魏豹的! 项它一回来,魏国的事情便在楚营中传开了——楚军支持的魏豹打了败仗,彭城战败后的汉军占领了魏国。 一时之间,楚营中士气低落。龙且、季布等将军接连斩了好几个躁动不安的闹事者,这才将他们压了下去。 这些事情,西楚霸王项羽难道不明白?他什么都明白,他有超出常人的勇武,更有非凡的谋略。他不是个莽夫,相反,他是太有实力了。 因为有这样的实力,他才会如此狂妄,狂妄到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范增都不需要思考,便知道项羽的想法——躁动又如何,他一样能打赢。 刘太公与曹寡妇等人,也察觉到了些不同——今天来送饭的兵卒似乎换了个人,他还格外沉默。 难道是刘邦打胜仗了?刘太公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拉着刘肥的手小声叮嘱道:“一定是你阿翁打胜仗了,一定是。” 曹寡妇没说话,忍住泪水抓住了刘肥的另一只手,然后也笑了。 而此时,荥阳的汉军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甚至还有几个汉子抱头痛哭——那画面太美,让人不忍直视。 曹参和阿丑被人围了一圈,他们带着少部分兵马,先回汉营报信。而灌婴带着骑兵一起,和刘元、韩信留在了魏地。 刘邦一见到曹参便无比热情,他昨夜便收到了大捷的消息,激动地一整宿没合眼:“快给乃公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将军的神异,他们早就知道,这不稀奇。长公主会造弓箭,也是天命之人,他们也没少八卦。 可他们不知道,元将军竟然果真有带兵的能耐,还生生将魏豹气昏了过去! “早知道,我也就跟着去了。”夏侯婴本在骑兵第二梯队中驾车,但这次也被留在了荥阳。 刘元当时是这样劝他的:“这次骑兵不是作战主力,施展不开。叔父若是不在荥阳,阿翁想跑路之时又该找谁?” 刘邦听了这话是忍了又忍才按耐住敲刘元的冲动,但夏侯婴却觉得甚是有理,便也留了下来。 一道女声响了起来…… “先前大将军还说,元不爱看兵书,如今有怎么会有这般计谋…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是有人心虚了,才不让灌婴将军回来。毕竟他才是和长公主一起作战,曹将军哪里能知道这么多内情?就是听岔了也未可知。” 戚夫人娇娇弱弱地扭了扭,站在了刘邦的身边:“能做些兵器已经很好了,万一弄错了,岂不是让公主有压力?” 一个黄毛丫头罢了,如何会有这般的能耐。怕不是抢了别人的功劳来给自己贴金?戚夫人如是想着,但顾忌之前在刘元身上吃得亏,她说话特地拐了几个弯。 只是依旧难听极了。 吕雉瞪了她一眼:“你是废物,莫觉得旁人同你一样都是废物。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议论大汉长公主?” 大喜的日子,真是晦气。吕雉想着这些日子刘邦对戚夫人的宠幸,又狠狠剜了一眼刘邦。 要不是他天天将人惯着,也不会整日里闹这么多幺蛾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长记性了,还是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戚夫人上次惹怒吕雉后,刘邦本来也不待见她,可她这些日子竟然也学会装好人了。 不是给刘盈做些零嘴,就是给他弄些玩具,若是吕雉想带刘盈走,她便说:“如意与盈是亲兄弟,本就该多亲近些。难道大夫人不愿意让他们兄弟和睦吗?” 紧接着,刘如意便会开始哭,刘盈也可怜巴巴地看着吕雉:“我想和弟弟玩。” 依着从前的吕雉,此时定是霹雳手段,但刘元在出发前同她说,要她温和些,莫要让刘盈害怕了。元说一切有她,军权也好,地位也好,都不需要逼迫刘盈。 可刘盈实在是让人寒心! 忍了又忍,吕雉扯出来一抹笑,抱着刘盈问过他:“你还记得你阿姊回来的那天吗?她浑身是伤没有人治病。就是戚夫人,是那个女人,她只为了如意生病,将军医们都叫走了。” “阿母,盈知道,你心里嫉恨戚夫人,因为父王宠幸她。可如意是无辜的。”刘盈拽着吕雉的袖子,“他都还不怎么会说话,只会叫阿翁,但前几天他都还叫我哥哥了。” 吕雉听见这话,心里透心凉,她将袖子从刘盈的手中拽了出来,恢复了昔日冰冷的模样,看得刘盈心中一颤,往一旁挪动几分。 “我嫉恨戚夫人?我嫉恨那贱婢什么?是她那黄豆大的脑子,还是她那病秧子儿子?”吕雉发狠的时候竟是连音量也不曾提高,她笑得愈发古怪,而后就板着脸,“刘盈,你是太子,从明日起,你便去找陈平念书。” 其实,吕雉、刘邦与萧何相识多年,刘邦更想请萧丞相教导刘盈。但被吕雉以萧丞相事忙为由拒绝了,换成了陈平。 一则,陈平本就是刘元的老师,才干智谋都是顶尖;二来,陈平此人懂得变通,或许更适合刘盈这个心软又认死理的性子。 起初听见“贱婢”,刘盈便想劝解吕雉,不要这般粗俗无礼,等听见“病秧子儿子”,刘盈实在是坐不住了。 “如意不是病秧子,他只是身子弱了些。”刘盈大着胆子反驳吕雉。 听见这话,吕雉顿了顿,没再看刘盈一眼,转身便走了。 可如今,在这大喜的日子,戚夫人又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让她忍无可忍:“那魏豹与薄姬已经在路上了,我已经派人去接。” 薄姬?戚姬警铃大作,这薄姬也是出名的美人,汉王喜欢自己,便是因为自己的美貌,如今薄姬来了,刘季这般好色,如何能不喜欢! 但刘邦的关注点全都在魏豹身上:“我怎么不知道?元没和我说这些。” 他还纳闷来着,刘元信里也不说魏豹。刘邦可是盼着魏豹很久了。 “和你说有什么用?旁人诋毁你女儿,你倒是连个屁都不会放。”吕雉白了刘邦一眼,阿丑可带了不少消息,刘元叮嘱她只同吕雉一个人说。 “同夫人说也是一样的,”刘邦陪着笑,转头又撸起袖子,对身旁的弟兄们说,“魏豹这老小子,乃公倒要会他一会。” 第32章 刘邦叉着腰,穿着一身颇新的黑色长袍,在帐中走来走去。 此时正值夏日里,刘邦头顶已经冒出了不少汗珠。因此,他的步伐也愈发急躁。 屋内有许多矮桌,桌旁坐着萧何、张良、陈平、卢绾、曹参、夏侯婴、樊哙等人。 吕雉带着刘盈也在,她与萧何一同主持内政,手中权力不小。吕泽也带着亲兵坐了下来。英布在南阳郡招兵,因此不曾参会。 戚夫人抱着如意不请自来,吕雉瞪了她一眼,也没赶她出去。平日里,她不许戚夫人议事,并非因着她是女子,只是厌烦她的蠢笨。如今她打的旗号是:让如意听一听,日后也好为大王分忧。 在场的大人们也都换上了新衣服,与平日随意的模样大不相同。 魏豹马上就要到了,该怎么见、如何安排,又要如何处置魏国,是今日的重点议题。 当然,一切都是因为,这是汉营自从彭城大败后,打下的第一场胜仗,还是在魏这样的要地,狠狠扇了项羽的脸面。 可以说,在这场胜仗之后,大将军韩信的威望高涨,长公主的名号也愈发响亮。甚至,只要是参与了这场战役的,都被众人高看一眼。 想起大军出发之前对韩信的承诺,刘邦就一阵头疼。他定在原地不再走动,最后索性甩甩袖子坐了下来。这衣裳是衬他,但到底多有不便,不如平日里穿得舒坦。 想到刘元*的那封帛书,他突然就笑了起来。 刘邦环顾四周:“元说,她要魏国做封地,乃公给是不给?” 一听这话,戚姬便有些坐不住了,她正要起身,便被吕雉的眼刀打了回去,而后面色不愉的坐了下来。 这话说完,刘邦打量着所有人的神色,见大家都不说话,便拍了拍萧何的肩膀:“萧大人,你说。” “元既然开口,想来也是有人答应过她什么。”萧何了解刘邦,不需猜测就断定,刘邦定然是给过刘元许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封地该给。” “子房,你怎么看?”刘邦摸了摸鼻子,没回应萧何的话,“你也觉得该给吗?” “若是论功行赏,此战首功当属大将军韩信,若只封长公主却不奖赏大将军,只怕难以服众。”张良沉吟片刻,便给出了答案,“既然要封,何不一起封?” 刘邦要得便是这个答案,他从没想着不给刘元封地,只是没想这么急,既然答应了给刘元最大最好的封地,他就没想着反悔。肉烂在锅里,给了刘元那是给了自家人。 这是他能文善武、能征善战、能造弓箭的亲闺女!给个封地算得了什么? 相反,他正缺一个由头,出征前他许诺韩信,若是能成功打下魏国,定会给他满意的奖赏——他当时是极力往“封地”上面去暗示的,如今正缺个由头不给。 知父莫若女,刘元恰好给了自己这个由头。刘邦当真是高兴极了,这是刘元聪慧的体现。 当然,没有刘元这个要求,刘邦也不会给韩信封地——不到万不得已,他一个异性王也不想封。 丰沛旧人也就算了,韩信此人才高志大,心气也高,却是不得不防。 “好,子房所言甚好,就一起封。”刘邦满意地点了点头。 听见这话,陈平眼中闪过一丝光,这个弟子果真是好手段。巧合?他不信刘元没有算计到这一步。 吕雉丝毫不意外,因为刘元给她的信中也早就暗示过了。也是她要吕雉,必须参加此次议事。 戚夫人忍不住了,她见众人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更是觉得这些人都被吕雉母女下了降头。 这对吗? “公主如何能封?要封也该轮到如意了。”戚姬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如何不能?要封也是先封刘肥,汉王可不止刘如意一个儿子。”吕雉好心“提醒”着戚夫人,而后如愿让她气了个脸红。 “戚姬呀,寡人知道你惦记如意,如今天下未定,自然要论功行赏,待日后,我定会给如意寻摸个好的。”刘邦见二人争执,忙给戚姬画饼,作出一副公平模样,“若是你能打胜仗,寡人也给你封。” …… 戚夫人顿时无语了,她要是能打胜仗,也不会来给刘邦做小老婆了。 有吕泽坐镇,在众人的全票支持下,刘邦将魏国国土一分为三,改设了河东、上党、太原三郡。 河东郡划给刘元,上党给了韩信,太原则是由他派人控制。此外,刘邦又以加强荥阳防线为由,要调走韩信的一万兵。 戚夫人一听,瞬间高兴了,看向吕雉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魏国要是分成两份,她都还想争一争,如今分成三份了,那巴掌大的地方,如何还配得上如意? 心中大事解决,刘邦高兴极了。他这一高兴,便想去见见自己的老伙计——魏豹。 * 魏豹“拖家带口”,到了荥阳。 刘元并不为难他,特地给了他体面的衣服,明令将士们不能欺辱魏豹。 但任哪个大王做得好好的,转眼成了阶下囚,想来也不会高兴的起来。是以,魏豹此刻格外颓废。 王位没了是一方面,要挨刘季那孙子的骂是一方面,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夫人——薄姬。 听见刘季要见自己,魏豹面如死灰,心中带着淡淡的绝望,还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 “呦,我当时谁来了,原来是魏王!你不好好伺候自己的主子项羽,怎么跑到我汉营来了?” “是谁说的来着?说什么再也不回来,哪怕乃公八抬大轿抬你来,你也不会再回来。” 刘邦嗓门不小,一进门就热情地问候了远道而来的魏豹。他还用手轻轻拍了拍魏豹的脸,没废什么力气,但侮辱性极强。 “呸!你要杀,杀了便是!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了韩信,还有你那女儿刘元!”魏豹伸直了脖子,他本来也想投降能换个好下场,可一见到刘邦,那种被侮辱的感觉又回来了,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骨头还挺硬,大哥,给这老小儿拉出去游街,然后当众砍了他!”卢绾不满魏豹倨傲的态度,当即就同刘邦建议了起来。 “这活儿交给我,我那刀快得很!”樊哙也积极响应,他这些日子没捞着去打仗,一肚子火没处撒,天天不是耍弄刘元送得那把戟,就是磨自己那把杀猪刀。 刘邦挥挥手,命人给魏豹松绑。而魏豹则是一脸视死如归。方才这些人的话他都听见了,什么游街、什么斩首,他不害怕! 可不知为什么,魏豹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凉。 刘邦神色复杂地看着魏豹,笑得有些痞气:“我刘季是骂过你,可也是真拿你当过兄弟。咱俩处得不算久,是你主动归顺我,你帮我控制河东,我助你维系王位,谁也不欠谁。你说我骂诸侯群臣如奴仆,可你也没回嘴不是?是你俯首陈臣,我骂你怎么了?” 一边说,刘邦一边当着魏豹的面,对所有主动投降的魏国大臣加官进爵,狠狠奖赏了一番。 然后,刘邦将所有魏国宫女都遣散回乡,做足了仁慈的模样。除了魏豹的爱妾薄姬。 迟迟听不到对于薄姬的处置,魏豹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刘季!你这个好色之徒!你想纳薄姬,是不是?” 刘邦其实并没有这种想法,毕竟他还没有见过薄姬,薄姬此时是吕雉在照顾。他总不好冲吕雉说,我来看看,这魏豹的夫人究竟生得如何。 “是!美人就该配英雄,她若是愿意跟着,乃公也愿意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刘邦说得都是实话,送上门的美人,他总不会拒绝。但若是薄姬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 她……她肯定会愿意的!魏豹心中痛了起来,他了解薄姬,薄姬聪慧温和,善解人意,但魏豹一直明白,她心中是有野心的。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想到许负的预言,魏豹更是两眼一黑。 “薄姬是大贵之人,是天子之母。” 难不成——汉王竟是有天子的命数?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让魏豹隐隐回到了刘元隔岸戏弄他时。那时候,他的每一步似乎都被人算计好了。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被上天算计好了。 想到这里,魏豹终于低下了头颅,浑浑噩噩跟着卢绾游街去了。 而此时,吕雉也正打量着薄姬,以及伪装成她婢女的许负。 薄姬出落得清丽无双,并非吕雉那般的清冷,也不是戚夫人那样的我见犹怜,而是一种温婉和气的长相。 大贵之人,生下天子? 吕雉想到自己打探的消息,顾不得刘元的叮嘱,冷笑着看向薄姬:“死人,也会生下天子吗?” 一句“死人”,并没有吓到薄姬,却成功让许负不淡定了。吕雉并没有错过这个“侍女”微妙的表情变化,得到了自己想要试探的结果。 这侍女,怕就是那位相师了。 刘元生而不凡,她早就知悉。若非刘元叮嘱善待薄姬,吕雉定不会对这所谓的“谶语”上心,但既然刘元叮嘱,那她便信了五分。 威胁有效,许负从薄姬身后从到吕雉面前,恭敬道:“看来夫人已经认出我了。” 吕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许负,眼中闪烁着难得的好奇:“你会相面?” “略懂一二。”许负并不想沾上吕雉这个麻烦,但很明显她已经逃不掉了。 “那你帮我算算。”吕雉这话看似很随和,其实却是命令。 若是算不好,许负与薄姬,只怕就没命了。 早几年,许负便算到过吕雉。正如她早就算到魏豹会败于汉王。可薄姬却似乎不该是如今的情况。 如今情势逼人,她刚好也想再次卜算。这一算不要紧,却发现此次的卦象与前次大不相同—— 第33章 约莫一年之前,她为吕雉卜过一卦。是蹇卦。 蹇,难也。 下艮(山),上坎(水),如此卦象,描述的正是行走艰难。 足不能进,行之难也。 在她原本的卦象中,刘邦这位发妻,是有帝王命格之人。 同刘邦一样,吕雉也是历尽坎坷磨难,而后成就一番霸业的帝王命格。 但与刘邦不同的是,吕雉生前有帝王的权力,死后有帝王的遗德。只可惜后继无人,又杀伐太重。 这位吕夫人的儿子,担不起帝王的命,而这位薄夫人,却是真正的天子之母,只是要经历些坎坷。许负便更加想保住这位明君。 但今日她观吕雉的面相,却与卦象不太相符了——奇哉怪哉,那刘盈分明没有长久的帝王命数,但吕雉却有天子之母的命数。 帝王和天子,照理是一个意思。但在许负这类术士眼中,则有一定的区别。 她们眼中的天子更像是小说中常说的“气运之子”,是对这个世界有大功德的大造化之人。 仅仅有皇帝名号的,在他们这里,那不能称之为天子。 但哪怕没有皇帝名号,依旧可以成为天子。 也就是说,许负算的其实是“实权皇帝”,而非是傀儡之君。 许负揉了揉眼睛,定睛仔细看了看,结果还是一样。 她又转头看向薄姬——薄姬也是天子之母的面相。 奇哉怪哉! 许负相面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鬼打墙——左一位天子之母,右一位天子之母。还都是仁君。 “怎么?姑娘可是算不出来?”吕雉一直盯着许负,看见她这丰富多彩的表情,更加好奇了起来。 阿黄也趴在吕雉脚边,仰起了头,而后歪头看向吕雉,仿佛它也能听懂似的。 吕雉白了它一眼,这狗不知道啥时候又溜进来了,阿丑也不知道将它管好。吐槽归吐槽,吕雉还是任由它靠着自己。 薄姬也有些疑惑地看向许负。 许负不想说,只说要见刘盈。她迫切想验证自己的想法。 但吕雉哪里肯这样就被拿捏,她果断拒绝并威胁:“若是算不出来,我很难保证女公子的安全。” “实不相瞒,我观吕夫人,也是……天子之母。”许负硬着头皮将话讲了出来,一脸对于此事的好奇,“请您让我见一见汉王的太子吧!” 听见这话,吕雉噗嗤笑了:“你想见,我便让你见吗?” 吕雉知道,这相师一定有话没讲完。而她有的是耐心和手段。 “可否与夫人单独聊聊。”许负明白了,若是自己不说出点有用的东西,这遭只怕要难了。 而她与吕雉单独谈,并不是防备着薄姬。相反,她怕吕雉听完要杀薄姬灭口。 吕雉一个眼神,立时就有婢女便将薄姬带了下去。宫人们鱼贯而出,只剩许负与吕雉。 “说吧,到底还算出些什么?”在宫人们离开的那一刻,帐内暗了下来,吕雉眼神中的锋芒也不再遮掩。 她抬手,把玩着桌上的茶盏,像一只等待着猎物的猛虎。 许负被吕雉的威仪震慑住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她自幼便有相面的能力,更一向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是郡温城县令许望之女,出生仅百日,便能开口。始皇闻之,赏赐颇丰,因此她父亲为她取名“许不负”,意思是不辜负秦始皇的恩赐。 可随她年岁渐长,算出了秦朝气运将近,毫无心理负担地“背叛”了大秦,为自己改名为“许负”。 这并不是许负第一次,感受到致命的威胁。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被威胁到。 不只是因为吕雉的手段与威仪,更是因为她与之前不同的命数。 许负的额头出了汗,谨慎道:“汉王当为天子。” 又一个不说实话的。汉王做天子这种话,这些年听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 吕雉摇了摇头,闻言便转身,作离去之态。 若是不能取信于吕雉,只怕她与薄姬都要危险了。 情急之下,许负脱口而出:“夫人莫走,您亦是天子之相。” 听见这话,吕雉止住了脚步,顿了片刻,转身看向她:“哦,此话何解?” 这话倒是新鲜,吕雉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有“天子之相”。 “夫人日后会掌一国政事,内外咸服、政由己出,朝野莫敢不从,”许负顿了顿,“夫人虽无帝王之名,却有天子之实,当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倒是有些意思。”吕雉一听这话,心中倍感舒畅。 虽然她并未在楚营久待,因着刘元,更是没受戚夫人的气,此时应当更偏向于贤妻良母,并无夺权之心。 可自打她主持内政以来,便处处崭露头角:她有吕泽做后盾,刘邦的兄弟们都服她,将士们也尊重她,刘盈是大汉太子,而刘元更是有兵权的大汉长公主,还得了封地。 此时听见这番话,吕雉只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哪怕是拍马屁,这女子倒是对她胃口,应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当不当皇帝的,她无所谓。如今在刘邦是汉王,可哪个弟兄敢轻视自己?便是刘邦,依然要仰仗自己。 “许负斗胆,请观太子面相。”许负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一次提出要见刘盈。 “不急,有你见到的时候。”吕雉并不会被许负牵着鼻子走。纵使许负说得再动听,也只能取悦她,而非取信她。 “今晚,我会办一场宴会,为薄姬接风洗尘。”吕雉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对许负提出要求,“我要你帮我看在场每一个人的面相。” “这不可能!”许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是有本事,但这个看法她真会死的,被活活累死,“这相面也是讲究缘法的,您还是杀了我吧。” 许负耸了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她是怕死,但也不想太憋屈的活着。如今,她只是好奇这“天子之母”一事罢了。 “罢了,那就让你见见刘盈。”吕雉突然就笑了,眼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慈爱,“你这幅模样,倒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 吕雉突然想到了,刘元那日喝醉了,绘声绘色讲着在楚营的事情。 【您还是杀了我吧。】 她也是这样,让项羽诛杀自己,而后才成功脱身。她也是成天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比谁都仁善,逃跑还得带上她养的狗崽子。 不过,她不是项羽,倘若这女子当真对她不利、对元与盈不利,对大汉不利,吕雉绝不会心慈手软一分。 不多时,刘盈便被素雪带了进来。素雪是吕雉新收的贴身侍女,是个难得的忠诚伶俐人。 忠诚的有,伶俐的也多,但既忠诚又伶俐的,吕雉暂时就见着这么一个。元身边的阿丑确实忠诚,但到底不算伶俐。 屋里有些暗,刘盈胆子小,往吕雉身边靠了靠。 “阿母,怎么不掌灯?”他开口道,“有点黑。” 吕雉打开窗,阳光瞬间照了进来。 先前她只是为了营造些气氛,吓唬这女娃罢了,青天白日的,何须掌灯,那也太浪费了。 许负好奇地打量着刘盈,却突然怔住了,她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夫人是否还有一子,年岁比太子稍长?” 第34章 还有一个儿子? 不会是刘肥吧,吕雉心想。虽然刘肥确实是她养大,跟亲子也没什么区别了,但到底是刘邦在外的私生子。 难不成是刘肥有天子之相?若真是这样,倒是个麻烦事。 吕雉皱了皱眉头:“庶长子算吗?” “非也,必得是亲生子。”许负突然福至心灵,既然这吕夫人有天子之相,说明天子之相不一定非得是男人才有,“亲生女也可。” “我有一长女,名唤刘元。”吕雉突然就笑了。 多有意思,她和她女儿,都有这所谓的“天子之相”。 刘元? 许负想到了方才吕雉骄傲的语气,又联想到了带领汉军打仗的那位“元将军”。 许负掐指一算,脸色由惊到喜,最后变成了一个要溢出来的笑容。 “此女乃是苍生之福、万民之幸。”许负真诚地同吕雉说了这样一句,便再也不肯多言。 不论吕雉如何逼迫,她都不肯再开口。而吕雉似乎也猜到了什么,不再追问,任由她继续扮成薄姬的侍女。 * 魏地。 “老师,这兵你真说给就给啊?这可是一万人。”刘元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韩信,将他手中最后一块肉脯抢走,炫自己嘴里,“你真给啊?” “回防荥阳,本来也需多些人手,何况如今只是攻下魏地,汉王便履行承诺,给了我封地。”韩信心情颇好,没同这位弟子计较她的无礼行为,“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口口声声汉王利用自己,可刘邦还是大方给自己分了三分之一。 这是多大的诚意?打了一个地方,就给了三分之一。倒不是地方大小,这份心意可贵。 汉王也在心中说了,那么多兄弟看着呢,独独封了自己一人,他头顶的压力也不小。 韩信决定多打点地盘,给刘邦安抚众兄弟。顺便,再为自己谋取一块更大的地盘。 到底这魏国的三分之一,也属实有点太小了。这哪是封王,连个侯都够不上。 …… 吵了这几日,刘元一下子就读懂了韩信的表情,又是一阵无语。她不想再提及此事。再说下去,她又成了那个挑拨离间之人了。 “既然你给了,那也该对汉王态度好些,他在信中恭维你,说全都仰仗你才能打赢,你还真照单全收了?”刘元没忍住,又劝了起来。 “事实如此,当然,也有你的功劳。”韩信以为她是心中不平,“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的。” …… “萧伯父的子侄都在汉营里,这是多大的诚意。”刘元又换了个方式劝道,“老师何不效仿?” 一阵清风拂过,带着些栀子花的香气。栀子花本是有些腻人,但此处隔得远,只让人觉得沁人心脾。 “效仿?”韩信勾了勾唇角,“我父母俱亡,要说亲眷子侄,那就只有你这个弟子一人了。” 说完,韩信认真的看着刘元,眸中似有潋滟之色:“你是要我把汉王的女儿送到汉营,作为人质吗?” “抱歉,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元这时注意到自己说错话了,她没有错过韩信眼中那抹黯然,她灵机一动,“我是……我是说,你可以与汉王联姻。” 联姻?韩信点了点头,倒是个好办法,只可惜自己志不在此,也不屑于用这种手段自证。 毕竟若是与汉王联姻,那便硬生生矮了他一辈。 不对,联姻?汉王似乎也没有合适年龄的女儿。 韩信的目光突然看向了刘元,感觉有些尴尬。 大约、好像、可能,其实元就是汉王的女儿。 莫名地,韩信心中的抗拒似乎减少了些,甚至他自己都没察觉。 韩信目光不自然地扭过头去,清咳两声转移话题:“你小小年纪,还懂做媒了?” 这时候,刘元也反应过来了,似乎,刘邦目前也只有自己一个女儿。 为了掩饰尴尬,刘元将一袋肉干抢走了,这是她姨母做的肉干,除去分给将士们的,就只剩这些了。 姨母做肉干的手艺好,樊哙杀猪,她就在一旁腌肉。 她都不舍得吃,拿来孝敬老师了。可如今,她急着找些事情给自己做,让自己显得忙一些。 吃吃吃,吃些肉干,堵住自己这张破嘴!刘元破罐子破摔,嚼着堪比石头的肉干,太阳穴生疼。 都怪自己,嘴比脑子快,口不择言说什么“与汉王联姻”。 这跟“你和我成婚”,有什么区别! 老师不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吧!刘元两眼一黑,尝试挽尊。 “我的意思是,你娶个妻子,也省得老来孤单。要是你老无所依,做徒弟的还得照顾你。也不用非得是汉王,吕家,或者萧家,这些都成……” 刘元想,就冲着这份师徒情义,她也不想让韩信死,汉王没有合适的女儿,与萧何或者吕后联姻,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看见刘元这别扭而后严肃的神色,韩信突然就笑了。 这一笑,有如夏日的清风拂面,直叫那荷花、莲叶都失了颜色,让那知了、蜻蜓都匿了踪影。 那一瞬,万籁俱寂、万物失色,天地间唯有他一人。 刘元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跳,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韩信的那个月夜。 他被自己推下水,却在水中将自己救起,一副看不上自己的模样。 可如今,她听见韩信说:“戏言罢了,我有你这个徒弟,便足够了。” 她是汉王的长公主,又这般重情重义,定会给自己,嗯,给自己养老的。韩信这样想着。 刘元久久不能回神,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有我这个徒弟,便够了吗? 这真的不会引起歧义吗?莫非老师也有最快的毛病! “你可要好生孝敬师父,我可等着你的四节八礼、晨昏定省,最好还要给我端茶倒水、捶背捏腿。”韩信也觉得方才那话不妥,开玩笑一般补了几句。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般无礼的话,却没有等到刘元跳脚和反驳。 他听见女子清甜的笑声,如同那荷叶上的露珠滚动着。 她说:“好。” 而后眉眼弯弯,眼带笑意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韩信有些不敢相信,这泼皮也有如此乖巧的时候?怕不是憋着什么坏呢! 看见韩信这幅防备的模样,刘元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她低头,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老师,我说,好。” 韩信扭过头,强装淡定拉开距离。 “咳咳,莫靠我这么近。”韩信板起脸来,“男女有别,你年岁不小了,还是注意着些。” 韩信想,十三四岁成婚的也大有人在。自己这样二十多还孤身一人的,到底是罕见了些。她年纪小,自己却不是那不晓事的,以后还是要多注意分寸才是。 “说我‘小小年纪’的是你,说我‘年纪不小’的也是你,那我到底是‘小’还是不‘小’?” “那个,”韩信又一次拉开距离并强调,“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就不留你了。” 不小心瞥到少女有些玲珑的曲线,似乎被烫到一般,韩信立时将头扭了过去。 而后落荒而逃——说是去处理军务,却连地图也没带。 四节八礼?晨昏定省?捶背捏腿? 刘元在心中念着这几句话,越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凭她现在的地位,或许,阿翁会舍得让自己联姻。 她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视线扫过舆图、沙盘、虎皮座椅,甚至床榻,最终停留在一把剑上。 木头剑鞘,上面还雕刻着兰花。 兰花啊,刘元的思绪飘到了拜师之时——那时候,她为什么做了这样一把剑鞘呢?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寥寥几笔勾勒出兰花的纹路。 为什么偏偏是兰花呢? 为什么不是梅花菊花、或者牡丹栀子花? 刘元告诉自己,兰花最简单,又最有清雅的君子气。可竹子一样简单,又有君子的气节。 至于她当时一边刻一边想的那句诗,更是暴露了心思: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昔日自己存的,竟然是这样的心思吗? 那句诗的下一句,似乎是刘元此刻的真实写照——在所有的美人中,我独独一眼就看中了你。 第35章 “娥姁呀,你所言可为真?”刘邦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他一把攥住吕雉的袖子,由于太激动,一不留神还给扯破了,“她果真如此说?” 吕雉点了点头,不许他再声张:“这般事情,我岂会胡言?” 天子?这不是第一次有人算出自己是天子。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但到底哪里不同,刘邦还那不太准。或许是因为许负的盛名吧。 只是这玩意也不可信呀,她给魏豹算卦,魏豹成了自己的阶下囚。如今吕雉来告诉自己,那位相师算出自己有天子命格,刘邦…… 他可不是魏豹那样的蠢货! 若此事当真能算准,秦朝有那么多方士,为何始皇帝不得长生,为何暴秦二世而亡?反倒是他刘季,如今成了汉王。 这样的传奇故事,他也有! 他做亭长时,往郦山押送劳工,挥剑将挡路的大白蛇斩为两段,后来有一老妇人在蛇被杀死的地方哭。 老妇人逢人就哭,有人将我儿子杀死了,他是化成为蛇的白帝子,被赤帝子所斩。 而后这事情就传到了“刘邦”的耳朵里,好巧不巧,他也就是这故事里的“赤帝子”。 这个故事神奇吗?这故事恰好就是吕雉帮他编出来的!如今吕雉来找他,他有理由怀疑是这个有些水平的相师,终于也被吕雉收买了。 汉王并非不信命,可他更相信自己,比起术士的言论,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哪怕没有这所谓的预言,难道他还能放弃逐鹿天下? 不可能!哪怕告诉他,项羽便是日后一统天下之人,他也不会放弃。 因为他了解项羽、更了解自己。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没了退路。从前只想着混出个名堂,大不了回沛县种地,可如今,这一大票兄弟已经和他绑在一起,再也无力可退了! 成王败寇。天下之争,向来如此。 “这次花了多少?”刘邦低声问吕雉,还用手捋了捋她的袖子,打了个结,“此人颇有声望,怕是不便宜吧!这事办得好。魏豹能买的,我也能买。我都补给夫人。” 吕雉摇了摇头,坐在了刘邦的身旁,给自己倒了杯水。 “什么意思?十金、百金?难不成花费了千金?”刘邦有些坐不住了,但到底是他的夫人,为的也是他的事业,是以他没说什么,“你且说个数目出来,都不妨事。” “没花银钱。”吕雉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眼中带些揶揄地看这刘邦,“你这老贼,怎么就不肯相信,万一这相师是真算准了呢?” 带着心中的疑惑,以及为了造势,刘邦还是热情地接见了薄姬——毕竟,许负此时的身份还是她的侍女。 甫一进门,刘邦就见到了一位清丽妇人,她生得是花容月貌。薄姬安静端坐着,似乎是刚发现刘邦,而后起身行礼,一套动作赏心悦目、行云流水,透漏着说不出的温婉贤良。 刘邦大喜,亲自将她扶起来,语气相当温和:“你便是魏王的夫人,薄姬?” 薄姬盈盈一笑:“承蒙汉王抬爱,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魏王,自然也没有魏王夫人。妾姓薄,会稽郡人。” “会稽郡,会稽郡好啊!”刘邦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这美人倒是个聪慧的,“既如此,你可愿意做我的女人?” “汉王厚爱,妾喜不自胜。魏豹对我有恩,若汉王若能饶他一命,我便入汉营,任凭大王驱使。”薄姬见汉王如此干脆,便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若非吕雉来这么一出,她本也不想过早暴露自己,只装作个木头换得魏豹出去,再伺机而动。可如今,她的命捏在吕雉手中,许相师又单独与吕雉交谈许久,她必须要早些自保了。 薄姬思虑整晚,给自己定下了生存策略:入汉宫,寻求汉王的庇护。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绝对不与吕雉交恶。 “你放心,寡人不单饶他一命,还能再给他个官做。”刘邦大笑着揽住薄姬,他从没想过杀魏豹,一来魏豹确实是一员猛将,二来他要向天下人展示他的心胸。 这也是张良、陈平二人反复同他说的。当然,他不可能放虎归山,让他留在汉营做个将军便是。 听见这话,薄姬猛地抬起头,依偎在刘邦怀中:“汉王真乃大丈夫也!” “大丈夫”汉王又与许负相谈许久,而后神色颇为复杂。连薄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刘邦当天便做了决定,他派张耳去支援韩信,命他伐赵。赵国名义的王是赵王歇,而实际掌权者却是代王陈余。 张耳与陈余*本是结拜兄弟,二人歃血为盟,发誓要同生共死,结果在巨鹿之战反目成仇。 反目成仇好啊! 彭城之战,陈余与刘邦决裂,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耳这个陈余的仇人,自然就是刘邦的朋友! 至于魏地那三分之一的地盘,刘邦本想派个大将去镇守太原。 但如今他改了主意。他不再往魏地派官员,而是将魏地的太原交由由刘元代管。 无独有偶,韩信忙着练兵,索性将他的上党也交给了刘元代管。当然,这只是行政权。 至此,魏地诸事皆由刘元一人决定。 管理一郡并非是什么容易事,但对刘元来说却不难,她直接套用了吕雉主政时的一些主张,又结合了一些后世的政治眼光。 首先是农业,民以食为天,若是想鼓励生产,无非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头三年,魏地农业税“十五税一”。 其次,她需要大量的人才,她废除秦朝“挟书律”,允许民间藏书,更加鼓励有一技之长的各类人才,不论贵族还是平民,不拘是男子还是女子,不管是儒、法、道、墨、阴阳、名、杂、农的哪一家…… 只要通过考核,统统安排做官。 至于商业,她怕步子太大,暂时还没有放开。 但这些举措,已经足够魏地恢复生机,甚至有些欣欣向荣之态。 这些日子,刘元算是连轴转,早起学兵法、练剑,上午带着阿丑与侍卫,出去体察民情,下午便对着一群人才,逐个去考校学识。 这几日,她的个子也蹭蹭长,一日要吃三餐,一餐要吃两大碗饭。她尤其爱吃新制的铁锅炒的菜。 第一次炒出来的菜,她没有着急吃,也没有“孝敬”给韩信。她看着这盘猪油菘菜,叫来了王大虎、阿丑,还有剩下的几个弟兄,看着他们几人吃了一顿饭。 “元将军还记得呢!”王大虎一边咂么嘴,一边回忆着他们被项羽活捉的那天,“那天将军说让我们吃饱饭,用猛火炒菘菜,我们都没听过,没想到今日当真吃上了。当真是神仙滋味!” “你们吃饱了吗?”刘元哽咽了一瞬,马上又神色如常,“我可是答应大伙儿,一定要让你们吃顿饱饭。” “将军放心,我们都吃饱了。等我到了地底下,我会告诉狗娃、大壮他们,他们没吃上的,我都替他们吃了!”王大虎说这话时,还带着几分笑意,仿佛他们都未曾离去。 听见这话,刘元眼眶终于红了。她想起一句话,怀念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笑着提起他。可她甚至不了解狗娃、大壮,仅仅是听过他们的名字。 她并非圣人,哪怕再来一次,她还会去救吕雉,可她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痛。 “女公子别难受,他们的妻儿父母过得很好,全靠汉王与夫人的恩德,他们有了房子、穿了新衣,可以在后方安稳种地,每月还能领上些银钱。哪怕是没打仗,咱也没有过这样的好日子。” 王大虎这安慰并没有起到他预期的效果,刘元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 理想主义者有理想主义者的幸福,现实主义者有现实主义者的悲伤。而刘元,介于理想与现实之间,介于古人和现代人之间。 这一切就落在韩信的眼中。 自打那日借口去“处理军务”,他都尽量避免与刘元单独相处。倒也不是他存了什么心思,只是觉得有些别扭。 这几日,他的亲兵都跟着刘元,她在魏地的乡间、坊间走访,与老农谈话、亲自考核那些想做官的人。 却不知自己身后一波又一波的危险。 她不止一次被暴民盯上,胆子却大得很,下次还敢去。 若不是自己派人,她的小命只怕是交代了又一次!这让他如何与汉王交代呢? 韩信很想说,你已经是长公主,是元将军,何必去自讨苦吃——那些活计自有手下人去做,那阿丑姑娘不是做得很好吗? 今日,韩信听手下汇报,说刘元搞出了名为“炒菜”之物,他心中松了口气,这般模样才符合他对这丫头的判断。炒菜也好,炖菜也罢,不用费神派人跟着她折腾,便是好事。 可他方才听见刘元与几人的对话,对自己这弟子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认识。 初始,被她推下水,韩信只觉得汉王生了个鲁莽的女儿,简直是个一点就炸的泼皮。后来,她拜师、造弓箭,韩信又觉得,这丫头还有几分聪慧,但到底是些奇技淫巧。 后来,她要救母,韩信嗤之以鼻,只觉得她异想天开,果不其然,这丫头被项羽捉了去。 可她竟真将吕雉救了出来,而后一身是伤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平魏之时,她的智计,让他觉得后继有人,这弟子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 可如今,韩信突然就有些好奇。 她到底在想什么? 正当韩信打量着刘元,刘元也发现了他。 二人视线在空中相撞。 刘元的目光直白坚定,韩信的目光带着探究,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情愫。 韩信率先偏开头,转身欲走,却被叫住。 “老师,你在躲我?” 第36章 躲她? 韩信下意识摇了摇头,忍不住笑了笑。 他只是觉得偷听非君子所为,虽然这也并非是他本意。 “不是,我刚巧想起还有些粮草没安排好。”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韩信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却被刘元发现了端倪:“又要打仗?” 是代国?! 刘元这才想起来了:对呀,灭魏以后,距离代国的灭亡也便不远了。 “老师,你可是要北上,去打代国?”刘元思索片刻,分析道,“代相夏说兵力虽弱,但也占据险要地势,如今我们刚打完这仗,士气正盛,倒是个好时机。” “代国?代国哪里值得我废这么多心思,”韩信似笑非笑地看了刘元一眼,“倒是可以给你的骑兵练练手。” 练练手。 代国不值得废心思。 …… 刘元有些迷茫了,老师啊老师,你居然也染上了吹牛的恶习! 也不对,自己这老师确实也能打赢,他有狂妄的资本。不能算是吹牛。 可史书上,韩信分明是伐魏以后先灭了代国,如何就不值得费心思! 刘元的大脑在疯狂转动,毕竟此时此刻那本史记对她来说用处早就不大了——自从吕雉被救出来,一切便不一样了。 她皱着眉头分析了半天,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不会吧!? 她惊讶地看向韩信,眼中满是不可思议,而韩信也神奇地读懂了她的眼神,冲她点了点头。 “老师,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刘元冲韩信眨眨眼,伸手指向地图上的赵国。 “孺子可教也!”韩信满意于她的聪颖,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师……这合理吗?你要同时去打代国和赵国?!” 今年灭代国,明年灭赵国,这速度已经如同坐火箭一般了。何况那赵国并不好打,有顶级军事家李左车,他建议陈余截断粮道、坚守不战,还差点就断了汉军的退路。 好就好在陈余是个刚愎自用的,并不采纳李左车的建议,只想和韩信堂堂正正打一仗。韩信这才下决心“背水一战”,取得井陉之战的胜利。 可如今,自己这老师竟要同时去打?刘元肃然起敬,而后有几分激动。 刘元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看来自己并非只有锦上添花的作用。若是没有她的这些付出,韩信如何又敢双线作战? 她,顶顶重要!刘元如是想着,马上就开始为自己争取:“老师,你方才说,给我的骑兵练练手,这是何意?” “你与灌婴带骑兵切断代军退路,曹参率军绕道阏与,正面强攻。” 事实上,韩信也是基于上次伐魏时刘元、灌婴等人与他的配合,加上刘元在魏地的种种举措,还有新造的几张床弩,这才下定决心。 “定不辜负老师的厚望!”刘元激动地跳了起来,韩信这是要让她指挥的意思,“我定将那代相夏说绑来,也叫天下人知道我汉军的厉害。” 欸,不对呀?!曹参在正面,灌婴和自己在代军退路,那韩信怎么打? 她这样想着,也就顺嘴问出来了:“老师,你把兵都留给我,难道你自己去吗?” 刘元看见韩信的身板,摇了摇头,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说不定老师连自己也打不过。 “元将军不知道吗?汉王把张耳给我送来了,还带着三万大军。”韩信笑意直达眼底,“这会子说话的功夫,说不定就要到了。” 我应该知道吗? 这么大的事情,也没有人告诉自己。刘元有些不满了,浑然忘了她这些日子在魏国各地奔走,根本顾不上看刘邦的帛书。 韩信分明就是故意的,刘元看着他这抹笑,哪里不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 刘元抬眸,眼神如同一泓清泉。 韩信的目光被她吸引了过去。 少女凝视着眼前皎然如玉的面容。 眉如远山似墨画,鬓发青青若刀裁。双眸如寒潭映月,鼻梁似山峰高耸。 他嘴唇偏厚,看起来却又好似有些软。他身形修长,腰背并不是寻常武将的粗壮,而是挺拔有力量。 似乎惊觉自己所做不妥,刘元有些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老师,”刘元嗓子有些痒,她清咳一声,“咱俩比划比划?” 韩信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比什么?” 刘元的目光落到了韩信身后的剑上,意思不言自明。 “昔日老师赠我宝剑,却未来得及教习。学生随老师习兵法,也算是小有心得。刘元不才,习剑至今未曾间断,请老师赐教。” 刘元施了一礼,礼毕,韩信便点了点头。 他正欲转身带刘元去演武场,不料刘元从身后向他攻来。 甚至……剑未出鞘! 韩信明白了,这位弟子是怕出去被人围观,折辱了自己的面子。 难道她这般就不算折辱了吗?韩信反手拔剑,倒也没说什么刀剑无眼。他清楚,刘元也是怕他来不及防备,并非有意如此。 “拔出你的剑,用上你的力气,凝神!”韩信神色严肃,语气更是不容置疑。 二人在室内乒乒乓乓打斗了起来,直听得外面的守卫心惊。 难不成是遇到了刺客?但也没有听见呼救声。可没有韩信的命令,他们谁都不敢贸然进来。 正当他们揣测着屋内发生了什么,打斗声戛然而止。 二人打斗时并非力量对决,更多是剑招与智计。 练个剑,韩信也要玩“声东击西”那一套,看似攻左实则攻右,仿佛进攻其实又在后退。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 而刘元便在这种情况下节节败退,剑被挑飞,似乎她整个人都要被甩了出去。 韩信收剑,正准备去扶刘元。自己这弟子虽然力量比自己稍强,剑招也算纯熟,但未能参透兵法,将其与剑招结合。 他正打算扶刘元起来,而后教导她一番。但这场较量,并未如同他想的那样结束。 在韩信的手要扶起她的那一瞬间,他被刘元反手擒拿,抓住胳膊。 韩信抬脚欲踢,却被刘元发现,刘元当机立断将他摔了出去,在他起身之前便冲上前上,骑在他身上,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你输了,老师。”刘元得意笑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韩信反应过来,倒在地上哈哈大笑:“竖子!你这兵法学得倒好!” 刘元见他没恼,松开了抓住他领子的手,正欲起身,却被韩信反手又抓住。 至此,二人由练剑变成了“耍诈互殴”,一番嬉闹之下,先前似有若无的隔阂与尴尬全然不见。 二人大汗淋漓地瘫在地上,却被进来查看的灌婴撞见。 他来与韩信商议粮草运送事宜,门口的亲兵告诉他,屋内似有打斗声,请假左丞相灌婴将军去看看。 “你们……”灌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二人虽然衣衫齐整,但这画面属实让人多想,“……” “灌婴叔父怎么来了,方才我与老师讨教剑法。”刘元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将地上的剑捡了起来,灌婴这才松了口气。 不然真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方面是他尊敬的用兵如神的大将军,另一方面是他贤良聪颖的侄女。 他竟然想歪了,他还是太污浊了! “大将军,长公主,”灌婴终于恢复了镇静,“张耳带兵来了。” 张耳?刘元觉得这名讳颇为耳熟。 她突然想起,张耳便是张敖的父亲,会被刘邦封为赵王。 张耳从前跟随陈胜、吴广,与陈余这个好兄弟一同在大泽乡起义。 刘邦曾经也是张耳的门客,与他感情颇好。 而张耳儿子张敖,则是鲁元公主的准丈夫。 不是,鲁元公主,那不就是她自己吗? 这感觉有些滑稽,还有些荒唐。 刘元也不害怕,她就有些好奇,这一次,刘邦还舍得那她去拉拢张耳吗? 那张敖又是何许人也? 当然,不论他舍不舍得,她都不会去。 “走,我们去看看。”刘元将佩剑恭敬递给了韩信,“老师,您先请。” 第37章 刘元呆若木鸡。 第一眼,她看见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年过花甲,约莫是她大父刘老太公的年岁。 此人便是张耳。 他的眼神锋利睿智,仿佛一把刀子,能将人的秘密切开。 韩信对他亦是颇为尊敬,走上前迎接张耳:“张公,我们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张耳这个年岁,他儿子张敖又该多大? 第二眼,刘元看见一个比刘邦年轻了没几岁的大叔。他此时跟在张耳身后,先前还扶着张耳。 刘元险些没站稳——在没有现代记忆的那个世界,她阿翁要把她许配给这么个老东西? 这张敖比她大了三四十岁啊,不是三四岁!便是她老师韩信也只比她大了不到十岁,还不如嫁给韩信呢! 是,张耳是你偶像,你给人家当门客、封赵王,何苦拿她来做人情? 汉王刘季,非人哉。 “别傻站着了,快来见过张公,”韩信给刘元使过几次眼色,她却不为所动,韩信只好亲自喊她,“这位便是张公的儿子,张敖将军。” “小丫头,许多年未见,你同年幼时大不同了。”张耳微妙地捕捉到了刘元的情绪,开口道,“算起来,你也有十几岁了。” 刘元眼神亲切极了,上前扶住张耳:“张家祖父、张家大伯,你们好呀!” 韩信嘴角抽动,自己是她的老师,虽是有意拉拢张耳,但到底算是平辈。如今这丫头一口一个“祖父、大父”,他这辈分怎么论? “这如何使得,你若唤我祖父,你阿翁怕是要不高兴的。”张耳心思动了动,“你还是唤我张公便是。” “张家祖父此言差矣,昔日我阿翁最崇敬之人便是信陵君,阿翁常常说,您年轻时曾为信陵君门客,他年轻时又追随您,在元的心中,您就如同我大父一样。” “如今大父在霸王营中受苦,元寝食难安,只盼着能早些解救他。还请您莫要再推辞了!” “你倒是个孝顺孩子。”张耳尴尬笑笑,转头看向韩信,“大将军,天色尚早,这接风洗尘倒是不必了,我们还是快些商议。” 张耳看得明白,韩信这是想通过拉拢自己巩固兵权,他联合自己剿灭宿敌陈馀,利用自己在赵国积累的政治声望,达成对于赵国的控制。 不同于对樊哙等丰沛旧将的疏离,韩信对张耳相当尊重,他拱手行礼:“就依张公所言。” 刘元坐在椅子上,正想一同议事,却见张耳的眼神瞄了过来,他儿子张敖瞬间意会:“元,我们要议事,你看……” 怎么?这父子二人这是要自己出去的意思?刘元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的名讳也是你配叫的?本宫是大汉长公主,骑兵是我的,魏地也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刘元心中本就窝火,此刻索性不演了,看着张敖喝骂,“该出去的是你。” 张耳父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他们早就对刘元能造兵器、极得汉王宠爱有所耳闻,但却不觉得刘元配得上这样的宠信,甚至对刘邦也生出几分轻蔑。 但不妨碍他们谋划与刘邦的联姻之事。在他们来之前,韩信暗中许诺,若能拿下赵地,他会请求汉王封张耳为赵王。 张耳与张敖更是有自己的算盘——刘元是大汉长公主,又是韩信的学生,只要让张敖与刘元联姻,他们父子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如此,张耳、刘邦、韩信三人便能达成稳固的政治同盟。 “果然是刘季的女儿,果然深有乃父之风。”张耳打着哈哈,转头训斥张敖,“元可是能领兵打仗的将军,如何便要出去了,她说得对,你且出去。” 这老贼还真是能屈能伸,难怪能吃软饭起家。分明是他自己给了张敖暗示,如今摘得倒是干净,低头也利索得很。刘元可没被他糊弄过去,他在提起“领兵打仗的将军”之时,眼中的傲慢都要压不住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老贼就没把自己放眼里。 刘元轻蔑笑笑,言语之中极尽羞辱:“我确实是汉王的女儿,但此子却不像张公亲生啊!他贼眉鼠眼、形容猥琐、更是鼠目寸光,完全看不清局势。如此,哪怕是张公做了赵王,只怕这王位也难延续几年喽。” 刘邦便动辄这样破口大骂,但到底也没有敢骂过张耳。但刘元不管这些。 这话有两个意思,一个也算是张耳活不了几年,另一个意思便是张敖不堪大用。最最重要的是,这说明刘元已经得知了他们的交易。 张耳、张敖二人脸色铁青。韩信面上也难看极了,他欲出言制止,刘元却不理他。 韩信是大将军不错,但门外守着的是灌婴,灌婴是刘邦死忠,又统领骑兵,骑兵又恰好是她刘元的。 是以,哪怕真闹起来,灌婴也不会帮韩信。 “放肆!”张耳终于是忍不下这口气,他被刘元这“王位难续”的话气到了,“黄口小儿,安敢如此?” 韩信上前拉住刘元:“元,你先出去,晚些我同你说。” 韩信不满刘元的作为,但也不满张耳、张敖的傲慢。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刘元做出什么过激之举。若是惹恼了张耳,只怕别说攻赵了,这三万大军中有不少都是张耳部下,骚动在所难免。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重要的是张耳在赵地的影响力,若没了他的支持,只怕打下赵国难如登天,更遑论同时攻赵、代了。 “怎么?还做着赵王的春秋大梦呢?你都这把岁数还能活几年?你这个儿子成不成器,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刘元嘴上并不饶人,“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等真把赵国打下来,刘季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你这王。你二人相互制衡又为盟友,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刘元敢骂,也必须骂。她一向能屈能伸,此时不只是为了不嫁给这个大了几十岁的男人,更是要破坏眼下的同盟。 曾经,她也佩服刘邦的用人智慧,依靠分封、联姻等手段巩固统治,从一介平民到问鼎天下。 曾经,她也崇敬韩信几年连破六国,场场战役都精彩非常,还留下一连串的成语。 一人为父,一人为师。他们都是刘元的榜样和目标。 可现在,她在魏地走访的这些日子,却有了新的想法。 仗要打,更要稳扎稳打。打下来的地盘转头就送给异性王,她做不到。既然打下来了,那边要尽力去治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是她自从被囚楚营以来,给自己确立的奋斗目标。 功臣要拉拢,但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谁又愿意成为被牺牲的那个棋子? 刘元想明白后,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当然,也是当真想为那位“鲁元公主”出口气。 “我呸!”刘元啐了口唾沫,“老子的地盘,容不得你们放肆!” 刘元冲着帐外比划了几下,灌婴便带兵冲了进来,一群身着盔甲带着兵器的士卒,将张耳围了下来。 刘元一剑横在张耳的脖子上,吹了声口哨,吊儿郎当地威胁道:“黄口小儿的剑,也一样可以杀人。张公——吾剑,也未尝不利!” 韩信皱着眉头,没有再说话,只是看向灌婴。不说话是因为制止没用,灌婴所为已经证明了一切。他若是真得信服自己这个大将军,就不会带人冲进来了。 他这弟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啊!韩信倒是没恼,他也有些好奇,如今刘元会如何收场。 其实,早在前几日刘邦见了许负之后,便手书一封,不仅将太原也交由刘元代管,更是嘱咐灌婴【若是遇事不决,悉数听从长公主安排】。 面对韩信的冷脸,灌婴一脸为难,但却没有将人撤下去。 他原是睢阳贩卖丝织品的平民商人,刘邦在砀县起兵时,他主动投奔并担任中涓。他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不只是能力过硬,更是只忠心于刘邦。 与萧何、樊哙等丰沛集团成员不同,灌婴既非刘邦同乡,也无早期交情,完全依靠战功获得地位。 刘元知道刘邦防备韩信的心意,也以此为借口同他要了许多好处,其中便有要灌婴配合自己这样一桩。 起初,刘元只是为了行事便(bian)宜些,并非真要防备着自己的老师。可现在却是派上了用场。 她就知道,老师是个认死理的——韩信这是看得明白要防备着刘邦,却又自大起来,觉得能替刘邦做主了。 二人合作,韩信专注于军事攻坚,张耳负责政治和内政,短期来看倒是个不错的决定。张耳作为刘邦旧识,又没什么威胁,确实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但她这老师,到底是天真了些。越权干预封王,这样的事情,韩信都敢做得出来! 韩大将军浑然不知,他要是真为张耳请封,会惹来多少猜忌。 等张耳嘎嘣一死,就张敖那样的,还能有什么控制能力?他降服得了这些旧部吗?但他的命确实还有用处。张敖唯一的价值就是——他是张耳的亲儿子。 “倒是小瞧了你,你与刘季完全不同,你是莽夫!”张耳没有丝毫畏惧,老神在在地闭上眼,冷哼一声,有恃无恐道,“你若是杀了老夫,赵、代如何能破?只怕你要自顾不暇。” “我杀你做什么呢?”刘元摇了摇头,笑眯眯看着张耳,而后将剑挪到了张敖的脖子上,“我只是威胁你罢了。” 第38章 张敖面色瞬间变得灰白,他眼神下瞄,有那样一瞬间,锃亮锋利的剑刃闪到了他的眼睛。 随着父亲征战数年,他确实没有什么才能,但到底也是风风雨雨走过,他是杀过人、见过血的汉子。 可这个汉子却没来由的胆寒,他在刘元身上感受到了杀意。 张敖安慰自己,刘元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她不敢更不会对自己动手。 “公主杀了他,如何与汉王交代?”张耳看见张敖脖子上的血迹,苍老浑浊的眼珠转动,眼神闪了闪,脸色却未变,依旧淡定沉着。 只是他的呼吸暴露了他的急切——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他怎么会不在乎呢? 韩信不悦地开口:“元,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张公是来助我们的。” 我们?方才把她赶出去的时候,倒是没说过“我们”。 刘元瞪了韩信一眼,对他这话置若罔闻,只将手中剑往张敖脖子上挪了挪。 刃薄尖长,削铁无声。这剑一靠近张敖的脖子,立时便出了血。 刘元笑笑,老师赠她的,确实是一把好剑。这把剑随着她去了楚营,辗转直到今日。 见此,张耳与韩信对视一眼,韩信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张耳心里便有数了。 “长公主手下留情,我是来助汉王的,自然也是来助你的。误会!都是误会啊!”张耳笑容堆了满脸,只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刀剑无眼,还请长公主收了神通吧!”韩信冷着脸,尊称刘元一句“长公主”,语气中尽是阴阳。 张敖不敢动,更不敢说话。他怕一不小心,自己的小命真没了。 她是真敢动手啊! 人人都说霸王残暴、汉王无耻,可张敖觉得,长公主这番做派,比汉王更像流氓,比霸王更加霸道! 汉王顶天就骂几句,可这厮是真拔剑杀人啊! 刘元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打转:“我不管你们私下有什么交易,在我这里,统统做不得数。” “自然,全凭长公主安排。”张耳笑道,无害得像个慈祥的村口老头。 见张耳笑得和善,刘元也笑了起来:“既然都是误会一场,那便是我对不住各位了,张公心胸宽阔,想来不会介意吧。元在此给二位赔礼了。” 说是赔礼,刘元的剑可没收起来,还在张敖的脖子上架着呢。 听见这话,便是连灌婴以及几个士兵都在心中感叹:长公主当真不是一般人,难怪汉王有这样的命令。 放眼整个汉营,哪里还有这般大才?会造马蹄铁、造弓箭,深入楚营救母全身而退,伐魏之时智计不凡,而后在魏地主政有条不紊…… 他们瞄了瞄刘元的剑,又看到了张耳的脸色,心中更加敬服:有胆有识、有勇有谋、能言善辩、能屈能伸,非凡人哉! 张耳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把剑,他嘴角抽动,咬牙咽下了这口气:“怎会?犬子无状,吃些教训也是应当,至于议事,自当是与您一同商量,怎可越过您去?” 刘元点点头:“张公言重,既然要议事,那便开始吧。” 刘元神色如常,但她的剑依旧未收起来。 张耳、韩信二人深吸一口气,张敖更是感觉整个身子都僵硬了,他一直仰着头也累得慌。 “不知长公主有何高见?”张耳见刘元这般做派,便知道她是要讲条件,“不妨直言。” “诸位客气,那我便直说了。” 刘元歪头看向韩信,韩信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就没见过刘元这般的学生,尊师重道都被她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他阴阳道:“但说无妨,我等洗耳恭听。” 刘元点点头:“第一,这三万兵马与曹参的两万步兵一同训练,拔擢三千人入骑兵营,再选两千在上党、太原两地维护治安。第二,我看张敖将军颇有才干,本宫的河东郡百废待兴,正缺一个这样的主官。三位意下如何?” 三万兵马中约莫有个几千人是张敖的嫡系,其余不过是散兵游勇。 这些人马与两万兵马打乱,只怕更是一盘散沙了。再选不服管的张耳嫡系入“骑兵营”,或分去上党、太原给她做事,最后再把张敖送到自己的地盘看管起来——甚至那些嫡系都不曾被选取河东郡! 但那些嫡系愿意吗?他们肯定愿意!如今这世道,能做个底层小官、小吏,自然比打仗安稳得多。 那张耳、张敖愿意吗?他们肯定不愿意!如此一来,他们的势力全被瓦解,唯一能依仗得,也就只剩他们在赵地的声望了。 但若是手中没有兵,要声望有屁用?! “长公主,这是否太仓促了些……我只怕这些士兵不曾相处,彼此间不熟悉,骤然打乱,只怕会生出事端。”张耳用尽全力管理了自己的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些,“不若打下赵、代,再行分编,如此也好管理些。” “无妨,大将军在营中已申军法,那等不服命令的,杀了便是。”说这话时,刘元还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张敖。 “我明白张公的心意,您且放心。我不会亏待这些精兵勇士,凡是去骑兵营,或是在上党、太原两地的,统统安排最好的待遇,将其家人也都迁去,分配房屋田产、发放铜钱物资,务必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听见这话,这几个亲兵都有些意动了:这样好的事情,谁会不想去?若不是灌婴将军待他们深情厚谊,他们又爬到了亲兵的位置,自然也是愿意去的。 刘元这一通输出,给张耳听得自闭。 好狠的计策!可偏偏她用得是阳谋,如此一来,他那些嫡系只怕都成了刘元的嫡系了!他刘季怎会如此放纵自己的女儿? 而后,张耳瞪了一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张敖。他此时脖子已经酸的不行,一脸灰白地看着张耳。 “放心,张敖将军在河东,定会大展宏图的!”刘元又补了一句,这是要控制住张敖的意思。 显然,张耳已经麻木了,他从善如流:“那便多谢长公主*了。你去了河东郡,好好为长公主做事。” 刘元要的便是这句话,张耳话音未落,刘元便收起了手中的剑。 几乎一瞬间,张敖便瘫坐在椅子上,他大口地喘着气。在场的其他人也松了口气。毕竟,没有人想看见刘元当真撕破脸杀人。 刘元拿起手绢细细擦着剑上的血迹,而后收剑入鞘,坐在了张耳身旁。 她斟了一杯水,稳稳当当塞到张耳手里,喜笑颜开:“早就听闻张家祖父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当世人杰!我父刘季,当真是不如您远矣!您这一来,便解了我的燃眉之患,我替营中士卒、替魏地百姓、替天下人,谢过您的仁义慷慨!” 若是早半个时辰听见这番话,张耳定是当她刘元阿谀奉承自己,定会高兴,可如今,他只觉得分外滑稽,实在是提不起兴致配合她的表演。 但刘元不在乎这些,她站起来,走到沙盘旁,指了指后面地图上的河东郡,暗示道:“若是张敖叔父做得好,何愁不能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 在张耳、张敖的耳朵里,这便是要许诺将河东给他们的意思了。虽然比与韩信约定的齐地少了不少,还是个没什么根基的地方,但好歹也是刘元愿意许诺的。 而张耳其实也讲刘元前面说得听进去了——自己这年纪,还能活几年?倘若不能与汉王联姻,寻求刘邦的庇护,自己这儿子只怕也守不住那么大的地方。 若真是能有个河东郡休养生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日后打下赵国,再慢慢筹谋便是。毕竟,赵地可不是这么好收服的,便是这仗打赢了,日后也有的是他刘邦、刘元求着自己的时候! 张耳审时度势,成功自我说服。 韩信却并不这么想,他听见这个“千秋万代”,本能的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 其实,刘元的“千秋万代”,意思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她会让张敖的贡献被后人铭记。 这怎么不算千秋万代呢? 至于有人会错意,与她刘元何干? 刘元使了个眼色,灌婴便带着手底下的人哗啦啦出去了。见此,张耳也有心缓和气氛,与刘元“相谈甚欢”。 接风宴上,刘元更是拿出了最高的规格招待张耳父子,不仅有美酒还有炒菜,只叫张敖心中愈发松快,也叫张耳心中更为警惕。刘元同二人畅饮,却让灌婴时刻陪在张敖身边。 韩信看得明白刘元的心思,不悦地陪着吃了顿饭。他心中苦闷却滴酒未沾,送走了张耳、张敖,不理会刘元,转身就回了营中。 韩信前脚刚走,刘元后脚就跟着去了他帐中。她抬眼就看见一个酒壶滚落下来。 宴席上他精神紧绷,是以滴酒未沾,如今到了自己帐中愈发憋闷,便喝起酒来。 “老师,可是菜肴不合口味?”刘元笑得温柔明媚,看得人心中温暖。但思及她所作所为,韩信攥紧手,忍了又忍,并不搭理她。 “你出去。”韩信冷冷道,“我这边不需要你。” “老师不需要学生,学生却是要好生照料您的。”刘元坐在他身边,冲他讨好地笑笑。 韩信没说话,刘元就坐在他身边,而后韩信叹了口气,闭目养神。 “不愧是老师,能忍胯下之辱,当真是胸怀宽广。”刘元决定先开口,给个“台阶”。只是这台阶给了不如不给,挑衅一般的话,听起来像找骂一样。 听见“胯下之辱”这几个字,韩信掀开眼皮,面色稍冷:“比不得长公主与汉王运筹帷幄,既然你们父女二人如此不信我,我还在这做什么?这大将军让与你便是。” “也不是不行。”刘元接了句。 韩信善于隐忍,哪怕恨不得将刘元丢出去,此刻也都忍下了,他试图说服刘元: “我去联合张耳,是只为了我自己吗?一次又一次,要我提防汉王的,是你。没有张耳,收服赵地要难上千百倍!分明是三家获利之事,为何你要横生枝节?” 甚少见到韩信这样直白,哪怕是被误解了,刘元也不生气,反倒是有些高兴。 “你是我最聪慧的学生,更不是气量狭小之人,这其中必有原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韩信循循善诱。 虽然很想吐槽韩信,告诉他,他就只有这一个学生。 但刘元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老师,我可以说,但你真要听吗?” 第39章 刘元这“能说,但你不想听”的论断,一下子就让韩信头大。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丫头又是要讲一些他不爱听的了。 “但说无妨。”韩信终于还是妥协了。 他实在是太好奇,为何刘元对这张耳父子,如此霹雳手段。 难道仅仅是因为张耳父子的傲慢吗?自打他与刘元相识,她确实有过一些“惊人之举”,她有冲动狭隘的时候,但更是能屈能伸之人。 韩信不相信,刘元当真不明白张耳对他,对汉王,对整个汉营也包括她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这天下大势,该是如何?”刘元没有正面去解释,反倒是提起来了这个问题。 韩信同此时的无数人一样,都提出:“天下大势,自然是恢复周礼。秦朝的灭亡难道还不足够说明问题吗?项羽为何被各诸侯反抗,还不是因为他在分封之时的不公正!” “所以你是为了什么在打仗?为了恢复你心中所谓的周礼吗?”刘元直白得可怕,“那你寻错路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汉王要得是统一。真正支持分封的项羽,却并不想重用老师你!” “我助汉王统一,来日他给我封王,他就如同周天子一般,又有何不可?”韩信固执己见,并不愿意顺着刘元的话去想。 事实上,他是支持分封制的,但刘邦只给他分了三分之一的魏国,巴掌大的地方,他也没有生气。 他爱打仗也是真的,韩信明白,只有统一才能实现国家的强大,不然他岂会想什么分封?各自占地为王便是了! 而他这想法,刘元一眼就看得明白。 “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1],如今又是要统一的时候了!”刘元上前两步,跪坐在韩信身前,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刘季不是软弱无能的周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噼里啪啦,屋内油灯炸开了火星。 刘元的眼神像一团火,在浮动的空气中燃烧着,任谁靠近都会觉得炽热。 韩信沉默了。 他并非当真看不明白,正是他看明白了,将刘元从前劝他的听进去了,才想着拉拢张耳。 韩信嗓音喑哑,试图将刘元扶起来:“正是我明白,才想与张耳分权。我们二人互相制衡,如此汉王也可放心了。” 放心?刘元仿佛听见了笑话一般,轻笑了起来。她不愿起身,反手拉住了韩信:“此时自然是信的,待日后又如何?天下一统之后,异姓王又能活得下几个?老师,你当真不明白吗!” “……汉王既然答应给我封王,就不会食言,你又何苦这样将事情往坏处想?退一步讲,若日后他真是想除掉我,那就……到时候再说。”韩信不为所动,二人僵持着。 刘元继续追问:“那现在呢?你又如何确保,我阿翁是信张耳的?若他不是赵王,自然是有我阿翁的信任。可你用赵地许他封王,你猜,汉王又要如何?” 如何? 似乎、大概、好像、也许,只有联姻这一条路走。 那日与刘元不小心提起的“联姻”二字,似乎更像是一种咒语。 刘邦一向是靠姻亲拉拢功臣的,若是姻亲不够,自然还有姻亲的姻亲。凡是有些本事的将领,刘家旁系若是没有合适的女儿嫁去,就由吕家嫁…… 若是张耳成了赵王,刘邦定是要拉拢的。而此人除了刘元,不做他想。 一时之间,韩信手上失了力气,被刘元扯到了身前。 他与刘元靠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近到他看见,女子的睫毛微微颤动。睫毛垂下的阴翳,遮住了那团火。 但韩信却感觉,那团火焰要将自己吞噬了。 他看见刘元嘴唇微动,吐露出最锋利的话:“我是汉王的女儿,是你的学生,你难道想让我嫁给张敖那厮,以此巩固你们三人的同盟吗?” “我不是……”韩信正想解释,联姻的办法有千千万,他怎么会想让刘元去呢? 可刘元却将他打断:“老师,你不是想封王吗?我有一个办法,保你不受猜忌。” 什么办法?韩信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感觉有道视线烫的吓人。 他一时语塞,有些愣神。韩信叹息一声,看向刘元:“我是你的老师。你若是有求于我,大可以直说。” 这样被直勾勾盯着,着实让人难受。 “老师,或许你想过做我的丈夫吗?你成了汉王的女婿,长公主的丈夫,自然不会有人猜忌你,自然可以封王。” 刘元从善如流、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出意外地,看见韩信板起脸皱起眉。 “老师,和我成亲,你想封侯拜相也好,裂土封王也罢,都不是难事。”刘元还记得那日韩信所说的三全之美,以牙还牙道,“这可是三家获利的好事情。” 只是这三家从韩信、刘邦、张耳,变成了刘元、刘邦、韩信。 “我本无意儿女情长。”韩信叹了口气。 “联姻看重利益,与儿女情长有什么干系?但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算了。”刘元挑眉,“与其纠结这个,你不如想想怎么稳得住张耳父子。”? 这简直是倒反天罡!现在她倒是想起来,要稳住张耳父子了。 而且,这话似乎是自己来说更为合适吧! “你既知道他们不好拿捏,又何必这般羞辱威胁?”韩信横眉冷对,颇为无奈地劝说刘元,“赵地情况复杂,我们还有不少地方用得到张耳,纵然他与陈余有血海深仇,但也怕会从中作梗!” 我当然知道了,我不仅知道他们不好拿捏,我还知道他们指定不老实! 刘元笑得乖巧:“所以你私下里,要假意与他合谋,装作与我闹掰便是。有张敖在手,他且得老实一会儿。” * “刘季!你这不是由着她胡闹吗?”吕雉见四周没什么人,便也不在乎刘邦的脸面,“你怎么能让她带着那么少的兵,就去打仗?” 带着那么点兵力,同时攻打赵、代两国,任谁看了也会觉得疯狂! “咱们元是有大造化的人,你放心便是。”刘邦一把将人揽住,“再说了,元又不去打赵国,她去打代国,胜算还是大些的!” “放你的屁!”吕雉伸手使劲拧着刘邦腰上的肉,“你满脑子就知道大造化,何曾想过你的亲女儿!” 而这一切都被暗处的戚夫人看在眼里,她蹑手蹑脚出去,眼中闪过精光,对身旁的宫人盈盈一笑:“还好有你在我身边。若不是你劝我出来散心,我也不会知道这样的好消息。” 真是天助我也!就凭她那女儿也想去打代国!大将军带人去打赵国,还能有几人留给她? “等刘元死在外面,看她还能摆什么大夫人的威风?我呸!”戚夫人似乎是终于扬眉吐气了一番,志得意满地笑了。 这些日子刘盈那小傻子不好拉拢,说是最喜欢弟弟如意,可却处处维护刘元,她每次开口挑拨,都失去了效果。 “盈,做太子这般累,何必勉强自己?” 刘盈不再说将太子让给如意的话,他现在都是说—— “无妨,阿姐会帮我的,我只需要听阿姐与阿母的话便好!” 戚夫人可算是被回旋镖砸中了,昔日刘盈是怎么气吕雉的,如今她可算是尝到滋味了…… 当然,在刘盈将这些话告诉吕雉之时,吕雉心中爽快极了。 还好她听了刘元的建议:堵不如疏,她不再拦着刘盈去找戚夫人,反而是忍住脾气加以引导。 吕雉乐得有人帮自己带娃。她又不是戚夫人,每天只盯着汉王去谁帐中那点事儿,她要管得是荥阳乃至整个汉营的内务。 该说不说,吕雉把戚夫人看得透透的——事实上很难看不明白,戚夫人单蠢美丽,像一张白纸一般,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哪怕是她学着委婉地达成目的,却依旧浅显极了 戚夫人正同她的侍女跳脚,这宫人的名字叫做“雨”,刚刚取代了戚夫人从前的侍女,成为她最贴心的奴婢。 戚夫人本是跋扈的性子,但对“雨”却态度温和——戚夫人没办法啊,戚夫人心里苦! 汉王不愿意同她说太多,十天里有三天去薄姬的帐中,剩下也就有四五天的时间才歇在她这里。 这对于曾经“专房之宠”的戚夫人,是莫大的打击,因此,能帮她出主意的“雨”自然是脱颖而出了。 “真想不明白,薄姬那般好颜色,却天天跑去侍奉吕雉,不懂得笼络住大王的心!”戚夫人对着铜镜上着妆,“她还跑去看魏豹,生怕汉王记不得她曾经是魏王夫人!” 雨低眉顺眼,连声附和,心思却早就飘向了远处—— 也不知道送出去的消息,主人收到了没。 没错,雨是间谍,是其他诸侯安插在刘邦处的探子。若是刘元得知此事,定会感叹一番,毕竟她穿越以来还没见过间谍呢。 而远处的赵地,雨的主人不负期望地收到了消息。 男子正是李左车,人称广武君。 他见到韩信伐赵的消息,面色没有丝毫惊讶,反而有种“果不出我所料”的志得意满。 他将手中黑子置于棋盘关键一处:“既然如此,那便让他有来无回。” 第40章 秋高气爽,风声猎猎,汉军的红底黑字大纛迎风展开。[1] 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往赵国去了。 这支被刘元、韩信二人改编的,由魏国降卒、秦、晋两国士兵组成的队伍,正是此次伐赵的主力。 张耳老当益壮,他此刻正骑着一匹黑马,随着韩信的大军到达井陉口。一路走来,越是靠近井陉,他心中是愈发憋闷—— 他去信给刘邦,要汉王管好自己的女儿,可他刘季小儿说什么? “大哥啊,不是刘季不帮你,实在是我这女儿脾气大,连我也奈何不得她。你放心,等你们打下赵国,我一定给你个交代!当务之急,还是先打陈余,他才是我们哥俩共同的仇人!” 想起陈余,张耳更是恨得牙根痒。陈余啊陈余,昔日的刎颈之交、患难兄弟,如今却是生死之敌。 陈余在干嘛呢?他此时正当着赵王歇的面,与广武君对峙。 刘元带人从西魏北上,攻打代国。韩信与张耳则是去了东北方向的赵国。赵、代两国临近,代王陈余又在赵国做丞相,其消息传递速度绝对迅速。 雨的确是个好奸细,看得出来,李左车是花了大功夫培养她的。在这个通讯极其不发达的时代,他们还在用着最传统的人力方式去传递消息。甚至许多消息是写在竹简上,从河里被打捞出来的。 雨的消息便是周转几人才传出来的。汉王营中的消息自然是最为紧急,探子冒着风险,接连跑死了三匹马,这才送到赵地。 可这般珍贵的消息,却遭到了陈余的嗤笑,他不屑一顾,将雨连夜绣出的手帕丢在一旁。 “这样显而易见之事,也值得广武君大动干戈?”陈余一向瞧不起李左车,甚至暗中与他较劲,谁让李左车的爷爷是大名鼎鼎的李牧将军呢? “我早就看出来了,韩信打怂了魏豹,迟早要攻打代国。”陈余信誓旦旦地向赵王歇保证,“先说那刘元,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带着数万人,便想攻打寡人的代国?而那韩信只有数万人,我们却有二十多万人,何惧之有!” 何惧之有?那可是数日便灭了魏王豹,连薄姬都掳走的狠人! 单是想起来宫人们讲得故事,赵王歇就快被吓死了。在他的脑海里,刘元、韩信二人膀大腰圆、身长八尺有余,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代王所言甚是,只是……你当真不回去驻守代国吗?那刘元英武不凡,便是寡人也听过她的故事。” 赵王歇看起来有些犹豫,他此举并非是想打发陈余离开,好自己掌权。他是真从打心底里害怕刘元,想要陈余留下来帮他,又怕代国真被灭了,陈余迁怒自己。 赵王歇明白,他是代王陈余的傀儡。可那又如何?他舒舒服服做着赵王,陈余替他统管一切,这已经是神仙日子了。毕竟他除了宗室身份之外一无所有。难道非要让他发愤图强,而后成为陈余的阶下囚吗? 无视陈余的嘲笑,李左车继续献策:“既然代王亦有预见,那我们不妨寻求应对之法。” 广武君这句话说得算是极其给面子了,他一向低调谦虚,并不明白自己如何惹怒了陈余,使得他处处针对。 对于李左车的台阶与示好,陈余不置可否,他高声对赵王歇建议道:“大王,汉军若要伐赵,必然会从井陉隘口走。此处驻扎人手,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井陉,“太行八陉”之一,位于太行山与河北平原交界处,巍巍高山环绕在洼地四周,地形十分独特。 “只需屯兵在此,便让那韩信插翅难逃!寡人定要活捉他,还有张耳那老小子!”陈余抚着胡子大笑。 “丞相高见,实在是高见呐!”赵王歇深以为然,他鼓起掌来,将自己手拍得通红,极大地取悦到了陈余。 而李左车此刻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提出了更为完美的计划。 “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现在井陉之道如此狭长,战车不能并行通过,骑兵无法战列通过,接连数百里都是这样,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汉军的粮草一定会被安排在后面。”[2] 李左车拱手道:“代王可在此坚守,让汉军主力无法与您正面作战,我请求您给我三万精兵,截断他们的后路,断绝汉军的辎重!如此一来,汉军进不得、退不了,没饭吃、没衣穿,军心定会涣散,不出十天,定会被我所破!” 如此完美的瓮中捉鳖之计,听得赵王歇连声称赞,完全忽略了陈余的脸色。 他一把抓住李左车的手,眼中是纯粹的欣赏,激动极了:“大善!” 与此同时,刘元也发出来了同样的感慨: “大善!” 一路追着代军南下至邬县,刘元忍不住同曹参感慨道:“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 “这是何意?”曹参摸不着头脑。 曹参率步兵主力佯攻介休,吸引代军注意。灌婴率骑兵精锐秘密沿滏口陉东进,迂回至代军后方。 与最初的安排不同,刘元并未与骑兵一起,她十分信任地将骑兵交给灌婴,自己却同曹参一起。时至今日,骑兵中多数人对她敬服,名义上更是她的私兵,她更想趁此机会在步兵中树立威望,也好亲眼见证她升级版床弩的威力。 与从前伐魏一样,刘元用得依旧是声东击西这一招。代相夏说得了消息,早早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却误以为汉军主力在介休。 若是陈余在此,或许便能发现,这个套路是如此的让人眼熟——可他偏偏自大狂妄,认定了刘元等人掀不起风浪,甚至怀疑刘元如同伐魏之时,不过是佯攻代国。 他们的真正目标,大概是赵国。而陈余将自己的代国,便全权交给了夏说,有他的“妙计”在,夏说定能生擒刘元那厮,全歼汉军! 昔日,秦昭襄王出兵阏与,赵惠文王问策,大将廉颇、乐乘均认为“道远险狭,难救”,唯独时任税吏的赵奢坚持,鼓舞士气,抢占北山制高点,借地形优势俯冲击溃秦军。 夏说率军南下设防,封锁太岳山与吕梁山通道,曹参步兵主力追击到了阏与。他按照陈余的指示,意图复刻“阏与之战”。 夏说稳得住,但他麾下的将士们却被刘元的床弩打昏了头——他们从未见过威力如此凶猛的武器! 五六个人联合在一起,才能勉强抬得起床弩。接着,铁翎巨矢从庞大的床弩上发射出去,那巨大的箭矢一下子就能扎穿敌军、甚至是马匹! 不仅如此,经过刘元带着工匠们一次又一次的试验,那箭矢还能钉入夯土城墙,然后他们的士兵便可以攀爬攻城…… 赵、代两国之人勇武,他们从前听闻了魏豹的故事,只是一味地嘲笑魏军。如今他们亲自见识到了这床弩的威力,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士气都被打散了。 为何这般神器,偏偏就不在他赵国?不在他赵国便也罢了,为何偏偏就在他汉营!在场的许多将领都已经生出了惧意。 陈豨眼珠子转了转,直言道:“丞相,如今该当如何?大王还在赵国,汉军又来势汹汹,赵地危矣!冯解敢控制北军,我们南军孤立无援啊!” 赵相夏说是陈余的亲信,他率两万兵力驻守南部,冯解敢任太尉,他领数千秦军旧部守雁门郡,二人并无太多配合。 陈豨在南军中颇有声望,他都开口了,马上便有许多将领附和—— “我们逃吧!陈余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他心中只有赵国,何曾记得他是代国的王?” “魏国都被灭了,我们不如早些投降!” …… “都给我安静些!”夏说虽然不擅长打仗,但也算稳得住,他沉声道,“诸位可还记得马服君?” 马服君!!! 几乎一瞬间,炸了锅的将领们便安静了起来。马服君赵奢,那个神一般的男人。他在赵国,是同廉颇、蔺相如一般大名鼎鼎的人物。 商鞅变法后,秦军第一次吃了这么大的败仗,赵国也是由此跻身军事强国。 至于为何这些将领对赵国将领如此亲近,原因很简单——赵代本为一家。 都是霸王分封时造的孽:项羽灭秦后分封诸侯,将原赵国一分为二。张耳被封为常山王,赵王歇被封为代王,被项羽迁至代地。 老话说得好,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常山王的好兄弟陈余,压根没有封地,于是他联合齐王田荣,驱逐张耳。而后迎赵歇回邯郸复为赵王,自封代王并留在赵国。 因此,马服君可谓是这些将领们心中的偶像!他们几乎将那一战视作信仰。 一阵风吹过,树梢晃动,赵军将士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身后的高山。 夏说指着身后的高山,缓缓道:“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2] 还有几个大老粗不明所以,继续扯着嗓子喊着投降。 陈豨最先反应过来,只怪汉军太强大,以至于他们被那床弩打昏了头、吓破了胆。他第一个响应,制止了喧哗的其他将领:“你们都忘了吗?看看这是哪里!”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自然是我们说了算!” 此时此刻,将士们心中的恐惧慢慢褪去,变成了战意。代军士气高昂,一阵又一阵的高呼声向远处传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 “冲上高地,先占北山!” “冲啊!” …… 这厮杀声愈来愈响,盘旋着向上飘去。 此时,刘元正蹲在山顶上。没错,正是赵军要登上的这座山。 曹参则在一旁钦佩地看着刘元。 女公子真神了!大将军只是命他们佯攻,然后灌婴截断后路。可女公子却能想得出在此设伏,真乃奇人也。 二人一边听着山谷中代军的呐喊与鼓舞,一边准备好了巨石与弓箭。 只需一声令下,巨石便会从山顶滚落,无数箭矢会将敌军射成刺猬。 此处确实是战略要地,马服君诚不欺我。 这几个月的挑灯钻研、埋头苦学都没有白费。 女子宽大的衣袍被风吹起,她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敌军。 “开战。” 在落日的余晖中,树叶被映照成了金色。 阳光有些刺眼,刘元眯起眼睛,伸开手遮住了日光,向远处望去。 天边,一轮红日缓缓落下。 “轰隆——” 一声巨响传到山下,无数石块顺着山坡滚落,砸向正在往山上冲的代军。 冲得越快、爬得越高,此时便越早被砸中。第一个爬上半山腰的人,被石块砸了个昏天黑地。 呻吟声、哀嚎声不绝如缕,代军停下了攀登的脚步。 山上,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居然有人比他们还早上去。 这人是谁,不做他想,只能是本该在山下出现的汉军! 有反应过来的将领怒视着夏说:“为何汉军比我们先上去了?” 夏说面色灰白,如遭雷击,找了个角落蹲了下去,连衣袍都被树枝刮破。他从未想过会被一个小丫头捷足先登,因此也并未穿甲胄。 陈豨看着满地哀嚎的士兵们,长叹一声:“此天亡我!” 这些士兵少有立时被砸死的,但却都或重或轻地受了伤。伤兵恰恰是最难处理的,若是不管不顾,便失了人心;若是照顾他们,却又需要医药、粮草,甚至出动更多人手照管他们。 刚被点燃的士气就如同泄气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 山上的汉军欢呼着,他们兴奋极了,高呼着“汉王万岁、长公主万岁”的口号,这是他们难得畅快的胜仗。 听着耳边的呼喊,刘元恍如隔世。 从开局被丢下车仓皇逃命,到如今两军对垒占尽上风。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突然让她想起了被霸王俘虏的那天。昔日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她有了做执棋者的能力。 但她与霸王不同,她有那段来自现代的记忆,她更想用文明的手段,而非一味的杀戮。 若不是非打不可,谁又不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呢?[4] 底下的人同那些为了她死去的骑兵一样,都是农民的孩子,也都是血肉之躯。 几乎没有犹豫,刘元举起手,下令停止往下丢石块:“停手!先劝降敌军,若是他们不从,再行歼灭之举。” 曹参生得一张国字脸,他面容严肃。 对于刘元的命令,他坚决执行,只是他有提醒的义务:“如今正是全歼敌军的大好时机,若是能全歼敌军,我们将取得比马服君赵奢赢得更漂亮,也会有更大的威望。” 曹参看得明白,刘元不去灌婴那边,反倒是同自己一起,无非是想在步兵中树立威望。既然如此,这正是她的好机会。 他说这些话,刘元都明白。事实上,她方才也是一直这样想的。可有那么一瞬间,刘元看不上这所谓的“威名”了,比起这样的名声,她更希望自己是“仁德”的将军,是万民爱戴的长公主。 乱石如雨。好在此前一番神机妙算,使刘元积威甚重,她此话一出,令行禁止,立时有士兵停手。 但哪怕滚石停了,汉军也没有放松警惕。弓箭手一直守在山上的险要之地,拉开连弩,蓄势待发。 “曹参叔父,我明白你体贴我的心意。”刘元解释道,“他们已有约莫半数的士兵都受了伤,与其要‘全歼敌军’的虚名,不如收为己用。若说赫赫战功,谁能比得上坑杀百姓的项羽呢?” “可那样的威名,于我何用?没有这名气,我照样可以打胜仗,照样可以收服敌军,照样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曹参见此,对刘元的敬意又多了几分,立时便传令士兵们停手。 善战者比比皆是,善谋者亦是不在少数,但这般把百姓放在心中的,到底是只有刘元一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王的确仁德,长公主是他的女儿,小小年纪,却也有着胜于汉王的仁德。 此时,曹参只希望底下的代军不要再负隅顽抗,莫要辜负了长公主的一片苦心。 刘元找了几个嗓门大的士兵朝山下喊话:“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沉默片刻,有一个士兵放下武器,接着便哗啦啦一群人都跟着效仿——余下的“死里逃生”的代国士兵,便都丢下了武器。 夏说见状,拔剑欲斩杀投降的士卒,杀了一个又一个,却发现根本砍不过来。 他朝那几个投降的将领怒吼:“你们这群苟且偷生的废物,对得起谁?” “你才是废物!” 陈豨拔剑,一刀便将夏说斩首,*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高举夏说的头颅投诚。 刘元亲自带人到山下,接收这些代国的降兵。 “元,你不可涉险,让我去便是。”曹参担心这群背着手的人中,有抑郁行刺的探子,并不想让刘元涉险。 “无妨。”刘元摆摆手,她走到了降将面前。 这些人都被捆成粽子了,哪里还有什么威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有曹参在一旁保护,她有什么可怕的! 跪在最前面的便是陈豨,他的身旁还放着夏说的头颅。 刘元只看了一眼,就把头别了过去。 “听闻汉王仁德,我陈豨飘零半生,只可惜没有遇到明主。若是长公主不嫌弃,我愿意投奔在你的麾下,供您驱使!” 有些意思,刘元打量着眼前这个将领,他年纪比韩信稍长些,比萧何等人年轻得多,长脸高个子,生得一副聪明相。 这位陈将军,也当真是个聪明人。他先说汉王仁德,却又要投奔“长公主”,这便是语言的艺术了。 或许是他有别的打算,那又如何?刘元不怕他有自己的心思。他既然如此有诚意,刘元自然要表现出身为人主的风范。 她要把这位陈将军,打造成自己的“招牌”,千金买马骨的那个“马骨”! “哎呀,陈将军言重了,元自是乐意之至。”刘元喜不自胜,翘起嘴角怎么也压不住,她也算是体会到了“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快乐。[5] 刘元伸出双手,亲自将跪在地上的陈豨扶了起来,,认真地看向陈豨:“你是个聪明人,你会庆幸今天的决定的。” 陈豨涕泗横流,作出十分感动的模样,心里却并无涟漪。人在屋檐下,他也不指望跟着长公主能有什么作为,保住一条命便是了。 彼时的陈豨只是想赌一把,却不知道,他这一跪,为自己跪出来了一条锦绣前程。 而不再是那个造反后自立为代王,甚至间接害死韩信的反贼。 陈豨在代国将领中颇有威名,他都已经效忠,余下的将领也纷纷跟着表了忠心:“我等愿效忠汉王。” 一个又一个,投降的将领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哪怕这些人各怀鬼胎,但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让汉军们扬眉吐气,都说赵、代两国善战,如今看来,与长公主相去甚远! 不愧是大汉的长公主!不愧是我们的元将军! 这一切落在曹参眼中,他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女公子深有汉王之风,更有一颗爱人之心,难怪那群士兵说她是神仙转世。” 刘神仙元则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凡是投降之人,想参军的,可加入新军;凡是受伤的,我们竭尽全力救治;此处临近本宫治下的魏地,早就备下医药。待拿下代国全境,诸位不论过往,皆论功行赏!” 刘元话音未落,便有代国的士兵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其中一人名为熊二,他与哥哥相依为命,二人一同参军,方才他哥哥被砸断了腿,本以为就要死在这里了,谁曾想,这汉王的长公主是这样的仁德之人! 也有许多人并不相信刘元所说得这些,毕竟这样的大饼他们吃过不止一次了。事实上,这些降将里便有辗转过几个诸侯王的,他们不相信刘元方才说的,一个字都不信。 什么论功行赏,哪一次不是这样说,到最后谁有功劳呢?他们这些外来户,这些不忠诚的奴仆,哪怕是豁出性命攻城斩首,也比不过大王的亲信们“劳苦功高”。 接着,刘元又重申了军纪,不得抢掠财物,更不许欺辱妇女…… “违者立斩!” 这些人面上不显,心里却嗤之以鼻:谁不是这样抢过来的? 刘元放弃了全歼的机会,陈余却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之中,梦想全歼韩信。 他正得意于自己的谋略,而不论是赵王歇的顺从,还是李左车的缄默,都让他心中熨帖。 李左车说要往东,他陈余就偏要往西! 断绝粮草?他偏不! 陈余慷慨陈词,唾沫星子四处喷溅,赵王歇就在一旁不住点头—— “兵法有言,十则围之。哪怕是我们没有这么多军队,但凡比他韩信的兵多一些,我们就要正面应敌!”[2] “现在韩信号称几万人,实际上撑死了也就一万人!他们远道而来,已经像是最强的弓弩到了尽头,我们却足足有二十万人,这可是他十倍多的兵力!” “将他围起来打,全歼汉军,这才是大丈夫要做的事情!” “李左车,你这个怂货!你若是实在害怕,还不如回家奶孩子!” 李左车一言不发。他是当真对陈余绝望了,可陈余却没看懂,只觉得他是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了。 陈余的心情愈发激荡:“君子坦荡荡。我们是君子,德行要如同松柏一样,岂能像刘邦一样使用阴谋诡计?我,陈余,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打败韩信!” 好一个品德高尚的坦荡君子,好一番荡气回肠的书生意气! 李左车听着陈余咬文嚼字,叹了口气,又摇摇头:“也不知道我死后,还有没有人来给我上坟。” 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自己只怕要死在汉军手中了。 这种感受,怕是只有被霸王气了一次又一次的范增能略懂一二。 陈余有跟霸王一样的毛病,却没有霸王的本领,这次,他只怕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李左车在汉营有探子,韩信在陈余身边同样也有探子,此人正是张耳所安排。 “还好有张公相助,才让我得知了这么重要的情报!若陈余用了李左车的计策,只怕我们都要引颈待戮了!”韩信看着探子所言,深深吸了口气,“我们就在此扎营!” 大军到达扎营地点后,韩信更是下令相当一部分士兵弓上弦、刀出鞘,向敌军可能来袭的方向列阵警戒。井陉隘口的地形确实过于不利,他选择在三十里开外扎营,营寨为六边形,还在一旁搭建了瞭望台。 行军扎营都是体力活,士兵们都累得够呛。 张耳不太乐观,哪怕陈余没有采用李左车的计策,他那二十万大军却是实打实的。 “为今之计,你是如何打算的?” “张公莫急,昔日之诺,我不曾忘。”韩信依旧是从前那番说辞,也不知是固执己见,还是听从刘元的意见与张耳虚与委蛇。 张耳显然不如从前那般信他,但有了刘邦在信中的许诺,他打量四周,低声问道:“此话当真?你别又是和刘元一起忽悠我吧!” “我定会奏请汉王,请他让你做赵王。”韩信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承诺会奏请刘邦。 “既然如此,我定当竭尽全力助你!”张耳这才松了口,将附近地形一一同韩信说来,还找了几个自己亲信出来。 韩信等的便是熟悉赵地的士兵。他当即安排,命这几人率领两千骑兵,带着汉军的旗帜从小路出发,一路摸到赵营躲起来。 张耳的这两位爱将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这不是要我们去送死吗?” “诸位稍安勿躁,我所言的换旗帜,自然是要等赵军不在之时。一旦赵军主力出营,你们立刻将旗换成我们大汉军的!” 这二人看了张耳一眼,而后点头称是。 接着,韩信背靠绵蔓河布阵,又命樊哙带着一万精兵背水列阵。 樊哙将手中的戟往地上一戳:“大将军,并非我樊哙胆小,只是我这区区一万人,对面足足二十万人。只怕我没走到水边,就被陈余囫囵吞了!” 韩信要得便是樊哙这样的勇武之人,带头鼓舞士气,他解释道:“陈余想全歼我们,我们的主力未到,他不会对你动手的。樊哙将军只管率军前去!” 韩信则是带着剩下的人马佯攻。 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6] /:. 这次韩信所率的部队,大部分都是秦地和晋地士兵,这些人因为长平之战,与赵国结下血仇,绝无投降之可能。 而剩下的被收编在刘元那边的士兵,则几乎没有这两地之人。这也极大方便了刘元收服降将。 此时此刻,陈余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之中,做着全歼汉军、生擒张耳的美梦。 他恨张耳,也恨刘邦。这二人曾经都是他的兄弟,但张耳自己一人独富贵,刘邦答应他杀了张耳,却是实打实的欺骗! 陈余断定韩信是在学习项羽的“破釜沉舟”。 他断言:“这些人只会和刘邦的联军一样,根本不会抵抗,只需要吓唬一番便会投降!” 毕竟他一个魏国人,如何能理解秦晋士兵对于赵国的恐惧呢? 陈余以为水边的只是残兵败将,眼见着韩信带人节节败退,去寻水边樊哙的队伍汇合,他一声令下,赵军全军出击。 樊哙以一当十,将青铜戟舞得威武霸气,颇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身后跟着死战的,正是无数秦、晋两地的士兵。 他们从未想过投降,因为投降就等于死亡。 他们从来不敢投降,因为一旦投降就会立刻有人将他们斩首。 他们无处可逃,因为后面就是滔滔不绝的河水。 只有他们顶住压力,那两千人才有机会更换旗帜。 而这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敌众我寡,虽然士气高涨,但到底是差了些人手。 好在,他们还有刘元留下的蹶张弩,以及威力凶猛的床弩。 靠着最后的箭矢,他们终于顶住了。无数人在心中感念着长公主刘元,甚至有人断言,此战必胜—— 元将军是神仙转世的这种说法,在此刻竟也成为了他们的精神寄托。 而一向治军严谨的韩信,并没有阻止这种消息的传播。 床弩所用的箭以木为杆,铁片为翎,也被称为一枪三剑箭。说是箭,其实更是一支带翎的矛,只可惜制造难度高,汉军中也并无太多。 但这一箭,已经足够让陈余胆寒。 陈余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对赵王歇道:“难怪他敢背水一战,原来是有这样的倚仗。只可惜,在我二十万大军的铁蹄下,再厉害的武器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看得出来,对面这武器制造难度颇高,且发射的箭矢越来越少,他心中有数,汉军一定是要弹尽粮绝了。 陈余指挥着赵军:“给我压上去!” “大王,不可!”李左车眉头紧皱,又一次尝试制止,“韩信他是大将军,不是新兵,其中一定有诈!” “能有什么诈?一个照葫芦画瓢的软脚虾罢了!布阵一定要右边靠山,左边靠水。他背着水布阵,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看他韩信这个大将军,不过也是汉军矬子里拔高个罢了,他懂个屁的兵法!”陈余撇了撇嘴,对李左车的劝阻视而不见,反而更坚定了全歼汉军的想法。 黑夜漫长,唯余几点星光点缀。 无数的赵国士兵踩着血水冲了上去。前赴后继地压了上去。 而汉军之中,有人倒下,却又站了起来,也有更多的人没有再起来。 他们再没见过明天的太阳,陪伴他们的只剩天上的星光。 这确实是一场博弈,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汉军已经到了死地。韩信带着汉军殊死抵抗,一时之间赵军也无法将他们拿下,一部分赵军准备回营修整。 照这个时间,那两千精兵应当已经换好旗帜了。只要赵军回营,一定会被这汉军的红旗骗过去,以为他们的大本营被拿下了。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赵军必然大乱。韩信面色凝重,看向生死搏斗的士兵。 只需一刻,再有一刻便可以了。 生死关头,一刻钟也变得漫长起来,韩信的处境也愈发不利。 陈余见久攻不下,便下了死命令:“凡是捉到韩信、张耳,赏千金!” 末了,他咬牙切齿补充了一句:“生死不论!” 只要这二人死了,汉军必然变成一团散沙,再也无法负隅顽抗。 生死存亡之际,一队骑兵赶了过来。 最前方的弓箭手火力压制,夏侯婴架着战车横冲直撞,一连撞翻十数人,将赵军的包围圈打了个口子出来。 见到援军来了,汉军仿佛吃了强心剂,焕发出勃勃生机。 甚至有人看见战车,心中涌起了大胆的猜测——众所周知,这骑兵是元将军的。是否说明……长公主也来了! “夏侯,你这战车倒是舒坦!哈哈哈哈哈!”樊哙此时满身是伤,脸上也全是血迹,见到夏侯让他激动地哈哈大笑。 “樊哙,你怎么如此狼狈?”夏侯婴扬起马鞭,见樊哙的姿势,心知他定是腿伤发作,“快上车来!” 樊哙一边拿着长戟戳人,一边大喊:“杀这群孙子比杀猪还简单,俺不上车!”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句:“长公主来了。” 接着一群人喊道:“长公主带着援兵来了!兄弟们冲啊!” 这口号立时便传遍了整个汉军,一波一波的声浪仿佛将人淹没,打了鸡血一般的汉军开始反扑。 见汉军还有援军,又如此凶猛,赵军一下子乱了套,他们争先恐后的往营地跑。之前那些先回去修整的士兵,刚到“家门口”就看见了汉军的红旗,也尖叫着往外跑。 军心一乱,两拨赵军朝向着彼此的方向逃跑,却又偏偏撞在了一起。 “哎呦,哎呦……” 他们推推搡搡,惊恐地以为自己被包围了,甚至跟自己人扭打起来,然后丢盔弃甲、作鸟兽散……整个赵营乱成了一锅粥。 赵营乱了,但危险却并未减少。 陈余也算个破有本事的武将,只是打仗的本事差了些。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7] 他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准韩信,弯弓搭箭。 一箭横空,直冲着韩信的头顶飞来。 那箭穿越人群,精准地顺着轨迹前进,而后戛然而止—— 是刘元。 她一剑就将箭挑飞,救下了韩信。 刘元扎了个高马尾,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眉宇之间是掩不住的少年意气。她一身黑色戎装,侧身的动作行云流水。 刘元大喊道:“陈余已死!赵营已被汉军占领,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传到了陈余的耳中: “陈余已死!” “陈余已死!” “陈余被长公主杀了!” “兄弟们,冲啊!” 陈余已经懵逼了,他活得好好的!这奸诈的汉军,这奸诈的刘元,和她阿翁一样是个浑身心眼子的奸贼!待他稳住军心,定要捉她祭旗! 他本不打女人,但这竖子着实可恶,不杀她难解心头之恨! 陈余骑在马上,扯着嗓子大喊:“我活得好好的!” “陈余活着!” 可周围声音太过嘈杂,他的喊叫也并不起太多作用,而是被淹没在“陈余已死”的呼喊中。 陈余气急了,便开始抽刀斩杀逃跑的士兵。如同他的忠臣夏说一样,他已经兵败如山倒,杀几个士兵根本无法阻碍战败的颓势。 “相国,这可如何是好!”赵王歇瑟瑟发抖地抱住自己,“跑出来的士兵说,营地中全是汉军的旗帜!” 全是汉军的旗帜? 陈余两眼一黑,太阳穴旁的青筋暴跳,后脑勺更是一抽一抽的疼。 走到这步田地,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被韩信戏耍了? 韩信!刘元! 不对,刘元在打代国,他们如何到了这里? 夏说有他的妙计,定不会轻易放刘元出来的。难不成……刘元没跟着去打代国? 陈余安慰着自己,若是刘元没去打代国,那说明代国是安全的,大不了他待会跑去代国。若是刘元从代国来,那她的人手定然不足,这帮援军不足为惧。 至于刘元是打赢了代国才来的,他压根就不愿意去想这个可能! 绝对不可能。 似乎是“心有灵犀”,刘元又一次冲着陈余的方向喊道:“代国已破,投降不杀!” 代、国、已、破? “相国,他们说代国…代国已经破了,我们快些逃命吧!”赵王歇鼓起勇气从帐篷底下钻了出来,牙齿不住颤抖,“留得…留得青山在,不怕…不怕没柴烧。” “一派胡言!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他们还说‘陈余已死’,你看我死了吗?”陈余气得吹胡子瞪眼,攥紧了手中的拳头。 陈余的逻辑很清楚,既然我还活着,代国也不会灭亡。他绝不会中了刘元的奸计。 直到他瞄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方才,大概、也许、好像、似乎,看见了陈豨?! 40-50 第41章 是陈豨。 他手中还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高举着展示给赵国的士兵。 这头颅,陈余只需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夏说。他最忠心的下属,代国的贤相夏说。 不,或许,现在已经没有代国了。 天边,一颗流星坠落。 曾经自欺欺人的安慰,就如同这一闪而过的光芒,成了掩耳盗铃的笑话。 陈余此刻的心情酸苦辣咸,却也顾不上细细品味。他一边让几个死忠掩护着赵王歇撤退,一边四处寻着李左车。 真被这厮说中了! 陈余,悔啊!他中了韩信这个小人的奸计,以至于丢了大营,此为第一悔;让刘元用了诡异手段,短短数日就打下了他的大本营,此为第二悔;他最后悔的,还是没听李左车的话,狂妄自大以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他痛心疾首,却迟迟不见李左车。 投降的士兵越来越多,陈余也混迹在人群中躲躲藏藏,却被张耳揪了出来。 “张耳……”陈余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拿着大刀的老叟。 他比自己记忆中更加苍老了。 月光照在滴血的刀刃上,陈余如同回到了在汉营的那天。陈余答应起兵相助,只要一颗张耳的人头,刘邦无耻地欺骗了他。 如今,陈余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张耳!我的好兄弟!你可还记得我们的过往?我,陈余,自从年少便仰慕你的威名。你我二人是忘年兄弟,更是刎颈之交。咱俩一起投奔陈胜,又一起随武臣打下赵国,你张耳做右丞相,我陈余便是大将军。” “这些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你陈余就是卑鄙小人,不是我的兄弟!”张耳握紧了手中的大刀,怒目而视,“巨鹿一战,我被秦军围困,多次求援,可你说什么,你说你兵少不敌秦军,就是不肯支援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陈余继续哭诉,企图唤醒张耳的兄弟情:“我当时也是没办法,大哥,我真的没有办法。后来我不是给你派去了五千人吗?” 张耳眼中含泪,恨意却愈发浓重:“谁知道你搞了什么鬼?那五千人连同我派去的张黡、陈泽,都死了个干净!”[1] “大哥,你饶我一命吧!当时你被通缉,是我跟着你一起躲在山林里,是我把舍不得吃的饼子给你吃,你怎么忍心杀我啊!你说过,你拿我当亲弟弟,难道都是骗我的吗?”陈余跪在地上,最后挣扎了起来,企图能唤醒张耳心中的那一份仁慈。 可惜的是,张耳置若罔闻,挥起大刀,一刀便将陈余的人头斩落。 周围的喧闹似乎都与这二人无关了,一切恩怨都在被一刀斩断。 张耳收起陈余的头颅,端正地放在盒子里,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容。笑着笑着,他又哭了起来。 陈余啊陈余,你想要汉王砍下我的头,可今日是我砍了你的头。 余年少,父事耳,相与为刎颈交。[1] * 刘元关注着张耳的动向,自然没有错过这一幕。她转头看向右侧的韩信,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几分端倪。但很可惜的是,韩信一如既往地沉着。 似乎是察觉到刘元的目光,韩信也转过头来,与她对视。一个感受突然出现在脑海中,韩信突然觉得,他这弟子看起来似乎有些悲伤。 难道是因为张耳?元有了如此的战功,从前她再怎么为难张耳,也无人再敢与她计较了。她又何必难过?元先平代国,又带着援军来赵国,不愧是他的亲传弟子。 “多谢你出手相救,”韩信轻咳一声,他数算极好,能将行军速度算的分毫不差,知晓刘元是日夜兼程而来,心中流淌着细细的暖意,“一路赶来辛苦了。” “这是弟子的分内之事。”刘元冲他笑笑,却感觉一股铺天盖地的疲倦涌来,她身形有些摇摇欲坠。 一路骑马颠簸,实在是太困太累了,此刻她只想睡上三天三夜。 韩信身体比脑子更快,等他反应过来之时,自己已经将人抱起坐在地上,一只手还扶着刘元的脑袋。 “狡兔死,走狗烹。再好的兄弟也可能会反目,成为生死对头。”刘元意有所指,“其实,人与人之间都是如此,张耳与陈余如此……” 未竟之语韩信听得懂,他没反驳,因为他与汉王不会如此。 “走吧,先回营帐休息。” 二人刚回营帐,就见到里面乌泱泱站着一群人,夏侯婴、樊哙等人都来向韩信、刘元道贺。 樊哙衣裳还没换,头发一缕一缕还沾着血,他由衷称赞道:“恭喜大将军、长公主,立下这么大的战功。只是俺实在是没看懂,这仗怎么就打赢了呢?” 夏侯婴也在一旁说道:“对啊,元,你和大将军是怎么打赢的?” 韩信见众人都想求教,便笑着说:“不过是兵法罢了。” “兵法?说元将军用了兵法,我们是同意的。可大将军你,分明就不是按照兵法行军的。” “元是我的学生,她用兵法,我也是用了兵法。你们有何处不明白?让她给你们讲讲。”韩信看刘元颇有兴致,也乐得让她去给这群大老粗说道说道。 曹参、灌婴二人是这群将领中最聪慧的,二人还在代国继续往北边打,没有回来。 “非也非也,老师正是依靠兵法,才能打得赢赵国。”刘元这时的困意去了大半,她从不放弃这样的人前显圣的机会,瞬间就来了精神,“诸位叔伯可是有所疑惑?” “不都是说,布阵要右边是山,左边是水,咱背着水,怎么就叫兵法了?”樊哙打过无数场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办法,“还有,要是援兵没有来,咱还能赢吗?” 刘元环顾一圈,这群将领们面色黝黑,大多都是农民起义出身,却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到了这一步。 她态度前所未有的端正:“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2] “这啥意思?”樊哙摸不着头脑,眼神饱含期待地看向刘元。而其他将领们也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刘元放慢语速:“在作战中,通常以正兵与敌人交战,而以奇兵取胜。我们背水布阵的兵,就是正兵;而那两千骑兵,便是奇兵。正面进攻,而后背水防守,这便是‘以正合’;两千骑兵换掉旗帜,而后内外配合,这便是‘以奇胜’。” “原来如此!” “多谢长公主!” “大将军智计无双!” …… 这赞叹声不绝于耳,刘元摆摆手谦虚道:“低调,低调。至于援军没来的情况,在元看来,诸位叔叔伯伯都是个顶个的好汉,又有大将军如此奇兵配合,坚持到最后,一定会取得胜利!” “还是多亏你增援的这么快,大将军也不提前告诉我们,早知有援军,咱们也不用那般拼命了!” “要得就是你们没有退路,倘若你们早知道有援军,只怕手底下的人都要跑得无影无踪了,”韩信出面解释道,“只是有一点,刘元不是我安排的援军,她本来是赶不过来的。” 本来赶不过来?这是何意?难道大将军此前也并不知情? 喧闹的众人一下子就鸦雀无声。这太不可思议了! 樊哙向来心直口快,他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元,你是如何能来增援的?” 旁边的将领们也跟着一个劲儿的起哄。 刘元本不想说些什么,这显得大汉长公主太不低调,但既然大伙儿给她搭好了戏台子,那她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出出风头了。 她讲述了自己如何声东击西,又如何抢占了北山。起先众人不太明白这抢占北山的含金量,只觉得十分厉害。但在场有了解马服君的将领,他与旁人科普了一番,众人再此看向刘元的眼光便大不相同了。 我滴个亲娘嘞!长公主这脑袋是怎么长得?还是说大将军他教得好? 也不对啊,大将军教了他们这群人不至一次,他们怎么就没打过这么漂亮的仗呢? 樊哙等人齐刷刷看向韩信,目光中带着哀怨,那意思很明显:你怎么还偏心呢? 他们又转过头来打量着刘元,忍不住开口问:“元啊,你是怎么想到的?” “……”刘元努力忽略他们这副有些滑稽的表情,毕竟十几个大老粗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是有些辣眼睛,“我没想太多,只想着快些来支援,诸位都是元的长辈,是我大汉的股肱之臣,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许是继承了刘邦的天赋,刘元眼眶微红,这一番话说得将领们感动不已,夏侯婴甚至开始抹起来了眼泪:“你们不知道,元她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她是拼了命的赶过来啊!” 刘元给夏侯婴点了个大大的赞! 但众人感动之余,却也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也很想打胜仗,为什么他们就没有元的本事呢? “叔父很感谢你,只是,元啊,你……你就只是想着来帮忙,然后,就打赢了代国吗?”樊哙忍不住问道。 刘元点点头:“正是如此。” “就只是依照大将军教你的兵法?你便能想出破敌之法吗?” “这好像不是很难的事情,”刘元笑得灿烂,她挠了挠头,“难道,叔父们不会吗?”??? 在场众人面色恍惚,或许,我们应该会吗? 樊哙突然就觉得这画面有些熟悉,夏侯婴也有同感。 他们恍然大悟:刘元这个做作的腔调,这个自得的神态,可太像刘邦了! 他们惦记着刘邦,刘邦也在惦记着他们。他正带着荥阳的守军,与项羽对峙着。 “唉,也不知道元他们如何了,要是传来战败的消息,只怕……”刘邦正叼着一根草,趴在一个土坡上,探头看着远处蠢蠢欲动的楚军。 第42章 “娥姁,你看这……”荥阳对峙之形式愈演愈烈,刘邦这几日趴在工事前,数了又数,这已经是增兵的第三波了,他实在是心急如焚,“眼下荥阳的兵还是太少,也不知兄长能否再坚持一番。赵人难缠,陈余更是个阴险狡诈之辈,只怕元那边也不轻松啊!” 他口中的兄长自然是吕雉的哥哥,吕泽。 听见刘邦发牢骚,吕雉头都不抬,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竹简,正在算账。 被刘邦烦的没办法了,她扔下手里的活计,皱眉:“慌什么?打仗有大将军,内务有我和萧大人,谋划有张良、陈平,你有什么可操心的?” 刘邦这几日不是来骚扰她,就是去烦萧何,吕雉知道他是着急,但哪家大王是这个风度? “算起来,元那边的粮草也快不够了,得再派几辆车送去些。”吕雉一巴掌拍在刘邦后背上,“起开、起开,你把我的账都弄乱了。你再急,也得稳得住才是。” 几个月来,荥阳附近都在热火朝天开荒种地,这阵子粮食是多,但也不是这个造法。 刘邦抱着胳膊摇头:“还送粮食?老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都带够了粮草的,用不着啊!” “这是送去给魏国的,元在那边推行政策、治理有方,但粮食却不是短时间就能变出来的,总不好叫她失了脸面!” 刘邦摇了摇头,又跑去寻张良,临走前还把趴在吕雉脚边的阿黄捞了起来,一把就给抱走了,气得吕雉瞪了他几眼。 他绕到张良身前,叫唤着:“子房,子房,子房!” 阿黄跟着这个节奏嗷嗷叫唤:“汪,汪,汪!” 刘邦很想说:你看这仗能打赢吗?毕竟那日许相师算出的卦象,他只告诉了张良一人,有些话不好同旁人说。比如刘元同张耳闹得*这档子事,他肯定护着刘元,但他也压根不想得罪张耳! 这场面已经连续整整三日了,他这台词连阿黄都背过了。 刘邦还没问出口,张良就答道:“能赢,能赢,能赢!” 其实刘邦也觉得能赢,他就是太闲得慌了,又不好在这个关头吹牛喝酒——毕竟这阵子打仗的打仗,干活的干活,就他这个汉王最清闲。 刘盈这几天倒是老实,也不太怕他了,但刘邦就觉得差了些意思。如意又只知道哭,戚姬也整日哭哭啼啼地烦他。至于薄姬,薄姬本就无趣,如今跟着吕雉管账,也学得一板一眼的。 刘邦看了一眼阿黄,阿黄如今已经长大了,颜色和小时候也不太一样。它四只脚都是白色的,身上是黄卡卡的,像个土坷垃,唯一一块黑色的地方是它的嘴筒子。 与其他的小狗不同的是,阿黄的腿有些短,最近他和吕雉天天喂,愈发圆润了起来。 好想喝酒啊!刘邦去后厨端了盘肉,晃晃悠悠地回到了他的帐中。阿黄闻到味道,也尾巴摇成螺旋桨,欢快地冲了进去。 “呸呸呸,”刘邦杂么着嘴,“这酒差些意思,还得是陈余那儿的好酒多啊!” 但他不知道,陈余的好酒快被韩信他们喝完了。 背水一战之时,韩信曾许诺将士们,等仗打赢了,他们一起痛饮达旦,将那赵王宫的好酒都找来。 这庆功宴办得热闹极了:灯火葳蕤,将士们的甲胄堆在一旁,有人围着篝火唱歌,有人拉着手跳舞,有人举杯敬月,好不热闹。 樊哙正大口吃着赵王宫里的牛肉:“元怎么不在?” “对啊,长公主呢?” “许是歇息了吧,连日赶路也是累得很,哪怕是咱们这些大老粗都受不了。”夏侯婴随口接道。 韩信被敬了一杯又一杯酒,头有些晕,他并没有沉浸在这场胜仗中,反倒是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却不是刘元,而是广武君李左车。 这几日,他广发布告,接连派了几队士兵搜寻。他甚至许诺,若有活捉李左车者,赏千金!之前听到他对付自己的计谋,他就暗暗下定决心,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向这位李先生请教,拜他为师。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韩信有些头晕。迷迷糊糊地,他好像看见了刘元的身影。韩信立时端坐起来,定睛一看,她身后还有一个男子。 男子约莫五十岁,却不显老态,他身材挺拔、气场威严,身穿素色麻布战袍,走起路来仪态端方,举手投足尽显贵气。 刘元对这男子毕恭毕敬,还颇为体贴地为他引路,笑得牙不见底。 而那男子轻轻颔首,目光深邃冷静,只眼尾的笑纹展露了几分笑意。 猜拳的、喝酒的、唱歌的人都停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向那男子看去。 “老师,请上座。”刘元执弟子礼,将李左车引到东边的席位,这本是韩信给刘元留下的。 张耳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显然他已经认出来了此人。 来人正是韩信苦苦寻觅的李左车。 对于厉害的谋士、将领,刘元深信一个法则,那便是“手慢无”。因此她假装在休息,实则背着所有人去寻到了李左车。 办法很简单,韩信许诺一千金,她便许诺两千金。是以李左车一出现,她就将人请了过来。 “大将军,这是……” 刘元正欲介绍,却见韩信亲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欣喜上前:“阁下便是广武君吧!请上座!” 随后,韩信便将他的座位让了出来。 只是李左车似乎没有坐下的意思。 刘元明白韩信对于李左车的求贤若渴,主动介绍道:“李老师,这便是大将军韩信,他也是我的老师。” 一句“也是我的老师”,成功让韩信不淡定了。他是想拜李左车为师的,却被刘元这丫头抢了先。他看见刘元执弟子礼,便已经嗅到了几分不同,没想到她下手如此之快。 吕雉还亲自叮嘱过自己,说刘元没什么心眼,要他多多照顾。她这是没有心眼的样子吗?分明是心眼上长了个人! 嗯……我学生的老师,是否可以是我的老师? 韩信开始琢磨起来了,他若是拜了师,难道要成为刘元的师兄? 好像也不是不行,脸面向来不是什么大事。 想明白的韩信也执弟子礼:“李老师,请上座!” 二人争先恐后,一个比一个态度恭敬。看得余下的将士们瞠目结舌。 “我滴个乖乖,这就是李牧将军的后人吗?”樊哙揉了揉眼睛,他也没有喝醉呀,“为何大将军和元都对他如此恭敬?” 张耳面色更是不好看,韩信对自己可没有这般尊敬。刘元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就没见过她这般伏低做小!可如今,他们竟对一个敌军的降将如此! 张耳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酒,眼神却一直注视着李左车。 李左车推辞,不愿意坐在这样的位置:“败军之将,安敢如此冒犯大将军?” 李左车不是拿捏身段,他方才被刘元一通跪地拜师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带到了这庆功宴上。 他并没有兴趣参与这样的宴会,也不愿成为汉军的座上宾。 韩信刚要张口,他准备用百里奚相秦的典故劝说李左车,却听见刘元的声音响起—— “百里奚昔日在虞国做大夫,晋献公假途伐虢灭亡虞国,他后来效忠秦国,使秦国强大、发教封内、施德诸侯,最终八戎来服,立下不世之功。”[1] “赵军打败仗,绝不是因为汉军比赵军强,而是因为您的计策不被采用啊!” 韩信轻轻蹙眉,垂下眼睫。似乎……她说得都是自己想说的话!话到嘴边,韩信也只能憋了回去。 他面色如常,只顺着刘元的话说道:“请求先生为我们出谋划策吧!” 见韩信、刘元如此礼遇,李左车甚为感动,献出了自己的计策。 “现在将军已经打赢了几场战役,灭掉魏国、代国、赵国,不日就会名扬四海。但您的将士们连日征战,已经无法负担再去打燕国、齐国的疲惫了。若是与他们长久对峙,获利的只有西楚霸王项羽!” 韩信点点头,对李左车这番话深以为然。他顾虑的也是这个问题,他看了眼刘元,苍白的脸色、黑青的眼底,无不透露着她的疲态。 李左车继续道:“大将军善于用兵,自然明白,我们要以己之长攻人之短,如今汉军接连大胜,何不借此做一番文章?” 韩信若有所思,这文章该如何做,倒是个麻烦。 “我听说长公主在代国之时,曾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战果,您是如何想的?”李左车没有继续说,反倒是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了刘元身上。 刘元笑笑,神情坚定:“自然是不忍苍生疾苦,体恤代国士兵,因此想给他们一个机会。” 李左车被她这回答怔住,接着哈哈大笑,这丫头有这样的脸皮,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当然,也有想快些支援兄弟们的意思。”刘元补充道。 这个答案就实诚很多了,李左车冲她点点头。 “嗯,其实还是不划算。”刘元摸了摸鼻子,坦诚道,“一个全歼敌人的名头罢了,哪有切实的好处来得重要?若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一来能有仁德之名,二来能快速支援大将军,三来也能少些我军的人员折损,多些投降的代国士兵为我所用……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是极,是极,不战而屈人之兵,正是这个意思!”李左车颇为欣慰地看着刘元,这丫头当真是坦荡,她口口声声是一举数得,一颗仁心却是做不得假。她觉得自己是为了美名,但李左车却看见了她的爱人之心。 能把将士当人的主公可不多了。 若是汉王也如同他这女儿一般,有这样的心性和抱负,项羽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李老师,你说的办法,可是‘劝降’?”韩信眼中闪着光,似乎被点醒了一般。 平日里他想得更多是如何打胜仗,却忽略了一点——这仗也不是非得要打! 李左车继续道:“大将军只需陈兵向北,佯攻燕国,再去信一封给燕王,他畏惧您的战功,定会投降;接着,您派人将这件事告诉齐国,燕王已经投降,齐王害怕了,定然也会投降。” 韩信深吸一口气:“如此一来,事半功倍,不费吹灰之力,燕、齐两国就被收入囊中了!” “请您再受我一拜!” 李左车谦虚将他扶起,刘元亦递上美酒,三人气氛融洽至极。 这一切都落入了张耳的眼中,这几日,他四处收拢赵国的旧部,拉拢宗室,颇为按捺不住自己的心。 他刘季暗示自己,韩信也承诺过,都说要给他封王。但如今赵国已经被拿下,为何还不给他封王? 刘季小儿,看似重情重义,一口一个大哥,但他绝对也不愿意让自己坐这位子。 绝对不能让这战胜的好消息被他知晓,一定要在荥阳得知此事之前,坐稳赵王的位子! 他摇晃着酒杯站了起来,眼中杀意顿起:“这王位,你们若是不给,老夫就亲自来取。” 第43章 在场的将士们,一个个都醉得不省人事,甚至有些已经倒在桌子上,发出一阵阵鼾声。 “这赵王宫的酒真够劲啊!”樊哙酒量一向好,醉倒之前感慨了一句。 夏侯婴等人也没再回应他,纷纷睡过去了。难得军中不禁酒,又有这般琼浆玉液,将士们都趁机喝了个爽。 赵王这日子过得可太舒坦了,怪不得人人想当王呢! “如今赵国已定,不知大将军有何打算?”张耳走到韩信面前敬酒,这也是今晚他第一次起身敬酒。 韩信看向他的眼神微变,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而后垂眸端起来酒杯。 “大将军怎么不喝?”张耳轻笑,白胡子一抖一抖,“莫不是怕酒里有毒?” 刘元伸手将眼前的酒杯夺了过来,端起酒杯,平视着张耳:“这杯酒,合该是我敬张公才是。我祝您心愿得成,马到成功。” “那老夫便谢过长公主吉言了。”张耳此刻心情颇好,也不再计较刘元曾经的冒犯,只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真期待她过会儿的表情啊!看着刘元灿烂真挚的笑容,张耳心中恨意愈极:她过会还能再笑得出来吗? 张耳伸出手,高举酒杯,蓄势待发,却突然听见耳边一声轻笑。 刘元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她同韩信对视一眼:“张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摔杯为号那一套?” 摔杯为号?凑巧在看热闹的李左车挑了挑眉——看起来,张耳是要反啊。 只是看刘元这自信的模样,这张耳要跌个大跟头。 “不错。”张耳不再废话,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你倒是个聪明人,只可惜,治理一个国家并非你们想的那么容易!” 咣当一声,青铜酒樽掉在地上,里面的液体也流了出来。 “来人,给我拿下!” 一伙儿士兵从四处窜了出来,拿刀对着刘元、韩信等人。 “哇,张公真是好手段。”刘元忍不住给张耳点了个赞,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颤抖着手指向昏倒的将士们,“难道,你给他们下了药?” 韩信被刘元这幅做作的模样给逗笑了,他轻笑两声:哪怕平日再是聪慧,到底还是孩童心性。 张耳脸上笑意愈发明显,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舒展开,神情狰狞而荡漾。 “放心,没有下药,但这些烈酒可都是老夫曾经的私藏,便是再勇猛的汉子也撑不过几杯。”张耳还没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他又不傻,他想当赵王,又不是想被刘邦追着揍。 “我好害怕哦。”刘元不走心地表演着,“你儿子张敖,还在我的地盘里当差呢。” “少废话,你二人只需替汉王承认,封我为王,如此便可。”张耳从未想过杀了韩信、刘元,他只是想趁此时,定下自己赵王的名分。如此,刘邦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刘元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韩信:“老师,我不在之时,看来你们之间有不少交易啊。” “由不得你!”张耳不再理会刘元, 张耳面前有一顶武冠,金珰装饰着头顶,前面还插着貂尾,正中间镶嵌着一大块红宝石,两边有白玉点缀,贵气扑面而来。 不是,他没准备这武冠啊?! 他看向自己的心腹,却发现方才摔杯赶来的,并不是他等的人,而是一张生面孔。 张耳仔细打量,惊觉此人便是代国降将陈郗。 陈郗拱手行礼,刘元抬了抬手,他便带着一队士兵,转身面向张耳,士兵们齐刷刷地将剑抽出,背对着刘元等人做出保护的姿态,却将剑正对着张耳。 “哈哈哈哈哈哈哈,”张耳苦笑几声,“原来你们早有防备,是我技不如人了!” “哪里是防备张公,我这也是为了将士们的安危考虑。”刘元真诚解释道,“万一这士兵中混进去几个刺客或者反贼,伤了张公的性命就不好了。” 刺客就刺客,还要在后面加一句反贼。张耳听得懂,她是在点自己。 “我呸!凭我这功劳,难道不够封一个赵王吗?”张耳生得一双长眼,平日里都是半闭着,此刻怒目圆睁,显得三角形的眼都变大了。 他死死瞪着刘元:“你与刘季父女二人都是刻薄寡恩之人,净会做一些卸磨杀驴的事情!” 他又看向韩信:“大将军为汉王打天下,又能得到什么呢?我是没有机会了,但你也一定会被猜忌! 说完,张耳便闭上眼睛,伸长脖子,作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刘元见他这般英勇无畏,心中生出几丝敬意,这倒是个比陈余有骨气的人。 “赵王为何如此说呢?这王冠都摆在您的面前了,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您顾虑的事情吗?”?赵王? 方才刘元这厮叫自己赵王?张耳一万个不信,刘元先前都那般对待他们父子俩了,此时有这般好的条件,又怎么会愿意让自己成为赵王? 她定是在戏耍自己。 但这王冠……戏耍他一个老头子,有必要准备这么好的王冠吗?难不成是给她自己准备的? 张耳这两天可是没少打听刘元的事情,此人狡猾如狐,脸皮厚得像城墙,又如同貔貅一般吝啬,连西楚霸王的谋士范增都吃了哑巴亏。 如今,自己落在她手中,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看起来,张公只怕是不愿意了。来人,还不快将这王冠收起来!”刘元挥挥手,阿丑便要将漆盘端走。 “这究竟是何意?”张耳转头问韩信,“大将军,你还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吗?” 韩信哪里会真得对张耳坐视不理呢?那他成了什么人了!张耳是他与刘邦求来帮自己的,也是汉王的大哥。 纵然因为刘元,他这个太有主意的弟子,使得与张耳的同盟出了些变故,但他韩信绝非背信弃义之徒——张耳待他的这份恩义,他记在心里。 若无张耳相助,便没有背水一战之功。他对待自己的恩人,不说以命相酬,至少也不能恩将仇报! “长公主已与汉王言明,这赵王的位置,只能由您来坐。”韩信冲着张耳点了点头,二人眼神交汇在空中。 “早前是元太过冲动,昔日汉王在您家中做门客,将您试作亲手足,我是您的晚辈,自当对您礼敬有加。您在赵地德高望重,又颇具才干,这赵王之位,非您莫属!” 刘元拱手,又施一礼,而后跪在地上,亲自将这武冠举过头顶,举到了张耳面前。 眼前的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这还是那个强硬地将张敖送去做人质的刘元吗? 她竟这般能屈能伸!他见过的上一个这样做派的人,还是赖在他家中不走的刘邦。 彼时他不过是一个乡野混混,全靠他供养饭食、提供房屋……可就是一个这样的无赖,如今竟成了汉王!自己却要仰仗他们父女的鼻息。 他也确实靠着刘季才能手刃陈余,报了这血海深仇。 夜风瑟瑟,张耳揉了揉眼睛,企图将武冠看得更清楚些。这冠流光溢彩,摄人心魄。连上面的宝石都映着月亮的清晖,分外令人着迷。 张耳屏住呼吸,这冠不止是冠,更象征着权力! 他忍不住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中。 他踟蹰了:刘元当真会这般好心吗? 她定然是有求于自己,但她当真会这般宽宏大量吗? 张耳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明白,前方一定有陷阱在等着自己。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张耳伸手接过这顶冠:“既然长公主如此宽容、汉王如此厚爱、大将军如此守诺,那我张耳,便却之不恭!” 张耳双手将刘元扶起来,她却纹丝不动,做出十足诚意。 只可惜灌婴那些人都喝醉了,不然他也能更有面子些。 张耳一边享受着这份礼遇,一边又在心中惊叹。他也是当真吃刘元这一套,不然也不会上了刘邦的贼船。 对于刘元这丫头,他也算摸到了一点规律。她与汉王父女二人都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当年刘季去他府中做门客,归家之时都还要连吃带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她跪得越久,所图便越是不同寻常。 她越是这样礼贤下士,张耳越是忐忑不安。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干了! 干他娘的! 张耳取下自己的发冠,放到漆盘上。而后十分郑重地,亲自将这顶武冠,戴在了头顶。 韩信一直观察着张耳的表情,他本想伸手替张耳戴上,却被他摆手拒绝。 “恭喜赵王!贺喜赵王!” “恭喜赵王!贺喜赵王!” 刘元、韩信带着几队士兵欢呼,对着张耳拜了又拜。 这声音也吵醒了几个警醒些的将领,比如压根就没有睡死的灌婴与曹参,以及睡了一会儿尿急的樊哙。 “赵王?什么赵王!”樊哙解裤腰带的时候还晕乎乎,此时浑身一激灵,一不留神,就踩了旁边的夏侯婴一脚。 “哎呦,杀猪的,你干嘛!”夏侯婴此时正竖起耳朵听着,着急拉着樊哙去看热闹。 张耳,赵王? 夏侯婴和樊哙自然没什么异议——大哥和元既然这样做,定然是有他们的道理。 他们两人也只是想凑个热闹罢了。同时他们也期待了起来,毕竟刘邦老早就许诺,让他们“封侯拜相”,一辈子荣华富贵。 二人看着如今的张耳,就仿佛看见了未来的自己。 而此时,心满意足的赵王张耳,将刘元郑重的扶了起来。 欸,该来的总会来。 他苍老的声音响起:“说吧,有什么条件?” 刘元等的便是这个。 条件,那自然是有的! 不仅仅是条件,除此之外,她给张耳的这个“赵王”,只怕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看似赵王,实际上也是赵王。但这权力嘛,只怕就大打折扣了…… 第44章 “赵王言重了。元哪里会有什么条件?只是我身为大汉长公主,有个问题盘桓在心头,还请您不吝赐教。” “凡我力所能及,长公主直言便是。” “汉王平日经常提起您的博学多识、仁爱宽厚,元这些日子在读书。书里写道,‘子庶民也’,我读到此处颇有些滞涩之感,因此想请教赵王。以您之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1] 张耳顿了顿,难道,刘元这是要他爱惜子民的意思吗? “长公主与汉王一样,都是这样爱读书。”张耳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好的君王要像爱惜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惜子民。” 樊哙在旁边听见这句话,耳朵竖了起来,他得把这句话记住,以后好教给他的嫡子。他以后肯定有爵位,他的嫡子一定也是要做官的。 当然,他目前只有樊市人一个儿子。 樊市人并不是他与吕嬃的孩子,而是他的庶子,但一直是由吕嬃带大,平时倒也算听话。 刘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继续‘请教’:“既然如此,赵王是把赵国的百姓当作奴仆来驱使,还是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爱惜?” “……” 自然是当作奴仆来驱使! 但这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说不出口。刘元这是给他挖坑啊!若是他照实说了,那他便不是个好的大王,怎么配继续坐这个王位呢?传出去以后,赵国的百姓又会怎样看他! 所以张耳只能承认:“那自然是当作我的孩子来爱惜了。” “赵王爱民如子,这是百姓的福分。如今,汉王治下各地发展生产,百姓休养生息,粮仓的稻谷都堆不下了。你可想让赵国百姓也有同样的生活?” “自是如此。” 听到刘元描述,张耳深深地羡慕起了刘邦。无他,只因他见过汉营里丰收的景象,尤其是关中。 萧何便是留守在关中的都城栎阳,刘邦的妻子吕雉在荥阳,他们二人制定法令,设立宗庙、社稷、宫殿、县邑,又整理户籍、清查人口。 凡是他们二人的请求,刘邦自然无有不允,甚至让他们事急从权,先行决断后再同自己汇报。 为何刘邦在战场上多次损失军队逃散,却又能有兵可用? 还不是因为他有萧何和吕雉! 萧何征发关中的士卒,及时补充汉军的损失,这才让刘邦没有输掉裤子。他又通过渭河水运向前线输送粮秣…… 但他张耳哪里有刘季这般的好运气? 他不仅没有吕雉这样的贤妻,更没有萧何这样的贤相,只有一个不争气的张敖,还被刘元弄走了。 “可我再想,只怕没有汉王的福分,能有这许多贤才辅佐呀!”张耳发自真心的感慨了一句。他真怕刘元用同样的标准要求他,甚至要他上贡粮食。 张耳无奈地望向刘元,他都这样说了,刘元不会再强人所难了吧! “哎呀!赵王何必妄自菲薄?我们都相信,你有这样的实力!”刘元上前握住张耳树皮一样的手,眼中满是期待,“你一定能将赵国治理好,百姓们人人都能有饭吃、有衣穿,仓库里都是吃不完的粮食……” 听见刘元这么说,张耳越发确定了,刘元一定是打得薅他羊毛的主意。他僵硬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摆了摆:“我这个赵王,自然是比谁都盼望着赵国百姓过得好,但我年龄大了,实在是没有这样的本事,还请您莫要为难我了。” 刘元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勾起了唇角。 “既然如此,那……”刘元故意顿了顿,见到张耳脸色舒缓了起来,继续道,“那便让我们帮助您,将赵国治理得更好吧!”??? 张耳脸色大变,她这是什么意思! 哪怕是分封天下的项羽,也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他以为刘元如同项羽、刘邦一样,要得不过是一个俯首称臣的名头,没有精力也没有实力掺和内政。 最多不过是在他们出兵之时派去一队援军。还是那种见胜则往,见败溃逃的散兵游勇。刘邦昔日的五十六万大军便是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张耳想起来了上一个赵王,他便是被陈余架空。难不成这刘元要架空自己? “寡人听不明白,长公主此言究竟是何意?”张耳脸上笑意不见,“我这个赵王若是不好,燕王、齐王见到我的下场,如何会愿意投降呢?” 他们与李左车交谈的声音虽小,却也避不开张耳。毕竟他有心偷听,又一直盯着刘元。 刘元不在乎他听不听得见,赵王要是没这点本事,刘元才更不放心呢。 “赵王别急,我只是想给您提供一些帮助。您求贤若渴,元心中明白,赵国的三公,我为您举荐两个人才。” “大诸侯国的三公就是由周天子任命的。汉王要有这样的安排,这是有做天子的志向啊!”张耳不太愿意,但也只能妥协,“说罢,是谁?”[2] 罢了,到底刘元还给他留了一个位置,他心中甚至有些暗暗的高兴。到底刘元也没有和陈余一样,将赵王完全架空。 也不知道刘元会给自己怎么样的人才。说实在的,若是陈平、张良这样的,他也是欢迎的。 “丞相正是我身边这位,她姓刘,单名一个丑字,是我阿翁和阿母新收的义女。” 此刻,正在同张良、陈平等人吹牛的刘邦,打了个喷嚏。 他刚得知了大捷的消息,高兴的一宿睡不着觉。 “定是元想我了!” 而吕雉也感觉鼻子有些痒,她转动僵硬的脖子,发出嘎嘣的响声,薄姬立刻上前,给她捏肩。 刘邦与吕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了个义女。 张耳看向阿丑,什么义女……这不是刘元身边的侍女吗?真当他是傻子糊弄吗? 一介侍女也配做他的丞相?她又不是吕雉那般的人才。 这是羞辱!张耳压根看不上刘元身边的这个侍女。 “丑在我阿母身旁协理多时,也随我安排过魏国诸事,她精于数算、娴于律法,我也是感动于您的志向,才肯将她割爱给您。” 刘元说完,张耳这才脸色好些,他细细打量着阿丑,沉吟片刻,露出了笑容:“只是咱们丑话须得说在前头,若是她无法胜任这丞相的职位……” “若她出了岔子,人我自会带走。”刘元就知道张耳会这么说,她愿意给阿丑锻炼的机会,但也并不想把她推到不属于她的位置,那样反而是害了她。 “不知这御史大夫,长公主又想举荐谁?” “御史大夫这样关键的位置,自然是要您亲自安排了,我并无监视赵国之意。”刘元似笑非笑,“我要为您推举的,乃是太尉一职。这人选嘛,便是原本在代国的陈豨将军。” 陈豨正带着一群兵围在一旁,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投资这么快就有了回报,长公主竟然让自己做了太尉一职……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反应速度一向快,当即便站出来表了忠心。张耳沉默了会儿,将“陈太尉”扶了起来。 还不如御史大夫呢!什么不监视,我呸!话说得倒是好听,其实一肚子坏水! 这刘元是夺了他的兵权,又要辖制他的内政。欺人太甚,这谁能忍呢? 但……咳咳,但话又说回来,这二人实在是不足为虑。 陈豨一看就不是个安分之人,未必不能为他所用;而那阿丑,她一介白丁,能做得了什么丞相? 不过是靠着给刘元做狗腿子,又因着刘元不信任自己,侥天之幸,才有了这样的机遇。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张耳将自己哄了又哄,做好了心理建设——他同意了! 管刘元安排谁,他捏着鼻子都认了下来:“那便多谢长公主抬爱,陈太尉、刘丞相,寡人便拭目以待了。” 丞相,给她!太尉,给她! 等他坐稳王位,等刘元他们离开赵国,以后有的是机会。 李左车一脸欣赏地看着刘元,韩信的眼神则晦暗不明。 “大哥,你都成赵王了!咱哥俩喝酒去。”夏侯婴拍了拍张耳的肩膀,他一向跟张耳处得不错,此时见气氛有些微妙,便捧起一坛子酒,“樊哙那小子成日吵着要划拳,咱几个跟他比划比划……” 刘元赞许地同夏侯婴对视一眼,亲近地拉着李左车,与韩信一起,也去喝酒去了。 隔墙有耳,不能不防。 他们三人一起去了韩信那儿,李左车喝了会儿便去歇息了,韩信将他扶到了不远处的帐中。 “为何又愿意给张耳封王了?”韩信喝得有些上头,只面色有些微红,意识还清醒着。 “自然是为了我阿翁的面子,也是为了老师的面子。”刘元头都不抬,咕咚咕咚捧着酒坛喝,这低度酒喝着压根不醉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整点高度酒,要求也不高,就赵王宫那些就好。” “高度酒?这是何意?”韩信推测应该是烈酒的意思,“哪有这么好的事,赵王宫中那些已经是难得的珍品了。” 刘元用力地摇了摇头:“那是你没见识过更好的。” 更好的?她什么时候喝的?汉王的酒有多少,他一清二楚——毕竟刘邦经常拉着他喝酒,夸*赞他是大汉股肱…… 韩信不想同醉鬼掰扯,刘元这动作很明显就是酒意上头了。 他叹了口气:“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总归张耳不是等闲之辈,你莫要把他看轻了。” 他确实说到了点子上,刘元抬举张耳做这个赵王,并不只是冲着韩信、刘邦。 给他个赵王又如何?眼下不论是人才还是兵力,都不支持刘元追求的集权与统一,先有足够的实力与项羽对抗,收服这些诸侯王,才是眼下的要紧事。 此前,刘元想的曾是慢慢来,力所能及地将打下的地盘治理好,而不是分封一屁股异姓王、同姓王,留下一大摊子事。 只是…… “仅仅安插这两个官职,看起来是很重要,但若是这二人没有太多才干,只怕辖制不了张耳多久。”韩信转身倒了杯水,摇晃着刘元,“醒醒,醒醒!” 刘元一听韩信这真诚的建议,也不伸手,将头凑到韩信手中的水杯前,喝了起来。 刘元抬眸,眼睛好像蒙着一层水雾:“老师,这对元最好了,你是元最好的老师……” 她狡黠笑笑:“想不到,老师也琢磨起这些事情来了。” “这只是第一步罢了。你以为我会把赵国全须全尾的给他吗?我要再划几个郡县出来。” “划几个郡县出来?是像魏国那般吗?” “不需要太大的地方,我只需要把战略要地划出来,再把赵国与周围诸侯国分隔开就足够了。”刘元指了指地图上的几个地方,“如此,他们便翻不出什么浪花。” 韩信向地图看去,刘元指出来的这些地方,若是单独置郡县,附近这几个国家的领土将犬牙交错,被汉王牵制。 他沉默了,看着呼呼睡去的刘元,给她披了一件衣裳。 秦朝置郡县,楚、汉要分封,她倒是想得出来这般好的主意。 这样妖孽的天才,当真是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吗? 韩信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好像只教过她兵书啊!入汉营之前,韩信遭遇过许多嘲笑,他们都说自己目中无人,可他们也不想想,自己配吗? 见到刘元这样的学生,他胸中那口气顺了,过去的种种只是他们有眼无珠。 像刘元这样的,才可以做他的学生! 她聪颖刻苦,心怀天下,着实给了他太多惊喜。 他一定要好好教导刘元,绝不可浪费她的才华。 韩信正在下着决心,却听见“轱辘”一声,桌上的酒壶滚到了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弯腰,试图将地上的酒壶捡起来。酒壶在刘元身旁,他眼睛的余光瞟见了一截雪白的脖子。 非礼勿视。 韩信将头扭了过去。倒是没发现,一个夏天过去,她的脸晒黑不少。 第45章 韩信掀开帘笼,走到了帐前的空地上,吐出一口浊气,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此人是刘元的侍女阿丑,现在怕是要叫她刘丞相了。 阿丑一身褐衣,局促地站在树下,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韩信对她的印象不多,更不算好。打刘元从楚营回来,她这侍女就时常不见人影。他数次见到刘元,阿丑都不在身边侍奉,如今看来,只怕是刘元早就为她铺路了。 他也是这样的好运气,遇见了萧大人这样好的人,又被汉王如此赏识。 “元还在休息,你明日再来寻她吧。”韩信猜测阿丑有很多的感激要说,但他也有些不忍心吵醒刘元。 “大将军,明日怕是来不及了……”阿丑屈膝跪在地上,“请您帮我劝劝公主吧!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阿丑不想辜负公主美意。阿丑很感激长公主的照拂,她教我算账、兵法,教我识字看书,但我又怎么可以成为赵国的丞相呢?天下的英才这么多,阿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做这个丞相?”韩信有些惊讶,竟还有人不想做官,那陈太尉可是欢天喜地、感激涕零地走马上任,“难道你是怕旁人的非议?还是你惧怕赵王给你使绊子?” “都不是。旁人的非议与阿丑无关,他们想怎么说便怎么说;至于使绊子,阿丑就更不怕了,为了长公主,阿丑刀山火海都去得,哪里会害怕这些!”阿丑眼神中透露着倔强与坚定。 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响起:“那你是害怕什么?” 刘元逞能喝得不少,嗓子有些不舒服,起来找水喝,却听到了方才二人的交谈。 “我了解你,你绝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更不是胸无大志之辈。你到底在怕什么?”刘元从未想过阿丑竟然会不想做这个丞相,那她的苦心筹码又算什么呢?如果只是想寻个亲信牵制赵王,那她有大把的人可以选择。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做不好,丢了长公主的脸面,让您被议论成有眼无珠、任人唯亲之人。”阿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她一直都很怕给刘元丢脸,因此一直都很努力。 “你只管去做,做不好再说。我不问你害不害怕,只问你想不想做。” 刘元眼眶微红,看向阿丑:“阿姊,你想吗?” 一声阿姐,惹得韩信、阿丑都看向她。 刘元所说的义女一事,并非她一时兴起。她是真想让阿丑成为刘邦、吕雉的义女,成为她的姐姐。 秋月当空,水平如镜,冷飕飕向远处流去。这月光照得地上纤毫毕现,也照在阿丑的身上。 阿丑微怔,她对刘元这声“阿姊”慌了神,哽咽道:“我……我怎么配呢?” 刘元又问了一遍:“阿姊,你想吗?” 我想吗?阿丑第一次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她自小就是饥一顿饱一顿,挨了无数次饿,十五岁了却如同十岁一般高,直到今年跟着刘元才窜了些个子。她是被逼着“替父从军”,也是被推着跟着刘元去救吕雉。好差事怎么会轮到她呢? 正当她以为要送命的时候,刘元带她投降了,后来又带她逃了出来。 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也从没有人问过她。 万籁俱寂,只能听到远处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缓慢而有节奏。 阿丑的心脏“砰砰砰”地跳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她伸手放到自己左胸,闭上了眼睛,咬了咬嘴唇。 一连串泪水从她脸颊涌流出来,她的双手,突然紧抱着刘元的肩头。 她哽咽着,从心底迸发出一句话:“我愿意。” * 半月后。 楚营。 范增又一次急得团团转,他又一次冲进了项羽的营帐。项羽正在睡觉,被吵醒以后颇为不耐,他只穿着一件里衣,抓起外袍披上,坐到了虎皮椅上。 “大王,如此火烧眉毛的时候,你睡得着吗?” “怎么,亚父睡不着吗?要是身体不适,可以去看军医,寡人又不会治病。” 项羽一边说一边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一不留神扯大了劲,露出宽广的胸膛,还有大块大块的肌肉。范增瞄了一眼,愈发觉得项羽不争气。 项羽有些不爽,还好虞姬不在,否则范增这样闯进来,像是什么样子。 这些范增当然知道,前几日虞姬在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帐外等着,但项羽这厮就是不愿意见他。但范增昨夜收到消息,燕王臧茶反了! 汉军已经拿下赵国、代国全境,如今燕国又投降,他实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项羽一定是他上辈子欠的债……范增安慰着自己,做大王的都这样,那刘邦跟个流氓一样,肯定更加难缠。 “魏国一事你就没有听我的建议,被汉军抢了先。你被刘季那厮忽悠着去了宛城,就在此时,韩信、刘元二人竟已经拿下代国和赵国。” “你以为寡人不想打吗?那彭越一次又一次骚扰,每次都是小股部队,寡人一反击他就跑,寡人不理他,那厮又是放火要又是抢东西,简直像苍蝇一样,烦得要死!” 范增气得倒仰:“那你就非得去吗?” “这如何能不去?寡人知道你着急,但这不是还有燕国、齐国吗?” 燕国?燕国你个大头鬼!范增嘴角抽搐,感觉自己的牙根有些痒。他这些日子头都快秃了,若是说全秃,也不尽然,只是后半边头还有几根稀疏的长发贴在脑皮上,显得滑稽又怪异。 他闭上眼,心中一痛:“燕王臧茶,昨日就投了汉王去了!” “臧茶不过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谁强就顺从谁的墙头草罢了。亚父何必动气,若刘季真有事要他办,臧茶决计不会出手的。”项羽心胸宽大得很,不觉得这是个很让人气愤的事情。 可他不知道,有时候一个顺从的名义便足够了。刘邦压根不需要臧茶有多忠诚,他只要老老实实待着,承认刘邦的地位,于汉营便是大喜事。 “寡人厉兵秣马,早有对策。” 这话不说出口还好,说出来,直教范增失了三魂、丢了七魄,再也没脾气了。 范增的白色胡须挂在唇边,胸脯高了又瘪,他喃喃道:“那我便等着大王的战果了。” 这一切都怪……都怪他没有能拦住刘元呐! 范增看过探子的消息,其实哪里还需要探子来讲,刘元那天女下凡的故事已经传到楚营来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给自己贴金啊!可她又的确有这样的本事,连个侍女也能扶上高位。 霸王什么都好,只一点,他太狂傲了。韩信也狂傲,但他与霸王不同,他的傲来自于准确的判断。他有自知之明,更有识人之明,能对李左车师礼相待,便足见其不凡。 想这么多有何用呢?他早已经奈何不得这黄毛丫头了。她在楚营伪装得那般好,一口一个刘季小儿,谁能想得到她是刘季的亲闺女呢? 从前,范增平生最后悔之事,便是没能在鸿门宴上杀了刘邦。如今,又多了一件事,那便是他没能第一时间斩了刘元!他从未如此真情实意地乞求神佛,无他,他想让刘元死! 可惜,天不遂人意。刘元不止没死,她活蹦乱跳,正在吕雉的房内,给吕雉捏肩膀。 刘元这些日子捣鼓泥膜,将自己涂成一张大花脸。她抢过吕雉手中的竹简:“阿母别太操劳,眼睛用久了就活动一番。我特地为你做了面膜,你可要试试?” “你倒是清闲,既然闲着,就把剩下的替阿母看了。”吕雉不理她,又顺手拿起另一本,开始批阅起来。 她桌上的竹简已经摞成小山了。 “阿母,你就试试嘛。”刘元冲上前搂住吕雉的腰,将一张涂黑的脸凑上前,歪头展示着,“效果很好的,你看我是不是白了许多?” “不要。”吕雉果断拒绝,“你若是实在无聊,就去找你阿翁去,他这些日子可是常常念叨你。” “我不去。你今日还有多少政务要处理?”刘元摇晃着吕雉的胳膊,“你昨日,昨日的昨日,还有昨日的昨日的昨日,都一直在房内看这些,你需要休息!” 她都听见吕雉脖子嘎嘣嘎嘣地响,再这样下去是要得颈椎病的! “阿翁多潇洒,政务是做不完的,阿母,我的好阿母……”刘元软磨硬泡,趁着吕雉不注意,便将这些竹简都收起来了,“那薄姬不是对你很忠心吗,让她分担些不好吗?” 薄姬?吕雉轻笑着,亲自将刘元脸上的黑泥擦去。 吕雉拧干帕子:“我的儿,她现在是对我忠心耿耿,但来日她有了孩子,未免不是下一个戚夫人!” 薄姬同她说的那些,吕雉从来都不相信,但看在她乖觉的份上,吕雉不会对她做什么,平日有些无关痛痒的活计也愿意交给她,但核心的政务,吕雉一定要亲力亲为。 “阿母,刘盈呢?他是大汉太子,也该学着处理政务了。”刘元也知吕雉不会同意,便打起来了刘盈的主意,凭什么自己在外面劳心劳力,他小子在这里坐享其成? 吕雉摇摇头,刘盈哪里做得来这些,他不捣蛋就算不错了——这捣蛋自然不是说刘盈胡闹。相反,刘盈的学问是过关的,他读书很多,反应也快,萧何又将他带在身边教导了一段时日,处理政务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问题就在于,刘盈耳根子软,心也软。旁人说什么,他都觉得好。真把政务给他,估计今日要百姓种瓜,明日又要种豆,这大汉迟早要完。 也正因此,刘邦决定再派个人教导刘盈。此人刘元认识,正是她的新老师,李左车。 “你阿翁没同你说吗?”吕雉讶异,“刘盈跟着李左车去荥阳外的山上操练兵马了。” 唰的一下,刘元就站了起来:“他怎么这样!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刘邦分明是不愿意看见韩信有李左车这样的助力,才把他派去教刘盈的。 她向刘邦的营帐跑去,却撞到了一个人。 刘元揉着脑袋抬起头—— 第46章 来人是陈平,她的另一个老师。 “长公主,别来无恙啊。” 男子一身绿袍,头戴冠,腰配书刀,手执笏板,耳边还簪着白笔,姿态是说不出的雅逸风流。 “承蒙老师挂念,您一切可安好?” 刘元讶异于他的这幅正式打扮,简直像是刚散朝的样子……有必要吗? 但刘元急着去寻刘邦,她礼貌微笑:“改日弟子再去寻老师,我这边还有些事情,就不与您闲话了。” 刘元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可是为了李左车一事?” 她恍然大悟,这事情跟陈平这厮脱不开关系。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老师所为。”刘元转身看向陈平,“我知道您最是擅长谋略,李左车的长处在于用兵,您又何苦逼迫他至此,让他的抱负不能施展呢?” 刘元向来知道,看起来最是儒雅良善的陈平,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这般。 “说来倒也奇怪,韩信是大将军,他教你兵法,你护着他;李左车是赵国降将,你与他相识不久,也护着他;如何到了我这里,你便要这样揣度我呢?看来公主,并不是真心把我当做老师的啊!” 陈平一副受伤的模样:“我这个老师,在长公主心中,便是这般嫉贤妒能之人吗?到底是何时何事给了你这样的错觉呢?我是汉王的臣子,自然要为他谋划,急他所急,想他所想,如此而已。” …… “是元错了,老师切莫记在心里,那究竟是为何呢?”刘元上前挽着陈平的胳膊,亲切道,“弟子愚钝,还请您指点一二。” “你是为何会让张敖去河东郡做主官?”陈平面色平静,似乎一下子就不生气了。 “自然是为了牵制张耳。” 陈平继续问道:“汉王为何让诸侯王、诸位臣子的子侄们都到荥阳做侍卫?萧丞相在关中,为何他的子侄都在荥阳?” “汉王是为了制衡,萧丞相他们是为了表忠心。”刘元若有所思。 “那么,你凭什么认为,大将军韩信不需要被制衡,他又不需要表忠心呢?” 刘元愣住了,她明白迟早会有矛盾出现,也看得出刘邦在调兵之时的制衡之意,但韩信对自己这阿翁是真的忠心耿耿。 “你是不是觉得,他是你的老师,如同是和你绑在一处,也就如同与汉王表了忠心?那张耳陈余曾经是一段佳话,汉王与项羽也是结拜兄弟,他们相安无事了吗?” 也对,经过陈平的这一番话,刘元这才惊觉,是她当局者迷了。不论韩信是否忠心,他手中的权力是真的,他的威胁也是真的,他无父母妻子也是真的…… “多谢老师赐教,元谨记在心。”刘元真情实意地同陈平道谢,而后急匆匆跑到了刘邦的营帐中。 刘元在门前,平复了一番略显急促的呼吸,见到门口有个颜色颇好的侍女,想来是李左车同她说得“雨”。 不出意料,她又听见戚夫人正同刘邦撒娇,那宛若黄莺般的笑声颇具感染力。 “妾以为,这代国,应当给咱们如意做封地。如今大王只有如意与盈两个孩子,盈是太子不需要这些,可不得紧着咱们如意了?总好过便宜了外人。” 刘邦语气中带着宠溺:“你呀你,如意是我的亲儿子,我总不会亏待他的。我再想想,这事也得问问元的意见,毕竟是她打下来的地盘,总得她愿意才是。” “元迟早要嫁人的,她一个公主罢了,你才是大王,如何就要听她的?”戚夫人话里话外是对刘元的不满,“大王,如意可是最像您的孩子,这是您亲口说得,您可得疼他呢!” “大王,我也想为您分忧呢,只可惜吕姐姐总是逞强,要一个人做事,她这么累我也心疼……” 听到戚夫人阴阳怪气编排吕雉,刘元再也忍不住了,她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戚夫人则麻溜地从刘邦腿上下来,没好气地白了刘元一眼。 见刘元来了,刘邦起身相迎,满脸都是喜出望外的笑容:“乃翁可是天天惦念你,总算把你盼来了。” “阿翁,你这小妾真没规矩,真丢人。”刘元一点也不想忍耐她,“如意有她这样的母亲,怕是也聪明不到哪里去,我看这封地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你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的长辈。”戚夫人当即就被刘元点燃了怒火,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指着刘元,“大王,你看她!” 刘元也不惯着她,看了看戚夫人,又看了看门口,努了努嘴:快把人弄走。 “你不是说如意离不开人,你且快些回去吧,”刘邦低声安抚,将戚夫人连哄带推送出了门,“我晚些就去看你。” 戚夫人心里噎得慌,像是吃了块干饼子没喝水。她怒气冲冲出了门,拽着雨的袖子就往回走。 回了帐中,她暗中垂泪,长吁短叹。 她一边梨花带雨地骂刘季是个负心贼,只会给她画大饼;一边捶床捣枕地怨恨刘元不懂得尊重长辈,当着刘邦下她的面子;最后竟骂起了吕雉,全是她占着正妻的位置,不然这太子怎么会轮到刘盈做,这政务怎么会交给她处理? 这些都该是她戚懿的才对! 雨在一旁低下了头,脚趾抓地:戚夫人连数算都不会,她有多少银钱都得让自己来帮忙,如何能做得来她口中这些? 而刘邦也有些尴尬,毕竟自己这小妾背后议论人还被抓到了,着实是不太好看。 他摸了摸鼻子,亲切地揽住元的肩膀,眼中有泪光在闪烁:“元啊,你怎么有空来看阿翁了。” “不来,我还不知道由着她这么说我呢!我阿母整日有做不完的事,为你付出了多少心力,你怎么能由着这厮议论她?她一边为案牍劳形,一边为百姓操心,已经足够辛苦了!” “是是是,娥姁当然辛苦,我们元也辛苦,”刘邦鼻子酸了,声音有些闷闷的,“旁人看来我是汉王,风光无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还是曾经种地的那个农民刘季。” “……阿翁,家中的地似乎也不是你种的。要么是大伯二伯,要么是我阿母,在村里的时候你溜猫逗狗,在外面求学的时候你带走了银钱,你何时种过地了?” 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喜欢拆乃公的台!分明小时候乖巧懂事的很,只是每次他回家都不认得他罢了。吕雉怎么啥事都和这孩子说? “谁跟你说得这些事?”刘邦摸了摸刘元的头发,“你小时候记性分明差得很,我回家以后放狗咬我,一口一个老头儿叫我。” “我什么时候记性差了?”刘元摇了摇头,一脸严肃道,“你忘了,我生而知之,从小便有记忆。” “哈哈哈,你这套可别再来糊弄我了,都是我玩剩下的把戏。”刘邦捂着肚子笑,“你这套都过时了,现在流行的说法是,咱汉王的长公主是仙女下凡。” 刘邦不信刘元从小是有记忆的,实在要说生而知之,那也是被他踹下车以后踹开了窍。但……回想到上次许负同他说得那些,刘邦沉默了。 “……”刘元不欲与他再争辩,小时候的事情,她大部分都是记得的。 她笑眯眯地凑近:“阿翁啊,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想不想要女婿?” 女婿? “你一个十四岁的黄毛小丫头,竟也想着嫁人了?”刘邦饶有兴味,坐端正了问她,“有乃翁的风范!当年我和曹寡妇……咳咳,元啊,不知道你看中了哪家的青年才俊?” 难不成是他最近弄来的那些诸侯王的子侄?里面确实有几个还算得上俊俏,也有几个称得上健硕。但刘邦就是觉得与刘元不怎么相配。 “我跟你说过的啊,你不记得了吗?”刘元戳了戳老头的胳膊,“我命人带了帛书给你,你怎么不认账?” ……韩信? 刘邦面色突然就古怪了起来,上次刘元说完,他确实十分心动,但最终没敢说什么。 吕雉对此没发表意见。一方面,韩信有兵权在手,若是欺负了刘元,只怕他与吕雉也不好给刘元撑腰。另一方面,若是韩信未来当真有反意,第一个死得就是刘元。 但刘邦也清楚,吕雉眼馋韩信手中的兵权,这兵权也能弥补刘盈的不足。 刘邦扪心自问,他算个好父亲,虽然他是打着给刘元联姻的主意。但话又说回来,比起其他适合联姻的对象,这韩信,确实也是一个上上之选。 他曾经考虑过张耳的儿子张敖。 他是年纪大点,但也好拿捏啊。年纪大怎么了,自己比吕雉年纪就大了不少,年纪大会疼人! 只可惜张耳这厮与刘元闹了些不愉快,这般好的两家联姻的喜事,还未开始,便只能作罢了。 “别装,咱俩谁还不知道谁?”刘元观察着刘邦的表情,一眼看得明白他想说什么,“你就说,想不想拉拢制衡韩信?” “……想。”刘邦诚实极了,“但是……” “没啥‘但是’,你就说,我嫁给韩信是不是能让你放心?”刘元继续追问。 “能。”刘邦眼神有些复杂。 刘元最后再问:“那我们俩成婚,汉王与大将军联姻,好不好?” “好。”刘邦摩挲着裤腿子,露出了笑容,“乃翁最是疼你,怎么会不答应呢?” “陈平是你安排来的吧?”刘元戳了戳刘邦的胳膊,“阿翁,你演得有点太假了。” “什么陈平?这事是陈平跟你说的?”刘邦连连摆手,他是真不知道,他只是同陈平不经意地提了几句罢了,更多地还是在谈些公事。 “你若是不想,我也不是一定要逼迫你。” 都不重要了,刘元起身抱住刘邦,看着他略带疲惫的脸,沉默良久。 “可以先定下婚约,等打败了项羽,再完婚也好。” 刘邦点点头,喜上眉梢:“好,乃翁这便安排下去,请大将军来小酌一番。” 第47章 听到韩信要来的消息,刘元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倚着刘邦,和他并排盘腿坐在地上。 这些日子她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 在她能窥见的那一角史书,刘邦对韩信的不满就开始于张耳封王一事。 原本,韩信请封张耳为王后,压根就没有等刘邦同意,就立刻让张耳为赵王。如今这他们二人的同盟,因着刘元的掺和没有那么紧密,张耳更是刘元授意才被封王。刘邦自然就不会有对韩信越权的不满。 至于刘元,她是汉王的亲女儿,又得罪了张耳,这事情她来做,比谁的效果都好。甚至,因为刘元从前对张耳的不敬,刘邦倒要安抚一番自己的老兄弟。 更何况,刘元在赵国任命了丞相、太尉,后面又要置郡县,这赵国跟在自己手里有什么区别?这让刘邦更为满意,思路也越发打开——哪怕是他自己,也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 其实,刘元不过也是借鉴了汉初的做法,而提出这些方法的恰恰是刘邦和吕雉。 “大将军来了,快请上座。”刘邦眉开眼笑地将人迎了进来,“娥姁,饭菜可好了?” 刘邦搓了搓手,翻箱倒柜地拿出一瓶酒。这是元从赵国王宫给他带过来的。那日,他打开闻了闻,不比他在彭城喝得那些差! 刘邦表情陶醉,嗅着酒香:“你们怕是还没喝过吧,这是元孝敬我的,说这酒只此一份儿,拢共几瓶都被她收拢来了。” 韩信笑容僵硬了一瞬——这不是他们喝剩下的那几瓶吗?难道还有他不知道的好酒,被刘元藏了起来? 吕雉端了几碟子菜来,都是按照刘元那“穷讲究”的做法炒的,这父女二人也就在吃喝玩乐上有几分研究。 但想到今日韩信为何来此,吕雉心里又有些不舍,她那到了嘴边儿的话也就咽了回去。 吕雉看见趴在刘元脚边的阿黄,心中感慨万千。 一转眼间,元也长大了。她小时候追着村口大花狗的日子,仿佛才过去不久。 正回忆着过去,却发现她的袖子被扯住了,原来是刘元央着她一起吃。 吕雉想了想,没有拒绝。她麻利坐下,将刘邦挤到一边,坐到刘元身边。就这样,四个人一起吃了起来。 “嫂夫人好手艺。”韩信夸得很真诚,吕雉这菜确实很有锅气,不只是吃起来与那些炖菜蒸菜的味道不同,与刘元曾经邀请他在军中吃的炒菜比起来,也更香一些。 “这是什么菜?”刘邦看着碧绿泛光的青翠欲滴的菜肴,还有肉香扑鼻的卤肉,心中生出了好奇。 “大王没吃过吗?”韩信喝了一口酒,皱了皱眉,这味道分明就是他们之前喝的。 听见这话,刘邦身体前倾,捕捉到了刘元的心虚的神色,又瞄了眼吕雉古井无波的表情,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果然,你们这都是背着乃公吃好的!”刘邦微微向上蹙起,眉心也被挤出来了一些皱纹,他瞪了眼刘元,“大将军先吃了,娥姁也吃了,偏偏乃公没吃上!” 刘元想起来王大虎他们也吃过,悄悄低下了头。 看着刘元这样,刘邦叹了口气:“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这句女大不中留意有所指,在场的人心中都听得明白。 “大将军青年才俊,不知可是有婚配了?”吕雉配合着刘邦,她亲自给韩信斟酒,脸上也难得挂上了笑容,“若是你有意中人,嫂子托大,可为你做主,你年纪已经不小,身边也需要个可心人。” 韩信捧起酒杯,敬了吕雉一杯:“嫂子这是说得哪里话?我认汉王做这个大哥,您就是我的大嫂,元是我的学生,也等同于我的子侄。” 子侄? 刘元心中有些不快,她蓦然抬头看向韩信。 却见他的表情仍是淡淡的。 “只是我心中无意于儿女情长,怕是要辜负您的心意了。” 吕雉、刘邦对视一眼,便知韩信这是拒绝的意思。吕雉有些挂脸,她女儿这么好,这小子还敢嫌弃上了?她早就不太愿意,要不是这爷俩上赶着,她也决计不会同意今日之事。 他若是真愿意娶元,自然要拿出他的态度。这样显得他们的女儿嫁不出去一般! 刘邦倒是没说什么,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同韩信喝酒:“我答应过你,等我平定天下,定要封你做王。只是你尚未成家,许多事情打理起来多有不便。如今代国还没有大王,你对这个位子可是有想法?” 要不是吕雉掐他大腿,刘邦就直接明说:“你娶了我女儿,这代王的位置便是你的。” 韩信是很想要封王,但他的军功是实打实的,又对汉王忠心耿耿,但绝对不是通过这种方式。 他的功绩,本来就足够封王! “汉王的意思是,若是我不娶亲,你就不愿意履行曾经的诺言了吗?”男子面容冷肃,梗着脖子看向刘邦。 刘邦脸上的笑容还在,眼中却有些冷意,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拍,扯了扯嘴角:“自然不是,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够了。”刘元的嘴唇紧紧抿着,两只手气得冰冷,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她竭力冷静着,“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 听见这话,韩信下意识地抬头。 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女子薄施脂粉,浅画双眉,乌发青青,与往常不大相同。 口中的酒瞬间就少了滋味,但他心中却又有些欢喜。如果仅仅是因为联姻,她定不会这般拂袖而去吧。 但也可能是因为自己下了她的面子。 韩信摇摇头,试图将这些奇怪的想法丢出去。他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口自己爱吃的菜肴,有些涩口*,不是方才的味道了。 他克制住去追刘元的冲动,却见一道黄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原来是阿黄。 它追着刘元跑了出去,一路上“汪汪汪”的叫,连碗中的骨头都抛下了。连阿黄都觉察到了,刘元的情绪不算好。 刘元回到自己的帐中,举起一个瓷瓶就想砸,但她刚举过头顶,脑子里就浮现出从前吃饭的破碗,她咬了咬牙,又放下了。 这瓷瓶一点花纹也无,砸起来有什么趣味? 她绝对不是心疼! 刘元左看右看,心里的邪火烧得也越发旺盛,最终她拔剑出门。好在,她如愿在地头见到一个稻草人,然后冲上去将稻草人戳了个稀巴烂。 穿越这么久以来,这是她最受气的一次。可这又要她怎么发作呢?旁人不喜欢她,不愿意娶她,难道是旁人的错吗? 可她又有什么错呢? 刘邦对韩信起了杀心,正是来自于他的见死不救。她这老师总是这么别扭,要反不愿意反,要忠又不够忠。 在原本的时间线上,韩信在赵国期间,项羽派人奇袭荥阳数次,刘邦险些都要顶不住了,韩信的援兵却迟迟不到,刘邦又一次杀出楚军包围圈后,终于忍无可忍,率领轻骑直奔驻守在赵国的韩信大营,夺了军权。 “救不了的人不必救,且由他作死罢!”刘元恨得牙根痒痒,她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面上带着挡不住的煞气,“打起仗来这般厉害,却又只是个榆木脑袋!” 真是岂有此理! 刘元很想哭,却终究没有掉一滴眼泪。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觉是干的。 “老师啊老师,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有这样一了百了的办法你却不愿意选,非要选那条难如登天的路。” 万籁俱寂,天地无声,刘元抱着阿黄坐了许久。然后她又将稻草人一点点给扎了回去,弄得手上又红又痒。 可她又有多单纯呢?除了欣赏韩信、保住他的命,刘元也确实需要他的兵权,来维护她们母女三人的地位。 若是只靠她自己,她也有把握,但这中间的路只怕会难得多。 如同她从前所说,这是她与韩信都能获利之事,到底有什么不好的呢? 想明白这些,刘元转身,提着剑就冲着刘邦的营帐去了。 她这副模样,让路上的士兵们议论纷纷——倒像是要去杀人的。谁又惹了长公主?张耳的事情他们可都是有所耳闻,赵王再怎么厉害,不还是被长公主拿刀架在脖子上? 刘元掀开盖帘,三人仍在吃饭,吕雉板着脸不言语,刘邦与韩信时不时闲聊几句,看起来倒是缓和不少。 见刘元提着剑进来,吕雉的表情这才有了变化,她有几分焦急:“我的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受委屈了?” 刘邦则是说:“元啊,你先把手里的剑放下,大家还吃着饭呢。” 韩信有些惊讶,他知道刘元是为何走,她脾气一向不太好,难得肯忍着性子,没在饭桌上闹起来。果然,元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如今去而复返,想来又免不了一阵折腾。 “桄榔”一声,刘元将手中的剑丢在地上,身上的气势却未稍减,她看向韩信: “明人不说暗话,我阿翁与阿母的意思,你应该听得明白。大将军的意思,我们也听明白了。你觉得因为我而封王,让你受到了侮辱吗?” “你大可不必如此,你封王是你的本事,你不愿意娶我是我没有本事。代王也好,旁的王也罢,你愿意当什么王就当什么王,我阿翁不是那等不守诺言之人,我更不会对你死皮赖脸。” 刘元说完这番话,吕雉和刘邦的脸拉得一张比一张长。这丫头性子也太直了,那韩信也忒不是个东西。 说完,刘元就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又吃起饭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出去活动了会儿,现在又饿了。” “我去再热些饭菜来。”吕雉起身,出去之前还将韩信打量了一番,眯了眯眼。 韩信看着她微红的眼,心里有些闷。 他想到了那天,她浑身是伤出现在自己面前。后来,她又为自己挑开了那支飞来的箭,救了自己。 自己还能计较些什么呢? 她不该是这样委曲求全,也不该是此时这般沉默。 韩信时常看不明白刘元。她是汉王的亲女儿,却一次次提醒自己提防汉王,如今却又要与他成婚。 韩信心里有成算,他不是不喜欢刘元,更不只是因为所谓的面子才拒绝了刘邦。说白了,他何尝不是在试探这父女二人? 但最终,他不仅毫无所获,还牵扯着自己的一颗心。 没有侮辱,没有不喜。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般矫情。 他只是有些不快:刘元张口闭口只有联姻,却没有说过半分自己的心意。 何必呢? 在一旁观察了半天,刘邦回过神来了:看两人这副矫情的样子,这婚事八成是有一撇的。韩信喝着酒,一双眼却没离开过他女儿,这还能是不喜欢? 只是,这大将军怎么如此儿女情长?想当年,他看上曹寡妇,当天夜里就拉着她滚草垛去了。 吕太公乔迁,他去蹭酒,一眼就相中了吕雉,没几天就定了下来。 至于戚夫人,他打仗路上看上了,见面不到一刻钟就带在自己身边了。 这韩信,真是墨迹! 刘邦砸么着口中的酒,眼神在二人之间打转。 “磨磨唧唧的,乃公就问,你娶不娶?不娶的话,我就将女儿许给别人了。” 闻言,韩信低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静静地看向刘元,一言不发。 良久,他听见自己说—— “娶。” 第48章 吕雉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她脸上还有些薄汗,刘元忙起身接过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阿母现做的饭。说实在的,刘元就从来没有看见过同她阿母吕雉一眼贤惠的妇人。 不管是眼下寻常妇人要做的洗衣做饭、相夫教子,还是她作为汉王夫人要做的打理内务、推行政令,她都做的又快又好。 刘元曾经亲眼看见她一边洗菜,又在一边炖菜、蒸菜,有条不紊,干脆利索,将时间利用到了最大化。 哪怕是在地里干完农活,她闲暇之时还能再读几本书。 去咸阳求学的是刘邦,可那些书简,大部分都是吕雉在看。每到日头好的时候,吕雉会带着她与刘盈一起,将那些竹简搬出来晒一晒。 夏日里,她同村头的小伙伴采来几朵荷花,献宝一般送给吕雉,她便在一旁给自己讲故事。 刘盈就搬着一个小板凳,坐在一旁乖巧地傻笑。 在刘元未曾觉醒现代记忆之前,她印象中的阿母一直是那般温柔,身上有太阳晒过的皂角味,让人无端就觉得安心。 后来,她知道了,自己的阿母竟然是未来杀伐决断的吕太后,她实在是无法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但她一心只想救她。 对她而言,不论阿母是谁,阿母便是阿母。 现在粮食不用愁,但他们依旧只能穿着麻衣。为数不多的丝绸,都是从各个王宫里搜罗出来的,要留在重要场合穿。 吕雉便是一直这样带头节俭,让喜好奢华、性格有些暴躁的刘元也学会了爱惜粮食。 “阿母,辛苦你了。”刘元拿出手绢给吕雉擦汗,依恋地看向她。 吕雉心软成了一团,她看向韩信的眼神也就愈发不善。 “哈哈哈哈,娥姁,大将军方才说,他有想娶之人了,”刘邦与吕雉多年夫妻,哪里看不懂她此刻在想什么,打着圆场,“你看……” “那自然是甚好的。”吕雉皮笑肉不笑,简单回了句就不再说话了。 吕雉恨不得把刘邦的嘴给缝上,她夹了一筷子猪油炒蛋给刘邦:“良人别只顾着饮酒,且多用些菜肴吧。” 多吃些饭,也可以少说些话。 “阿母,你也多用些。”刘元大着胆子,吕雉生气的时候她也是会有些害怕的。 毕竟从小她就顽皮,竹笋炒肉吃了不少。 当然,她具体做过什么事,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挨了不少的打。 某次,刘元指责吕雉偏心刘盈,家中每次吃泥鳅,都是背着她给刘盈吃。吕雉和刘邦的神色却古怪得很。 “元,你不能吃。”刘元记得吕太公笑眯眯,他提着樊哙新给得肉,“泥鳅都是水沟里的,又臭又难吃,咱不吃。” 刘元表面答应,晚上却偷偷吃了个爽,不多会儿,她的脸就肿得像猪头。吕雉跑了好几个村子,才在山脚下的猎户家里将赤脚大夫找过去。这一晚上,附近几个村子的狗都在狂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了土匪。 “夫人,方才是我失言,还请您与汉王,莫要往心里去。”韩信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太好意思,“我……我想娶元。” 吕雉在韩信的脸上掠来掠去,这是一种探究的目光。 现在倒是不叫嫂子了?方才一口一个嫂夫人,如今却知道改口了——早干什么去了? 吕雉的目光温和中带着几分威严:“这自然是好事,大将军战功赫赫,是少有的人杰,把女儿托付给你,我不会不同意。只是,方才你同我说,你心中无意于儿女情长,如何这不足一顿饭的功夫,你就变了卦呢?” “……方才是我没想明白。” “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吕雉近来气势一日胜过一日,她的眼睛和耳朵注意着在场每个人的情绪变化,“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要多为她考虑些,大将军不会见怪吧?” 刘元、刘邦更是正襟危坐,生怕惹得吕雉不快。 韩信如同是庙里的塑像一般,有些僵硬地坐着,他感受到了吕雉对他的不满,硬着头皮道:“想明白了。” “如此,那不如咱们就定下二人婚约。”刘邦拍板,“就定在——” 他话没说完,就被吕雉打断了。 “就定在三年后。”吕雉的声音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三年??? 刘邦是想着先定下婚约,最好是能用这老丈人的身份多拿捏韩信帮自己打天下。但三年是不是也太久了? 大将军都要等成老帮菜了! 刘邦挤眉弄眼,扯了扯刘元的袖子,疯狂使眼色:你不是想嫁给他吗?你说话啊! 刘元也不开口,吕雉为她谋划,她自然要向着吕雉。她才十四岁,做什么结婚这么早? “好。”韩信一口就答应了下来,甚至还松了口气,毕竟他自己也实在是没弄清楚自己对刘元到底是什么感情,更没想过接下来要如何相处。 这样也好。 只是韩信心中还是有些失落,果然,还是只为了联姻罢,有这个名头在,三年不三年有什么要紧? 他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 刘邦有些尴尬,他是结亲不是结仇,这下还要再耽误韩信三年。这都是啥事儿啊!吕雉之前不是答应的好好的? 都怪这小子不坚定,害得娥姁如今变了卦,不放心就这样将女儿嫁给他。 “那个……代国如今还没有王,不如就让张苍去做个丞相,”刘邦目的达成,也愿意给点恩惠,“请大将军您,暂时担任代国的大王吧!” 刘元猛地抬头——暂代代国的国王,这怎么听怎么奇怪。 难道要叫韩信“代代王”或者“假代王”吗? 这和商量的怎么又不一样了! “我不让你做代王,不是存了什么旁的意思,我是想着大将军一身本事,只做代国这么个小国的王,实在是屈才了!” “等你拿下齐国,寡人定封你为齐王!以大将军的才德,只有齐王这个位置配得上你!” 这下,吕雉都有些心虚了,她只是想让刘元晚两年成婚,毕竟太早成婚对女子也没什么好处,她年纪轻轻嫁给刘邦,哪里过了几天好日子? 但吕雉还真拿他当准女婿了——只要他不死在战场上,他与刘元的婚事就没跑。 如此一来,吕雉乐意见到韩信封王,这对他们都是大好事。 她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帮闺女争取一番。假代王算个啥事? 吕雉还没来得及开口,抬头就见韩信笑得灿烂,这个年轻人咧着嘴,真诚地感谢着刘邦:“好!多谢大王!” 吕雉心中的不快消散了些,对这准女婿也更满意了些,但又有些无奈。 末了,她安慰自己,傻人有傻福,好歹闺女喜欢,估计以后也能劝得住。元这么善良仁义,倘若碰上个精明的,只怕是要被算计死。 不说别的,就刘季这老贼,浑身上下都是心眼,要不是为了打下的这番基业,她怎么会忍受他至今日。 也就那戚夫人被他哄得团团转。就昨日刘季还试探自己,问吕泽想不想做这个代王…… 韩信此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在他心中,刘邦正是懂得他的志向之人。他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又愿意将元嫁给自己。 齐王听着比代王威风多了,他喜欢这个封号。 齐王……刘元竖起耳朵一听,这又是一个坑。 阿翁说的是“等你拿下齐国”,可齐国…… 郦食其不日就要出发去拜访齐王了,她在阿母屋内瞥见的物资配备清单,结合刘邦今日所言,便可推断出来了。 郦食其长了三寸不烂之舌,除了魏豹这个特例,包括英布在内之人都被他给劝降了。 魏豹也是轴,他坚定地相信薄姬会生下天子,更是记恨刘邦骂人。若是他再聪明些,可能都不会同现在这样,连薄姬都拱手让人。 但刘邦也是看出了魏豹没什么脑子,他放心地任用魏豹在荥阳对抗楚军,依旧让他做将军。 但田广不是魏豹,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更会投降。 倘若郦食其劝降了齐王田广,那韩信自然封不得齐王。 在本来的时间线上,韩信率军抵齐境时,齐国就刚好归附刘邦。 这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线,就十分之微妙了。 郦食其怎么早不劝好,晚不劝好,偏偏韩信要打了,他就说服了齐王田广? 还不是靠韩信大军压境的威胁? 玩政治的心都脏,她这阿翁心可太黑了! 韩信手握重兵,却不如一介儒生之功,如何坐得稳齐王之位? 从前她只知道,韩信听了谋士蒯彻的建议,突袭撤防的齐军,导致田广怒烹郦食其。 这个蒯彻也是劝他自立为王,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的那位。当然,韩信定然是拒绝了的。 “郦食其何在?”刘元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让他跟我一同,作为汉王使者,亲自劝降齐王。” 听见这话,吕雉瞬间就明白了刘元的意思。她这是在赌啊!韩信这小子就这么重要?她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了帮他坐上这个齐王的位置? 那田广倘若是个混不吝的,又或者他投了项羽,刘元又该如何? “阿母莫怕,届时先礼后兵,我与大将军陈兵边境,非必要不会冒险。” 吕雉掀了掀眼皮,“非必要不会冒险”,这就是要冒险的意思。但她也知道,刘元不会听话,她有自己的追求。 刘邦沉着脸不说话,郦食其之事他没有同刘元说过,这丫头倒是鬼精,心眼子一肚子两肋骨,都快装不下了! “自然是好,你二人是未婚夫妻,互相也有个照料。”刘邦马上又露出了笑容,有刘元在,至少不担心韩信会反了。 “此番,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这齐王的位置,该是谁的?” ……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若不需打仗,那……”刘邦的未竟之语在场四人都明白,“那大将军便只能是代王了,毕竟田广不会轻易让出齐王之位。” 搁谁谁也不愿意,王位都没有了,还怕个鸟?干他就完事了。燕王臧茶愿意投降,哪里是真的多疼爱子民,他没这个概念。 不过是他想继续做自己的大王罢了。大不了刘邦式微了,他再去投项羽,谁坐天下,都不影响他臧茶做燕王。 但要是像魏国、代国、赵国这样被人灭了,那就只有沦为阶下囚的份儿了。甚至,像陈余那般身首异处也未可知! 规则如此,大家都是这样玩的。 是以,韩信面色平静,并无异议,显然他也是这样认为的。若不是他亲自打下来,便不够服众。同样,哪有人在保不住王位的情况下,还甘心投降呢? 退一万步讲,刘邦也许诺给他做这个代王了,他明白汉王待他的推心置腹。 韩信点了点头。 刘邦喜上眉梢,韩信都同意了,想来此事便定了。 “那大将军便先不要去了,我与郦食其去便是,若事不成,大将军再率军攻打。”刘元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刘邦。 “这……若是你有危险怎么办?”刘邦胡子抽动,他听说闺女外向,不想却是真的,“还得是有兵在,才好谈判。” 如今尚未成婚,元就开始护起来了。他这老阿翁有些心酸了。 “那你换别人领兵去,彭越、英布、曹参、灌婴、周勃,还是舅父他们,都随你。” 刘元分毫不让,她太懂刘邦了,非必要,他是一个异姓王也不想封。但韩信只想做个齐王,为什么不能成全他呢? 难道他还会治理吗?韩信满心都是打仗,这些俗物,包括盐铁、生产、耕作等等,不都是齐王的夫人,也就是她刘元的事情吗? 同姓王都好说,都是他的兄弟、子孙,肉再烂都在锅里。 但若是韩信这样的异姓王,还是功比天高的有军权的大将军,哪怕他成了刘邦的女婿,他也是不太放心的。 与韩信这个人无关,这只与他的本事有关。倘若只看人品,那刘邦绝对是放一百个心——他把韩信看得很明白,韩信但凡是有一点想自己打天下的想法,也不会跟着他直到现在。 事实上,刘邦清楚得很,韩信所求不过是凭自己的功劳封王,没有一点二心。 刘邦想了又想,把问题抛给了刘元:“你想如何?” “第一,齐国若降,韩信便是齐王,不是‘假’齐王,只是齐王。田广不投降,那便打到他愿意为止。我说得是真投降,不是像燕王那样保留王位的俯首称臣。” “第二,代国若无合适人选,不如划给刘肥,他是阿翁的长子,本也当得起这个代王。至于治理代国,阿翁已经派了张苍前去,想来自己亦有成算。” 刘肥?他不是还在项羽的大营中吗? 吕雉对刘肥还是有几分感情,他亦十分孝顺恭敬,从未忤逆过吕雉,是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孝敬的。 与其便宜了如意,不如留给刘肥。 刘元所说的这事,倒是让刘邦打开了新思路:封王是给天下人看得,他总不能说自己和始皇帝一样,只想搞郡县不想分封诸侯王吧! 刘肥如今背后并无势力,又身在楚营,名义上他是代王,其实代国诸事,一样是他来做主。 这点倒是,甚合他心意!刘邦笑着摸了摸胡子。 至于齐王这件事,罢了,自己本就答应了元,如今项羽才是关键之敌,给他个齐王又何妨? “前两条,乃公都答应了,还有其他条件吗?”刘邦揶揄地看了看韩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乃公这闺女还没嫁给你,便一心为你打算了!” “你可不要辜负她,寡人等着你做齐王的那天!” 说完,刘邦仰起头,捧起酒壶,将瓶底儿喝了个干净。 第49章 酒到酣处,月上枝头。 银白色的月光撒了一地,将树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韩信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拘谨,他特意晚了刘元几步离开,精挑细选了一条路。 这路完美得很。 远离吕雉的帐幄,远离刘元的住所,虽然绕了点,但也是一条万无一失的路。 他悠闲地抬起头,却看见树底下站着个人。 那身影……那身影正是刘元! 如何就又撞见了她。韩信有些懊恼,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稳重: “好巧,元,你也在这儿。”韩信的目光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那个……这么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 然后他就不知道说啥了。他抬头,刘元眉眼弯弯,正看着他,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他从前……似乎从未注意到过这些。从前她便是这般看着自己的吗?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看见刘元冲自己笑,韩信心中蓦地一软。 男子的耳朵“唰”的一下就红了,他很想把头别过去,但还是忍住了。 见刘元不答话,韩信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会在此?” 刘元摇了摇头,哪有什么巧合和偶遇,她能有今日,全靠自己努力。 “不巧,我是专程在此等你。” 专程……韩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也跟着烧了起来。 分明,他该是她的老师才对!如何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韩信思及此处,终于找到了昔日与刘元相处的状态:“你找我,是为何事?” “可是兵书有什么不懂,或者是商量征讨齐国的对策?” 总不会是来反悔亲事的吧…… 一向活泼的刘元难得反常地少言:“都不是。老师,我想和你聊聊,咱俩的事。” “咱俩……”韩信脚步停在了他的帐前,刘元则是先他一步掀开帘子进去了。 韩信突然就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孤男寡女,哪怕是他们这样的未婚夫妻,也不应当在深夜共处一室。 刘元看懂了他的想法:“老师,你害羞了?” 韩信也不接话,反倒是问起来了刘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是为了成全我做这个齐王,你也不必做到这个份儿上。纵然我们师徒一场,可你也不欠我什么。”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刘元熟稔地坐在韩信的身旁,托着腮看向他。 “那我先听假话吧。” 韩信突然就放松了下来,长时间与刘元的相处已经让他形成了习惯,不再那般僵硬了。 假话嘛……这倒是个刘元没设想过的问题,毕竟一般这种问题,大家都是选择听真话的。 “联姻大有好处,对你也好,对我与阿母也好,对汉王也好,是大大的好事。” 这是假话?韩信觉得,这才是她选择与自己在一起的原因。 他早该想到,这丫头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果然,刘元对他说:“这是真话。” “那假话呢?”韩信的语气带了些怨怪,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刘元捕捉到了他的这股情绪,有些惊讶,看来他对自己也不是全然无意。 刘元轻轻吻上韩信的侧脸,将自己的手贴在他的手上,认真地说道:“我欣赏你,仰慕你,想同你天长地久地在一起。” 听见这话,韩信的心怦怦地跳,如同是战鼓一般响个不停。 思及方才的真话,他抿紧嘴唇,蹙眉:“这是假话?” “这也是真话。”刘元坚定地回应,她的眼神亮晶晶,如同天上的星星,“我确实,思慕您已久。” “至于假话嘛,我随便说,你随意听,好不好?” 韩信不解,但还是“嗯”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宠溺与妥协:“我何时怪过你了?” “假话就是,我想救你的命。”刘元笑得俏皮,眼神中却有一抹哀愁。 韩信震惊地看向她——果然是假话啊!他活得好好的,如何就需要刘元嫁给自己来救命? 察觉到了韩信的疑惑,刘元轻轻松开他的手,靠在了他的怀里。 她不顾韩信身体的僵硬,调整姿势,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靠着。 女子用得香粉味道不腻人,但他有些不习惯。她的发梢有些刺挠,呼吸声也一清二楚。 但很快,他的心思就不在这些旖旎上了—— 刘元自顾自地继续说: “因为你功高震主,封无可封,年少有为却不懂收敛。” “有人劝你自立为王,与项羽和我阿翁三分天下,你因着汉王对你有知遇之恩,他解衣服给你穿,拿自己的食物给你吃,让你做大将军实现自己的志向,你不愿意辜负他。” “你痛斥了这个人,但你不知道,早在你擅自封张耳为王的时候,你就得罪了汉王。” “后来,你忙着在赵地打仗,或许是居功自傲,或许是什么旁得,你一次又一次忽视了荥阳的求援,逼得狼狈的汉王直接入你的营帐,将兵权夺走。” “再后来,你听了上次那个谋士的建议,继续攻打已经投降的齐国,致使郦食其被烹杀。” 刘元看着韩信的脸色,没再说下去:“总之,你最后没了性命。” “果然是假话。”韩信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他善于隐忍,甚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与表面的镇定不同,韩信心里早已经惊涛骇浪。 他被刘元的那段三分天下的话惊到了。 蒯彻是他帐下的谋士,却从未跟刘元有过直接接触。并非是韩信藏着掖着,而是蒯彻自己躲着刘元。 在之前,蒯彻就劝过韩信,用陈余和张耳的例子劝他,跪求他自立为王。 韩信并没有答应。 后来,他们拿下赵国,蒯彻更是对韩信说了许多诛心之言。 韩信确实喝退了他,但心中并不是毫无波澜。但他从未想过背叛刘邦,更不想自立为王。 他要的是裂土封王,就如同如今这般,汉王许诺让他做齐王。 蒯彻见韩信拒绝,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将此事告诉刘元,更不要告诉汉王,他便也没有说。 但……最要紧的是,蒯彻与刘元方才说得,竟然分毫不差! 元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呢?蒯彻绝不可能说出去,这是给他自己挖坟墓一样的事情。 而韩信确实没有同任何人再说过此事。 又联系到军中关于刘元是神女的传言,联想到她说自己“生而知之”,韩信的脸色越来越严肃。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女子柔婉的声音响起—— 她撒娇一般劝道:“哎呀,都说了是假话,郎君怎么这般严肃?” 几乎是一瞬间,韩信就起了鸡皮疙瘩。 郎、君!? 韩信瞬间回神。他不再想方才的问题,他怎么就被这丫头带沟里去了? 张耳的王不是自己封的,是刘元与汉王的决定。刘元更是同他不和睦,闹了不小的事情出来。 至于齐国,他们压根还没去打齐国呢! 一定是蒯彻自己泄露了风声,这才让刘元知道了,又来说些无厘头的话来敲打自己。 一定是这样。 “郎君,”刘元的眼睛盯着韩信,“都说了是假话,别想啦!我还等着你做齐王呢。” “你就这么想我做齐王吗?”想到汉王说得话,韩信眼中带着笑意,要不是刘元相助,他确实不会这样顺利。 还不是你非要当齐王?刘元撇撇嘴。 虽然她这样想,却还是说:“当然啦,郎君这般厉害,做齐王最是相宜。” “到时候,我就是齐王的夫人,这齐国上下的琐碎事务,我来帮你打理。”刘元凑近,见韩信没躲,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好。”韩信晕乎乎,顺口便应承了下来。 等他回过神,也没想着改口,果然,她想要得是这个。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左右他做大王,这些事情刘元不管,也得有丞相管。比起外人,他更愿意将这些交给刘元。 他还想着,以后有一日能去打匈奴呢! “郎君,”刘元起身,轻唤道,“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韩信也跟着站起来:“以后,还是唤我老师吧。这样……我不太习惯。” “好的,郎君。”刘元从善如流,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但她压根儿没改。 刘元仰头望天,月亮已经躲到了云里。 其实,她说得这么多话,没有一句是假的。 * 几日后,齐国。 几个大臣拢了拢袖子,顺着王宫殿前的石阶,踱着步子下来。他们刚刚面见了齐王田广,讨论的重点问题是齐国的发展问题。 “听说了吗?汉王已经广发喜帖,邀请各路诸侯参加他女儿与大将军韩信的定亲宴!” “谁还没定过亲呢?乃公结婚的时候都没这么大阵仗。” “依着我看,这汉王不过是拿婚事做幌子,他借着这个由头试试手底下人的真心罢了。那燕王臧茶说是投降了,可真要参加汉王的宴会,你看他会不会去?” “他儿子都在荥阳做侍卫了,难道他还真能不去?” 一阵风吹过,有人打起了喷嚏。 “若我是项羽,定要趁这机会打他个措手不及。” “都说天下仁德莫过于沛公,我今见识到了。韩信这般功高,他不仅不猜忌,反倒是要将女儿嫁给他!这是何等宽广的胸膛啊!” “不止如此,从前都说他是赤帝子,斩白蛇起义。我*倒是听到了不少消息,他那女儿,刘元,那才是真正的神女!” “这话怎么说?” “你当这汉王如何在彭城一战大败,又如今收服英布、彭越、臧茶、魏豹,连下了魏国、代国、赵国、燕国?难道是西楚霸王项羽不够有实力吗?” “难道不是吗?” “是他有刘元这个神女啊!” 这边齐国的大臣没闲着,齐王田广就更不必说。 怎么办啊!为之奈何! 齐王田广急得团团转,他自然是倾向于投降的。 或许最理解他的,便是如今在荥阳种地的前赵王了。赵王歇是受陈余的控制,他田广是看亲叔叔的脸色。 田广是田荣的儿子,正是那个与项羽有仇的田荣。 他叔叔田横是田荣的从弟,如今正是齐国的丞相。齐国的一应事宜都是由他叔叔决断。 赵王歇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换个人可能好吃好喝的供着,但刘元却不同意了。 亡国之君就要有亡国之君的自觉!给他饭吃,给他衣服穿,就已经是最高的待遇了。 至于他整日叫嚷的华服和美人,抱歉,那是没有的。 当然了,对外,前赵王是在荥阳享福呢。甚至有宴会的时候,刘元还会邀请他参加。 至于他的心情如何,那就不在刘元的考虑范围内了。 如今,本该在关中参加定亲宴的刘元,却与韩信一起,率大军压到了齐国边境。 分秒必争啊,分秒必争。 还好有定亲宴这个幌子。 论项羽对齐国的敌意和执着,在楚营待过的刘元最是清楚不过了。 第50章 这一路鞍马劳顿,此时距离历下已经不远,郦食其却依旧精神矍铄。 刘元叹了口气,这老头儿快七十岁了,怎么还一把子力气使不完? 她多次请他坐在马车里,但郦食其却偏偏要自己骑马,甚至一边骑马一边挂着酒壶,时不时拿起来喝几口。 这真得不会出事情吗?喝酒驾马,又是一个七旬老叟,刘元为他捏了把汗。 一番好言相劝不成功,她又联合韩信以势压人,但老头儿郦食其压根不理会他们。 郦食其原话这么说的:“我不过高阳一酒徒,见沛公之时便是如此,你一个女娃娃,还不足以让老夫俯首听命。” 当真狂傲,当真不拘礼节,难怪他对上了刘邦的脾气。 郦食其边喝边唱:“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长公主啊,你莫要拘泥于这些小节!”[1] 好一个成大事不拘小节。刘元表示,她受教了。 既然如此,刘元也不搞礼贤下士那一套了。 她直接派人将郦食其绑了起来,无视他惊讶的表情,这才让他一路老老实实又平平安安地到了齐国。 这会儿子松了绑,郦食其活动了一下手脚:“这风光可真不错。” “很快就是汉王的了。或许说,是长公主您的了。” 二人一起递上了拜帖,不多会儿就被齐国的使者接见了。 他们赶去临淄,一路所见有些荒凉,远远无法与关中相比,甚至连魏国都比不上。 曾经战国时最繁华的都会,粟如丘山的齐国都城,竟然如此没落。 哪怕刘元对霸王本无恶意,也忍不住感慨一句——都是项羽造的孽啊! 与之相比,约法三章的刘邦,可谓是仁德中的仁德了。 齐国的使者见到二人,心中大惊。这为首的老头须发皆白,举手投足都带着仙气儿,一定是当世大儒。 而站在他一旁的女子更是气质高贵,莫非是传说中的汉王之女? 不一会儿,郦食其与刘元就到了齐王宫里。 刘元见到了田横、田广,还有田光,一个宗室将领。 刘元一眼就认出来了田横。他在最后方,但他的气势也是最骇人的,独掌齐国军政大权多时,手下亦有几百门客。田横一看就是一块硬骨头,难怪最后连招降也不愿意,退守在海岛上,自刎而亡。 他的五百门客也随他去了。 这股子贵族气节,若说项羽第一,那田横可称为第二。 至于田广,不过是个傀儡少年,满脸写着清澈的愚蠢,只有在听到项羽的名字之时,他会一边颤抖,一边握紧自己的拳头。 礼节性的寒暄过后,刘元被请到了上座。显然,她仁义的美名已经传到了齐国了。 郦食其当真有一双三寸不烂之舌。 瞧瞧,郦食其对症下药,一句话就引得田广对他连连附和。 “项羽背信弃义,乃是残暴之人啊!他杀义帝、坑秦卒、屠齐都,乃是齐王您的杀父仇人啊!”[2] 可不是呢!直到现在,项羽依然时不时派人偷袭齐国,只搞得他们人心惶惶。 “项羽是我们的仇人,但这也不干汉王的事吧!难道汉王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田横瞪了田广一眼,冷冷道,“若真是想让我们投降,奉他为主,也该拿出诚意,而不是只用西楚霸王来吓唬我们!” 田横刚愎有余,变通不足,确实是个麻烦。 郦食其与刘元对视一眼,眼中没有对这话的丝毫不满,全是正中二人下怀的兴奋。 “您所言极是,这便是我要与几位说得重点了!汉王则与他项籍全然不同,他入咸阳‘约法三章’、还军霸上待诸侯……如今哪个英雄好汉,不说一句沛公高义,不赞一句汉王仁德?” 田广面上已经有松动之色,他看向自己的叔叔田横,但田横不为所动:“汉王真仁义也好,假好人也罢,与我齐国有什么干系?我不投降项羽,也不会依附汉王。 刘元则如同二人约定的一样,出来唱白脸,威胁道:“今汉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韩信更是率领数万大军到了齐国边境。”[3] “天下后服者先亡矣,魏王豹、赵王歇降汉后保全身家,为何大王不明白这个道理呢?难道您真要自取灭亡吗?” 齐国东面临海,一旦汉军从西、南夹击则无处可逃,这个道理田广这个傀儡不懂也就算了,田横又岂会真得不懂? 似乎是没想着刘元会这般不留情面,田横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发火却又忍了下来。 他心里也清楚,刘元所说并无半分虚言。 但那又如何?最关键之处,这汉王的使者是一句话不愿意说啊! 他要得是刘元说得这些利国利民之策吗,是这些对于齐国百姓的承诺吗?是要好吃好喝待在关中吗? 都不是! 这些不过是打发蠢货的罢了! 他要的是保留齐国的政权,不是听他们讲这些的! 田横面色不愉,自顾自出门去了,只留下田广与田光二人继续接待。 刘元与郦食其对视一眼:这田横的表现可太不对劲儿了!他再狂傲却也不敢晾着他们,一定是有所依仗。 他究竟是有了什么依仗呢? 当今之世,唯有一人能给他这种依仗——西楚霸王,项羽。 但,这人偏偏最不可能。 刘元回了回神,继续面向田广,她试探道:“项羽曾烹杀齐王田荣,实在是一个不可托付之人啊!” 果然,田广青筋暴跳,一张略显青涩的脸上满是仇视:“寡人便是死,也不会与一个杀父仇人俯首称臣!” 一旁的田光脸色亦无变化,对齐王这话看起来是极为认同的。 “我虽不能保证让你做齐王,但是可以给你封侯,你的子孙后代会一直享有荣华富贵。”刘元这话说得实诚,她本就不可能保留齐国的政权。 “公主肯对我说实话,寡人是感激的。”田广眼睛有些红,“但叔父是决计不会同意的,我也帮不上你什么。” 他一个傀儡,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一个名正言顺,他再也拿不出来一兵一卒了。 人人都说他不像自己的父亲,田荣崛起之时,靠得是项梁的支持,却在上位之后,将齐国的亲楚一派杀了干净。 田荣杀了亲侄子田市、灭了齐国宗亲田安,自立为齐王,与项羽结下血海深仇,也引得项羽不敢全力攻汉,始终对齐国保持防备。 田广是个很好看透的人,刘元与郦食其已经看明白了他的想法。甚至刘元有些惊讶,他本来以为,所有的傀儡都应当是赵王歇这种贪图享乐之辈。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她笃定,这田广,或许是他们此行最好的突破口。 田广与田荣最大的不同,其实也不是这些。除去无胆无谋,田广竟然还有一颗仁心。 也不知道,这美德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他最是不忍看见百姓受苦,哪怕他的亲生父亲其实是被民众袭杀。 项羽在城阳屠城,百姓恨项羽,却更恨引来豺狼的田荣。 田广恨项羽,却怎么也恨不起来这些黔首。他流亡之时,正是被一个老妪偷偷藏在了家里。 哪怕他只是一个傀儡,田广还是做出了承诺:“若是……若是你真得能让齐国的子民,过上和汉王的子民一样的日子,我便帮你说服叔父。” 刘元笑笑,这齐王还真是天真,他的劝说,在他叔父田横那里,可能连个屁都不算。 “走吧,寡人也该宴请你们一番了。齐国靠海,这里的海鲜最是美味,寡人新得了几尾黄鱼,邀请你二人共享。” 鱼!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海鲜了,刘元已经是不记得了。 齐国不愧是占尽“鱼盐之利”,刘元看着一盘又一盘的海鲜,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齐桓公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靠得便是鱼盐贸易。刘元很可耻的心动了——这以后都是自己的地盘啊! “多谢大王款待,这鱼当真是美味至极!”刘元一边恭维,一边同郦食其抢着吃,不多会儿鱼肚子上的肉就被抢光了。 刘元瞪了郦食其一眼——这老头儿手速可太快了,自己就吃了两口。 他是真不要脸面啊! 郦食其用实际行动告诉刘元,他还能更不要脸。 “大王,小老儿从未食过如此美味,一时忍不住,还想再同您讨几尾。”郦食其大剌剌地坐着,说得话却是极为可怜,“我都七十几了,也不知道这顿之后,还能再吃几次好东西。” 郦食其都这么说了,田广哪里会不给:“来人,让厨房再上两尾来。” “不是寡人吝啬,实在是这样品貌的黄鱼,一旬之内,宫里也就只得六尾之数。这是今晨刚送到的,都在这里了。” 原来是这样,刘元点了点头,他们方才就吃了两尾,田广一口没捞着吃,全被郦食其抢完了。 怎么跟人家打秋风的穷亲戚一样,丢人!也不知道田广会怎么看我们汉营——难道刘季手下之人都是这般没吃过饭的样子吗? 她刚开口解释,田广就对她摆摆手:“寡人都懂。寡人听说过,汉王爱民如子,长公主更是仁慈,你们平日都是舍不得吃,不像寡人这般看重口腹之欲,害得子民奔忙。” ……我还能说什么呢? 刘元很想解释,崇尚简朴的是她阿母吕雉,还有她那个未出生的弟弟刘恒。 跟他爷俩真没啥关系。她和刘邦是最喜欢华服美食的,只恨暂时没条件罢了! “怎么还不来,你去催一催厨房。”田广对一旁的侍女道,“不可怠慢贵客。” 这时候的宦官体系还不成熟,刘元在齐王宫并未看见几个寺人(太监),在田广身旁伺候的以宫女为主。 这便侍女还没来得及出门,就撞上了从厨房回来的那位。 她哭丧着一张脸,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大王,厨房说,呜呜呜呜,奴办事不力,厨房说鱼已经没了!” “没了?怎么会没了?”田广倒也没生气,只问道,“叔父向来不食此鱼,何人如此大胆?这鱼平日都是寡人享用,他们也敢截留吗?” “厨房说,他们今日已经将六尾鱼都做了。有两尾送来了这里,余下的都送去了别处” 听见这话,郦食其拿筷子的手僵硬了一瞬,他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一边和刘元交换了眼神。 田横既然不吃鱼,却又要了鱼,那定然是有贵客来了。 毕竟,只有田横的贵客能让厨房将鱼给出去。 那,谁会是田横的贵客呢? 结合方才田横匆匆离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50-60 第51章 这贵客不做他想,只能是——楚国使者! 项羽心心念念打下齐国,刘元在楚营不止一次听见他这样说,甚至单单是刘元在的那几日,他就发动了不止一次攻击。 霸王如此狂傲,如何就愿意派遣使者来劝降了? 一定是荥阳的战局确实胶着,才逼得他愿意同齐国何谈。 如此一来,项羽一定是将主力放在了荥阳的战线上。想来刘邦那边的情况,也不会太好。 几息之间,刘元便下定了决心——绝不可让项羽和谈成功。 不然,她和郦食其脖子上顶着的脑袋,只怕就都保不住了。 这田横也是个自信过了头的,他既然要瞒着自己,又何必来这么一出? 虽然,确实是郦食其这老头有些太贪吃了。要不是他厚着脸皮要鱼,也不会歪打正着,引出这件事来。 但说不定,万一田横这厮就是想两头下注呢?他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也未可知。 “还请大王屏退左右,小老儿有要事同大王讲。”郦食其反应亦是迅速,他当即就做出了同刘元一样的判断,“事情危急,我对您绝无威胁!” 他说到“威胁”,田广看了一眼田光,嗯,这将领能打十个郦食其,倒也不必防着他,显得他这大王畏首畏尾了。 “你们将这盘子都撤下去。”田广不好直接说,找了个由头将人差出去,“田光将军留下。” “唯。”侍女们鱼贯而出,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大王可知,这余下的四尾去了何处?”郦食其开门见山。 “想来是有贵客,叔父这才取用。若是郦先生想吃,下一旬的鱼我都留给先生。”田广有些尴尬,毕竟他一个国君才得了两条鱼,而他叔叔招待客人一下子就是四条。 他叔叔自己吃也就罢了,田广还能勉强说服自己,但如今……唉。 “谢过大王对小老儿的厚爱,只是,我只怕您等不到下一旬了!”郦食其痛心疾首道,“我们三人,只怕都要变成西楚霸王的刀下亡魂了!” 西楚霸王?! 田广心中一惊,他急切地看向田光寻求帮助:“怎么就扯到项羽身上了?” “这刀下亡魂又是何意?” 田光倒是齐国宗室里为数不多的聪明人,他见到田广这副模样,喉咙有些被糊住了,有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将军,你说啊!”田广愈发急切,啮心的焦扰让他坐不住了,“我们是一个曾祖的兄弟,你就忍心弃我于不顾吗?” “难不成,你真是田横叔父的私生子” “自然不是!我对你的忠心日月可鉴。这鱼,只怕是进了楚国使者的腹中了!”田光被齐王这么一激,把话说了个干净,“若是他欲与楚国合作,那大王只怕有危险了!” 郦食其适时引导:“项羽与您的父亲有血海深仇,人们都说,杀父之人,不共戴天。倘若田横真有此意,他绝对不会放过您的!” “怎么会呢?”田广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他滑落在地上,喃喃自语,“这不可能。当时是叔父从乱兵中将寡人接了出来,而后收残兵,让我做了大王。” 刘元摇了摇头:若是他自己能做大王,如何这位置又会轮到你? 郦食其又说:“正是如此,他才格外不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我们不愿许诺保留齐国的社稷,但项羽派来的使者却是愿意许诺的!” 田广依旧不解:“但楚国与我们一样血海深仇,叔父……怎会如此?” 刘元补刀:“血海深仇算什么?在权力的诱惑之下,亲兄弟尚且能反目。更何况,那是你的血海深仇,不是他田横的!” 田广看向田光,希望得到不一样的答案,但他却无视田广祈求般的目光,点了点头:“大王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可即便是如此,我又能怎么决断呢?田广无助地抱着自己的脑袋,想不出办法——他一个傀儡皇帝,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为何,汉王就不愿意答应叔父,不削齐国的国土、保留我这个齐王呢?” “因为汉王仁义,不屑于这些鬼魅伎俩。你不会真觉得,霸王能说话算话吧!”郦食其冷哼一声,“到时候,只怕齐国要有灭顶之灾喽!” 刘元脸有些热——本来,郦食其一个人来,也是会允诺保留田氏政权的。 但……韩信得当齐王,那就只得对不住了。 “那为何燕国可以,我们齐国不可以?”田广依旧垂死挣扎,倔强地看向刘元,“我不是要当这个大王,我可以让给叔父,但我绝对不想对项羽屈服!” 齐王田广情真意切,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燕国可以,因为他投降的早。”刘元摇了摇头,“但齐国,不行。” 机会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田广肉眼可见的萎靡了起来:“如此,寡人知晓了。父王给我留下来了不少人脉,寡人会想办法帮你们逃出去的。” 帮我们? 刘元有些诧异:“你不走吗?” 少年摇摇头,攥紧了自己的手:“我不会走的,至少不会因为项羽而走。我要留下来。” 他一脸决绝,看得一旁的田光满眼泪光。 二人就这样抱着头哭了起来,仿佛下一秒项羽的大军就要打进来了。 “我有办法。”刘元忍不住说了句,“你们不用这样,天塌不下来。” “呜呜呜……”田广就像没听见一样,越哭越投入,“你不用安慰我,呜呜呜……” “停!我真有办法。”刘元掏出来一块手绢,嫌弃地递给田广,“擤一下你的鼻涕,你一个做大王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见她一脸严肃,田广终于不哭了,只是可能被吓到了,他开始不停打嗝。 郦食其是一脸信任地看着刘元,他清楚长公主的实力,更信任她的智计。 但田光却并不清楚此间门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莫非是又愿意答应保留齐国的社稷了?”田广激动地问。 刘元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非也,我这办法,全要靠大王您的威名,和将军您手下的士兵。” 我的威名? 田广苦笑:“我哪里有什么威名,只怕这齐国人人只知叔父,却不知我这个齐王。” 哪怕是叔父有贵客,那鱼不说他得四条,至少也得平分吧! 连厨房中的人都会看菜下碟,何况是其他的大臣呢?他清楚刘元是想利用自己的名分,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我怕是帮不了你了!”田广摊手,“我对政事,一无所知。叔父说赏谁,我就赏;他说罚谁,我就罚。上了这么多次朝,也不过是堪堪将大臣们认全罢了。” “这便足够了!汉王大军压境,这些大臣只怕也人心惶惶。田横任人唯亲,人心定是不齐。更何况,他能归顺项羽,这些大臣们却是未必!” “你自己不也都说,你父王给你留下来不少人手吗?” 刘元一番话说得田广动摇了:“真的吗?” 我真的可以吗? “真得,”刘元坚定地看向他,“不信,你问问田光将军,他一定愿意帮你,因为你才是名正言顺的齐王。” 田广又将头转向田广,眼中是茫然、无措,以及几分期待。 就在这期待里,田光点了点头:“末将会尽全力帮助大王。” * 这边,范增酒足饭饱,正美滋滋剔着牙。 范增甚少有这般畅快的时候,不枉费他在项羽面前花式拍马屁,伏低做小数日,费尽了口舌,才换来这个出使齐国的机会。 刘元啊刘元!自从遇见他,自己胸中就憋了口气,是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 你以为齐国与楚国有仇,便不会归顺项羽吗? 大错特错!你太天真、太幼稚、太不堪一击了! 人家谁会答应你这般无理的要求? 若非是刘元这丫头贪心不足,连个承诺都不愿意给田横,他范增又怎么会如此顺利呢? 要说这田横,那可太好拿捏了,他就是一个翻版的霸王,只需要哄着、顺着,多夸奖他的贵族之风,那便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士别三日,范增早就不是昨日的范增了! 他已经完完全全的进化了! 如今的范增,放得下身段,舍得出脸皮,丢得了面子,而这一切都是刘元教会他的。 “田丞相,不知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刘元这丫头?” 田横脸一沉:“到底她是汉王的长女,又是使者,我是不会对使者怎么样的。” 欺负一个黄毛丫头,像啥?虽然他自己也看不惯这丫头。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岂是这般小人,”范增笑眯眯,捋了捋自己比头发还茂密的胡子,“她与我是旧相识,我只是有些话想和她聊聊。” 嗯,顺便看看她破防的样子。 一定精彩极了! “这……”田横并不想太早暴露自己的意图,他也不是百分百信任项羽,“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了。” “如此,那就罢了。” 范增眼睛骨碌碌转着,他如何看不出田横的首鼠两端、摇摆不定? 像他这样的墙头草,想两边下注的投机之人,范增最是瞧不起。 他怎么会真得罢手?他定要寻个机会,见刘元一面。到那时,刘元一定很惊讶吧!她的脸色一定会很精彩…… 一旦他和刘元撞上,他一定当场逼迫田横选一个,看他还怎么装死? 届时,他再出手绑了刘元,绝不给她一丝一毫的反应时机! 范增满心都只有田横,这个齐国的实际掌权者,全并不将齐王放在眼里。 一个懦弱的傀儡罢了。 从前或许是这样,但他不知道,经过刘元和郦食其的点拨,田广已经不是从前的田广,他正在田光的帮助下,利用从前田荣留下的人脉,给宫外一些大臣们递着消息…… 第52章 十日后。 齐王宫,膳房。 郦食其一大早就起来,他带着齐王田广的两个侍女,亲自盯着厨子。 膀大腰圆的厨子正清蒸着新送来的黄鱼。 他讨好地赔笑:“这位大人,厨房事忙,要是怠慢了您就不好了。” “再说了,哪有早上便要吃鱼的?您吃些清淡的,待到中午再来便是了。” 这位老大人须鬓都已经白了,一看年纪就不小。他这个吃法,肠胃受得了吗? 郦食其冷哼一声,只用鼻孔出气,连他的白胡子都吹起来:“哼,我要是不来,只怕这鱼你们就要送给旁人吃了。” 这头,范增也对今日的早饭不满。他倒不是对这黄鱼有多喜欢,但到底是身份的象征。 他昨日去问,居然说要今日才有黄鱼。 今日一早,他便亲自带着侍从去了齐宫的膳房。倒不是为了同谁抢,这都一旬过去了,他实在是着急。 田横这厮过于狡猾,这些天他的要求都被不软不硬地回绝了——他分明不是诚心投降项王。 若是真有心,岂会一而再、再而三推诿?这就是个内里藏奸的! 他一定得亲自去打探一番,这膳房倒是个好由头。 这边,郦食其端着一盘做好的黄鱼,不多不少刚刚六尾。 他一边哼着歌一边往外走,满眼都是对于黄鱼的渴望。 而那头,范增环顾着齐王宫,认真观察着四周,一只脚迈进膳房。 于是,二人便在膳房门口相遇了。 “哎呦!” “哎呦!” 一个专注于盘中餐,一个打量着周边景,俩老头一下子就撞一块了。 尖叫声、闷哼声、辱骂声此起彼伏。 “老不死的,走路不长眼睛呢?”范增本就窝了一肚子火气,还没看清人就开骂。 “老贼,赔我的鱼!”郦食其心疼坏了,他抬头一看,愣住了,“你……” 这时,范增也回过神来了——这是汉王的使者郦食其啊! “怎么,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范增低头看着被打翻的鱼,还有一旁不知哪里窜来的猫,吃得正欢,“不过些许鱼罢了,再让膳房重做便是。” 重做?郦食其狠狠剜了一眼范增:“说得轻巧,这鱼都是定量的,你倒是做一个给我看啊!” 拍拍屁股起身,范增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你们滞留这许多日,难道就没发觉什么异常?” 他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暗示,几乎是明示了:“我已与田横达成合作了,他决心投效霸王。” 郦食其心思微动,他早已经与刘元商量好,这几日田广更是委托田光,为他联络了不少老臣。 大部分人都是想保社稷,但更不愿意投降项羽的。 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手足、至交好友,许多都死在那场屠城之战。是以,他们宁可不做这个官,也绝不愿意投降项羽。 更何况,刘元已经许诺,他们若是想留下,依旧可以在朝为官。 谁做大王,他们还不是一样听命行事?甚至,若是那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的位置能空出来,甚至底下的九卿能空出来,他们也好挪一挪窝。 这些年田横把持大权,任人唯亲,他们早就敢怒不敢言了。 “你怎么会在此?”郦食其颤抖着手,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你你你……” 范增非常受用,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摇头晃脑得意极了:“就是你想的这样。” 刘元不是自诩聪明吗?郦食其不是有三寸不烂之舌吗? 汉王以为弄个定亲宴的幌子,他便猜不到这群人的意图吗? 范增笑道:“跟我斗,你还差点功夫。” 如他所愿,郦食其的面色越来越差。 这头,刘元、田横、田广也得知了消息,匆匆赶到膳房门前。 “二位,我需要一个解释。”刘元沉声,又愤怒地看向田广,“这就是大王的诚意吗?” 田广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田横:“叔父……为何楚营之人会在此?难道你……” 田横压根不愿意看自己这个蠢得挂相的侄子,他难道还看不明白吗?自己这都是为了齐国好,却被他这几尾鱼给搅和了。 “田横,难道你就不想做齐王吗?田荣上位之时可没少杀田氏宗亲,怎么到了你便这样手软?将这王位拱手让与一个奶娃娃,你就当真甘愿无名无分地做着老黄牛吗?”范增索性将话挑明,“成大事又岂能妇人之仁?” 田横脑内天人交战,他明白范增只是在诱惑自己、挑拨他与田广的关系。但他看着田广愤怒、怨怪的眼神,一下子就减轻了负担。 他都把王位给这小子坐了,他却仍然不知道感激! 田广死去的父亲,他那堂兄难道是什么善类吗?若不是他背叛项梁,又杀了田市他们,这王位还轮得到他? 范增打量着田横的表情,眼神中流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最擅长算计人心,毕竟这田横与项羽并无大仇——至于那些死掉的齐国百姓,他这样的贵族怎么会在意呢? “大王,您该做出决定了!”范增看向田广,“天下没有两头下注的好事,项王还是汉王,你必须选一个。” 不消片刻,田横便“忍痛”做出了决定——他挥了挥手,立时便有几个士兵围了上来,将田广和刘元等人押走。 刘元一边被推搡着走,一边用愤恨的眼神看向范增,极大地满足了范增的虚荣心。 范增还是不满于,又一次出言:“夜长梦多,大王不如直接将此二人斩首,也好显出您的诚意。” 田横阴沉着脸,这范增到底有完没完?等他有机会,第一个就杀了这老贼! “大王?”范增继续唤道。 田横对这个称谓倒是满意,脸色稍稍缓和:“斩了他们,韩信的兵打进来,只怕要殃及百姓。” 百姓?你田横心里原来还有百姓啊。 我看殃及的是你的王位吧! 刘元在心底狠狠地将田横鄙视了一番。霸王他虽然不拿别国的百姓当人,坑杀屠城的事儿一件没少干,但好歹心中还是有他的“江东父老”,到你这里就完全顾不上齐国的子民了! “报!汉军朝我们打过来了!”田横的心腹赶来报信,他气喘吁吁,连头上的红缨都歪了,错金铜臂护也掉了一个。田齐尚火德,他头戴红缨,这应当是一个高层军官。若是普通的庶卒,便只能用赤麻带束发。 汉军打过来了? 田横脸色大变:“你打着和谈的幌子,如今却出兵,实在是背信弃义!” “背信弃义的是你田横,”刘元佯装镇定,“你以为他项羽果真有足够的人手帮你吗?他的兵都在荥阳,如何顶*得住我们数十万大军! 田广低下头,一言不发,似乎遭到了什么打击。 范增则是在一旁大笑起来:“刘元,瞧瞧吧。你以为装作如无其事,便可以逃过一劫吗?这就是你的夫婿!他心中只有自己的战功,可曾顾过你的死活?” “若是你和谈才拿下这齐国,这功劳自然是你与郦食其二人的。那韩信如何能封王?他在楚营便一直有这份儿心,如何能善罢甘休?” 那韩信看起来是个知恩图报的,其实也是个内里藏奸的。如今只要刘元一死,哪怕是龙且打不过韩信,这汉王也如同是自断双臂了——不论如何,韩信杀死了刘元,那他们二人的联盟就到头了! 即便是他刘季不在乎死了的女儿,但汉营的其他人呢? 范增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可惜刘元压根不往心里去。 她早就同韩信约定好,若是十五天内没有好消息,便让他出兵:倘若他田横当真有诚意,早该有个结果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范增活动着胳膊,最后下了通牒:“杀她祭旗!刘元死了,楚国马上出兵。” 对刘元的恨意让他此时格外扭曲。他恨不得现在就送刘元去死。 听见范增这话,田横心中火气更盛,这老贼是在逼他。刘元死了,楚国才愿意出兵,前几天他可不是这样说的! “明日清晨,将这二人斩首,将这二人的头颅挂在城门。”一不做二不休,田横似乎是发了狠,他闭上眼睛,忍痛指向田广,“将大王也带下去看起来。” “哎,如今,你才是齐国的大王。”范增凑近他的耳朵,“将军可曾听过一句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呐?” “不劳烦您费心了,这是我齐国的家务事。”田横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他被范增一步一步引导至今,如今已经没了退路。 田广一个懦弱乖顺的傀儡,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他没看过一卷书,没去过一日战场,他能做什么呢? 若是真杀了田广,他这大王也别想再坐下去了。 真当他田横是傻子吗? 等楚军与汉军打起了,他定要趁乱宰了范增这厮,以泄自己心头之恨。 刘元被押着走,走入了一处地牢。这便是临淄的中央监狱,一个六米深的地下牢区。 视线昏暗,只有油灯微弱的光。高窗距离地面大约四米,这个时辰的光是照不进来的。算起来,约莫每日也就只有一个时辰的光照。 地牢的房间通过木栅分隔,铺着薄草。每个牢房中都有一个陶瓷器物,散发着尿臭,应当是便桶。 刘元皱了皱鼻子,继续往前走。 路过一个房间时,她瞄了一眼,那里面关着几个人,他们挤在一处,人均不过两平米的空间。 刘元抬头一看,他们都骨瘦如柴,如同恶鬼一般,吓得刘元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们的眼神。 但这一低头,就更吓人了——他们的脚镣下,每个人都缺少几个左脚趾! 刘元慌忙扭头,但另一边也同样吓人:这此不是缺了脚趾,而是几双已经腐烂的脚。 是女囚。 她脸色一白。 郦食其看得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每牢关押二十人,有一人越狱,则全牢斩左趾。” 刘元倒吸一口凉气:“那女囚又是为何?” 郦食其叹了口气:“齐国的鱼盐之利,天下闻名。你可知那盐是如何来的?” “女囚每日赤脚踩海水沥盐,也是一种刑罚。” 刘元已经不敢再听了,这哪里是坐牢,这是人间炼狱! 不一会儿,司圜亲自为他们端来了一碗饭。 刘元没动筷子——单单是站在这里,她就感觉自己已经脏了。 她的呼吸都是一种煎熬。 郦食其盘着腿儿坐下:“你真不吃?我可都吃了。” 刘元摇了摇头,就着血腥味、尿味,她是真吃不下。甚至,单是想一想,她就要吐出来了。 更何况,这粟中还有沙子,打眼一看她就看出来看了,这是陈粟。 这几日在齐王宫大鱼大肉,一下子从天上就掉到了臭水沟。不,这牢房连臭水沟都不如。 “日食一餐,粟半斗,若是舂米不精,还要被笞二十。”郦食其端起饭来就吃,仿佛同那黄鱼也没啥区别。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一天就只有一顿饭,如果你不吃,就只能饿肚子了。”郦食其将另外一碗饭递了过来,“吃吧,这才到哪里?好歹是咱俩一个屋。” …… 刘元感觉胸口发闷——这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若是田广失言,那她就真要被斩首了。 斩首也比这日子好。 刘元站得腿麻,最终还是找了个干净地坐了下来。 她旁边房间里,有一个女声低低传来:“新来的?” 刘元点了点头,小声说:“明日就会被砍头了。” 一旁的女子僵硬了一瞬,不知是在羡慕还是可怜她。 “你犯了什么事?”那女子好奇,毕竟大部分都是被抓进来做苦力的,这些头儿舍不得轻易杀人。 “我……”刘元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呢?你又是为什么?” 那女子将自己的头发掀开,露出脸上的刺字:“我丈夫隐瞒了田产,犯了匿税之罪,我也被牵连着,受了墨刑。” 女子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小事。 刘元知道,这墨刑便是黥面。阿母不止一次同她说,一定要废除这些不合理的法律,墨刑(黥面)、劓刑(割鼻)、刖刑(断足),还有连坐的制度,都是不合理的。 为何一人犯罪,便要三族皆戮? 为何邻居犯罪,连自己也要被牵连? 人人都道吕雉是一个毒妇,只因她把戚夫人做成了人彘。手段之惨毒世所罕见。 但她废除了无数严苛的刑罚,推动了汉初法制的极大进步,拯救了无数无辜之人,尤其是女子。 女性犯黥面罪者,改为剃发戴颈钳劳役。 废除割鼻子的刑罚,改为笞三百。 断足改为脚戴铁钳…… 吕后元年,颁布法令。包括:孕妇死罪延至产后百日执行;寡妇涉讼时,官府不得强征其嫁妆田产…… 这样心怀百姓、德及囹圄之人,岂能一句“毒妇”便将其否定? 她是真正仁德之人! 刘元想起阿母每次伏案处理政务,费劲力气掌握权力,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了她——阿母不仅有对权力的渴望,她更是一个心中有理想之人。 若是吕雉不贤不能,萧何等人又如何会对她这般敬重? 仅仅凭她是汉王的妻子,是远远不足的。可惜,戚夫人永远不明白这一点。她总觉得吕雉没有真本事,她除了争宠,又做了几件实事呢? 刘元叹了口气,却听远处传来几声喝骂。 “吵嚷什么呢?”牢头冲他们这边喊了一声,然后走到刘元面前,“掌戮要见你。” 掌戮…… 一旁的女子为刘元捏了把汗,掌戮是专门执行刑罚的,几乎每个人新入狱的时候都要有这么一遭。 刘元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她明天就死了,何必这掌戮还要多此一举? 除非—— 这人乃是田广派来救她们的! 以及,那掌戮待的地方,总该比这个阴森的房间强上些许吧。 第53章 刘元被蒙上眼睛,带到了一个更为幽暗的地方,几乎是没有任何光亮。 一旁是琳琅满目的刑具,上面还带着铁锈与血迹。 她果然想多了,只怕这人已经习惯了这般的环境吧。 那人点了油灯,刘元一睁眼,便看见一个大铁钳被烧得通红。这冒着热气的铁钳贴着她的脸,只差一点点就会灼伤她的皮肤。 确实很吓人,但刘元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 “你胆子倒是大。” 刘元叹了口气:“别戏弄了,放我们出去。” “出去?到了我这里,任你是谁,也得脱层皮。” 听见这话,刘元知道,事情难办了起来。 若是齐国的田广不能真正将她救出去,那接下来她只怕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韩信驻扎在平原津,他们接到消息只是,想来也已经打到了历下,若要到临淄,哪怕是轻骑兵日夜兼程,少说也要两日。 刘元只能估算个大概,她曾经跟着韩信学过计算的方法,但却也做不到如他那般准确。 韩信擅长多线程操作,对于数据的把握更是惊人。刘元学了许久,也不过是学了个皮毛。 兵法容易学,但对于地形的观察、对将士心理状态的把控、对敌我行军速度的分析……这些都是刘元力所不及之处。 “那你自便吧。”刘元发觉没了退路,此时格外豁得出去,“我死,你也一样活不得。” 男子微微一愣,笑了:“看来我没找错人,大王要救之人,应当就是你了。” 刘元松了口气,分明是冬日里,她头上也已经冒出了汗。 带着郦食其一起逃出地牢之时,刘元欣喜若狂。她终于重见天日了。 哪怕只有不到一晚,但那样的环境,她决计不想再待下去了。 “多谢大王信守承诺,救我们二人出来。”刘元看了眼田广,认真地同他道谢。 “还是别叫我大王了,如今田横才是大王,”田广释然笑笑,“我还以为,夺了我王位的会是汉王,谁曾想是我的叔叔。” “事不宜迟,咱们去把王位夺回来。”刘元拍了拍田广的肩膀,鼓励道,“这王位给谁,你说了才算。” 田广被刘元这话弄得哭笑不得,顿时没了伤感之意。 * 田横正与范增喝着酒,恍惚间,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倒是小瞧你了,贤侄。”田横脸上带着探究,“大王还有这样的本事,这些年竟然也没表露出一二。” 田广一步步走到了殿中央,他今日穿得是火红的长袍:“叔叔,我可以不做这个大王,这些事情本就是你在操劳,我愿意将王位让给你。” “你确实不应该做这个大王,你配吗?除了是田荣的儿子,你究竟哪一点比我强?若不是为了堵住那些老东西的嘴,你以为这个王位能轮到你来坐吗?” 田横喝下一口酒,有些燥热,扯了扯领子,不屑地瞥了一眼:“这王位本就是我的,何须你让?” “大王所言甚是,”范增在一旁附和,“不如将这厮送去楚国,也好叫霸王见见田荣的后人。” 这便是要将田广献给项羽的意思了。 “这是本王的侄子,轮不到你来置喙。”田横自己虽然一万个瞧不上田广,但范增想要他的命,田横更是不会答应。 田广不死心,继续劝道:“叔叔,你当真不能轻信这老贼,楚国与我们有血海深仇,你这样做,只怕祖宗魂灵难安!” 祖宗?社稷都要没了,还有什么祖宗? 齐国本就是祖宗抢来的基业,他不过是发扬祖宗的精神罢了。 田横摆摆手,语气中满是威胁:“你若老实,还是我的侄子,叔父保你继续锦衣玉食。” “但……你若是再敢多嘴,我就送你去和汉营那几个,一起去死。” 听见这话,范增也顾不上方才田横对自己的冒犯了:一起去死,多么美妙的一句话。刘元确实也该死了。 范增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田广僵在原地,这是他最后为叔父争取到的机会。 郦食其不赞成,但刘元给了他这个机会。她说什么来着? 田广的耳朵在嗡嗡轰鸣,他记起来了,刘元说的是:“总要让他自己死心。” 如今,他确实死心了。 田横凉薄地看了他一眼:“还不滚。” “叔父,该滚的是你。”田广声音颤抖着,说出了他压抑许久的这句话。 小白兔怎么突然变成老虎了?虚张声势罢了。 田横连眼神也懒得多给田广一个,他挥了挥手,一堆士兵便哗啦啦地为了上来。 “再不走,把你扔海里喂鱼。”田横自顾自喝着酒,在他的眼中,田广不过是跳梁小丑。 从前好歹还有自知之明,如今越发地看不清局势了。 他这不叫血性,叫愚蠢! 但田横隐隐觉得不对——这队士兵并没有将田广赶下去,反倒是靠在了自己的面前。 “还不快将他拿下?”田横越发慌乱了起来,他欲拔剑,却被一剑抵在了脖子上。 “该被拿下的是你!”来人是将军田光。 “你不是带兵去袭击汉军了吗?”田横见到这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待你不薄,你却如此忘恩负义。更何况,我是你的……” 话还没出口,就对上田光冰冷的眼神,这时候田横便明白,田光早就知道了。 田光摇了摇头,忘恩负义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这个辜负自己母亲的男人,怎么配做自己的父亲呢? “成王败寇,不过如此。”田横看向田广,“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你等这天,等很久了吧。” 形势比人强,范增见田广占据上风,立刻便换了副面孔:“齐王,老夫是代表项羽来谈判的。齐楚两国虽然曾经有些嫌隙,但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当年之事,齐国有齐国的难处,楚国也有楚国的难处,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项王分封天下,乃当世雄主。只要愿意俯首称臣,你依旧是齐王。”范增循循善诱,他知道项羽杀了这田广的父亲,但那又如何? 他能隐忍田横这么久,筹谋至今日才爆发,他一定是一个有野心之人。这样的人,未必就会拒绝自己。 “当然,只要你愿意将那刘元杀了,我保证楚国对齐国分毫不犯。”范增又开始蛊惑人心,“不仅如此,楚国有战马,齐国有鱼盐,我们刚好可以互通有无。” 范增一脸慈祥地看着田广,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回应。 田广摇摇头,向殿门口看去。 范增一愣,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如此,也顺着他的视线向身后看去。 门口的宫灯之下,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身后,有一老叟。 刘元轻笑:“许久不见啊,范公。” 范增木然地站在原地,随即怒视着田广:“你竟要将齐国献给她?世上怎会有你这般的大王?” “范公别急,楚国有战马,齐国有鱼盐,这互通有无一事,我倒是感兴趣得很。”刘元眨眨眼,“何不细说?” 见到她这番将齐国当作自己所有物的样子,范增的脸又白了几分。 “此番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范增知道,自己这下是真要栽了。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我会将您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不过不是现在。”刘元想起陈平同她说过的离间计——哪里需要那般麻烦,这不是就来了机会吗? 当然,现在最重要的,便是龙且所带领的楚军。 项羽本想亲自来,但他在荥阳被牵制住了,彭越的游击战术打得他难受得紧,如何还能顾得上齐国? 龙且嘛,此人不是韩信的对手。 “大王,该下令了。”刘元在田横的眼前挥了挥手,“大王,回神了。” 田横动了动嘴唇,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 “好。” * 韩信正带着轻骑兵往临淄来。 刘元的性命,他并非不在乎。先前同刘元商议的,若长久无消息便出兵,他本是不同意的。 但这也确实是最合适的做法。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呢?不能因为冒险之人是刘元,他便犹豫不决。 发觉到前方一波又一波往城中撤退的齐国士兵,韩信“吁”得一声,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如此匆忙的后撤,想来是临淄城内有了变数。 “大喜啊,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蒯彻见此,立刻便有了计较。 “何喜之有?”韩信看见这个自己帐下的谋士,心中再无往常的平静。 他与刘元的约定乃是他二人之事,并未同任何人提及。 但在刘元走的第二日,蒯彻便来劝他出兵:“郦食其不过仗着自己有三寸之舌,如何能下齐七十多城?将军带着数万人,不如趁着齐国不防备,偷袭齐国。” 对此,韩信首先想的便是,此人居心叵测。 他若是此刻便打齐国,岂不是送他的未婚妻去死? 这是要陷他与背信弃义的地步啊! “大将军岂能妇人之仁,那刘元与他父亲汉王一般,绝非好相与之人。汉王许诺你封王那么久,可他那一次当真拿出诚意了?” “您若是任由郦食其去当说客,齐国哪怕真投降了,这功劳也不是您的。” 韩信制止道:“你不要再说了,我与汉王既是至交,又是君臣,我岂能做这般事情?” 听韩信这般说,蒯彻更有劲儿了。 他唾沫乱飞:“狡兔死、走狗烹,若说是朋友,难道你们比得上张耳和成安君陈余吗?若是说起忠信,难道你们比得过文种和勾践吗?” 韩信不语,他与汉王的情义,如何是这些人能比拟的?更何况,他还有元…… 蒯彻绕着韩信转了两圈,端详着韩信:“我略懂一点相面之术。相君之面,不过封侯;相君之背,贵不可言。”[1] 韩信面色不愉,这句话的意思他明白,蒯彻这是在点自己,需“背汉自立”才得天下。 韩信严词拒绝:“汉王遇我甚厚,长公主更与我有恩义,我岂能听信你这样的话,背叛他们呢?” 韩信如此不留情面,蒯彻这才作罢。 但蒯彻没想到,过了几日,韩信竟然当真出兵了——难道是大将军开窍了? 他哪里能想到,这背后还有韩信与刘元的约定。此时,见韩信停了下来,蒯彻“揣度着韩信的心意,认为他是在犹豫,便贴心地再次劝谏了起来—— “现在汉王和楚王的命数都决定于大将军您。您若是为汉王打仗,那胜利的就是汉王,反之,胜利的就是楚王。您与其选择一方效忠,不如两边都不站,您自立为王,与项羽、刘邦三分天下,鼎足而居。”[2] 三分天下、鼎足而居。 韩信知道,蒯彻所言确实是个好出路。此时楚汉正打得热火朝天,他若当真自立为王,汉王与楚王不止不会来打他,反倒是要拉拢他。 “楚王待我甚薄,我背叛他,改投汉王,心中并无负累。” “但——汉王待我甚厚,我岂能如此对他?你不要再说,今日我就当没听过。” 蒯彻听见这话,心中气馁。他以为汉王会给他封齐王吗?他以为刘元是真心嫁给他吗? 可笑! “今日你不听我之言,你一定会后悔的。” 第54章 后悔? 韩信摇摇头,他不会的。 士为知己者死,他韩信绝对不是那般只顾利益的小人。 至于刘元与汉王如何待自己,韩信却不敢笃定。 汉王不愿意给自己封王,他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但只要自己的功劳足够大,汉王又岂会吝啬一个王位? 他将这天下都打下来,汉王还能杀了他不成? 至于刘元,他摸不准这丫头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何便要和他在一起。 她的嘴里一向吐不出几句实话,韩信有些生气:那日的真话假话,依着他看,全然不是她口中那般。什么心悦他,什么要救他,只怕都是假的。 唯有那个两相得利是真的——她连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又岂会在乎他的? 各种猜测揉成一团,在他心中疯狂滋长。韩信憋了一口气,接管了一座又一座投降的城池。 进了城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百姓们都躲在家中不敢出来。街上空空荡荡,只值钱的都被收了起来。只零星摆着些拆不走又卸不掉的大件。 酒肆里的陶埙还在,官盐铺子的招牌刻着“官盐入市,一斗百钱”。 几堆粮食就在城门口,一看就是给韩信他们准备的。有几个士卒,试图去居民家中劫掠粮食,立时便被军法处置了。 就这样,他们到了临淄城下。 城门口,是齐王田广带着十数位老臣。 田广捧着齐王的玉玺跪在最前方,后面稀稀拉拉跪了一片人。 投降本是屈辱之事,但他们的表情却只有平静。 这其中并没有那个令他期待的身影,甚至郦食其那张烦人的老脸也没出现。 田广将手举过头顶,韩信匆匆接了玉玺:“长公主何在?” “在……王宫之中。”田广被这扑面而来的威慑感吓住了,一边磕巴一边指了指齐王宫的方向。 任谁也没想到韩信会说这种话,毕竟在这种场合,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安抚他们这些旧人吗? 跪着的老臣亦是有同感,哪怕是冬日里,他们的后背都被打湿了。膝盖上传来刺骨的冷,却比不得心底蔓延的那份凉意。 这大将军韩信,果然不是个好相处的。他们已经这般诚恳地投降了,在这边等了他足足有十几个时辰,探子报信说有人到了,他们便早早地跪了下来。可……他却如此傲慢,给了他们这么大的下马威。 甚至,这人连叫他们起来也不曾,便自顾自地骑马冲到齐王宫里。 有什么事情是比施恩更重要的呢?这样的人做了齐王,他们这些旧人,又该如何? 许多人隐隐开始后悔了起来。他们掺和这样危险的事,一方面是仇视项羽,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博个出路——但大将军韩信,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个出路。 这边,韩信一路赶到了齐宫,吓坏了宫中服侍走动的宫女。她们脸色煞白地为韩信指路,却越发让韩信担心了起来。 他甚至不敢开口问一句,汉王长公主还活着吗? 韩信清楚得很,齐国能投降,一定是郦食其与刘元的功劳。他几乎有十成的把握,刘元不止没事,还活得好好的。 但他就是莫名地担心,还有些心虚——进攻虽然是刘元与他的约定,但他也确实陷她于危险之中。 若非于他有嫌隙,为何不来迎接他呢? 刚到殿门口,韩信便看见桌旁有一个人。正是昏睡过去的刘元。 立时,他的心突然就回到了肚子里。 他带着一身风霜,向刘元身边走去。见她穿得单薄,韩信本想解下来自己的披风,他拿在手中嗅了嗅,又放弃了。 这数日赶路,披风着实不好闻。 他环顾一圈,没见到有什么御寒之物。鼓起勇气,他向更里面走去,最终在内室的架子上找到了一件玄色披风。 刘元这两天便住在这里,这个清晰的认知,使得韩信的脸有些烫。 不知方才看见了什么,他耳尖的红色褪去。几乎一瞬间,原本的羞赧与喜意荡然无存。 他凝视了刘元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低头看向刘元身旁堆满的竹简——齐国尚未投降,她便已经开始发布政令了。 或者说,齐国已经向她投降。城门口的种种,不过是刘元安排的罢了。 他该高兴吗? 她如此勤政,累到昏睡过去,脸色还这般不好。难道他还会与自己的未婚妻争? 韩信很想问问刘元,是不是她眼中只看得见权力,便也认为人人都同她这般? 他已经张开了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叹了口气,将披风披在了刘元身上,踱步走了出去。 刘元翻了个身,砸么着嘴,又继续睡了过去。 * 傍晚,刘元悠悠转醒,却发觉自己似乎是落枕了。 她将滑落在地上的披风捡了起来。 这不是她准备送出去的那件吗?怎么跑到她自己身上了。 看着外面的天色,刘元立时便有了计较,想来韩信他们已经到了。 她刚跑到殿门口,又一拍脑门,跑回内室拿出了一个盒子,去寻韩信了。 只是,她刚打听到韩信的房间在哪里,却吃了个闭门羹。 看门的亲兵将她拦住:“大将军已经歇下了。” 这才几点?他才二十岁,精力便这般不济吗?这样看来,打仗确实伤身体啊! “无妨,我进去放个东西便出来。”刘元笑着解释,“我是大将军的未婚妻,你可认得我?” “长公主,请您莫要为难小人,大将军说了谁都不见。”那亲兵显然是认识刘元的,如此一来更像是得了谁的授意。 刘元笑得越来越冷,看得守门的亲兵心里瘆得慌:“既然如此,那我便走了。” 什么睡了,分明是有人不想见她,亦或者……有人挑拨韩信,让他这般防备着自己。 刘元走后,嘎吱一声,门便开了。 韩信望着刘元离去的身影,神色莫名。 孤月凄清而冷,北斗斜倚西天。月光下,男子的身影萧瑟,眉宇间多了些化不开的愁绪。 * 这边,刘元将盒子与披风束之高阁,转头又寻了曹参来问。 “叔父,你可知,这些时日,有谁同大将军长久地待在一处?”刘元开门见山,手指摩挲着那方印信。 曹参愣住,沉吟片刻,才道:“我不知。大将军帐中之事,我们打听不到。只知道他帐下的谋士好像与他闹了不快。” “那便有劳丞相了。” 韩信的官职是左丞相,曹参的官职是假左丞相,除去他本人特别能打,他也算是刘邦安插的心腹。 不止如此,灌婴亦是刘邦的心腹。 何其有趣的一件事——在大将军麾下,灌婴、曹参、周勃等人皆是刘邦之人。甚至这骑兵也是她刘元的兵,只可听她号令。 换句话说,韩信手中,可谓是有兵无将。 谋士?刘元闭上眼睛,不负所望,她想起了一个人——蒯通。 也就是韩信帐下的第一谋士,蒯彻。为了避讳汉武帝刘彻的名字,称作蒯通。 原来是他! 既然想明白了,那就好办了。 * 翌日清晨,刘元派人将那盒子与衣袍送到了韩信的门口,又去演武场等着蒯彻。 刘元的人刚去,正撞见蒯彻装疯卖傻,几人将他绑了带到了靶场。 蒯彻来的时候,刘元正在射箭。 他冲着刘元傻笑,大喊大叫起来。刘元置若罔闻,抬手射了一支箭,没中。 许是太久不练,这第二支又没中。 她又取来第三支箭。 这次,她翻身上马,将马腹一夹,把住长弓,将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使尽力气。 马儿疾走如飞,她扭转臂膊,将身子下沉,撒开了手—— 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1] 说时迟,那时快,一箭便射中了红心! 一阵喝彩声响起,将士们夸赞着刘元。 这箭法不说是出神入化,毕竟她身量小,气力不足。但这个准头和灵敏度,已经够得着中层将领的水平了。 更何况,这可是长公主啊:白马金鞍、玉带锦衣,真乃神仙人物。 有一瞬间,蒯彻的脸色由呆傻的喜色逐渐变得灰白,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口中的喊叫还没停下。 刘元驾着马转身,冲他笑笑:“蒯彻,你猜我这下一箭,是准还是不准?” 马蹄轻快,踩在冬季干枯的草地上。刘元眯起眼睛,不慌不忙,搭上箭,拽满了弓,对准了蒯彻。 蒯彻胆子倒是大,演技也好,他清楚,刘元若是真有证据,不会这般戏弄自己。因此他继续装疯,定在原地傻笑。 他眼睁睁看着那箭冲着自己的眉心而来,擦着自己的头皮,一箭射穿了自己的帽子! 好险,若是再往下一寸,他这命怕是要交代了。 但凡他动一下、躲一下,他必死无疑。 但疯子、傻子怎么会老老实实不动弹呢?求生才是人的本能。蒯彻看见刘元那笃定的笑意,才知道自己是暴露了。 “果然,我没有冤枉你。你挑拨大将军与我之间的关系,你简直该死!” 蒯彻忙道:“长公主,你不能杀我!” “跖的狗冲着尧狂叫,不是尧不仁德,而是狗只认主人。我为大将军的谋士,自然该为他谋划,正如同长公主为汉王谋划一样!”[2]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想要争天下的人多了去,为何偏偏大将军不行?”[3] “如今我已经落在您的手里,杀我有什么好处呢?我不过是任您搓扁揉捏的一条可怜虫,为何不放我一条生路呢?您是最为仁德之人,莫要因为我与大将军生出嫌隙,更莫要因为我而不顾自己的名声!” 果真是好辩才,刘元点了点头。难怪这蒯彻被刘邦捉去,死到临头,却依旧能全身而退。 这人说得对,杀蒯彻,韩信与她有嫌。毕竟此人是韩信帐下的谋士,如何也轮不到自己来杀。 杀了蒯彻,免不了要多一个残暴之名,仅仅因为他为韩信谋划,汉王的长公主便要置他于死地——这是何等狭小的气量! 最重要的是,杀了蒯彻,在有心人眼中,这更是她与汉王心虚的表现。 不杀蒯彻的理由似*乎有很多。 但……那又如何? 刘元的目光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他说得很对,但……那也得死。 蒯彻抬起头,一阵刺眼的白光闪过。 那是刘元拔出了手中剑。 “蒯彻,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你知道的,我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之词。” 蒯彻不想死,否则他也不会装疯卖傻了。历史上的蒯彻便是如此,甚至学狗叫、跳大神,可谓是演技派了。 可惜他遇见了刘元。 蒯彻试探道:“我再也不同大将军乱说话了!” 这是潜心悔改的意思,但非常遗憾。 答案错误,刘元的剑又近了一分。 他急忙道:“大将军是您的夫婿,我愿为长公主您出谋划策。” 有点意思,但依旧不足保住他的脑袋。 刘元的剑再近了一分,划破了蒯彻的脖颈。 命悬一线,蒯彻急中生智:“公主有意天下乎?您想成为始皇帝那样的人物吗?” 他声音带着颤抖,蒯彻明白,如果他再说不到刘元的心坎里,她是当真会杀了自己。 “始皇帝?” 刘元眯了眯眼,收起了剑,脸上有了笑意:“依卿所言,始皇帝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我不过是汉王的公主,又如何能成为他这样的人物?” 这是最后的机会。刘元此人实在是太过难缠。 蒯彻用袖子擦了擦头顶的汗,清了清嗓子—— 第55章 “秦始皇奋六世余烈,振长策、御宇内,乃是统一之人。难道公主心中不曾向往吗?”[1] “你这话说的倒是大胆。谁人不说暴秦逆天害民?” “这统一又是何解?”刘元笑笑,“这话你不当对我说,应当对汉王去讲。” “公主只需与韩信虚与委蛇,待楚国灭亡之时,让他带兵剿灭其他诸侯王。而后则天下只有韩信一人是大汉的威胁……” 韩信此人,他擅长打仗却又不擅长分辨人心。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2] 韩信这般大的功劳,如今一个齐王可以解决,但以后呢?他帮着打败了项羽之后,汉王还能再赏他些什么呢? 蒯彻叹了口气:“他以为功高劳苦便可以明哲保身吗?皇帝杀功臣,哪里和功臣忠不忠心有关系?他的地位、他的天分,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大将军是个认死理之人,将权术恩惠视为手足情谊,兵法无双却无毫无政治手腕。哪怕他成了您的夫婿,您当真就能保得住他吗?您又如何能保证自己不会杀他?” 刘元觉得有些可笑,她分明是要救韩信,但无人看得明白。反倒是觉得自己别有用心。 蒯彻心中苦涩,他分明已经信了自己说的话,却坚持“王必汉王”,当真是可笑! 感受到脖子渗出的鲜血,蒯彻心一横:“但到时候天下大定,要杀他还是要救他,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好一个搅屎棍,在韩信面前搅和完了,又在自己这里挑拨离间了起来。 刘元回头,看向蒯彻身后的男子:“都听见了吧。” 是韩信。 他神色莫名,今早起来,他便看见了刘元送来的披风,还有虎符。那日他在刘元卧室见到的,正是此物。 刘元引他来此,他便来。不想却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待看清来人,蒯彻暗道不好。他被刘元这厮算计了,虽说他是为了自保,但经此一事,韩信不会再重用他了。 “韩信是你的主人,你为主人谋划,我并无意见。相反,我庆幸老师身边有你这样的忠诚之人。你走吧,去魏国,也叫我看看,你在耍嘴皮子之外的功夫。” 蒯彻猛地抬头——她竟然不杀他!刘元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竟只是为了让韩信不相信自己吗? 至于韩信,他默许了一切的发生。他知道,刘元方才是真动了杀心,却不知为何没有杀他。 韩信叹了口气,对刘元道:“我派人将他送过去。” 这是要保住蒯彻的命,怕他在路上不够安全。 蒯彻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没想到,韩信听见了那样的话,却依旧愿意这般待他。 大将军总是这样重情重义,却注定为情义所累。 对汉王如此,对他亦是如此。 蒯彻三步一回头,韩信却没再看他一眼。 韩信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刘元,他一向不是这般儿女情长的样子——做什么去想太多呢?刘元对他好,救过他的命,他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似乎是看出了韩信的局促,刘元上前,轻轻展开了双臂,搂住了韩信。 她拍了拍韩信的背,将脸贴在他的胸前,缓缓道—— “漂母赠您饭,汉王让您做大将军。刘元别无长物,只能以此相赠。” “老师,分封乃天下动乱之根本,但我保证,只要你想,只要我在,你永远是齐王。” “不论你信与不信,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加懂你之人了。” 感受到男子的身体逐渐放松,刘元露出了笑容。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她正想起身,却突然被抱住了。 男子喑哑的声音传来,还带着些许梗塞:“我信。” 刘元顺着竿子爬:“那你答应我,以后都必须相信我。” “好。” 此生,永不相疑。 不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了利用自己。哪怕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高兴自己有如此的价值,得了刘元这样好的妻子。 犹豫,只会失败! 刘元看着他的眉眼,眼中沁出了泪花,她踮起脚,轻轻吻上他的脸:“有夫若此,不虚此生了。” 凭着刘元对韩信的了解,他定不会怎么回应自己的。像方才那般的拥抱,也是极少的事情。 但事情却远超她的预期——韩信笑得越发灿烂,一边笑还一边点头,附和着刘元方才的话。 刘元有些懵,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便感到双脚一空,离开了地面。 韩信竟是将她抱了起来! 二人的距离极其近,额头贴在一起,鼻尖对着鼻尖,灼热的气息让刘元很不适应。 耳边是男子的低语:“得妻如此,是我之幸。” 刘元脸红心跳,将头埋在他脖颈旁,嗅到一股皂角的香气,嗔道:“谁是你的妻?” 听见这话,韩信将她放了下来,俯下身,双手捏住刘元的肩膀,严肃道:“夫人,你就是我的妻。按照此处的叫法,我该唤你,室人。” 室人有主人的意思,也有妻子的意思。楚国也用来指家人。但在齐国,室人的意思便是妻子。 妻、子。 “还没成婚呢!你怎么突然这般无赖!”刘元脸有些热,她打量着韩信,“老师,你不会是被穿了吧……” “这是何意?”韩信对这个词有点好奇,这丫头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些古怪的词语,“怎么又叫我老师?” 你那天分明叫的不是这个! 他的眼神刘元看得分明。 ……这对吗?男人,你的转变也太迅速了些。 似乎是看出来刘元在想什么,韩信摸了摸鼻子:“兵贵神速,既然优势在我,那便要果断干脆。” “哦。不愧是你啊,老师。”刘元将脑袋别了过去,她在“老师”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刘元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几息之间,攻守易型,到底兵仙还是兵仙! 韩信看刘元的眼神都不同了起来:“元,等汉王打败项羽,我们便成婚吧。” 在某人期待的目光中,刘元点了点头:“好。不过……龙且那边,灌婴只怕是顶不住啊!” “有我在,会赢的。”韩信一如既往地自信,“你等我回来。” 刘元自然是相信的,原本的时间线里,没有齐国投降,他都一样能打赢,何况现在呢? “不,这次,我要跟你一起去。”刘元眯了眯眼睛,“我与龙且帐下的蒋二,还有些私事没解决。” 私事? 韩信想起刘元从楚营讨回来的那个雨夜,想起了她的那一身伤,想起来她险些丢了命。 他突然就有些心疼了:为何自己从前没觉得有什么呢? 为何他不再努力一些去救刘元呢?大夫人当时力排众议要救刘元,但他也只是说会救,却一直没空出手,只是在河边加强了布防。 若早知道会有今日,他定会早些救她出来。 看见韩信眼中的心疼,刘元心里暖洋洋的,她宽慰道:“他是与我有些过节,但我也一箭将他射下了马。不过那晚雨大,想来他是没有死的。” “但好在他没死。”刘元甚至有些庆幸,那箭上的毒药被雨水冲掉了些。 他死了的话,又如何能见证刘元的成功呢?敌人的仰望与绝望,远比死亡更叫人快意。 连韩信衣锦还乡之时,都重赏了曾经给他胯下之辱的人——是他格外有胸怀吗? 不,一方面他学习了刘邦的手腕,乐于去给自己一个好名声。另一方面,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他丰富多彩的表情,这才是最大的报复。 韩信若有所思,而后又卖起了关子:“你猜,我会用何种对策与龙且对阵?” 过去打仗,韩信并不会如此,更不会和任何人透漏太多的作战安排。如今看来,他当真是信任自己。 其实不仅如此,韩信每一次都享受这种众人不解,然后出奇制胜的过程。 在他心中,那些人不配他在解释太多。若是打赢了,人前显圣一番,倒也可以。 但如今,他却格外在意自己的形象。 “……”刘元罕见的沉默了,毕竟这么久,每一次打仗,每一次的兵法,她都是知道的,却偏偏还要装不知道。 但今时不同往日,刘元也放松了许多。 韩信答应她永不相疑,她自然也不想一直瞒着他。 但有些事,怎么说,如何说,都是难处。 刘元索性不遮掩了,他若是愿意发现,自然可以猜得出来。她嘴唇轻启,只说了十六个字,却引得韩信目瞪口呆—— “筑坝断流、半渡佯败、决水冲阵、分割围歼。” 刘元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韩信。期待他能发现什么。 听见这话,韩信心中大惊,这分明是他昨夜辗转反侧之时定下的计策。 “怎会如此?为何你这十六个字,与我所想不谋而合?不,不只是不谋而合,而是一模一样!” “元,你是如何知晓的?” 韩信垂眸,眼中似有犹疑之色。但他答应过,对刘元不再相互疑,便直接开口问了。 刘元笑吟吟:“我是老师的学生嘛,这一身本事,都是你教的,自然是最懂你的。” 这世间当真会有如此巧合吗? 但话又说回来,了解龙且的个性,再结合地形加以判断,这本就是他教给刘元的。 至于假装溃败,兵法上更是不少见,刘元打仗也没少用。 于是,韩信成功说服自己,将惊讶化作赞叹:“元,你果然聪慧。” 元,真的是个天才! 难怪他们对元推崇备至,天天叫嚷着要元造些新武器出来。 他喜形于色,上前将刘元抱了起来:“我一直觉得,项王个人勇武,却吝啬封赏,只有匹夫之勇罢了;陈余有百战百胜之计而不用,空守儒者仁义……唯有李左车一人,有与我相比肩的才华,却不得重用。” 此刻,韩信的成就感达到了顶峰。 什么是青出于蓝,这就是青出于蓝! 什么是后继有人,这就是后继有人! 而这般聪慧之人,不仅是他的学生,更是他的妻子。 面对韩信的惊叹,刘元嘿嘿一笑,她继续道:“但有一点,我们这计策是出于龙且。此人虽傲慢,却难保一定中计。还需筹谋万全之策。” 韩信也不反驳,他点头:“夫人所言甚是。” 事实证明,刘元纯属是过于谨慎了,龙且曾经与韩信共事,便自认为很了解他。 此时,龙且正与蒋二道:“我最了解韩信了,他这人,好搞定得很呐!他寄食于漂母,无资身之策;受辱于袴下,无兼人之勇,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呢?”[3] 第56章 “报!长公主回来了!” 刘邦正同萧何、陈平等人议事,忽然就听到刘元回来的消息。 “可是齐国出了何事?这丫头怎么招呼也不打,就回来了!”刘邦的表情变了又变,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不会是齐国的战事败了,她来求援吧! 但乃公当真是无兵可以支援了! 项羽如今就是一条疯狗,他打仗也是当真骇人。刘邦扶额,他是真吃不消了。 陈平敛了敛神色,他没说话。方才他们正讲到如何对付楚营,他献了个离间计。 毕竟那范增也不知是怎么劝得项羽,竟让他识破了刘元与韩信定亲的幌子。这可与他们印象中的霸王截然不同了! 若霸王当真改了脾性,那就危险了。他们如今更倾向是范增摸准了项羽的脉,这才哄着劝着,让他行事有了章法。 想用对待范增与旁人的不同态度,来引得项羽怀疑范增,从而让二人离心。 张良沉吟片刻,估摸着是一个好事,安抚道:“想来是齐国有好消息,也未可知?大王莫急,等元过来,便什么都明白了。” 也对,刘邦松了松皱起来的眉头,整了整领子,亲自出门去迎:“陈平,乃公先去看看,至于你方才的妙计,乃公准了。” 不就是花个几千金吗?这些钱若能整治范增,值! 刘邦都起身了,余下的诸位也都跟着去迎。毕竟此时刘元回来,确实也属于蹊跷。 还隔着老远,刘邦一眼就认出来了自己那许久不见的女儿。 好歹是一流的演技派,他调动情绪,眼中马上就涌出了泪水。 只是……她身旁的老头怎么如此……如此秃? 郦食其,你受苦了啊!去了趟齐国,你的头发都掉光了! 曾经仙风道骨、有高人之姿的那个狂士呢? 脸也黑了!当真是受苦了!这才几天,怎么就憔悴成这样,眼瞧着精气神都没了。 “乃公要好好封赏他,郦食其不容易呐。”刘邦感叹道,“最少也得给他个侯爵。” 在场的大臣也都跟着附和,卢绾更是第一次这般平和。 卢绾不再羡慕出去打仗了——他和刘邦是发小,也没什么本事,但若是不立功,如何能封侯拜相? 大哥对他再好,他自己也得立得住才是。 曾经,他羡慕灌婴,也羡慕夏侯婴,后来,他也羡慕郦食其。 凡是有点本事,卢绾都要羡慕。 因为他真的啥本事也有——不会打仗,不够聪明,更没有口才。 除了和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给刘邦背了无数锅之外,他当真一无是处。 但现在,他看见不远处那又黑又沧桑的一张脸,浑然不是那个白白胖胖的老神仙了。 卢绾突然就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平平安安,不然有命挣,他也没有命享啊。 至于说什么子孙后代,他自己不也是泥腿子出身?凭什么他老子没挣下的,要他去拼命。 众人唏嘘之时,张良皱了皱眉:“你们看清楚了吗?那好像不是郦食其……” “不是郦食其?” 不是郦食其,还能是谁? 这样年龄的老头儿可是不好寻摸! “是范增!”陈平在楚营待过,与范增更是不对付,他故意大声惊呼,好让范增听见,“恭喜大王、贺喜大王,是长公主将范增老贼擒来了!” 没想到,这黑老头儿,竟然就是他恨得牙根痒痒的范增。 他与范增素来不睦——范增虽然有才华,但容不得陈平这样与他定位相同的谋士在身边。何况陈平年轻帅气,又惯来捧着项羽讲话。 范增屡次排挤陈平,污蔑他与嫂子私通,使得霸王彻底不待见陈平。 “范增?!”樊哙哈哈大笑,拍了拍夏侯婴肩膀,指着范增乐得直不起腰,“这就是陈平说得价值千金的范增?陈平到底咋想的,我看他连百金都不值?” 陈平面无表情,还冲着樊哙笑笑,但夏侯婴一向敏锐,他连忙捂住了樊哙的嘴:“杀猪的,你说啥呢!这老头是黑了点、丑了点,但是他聪明啊!人家可是霸王的亚父,是第一谋士!” 樊哙不做声了,他当年在鸿门宴见到的范增绝对不是这样。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啊! 而这些声音,都争先恐后的钻进了范增的耳朵。起初,反正以为汉军之人会愤恨,或者恐惧。 可他们竟然可怜自己! 甚至,拿他同郦食其那家伙相比!有可比之处吗?他范增是谋士,而郦食其只是个说客。 孰是孰非,孰强孰弱? 刘元自然也听见了这些议论,她正美滋滋看戏呢。 接到吕雉给她的消息后,她就决定放弃与龙且去打仗。那什么蒋二算个啥?范增在手,这是多大的士气! 韩信已经同自己表明心意,她哪里还需要待在军队里受罪?连沐浴都是奢侈,连四个菜都吃不上,她真过够了那日子。 既然荥阳危机,那她更当是好好陪伴吕雉——韩信闭着眼都能赢,她也不必再去分他的功劳了。 “我的儿!你出息了!”刘邦语气夸张,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给刘元夸赞,“你可是帮了乃公大忙!” 如今项羽刚刚才毁了萧何建立的粮道,汉军士气非常低落,而楚军士气高涨。此时有了范增,眼前的危机可就缓和了大半。 有了范增的汉军,那可是久旱逢甘霖。 刘邦看刘元的眼神亲切无比:这是他的女儿吗?这分明是上天赐给他汉王的祥瑞! “元啊,阿翁想你想得吃不下饭,”刘邦飞快小跑上前,摸了摸刘元的胳膊,好生端详了一番,“我的儿,你可立下来大功劳了!” 众人纷纷附和,尤其是樊哙叫得最欢:“元啊,这范增好抓吗?” 刘元笑笑,她很乐意同樊哙聊天,因为不怎么费脑子:“姨夫,好抓,不废吹灰之力!你去抓,一个能抓他五个!” 樊哙笑得牙不见底,刘元回来了,他心里就高兴。这些小辈里,他就与刘元最亲,哪怕是他的庶长子也比不过刘元去。 “姨夫给你留了好些鹿肉干,都是你姨母晒得!” 从前打怵的吃到头疼的鹿肉干,如今也成了刘元的心头好。她笑着谢过:“那就多谢姨夫姨母!” 闻言,匆匆赶来的吕雉眼圈红了。吕媭跟在她身后,知道刘元这是在外面受罪了,哽咽着说:“姨母还做了好多,都给你吃。” 而一旁的戚夫人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她整个脸都扭曲了起来——那刘元怎么又回来了? 她恨不得刘元死在外面! 每次刘元一回来,刘邦就不怎么宠爱自己了! 上次刘元走后,戚夫人哄了刘邦好几日,伏低做小,才换来了好脸色。如今刘元回来了,戚夫人牙根痒痒,却还是跑出来见迎接她。 她哪里是迎接这丫头,她是来看刘元的笑话的! 可她看见了什么——一堆人围着刘元众星捧月,大王更是对她宠爱非常,将人举到天上去了! 不就是绑回来一个糟老头儿,值得这般小题大做吗?她可是生下了如意,也没见得几个人对她有这般恭敬。 戚夫人跺了跺脚,迎了上去:“元,齐国那边可是出了问题,不然你怎么会这么早回来?我们这可没有余粮了,那西楚霸王骇人得很,粮道都毁了,实在是帮不上你。” “戚姬,你下去。”刘邦推搡着戚夫人往回走,这戚姬美则美矣,却毫无脑子。她每次见到刘元都要这般,偏偏伎俩又过于直白,思之令人发笑。 若是平常,刘邦也就看个乐子,可如今这个场合,他岂能仿若戚姬在这里胡搅蛮缠?刘邦沉声:“那个,你叫啥来着,哦,雪!你家戚夫人没睡醒,你给她带下去。” 雨并不纠正,愉快接受了新名字,点了点头,拽着戚姬就往回走。 戚姬则是大喊:“她不叫雪!” 不是……刘元都有些同情她了,难怪吕雉现在都不愿意搭理戚姬。这是讨论叫什么的时候吗? “无妨,”刘元似笑非笑,“戚夫人率真,我不介意的。只是有一件事,可能让您失望了。齐国已经投降,还把虎符给了我。齐王田广、齐国的丞相田横,都跟在我后头不远。他们的家伙什多一些,还在路上。” 什么?! 齐国投降了?那韩信怎么还不回来? 刘邦听见这话,心里一惊:“那大将军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 “他和龙且打仗去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刘元安抚道,“怎么,我自己回来,你倒是失望了。阿翁看来不是真的想我,只怕想的是我带回来的范增吧!” “……”范增很想骂娘,他甚至想装晕,但刘元盯得死死的,路上范增就装过,被刘元一棒子敲醒了。 她美其名曰:“给范公提提神。” 可恶至极啊,她定然记恨自己监视了她,记恨自己险些害了她的性命。 范增想的很对,刘元不止记恨他这些,还记恨他在齐国搞事情,坏了荥阳的好事,也坏了她的好事。 “那个,范增啊,你就当是自己家一般。”刘邦笑得牙不见底,“陈平和你也是老熟人了,让他带你转转……” 陈平?! 他还不如刘元呢! 刘元虽然与他有仇,但不过是捉弄他。那陈平可是真狠毒,一肚子坏水啊! 范增颤颤巍巍地看向陈平—— 陈平依旧是那般貌美,简直不像个男子。他正在用“温柔似水”的眼神看向范增,露出了一个春风化雨的微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范公从前待我不薄,也到了我回报的时候了。” 第57章 此时,正是腊月里,荥阳有许多妇孺与刑徒正在劳作,他们都在制陶器与武器。此时宿麦还未返青,只有低矮的苗,属于农闲之时,但他们也没闲着。 还有一群小鸭,正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 范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还有那几样新式农具,若是他能回到楚营,定要将这些东西做出来。这汉营也真是,这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一只大鹅盯上了范增,这只鹅名叫大白,它时常与阿黄打架。三鹅可当一犬,鹅的攻击力可不是随便说说。 阿黄甚至打不过这个恶霸,它知道这是主人的财产,好几次嘴筒子都咬住了大鹅的脖子,却又老老实实地松开了。 这导致大白十分膨胀,越发起劲地欺负阿黄,每次它都会将阿黄啄掉好几块毛。刘邦每次见到都会津津有味地看阿黄挨打,甚至嘲笑道:“你真是个软脾气的狗,当年村里的大花小黑,可是连我都敢咬。” 每次刘邦这样说,阿黄就更委屈了,它屁颠屁颠地拖着一只腿卖惨。吕雉只要见到,每次都会冷着脸拉偏架,将阿黄解救出来。 此时刘元回来了,阿黄也摇着尾巴跑去寻她,大鹅此刻正无聊着。 它猛地飞起来,狠狠地叨了范增一口。 范增捂着屁股道:“你果真恶毒啊,陈平。你这个与亲嫂子私通的小人!” 陈平四处打量一番,无人,便继续带着范增转悠:“我嫂子整日挨打,我不过是宽慰一二,如何就成了奸污嫂子之人呢?倒是你,落到我这个小人手里,可如何是好?” “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范增叫唤几声,怼道,“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装下去,什么温润君子,都是假的,假的!” 陈平欣赏着范增破防的样子,满意极了,随后讶异地抬起头,一脸受伤:“范公,你怎么会这么想?旧时乡人让我分肉,哪个不称赞我公平公正?” 范增气了个倒仰。他当真是无奈极了,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如今只能忍辱负重,等项羽打得刘邦如丧家之犬,他就可以回楚营了。 他一定可以回去的——项羽离了他,可怎么办啊! 也不知道钟离昧如今破坏粮道,可有成效了?这是他为霸王献出的计策,为的便是让萧何无法再从关中给荥阳从粮食,断了这些汉军的生路。 这计策,多么质朴,但多么有用啊!范增顾不上屁股上的疼痛,沉浸在自己的妙计之中。 * 吕雉的房中,刘元正老实地坐在一旁。她身旁是刘盈,坐得端端正正。与刘盈不同,刘元手中还搂着阿黄。 “怎么就舍得回家了?”吕雉一边搬走一堆看过的竹简,一边又搬了堆新的进来。 她的书房处处整整齐齐,竹简分门别类安排妥当,桌案上更是只有笔墨。与刘邦乱糟糟又堆满东西的屋子全然不同,吕雉对于整齐的追求到了极致。 便是算筹,也被她摆得整整齐齐,每两根之间的距离都是分毫不差的。 算筹是若干根相同长短和粗细的小棍子,算数之时可以放在桌上或地上使用。 她批阅过的竹简,连日期也不得错乱。她颁布的政令,更是会反复校对。阿母,你真是个齐整人! 刘元摇晃着吕雉的胳膊:“荥阳危急,女儿满心惦念着阿母,哪里顾得上其他?” “你不去陪你的韩大将军,不要你的兵权了?”吕雉被她晃得心烦,放下手中的竹简,揶揄地笑笑。 “他……已经同女儿表明心意了。”刘元有些羞涩,抱着吕雉不撒手,“阿母与阿翁可以放心,大将军是大汉忠臣,这点我有把握。” 闻言,吕雉心中放松了些,她自然知道刘元是个好孩子,这番在军中折腾不过也是想拉拢住韩信,想为他们母女三人多挣个保障出来。 “阿母,你笑起来真好看。”刘元狗腿地拿起笔,坐到小桌子旁,准备帮吕雉处理,“你要多笑笑。” 刘盈在一旁崇拜地看着刘元:阿姊居然不怕阿母,还敢抱着阿母的胳膊,阿姊真是太厉害了! 吕雉忍不住提醒:“别弄乱了,那个是我刚刚看过的,你从架子上左手边第五排第八列看起,那个是萧丞相送来的账册,你帮我校对几遍。” “萧何大人做事,你也不放心吗?那账册定然是无错漏的!”刘元看着账册就头大,她长这么大就没看过几本账,这记账的办法也太复杂了,“阿母,你眼不花、头不痛吗?” “元,你到底是不想看,还是看不懂?”吕雉烦不胜烦,“你要么带着刘盈出去玩,要么就老老实实学着看账本。日后你成了齐王妃,难道还要我帮你管账?” “便是你不做齐王妃,你是有封地的长公主,魏国的账你要不要看?” 可恶!刘元堵住了自己的耳朵,阿母还是如此地严肃认真。 秦汉时期,用的还是“单式记账法”,不过,比起单纯的文字,还多了些符号。 以“入、出”为记录符号,以“入-出=余”作为结算,也被称为“三柱结算法”。 刘元思考了一会儿:“阿母,我倒是有个新的记账法,保管你再也不用为这账册发愁了!” 元一直是个聪明孩子,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都是他们做阿翁阿母的没本事,连累了孩子。 吕雉叹了口气,揉了揉刘元的脑袋:“你不想看,便算了。阿母在,自然用不着你。带着你弟弟去玩吧。” 瞧不起谁呢!刘元冷哼一声,指使刘盈抱着竹简,风风火火地去了刘邦那边。 阿母喜静,她要去烦阿翁。等做出成绩,再献给阿母,让她瞧瞧自己的本事。 “阿翁,给我派几个人帮忙,我要懂算账的,再来两个木工……我要搞个新的记账法!再搞个比算筹还好用的工具出来!” 刘邦此时正同张良、陈平、郦食其问策,为的便是敖仓粮道一事。 他懒得搭理刘元,摆了摆手:“你去找薄姬,如今她管这些。” 薄姬?薄姬一向侍奉阿母甚是殷勤,能从阿母手中得了这样的差事,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别急着走啊,帮乃公出出主意,”刘邦将刘元也拽着,坐下来想办法,还塞给刘元和刘盈两副碗筷,“你俩也跟着吃点。” 刘元瞅了瞅碗里的饭,很明显不如之前了。看来这粮食确实是出了大问题,难怪阿母忙得脚不沾地,阿翁又如此急切。 钟离昧疯狂地破坏粮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周勃头疼极了。曹参刚回来还没见刘邦,就被派去守粮仓了。 这粮道太长了——从敖仓一直通到黄河岸边,比万里长城也不差多少了! 钟离昧也是一员悍将,与周勃相比也是旗鼓相当,每次打完一个粮仓,他马上就给项羽递了消息——项羽立马就带着楚军攻打荥阳。 他祖宗的!刘邦气得要命,*城中没有粮食,再好的装备有啥用?饿着肚子喝西北风,哪个还愿意为他汉王拼命? 别说什么赤帝子、神女了,就是东皇太一下凡,他们也不会听一句。 郦食其刚从齐国回来,安顿好了田广、田横,此时人逢喜事精神爽,红光满面地站在刘邦身前。 他给刘邦出了个主意:“秦国统一天下后,六国后人无立锥之地,失了民心,因此,暴秦只有区区十几年就灭亡了。大王,您若想要夺取天下,应当效仿商汤周武,再次分封六国后人,让他们做诸侯,为您牵制项羽。如此一来,这荥阳的危机,便立刻能解!” “六国的百姓都会感恩您,愿意做您的臣子,您的恩义会被天下人称赞,南向称孤,只怕连楚国也要来跪拜您了。”[2] 这话给刘元听愣住了——郦食其,你是真敢说啊! 我真是小看你了,你不应该是汉王的谋士,你该去给西楚霸王当谋士——保管比范增得项羽的心意! 这简直就是项羽梦寐以求的知心人啊,难怪你和范增不对付呢。 听见这话,刘邦嘴角抽了抽,但还是一脸诚恳,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不想分封六国后人,但是他也不想被项羽按在地上摩擦。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吗? 刘邦放下筷子,坐直身体,问道:“子房啊,依你之见,这事儿该怎么办?” 刘邦下定决心,只要张良同意,他就立刻去赶制印信玉玺, 陈平不动声色,看了眼张良。张良五代相韩,弟弟死了都没钱安葬,他留着钱财刺杀秦始皇。[3] 曾经,他的志向便是光复韩国。甚至,当年项梁、项羽叔侄拥立楚怀王之孙熊心为王,张良还趁机同项梁谏言,说韩王诸公子中的横阳君成最贤,可以立他为韩王。 陈平微微倾身,眼中带着笑,看向张良。他很期待张良的回答。 张良平静地说:“汉王您的基业,只怕很快就要覆灭了。” 刘邦一向对张良推崇备至,旁人他想骂就骂,但张良他却礼遇有加,一口一个“子房”,亲近得很。是以,张良这么说,刘邦也不生气,而是更为虚心地请教。 郦食其哪里忍受得了这样的评价,当即就拉着张良辩论了起来。 张良不与他争辩,只问了刘邦几个问题。 “武王伐纣,封纣王后人于宋,是因为随时能取他们的首级,汉王有这样的能力吗?” “没有。我的脑袋能保住就不错了。”刘邦摇了摇头。 “武王释放贤德之人,在比干墓前祭拜,眼下您能有同样的圣人来祭拜吗?” “没有。”刘邦再次摇头。 “武王能给百姓们发钱发粮食,救济穷苦之人,您现在有同样的条件吗?” 刘邦又双叒摇了摇头。 …… 张良接连几个问题,刘邦的头都成了拨浪鼓——他并不能有同样的条件。 最后,张良问道:“大王,兄弟们追随你,他们都是天下的贤士、豪杰、游侠,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你现在分封了诸侯,谁还愿意跟着你继续打天下呢?” 刘邦冒了一身冷汗,一脸感激,冲张良拜了拜:“子房,请受我一拜。你这是救了刘季的命啊!” 而后,他回头对郦食其臭骂一通:“竖子!郦食其,你个臭酸儒!你脑子怕是被大粪糊住了!你是要害死乃公啊!” 骂完,刘邦还不解恨,向着郦食其踹了一脚,被他躲开了。 刘元带着刘盈,将饭吃了个干净。她摸摸嘴:“阿翁,要说分封,你分得过项羽吗?西楚霸王当年可是分封了十八路诸侯啊!结果有几个现在还肯服他?” 刘邦哑然,孩子太聪明也不是个好事:“……你不是要做什么新东西给你阿母,快些去吧!” 第58章 想赶我走?没门! 刘元撇撇嘴:“阿翁,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办法呢?” 刘盈见刘元回来,有了靠山,也敢跟刘邦呛声,他紧紧拽着刘元的衣角,壮着胆子说:“就是就是,阿翁,你怎么知道,阿姊就没有办法呢?” 刘邦看见刘盈这副狗腿的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心里却放心不少。这刘盈胆子太小了,也不知道是谁把他吓成这样——怕是见到自己,就如同那老鼠见了猫一般。 为此,他也去找吕雉说过。刘盈这性子属实是弱了些。 吕雉显然也是同意的,但却不高兴极了,狠狠地掐自己,将刘盈这事儿都赖在他身上……不就是逃命的时候把他丢下车吗,至于吗? 刘元被他丢了那么多次,不还是好好的? 乃公又不是真的丧良心,那种情况,项羽的人抓到了,未必会真杀他们姐弟二人。但若是他刘季遭了殃,刘元与刘盈活着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呢? 刘邦摇了摇头:“那就让乃公听听,你有什么好办法。” “还是先听听诸位大人的想法吧。”刘元看向张良,又看了看陈平。 张良美髯秀骨,却又体弱多病,带着些修道之人独有的洒脱。他是个难得的聪慧之人。 在刘邦期待的目光中,张良摇了摇头:“我虽然知道郦食其先生的计策不可行,但一时半会儿,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但有一点,坚持到大将军回来,这危机便可解除了。” “等到那会儿子,只怕是啥也没了。”郦食其吹胡子瞪眼,“还以为张大人有什么好办法,原来就这啊?” 张良是真不知,还是看明白了陈平与她的意图,刘元不清楚。但她知道,陈平定是有想法的。 刘元一直看着陈平,她的另一位老师。陈平身长八尺,面如冠玉,一副最是公正不过的圣人模样,用得计策却一个比一个毒。 察觉到刘元的目光,陈平笑笑:“看来长公主是有好计策了。” 刘元也同他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邦摸不着脑袋:“你们二人打什么哑谜?火烧屁股了,就不要讲这些风度与谦让了!速速同乃公说来。” “在钟离眜身上做文章。”刘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么说,你懂了吧?” 钟离眜一向是个项羽的死忠,他身上有什么文章可做? “项羽麾下第一神射,他对霸王可是忠心耿耿。难不成你要策反他?” 刘邦摇了摇头,不太看好。 陈平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元一眼,他与刘元有师徒之名,不曾想还真像亲师徒了。 陈平解释道:“元的意思是,离间他与项羽。” 管他反不反,让项羽觉得他要反,就够了。甚至,哪怕项羽相信他,军中人心浮动,他也得老老实实。 钟离眜一老实,粮道就安全了。 给范增量身定做的反间计没用上,但是钟离昧,可就没这般好运了。 见刘邦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刘元便继续说:“陈大人说的是,给钟离昧造谣,说他有反叛之心。” 这是陈平说得,可不是我说的! “真是好一条妙计啊!”刘邦打量着刘元,好你个浓眉大眼的,使起坏来深得陈平的真传啊。 陈平这厮,公开场合倒还好,平日里私下给他出的主意,他都不好意思往外说,更不好意思拿去跟张良讲,生怕污了子房的耳朵。 就方才议事,陈平一言不发,等到刘元说话了,他还要强调是元的意思。分明他也是这个意思! “这次需要多少钱?”刘邦想起上次陈平要得四万钱,眼皮直跳,“乃公今日就给你,砸锅卖铁也给你凑!” “不多,只需三万钱。”陈平拱了拱手,正欲解释这钱的去向,却被刘邦打断。 “都给你,你想怎么用怎么用,剩下的也不必给我。你把事情办成就是。”刘邦想了想,陈平自幼家里穷,从楚营来投奔他还是因为收受贿赂,这才有了机会来。 陈平一路上吃得苦太多了,他得多补贴着些,不能叫他再缺银钱。 刘元则是又一次被刘邦的大方震惊了,她拽住刘邦不撒手:“你给我派十个八个工匠!再给我些银钱,我也要给他们发奖金。” 刘盈就跟着附和:“就是就是,阿翁你快给阿姐派工匠。” “也就你阿姊回来了,你敢这么跟乃公说话。”刘邦弯腰将刘盈抱起来,往天上一抛,成功逗得他哇哇大哭。 刘邦满意了:“银钱都在你阿母那边管着,这三万金还是从寡人的私库中拿得。再多,那就真没了!” 刘元牵起刘盈就走,等她做出算盘,绝对最后一个再给刘邦用。 “阿母,你看,”刘元带着刘盈上蹿下跳几天,成功造出来了算盘,她献宝一样地将算盘捧到吕雉面前,“有了此物,您算账的时候就更方便了!” 吕雉来了兴趣,将手中的毛笔搁下,拿起这穿着不少珠子的木头算盘,拨弄起来。 “阿母,要不要我教你?”刘元算盘用得虽然不熟练,但基本原理她却是懂得,“此物名为算盘,与算筹一样,都是逢十进一。” 吕雉点点头,这确实是一样好物——珠动位定,震动不散。 不仅携带更方便了,还减少了计算的复杂度。毕竟算筹哪怕有一位错了,都免不了要重新开始。 “盈,你给阿母看看,如何用这算盘。”刘元捏了捏刘盈的脸,把他推到了吕雉身边。 吕雉睨了一眼刘元,没说什么。她看着刘盈熟练的波动算盘,手指翻飞,木珠作响,不一会儿就得出了结果:“四百二十三石,可对?” “分毫不差!” 吕雉大笑,她将刘盈搂在怀里,又将刘元也搂在怀里。 “我有一双好儿女啊!” 这哪里是算盘?这是元对她的一片心。思及此处,吕雉心中更为熨帖。令她惊讶的是,刘盈这孩子居然学得这么快,这么好。 刘盈学那些酸儒念经头头是道,但一跟着李左车学兵法,就将人家气了个倒仰。好在自打大将军与元的婚事定了,李左车便也被送到前线去做指挥了。 到底是元会教孩子,连刘盈都长进了不少。在刘元回来之前,刘盈成日跑去戚夫人那边看如意,又能学到什么本事? “将这算盘多做几个,给萧大人他们也送去。”吕雉欣喜地拨弄起来,不一会儿就将算盘用得虎虎生风,比刘盈和刘元加起来还熟练。 吕雉甚少有这样喜形于色之时,她这一高兴,就给刘盈又加了些课业。好孩子就是要多读书,元自小便好学,如今才有这般的本事。 都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那许负既然说她是天子之母,总归刘盈也不能比刘元差了太多吧! “阿母,我还有一样好物要献给您!”刘元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造纸啊! 她火急火燎地又去寻了工匠们。 此时,那些工匠与会手工活的士兵,每个人都喜气洋洋——长公主也太大方了,如今粮食这般珍贵,她竟杀了鸡宰了鱼,用铁锅做给他们吃! 那十几把木头,哦,算盘,哪里值得上这等美食? 这滋味,简直是太香了! 哪怕他们已经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依旧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香气。 范增也相当的折磨,毕竟他此刻人在屋檐下,只能为了活命先低头。汉营一点也不懂得优待俘虏,他范增就是汉营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最可恶便是刘元,她折腾东西,一点也不避着他。范增一把年纪,带着一堆汉子做木匠活——开始的范增还不以为意,随后他便摸清楚了这算盘的门道。 这汉营中的人是真心大啊,什么秘密也敢让他接触。当真不怕他都学会了以后,把这些都带回楚营吗? 范增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干起活来格外卖力:“你们就为了这顿饭,就这般拼命干活吗?” 这些匠人的精气神着实不一样,一定是那刘元蛊惑人心,才哄得他们这么卖力。 “一顿饭?一顿饭有多不容易啊!更何况,长公主说了,我们为她造出了这算盘,她会将我们的名字都记下来,让后人都记住我们……” 范增一个踉跄:这刘元给几个贱民活计,还要这般哄着他们吗?还青史留名?他们配吗? 那种张三李四的贱名,有谁会愿意呢? 这群蠢货,被刘元忽悠成这模样。依着霸王,干不好的都砍了便是,也就是汉营人手不足…… “你真不吃啊,范大人?”有个木匠大着胆子和范增聊天,“我滴乖乖,你在楚营吃得,是不是都是龙肝凤髓?” 不然,怎么会连这么好吃的饭菜都不愿意吃呢? 范增想得却全然不是这回事:汉营的木匠这么有文化,连龙肝凤髓都知道? 范增不知道,陈平同这些大老粗关系都很好,他不结交将领,但却时常同这些汉子们聊天。 他们聊得最多的,便是当了大官日子有多好。 用陈平的话说,他自小就是苦出身,同大伙儿相处也自在。等汉王取得天下,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咕……”范增的肚子响了起来。 范增看似面无表情,其实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范增饿了很久,但他要面子——方才厨子给他单独盛出来了一份儿,但他一听这炒菜是刘元弄出来的,就倒了胃口。 好死不如赖活着,范增拨弄一会算盘,说了句:“给我再弄一份吧。” 这大人可真奇怪,现在哪里还有那般好的饭菜?厨子咽下最后一口肉,擦了擦嘴上的油:“大人,现在只有团子,您还吃吗?” “……吃。”范增眼含热泪,心中滴血,拿起辣嗓子的干巴菜团子,啃了起来。 刘元甫一进门,就看见范增这副凄惨的模样。她摇了摇头,不是叮嘱过,不用专门欺负范增吗? 她板起脸,转头看向管事,吓得他慌忙解释,声音还越来越小:“长公主误会了,是这位大人舍不得吃,愿意分给我们。可不是我们私吞了他的……” 虽然,范增不吃,那份确实被他们分了。但也不是他们不然他吃。 在刘元的注视下,范增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办法呢?刘元又不可能真护着他。刘元在楚营的时候,他天天派人监视着,现在自食恶果了——连他更衣都有人陪着,还不是暗地里。 这日子到底有什么滋味! 范增恶狠狠地想,这次学会了算盘的造法,他一定不会再给刘元干活了。索性她也舍不得杀了自己。 他!范增!再也不会干活了! “我今日来,是给诸位一个新的活计。凡是参与者,每人十金;成功造出‘纸’的,另有重赏!” 众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纸?这是何物?” 重赏……难道,十金还不够多么? 他们争先恐后地报名,甚至出现了内卷现象—— “让俺来,俺不要十金,五金就好。” “我连一金也不要,能给长公主干活,是我的福气!” …… 该说不说,刘元可耻地心动了,但她还是义正言辞地拒绝:“我是长公主,自然一诺千金。你们不要我的钱,岂不是陷我于不义?” 这些人才老实了下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思索着如何才能被刘元选上,去造“纸”。 这“纸”一定是比算盘还要重要的神物。 范增则是被这“纸”勾起了心神,值得刘元给这么多赏钱,那一定是好东西。但他不敢表现得太急切——万一刘元不用自己干活了怎么办? “这么多人都愿意去,我就不去了吧。”范增故意这样说,一边拒绝一遍还偷偷瞄了眼刘元。 听见范增这话,刘元微微一笑:激将法过时了。她本来就没想让范增去。 “那范公就多休息吧,这点活就不劳烦您了。反正钟离昧……”刘元佯装慌张,捂住嘴,转身走了。 钟离眜怎么了?范增顾不上“造纸”了。 不是派钟离眜去袭击粮道吗,难不成是有好消息了? 第59章 等待了多日的转机终于来了。 龙且大败,自刎;其部将皆战死。 刘邦高兴地拉着兄弟们喝了整整一天的酒,戚夫人还给刘元送来了一坛子酸菜。 “我知道,要不是大将军打败了龙且,只怕我们都吃不上饭了。我可不是为了你,哼!”戚夫人把菜坛子放下,撇撇嘴就走了。 若非雨劝她,她才不会来! 刘元:“……” 刘元盯着韩信派人送来的帛书,高兴之余还有些唏嘘。 其实,她在楚营的时候,对龙且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尽管,她早就预见了龙且的结局,但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一身武艺,既忠且义,只可惜刚愎自用。 刘元叹了口气,写道:“一切都好。我亦甚想你。” 而此时,钟离眜正同项羽分辨着。 陈平的人来过,钟离眜当场就拒绝了。他犹豫是交给项羽还是当场诛杀,却被突然叫了回来。 “大王,您怎么会如此想我?” “那人……可是汉营派来的?”项羽此刻正打着赤膊练武,哪怕冬日里,他也出了一身汗。 “是……但我并未答应他。您若不信,尽可审问。”钟离眜心里一沉,“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他。” “不用了,那人已经死了。”项羽此刻正在举鼎,他甩了甩头上的汗水,“临死之前,还在保全你,说你并不答应,然后就一头撞死了。” 听见这话,钟离眜明白,这是针对他的一个局,他彻底完了。 “你是不是得知龙且战死,便觉得我打不过他刘季了?他们那些墙头草叛变,我不觉得有什么,但为何你也要背叛寡人?” 龙且虽然狂傲了些,但他与钟离眜关系还不错。钟离昧刚刚为他哭了一场,便被项羽紧急叫了回来。 项羽也不是不辨黑白之人,相反他很有智慧。他更想重用宗亲,而非是异姓将领。钟离眜能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全靠他自己过硬的实力。 钟离眜是韩信昔日的至交好友,这事项羽知道,而韩信则刚刚打败了龙且,拿下了齐国全境。 如此情况之下,钟离眜,再是可信,他也不能信了! 在原本的时间线,刘邦平定天下后,钟离眜逃到楚国,当时的楚王韩信被诬告谋反,想交出钟离眜换取信任,却被识破心思。钟离眜痛斥韩信,并预言他将来也难逃厄运,自刎而死。 任凭钟离眜如何解释,项羽也不为所动:“如今,便是我信你,这军中的将士们也不会服你。你回来吧,敖仓那边,寡人另有安排。” “末将遵命。”钟离眜苦笑着应了下来。 但凡项羽能信他一分,在这般关键时刻,也不会将他调离,中了汉营的奸计。 何须拿将士们做借口?不过是不信罢了。 龙且有项羽的信任,季布有一诺千金的好名声,他钟离眜却只有一颗赤诚的心。 * 刘元看着眼前这一团卫生纸,陷入了沉思。 这对吗? 她的本意,是想造写字的纸。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说得只怕就是这个了吧。 底下的工匠战战兢兢——此物与长公主所说的“纸”相去甚远,但也确实是按照她给的法子做出来的。 只是,此物过于软绵,又容易洇墨,只怕是无法用来书写啊! 他们这些人的赏钱,只怕是要泡汤喽。 “长公主,是我们无能,折腾这几日,只做出来了这样的无用之物!” “这岂会是无用之物?”刘元的嘴巴都咧到了后脑勺,“这是大大的好物!你们每人都再奖赏十金!至于那用于书写的纸,你们多试几次不同的配方,调整一下用量便是……” 刘元兴冲冲地将这些纸都收了起来——天哪,她终于不用再焦虑上厕所了。 没觉醒记忆的时候还好,一旦有了那段现代的记忆,她看着那些树枝、石头,或者好一点的厕筹,是怎么看怎么绝望。 刘元兴冲冲地去寻吕雉,又去寻刘邦,将这“卫生纸”给他们看。 范增已经悄悄观察了好几天,他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神物,原来不过是玩物丧志的“卫生纸”。 至于他刚刚听到的用途,范增更不屑了——有锦帛,谁用这玩意? 薄姬倒是对这“卫生纸”感兴趣,她来给吕雉汇报工作的时候,恰好碰见了刘元。 刘元的目光对上薄姬的侍女“许负”,她冲许负笑笑。这便是算出汉文帝的那个女侯爷吗? 而后,刘元的目光落到了薄姬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刘元的目光,薄姬主动说:“承蒙夫人赏识,妾似乎是有了身孕。” 吕雉方才也注意到了,这薄姬一看就有孕相。但既然她不说,吕雉便也不打算过问。 “既然有了,你便好生休息。账本也可少看些。”吕雉自己便生过两个孩子,她妹妹最近也怀上了,并没有为难孕妇的想法。 哪怕她不喜薄夫人。 是的,比起将愚蠢写在脸上的戚夫人,吕雉对薄姬印象好一些。但她的防备心却更重了——这薄姬聪明、识大体,又能干,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处处恭敬。 如今有了身孕,按理说,她已经有了立身的资本,不需要再对自己伏低做小。可她今日却依旧诚恳恭敬。 吕雉的目光晦暗,她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薄姬身后的侍女,许负。 联想到那日的天子之母,她动了几分杀意。 活得下来的,才有可能成为天子。 面对吕雉的打量,薄姬似乎是浑然未觉,她依旧谦卑顺从。 薄姬起身跪在地上:“您是汉王的夫人,我不过是得到您的庇护,才有幸活了下来。” “我不照顾你,你也会过得好。”吕雉将她扶了起来,笑得温婉,“你是要做母亲的人,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想。” 薄姬依然不肯起身:“不,您才是他的母亲。他只是借着我的肚子来到这个世上。” 本还在吃瓜的刘元大惊——妈呀,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把刘恒送给阿母养吗? 其实,薄姬这怀孕的时间本就与历史上的不同了。毕竟她入了汉营坐了很久冷板凳,才得了吕雉提携,见到了刘邦。 如今她却是早早被宠幸,虽然比不过戚夫人。 只是……这提前了一年出生的孩子,还会是那个汉文帝吗? 一切都不同了起来。也对,这好几年才打完的仗,如今却不足一年便拿下了这么多地盘。 “你既然如此说,那我便认下这个孩子。”吕雉见薄姬脸色不似作伪,便开口,“你与我,都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薄姬惊讶抬头,有些不敢相信,她已经做好了将孩子送给吕雉的准备了。 吕雉将她扶了起来,亲自派了军医照顾她,免得某些人知道了又作妖。 * “大王,如今齐国已定,荥阳却危,若您此时转投项羽,或是自立为王,这汉王无论如何也不成气候。” “退则三分天下,胜则二分天下。” 韩信此刻刚收到刘元给他的回信,依旧只有寥寥数语。 这寥寥几句不是说回信,而是对他的关心。 在长篇大论的治国之策之外,就只有一句“我亦甚是想你。” 果然,太轻易得到了就不会珍惜。 但……此时荥阳的局势确实也危急。 至于刘元说得钟离眜一事,他清楚得很。 钟离眜绝对不会被收服,他们所想的等霸王怀疑钟离眜,再行劝服,绝对是行不通的。 除非霸王死了,否则钟离眜便会一直追随他。 那老臣见韩信不语,便继续大着胆子说:“大王已经成了齐国的王,所行的政令皆是仁义之事,百姓们都爱戴您,何必畏惧汉王?” 至于项羽,那便更是深受百姓仇视了。 韩信这才回神:“你知道,寡人与汉王的长公主有婚约吗?竟还敢说这些话来蛊惑人心?” “您若是没听进去,便不会如此生气了。”那老臣依旧坚持,他不信韩信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 可他却是失策了—— 韩信将帛书递给他: “你可知,被你夸赞的这些政令都是谁推行的?是汉王的夫人吕雉!” “至于寡人为何会有这些爱民之策?全靠我的未婚妻,刘元。” “你以后不要再参与朝会了,我不需要你这样的谋臣。” “你心中全然没有百姓,只有私利。你巴不得再一次挑起战争,陷齐国众人于水火之中,而全然不顾此时的艰难。” 韩信从前也没想到,一心想做大王的自己,此刻竟然会有这样的认识。 或许是因为刘元吧,这一年来,在教导她兵法的时候,自己也学到了许多。 等他将齐国的事情安排好,便回荥阳。只是,这政务做起来着实无趣极了,他还是更喜欢打仗。 前几日,他按照刘元的嘱托,将监狱中许多被牵连入狱之人放了出来,还被齐国这些老臣阻止了。 其中有一人,是因为失手打死了丈夫,马上就会被判处死刑。 “她为何打死自己的丈夫?难道不是因为她丈夫整日殴打她?” “杀人自然要偿命。” “那为何失手打死妻子那人,却被轻拿轻放了?” “过失杀人,自然与故意不同。” “难道那位妻子不是失手吗?” “她是不是失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下犯上,以卑犯尊,这便是要处死的恶性啊!妻子谋杀丈夫属‘恶逆’大罪。” 韩信的怒气噌的一下就起来了:“你是依照什么定的罪?” “自然是秦律。”那官员一脸坚定,“如今各国,皆依从秦律。” 韩信摆摆手:“暴秦的法律,要来何用?你且押后重审。” 因此,韩信去信一封,请刘元送来了许多吕雉的政令,尤其是关于废除一些严苛的秦朝律令的。 从前或许不觉得,如今看来,他这外姑(岳母)吕雉,才是一心为民、德才兼备之人。 第60章 韩信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齐国臣子,突然就想起来,刘元与他说过的话。 这些话其实他都快烂熟于心了。左右不过是要厚待齐国的老臣,关爱齐国的百姓,最后才是保重自身。 他急匆匆翻出一封帛书,定睛一看。 【若齐国有言语恳切,劝尔反汉自立者,可虚与委蛇,引出背后之人。】 思及此处,韩信变了脸色:“你方才所说二分天下,是怎么个二分法?” “究竟是我与项王二分天下,还是我与汉王二分天下?” “自然是项王。”那大臣见韩信被说动,喜上眉梢,“您此刻自立为王,汉王岂会饶你?” “说吧,是谁派你来说这些话的。”韩信审视地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的父亲也正是被项羽坑杀。 利益,确实可以让人忘掉很多,包括仇恨。 “是西楚霸王的使者,武涉。” 西楚霸王的使者? 楚汉双方如今正在广武山对峙,霸王却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痛失了范增与龙且,如今侧翼的齐国又被韩信拿下。 若是韩信整顿好齐地,率领大军伐楚,便会和刘邦,英布,彭越,对他四面夹击。 生死面前,脸面算个屁? 王位面前,恩怨算个屁? 武涉便在项羽百般为难之时挺身而出,他受命劝降韩信。 此时,买通了齐国大臣的武涉就站在殿内。 “纵使我杀了龙且,项王还愿意跟我握手言和吗?”韩信感觉有些不可思议,“那可是他最看重的部下。” 更是他最亲如手足的兄弟。 韩信未曾想到,一向看重贵族精神与英雄气节的项羽,会愿意与自己和谈。 龙且的仇他不在乎了吗? 武涉对其置若罔闻,只自问自答。 “我们为何要起义?因为我们苦暴秦久矣。” “往大了说,起义是救黔首于水火;往小了是,是陈胜吴广早就给出的那个答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诸位豪杰都是为了天下百姓有好日子过,可他刘邦却无事生非,侵夺三秦,又伐楚,他的目的明明白白——他是想当天下人的主子!” “项羽仁德,多次将他击败,却一次次将他放了!以西楚霸王的实力,杀死他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却怜惜与他结义的情分,不忍心杀他。” “可他刘季又是如何做的?他从来都不知道悔改,今天将他放了,明天就又来偷袭。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这样的人,连做王的风度都没有,如何配享有天下呢?” 韩信一言不发,他心中清楚得很,项羽绝不会忘记对他的仇恨。 毕竟,龙且死在他的手里。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武涉图穷匕见,“现在汉王重用你,默许你做齐王,甚至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你,不过是因为畏惧西楚霸王这个对手。” “大将军能征善战,你支持谁,谁就赢得天下,但倘若你当真帮助了刘邦,待项羽死后,第一个死得会是谁呢?” “是你!你再也没了利用的价值,这是其一;你功高震主,封无可封,这是*其二;汉王压根就不想搞分封,他一直在压着你们的功劳,这是第三。” 汉王容不下自己,难道他项羽就能容得下吗?韩信冷笑,一言不发地看着武涉。 偏偏武涉毫无察觉:“大将军曾经也效忠过霸王,你与他本就有情分在,如今你若是能联手共取天下,岂不是能旧友变新交,共享富贵?” 他不说这段话都还倒好,一说这昔日的旧情,便让韩信联想到了不太好的回忆。 “昔日我在项羽手下,他眼里从来不曾看见过我,视我如草芥,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用。” “后来我投奔了汉王,他让我做大将军,允诺我为齐王,还要将女儿嫁给我。” “没有汉王,就没有今日的韩信,就没有韩信今日的地位……倘若我还是那个项羽帐下的微末小官,你还会到齐国来面见我,同我说这些话吗?” 韩信果断拒绝,而后将武涉送走了。 一同送走的还有被收买的那个大臣。 送走武涉后,韩信即刻发兵,派灌婴挥师南下,直逼彭城。 * 武涉劝说韩信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刘邦的耳中。 他此刻正与刘元看着新造的“纸”。 “元呐,你果真是这世上第二有才华的人呐!”刘邦叉着腰,欣赏着这一沓纸。 “那第一有才华的人是谁?”刘元撇撇嘴,“你不会说是你自己吧……” “第一有才华之人,自然是子房了!”刘邦哈哈大笑,“你不服气吗?” “……”刘元指了指刘邦后面的陈平,“那,陈平老师排第几呢?” 刘邦尴尬地摸摸鼻子,转过身,对陈平笑脸相迎:“陈平乃是第一有智慧之人。” 智慧和才华,差很多吗? 刘元也不与他计较,撇撇嘴:“我会去告诉萧丞相的。” 刘邦感觉自己的手有些痒,他忍了忍想揍人的心思,对陈平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阵亡士兵皆厚葬,其亲属皆重金安抚。” “那就好,乃公就知道,你才是我大汉的柱石啊!”刘邦欣慰极了,这样一来,谁还能说他汉王不够仁德呢? “老师看起来,好像还有喜事,”刘元打量着陈平的脸色,“可否与我说说?” 陈平微微一笑:“不算什么大事。” “那你便早些歇着吧,乃公便不多留你了。”刘邦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刘元就是如此喜欢探听旁人的私事。 臣子嘛,只要能用就好,何必在意他私底下是什么样的? 管他什么品种的狗,不论是大黄、二黑,还是小白,能看大门就是好狗! “……”刘元无奈,很明显陈平是想卖个关子呀,阿翁你是真的不了解他,“陈老师定是有了天大的好消息。” 她可太了解陈平了! “陈平不才,为大王带来一支骑兵。”陈平脸上挂着波澜不惊的笑容,“当不得长公主如此。” 什么?! 骑兵! 刘邦回过头来,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双手攥着陈平的胳膊:“你再给乃公说一遍,你带来了什么?” “骑兵。” “一支几千人的貉(mo)族骑兵。” 貉族是中原北方的一支外族。 陈平同村的发小如今正是貉族的首领,他因为长相俊美,被貉族的首领招作上门女婿。[1] “这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陈平啊,你真是寡人最信赖的股肱之臣啊!寡人早就知道,诸卿之中,你是最智慧,最有能力的那个……” 刘邦对陈平的吹捧如约而至。与之相伴的还有刘邦的自己的吹嘘:“果然,乃公就是有眼光啊。项羽不懂得重用陈平与韩信这样的人才,但我却可以!” “我可真有眼光啊!” 听到后面这段熟悉的话,陈平微微一笑,同刘元对视一眼。 不能配合这厮,否则又要开始吹牛皮了。眼下没了钟离眜的压力,粮草的危机解了,堂堂汉王又恢复了生气。 刘元向前看去。 她的阿翁,汉王刘邦,正高兴地手舞足蹈。他与陈平抒发着自己的长篇大论的感谢,一回头,又将刘元扔到了肩上。 “……”刘元表示很无助,“我都多大人了,阿翁,你还是去找刘盈玩吧。” “走,咱们去看看你的造纸术。” 刘元嗤之以鼻,刚刚喊他去看,听听他都在说些什么—— 如果觉得一个鸡好吃,便不必认识下蛋的母鸡。[2] 这便是你不愿意去看工匠的理由嘛? 现在倒是想去看了,没门! 至少也得给点东西才是。 “汉王原来是这样的汉王。”刘元撇撇嘴,皱了皱鼻子,“您也太抠门了!” “那你想我赏赐些什么?”刘邦学着刘元的样子撇撇嘴,皱皱眉头,“每人赏他们十金?” 汉王便是这样打发叫花子吗?刘元出离愤怒了。 她指指点点:“你为什么封英布做淮南王,为什么封韩信做齐王?” “自然是为了让他们给乃公打仗了。你看英布现在多卖力,当天夜里就出发去打项羽了。”刘邦脸上满是得意,“这叫驭人之术!” “那这些工匠呢?为何你不赏赐给他们爵位!” “爵位?”刘邦皱了皱眉头,“乃公不给他们爵位,他们也得老老实实干活。” 但他若是不给英布等人封王,他们是当真会反。 “再说了,若是凭借军功或者种地获得爵位,倒也正常。工匠获得爵位,便是连暴秦也没有这样的说法。”刘邦又一次摇摇头,“这纸是谁造出来的,封个侯便是了。” 刘元想起那些匠人与军士。 他们用树皮、麻头、敝布、鱼网,挫、捣、炒、烘,照着无数种可能的组合,失败了几千次,日夜不休地做,才有了这纸。 他们甚至都没有一件合体的衣裳。 冬天的水如此冷,他们的手也都生出了冻疮。甚至,冻疮都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可哪怕如此,他们都还是朝着刘元灿烂地笑:“长公主,您又来!这地方脏,贵人都没处下脚,您在屋子里等着便是……” “当初,我便是凭着马蹄铁与蹶张弩,得了司械都尉的官职,还有那一队骑兵。” 刘元字字铿锵有力:“如今,他们造出了这等神物,汉王理应封赏!” 陈平在一旁帮腔:“长公主所言甚是,汉王自然不会亏待他们。” “不愧是我的女儿!”刘邦哈哈大笑,他此刻的心情似乎比刚刚更好了,“你有施恩的仁心,又有赏罚分明的手段,这分明是有……辅佐天子的才能啊!” 刘邦本来想说,刘元有做天子的才能。毕竟不论是作秀还是真心,拉拢人心这一点,刘元是做到了的。 而刘盈……不谈也罢。 但话到嘴边,刘邦还是咽了下去。 “走,咱们去慰劳一番,这些为我们大汉立下功劳的匠人。”刘邦拍了拍刘元的肩膀,“也看看咱们长公主的造纸之法。” 刘邦一眼就看明白,这纸有多么方便,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但也仅仅是个好东西。 毕竟这么多天,刘元也就造出来了这么点。这般高昂的成本,这般多的人力,与丝绸相比,除却更平整些,还有什么长处呢? 毫无必要啊! 走在路上,刘邦突然来了兴趣,问道:“这纸所用的原料是什么?” 刘元难以置信地看向刘邦,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刘邦不愿意赏赐了——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60-70 第61章 待到刘邦看见了刘元的“造纸坊”前,里里外外都是精兵守着。 刘邦咧嘴笑笑:“你还真当宝贝了,整的这般神秘。” 但他还是遵循了刘元的规定,被搜查过身体而后进去了。 陈平一来,就被匠人们团团围住,待到他们看见陈平身后的长公主,就更加热切起来。 至于刘邦,他们甚至并不认得。 几个匠人灰发蓬乱,正弯着腰,用棍子搅弄着,锅中熬煮经草木灰水浸泡过后的着树皮。 还有几个年轻力壮些的汉子,正在捶打着碓槽里早已捣过的树皮渣,咚咚咚,声音沉闷又单调。 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刘邦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他看向抄纸的匠人。 他手中端着筛子,说是筛子,其实也比较简陋。 竹片稀疏编制而成,缝隙宽窄不一。就用着这般简陋的工具,他手腕一提又一荡,一张薄而湿的纸便出现了。 这纸边缘略粗糙了些,但已经几乎算是方正了。 几乎不过片刻,这纸被揭离筛框,贴附在焙墙之上。墙上虽粗糙不平,颜色由灰黄转成微白。 刘邦深吸一口气,看向刘元:“你这纸——竟然是用树皮做得!” 刘元点点头。 刘邦冲上前去,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做了一张又一张,甚至还跃跃欲试,想亲自上手。 但很遗憾,他被拒绝了。 刘元是拿着韩信教的军法那一套管理这个造纸工坊的。 赏罚分明,井然有序。 匠人的伙食和待遇都是顶顶好,但刘元对他们的要求也一样高——有几个仗着刘元仁慈便偷懒耍滑的,已经被丢出去了。 还有个看明白其中门道,企图往外传递消息的探子,刘元并不知道他是谁的人,但还是当着众人,将他一刀杀了。 如此,这些匠人如今对刘元是又敬又怕,甚至更为推崇了。 他们都知道,长公主仁善,平时与他们乐呵呵的,并无架子。但真要是有贼心,犯了忌讳,那可是小命都保不住的。 “这位老弟,你也别再为难我了。你既然是跟着陈大人身后来的,想来也能同他说上话。没有长公主的允许,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动这里的东西一下的。” 刘邦听见这话,反倒是来了兴趣:“老哥,我只是想试试罢了。” 但那匠人却连连摆手,甚至将刘邦带到了陈平等人面前:“这位新来的大人一直想亲自动手试试,小老儿也拿不定主意,便专门来问问您的意见。” “你带他去试试吧,”刘元憋着笑,摆摆手,“你做得很好。” 这匠人姓蔡,人们叫他老蔡。 而后,刘邦便在老蔡的带领下,亲自做出了一张纸。 他欣喜地将这张纸举起,举着纸,仰着脖子向上看——这是一张略黄、略粗糙、不方正、不均匀的纸。 但这是纸,是汉王刘邦亲自做出来的纸。 老蔡看不懂他的激动,佝偻着脊梁,松了口气,倚着墙歇了会。 刘邦高兴极了,他甚至险些流下了泪水——这造纸的流程,比竹简麻烦不了多少! 笨重的竹简尚且需要杀青、钻孔、编联。竹片坚硬,需用刀刻或用硬笔蘸漆墨书写。 但这纸,却如此方便,成本又如此低廉。 刘邦将纸小心翼翼揣到怀里,凑到老蔡身旁:“你可想过做个官?” 老蔡咧嘴大笑:“咋不想嘞?俺想好好干,到时候去魏国继续干,听说那边免税!” “……”刘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以再想想,比如做个大夫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还大夫,你咋不上天呢?”老蔡摇了摇头,这人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般不切实际,“俺还想做汉王呢,你看俺像吗?” 刘邦愣住了,他仔细端详了一下老蔡:“不像。” 老蔡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感慨这人可真有意思。 这一切被刘元与陈平收入眼底,她摇了摇头,阿翁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人前显圣的机会的! 果然,下一秒,刘邦便招呼刘元过去了。 他对着老蔡介绍:“这是我女儿,刘元。” 老蔡慌忙跪下,对刘元拜了又拜:“长公主莫要和此人计较,他脑子可能有些糊涂了。” 他一边跪下,一边扯了扯刘邦的裤腿。 但刘元却将他扶了起来:“这确实是我的阿翁。” 老蔡呆在原地——长公主的阿翁,那不就是……汉王! 他看了看汉王,又看了看刘元,回想到方才自己的举动,更是冷汗连连。 但老蔡能混到管事,也并非没有长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刘邦对他并无恶意,随即对他进行了一番马屁输出。 “原来是汉王,长公主这般仁德,汉王也是这般宽厚,还请原谅小老儿的无礼之处。”老蔡大着胆子,看向笑得灿烂的刘邦。 听见这话,刘邦的嘴咧得更开了,他就喜欢别人说他仁德。 “那是自然,是我不表明身份,你莫要太拘谨了。”刘邦哈哈大笑,享受着一圈匠人对他的吹捧,表示统统都有奖赏。 “凡是得到此次造纸的匠人,统统都封为上造!” 上造,在秦汉的二十级别爵位中,约莫是个第二档次。第一级别是公士,公士可以免除奴籍,也可成为低级官吏,年俸大约五十石。上造则是可以配备兵器铠甲,年俸一百石。 当然,此时政治混乱,各种爵位并不规范,若非秦始皇曾经统一了六国的制度,只怕要更混乱些。 这些匠人听见这消息,纷纷喜极而泣——有不少人是平头百姓,更有不少人是逃过来的刑徒,如此一来,他们不仅有了爵位,甚至还有了成为官吏的可能。 而老蔡听见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光,他扬起一个憨厚的笑脸,眼巴巴看向刘邦:“大王,您方才说得大夫一事……” 刘邦骄傲地看向刘元,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老蔡,瞪大了眼:“什么大夫?” 老蔡一听这话,立马缩了缩脖子,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叫你嘴欠,惹到贵人了,别到手的鸭子都飞了。 他正懊恼着,下一秒却听见刘邦与刘元异口同声道:“给你个侯爵!” 刘元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毕竟这造纸术她只知道大概的原料,余下的诸事全都是这个蔡老头试出来的。 或许是他与蔡伦一样,都姓蔡,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 总之,这侯爵的职位,他配得上! 再说了,有人千金买马骨,他老蔡造纸有功,怎么就配不上个侯爵了! 方才喜不自胜的人们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他们纷纷艳羡地看向老蔡——这老小子当真有这般造化! 早知道,在长公主宣布造纸这事儿后,自己也多上点心了。当时只想着凡是参加的都有十金,没想到还有这般大的造化。 刘邦笑着拍拍老蔡的肩膀:“好好干,某要辜负了寡人的苦心。” 老蔡感激涕零,对着刘邦拜了又拜,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走了。 陈平看了刘元一眼,意有所指:你为他们求来的赏赐,好人却都给汉王做了。他们甚至不会感激你,如此你也心甘情愿吗? 刘元笑笑,并不说话。她要他们的感激有何用?她要他们干活!她自己来给的奖赏虽然有效果,但到底是不如汉王亲自嘉奖。 没办法,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 陈平看向刘元的目光再次有了不同,说真的,但凡太子刘盈有刘元半分的气度,他都想多亲近一二了。 但现在嘛,他还是保持现状吧。 刘元跟在刘邦身后,听见他难听至极的跑调的歌,尖叫着捂住了耳朵:“阿翁,你不要再唱了。” 刘邦听见这话,破天荒地停了下来:“元,阿翁要谢谢你。今天,我很高兴。” “很高兴刘季有你这样的女儿,很高兴大汉有你这样的长公主。” 刘元愣了愣,笑道:“阿翁,我也很高兴,高兴有你这样的大王。当然,你把我踹下车的事情,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很明显,刘元并不高兴有他这样的阿翁。这个认知让刘邦有些“受伤”。 “你这孩子……”刘邦挠了挠自己的头,不依不饶,“当时不都让你踹回去了吗?” 那是你让的吗?那是我努力踹的!刘元把头扭到一旁,不再看刘邦。 刘邦又一次将刘元背了起来,转头,对着陈平喊:“将大伙儿都喊来,寡人要办宴会。” 举办宴会并喝点小酒,是刘邦非常乐意做的事情。尤其是,如今他怀里还有一张亲自做出来的纸。 夜幕四合,宴会上来了许多人,有夏侯婴、樊哙、张良、陈平、卢绾。 吕雉和戚夫人等女眷也来了。 吕雉本来不想来,毕竟她正沉浸在刘元给她的那些纸中。还有她新教的表格法,也让吕雉十分着迷。 但刘邦说一定要她过来,她便也来看看,这老贼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只见,当着众人的面,刘邦掏出了一张纸。 依旧是那一张略黄、略粗糙、不方正、不均匀的纸。 如今还被揉搓得都是褶皱。 这纸在众人手里过了一圈,他们都纷纷吹捧,将这纸好生夸奖了一番。 戚夫人是唯一一个唱反调的,她一脸夸张:“这也太丑了吧!” 她清楚刘元造纸的事情,却并不知道这纸是刘邦亲自做得。方才她走神,并没有听见侍女的提醒。 “苍天在上,难道这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纸’吗,这瞧着可太窝囊了……”戚夫人得意极了,她挑衅地看向刘元。 刘元也冲她挑挑眉,如今在这汉营中,戚夫人才是她的快乐源泉。 果不其然,下一秒,雨就拽了拽戚夫人的袖子,又重复了一遍:“这纸是汉王亲自做得。” 戚夫人瞬间就噤声了,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一脸老实地坐到了位子上。 刘邦没搭理她,继续同诸位炫耀道:“在寡人的汉营有这样的神物,可见天命在我!元这般聪慧仁德,全然都是随了我啊!” 至于那些不好的地方,自然是与他刘季无关。 刘盈老老实实坐在吕雉身旁,见她的脸色越来越黑。刘盈低下头,这话他也不止一次听见阿母私下里说—— “元都是随了我,可气那老贼单单教了元一身坏毛病。” 爱吹牛、穷大方、时常冒险又时常发疯……这些不太美好的品质都是从刘邦身上学来的! 再说了,他刘季都将亲儿子、亲闺女从马车上踹下去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孩子像自己? 吕雉冷眼看着刘邦,他此时酒酣饭饱,正手舞足蹈,不知天地为何物。 刘邦的上一个节目是用自己造的纸,给西楚霸王项羽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 写完信,他便派遣使者亲自送去项羽营中。 突然,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事情,拉着夏侯婴就往外跑:“走,我们去看看你的车。” 大半夜的,刚才还在写信,如今怎么突然就要看马车了…… 众人疑惑,众人不解,众人跟随——谁知道汉王又发了哪门子疯? 一撮人稀稀拉拉地找到了夏侯婴的车。刘邦亲自上车,一手抱着刘元,另一只手夹着刘盈。 这辆马车,这个场景,让刘盈死去的记忆又恢复了,甚至开始瑟瑟发抖。刘盈一脸乞求地看向吕雉,吕雉也死死地盯着刘邦。 老贼又要干什么?难不成还想再表演个抛子弃女的节目? 樊哙与张良则是有些尴尬,刘邦做的事情他们也有所耳闻。 陈平的眼神却平静得很,他想起来了下午刘邦与刘元父女二人的谈话。 夏侯婴则是相当麻木,他被刘邦安排在前面,僵硬地装出一副赶车的样子。 戚夫人眉飞色舞,显然她也觉得,刘邦这是要耍酒疯了——毕竟她见过很多次,对这再熟悉不过了。 但刘邦却说出了一句,让众人惊掉下巴的话—— “元,倘若再来一次,乃公依然会将你丢下去……但是,今天,乃公让你踹回来。” 说完,刘邦便已经做好姿势,似乎随时准备被刘元踹下去。 刘元看着刘邦这副模样,心中有些酸涩,而后她笑了笑,一脚就将刘邦踹下了车。 吕雉就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戚夫人满脸震惊地看向刘元——她怎么敢的? 可刘元不止敢,她还踹了五次。 踹完之后,刘邦又看向刘盈,他的眼睛亮亮的,写满了跃跃欲试。 刘邦脸上并无半点恼怒,反倒是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也想试试吗?” 刘盈慌忙摇了摇头:“此乃不孝之举,儿臣不敢。” 一句话说得大家伙脸全黑了。戚夫人却十分赞同,当女儿的踹自己亲爹,可不是不孝顺吗? 刘邦被踹了五次不恼火,听见这话却是动了怒:“你的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了!谁敢说刘元不孝?我让她踹的,她如此做,便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刘邦忍了又忍,才没将刘盈又一次踹下车。 这个兔崽子! 他扶着屁股下了车,一边对众人强调:“寡人的所有孩子中,元是我的长女,是最有孝心,最聪慧,最像寡人的孩子!” 刘邦扫视一圈,满意地拉过吕雉的手,回营去了。这一次,吕雉没有再将人甩开。 她清楚,刘邦当着这么多人,并不是要给刘元扣上不孝的帽子,相反,他是想让刘元出气,出了那口逃命路上被踹下车的气。 刘元看着阿翁、阿母远去的身影,黑着脸将刘盈拎起来,带回了房间。 是时候好好和弟弟说说话了,小小年纪,学得像个老酸儒。 秦始皇焚书坑儒咋把他给漏下来了? 第62章 “阿姊,我不是那个意思……”刘盈在刘元面前,胆子一直要大一些,“我不是说你不孝,我是说我不能那样做,因为这是不孝的行为。” 刘元瞪了他一眼:这和说我不孝有什么区别吗? 她叹了口气,却又听见刘盈说:“阿姊对大汉、对阿翁有功劳,而我却是一个毫无建树的太子。” “所以阿姊可以,盈却不可以。”刘盈抬眸,认真地看向刘元,“因为我不配。” 十岁的少年,眼中已经褪去了稚嫩,他黑溜溜的眼珠转动着,似乎在斟酌着什么:“对不起,阿姊,我说错话了。” 本以为弟弟只是不长心,蠢笨了点,谁知道他嘴是快了些,但这不大的脑子,竟也生出了些自己的想法。 刘元蹲下来,伸出右手搭在刘盈的肩膀上,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刘盈与幼时不太相同了,他不再那般怯懦与软弱,虽然依旧还是单纯又胆小,说一些迂腐又可笑的话。 刘盈的底色依旧是仁,是善,却多了一点主见。刘元心中一喜,这下,阿母应当不会再那般发愁了吧。 此时的刘元并不知道,一个有了主见的过于仁善的人,比浑然无知更可怕。 “你想做皇帝吗?”刘元摸了摸刘盈的脑袋,“等阿翁取得天下,你愿意做皇帝吗?” “……我不想,但是我得做,”刘盈一脸严肃,“阿翁如今封了这么多异姓王,这天下又这么乱,当皇帝一定不是一个好差事。” 刘元又问:“但你可以掌握最高的权力,想杀谁就杀谁,和谁好就封他做大王,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刘盈一脸不赞同:“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皇帝呢?做皇帝应该是为天下人做表率,他不应该想着杀人,而是要学会宽恕。百姓的生活已经如此辛苦,皇帝怎么能如此任性呢?” 刘盈坚定的模样与幼时渐渐重叠。刘元还记得他抱着一只受伤的狸奴,一个劲儿掉眼泪。她的弟弟不只是怯懦,是太过仁善了。善到无法做一个皇帝。 何其悲哀的一件事情,他的眼中看得见每一个人的难处。 可做皇帝的人,如何能让所有人满意?刘元宁可他像自己记忆中一样,还是那个胆小的孩子。 他也才只有十岁啊。 “阿姊,你怎么了?”刘盈拽了拽刘元的袖子,“你还是不肯原谅阿翁吗?” 刘元叹了口气:“你原谅他了吗?” “我从来不曾生气过,我只是害怕。”刘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乖巧地看向刘元,“他是我的阿翁,我是做儿子的,怎么会与他计较这些。” “我记仇,”刘元弯腰将阿黄抱起来,顺了顺毛,“但是我愿意不与他计较了。” * 数月后。 又是一年春日,刘元收到了韩信的家书。 齐国情况确实复杂,单是韩信也遭受了一波又一波的刺杀。 这几个月里,项羽与刘邦打得热火朝天。 此时,刘邦与项羽相聚在广武山。 广武山在荥阳东北三十余里处。这山的地形独特,左临荥泽,右靠汜水。荥泽、汜水的水量丰沛,滚滚而去昼夜不停。 山的中间有一个山涧,如同一把斧头将山劈开,分成了东西两半。山涧宽数十步,长一里左右,深不可测。 汉军就在这山涧的西边驻扎,他们依着水流,占据有利地势。这水顺流而下,波塔汹涌,项羽正处在涧东,占尽了不利之处。若想渡过去,只怕难如登天。 韩信、英布、彭越如今尽归刘邦,韩信更是不日就要从齐国回来。 没了钟离眜,敖仓危机已经解除,荥阳的汉军有着吃不完的粮食。但彭越却如同流氓一样骚扰着项羽的后方。 项羽深深地思念着他的亚父,范增。他一定是死在了齐国。 他也深深思念着龙且,他最得力最忠诚的干将。他也死在了齐国。 西楚霸王前半生肆意纵横,此时焉能不恨? 项羽恨极了——便是虞姬的安慰,也显得那般苍白。 西楚霸王一直都是聪明人,从前许多事情他不做,只是他不屑于去做。 可如今正是生死存亡之际,由不得他再纠结。 他硬着头皮招降韩信,谁知又被拒绝了! 但是,项羽依旧有着最后的依仗——他手中有刘邦的父亲刘太公。还有刘邦的第一个女人曹寡妇,以及他的庶长子刘肥。 听说刘季很是迷恋这个寡妇,对这个儿子更是疼爱,竟将代王封给了他一个俘虏。 于是,项羽将刘太公、曹寡妇、刘肥三人都绑了起来,带到了山顶。 刘太公一脸评价,甚至脸上还笑嘻嘻的,似乎是一点也不害怕:“肥啊,等我死了,我那些私房钱,都留给你。” 曹寡妇刚烈得很,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刘肥,冲他笑了笑。 刘肥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他安慰道:“大父、阿母,阿翁不会不管我们的。” 刘太公哑然:你误会了,他肯定不会管的。他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清楚。 项羽这边烧着一口大锅,锅中是沸腾的水。 看见眼前这一幕,刘邦当即就黑了脸,他深吸口气,隔着鸿沟看着项羽的动作。 项羽一改往日的仁义,绑着刘太公,威胁道:“刘季,你难道不顾忌你的父亲了吗?” “难道你不顾忌你的女人、你的儿子了吗?” “如果你还想留着他们的性命,那就投降!否则,我立刻就烹了他们!” 说着,项羽还命手下按着刘老太公,到了一个大型砧板上:“对不住了,刘老太公。” 见到这样的画面,刘邦的五脏六腑都快要炸开了。他从未想到,项羽竟然也会做出这样的流氓做派。 但项羽究竟是项羽,人对事物的态度是一贯的。 霸王怎么会做出如此不仁义的事情呢? 刘邦努力挤出来了一个还算真挚的笑容,仰天大笑。哪怕他这笑比起来哭还难看几分。 但项羽隔得远,他看不清刘邦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猖狂又绝情的话—— “我和你曾共奉楚怀王,结为兄弟。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煮了你的父亲,记得给我留一碗肉汤!” 这无情无义,全然不顾自己阿翁死活的话在山涧回荡。 夏侯婴本想劝刘邦,被他给撅了回去。 樊哙也说:“实在不行,咱再商量商量,如何就能让他杀了伯父?” 刘邦却不许他们再劝。 但听见这话,刘太公不仅不伤心,反倒松了口气,他看向案板的神色变得和缓起来。 刘太公心里清楚,论起耍无赖,项羽是拍马也赶不上自己这三儿子的。 他想通过道德来绑架刘季?可刘季压根就没有这玩意。 项羽脸色也变得一言难尽,他早就知道刘季是个混不吝的乡野村夫,不曾想他连自己父亲的性命也不顾,甚至拿着结拜兄弟一事来绑架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刘邦一边红了眼,一边咧嘴大笑,“我刘季,绝对不会,因为私情投降于你,否则我就对不起我的兄弟!” 山谷中的风呼啸而过,大锅中的水依旧沸腾,刘邦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糟糟,全然没有了汉王的仪态。 他理了理衣服,再次叉着腰,后仰着强调:“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1] 刘邦此言不可不说是攻心,他就是赌项羽要面子,他就是要迫使项羽,要他在天下人面前承担“弑父”的恶名。 刘元气喘吁吁赶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她身后跟着的是吕雉与刘盈,二人一路小跑跟在刘元的身后。 吕雉看着鸿沟那头的曹寡妇,她依旧美得像一朵花。 曹寡妇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她对自己虽然不算尊重,但确实在楚营照顾了自己。她儿子刘肥更是乖顺,拿自己当作阿母。 比起来聪慧顺从的薄姬,张牙舞爪却蠢笨的戚夫人,她还是更喜欢这个曹氏。 吕雉鼻子有些酸,若非是刘元救了自己,*今日被绑在大锅前面的,只怕就是自己了。 她揽着刘盈看向刘元,只见刘元站到了刘邦的身后,扶了他一把。 吕雉看得清楚,刘邦险些没站稳,他是咬着牙站在那里。 刘邦依旧镇定自若,但也只是看起来。他在沛县响应陈胜吴广起义之时,母亲去世,他不顾一切便回乡安葬了阿母。 他脸上带着笑,眼里含着泪,嘴上说着无所谓,其实心里一直在滴着血。 那是他的亲阿翁,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案板上,在大锅前,被五花大绑着要烹杀呢? 但谁来都不好使!他刘季的江山与事业,他汉王肩上扛的担子,都决定了他的答案。 刘元站在这里,仿佛看见了她被丢下车的那一刻。 她扪心自问,如果她是刘邦的位置,对面被绑的是刘邦,她又会如何抉择? 答案是一样的——她也一样会这样选择。 时至今日,易地而处,她终于明白了阿翁的挣扎与选择。 这不是史书上的寥寥几语,这是活生生的性命威胁。 项羽真的会烹杀,甚至有丰富的经验。刘元在楚营的时候便有所耳闻。项羽刚打进咸阳便烹了韩生,而后又因在荥阳煮了周苛。前者是因为一言不合,后者是因为招降失败。 刘元毫不怀疑,如果再让她落入项羽之手,势必也要落个烹杀的下场。 汉王狠辣无情,不顾父子情义,但项羽又是何其残忍? “你以为我不敢杀他吗?”项羽当即被激怒,双目怒视刘邦,还有他身旁的刘元,“给我把他丢下去!” “且慢!”刘元大喊一声,“项王,你看这是谁?” 项羽的目光顺着刘元的方向看去,他虎躯一震,瞳孔放大——是范增! “亚父竟然没死……”项羽从未想到,刘元竟然能保留着范增的性命。 毕竟,若是项羽是刘元,早就将范增杀了几百回。单单凭范增在楚营对她做得那些事情,刘元竟还能容得下他? 项羽的神色变幻莫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脸色更青:“难怪偷袭粮道之事屡屡失败,原来竟是这样。好你个刘季,好你个范增!” 项羽不觉得是因为他不信任钟离眜,反倒是觉得是范增出卖了自己。 范增毫无所知,他一脸恳切与激动地看向项羽。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等到了机会,他已经在汉营偷偷学了一身的本事。 刘元带他来,肯定是要交换人质的,以他换刘太公这样的田舍翁,当真是再划算不过了。 但,谁让刘太公是刘季的亲阿翁呢? 嘿嘿,今日的范增早已经不是昨日的范增了。 那造纸术也好,那算盘也罢,还有那些政令,他统统都记住了。他汉营的好东西,也该拿来给楚营用一用。 “项羽,你我二人是结拜兄弟,你天天说范增是你的亚父。今天,我将他还给你。还请你,也将我的父亲还给我!” 第63章 众目睽睽之下,项羽水灵灵的拒绝了。 “亚父既然已经选择了汉营,断然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此话一出,楚营的几个将领就炸锅了。 范增竟然敢背叛大王? 也对,那袭击粮道的计划也是他提出来的。若非他背叛了楚营,如何会有现在这样的局面,害得大王还要与刘季那个流氓无赖周旋! 更何况,要是他没有背叛楚营,为何汉营留他至今日呢? 远远看去,几个将领瞧范增的精气神,似乎比在楚营的时候还要好些,他脊背都挺直了不少,似乎头发也更茂密些。 而听见这话的范增,立马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将停止的脊梁弯了下去。 他彻底完了! 本来反应不过来的范增,听见这句话哪里还有什么不懂——项羽这是不信他啊! 本就上了年纪的他,此时便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竟是站也站不稳了。 吕雉将刘盈放在身前,她已经教训过这个又蠢又坏的儿子。她们母子三人有今日,全靠刘元这个女儿。可他说话竟然全然不过脑子,气得她拿着棍子打了刘盈一顿。 可他被打了却也不恼,反倒是觉得自己应该挨打,这就更让吕雉生气。 一棍子打在棉花上。 今日她便要让这小子好好看看,如果没有她与元,他又会是什么下场。 从前他就是被护得太严实了,才会一次又一次被戚夫人哄骗,一次次被那些酸儒带歪。这一次,她不会再心软了。 刘太公又一次被放到了砧板上。 “刘季,你当真不愿意投降吗?” 刘邦又一次叉腰大笑:“你怎么磨磨唧唧的,要杀便杀,要烹便烹,记得给我留一碗!” 此话一出,众人皆料定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曹寡妇、刘肥都低下了头,刘太公也闭上了眼。 “等我死了,你们记得哭得大声点。” 他也不指望有什么陪葬了。说不定,他死了以后,他们母子二人后脚就能跟来了。 刘元没有说话,她与刘邦做出的选择是一样的。何况,项羽连范增都不顾,眼下已经是没了办法。 唯一的希望便是会劝说项羽的项伯了。毕竟历史上,正是项伯劝下了项羽。 哪怕一切都不一样,她还是祈求一线生机。若刘太公真的死了,她定会为他报仇,然后给他烧多多的纸钱——毕竟眼下已经有了造纸工坊。 刘盈便一边发抖看着刘太公、刘肥与曹寡妇,一边颤颤巍巍地冲了上去。 刘盈攥紧自己的拳头,阿姊说过,他已经长大了。阿母昨日骂他全然不顾及阿姐的名声,他知道错了。 如今,他不再是那个软弱的刘盈了,他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他要保护阿翁,更要保护大父与兄长。 吕雉也没料到他会这样莽撞,一个不留神,就见刘盈水灵灵地冲到了刘邦旁边。 刘盈对着鸿沟对面大喊:“西楚霸王,你若是杀,便杀了我吧!” “我是大汉太子,是汉王的儿子,你烹了我,岂不是比烹了我大父管用?” 砧板上的刘太公睁开了眼,他心里咯噔一下。 吕雉本想往回拉,但众目睽睽之下,刘盈已经说出来了这种话。她此时僵硬在原地,表情阴的能杀人。 刘元皱起了眉头。 这个时代,子杀父,和父杀子,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正如刘邦被诟病最多的便是“分我一杯羹”,而非是将孩子踹下车。 刘盈去换刘太公,看起来莽撞,倒是确实有几分可行之处。 但如此一来,汉王便没了太子,士气又该如何?如意年龄尚小,又如何稳定人心? 她是挺欣慰刘盈有了主见,有了勇气,但他似乎并没有长成阿母期望的样子。 刘盈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路。他扬起脸看着刘邦,哭喊着求项羽。 刘邦抬起脚,一脚将刘盈踹到了后面:“你要是想死,待会我亲自将你扔下去,用不着项羽动手。” 他怎么就立了这么个糟心玩意当太子! 吕雉立马将刘盈弄了下去,她一边板着脸一边掉眼泪。 怎么偏偏他是这么个性子! 从前软弱善良,蠢笨胆小就算了,到底还是听话。如今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若是他没了命,刘季还有旁的儿子,但她又该如何?她的元又该如何? 刘邦喘了口气,大声道:“项羽,你怎么还不动手!要是觉得人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个儿子,我将他一起送给你!” 项羽被气得喘不上气,分明是他在威胁刘季,可偏偏这个不孝的老流氓,竟反过来拿捏起了自己。 真当他不敢杀吗? 项羽下了最后的通牒:“汉王,你的太子有情有义,你却一脚将他踹晕,你的阿翁马上就要死了,你却不为所动。凭你这样的流氓、混混、不孝的儿子、不慈的父亲,你也想要夺取江山吗?” “你就不怕,日后你的孩子也会这样对你?也要分一杯羹!” 刘元终于开口了:“义兄,你可还记得我!我们二人也是结拜兄妹,你若是有幸能烹得汉王,记得也分我一杯羹!” 刘邦闻言,哈哈大笑:“吾儿当如此!算起来,你与我女儿是义兄妹。这样论起来,我与你父亲,那又有什么差别?” “你我二人,这可是亲上加亲呢!”刘邦哈哈大笑,眼里没有丝毫被刘元这话孝到的不满,全是对刘元为他分担火力、拖延时间的欣赏,“还不动手吗,项羽小儿!” 刘邦揽着刘元,笑道:“你这话说得漂亮极了,有我的风范。” 刘元也跟着笑。 生生死死的,算个屁!战国至秦汉时期,“烹刑”是威慑敌国的极端手段,但倘若她与刘邦都不受威胁呢? 这边父女二人气定神闲,另一边,项羽当真是发了狠,亲自抓起刘太公就要往沸水里丢。 千钧一发之际,项伯开口阻止:“争夺天下者不顾家,您杀了刘太公,对刘邦一点威胁也没有。他那个女儿刘元,从前便能说刘季是地上的沟渠,对他极尽贬低,如今您就是当真杀了这老头,又能有什么用处?” “您与刘元、刘季二人确实有旧,烹杀长者不仅会背上骂名,更会彻底失去人心。如今齐国诸事皆平,只怕韩信不日就要与刘季汇合。” “事到如今,与其要他投降,不如我们议和!您都愿意与韩信二分天下,为何不与刘季和谈呢?” 这一番话彻底打消了项羽的心思,比起来异姓的范增,他更信任同宗的项伯。鸿门宴上,他也是听信项伯的话,这才放走了刘邦。 如今,项伯这番话又一次说到了项羽的心里,同时也算给了项羽台阶。毕竟他一开始没想真的杀人,只是想逼迫刘邦投降罢了。 谁知这厮如此可恶,将他架在火上烤,气得他差点真将刘太公烹了。 项羽点了点头,将刘太公又一次放了下来。他确实需要时间来修整,先议和,再图其他。 看清项羽的动作,项伯大声朝对面喊道:“汉王,我们霸王仁德,你们二人又有旧交情。如今战乱纷争,民不聊生,不如我们双方休战,以此鸿沟为界,二分天下,” 刘邦当场就答应了下来:“好!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打来打去的,多伤和气啊!好兄弟啊,你我二人中分天下,你是不是得把我阿翁给放了?” 于是,二人握手言和,签订盟约,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 签订盟约之时,双方身后都跟着不少人,时刻防备着对面反悔。 好在一切都顺利,刘太公、曹寡妇与刘肥,都被送了回来。 三人一回来便抱头痛哭,吕雉在一旁也跟着掉眼泪。她哭的不只是刘太公,更是哭自己的糟心儿子。 投桃报李,刘元把范增也给送了回去。范增此时神情木然,他清楚回去意味着什么,项羽已经选择了怀疑他,回去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那项伯说什么他都听从,自己却要被如此对待。 范增拒绝了刘元,他不想走了。这天下大势他看得分明,就项羽这样的,迟早要被汉王吞并。 与其回楚营受人牵制,还不如留在汉营。 陈平、韩信能得到重用,为何他范增不可以? “汉王,我已经践诺,送还了你的妻儿和父亲,为何你还要扣留着我的人?”项羽脸色不太好,“难道你是想毁约吗?” 刘邦也正纳闷,刘元不是已经将范增带来了吗,她再恨这老头,也不是那不懂事的人啊。 果不其然,刘元推推搡搡,将范增推到了楚汉双方的和谈桌前。 “实不相瞒,并非我扣着他不放,实在是范公不愿意离开啊!”刘元一脸无奈,她方才都威胁这老头儿了,包括但不限于继续派人盯着他上厕所,“项王,还请您亲自劝劝他吧!” 项羽这才看清楚了范增,他的眼神精明而浑浊,全然没有对自己的情义,反倒是怨恨地看着自己。 “我还当你是被胁迫才背叛我,原来你是上赶着出卖我!” “好你个范增!” 刘元友好地询问:“要不,再让范公待几天,我过些日子亲自将人给您送过去?” 听见刘元这话,范增松了口气。他早就将儿孙安排在乡间,从未提携过他们,连项羽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他本来想,要是楚王胜了,便接他们出来。要是楚王败了,就让他们藏在乡下。未曾想,此时竟歪打正着,保住了他们的命。 项羽不作声,冷冷看着范增。似乎在纠结是要将人带走杀了,还是就这样让他留在汉营。 第64章 项羽看了眼范增,他依旧是一副不愿回去的模样。 “老夫年事已高,还想参加大将军与汉王长公主的婚礼,就不劳烦霸王惦念了。”范增换上一个不算真挚的笑容。 项羽冷笑一声,带着人走了。他清楚,范增这是在拿韩信威胁自己。 但刘元岂会是真这般大度?范增做了什么,项羽一直心里有数,他只是默许罢了。 一个丫头,哪怕懂些机巧,哪里值得他为她敲打范增? 但是……她那未婚夫婿,齐王韩信,真可谓是国士无双。他连续拿下魏、代、赵、燕、齐,已经有足够的威慑,甚至不少将领闻他色变,那燕王臧茶便是如此不战而降。 这般锐不可当、统摄四方的大将军,竟是从自己帐下出去的。 项羽边想边皱眉,此人确实是一个劲敌,只可惜不听劝告,一门心思效忠刘邦。水淹龙且这个仇,他记下了。 项羽带着楚军撤离了,范增也松了口气。在汉营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他是决计不敢再回楚营的。项羽本就不听劝告,如今更是怀疑他的忠心,楚营是待不下去了,但在汉营,说不定能搏出一片天地。 范增就这般,等着汉王礼贤下士。等啊等,范增等到太阳落山,又等到汉王举办接风宴。 无人来请他,范增便也亲自去了。他一抬头,发现汉营众人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一群人正围着刘老太公嘘寒问暖,一口一个“您受苦了”,“大王乃是权宜之计”,“大王不愧是您的儿子”……乐得刘老太公连连点头。 刘邦的二哥刘仲也被一起送了回来,此刻他恭维着刘邦:“多亏了三弟,不,多亏了大王,才能将我从楚营解救出来。” 刘邦则是一边痛饮一边笑:“阿翁,你从前说二哥最能置办产业,是你孩子里最厉害的一个。如今,你再看看呢?” “自然是汉王厉害。”刘仲尴尬地抓了把后脑勺的头发,“我哪里能与三弟比较?” 刘老太公将头扭过去,不愿意看刘邦吹牛。 但这也不重要,刘邦挥挥手,招呼刘元过来,陪着他吹牛。刘邦喝酒有些上脸,此时已经满脸通红。他跌跌撞撞地絮叨,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刘元是他最好的孩子。 “此乃寡人之第一子。”刘邦拍了拍刘元的肩膀,对众人说道,“我的这几个孩子中,刘肥年龄最长,刘盈是唯一的嫡子,如意生得最像我……但最得我心的,还要数刘元!”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刘邦并没有别的想法,今日他果真是被刘盈气得肝疼,若非看在吕雉与刘元的面子上,他都不想再要这个太子了。 他说得话不中听,做得事更是不中看! 还好有刘元这样一个贴心的孩子,她的肩上能挑得起事。 至于刚从楚营回来的刘肥与曹氏,刘邦暂时没心思管他们。但吕雉一向是最贤德的,二人都换了新衣裳,挨着吕雉坐了下来。 这让戚夫人气歪了嘴——她不过是一个寡妇,凭什么与她平起平坐。更有甚者,大夫人竟然将那般好的衣裳给了那女人! 还有刘元,不过是一个女子,凭什么是大王最好的孩子?分明她的如意才是最像汉王的那个,她的如意才该是第一子才对。 大王真是喝酒喝昏了头! 刘元也不过是占了年纪长些的便宜,若是她的如意长大,定然是最聪明的那个。 “吕雉平日看着气势唬人,怎么这会子也不拿出她当家夫人的气势!还有那个因着有孕便闭门不出的薄姬,如今参加宴会倒也是有了力气,怎得我叫她,就百般推脱,不愿意与我在一处?” 戚夫人死死绞着手中的帕子,一边低声与身边的侍女咒骂:“雨,你说,这曹寡妇好看,还是我好看?” 雨扬起笑脸,认真道:“自然是夫人您最好看。” 戚夫人似是信了,却还是将眼神看向曹氏:“她在楚营待了这么久,谁知道在男人堆里干了些什么?” 此时,曹氏看着坐在最上首与人吹牛的刘邦,抹了把眼泪:“你生了个好女儿。” 吕雉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若非刘元将她救出来,此时她与曹氏,一定会是一种境地。 曹氏比她貌美,又不是刘邦的正头夫人,最多只能算个外室。昔日她当垆卖酒,便时常有流氓混混骚扰她。刘季没少带着人帮曹氏出头。 将视线从刘邦身上移开,曹氏搂着刘肥笑得明媚:“倒是多谢你与你的女儿,我在楚营便听说,你们给肥封了代王。从那以后,我的日子便好过了许多。” 酒酣饭足,范增终于等到了机会。 他等着众人散场后,拦住了刘元。 “从前的事情,并非老夫所愿,”范增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你我二人各为其主,不如就放下罢。” “我有一妙计可安天下,还请你为我引荐。”范增脸上隐隐浮现出骄矜之色。 刘元打量着范增得意的表情,这糟老头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傲慢。 “不牢你费心了。”刘元打发人送他回去,冷笑道,“你凭什么觉得,你有几分本事,我便会不计前嫌?” 只是……这妙计,刘元心里倒是有了些计较。范增怎么想不重要,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刘盈有了今日的举动,只怕阿翁又要动了废太子的念头。除了嫡长子的身份,刘盈不如刘肥年长,又不像刘如意那般肖似刘邦。 刘元深知,若非阿母、韩信与自己,刘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废了刘盈。 不只是因为他莽撞,而是他毫无政治素养——哪怕你将事情掰碎了给他讲,他也不见得就能做出该做的选择。 这不是单纯的笨的问题。 而宴会上刘邦对她的几句夸赞,并不能完全打消她的顾虑。思及此处,刘元脚底转了个弯,直奔着刘邦去了。 果不其然,刘邦正与萧何、张良、陈平议事。 今日情况特殊,萧何难得从关中赶过来。 萧大人早些年对吕雉与刘元照顾颇多,刘元方才在宴会上便与他喝了几杯,言语之间敬重非常。 “这废太子一事,我以为不可。”萧何劝道,“此时废太子,岂非动荡人心?太子今日之举乃是仁孝之举,如何能废他?” 刘元很是诧异,萧伯父竟然这般护着刘盈,看来阿母与萧丞相的私交确实甚好。 毕竟,以萧何的为人,他一向是做好自己分内事,不干预刘邦的决策。 除了月下追韩信这类举荐人才的事情,他一向不多言。 昔日,刘邦在咸阳享乐,全然不顾项羽正奔赴关中。樊哙性子直,当面劝谏;张良颇受信重,也婉转提醒刘邦;但萧何却一言不发,只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好,安排着咸阳诸事。 陈平、张良二人这才开口继续劝。 张良一句话给刘邦问住了:“大王废了太子,又能立谁做太子呢?你可不要说如意能做太子,他才几岁?” 陈平则是说:“您废了盈,岂不是伤了大夫人的体面,也寒了长公主的心!” 刘邦闷闷不乐,他绕着桌子走了几圈,步子越来越急:“盈压根就不是做太子的材料!他这般仁弱,全然无人主之相!我怎么放心将我的基业交给他呢?” “就他这性子,只怕等我死了,也学不好帝王之术!” 到时候,这天下难道交给吕家吗?还是交给这几个异姓王…… 刘邦是真着急,说实在的,刘盈这样的继承人,只怕是压不住蠢蠢欲动的诸侯王。 “阿翁急什么?”刘元掀起帘子闯了进来,“你便是明天废掉刘盈,就能寻到合心意的继承人了吗?” 刘邦讪笑:“元,你怎么还偷听呢?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元伸出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阻拦他继续说。 “你急什么?难道你就只有这几个儿子吗?你那么多美人,一人给你生一个也得乌泱泱一大串儿子,就不能慢慢看?” “到时候找一个又忠心又镇得住群臣的,辅佐刘盈便是。”刘元倒是没说什么取而代之的话,这话她说了刘邦也不信。 “此话不假。”刘邦大笑,用力拍了拍刘元的肩膀,不再说了,“你来,所为何事?” “不知阿翁对这次和谈,是怎么看的?”刘元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看张良、陈平。 二人面色俱是如常,只是在听见这话之时朝她看了眼。 “既然和谈,自然言出必行,寡人与他共治天下。”刘邦早年游侠出身,被称为“沛公”,一向有仁义的美名,因此各路豪杰也乐意来投奔他。 刘元微微一笑:“阿翁,你当真这么想吗?” “至少……在他先动手之前,我不能动手。”刘邦摇摇头,“那我成什么人了?谁不知道,我刘季最是重情重义?” 刘元点点头,在这方面,刘邦的名声确实要好些。他对待自己的兄弟,宽容大度的不像话,便是背叛过他的雍齿、魏豹,他都不曾将人杀死——甚至,魏豹现在还在彭越帐下做将军,时常骚扰项羽。 “既然约定好撤军,明日便撤。”刘邦总结道,“早点停战也好,这仗我早就不想打了。” 听见这话,刘元眼神微变,打量着刘邦。刘邦这严肃的样子,确实像遵守承诺之人。 但……也只是像罢了。 果不其然,刘邦话音刚落,陈平、张良对视一眼,二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大王,不可!” 刘邦挑挑眉,似是好奇,又似惊讶:“有何不可?” 陈平劝道:“兵不厌诈,大王要是认,那便是和约,但大王若是不认,那不过是一张废纸!” 刘邦如听仙乐,赞许地陈平,眼中迸发出了光彩。 随后,他又收敛表情,摇了摇头:“此举有违道义。” 第65章 作风一向正派的张良也开口劝道:“如今您坐拥半壁江山,天下归顺,兵强马壮,齐王韩信更是您的女婿,但项羽却缺兵少粮,接连失了龙且、范增,又不信任钟离眜。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刘邦越听这话,脸上的笑容越是压不住。 “原来如此,二位大人说得甚是有理,刘季受教了。”他点了点头,“那为今之计,又该如何?毕竟,这等撕毁盟约之事,怕是会损了我的名声。” 您还有名声呢?刘元撇撇嘴,又添了把火:“阿翁此言差矣。您此举正是为了这天下的黔首,又何必顾惜一个人的名声呢?汉王是有大志向的人,便应当为百姓着想,舍弃您的脸面,这才不会辜负您赤帝子的威名!” 刘元话音刚落,张良便给陈平使眼色:你教的? 陈平微微摇头,他何时教过这丫头,反倒是她先前说了一番话,将他与张良都激了起来。 他与张良劝汉王违反盟约,是在宴席上一起商量好的,但刘元又是如何得知? 刘元这话更是说到了刘邦的心里。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嘴角更是翘到了天上:“元说得在理,我怎么能为一个人的名声,枉顾这水深火热中的黎民百姓呢?” “我还是太老实了些!” 刘邦摇了摇头,当场爬上高处,将锦盒取了下来,拿出里面的和约,撕了个干净。 一回生,二回熟,昔日刘邦入关中,便是假意招降秦军,实则杀了个回马枪,将武关拿下。 这一次,刘邦又故技重施,先做出撤军的样子,大摆筵席,以便于他假戏真做,更好地迷惑项羽。 同时,他更是以退为进,只怕,他早就等着张良和陈平来劝他了! 刘元笑笑:“阿翁,你可太虚伪了。” 陈平自顾自喝酒,他的名声算什么?名声在汉王身上才有用。 张良亦心中了然。做谋士的,便是要急主公所急,思主公所思。 刘邦心情大好,拉着张良、陈平二人喝酒。然后,刘元便趁着刘邦不注意,将他下酒的零嘴都揣到了袖子里。 张良被刘邦一把拉住:“子房,这最后一杯,我敬你。” 陈平借口不胜酒力,先行一步。 刘元则是跟上了陈平,她甚少同这位老师讲话。她总觉得看不明白这位老师。 六出奇计,官至宰相,却有着盗嫂受金的污名。 “怎么,有话说?”陈平说是不胜酒力,其实手中还捧着酒坛,他是看得清楚刘邦同张良有话说,这才自觉离开。 “老师,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呗。”刘元八卦道,“比如,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 “我少时与兄长一同居住,家中有农田三十亩,我喜欢交游,兄长便承担了所有农活,还供我出外游学。嫂子厌恶我不干活,成日生事,兄长经常动手打她,还为此要休弃她,被我拦下来了。” 刘元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些人肯定会说是陈平与嫂子通.奸,这才逼得他兄长赶走嫂子。加上陈平拦着、护着这个嫂子,更加会让人浮想联翩——你若是与她没有一腿,为什么护着她? “名声不过身外物,大丈夫当做实事。”陈平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我倒是听说,齐王最近在修律令。这倒是一桩奇事,大将军什么时候还对这些有研究了?” 刘元坦然承认:“不错,是我安排的。难道您觉得不该修吗?” “这个不是个轻省活,眼下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待到天下太平,许多事,便更好施行。”陈平平静地看向刘元,如同一口无波古井,“打个比方,郡县制不好吗?为何汉王与项羽还是要封王?他们都不是傻子。” “待到天下太平,老师,可愿助我与阿母?”刘元狡黠笑笑,“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好事情。” “到时候再说吧。”陈平并不答应,但也没拒绝,他给出了一个最保守的回答。 果不其然,刘邦在与张良密谋之后,当夜便下了三道命令:第一,正式封韩信为齐王,将陈地到东海的地盘都划给韩信;第二,正式封彭越为梁王;第三,正式封英布为淮南王。 先前都是口头承诺,如今可谓是当真封了王。 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刘元来到了吕雉的屋内,她正给刘盈换药。 刘盈见到刘元很是高兴:“阿姊,你来看我吗?” 刘元将从刘邦那儿顺来的小零嘴丢给刘盈。果然,她更享受这个连吃带拿的过程,吃起来其实味道相当一般了。 刘盈喜滋滋地接过,又小心翼翼看了吕雉一眼,没敢吃。 “阿翁这一脚可没收力道,”刘元看着刘盈胸口那么大的青紫,仿佛自己的胸口也有些疼,“希望这次能长记性。” 吕雉只利索地涂药,疼得刘盈龇牙咧嘴:“就是要他疼,才长些记性。” “我这里还有些账,你来帮我看看。”吕雉带着刘元出了内室,走到一个案几前面,又添了一盏油灯。 刘元拿起认真校对一遍:“阿母算得准确,并无错漏。” 吕雉就在一旁欣慰地看着刘元算,哪怕叫她算账其实是个幌子,她也爱看刘元认真的模样。 “阿母,”刘元又唤了一声,挪动到吕雉身边蹭了蹭她,“你怎么走神了?” 都怪刘盈这个臭小子,惹得阿母操这么多心。 吕雉这才回过神,静静地看着刘元,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此时正值春日里,不知名的花香浮动在空气中。 吕雉“元,你听说过许负吗?” “就是给薄姬算命的那个吗?”刘元托腮,乐颠颠看着吕雉,“阿母,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 刘元其实也信,但她一般是选择性相信,概括来说就是——只相信好的。 “她跟你说什么?”刘元这才坐好,故作严肃道,“让女儿我替你分析分析。”* 吕雉拍了她一下,抿了抿嘴唇: “她说——我有天子之母的面相。” 刘元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呢?这不是说明阿弟以后要当皇帝吗?你该把这个事情告诉阿翁,也好让他别打着废了盈的主意。” “不止如此,她还说,我也有天子的面相。”一点灯花炸开,吕雉审视地看着刘元,“元,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刘元心里一惊,手攥紧了衣裳又故作掩饰地松开。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阿母本来就是大权在握——吕太后和皇帝有什么区别呢? 除了名字不叫做“皇帝”,她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她的命令又有谁敢反对呢? 刘元磕磕巴巴,她一向不擅长在阿母面前说谎:“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我虽无帝王之名,却有天子之实,会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吕雉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刘元表情的变化,心中愈发有了猜测,继续试探道,“而且,有天子之相的不是刘盈。” 不是刘盈,是谁? 刘元抬头与吕雉对视,瞥见了她眼下的黑青,亦窥见了她的野心与抱负。 这是一个极为寂静的夜晚,静到刘元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刘元屏住呼吸:“是——我吗?” “是你。”吕雉终于笑了,“不想我母女二人,还有这般造化。” 从前她将信将疑,但如今她却信了大半。刘盈实在是,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1] 至于刘元身上的神异之处,吕雉自然清楚。但刘邦都没有过问,她更加不会过问。刘邦是看重她的才能,而吕雉则是出于对女儿的熟悉——刘元的性子一点都没变,除去她多了些能力、涨了些见识,与小时候的样子别无二致。 “你从小就调皮,欺负了咱家的母鸡,抢走它的鸡蛋非要自己孵小鸡,后来又整日放大花狗去吓唬你阿翁。”吕雉意有所指,“我不会认错自己的女儿。” 听见这句话,刘元终于是没那么紧张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挺担心阿母不相信她。 “那……阿母你要做皇帝吗?”刘元歪头看着吕雉,“真正要一个皇帝的名头?” 眼下汉王都还没当上皇帝呢,想这些有些为时过早。 但,吕雉还是认真回答了刘元的问题:“如果做皇后和皇帝的权力一样大,那皇后和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归根结底,名分都是人定的。” “当然,说实话,我是想的。这个名头确实好听,要是你阿翁愿意顺顺利利将这个位置交给我,那我自然乐意之至。但……你那些叔叔伯伯,还有你以后的弟弟们,只怕是要闹个不停了。” 到时候,只怕是一波又一波的动荡,一片又一片的战火。 “这绝非我想看见的。”吕雉冲着刘元眨了眨眼,“还有这么多要做的事情,每一件都比当皇帝重要。就如同你是长公主,难道你手中的权柄不如盈吗?” 她确实渴望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她更想在有生之年,实现自己的抱负。她想要江山稳固,想要黔首富足,想将她那些政令一一颁布下去。 刘元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为何盈一定要做太子?他其实不适合这些,也不喜欢。” “他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吕雉继续说,“因为我是你阿翁的发妻,你舅父、姨夫又为汉王打天下,他本就该立刘盈。再说了,若是不立刘盈,如同戚夫人这样的人,心思便会浮动,争来斗去,如何能让江山稳固?” “刘盈的正统地位,恰恰可以免去很多灾祸。” 刘盈是太子,是礼法所认定的接班人,那刘如意、刘肥他们自然就是非法的,是不被天下人所认可的,自然也少了他们很多妄想。 “但……刘肥还有你以后的那些弟弟,定然是要封王的。如今天下未定,汉王需要自己的姻亲兄弟来守卫四方。你阿翁的基业,他自然是想分给自己的儿子,这是人之常情。就如同你的叔叔伯伯,还有你的未婚夫婿,他们都想凭借自己的功劳裂土封王,这也是应有之义。” 刘元点了点头,论起政治理解,她自然是不如吕雉。至于刘盈,那就更不用提了。 “所以吗,盈只能做太子了吗?”刘元想起今夜刘邦的态度,对吕雉和盘托出,“实不相瞒,阿翁他如今,已经是起了废太子的心思,只不过被我们劝下去了。” 吕雉表情依旧镇定:“这个便是我要与你商议的事情了。” “许负还曾预言,戚夫人也是天子之母。”吕雉端坐着,意有所指,“如今她肚子里这个,应当就是此人。” 刘元看着吕雉越来越冷的神色,心里一紧:“那,阿母……你是想除去刘恒吗?” “恒?倒是个好名字。”吕雉成功捕捉到了刘元的疏漏,“这个恒,他很有建树吗?” 第66章 刘元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果然她还是太不小心了。阿母套她的话简直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 但,有些话她又怎么与阿母说呢? 难道要同她说,其实她会被囚楚营二十八个月,更是险些被项羽烹杀,戚夫人试图废掉刘盈,“自己”也险些被和亲匈奴? 难道要同她说,吕太后权倾朝野后杀了数不清的人,将戚夫人做成了人彘? 眼下的阿母显然并非如此,她对权力没有病态的依恋,反而有自己的政治抱负。没有那段磨难,她依旧不缺心机与手腕。 刘元罕见地沉默了,她实在是不忍心。她把头埋在吕雉的胸口,强忍住心中的酸涩,“嗯”了一声。 而后,她如同没事人一样,继续同吕雉笑着聊天:“阿母,你还想问什么?” “他都做了什么?”吕雉饶有兴趣,“他是皇帝吗?那刘盈是吗?” “文帝废除严法,宽省刑罚,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厉行节俭,垂范天下,安抚边疆,慎动兵戈,纳谏任贤,明于吏治……” 刘元每说一句,吕雉的眼睛就亮一分,说到一些精彩之处,吕雉甚至连连点头。 唯独说到慎动兵戈之时,吕雉愣了愣神,皱起了眉头。 其实刘恒的许多政策都是吕雉政令的延续与发扬,也难怪吕雉会这般高兴。 “我倒是好奇一点,他到底有多节俭?”吕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绸,“比我们现在还节俭吗?” 照理说,那时候天下一统又与民休息了,国库该是充盈才是。 “文帝常衣绨衣(穿粗绸),他的宠妃慎夫人衣裳不曳地,帷帐上也没有绣花;他曾经想造一个露台,却因为要花百金,就作罢了。” 听到这里,吕雉表情依旧如常,毕竟这些都是可以演出来的,算不得什么。 “治霸陵皆以瓦器…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刘元最后提起了刘恒薄葬霸陵。[1] 吕雉这才正了正身子,点头称赞,眼中是说不出的满意:“那很是节俭了。” 连自己的坟都不好好修一修,便是作秀能做到这个程度,那也是一等一的节俭了。 “除却这匈奴一事窝囊了些,他当真是个仁德之君!”吕雉给予了极大的肯定,她的眼中满是赞美与期待,“那盈呢?” 刘盈……她该怎么告诉阿母,刘盈只是她的傀儡,又该如何告诉阿母,刘盈早逝,死后甚至没有留下令她满意的皇孙? “盈……他是汉惠帝。”刘元硬着头皮开口,不敢直视阿母的目光。 “惠?柔质慈民曰惠。”吕雉皱了皱眉头,旋即冷笑,“只怕说得更多是他这优柔寡断磨磨唧唧的性子,而非他的政绩吧!” 吕雉所言不虚,“惠”字更强调君主的私德及对民众的关怀,夸赞的是君主的德行,而非他们的功业。 “仁爱宽厚、体恤百姓、施政温和,唯独执政能力弱,这是大臣们在为他伤怀呢,他们在悲哀这个君主的不幸,在同情这个作为傀儡的帝王,”吕雉一下子就想通了,冷笑道,“如同周惠王、鲁惠公那般治国不力的‘惠’,那么,究竟是谁执掌了他的权柄?” 这个人,会是她吗? 这个人……一定是她! 刘元惊叹于吕雉的智慧敏锐:“阿弟确实温和,不愿意争权。所以……薄姬肚子里的孩子,您有什么打算?” 是……杀了他,还是留下他? 风吹帘动,灯影幢幢。 刘元的心也似这灯影,忽明忽暗,摇摇晃晃。她心里有些紧张。 平心而论,她认可刘恒的功绩,怜惜他的才能。如果一代明君因为她这只蝴蝶而夭折,她只怕是负担不起。 刘恒这样的人才,哪怕不做皇帝,也该让他身居高位,继续为大汉添砖加瓦才是。 但她阿母又当如何?谁都不是圣人,都想做掌握权力的那个人。 有人说,吕太后是因为杀得不够多,做得不够绝,留了刘肥与刘恒两个活口,这才导致了吕家的覆灭。 但,其实还有一条路。倘若刘恒便是阿母的儿子呢?毕竟他的仁政,与阿母这两年所做,一脉相承。 张良、韩信、萧何三人都受过猜忌,但只有韩信下场凄惨。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兵权,另一方面,则与他本人有关。 思及此处,刘元细细观察着母亲的神态,发现吕雉竟是高兴的。 微微上扬的唇角,放松下来的脊背,有了神采的目光,都让刘元得出了这个结论。 事实上,刘元从来不认为自己的阿母会对孩童下手——她一向看不上这些手段。 哪怕是戚夫人再让她厌恨,她也是在掌权后将人做成人彘。确实残忍,但正大光明。 至于如意,她也不曾为难,如今的她并非昔日的她,汉王的内政仰仗她与萧何二人,真想对如意动手,何其简单? 但她都没有。 只是,在刘盈欢快叫如意“弟弟”的时候,她会拎着他的耳朵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耳根子软的东西!在我面前,不许这样称呼他。戚夫人险些害死你阿姊,刘如意怎么配做我的孩子?” 事实上,刘盈在吕雉心中也不是很像她与刘季的孩子。但偏偏这孩子就是她生的,绝无错漏的可能。 吕雉也曾反思过,是不是刘盈自小缺乏阿翁的关怀,她又成日在田间劳作过于严厉,才将他养成了这幅性子? 是她不会养孩子吗?可元偏偏是如此出色,又如此像她。甚至婚前就有的庶子刘肥,也不像刘盈这般怯懦又愚蠢。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刘盈不适合那个位子,但他若是不做这个太子,吕家又该如何,她与刘元又怎么办? 因此,不论他愿不愿意,不管他有没有本事,他都只能做这个太子。 可现在……她有了新的机会。这也是刘盈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又是刘元带给她的。她不敢想,元到底吃了什么苦,才换来这窥得天机的机会,但她清楚,只有实实在在利用好这先机,才不辜负元所付出的这一切。 “原本我还担心,若是刘盈一直这个性子,该当如何。如今,我倒是有了办法。恒还未出世,我还有很长时间,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教导他。” 吕雉气定神闲地将账本都分类归置好,揽住了刘元,握紧她的手:“若恒真如你说的那般,我是不太担心的。文治武功,文治有我,有这位文帝,但武功……只怕边疆与诸侯国,便要靠你与齐王了。” “你一定要牢牢地,将齐王握在手心里。他这个人,看似狂傲,喜欢纠结,其实内心最是敏感。这样的人,也最是重感情。”吕雉攥着刘元的手叮嘱,“阿母看得出来,你们二人心中都有彼此,这是多么难得的感情。” 刘元欣然点头:“阿母放心,我与韩信,定会尽力为之。” 吕雉不言,伸手理顺了刘元的头发,眼中闪着泪光。 在元所说的文帝的政绩中,有一条是安抚边疆,慎动兵戈。 难道这个“恒”是软性子吗?绝无可能。难道是国库的银子不够打仗吗?可元所说的,分明是一个盛世。 只有一个答案——无将可用。 有韩信这样的大将军,为何还会与匈奴和亲,为何不灭了那些蛮夷? 只有一个可能:大将军韩信不在。 韩信,元的夫婿,他又是出了何事? 吕雉心中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从女儿救她出楚营至今日,一切好像串了起来。 她本以为是上天见怜,让元侥幸救了她出来。 但倘若不是呢? 剥开层层迷雾,吕雉似乎看见了树林那头的人影。 一向宠辱不惊的脸,开始有了变化。吕雉佯装打了个哈欠,转头拭去眼泪。 “薄姬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你不在的时候,你阿翁与项羽比试射箭,他胸口正中一箭,当时我在关中,其余诸人无法决断,是薄姬干脆利落,动手拔箭。” “为了稳定军心,这件事情并没有传出去。汉王对外说说项羽射中了他的脚,后来他告知我,但其实,薄姬早就告诉我了,”吕雉耐心给刘元分析,也是给自己分析,“眼下她待我甚是忠心,那我不妨信她一信。” “阿母……你哪里有空带孩子,”刘元去吕雉的身后给她拔白头发,“你都这么辛苦了,何苦分神?” “本来就不是我生的,若再不是我养大的,又怎么会同你我亲近,同吕家亲近?”吕雉眼神中带着些疲惫,她的手覆上刘元的手,“再苦再难,也没有受制于人可怕。” 在楚营那段日子,风吹草动都会将她惊醒,后来又日日担心她的女儿…… 但她确实没有精力再照顾一个孩子,汉营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压在她的肩上。 至于汉王刘邦,他除了与张良谋算就是研究打仗,剩下的时间都在喝酒睡大觉。 “这孩子,你来带,如何?”吕雉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攥着刘元的手,“你是她的阿姊,又是我的女儿,不日便要与齐王成婚。” 若这还未出世的“恒”真像元所说的那般,也算是她给刘元与韩信留的保障。 若有一日他当真忘恩背义,不念旧情,这顶大帽子就要扣下来。 刘元愣住了,她有些心动,但还是摇摇头:“这算什么事情,阿翁与薄姬能同意吗?” “等这孩子生下来,你与韩信一起教养他。”吕雉板起脸,“他们定然会同意的。” 不说旁人,刘季第一个懒得管这事。 至于薄姬,她是个聪明人。孩子被身负祥瑞的长公主与大权在握的齐王养大,她一定是乐意至极的。 刘元呆住了,实不相瞒,她确实有带孩子的经验,毕竟刘盈就是被她带(揍)大的。 但他依旧长成了这样的性子。 刘元对自己的教育能力不是很放心。但她想起方才阿母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还是点了点头。 但,薄姬真能乐意吗? 刘元直言不讳:“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从前她求阿母养,说是您的孩子,与她无关。但她为阿母做事,也日日都能得见。如今孩子跟着我,她当真能乐意吗?” 吕雉起身,拿剪子拔了拔灯芯,屋内亮堂了不少。 今晚,元给了她新的思路:出息的孩子多的是,盈不争气,还有旁人。至于这个旁人,未必就得是刘恒。 “明日,薄姬会来我房内对账,她会主动开口的。若她不想,阿母一定不会强求她。” 昏黄的灯光打在吕雉的侧脸,照在她瘦削的下颌,高挺的鼻梁。 吕雉饶有兴味地看着刘元:“打个赌吗?” 第67章 打赌? 刘元猛地起身,脑袋摇成拨浪鼓:“从前你最恨阿翁赌钱。阿母经常说,赌狗赌到最后,一无所有。我不赌!” 她小时候也学着刘邦,去和村里人赌钱,时常还能赢些吃食回来。 直到她败在吕雉的手下,蹲在家里洗了一个月的碗。 但,赌狗是改不了的,在吕雉的诱惑下,刘元很快便败下阵来:“阿母……赌什么?我可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现在可是汉王的长公主,齐王的未婚妻,还是拥有一队骑兵和封地的女人,你可不能轻易打发了我。” “一个月不用看账本。”吕雉抛出了自己的筹码,“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阿母,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我了,我是想为你分忧才看账本。”刘元摇摇头,摊手,“你怎么还用老眼光看人呢?” “两个月。”吕雉看着刘元,“魏地的政务我帮你处理。” “成交!”刘元努力压了压嘴角的笑容,“若是我输了呢?” “自然是帮我带刘恒。”吕雉眨眨眼,“还要帮我修律令。” 刘元叹了口气,彩衣娱亲的成本可太高了。那制定律法可不是一个轻省活。 不多会儿,吕雉带着刘元一同洗漱,母女二人在一处歇下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刘元感觉自己好像被踹了一脚。 吕雉则是咬牙:学什么不好,学了刘季磨牙的坏毛病。而后她翻身找到了两团丝绸,堵住了耳朵。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薄姬果然挺着肚子来了。 她身后跟着的便是许负,她抱着一摞竹简。 目前造纸工坊还是个小作坊,支持不了太多的人用。 因此吕雉她们还是纸与竹简混用。但算盘因为方便,又是木头材质的,已经人手一把了。 吕雉给薄姬加了个软垫:“你身子重,送账簿的事情何必又亲自来?” “夫人这是折煞我,若非您的抬举,我怎么会有今日?这孩子,便是您的孩子,只是恰巧托生在我腹中罢了。”薄姬貌美,此时盈盈一拜,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吕雉亦不能免俗,从前她看见同样貌美的戚夫人,直觉得心生厌烦,如今才有些明白,为何刘季成日就往戚夫人那边去。 实在是我见犹怜啊!何况刘季那个老贼呢? 还未怀孕之前,薄姬只是端庄秀丽的长相,而如今却多了几丝温柔的风韵。举手投足都赏心悦目。 “我既然答应你,你将孩子生下来,大可以自己好生养着,何必又让他认我做母亲?”吕雉挑眉,“我又不缺儿子。” 薄姬没想那么多,但她知道,这孩子若是能认吕雉做母,前程绝对会不一样。 刘肥远在楚营为何能有代国做封地?还不是因为他被吕雉养过一些时日,与长公主刘元也有感情。 汉王本就偏宠如意,这若是个男孩,未必能比得过他。那天子之母的传言又传到了吕雉的耳朵里,她若是自己养着,只怕多有不易。 更让薄姬心焦的是……它若是个女孩,汉王正愁着没有公主能联姻,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毕竟汉王与他的诸位兄弟,一直是互为姻亲。 如此一来,不论怎样,她都需要吕雉的庇护。 若等生了女儿再送给吕雉,明摆着就是想利用夫人,她还能养吗? 因此,薄姬的心诚恳地不能再诚恳,她是真盼着吕雉能将孩子养在身下。 到时候,她的孩子也算半个嫡子,有太子做兄长,有长公主做姐姐,有大将军做姐夫——便是选封地也能选个大些的。 但,吕雉的话给她浇了一头冷水。 吕雉放下手中的竹简,解释道:“并非我不喜欢你与这孩子。可你也知道,汉营这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做他的母亲倒不是难事。但为人母亲,岂是给口饭吃这么简单的事情,如何能不好生教导呢?” “这些年,多亏了元帮我教导盈,可惜刘盈不争气,竟没能学到几分。”吕雉似是无意地叹了口气,拿起竹简上的总账核验着,拨弄算盘的速度飞快。 这是……被拒绝了。薄姬不动声色,观察着吕雉的表情,思索着今日与从前吕雉说辞的变化。 她大着胆子得出了一个结论:那日答应与她一起养孩子是假,今日的拒绝才是机会。 吕雉绝非是随意给出什么理由,更不会随意说什么话。 在吕雉噼里啪啦打算盘的时候,薄姬又一次跪下来:“妾厚颜,不仅想请您做她的母亲,更想拖长公主与大将军教导一二,好让这孩子也长成对大汉有贡献之人。” 这一举动让刘元看呆了,她定在原地——虽然做好准备要输给阿母,但她这跪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这修律令可是一件麻烦事,不是眼睛一闭一睁就能定的事情。要结合当前的律令缓缓为之——若是步子迈得太大,地方官员也不会按照新律执行的。 莫说现在诸事未定,与项羽的最后决战还未打,便是天下一统,这律令的推行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好在,阿母所说的修律令,应当是不用顾及太多的。刘元猜测,她应当是想让自己先参照文帝时期的那些修好,等江山稳固,时机成熟,便以霹雳手段推行。 思及此处,刘元轻松了不少,她继续看着薄姬与吕雉,有些好奇接下来的发展。 “你这是做什么?”吕雉打发侍女去扶她起来,“快些起来,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夫人不答应,我便不起来,”薄姬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求您体谅我的心意。” “既然你一片慈母之心,那便如此吧。”吕雉表情稍缓,亲自将薄姬扶了起来,“日后,你我二人一同照顾他,等他再大些,便让元来带他。” “谢夫人恩德。”薄姬这次更是真心实意,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养这孩子,“这孩子定会好生孝敬您与汉王,尊敬太子与长公主的。” 许负在一旁看着二人情真意切,直看得嘴角抽搐——这剧本和从前她料想的完全不同。 那她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薄姬身边呢?许负本来就是为了保住刘恒,才一直跟着薄姬。 如今……她已经找到了一条务必安全的出路,许负仰头望天,给自己又算了一挂。 都说给自己算卦算不准,她却不信邪。昔日她算到,自己会成为薄姬腹中孩子的义母,更是能借此封侯。 这一次,卦象却更加离谱了——她算到了自己依旧能封侯。 更离谱了好吗? 许负仰头看天,听见刘元对她说:“这位阿姊好生面善,有意与我一同修律令吗?” 听见这话,许负还没反应过来,薄姬便替她应下了:“这位女公子颇有才华,本不是我的侍女,只是怜惜我,这才照顾我多日。长公主慧眼如炬,她自然是愿意的。” “固所愿也。”许负拜了一拜,“愿为长公主驱驰。” 这消息吕雉并未封锁,很快就传到了戚夫人的耳朵里。 “那薄姬真是个软蛋,天天讨好大夫人,大夫人在她头上拉屎,连个屁都不敢放一句!” “我呸!她腹中的孩子有她这样的母亲,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她没本事,留不住大王的心,倒是会走歪路,将自己的孩子给那老妇养!”戚夫人真是被薄姬这一手刺激到了,她摇晃着雨的身体,“你说,她到底图啥呢?” “大夫人自己有儿子,还被封了太子。她倒是厚着脸皮贴人家的冷屁股,还真是没出息!” “她哪里是汉王的妃子,她分明是吕雉的洗脚婢!天天抱着些账簿人模狗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谁呢?一个妾,装贤良给谁看呢?” 雨被她扰得不胜其烦,她盼着戚夫人也能找点事情做,她的嘴当真是太碎了:“夫人,眼下汉王正处在关键的时候,这营中事务也多,薄姬选择为大夫人分忧,汉王定然也会念她的好。” “您看,您要不要也去找点事情做?不说旁的,您对跳舞这么有研究,何不去指导指导那些舞女?” 这是雨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最适合戚夫人的去处了。天天听戚夫人骂骂咧咧,她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雨是真心盼着戚夫人能有点事情做。但戚夫人又是干啥啥不行的那种人,撺掇她去旁得地方,只怕要耽误了公主的事情。 “跳舞?”戚夫人眼神亮了起来,“都说西楚霸王的爱妾虞姬乃是当世第一美人,尤其擅长剑舞。” “可在我的家乡,我戚懿才是最美的那个!” 戚夫人打定主意,逗弄了会儿蹒跚学步的如意,便跑去同吕雉说了。 并非她想去见吕雉,前几次她越过吕雉去求汉王,吕雉明面上不说什么,暗里也不说她什么,但她的事情办起来,没有一件顺利的。 “好。有劳你了。”吕雉自然是一口答应了下来,戚夫人有事情忙着,也能少生出点事端。 至于那些舞女……每月再多发些银钱罢。 刘元打开新收的信件,怒火蹭蹭地往外冒。 韩信在信中给她讲齐国的风土人情,提及汉王有意修整后出兵,打项羽一个措手不及。 他处理的政务也都一一同刘元写在信中,关于夫杀妻这条的量刑,有个命案。 齐地有个渔民,失手将其妻子打死,其儿女隐忍几日,寻机会下毒,却被这个渔民发现,告了官。 按照时下的律令,子杀父,即便是未遂,也是要判绞的。 第68章 照理说,这个案子底下的官员便能断的明白。但齐王近日在严审此类案件,凡是涉及死刑的,均需上奏。 底下的官员摸不准风向,便将案子上报,一级一级就到了韩信这里。 碍于孝道,这个与妻杀夫的案子,倒是完全不同。 若是轻判,有碍孝道,恐失了人心;若是重罚……韩信不愿意重罚。 因此才有了给刘元的这封信。 “……切盼指点一二。” 刘元想了想,将这案件讲给了许负:“你怎么想?” “子杀父为不孝,但他们的父杀了他们的母亲,这正是他们对母亲孝心的体现,这子女有罪,但他们的父亲并未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因此罪不当死。” “倒是其父亲,有杀妻之罪。” 刘元点点头,眼中满是欣慰之色:“照你的想法,弄个章程出来。” 果然,有事情还是要交给手下的人做。 她又给阿丑与陈郗去了信,回复了关于赵国之事。 关于赵国诸事,以及赵王张耳,二人的口径还算统一,但陈郗所言颇为巧妙,掩盖了许多细枝末节。 尤其是军中诸事,陈郗并不如从前那般事事请示,反倒是越来越简略。 但他倒是没少表忠心,如“公主乃我唯一效忠之人”,“赵王张耳不及长公主万分之一”…… 【张耳有如萤火之光,而长公主您有日月之辉,陈郗每每望见明月,就念及您的提携之恩,您如此器重我,对我恩同再造,我会像尊敬父亲一样尊敬您……】 刘元看见这些心中并无太多波动,尤其是这种踩一捧一的话术,都是她玩剩下的。 但他便是这般对待他的“再生父母”吗? 他不止一次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刘元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如今,他陈郗竟然试图收买刘邦派去的将领,又大肆提拔张耳的亲信。 张耳一直在拉一个打一个,他拉拢陈郗,对付阿丑。 陈郗从来算不上什么忠贞之辈。在原本的时间线,他刚当上巨鹿太守,马上便自称代王,在巨鹿造反,更是声称与韩信里应外合,直接促成了韩信之死。 此人能用,好用,刘元乐于给他机会,也是想把他留在自己手下,以免他再生是非。 如今看来,这人倒是留不得了。且先忍耐些时日,如今只等韩信带兵来了。 这边,刘元忍了又忍,那边,刘邦也在极力忍耐。 “**的,到底啥时候能出兵?”刘邦拳头攥紧,砸在桌子上,“再等那项羽真要撤完了。” “大王莫急,彭越、英布与韩信均已来信,他们随时可助您合围项羽。”张良三言两语,将刘邦的火气消去了大半。 “此话当真?”刘邦脸上有了终于喜色,他已经煎熬了太多日。 “自然为真,大王随时可出兵。”陈平笑眯眯补充道,“此时,刚好够打他个措手不及。” 刘邦感觉胸口的气顺了些,他听从子房的谏言,给这几人正式封王,还不是为了他们能心甘情愿助他攻打项羽。 于是,当天夜里,刘邦就下了军令:“停止撤退,回头攻打项羽。” 范增此时正在继续做“劳动改造”,帮着吕雉清点仓库的农具。 除却惊叹汉营的农具也被刘元改良过,他一直喋喋不休地咒骂:他一边骂刘元心胸狭隘,一边骂汉王有眼无珠,更是骂项*羽刚愎自用,不听谏言在先,不信贤才在后。 气得狠了,他连自己都骂,他骂自己为何不早些投了汉营,否则以他范增的才能,难道还比不上陈平与韩信吗? 他恨! 恨自己一直在楚营同项羽耗了,以至于眼睁睁看着项羽放跑了汉王刘邦,而后第二次放虎归山,让刘元跑了回去。 恨自己怎么不早些将刘元一刀杀了,让她一次次侮辱自己,也让他有家不能回,有计无人用! 既然如此,他绝对不会告诉刘元,她与汉王错过了什么样的机会。 等日后项羽休养生息,他要看刘元追悔莫及! 毕竟,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但……看见士兵们往来的匆匆身影,以及频繁进出的使者,范增心中还是咯噔一下。 旋即,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汉王如何就做得出刚签订盟约就反悔的事情,他又如何面对天下英雄? 但,回想起刘邦那流氓的做派,范增隐隐有个猜测——他当真做不到吗? * 楚营。 临时扎的帐幄中,虞姬欢快地清点着行李,眼中满是说不出的期待与雀跃。 “大王,算算日子,咱们过几日就要回家了。” 项羽大马金刀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虞姬:“这天下终于能太平了,不枉我放弃与他汉王再斗下去。” “你们二分天下,本就是为了天下人,放弃了自己的欲求,这正是贤能的表现啊!”虞姬将东西又清点了一遍,“妾要替天下人,谢谢大王。” “谢我做什么?”项羽眼神有一瞬间的晦暗,“一直这样打下去,我的胜算也并不多。” 闻言,虞姬关切极了,西楚霸王哪里有过这样的时候? 他一直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项王,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 “大王何出此言?您的精兵如此骁勇,又何必妄自菲薄!”虞姬伸手握住项羽的手,“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看见虞姬一如既往的信任与崇拜,项羽叹了口气。 如今刘季有韩信,彭越等人相助,早已经今非昔比。他再与刘季耗下去,还不知道会如何。 他不畏惧打仗,但终究也不能白白带着兄弟们送死。 如今这样和谈,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项羽脱了衣裳,正准备安寝。他块头很大,一身力气,鼓鼓囊囊全是肌肉,浑身散发着男子气概。 甚至于,他眉目之间都是英气逼人,直看得虞姬满脸通红。 项羽不仅是大王,还是个标准的武人,一个出类拔萃的武人。 他在鸿沟射的那一箭,刘邦大喊着射到了脚上,其实正中刘邦心口。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这一箭也谓是天花板的难度,与吕布的辕门射戟难分伯仲。 虞姬一边同项羽说着对未来生活的期盼,一边就依偎在项羽的怀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恍惚间,她听见了喧嚷声,营中似乎是一片混乱。 虞姬这才惊觉,刘邦竟然出尔反尔,追了过来。 项羽的脸阴沉得吓人,他板着脸,紧紧抿着嘴唇:“简直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刘季哪里是个流氓,他简直是个畜生!” 项羽从床上蹭一下跳了起来,险些连衣裳都顾不得穿,便提起自己的戟朝外走去。 “传我军令,众将士停止后撤,马上集合。”项羽咬牙切齿,“老子要将他刘季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更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背信弃义,毫无廉耻!” 号角吹响,乌泱泱的人头便开始集结,项羽独自一人站在高处,心情复杂极了。 这是他第几次被他们父女骗了? 从鸿门宴,到刘元做的武器,到和谈,他似乎一直被这二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刘元亦是该死,他堂堂项王,拿她当义妹,虞姬更是待她亲厚,而她却背后捅刀子。 好一个与吕雉是义母女,好一个刘季是地上的沟渠,这就是个满嘴谎话的骗子。 至于刘季,好一个拿他当做兄弟,好一个敬仰他的壮举,先是偷袭彭城,如今又毁盟约。 冰冷的月光下,项羽吹着三月的寒风,立志要杀刘氏父女。 而此时,他恨之入骨的刘氏父女,二人正鸡飞狗跳闹作一团。 “元啊,你跟我透个底,你到底有几成把握?”刘邦拽着刘元不撒手,“韩信真能来?” “你要是害怕就别打,与项羽共治天下,或者你对他俯首称臣,”刘元瞪了他一眼,“你到底瞎操哪门子心,你都把兵给他们了,韩信、彭越、英布要是真的都反了你也没招。”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刘邦气得吹胡子,“乃公不是不信他们,乃公是输不起了!” 项羽可不是吃素的。这次他撕毁盟约追击项羽,完全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但凡有人反叛,他刘季都要陷入大大的不利。 若是只论人,刘邦相信彭越英布,更相信自己的准女婿韩信。但要是论起人性——他谁都不信。 他刘季自己就是说话从来不算话,养了个女儿更是脸皮厚的没边。 “哪里就输不起?”刘元甩开刘邦的手,试图让他安静一会儿,“你是堂堂汉王,拿出你的仪态风度来。” “我就是给你保证了,你也不信呀!” “仪态风度有个屁用!”刘邦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帽子给自己扇风,“这屋里可真闷得慌。” “确实,我出去透透气。”刘元脚底抹油便想遛,她看得出来阿翁什么打算,但她实在是不想再奔波了。 “别走,”刘邦见刘元要走,立刻起身去拦,“这些日子,你与齐王分隔两地,我都替你们难过。难道你就不想他?” “不想。”刘元回答得干脆。 “你就不怕他有二心?”刘邦急了,“男人可都是贪花好色。” “不怕。”刘元依旧油盐不进。 “你们小儿女的事情,我这个做阿翁的也不好干涉。齐王这些日子也不容易,你便受些累,去看看他。” 刘元摇头拒绝:“不去看。外面乱哄哄的,我才不去。” 刘邦忍无可忍:“乃翁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这韩信所带的这队兵,是重中之重。你亲自往齐国那边去,和他汇合后,让他务必及时赶来,与我一齐围攻项羽。” “绝不能有分毫之差,哪怕是半天也不能耽搁!”刘邦补充道。 “哦,原来是阿翁想让我做监军,”刘元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倒也不是不行。” 刘邦松了口气,女儿虽然调皮了些,还是懂得孝顺他这个老阿翁的。 哪怕她天天黏着吕雉,为吕雉做了算盘又造纸,但这些造福的也是他汉王。 这不,刘元再不情愿,也还是答应了为自己奔波,她心中定是最看重他这个阿翁的。 而后,刘邦就看见刘元伸出手,笑眯眯道:“那……我的好处呢?” 第69章 好处?! 这个不孝女,全然没有随到他一点的孝顺,这坐地起价的样子,定是像了他们吕家。 刘邦选择性忘记了自己向刘老太公伸手要钱还赌债的时候。 他皱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想着:“这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转念之间,他又想到:“平素不论是封地还是兵权,他都分毫不缺地给足她的。莫非她想讨些金银钱财?” 如此想着,刘邦的表情变幻莫测,诧异地看着刘元:“你想要什么好处?” “你珍藏的那些金银珠宝,分一些给我。尤其是从秦始皇的王宫里抢的那些。”刘元眨眨眼,“这不过分吧?” “哪里有什么金银珠宝?”刘邦敷衍道,“你也知道,你萧伯父不让拿这些,我只能依着他,都紧着秦朝的律令、书籍、户籍拿……” 萧何有远见地优先抢救并保存了律令、书籍、户籍,而非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果不其然,在刘邦拿走这些后不久,项羽便率领诸侯联军进入咸阳。在疯狂的屠城之后,西楚霸王点燃了一把火,将包括阿房宫在内的秦国的宫室付之一炬。 这场火烧了足足三月之久。未被刘邦运走的大部分珍宝,与宫殿一同化作了灰烬。 彼时得知此事的刘邦,尚且要对项羽俯首听命,他可谓是心酸心焦又无可奈何,一边可惜项羽抢走的金银,一边哀叹焚毁的宝物,一边嫉恨项羽军队抢走的美人——毕竟张良与他约法三章,不许他抢掠。 “除却那些律令,我秋毫无犯将秦朝的府库封存,又将十万大军撤驻城外霸上。”刘邦被刘元勾动了心思,和刘元吹嘘起了他当年的伟岸身姿,一脸骄傲地看着刘元。 “而后,我把关中百姓召集起来,郑重地向他们宣布道:暴秦的法律那般严苛,当真是害苦了大伙儿。如今我先入关中,与各位父老乡亲们约定三条法律:杀人者要处死,伤人者要抵罪,盗窃者也要判罪!除此之外,其余的秦朝的严刑苛法,全都不做数了!” 闻言,刘元看向刘邦:“那为何如今各地依旧不乏遵循秦法之人?” “这并非我能决定的,”刘邦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废秦法,却不给出新法,地方的官员又要如何办案?” “如今,我也只能保证在汉营之中,推行你阿母与萧丞相根据秦法修过的律令,却管不了别人的地盘上的事。”刘邦意有所指,“比如他西楚霸王项羽,我便如何也是管不了的。” 刘元若有所思,项羽自己都爱烹人,屠了几座城,甚至一把火将咸阳王宫烧了个干净,他哪里会管这些法律? 行伍出身,以军法约束百姓,这与暴秦的路子又有什么区别? 刘邦一眼就看明白了刘元在想什么,同她解释道:“咱们说是暴秦,其实,秦朝那也是没办法。” “自从商鞅变法,秦始皇祖宗几辈子打下来的基业,全都是靠军功与种地,若是不严苛些,如何管得住底下的郡县,如何镇得住那些官员?”刘邦摸摸刘元的脑袋,“你可知道始皇帝死了以后,各地的官员都是什么样子?” “你以为没有了秦法的约束,他们会从实际判案,多体恤百姓吗?他们不会!秦朝的律令约束的不只是黔首,更是这些官员。” “这些官员左右不过是两个心思,第一种,事情好与坏,都与他不相干,只要是不在他手中出了事,那便万事大吉。你指望这样的人有什么作为?” “至于这第二种,还不如第一种。这些人是手里有点权力,便自觉高人一等,要对百姓作威作福,要显出他官老爷的威仪,搜刮尽了民脂民膏也就罢了,他还要严刑酷法,反正秦始皇死了,这法也管不到他头上。” 最后,刘邦总结道:“人人都说暴秦残酷,可若没有法,或者只有针对庶民的法,那还不如暴秦呢——好歹那官员也都顾及自己的小命。” 听了我这话,刘元在原地出神,她似乎明白了为何各地的法,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别装,我不信你自己没有偷偷拿几件。”刘元差点被刘邦带偏,当即将话题拉了回来。“阿翁,你说得是很有道理,但我的好处不能少。” 她都在戚夫人那边看见过,她头顶上戴的玉簪子,据说还是周文王时候的物件。戚夫人不止一次戴着它在吕雉面前招摇。 刘元知道,吕雉面上不显,她其实也是在意的。尤其是她刚从楚营回来的时候,比起年轻貌美的戚夫人,成日劳作又颠沛流离的吕雉,明显比她老了不少。 但好在后来刘元回来了,吕雉有刘元做的面膜,又逐渐掌握汉营的内务,权力养人,便是再忙着政事,吕雉整个人也都滋润起来,焕发着活力。 “唉,那你随我来吧,”刘邦心中一痛,那些珠宝都被他花的差不多,送的差不多了,“就这几件了。” “只能选一件。”刘邦不放心地叮嘱道。 接着,刘邦从自己的床底下挖出一个小箱子,拍了拍上面的土,郑而重之地将它撬开:“你自己选吧。” 刘元一眼就看见了发光的夜明珠,她有些震惊,原来还真有会发光的物件。 而后,刘元看见了一方白玉,这玉的色泽,莫名地让她觉得很衬吕雉。和田羊脂白玉,玉色纯净无瑕,晶莹润泽,玉质坚硬致密,乃是绝世好玉。 刘元伸手就要将那玉拿出来,刘邦心痛地看着她:“那明珠你不喜欢吗?这玉不衬你,还是那夜明珠好。” 看着刘邦心痛的样子,刘元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将那玉放回了刘邦手中:“阿翁说得对,这玉更衬我阿母。你从前不是最擅长雕刻了吗?帮我刻个东西呗。” 戚夫人戴的簪子算什么,华美的外物哪里比得上手中的权力?她要给阿母送上一样好物。 “我堂堂汉王,又不是你手下的匠人,”刘邦连连摆手,“不帮。” “你确定‘不帮’吗?”刘元盯着刘邦,“那我可也‘不帮’了。” “好好好,帮帮帮,到底我是做阿翁的,”刘邦满口答应,“不就是刻个石头吗?我刘季最会刻了。” “刻什么?”刘邦也好奇刘元到底有什么是需要他这个汉王亲自来刻的。 对啊,刻什么呢? 什么样的印鉴配得上阿母?刘元思索着,突然就有了主意。 “我想要刻一个玉玺给阿母,你就写上‘皇后之玺’四个大字,至于样子嘛,你要雕一个匍匐的螭虎,要矫健凶猛的,这才勉强能衬她。至于旁边的花纹,就用云纹吧。” “……”刘邦沉默地看着刘元,他没想到这东西要求这么多,更没想到是送给吕雉的。 最重要的是,这“皇后之玺”,属实是搔到他的痒处了。 吕雉的印鉴是皇后之玺,这跟他是皇帝有什么区别? 刘邦的嘴险些咧到了后脑勺:“好说,包在乃公身上。当初在沛县,这十里八乡就找不出个比我雕工好的!” 刘元虽然多了些记忆,但她并不知道,她如今所说得这玉玺,竟然与后世出土的别无二致。 此时的刘元正趁着刘邦不注意,将夜明珠也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每次在刘邦这里“打劫”,都会让刘元的心情变好。不论是一壶酒,一袋肉干,还是今日这样的一颗夜明珠。 “阿翁,你先前所托,我定会帮你做好。”刘元郑重地承诺,“我会带着韩信与你汇合,你也一定会打败项羽,一统天下。” 刘邦从小就是个人精,旁人说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一眼就看得明白,但他也不在意。 他敢重用韩信,自然也是看得明白,此人对自己全然是真心。甚至,他信韩信这个人,比萧何、张良更多。 对于韩信,他唯一不放心的,便是韩信手中的兵权。但既然他不日便要与刘元结为夫妻,那这层担忧也少了许多。 平日说他能一统天下的大有人在,但如刘元这般坚定之人,他从未见过——哪怕是萧何、张良等人,也全然没有刘元这份坚信。 她相信自己会一统天下,就像相信太阳会升起一般。她是那般自然而然,让人觉得,本就该是这样的。 可他刘季此时也不过是与项羽二分天下罢了。 这便是来自女儿的信任吗?哪怕她说话直了些,又喜欢捉弄人,但她是刘邦的女儿。 刘邦眼中含泪,欣慰地点点头:“元,我刘季有你这个女儿,当真是我的福气。” 刘元表情古怪,她没想到,自己这阿翁是这般的没有下限——对他那帮大臣来这套也就罢了,给自己的亲女儿也来煽情这一套。 她又不是他惺惺作态、把酒言欢要招揽的贤士,受不起汉王这般厚爱。 “阿翁,你正常些。”刘元礼貌微笑,“既然我让你这么有福气,你是不是得再给我点好处?” 刘邦现在一听好处这两个字就犯怵,他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开始赶人:“元,我有些乏了,你没什么事情就先回去吧。” 刘元置若罔闻。 “这次我认真的,你知道许负吗?”刘元眨眨眼,“那许负我见过,有几分本事,我想给她安排个官做。” “许负……”刘邦想起来了与许负的那次谈话,她说得那些,确实也都应验了几分,“许负是个术士,你想给她安排个什么官?” “太史令?”刘邦摩挲着下巴,“太史令确实管祭祀,但也还得掌管起草文书、策命诸侯卿大夫、编写史书,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 刘邦一脸狐疑:“她一个术士,算算命也就罢了。那编写史书、起草文书、掌管典籍,她能有一样做得来吗?” 第70章 做不来? 且不说许负的才能,刘元已经拿着齐国的案子考校过。她这本事,做个太史令,本就是绰绰有余。 退一步讲,难道刘邦在沛县的这些兄弟们,一开始就都能做得来吗? 小小一个沛县罢了,如何便有这么多人才? 一方面,或许此地是人杰地灵,另一方面,何尝又不是时势造英雄呢? “你不给她机会,焉知她行与不行,”刘元坚持着,“许负本就是温县县令的女儿,她读书明理,又善于术数,有什么做不得的?” 更何况,眼下的官制最为混乱,各种丞相、假丞相封了一堆,也最容易为许负争取。 刘邦沉默不语,似乎在考虑。他纠结的其实并不是许负的才能,而是她的身份。 毕竟女子为官,此时算个稀奇事,但也并非后面的朝代那般严苛。 吕雉与薄姬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处理政务? 刘邦在统一天下后,更是封了许负与她姨母做女侯。 这时候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没有那些糟粕的思想,更没有对女子那般大的限制——阿母自己就是外戚,以后一样能掌握天下大权。 汉朝是两宫制,吕太后的政令,有哪个人敢不服气呢? 趁热才能打铁,机会不可错过。刘元不止想要皇后与公主手中掌握权力,更想让女子也能跻身朝堂。 她思量片刻,继续劝道:“阿翁,许负出生之时连始皇帝都震动了,如今她若是在汉王手下做官,难道不是更说明您是天命所在吗?” “这样有才能又有盛名之人,您到底还在等待什么?有才华的人就像锥子,哪怕被藏在袋子里,她的锋芒也会露出来,还请您这位贤明的大王,快些将她收入囊中吧!” 刘元说完,面带微笑地看着刘邦,不错过他每一刻的表情。她不信刘邦听到这话会不心动。 刘邦一琢磨,是这么回事。 但……这官位,会不会太高了些?毕竟吕雉是他的发妻,又读书识字,颇有本事,手下的兄弟都服她。 刘元当时想做司械都尉,也要从马蹄铁做起,一直做到蹶张弩,这才有了在军中的权力。 许负虽早有盛名,但她到底毫无作为,若是任用她,到底于刘元的名声没有益处。 “不放让她从小官开始做起?等她立了功劳,再给她升官也不迟。便是你当年,不也是从司械都尉开始做的吗?”刘邦退让一步,“你要知道,哪怕是我的好兄弟卢绾,我也没有给他安排过太高的位置。” “……”刘元摇了摇头,卢绾和许负能比吗,她严肃地看着刘邦,“我就问一句,阿翁,你有成为天下之主的志向吗?” 刘邦点点头:“自然是。” 刘元追问:“那您是否应当从现在就按照君王的标准要求自己?” “……是这样,但——” 刘元摇摇头:“没有但是,您既然要用君王的标准要求自己,那您知道君王是如何任用人才呢?” “是任人唯亲,还是任人唯贤?” 听见这话,刘邦端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整理好自己的衣冠:“自然是任人唯贤。” 任人唯贤,才是君王要做的事情。 这也是他为何反复给卢绾派事情,毕竟若是想给他封个侯,总也要让他有些功绩。 奈何卢绾除了一腔忠义,旁的才能那是一点也没有啊! “那么,这位贤明的,任人唯贤的君王,您觉得应该不应该,让许负做这个太史令?” 他这么贤明的君王,自然是要不拘一格,招揽这世间的贤才都来为自己做事。 “应该!”刘邦朗声大笑,拍拍刘元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乃公就让许负做这个,太史令!” “唯。”刘元盈盈一笑,“女儿明早便启程,去寻齐王。” 刘元走后,刘邦对着手中的白玉,叹了口气,将锦盒放到了床头。 这孩子心思太细了,这是在变着法子保障吕雉的地位——虽然他从未想过立旁人为皇后。 正是因为为刘元对吕雉的这份心,刘邦认定她是最孝顺的孩子。 * 翌日清晨,刘元准备出发往齐国去,而刘邦也如约,宣布任命许负为太史令。 汉营众人神色各异,有心直口快如樊哙者,说道:“这太史令是个什么官?许负又是哪位好汉,他凭什么做这个官?” 吕雉一言不发,只瞪了樊哙一眼,便让他硬生生住了嘴。 戚夫人也来凑热闹,她本来不想去送刘元,但脚比脑子快,她这几日天天教人跳舞,感觉生活都变得乏味枯燥了起来。 听见许负要做官的消息,她当即就不服了起来:凭什么她能做太史令,而她戚懿这般貌美又有才华,却只能教一些宫女跳舞? 她也想做这太史令,多威风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授予官位,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不像她戚懿,只是被吕雉安排了过去,连个欢迎仪式也未见有。 但她刚想开口说话,就被侍女雨拉住了。 雨冲她摇了摇头,指了指嘴巴,戚夫人唰的一下就将嘴巴捂了起来。 想起来雨对她的叮嘱,她转身就跑到了人群外——再待下去,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 戚夫人确实老实了,但还有一个人——卢绾。 这位刘邦的好兄弟也相当不快,与戚夫人所思所想一模一样:他都没捞着个太史令当当,凭什么这个许负能做? 卢绾向来谨慎多疑,又没有主见,除去对刘邦的忠诚,几乎是什么突出的本领也无。 但就是这个忠诚,让他能此时便官至太尉,后来又被封侯。连戚夫人这个宠妾都不能随意进出刘邦的卧室,但是卢绾可以。 他红着脸道:“凭什么她做太史令?侄女也不能太过分了些,她一个小小的术士,你若是想抬举她,给个微末小官便是。” 刘元回头看着刘邦,眼中满是不解:阿翁,为何你的最爱的宠妃与最好的兄弟,都是这样的做派? 什么审美! 卢绾在汉营,一直是这样颅内有疾的存在:他说话一直不过脑子。 甚至卢绾曾经有一个天才的建议——他请求刘邦与西楚霸王单挑。 且不说西楚霸王身长九尺有余,力能扛鼎,又有一身武艺。单单说年龄,那刘邦只比秦始皇小三岁,项羽是个二十多的年轻人。 有任何可比性吗? 卢绾这哪里是建议,他是在教刘邦去送死。 就这,他还没有被认作奸细,难道只是因为刘邦对他的信任吗? 卢绾向来不懂得察言观色,他每说一句话,吕雉的脸色就黑一分。 “难怪这卢绾后来会被陈郗撺掇着谋反,这脑子确实是不清楚。”刘元摇摇头,在心里想着,“他也确实没少惹怒阿母,难怪阿母掌权后他吓成那个德行。” 刘元也不太喜欢卢绾,她小时候就讨厌这个叔父。 每次阿翁生辰,卢绾总要舔着脸来一起过,还叫上他那群狐朋狗友。 吕雉不仅要做刘邦一家人的饭菜,还要把卢绾他们家的也给做了。 他与刘邦感情好,跟着刘邦去咸阳求学,这刘邦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卢绾却丝毫不顾及吕雉的感受,拉着刘邦与他继续花天酒地。 甚至动不动二人就要抵足而眠,一副天上地下哥俩最好的模样,留吕雉一个人带俩孩子。 曾经,刘邦给吕雉的妹妹吕媭介绍了卢绾,想拉近关系。 同样是刘邦的兄弟,她没有嫁给刘邦推荐的卢绾,却看上了杀猪卖肉的樊哙。 毕竟樊哙生得十分英武,吕媭就喜欢这样的英雄,而不是卢绾那样放到人堆里都认不出来的。 吕媭的眼光确实独到极了,樊哙为人粗中有细,曾经在刘邦入关中之时就劝谏,后来更是在鸿门宴挺身而出,救了刘邦。 卢绾也曾为此愤愤不平,对吕家有了怨恨。 如今,樊哙已经住了嘴,卢绾却对吕雉的眼神视而不见。 刘元也没给卢绾留面子,她出言打断:“卢绾太尉,既然你对此多有意见,那不如你来举荐一人,就让他与许负同为太史令。就以三月为期,二人比试一番,看看谁文书写得好、谁史书编得好,谁对于典籍、历法更有钻研。” 刘元没有再称呼卢绾为叔父,而是称呼了他的官职。 若是此人够的上太尉,那这便是尊称,如同萧丞相、韩信大将军。但如同卢绾这般的人,她的意思很明显——你就是最名不副实,最被抬举的那个! “元说得对!不试一试,谁又能知道哪位是对我大汉确有大用的贤才,哪位又是尸位素餐、德不配位的蠢蛋呢?”吕雉冷眼打量着众人的神色,尤其是蠢蛋卢绾。 他一向看见吕雉打怵,尤其是她此时的神色冷得吓人。卢绾哑口无言:他哪里懂这些,去咸阳求学那些年也不过是跟着刘邦识得几个字,不至于做个睁眼瞎。 卢绾的逻辑很简单——大哥做啥他做啥,寸步不离地跟着刘邦,刘邦有事情安排,他就尽力去做,刘邦没有交代他,他就享受生活。 刘邦一开始便想出言阻止,但看见卢绾这么激动,他也想听听兄弟们的想法,便没说话。 “好,就以三月为期。我的兄弟范齐,他便很有才华,想来当得起这职位。”卢绾索性豁出去了,“就依着贤侄女所言。” 刘元礼貌而疏离地笑笑,她也看不上卢绾这个没本事的太尉:“公事是公事,私交是私交。工作的时候还是称职务合适些。卢绾太尉,您应当称呼我长公主,或者刘将军。” 此话一出,卢绾的面子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人群中也传来了私语与窃笑。 吕雉这个他的嫂子尚且都要让他几分,刘元这丫头又凭什么这样与他说话? 他看向刘邦,希望刘邦能为他做主,好生管教刘元,但却从刘邦的眼神中看见了拒绝。 因此,卢绾只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咬牙挤出蚊子哼一样的声音:“我知道了。” “许负,”刘元巧笑嫣然,“你有信心吗?” 众人齐刷刷回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不出意外的话,她也将会是汉营中第一位正式的女官员。 事实上,除了卢绾,其余诸人并没有什么意见。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没有这么多心思管这些——太史令算个屁啊。 要说起不服气,他们甚至还更不服卢绾呢。 她站直身子,躬身道:“必不负长公主提携之恩。” 许不负曾经辜负了始皇帝的恩德,她算到天下将乱却无力改变。 但许负不会辜负刘元。 从晨光熹微,到红日破晓,在众人的注视下,刘元上了马,带着亲兵往东北方去,消失在灿烂的朝霞里。 70-80 第71章 公元前204年,春寒料峭。 比历史时间线提前两年的垓下决战,缓缓拉开了帷幕。 范增不在,西楚霸王项羽麾下只剩项伯一人。将领也只剩季布可用,钟离眜依旧忠心,但项羽不信他。 楚军只有十万人。刘邦又派黥布策反了项羽的大司马周殷,切断了项羽的后方和粮道。 而汉王刘邦集齐了四路军队,足足有六十几万人,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围攻项羽。 第一路便是他的嫡系。这路军中将领多为周勃、曹参、樊哙、灌婴、夏侯婴,更有张良、陈平二位谋士出谋划策。萧何依旧留守汉中,吕雉等人留在荥阳。此路人马统共十几万。 第二路便是梁王彭越率领的军队,手下有栾布等人,彭越又擅长打游击,三万人打着打着,就被他打成了六万人。 第三路则是淮南王英布率领的军队,他手下也有几万人。 这最后一路,便是齐王韩信所率领的军队了。刘元与他带了三十*多万人朝着垓下赶来。 刘元、韩信二人骑着马,日夜不停赶路。 “元,你歇一会儿吧。”韩信有颜色地递上水囊,“这几日你辛苦了,还是坐马车好些。” 马车? 除去被刘邦丢下去的那次,她哪次坐过? “我不是一直都骑马吗?”刘元故作不解地问,语气中带着揶揄,“怎么从前不见你关心我?” 从前大腿磨破皮流血,而后结痂,而后又一次被磨破……如此循环过几次,刘元也就习惯了。 甚至,她现在大腿上的老茧,已经让她不会再痛了。 “今时不同往日,”韩信只解释了这样一句,“再过半个时辰,我们便能赶到,马上就与汉王汇合,单单我便有三十万人在手下,你不必担忧。” 刘元点点头:“项羽勇武不凡,手下个个都是精兵猛将,哪个不是以一当百的好汉?霸王又惯来擅长以少胜多,只怕这仗难打。” “我们会赢的。”韩信自信笑笑,“这一仗,我有十足的把握。” 一阵风拂过,吹乱了刘元的头发。前方就是垓下的汉营。 她翻身下马,平静地说:“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韩信本欲再说什么,却被刘邦打断——原来刘邦已经在此处恭候多时了。 联军在垓下列阵。刘邦以主帅身份坐镇中军。但他将指挥权全权交给了韩信。 “韩信啊,你是我的大将军,也是我刘季的女婿。今日这一仗,我就全权交给你了。你说怎么打,咱就怎么打!” 韩信感激刘邦的赏识,他郑重应下:“我已经有了应对之策,项羽勇猛善战但刚愎自用,这正是消灭他的关窍所在。” “我有一计策,名为十面埋伏。” 于是,韩信亲率主力为前军,正面迎敌。 刘邦率领中军作为预备队和核心,在韩信军后侧接应。大将周勃统领左翼,将军孔熙统领右翼。 另外,彭越、英布、刘贾、周殷等诸侯军在韩信两翼之后,如此以来,便形成了层层包围,更是有这充足的后备力量。 汉军严阵以待,等着项羽的反应。 卢绾也跟着刘邦来了,他忍不住问道:“西楚霸王项羽,当真会出击吗?毕竟他只有十万人,我们的人数是他的六倍还多。” 他对于大将军韩信是绝对的信服,但还是忍不住问刘邦:“要是他不来,我们怎么办?这不是白忙活吗?要我说,就应该直接把项羽围起来打,哪里用埋伏这里又埋伏那里,搞这么多门道!” 刘邦提起脚就要踹卢绾:“不会说话就闭嘴,多看多学。” 这糟心玩意儿,白瞎他给他安排好的功劳。 * 楚营。 “报!如今各个方向都有汉军的身影,韩信更是带来了足足三十万人,如今包围我们的,足足有六十万人!” “六十万?”项羽丝毫不惧,反而如同韩信所料,他率一队精锐主动出击,直扑韩信本部。 西楚霸王项羽本就威猛不凡,这队楚军锐不可当,击退了一层又一层的前军梯队。 与此同时,汉营中军,刘邦、张良、陈平、卢绾等人俱在。 刘元也被韩信送到了这里。他早就预料项羽会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猛攻,因此不愿刘元与他一起冒险。 “果不出大将军所料,西楚霸王到底是西楚霸王,”张良感慨道,“项羽实在是太勇猛了。” 陈平点点头:“多亏大王善于用人。” 刘元啃了口桌上的果子,问道:“卢绾太尉,所以我们是白费力气吗?” 卢绾脸一瞬间涨红,这死丫头这么说话呢,胳膊肘只会往外拐,一点也不懂得向着他这个叔父,亏他小时候还给刘元带零嘴。 “看看,这就是你说得直接包抄项羽?”刘邦看着战报,拎着卢绾的耳朵,“你有本事,你去包围一个试试!我知道你不服气,你要是也有本事,乃公马上也给你封个大王!” 卢绾捂着耳朵不说话,他心中不屑:难道韩信这个法子就能打得败项羽吗? 还真行。 韩信指挥军阵且战且退,逐渐将楚军引入包围圈深处。项羽的进攻开始受阻,阵型也逐渐散乱。 “大王,冲不出去了!” “大王,汉军怎么杀了一层又一层!” …… 项羽正奋力厮杀,他一枪就能挑死最少两个汉军士卒,将人甩到远处还能再砸晕两个。 正当他安抚将领之时,异变突起——汉军从四面八方向项羽带领的楚军发起猛烈反攻。左右翼的周勃、陈武、孔熙等人向着项羽所在的方向突击,不断分割楚军。 项羽心道不好,暗恨自己中了韩信的计策,却发现彭越、英布等人的队伍也加入围攻。 至此,楚军虽勇猛作战,但仍难以抵挡,伤亡惨重,防线被逐步击溃。 项羽吐出一口血水,攥紧了手中的长枪,下令撤退,撤入垓下营垒。 此时,中军的刘邦得到消息,高兴地跳了起来。他满眼放光,激动地大笑:“寡人一定要诛杀项羽。” 紧接着,刘邦就指挥各个部队,命令他们将垓下包围:“一定要将项羽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耗子都不要放出去!” 刘元与陈平对视一眼,而后,他们与张良窃窃私语,又生一计。 卢绾撇撇嘴,忍不住指责道:“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竟然还背着大王商量。陈平,你也是由着她,难不成你们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一下子就把西楚霸王赶回老家去??” “好办法倒是称不上,不过是个能乱了楚军军心的小伎俩罢了。” 随后,陈平便将“四面楚歌”的计策讲给众人听。刘邦听后,一脸赞叹地看着刘元:“好计!好计!” “这计策,深有乃公的风范,简直有我八成的功力了!”刘邦抚掌大笑,“卢绾,你同刘元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你也当大度些,都是做叔父的人了,得体面些才是。” 楚军本就只有十万人,又被层层消耗,兵力已极度衰弱。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 此时,楚军的粮草几乎断绝,将士们更是疲惫绝望。 零星有几个人倚在土墙上歇息,或者背靠背喘着气,其余人都累得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这几日的疲惫战斗,几个楚军将领已经累得连话都没力气说,更遑论是继续作战。 楚军中的几个士卒,正抬头望天。 天似穹庐,银汉西流。一弯冷月,数点寒星。 他们看着天上的星星,思念着家乡的亲人。 一个小兵戳了戳另一个的胳膊:“你说,我们这次能胜吗?” “不知道。大王这么勇猛,应该能吧。”被吵醒的人也不生气,虽然身体已经极度疲倦,但他竟然对于睡着有些恐惧。 他不想睡着,因为睡着的感觉与死亡过于接近了。 但他想起项羽说的话,仿佛浑身充满了力量。 “大王说,史书将会记载他,以十万敌六十万,而我们也会与他共享这份荣光。” 霜寒露重,这些士兵都是项羽的亲信,甚至是项羽的同乡。项羽屠过城、烹过人,但从来都是厚待自己手下的兵,尤其是这些江东子弟兵。 忽然,一阵又一阵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直直往楚军士兵们的耳朵里钻。 “是家乡的歌谣!”有人认出了这调子,一瞬间眼眶中就蓄满了泪水。 “这熟悉的感觉,”有人鼻子酸了,“我阿姊曾经就爱唱这个歌,后来……她为了把粮食留给孩子,活活饿死在家中。” “我阿母也经常唱这个歌,哄我睡觉。”一个楚国士兵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木头哨子,“那时候,我阿翁就吹哨子,故意逗我玩。” 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仿佛要穿透他们的灵魂,将他们待到那遥远的家乡。 这熟悉又陌生的歌谣啊! 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家乡啊! “难不成,我的家乡已经被汉军占领了吗?他们为何会唱这曲子?”有许多士兵开始恐慌,他们拿袖子擦着眼泪,彼此对视着。 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我想回家了。” 马上,便有人大着胆子附和:“我也想家,我想我阿翁了。” 这群士兵的头领并不多言,他也想家了。 “我想我的妻子了,我出征的时候,才刚刚成婚。” “我想我大母了,不知道她的头发是不是都白了。我还答应她,等她老了,我给她做拐杖,扶着她走。”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人诉说着对于家乡的思念。他们流着泪,齐齐望向江东的方向,已经全然没有了战斗的意志。 不知是谁带头,一棍子砸死了头领,然后往家乡的方向跑了出去—— 第72章 明月一如往昔皎洁。 今时却不似从前。 营帐中,项羽也听到了愈来愈响亮的楚歌,还有士卒们的哄闹声。 他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虞姬。 虞姬生的极美,是无数人追捧的仙女。而她只钟情于西楚霸王项羽一人。 她今日穿着曲裾深衣,梳着峨峨云髻,红唇如丹鲜明润泽,秋水般的双眸顾盼生辉,脸颊上的酒涡衬着颧骨,显得格外动人。[1] “大王,我好像听到了家乡的歌声。”虞姬笑得温婉,看向项羽的眼神满是眷恋与不舍。 若是项羽仔细分辨,定会发现,这是与爱人诀别的眼神。 “这一仗,只怕要败了。”项羽苦笑着,自顾自地饮酒,“事已至此,我已经不在乎这条命了。” “大王,活着不好吗?”虞姬眸子亮晶晶的,“您从前放过了汉王那么多次,他未必会杀您。” 虞姬收到了刘元送来的信,她承诺会保住虞姬与项羽的性命,甚至会为他们争取一个爵位。 但她没有开口,虞姬知道,被汉王施舍,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刘季?你难道要我像他一样俯首就拜,毫无尊严与气节地活下去吗?”项羽摇摇头,一边盯着手里的酒壶,一遍嘟囔着,“那还不如死了。” “大王是英雄,妾会陪着您。”虞姬靠近项羽,抚摸着他的脸庞,轻轻一吻。 听见虞姬这话,项羽第一次生出了对生的渴望。若是他死了,虞姬又该如何?她一个貌美的女子,又是西楚霸王的女人。 项羽攥紧了自己的手,他不愿意苟活,却割舍不下虞姬。 “我不要你陪我,我要你活着。我已经安排好了一队亲兵,等天亮,他们就带你突围出去。到时候我会去另一个方向,将刘邦的队伍都引开。”项羽的手覆上虞姬的手,舍不得松开,“你不是最想过平凡人的生活吗?你放心,若是我活下来,我会去寻你的。” 虞姬笑着点了点头,让项羽想起与她在溪边的初见。她也是这样莞尔一笑,就让他的眼里再也见不到旁人。 “小虞,跟着我的这些年,让你受累了。答应你的那些,终究是都没有做到。”项羽歉疚地看着虞姬,曾经飞扬的神采不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天亮了,寡人的小虞就可以走了。 “大王,让妾再为您跳一支舞吧!”虞姬眼神中带着怀念,“还记得那次,我教她弹琴,她怎么也学不会,后来还是你抚琴为我伴奏。” 这个她是谁,虞姬与项羽都心知肚明。 正是昔日他们的义妹刘大丫,也是刘邦的亲女儿刘元。虞姬也曾恨过她,但她也懂得刘元的身不由己——若她不是那样做,只怕要死在霸王的刀下。 可他们又要如何呢?若她少信任刘元一些,大王或许有也不会这般伤怀。 “那段日子真惬意啊。”虞姬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可惜……” “没有可惜了。” 说罢,虞姬搬来一把琴,正是从前那一把。 项羽轻轻抚琴,眼泪一连串地砸在琴弦上。 他后悔了,后悔一次又一次放走刘邦这个小人,后悔不听范增之言。 他后悔了,后悔没有重用韩信与陈平,更后悔辜负了龙且,让他死在冰冷的江水中。 琴声嘈嘈切切,歌声悲伤婉转,虞姬的舞姿飘飘若去,似要奔着天上的宫殿,下一秒就要离开人间。 项羽一遍抚琴一边哭,虞姬却笑得灿烂。肩膀线条玲珑如刻削而成,腰肢纤细仿佛一束素帛。她秀美的颈项更是优美,仿佛一只高贵的天鹅。 虞姬的剑舞乃当世一绝,戚夫人也善舞,但这剑舞她也曾刻意模仿过,终究及不上虞姬的万一。 舞到最后,她高举起手中的剑,往自己的脖子上划去。 项羽险些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他其实也有了预料。 就在虞姬的剑要划破肌肤的那一瞬间,她的剑被挑飞。 项羽此时也反应了过来,闪身上前。 来人一瞬间就被项羽制服。 “是你?”项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你怎么敢潜入我的营帐?” “不,你怎么找得到我的营帐?”项羽的手攥住了刘元的脖子,死死地勒住她。 虞姬忙制止道:“她不是来害我们的。” 接着,她对项羽说了刘元给她信件一事。 项羽松开了手,沉默了:“你就不怕我绑着你去要挟刘邦?” “你觉得他会听吗?”刘元挑挑眉,“兄长大可以试试,我就在这里束手被擒。” 刘元打量了一圈帐中的陈设,笑道:“阿兄与阿姊的喜好还是没变,与往常驻扎的位置都一般无二,这帐中的物件也是从前那些。” “你胆子可不小,”项羽眼中满是怀疑,还有隐隐的愤怒,“你不怕我杀了你泄愤?” “如果这样能平息兄长的怒气,那就请你动手吧。但……我是来救你们的,尤其是阿姊。” “救?你拿什么救?”项羽嗤之以鼻,“若你是来劝降,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刘季与你都是不守信誉、忘恩负义之徒,你若识相,现在就走吧。”项羽摆摆手,不耐烦极了,“现在,我不杀你。就当报答你帮我救下虞姬。” “兄长,这天下已经乱了太久,天下人也苦了太久,”刘元跪在地上,“我是背信弃义,但我从前有的选吗?如今你已到了穷途末路,为何还要负隅顽抗呢?为了你手下的兵,为了煎熬的百姓,请你放弃吧!” “若你继续下去,你的虞姬也断然只有死路一条!” “果然,”项羽眯起眼睛审视着眼前的女子,“从前我只以为,你与刘季是一脉相承,但不想你还有几分义气。” “刘元,你带虞姬走吧。”项羽转头看向刘元,“你能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小虞,我信你。刘季惯来是个荤素不急、贪花好色的老流氓,你要护好她。” 他无比眷恋地看着虞姬,又死死地盯着刘元:“这一次,我希望你说到做到。否则我项羽便是做鬼,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项羽并非是信任刘元,他是当真不想虞姬死。刘元与刘邦最大的不同便是,她可以为了救母豁出去自己的性命,但刘季却不愿意。 刘元郑重承诺:“我保证。” “不,大王,我不想独自一人活下去!”虞姬发疯一般地冲向地上的剑,却被项羽拦住。 他抱住虞姬,抬手将她劈晕,而后将她托付给了刘元。 项羽的眼神复杂,看着刘元远去的身影。 就这样,刘元悄无声息地将虞姬带走了。一直在帐外接应她的正是季布,她许久不见的另一个老师。 “有时候,我真看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季布摇摇头,“你不该来的。” 虽然他在帐外不远,但若是项羽当真要杀刘元,当真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老师,我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刘元笑笑,反问道,“霸王气数已尽,你为何还要追随于他?” 季布都愿意放自己进来了,反正霸王死后,季布也会归降大汉,为何此时却不愿意? “不一样,不一样的。”季布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释怀一般道,“答应了的事情吗,岂能是轻易就反悔的?” * 三日后,清晨。 “元在哪儿?”刘邦皱着眉头,“莫不是又溜出去找韩信去了?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是啊,大哥,”卢绾趁机火上浇油,“哪有这样不顾阿翁死活的女儿?” “那项羽带着二十八骑逃到东城,我等一路追击,他居然还在负隅顽抗!” “项籍小儿当真可笑至极,竟敢说什么是天要亡他,分明是大哥你要杀他!”卢绾恭维道,“这一次,项羽是插翅也难逃!” 刘邦叹了口气:“霸王又如何?他带着八百多人突围,如今也不过只剩下二十八人,如何抵抗得了灌婴的数千骑兵?” 且不说骑兵人数之多,单单是骑兵的装备与战术,都是刘元亲自试验过的。 刘邦远远望去,虽然只能看见乌压压一片人,但他心里依旧打怵——昔日项羽那一箭正中他的心口,如今他可是惜命小心得很。 “报!”一个士兵来报,眼神瑟缩飘忽,“我军数将被项羽斩于马下。” “什么?” 刘邦大惊失色:“他不是只有二十八个人吗?” “是二十八个,不是二百八十个!怎么你们数千人还会被他打成这样!”刘邦大口喘气,“樊哙呢?夏侯婴呢?他们拦住项羽没!” 士兵跪地解释道:“项羽将二十八骑分四队,令其向四个方向突围。霸王自率一队,大呼驰下,直冲我军。灌婴的骑兵被撕裂阵型,项羽斩杀数个汉将,斩杀数百士卒……” 刘邦脑子一阵轰鸣,他稳住身形:“项羽还剩多少人?” 那士兵硬着头皮道:“霸王的骑兵只损了两个人。眼下已经没有战士再敢进攻霸王了!” “传令下去,杀项羽者,赏千金,封万户侯!”刘邦毫不犹豫,拿出了重金与高官做奖赏,“这一次,他必须死。” 刘元刚回来就听到这样一句话。 陈平不着痕迹地看了刘元一眼。 刘元大声赞同道:“阿翁说得对,西楚霸王必须死!我与韩信,定会尽全力帮助阿翁。” 西楚霸王项羽必须要死,但刘元的义兄,是否能有一线生机? 刘元看着天边的云,思绪悠悠荡荡飘向远方。 项羽起兵数年,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这样的人才啊…… 第73章 项羽拼死冲杀,再度突围南逃至乌江边。 乌江亭长早已备好船只等候:“大王何不渡江回江东,有江东父老的支持,大王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项羽此时自觉大势已去,心如灰,意更冷,深感愧对江东父老,拒绝了渡江。 “我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过乌江向西去,今日竟然没有带一个人回来。纵然江东的父老乡亲可怜我,依旧让我做大王,我又有什么脸面再见江东父老兄弟呢?” “哪怕他们不说,难道我的心中就能放下这一切吗?” 项羽眷恋地摸了摸自己的坐骑,乌骓马。 正如他送走虞姬一样,项羽将它送给了亭长。项羽想保全马儿的性命。 他命令仅存的部下下马步战。 项羽天生神力,英武不凡,他魁梧的身影如一座小山,更是一己之力击杀汉军数百人。 到最后,部下全部阵亡,他自己也身受重伤,全身都是刀口。 项羽满脸血污,喘着气站在一群汉军中。 他向周围的汉军招手:“来啊,一起上!” 但却没有一人敢上前,如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对西楚霸王有着深入灵魂的恐惧。 亲眼见过项羽以一敌百,纵有刘邦的高官厚禄,他们哪里还敢上前? 他们围在项羽身边,眼中有渴望,更有恐惧。 项羽扫视一圈,轻蔑地笑笑:“我还当你们是英雄好汉,不想都是一群孬种!我听说汉王要用千金来买我的人头,还要封万户侯,怎么,你们都没有这个想法吗?” 项羽不笑还好,他这这一笑,周围的人不仅没敢上前,甚至还后退了几步。 项羽在汉军中看到一位旧识——骑将吕马童,说道:“你我二人是同乡,我便给你这个人情。” 说罢,项羽拔剑欲自刎。 恰在此时,刘元从人群后出现,笑道:“霸王只念同乡之情,独不念兄妹之义乎?” 刘元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力士,他们个个如同樊哙一般壮硕。 见刘元来了,项羽心中的石头就落地了,他豪爽大笑:“你这架势,也是来送我一程的吗?没想到,我项籍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竟是你。” “她还好吗?”项羽的眼神带了些伤感。 他终究是无法给她荣耀,更无法与她共白头了。 “放心,我说话算话。”刘元意味深长地看向项羽,“霸王既然如此豪爽,这个头,给我便是!” 听见刘元这句话,那项羽的同乡急忙退下。 谁不知道长公主的神异,哪个不曾受过长公主的恩惠?单单是她造出来的床弩,便让他们多了生的可能。更别说她的神女之名了。 一群人让出了一条道来,刘元身后的力士便一窝蜂围住项羽。 独独错失了万户侯吕马童嘟囔:“没想到长公主竟有这准备。她曾经与项羽还是义兄妹呢,竟是这般急着抢人头。” 其余人则高兴极了,左右这功劳到不了自己的头上。自己的失败或许让他们难受,但吕马童的成功更加让他们不爽。 “你都是汉王的长公主了,要需要我这个人头去邀功吗?”项羽嘴角带着嘲弄,眼神看向手中的剑,“你若要,我便给你。” 就当我答谢你救下虞姬了。 乌江的水静静流淌,江边的青草依旧茂盛。一颗枯树在江边立着,孤影斜映在大地上。 刘元则是手中拿着弓箭,弯弓搭箭,瞄准了项羽。 “何苦作此小人行径?”项羽鄙夷地看了刘元一眼,“答应你的,我便不会食言。” 风吹起霸王的发,夕阳映照在他的脸上。 周围的人眼都不眨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这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亲自将自己的头颅割下。 那剑闪着一抹光,晃到了所有人的眼睛。 西楚霸王像天边那轮红日,发出了他最后的光和热,便即将陨落在无底深渊。 那日头落啊落,只余最后一丝光,险些就消失在地平线上。 项羽眷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即将消失的太阳。 他静静地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 而后项羽举手挥刀,砍向自己的头颅。 众人或期待,或恐惧,或激动,更多的是麻木与僵硬。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元的弓箭响了——她竟然一箭射中了项羽的手臂! 刘元用得是威力最猛的弓箭,项羽瞬间被定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刘元:“竖子!你竟欺我至此!士可杀,不可辱!” 周围的士卒也都议论纷纷:“长公主好手腕。” 不远处匆匆赶来的刘邦则是抚掌大笑:“我儿好手段!好箭法!” 昔日项籍小儿,便是这样射中了他的心口。刘邦觉得解恨极了。 他是真的害怕项羽,哪怕几次在项羽手中逃生,他依旧怕的厉害——可如今他似乎不那么怕了。 西楚霸王再是勇猛,还不是肉体凡胎? 夏侯婴、周勃、曹参则是觉得十分不对劲,刘元虽不拘小节,但显然不是这样落井下石之人。 陈平往刘元那边看了一眼,眼神有些古怪,闪过一丝惊讶,而后笑着摇摇头——这丫头不会当真要这样做吧!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次打赌只怕会输给张子房了。 而韩信则是一脸担心,西楚霸王毕竟是西楚霸王,刘元这般折辱他,万一他暴起伤人,又该怎么办? 哪怕项羽身受重伤,哪怕刘元身后有十几个壮汉,但他是西楚霸王啊! 羽之神勇,世无其二。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各有思量的这瞬间,那十几个壮汉蜂拥而上。 樊哙带着他们冲上前,将西楚霸王项羽绑了起来。 项羽挣扎之时还踹翻了好几个,好在刘元小声威胁道:“你再不老实,我答应你的事情,可就不做数了。” 听见刘元这似有若无的威胁,项羽这才停了动作,任由麻绳缠在自己的身上。 左右不过一死罢了,刘邦难道还会放过他不成? 樊哙不放心地打了十几个死结,方才他被项羽踹了两脚,也就是他皮糙肉厚,这要是换个人来,铁定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元啊,你真是乃公的好女儿,竟然准备了这么大一份惊喜。”刘邦笑着拍拍刘元的肩膀,“乃公要亲手宰了他。” 众人听着这流氓一般的语气,扭过头去不愿看着父女二人。 但下一秒,他们又齐刷刷抬起了头—— “宰了他?”刘元眼神中满是不赞同,“谁说我要杀他的?” 听见这话,项羽也猛地抬起头,他的眼中满是震惊于不解。 汉王怕他都快怕死了,不杀他,难道刘邦能睡得着觉? 显然刘邦也是这么想的:“不杀?不杀他,难道你晚上能睡得着吗?” “你忘了曾经在楚营受过的苦,忘了回来的那一身伤了吗?” “我没忘,”刘元坚定地拒绝,“这是两码事。方才项羽已经答应,他这个人头属于我刘元,是生是死,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刘邦气急败坏,“乃翁才是汉王,你给我起开!” 刘元板着脸站着,丝毫不让:“昔日我曾与霸王结拜为义兄妹,昔日是争霸天下,我与他只能为敌,如今他兵败如山倒,我又为何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而樊哙则硬着头皮顶着刘邦的眼神,站在了刘元的身后。夫人早就同他说过,他是吕家的女婿,吕家好,他才能好。 韩信也在此刻为刘元求情:“大王,不如先将人带回去,改日再议。” 刘邦吹胡子瞪眼,恼怒地看着刘元,冷哼一声:“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般能耐。” “阿翁,你放过了雍齿,放过了魏豹,你可以放过无数人,为何容不下一个项羽?” “今日过后,他已经不再是西楚霸王了!” 刘邦表情有所松动,除却争夺天下和他对项羽的恐惧,他其实并不是一定要杀了项羽。 此时,刘元靠近刘邦低声道:“这天下已经在阿翁您的手中,日后北边的匈奴,南边的蛮夷,哪个不是硬骨头?你今日放了项羽,难道不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日后旁人提起来,谁还会说是他霸王多次放过我们父女,只会流传我们的仁德与宽容。” 这两句话都说到了刘邦的心坎里,第一,项羽确实是个天才,总不能兵权都交在韩信一人手中;第二,项羽放了他那么多回,如今,也该他刘季这个小人物,放过他西楚霸王一回! 第三嘛,元如今确实是有本事了,若是自己来硬的,韩信与樊哙只怕就要帮着她了——这有损汉王的威信。 众人摸不着头脑,卢绾暗暗高兴,摸了把自己的胡子,喃喃道:“只怕这丫头马上就要失去大哥的宠信了!她居然敢放项羽,大哥岂会纵容她胡来?” “果不出你所料,是在下输了。”陈平对一旁的张良感慨道,“论起看人,我不如你。” “是你总把人想的太坏了。”张良摇摇头,“其实长公主与大王都是一样的赤诚宽厚,背叛他的这些兄弟,汉王一个也没舍得杀。” “这霸王对刘元似乎并不好。”陈平若有所思,“莫非她真是圣人?” 这丫头难道有这样的觉悟?不应该啊。 “这倒不清楚,”张良微微出神,“我听大夫人说,昔日她与元在楚营里,虞姬待她们甚厚。” 气氛一点点变得沉重,刘邦长久地凝视着刘元。 又把视线转向霸王:“好生将人带回去,给他包扎伤口。” 项羽依旧挣扎,他不屑于刘邦这样的施舍。 “你我二人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刘邦靠近项羽,留下最后一句话—— “西楚霸王不杀刘季,汉王也不杀项籍。” “好好活着吧,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刘邦嘲讽道,“难道你项籍还不如刘季,连活都不敢活?” 而后,他咬牙切齿,从怀里掏出一瓶药递给刘元:“擦擦吧,*射个箭还使那么大劲儿,也不怕闪着腰。” 刘元这才发现,自己太过紧张,手被弓弦割伤了。 “兔崽子,你打算怎么安排他?”刘邦露了个笑脸,“这屁大点事也值得你瞒着我这么久?” “我刘季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刘邦撇撇嘴,大声说道,“日后,这项籍,便送到长公主府上。” 公主府? 卢绾恨得牙根痒痒,大哥怎么成了这幅摸样。昨天他还同自己说,恨不得生啖其肉,今日却又要放他。 韩信听到公主府,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这是他与刘邦说好的。 “你要给我建府?”刘元眼睛亮了,“怎么这么大方!” “后日你与齐王便要大婚,如何能没有公主府。难不成你要去齐王那边住?”刘邦此时的脸甚至比方才还要黑,“乃公不允许!” 他刘季可不是那般卖女儿的人。 大婚?刘元对上了韩信的视线,他笑得灿烂极了,满眼都是期许。 “咱们不是商量好了,等打败了项羽就成婚。”韩信下马,走到刘元的身边,春风得意,“难不成你忘了?” 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天地之间,刘元却依旧感觉有些热。她抬眼,看向眼前的男子,依旧是这个俊美无俦、玉树临风的少年将军。 韩信低声道:“你欢喜吗?我甚是欢喜。” 欢喜?她怎么乎不欢喜呢。眼前这个鲜衣怒马的将军,不顾一切地站在了自己这边,甚至带了些坚定。 她一直以为韩信是摇摆的,纠结的,犹豫的。可他为自己求情之时,确实那般的利落干脆。 刘元点点头,轻笑道:“我亦心悦你。” 第74章 公元前202年九月。 氾水之阳。 汉王刘邦明日便要在此举行登基大典,正式称帝。 “元,你不该费力保下项羽的。”吕雉并未给刘元好脸色,刘元坐到她身边,她便转身去旁边,“你阿翁本就猜忌各路诸侯王,难道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刘元当然知道,吕雉所说的便是她的未婚夫婿,齐王韩信。 “你当众如此行事,未免也太张狂了。你阿翁才是汉王,你只是他的女儿。”吕雉不赞同道,“阿母不是叫你不管虞姬,她对我们母女有恩情,你大可以和我商量,难道阿母还会不帮你吗?” 刘元点点头:“你只会把我关起来。” 吕雉一时语塞,孩子大了果然让人头疼。刘盈是个皮猴子,刘元更是个不省心的。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不让阿母难过,可如今,你与刘盈又有什么分别?”吕雉见刘元这不认错的模样,口不择言,“他当众要替大父去死,全了他的孝道;你当众要保下西楚霸王,全了你的义气。” 刘元也不说话,就由着吕雉骂她。总有一日,阿母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我可真是生了一对好儿女。”吕雉脸色更冷,“从前我还以为你是最体贴我的,可如今你这样做,又将我们母子三人陷于何地?” “旁人会议论,说长公主刘元护着西楚霸王,全然不顾汉王的安危。只全私情而无大义。” 刘元一边听一边攥紧了拳头,她不想同吕雉发脾气。 许多事情阿母不知道,会这样想也在所难免。 这是亲阿母,这是亲阿母,这是亲阿母。刘元一边念着,一边忍了又忍。 恰在此时,刘邦也来了,他带着上次雕刻的皇后之玺,想送给吕雉。 他见吕雉也在教训女儿,便忍不住也说了两句:“元啊,往后可不能这样任性了。” “我任性?”刘元终于忍无可忍,生气地站起来,“你们二人就是这么想我的?” “你们根本就不明白!” 刘邦与吕雉对视一眼,二人都觉得刘元的反应不对劲,吕雉此时已经后悔对刘元这般讲话,但又缺一个台阶下。 “你们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保下项羽吗?”刘元索性不憋了,将一切都和盘托出,“阿翁,你知道什么叫白登之围吗?” 听见这话,刘邦神色愈发严肃:“你说得可是白登山?” “阿翁好学识,那你猜猜被围的人又是谁?”刘元冷笑,“汉高祖亲征匈奴,反被围于白登山七日,最终听信陈平之计策,贿赂单于的妻子(阏氏)才得以脱身。” 汉高祖?陈平?被围七日? 刘邦、吕雉脸色都不太好,二人似乎知道,这汉高祖说的便是刘邦。 刘邦死死攥住了自己的手心,竭力维持着自己的仪态。 他? 被匈奴打成这个样子的窝囊废是他吗? 刘邦自然带兵打仗不如韩信,不如项羽,但却也是着天下一等一的将领。 为何会有这般的可耻之事啊! 想着想着,刘邦的眼里就要流出泪来。 他迫切地看着刘元,想讨个说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刘元挑了挑眉,挑衅地看着刘邦,“阿翁,你莫不是觉得你比项羽能打?” “那你又怕什么呢?” “乃翁怕他,更打不过他,你说得对。”刘邦低下了头,“但,寡人有韩信这个大将军,如何就无人可用,偏要亲自上阵?” 如何就会落得这般的下场! 这是他刘季的耻辱! “怎么?”刘元勾起唇角,“阿翁当真舍得给韩信封王吗?若我没猜错,你想给他改封楚王吧!” 将他的封地从富庶的齐国,改到韩信的故乡楚国。从而间接削弱他的实力。 吕雉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愈发埋怨自己,这次,她太急了,只怕是伤了女儿的心。 “大汉打不过匈奴,怎么办?”刘元继续道,“你们二人都没少给匈奴送财物、送公主。” 甚至连她自己,都是差一点就去匈奴和亲了。 “阿翁死后,”刘元继续说道,“阿母临朝称制,更是被匈奴公开侮辱调戏。” 听见这句话,刘邦与吕雉二人身子更是僵硬。 二人面面相觑:我(你)死后? 公开欺辱?这匈奴莫非是欺我大汉无人吗! 吕雉对这临朝称制早有预期,表情还算平静。但刘邦却好像也忽略了这个临朝称制,他丝毫不惊讶。 毕竟现在许多政事都是吕雉在处理,何况他死后? 难道让刘盈那厮处理吗?他还不如吕雉呢!别把自己从棺材里气活了,乃公就认他刘盈是个孝子。 但这欺辱……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狠戾与愤怒,但又默契地没有提及。 刘邦作出好奇都样子,他抹了把胡子:“我是啥时候死得?” 吕雉瞪了他一眼:你别打岔。 而后,吕雉压抑心头的怒火,伸手摸了摸刘元的头:“好孩子,是阿母错了,不该那样误解你,不该那样指责你。” 她的女儿因为她才这般,而她却不管青红皂白指责元。 思及匈奴的欺辱,吕雉险些咬碎了自己的牙。 她不在乎匈奴说了什么,她在乎的是刘元——她得有多么委屈啊! 她吕雉的女儿,竟然为她背负了这么多! 刘元别过脸,不去看她。 阿母压根不知道冒顿有多欺负人! 刘邦似乎是看出了什么,对吕雉说:“娥姁,元前几日要我给你做了样东西,你拿去看看吧。” 而后,刘邦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里面正是刘元托他做得皇后印鉴。 吕雉点点头,眼睛有些红,拿起锦盒起身去了外面。 “说罢,你阿母如今走了,跟乃公有什么不能说的,”刘邦拍了拍刘元的胳膊,递上一个手绢,“擦擦眼泪,你分明是心疼你阿母,这事是她不对,也是乃公不好。” “她这几日忙,你别怪她。”刘邦叹了口气,“那毕竟是项羽,你总不能要大家都笑着接受他。昨日,有不少人私下找了我与你阿母,这对你的名声不好。” “阿翁,你知道冒顿说了什么吗?”刘元哽咽着,“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1] 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什么有,什么无? 什么东西是冒顿有,吕雉无的! 刘邦脸色唰的一下就绿了,飙出几句:“我日他大父,*****他怎么敢的?” 刘元愤愤不平:“这般的侮辱,她却硬生生忍了下来。” “为何要忍,”刘邦嘴里叽里咕噜骂了几句,“樊哙呢?这杀猪的不是一向护着你,护着吕家吗?” “姨夫说,他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刘元幽怨地看着刘邦,“但是,某人率三十万大军尚被围困,何况是十万人呢?” 天下初定,民生凋敝,匈奴如豺狼虎豹一般凶猛,岂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大汉便能抗衡的? “阿母最终采纳季布建议,强压怒火,选择以大局为重。她说自己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言辞谦卑至极,又赠送御车、马匹,继续派公主去和亲。” 刘元说到最后,眼泪一串一串留下来:“我怎么能不恨过呢?难道霸王就不曾为难过我吗?” 刘邦一把将女儿揽进怀里:“莫哭了,是我与你阿母不好了。” 他话音刚落,就发觉吕雉不知何时出现在刘元身后,手里拿着皇后之玺出神。 她辜负了女儿的心意,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吕雉也上前保住刘元,见她如此,刘元忍不住失声痛哭,一家三口哭作一团。 “咳咳,”刘邦打断了母女二人,“差不多得了,这大喜的日子呢,谁家打赢了天下还哭的?” “好了,不就是个冒顿单于吗?乃公把他的头拧下来,给你们母女二人当球踢。”刘邦拍拍屁股,弹走身上的灰尘,伸了个懒腰,“一直侧着身子,我这浑身酸痛啊!” “冒顿单于正值鼎盛,他统一草原,控弦之士三十余万,你又如何与之抗衡?”刘元瞄了刘邦一眼,“凭你这些各怀鬼胎的兄弟吗?” “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吕雉抱着刘元道,“你的心意阿母看到了,这玉玺,我很喜欢。” 刘元吸了吸鼻子:“我也要错,我不该独断专行,该与你商量的。” 母女二人遂和好如初。 刘邦在一旁看得火大:分明这玉玺是他做得,这教训刘元的话是吕雉说得,这哄人的也是他。 怎么现在母女二人亲密无间了? “咱仨商议商议,现在该如何是好啊!”刘邦叹了口气,“这下可真是内忧外患了。” 刘元不说话,吕雉给刘邦使了个眼色。 他站起来,对着刘元施了一礼:“还请聪慧过人的大汉长公主殿下,教教刘季小儿吧!” 吕雉也顺着刘邦说,嘴角噙着笑,眼中满是慈爱与感动:“是啊,我们长公主殿下可有什么好主意?” 项羽已经被擒,汉王为首的诸侯王们获得了最终胜利,但天下并未完全安定。众多手握重兵、占据地盘的功臣将领,还有一些地方势力,都需要妥善安排。 汉王刘邦以关中为后盾,但关东广大地区却并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这些功臣本身已实际控制一方土地和军队,若不封王,他们极可能拥兵自重甚至反叛。分封是为了在汉朝初立、根基不稳时换取他们的效忠,维持大汉的统一。 “咳咳,”刘元也起身抖了抖衣服,还了一礼,“皇帝陛下,皇后陛下。” 哪怕还没举行登基大典,如今刘邦、吕雉也是板上钉钉的大汉皇帝与大汉皇后了。 “其实,最好的办法,阿翁已经想到了。”刘元叹了口气,“你想先分封异姓王,而后逐步再收回王位。” 对韩信、彭越、英布、张敖、韩王信、臧荼、吴芮等人的分封,对一些地方势力的保留,这些本就是刘邦要做的事情。 刘邦点点头:“不错,我准备直接将最富庶的关中划为郡县,由朝廷直接管辖,实施郡县制,其余地方再行分封。” “是个好办法,”刘元肯定道,“然后你剪除异姓王,再次分封同姓王,拱卫中央。” 刘邦大笑:“聪明!不愧是我的女儿!” 吕雉听见这分封同姓王、除去异姓王的话,若有所思。 “阿翁,不可操之过急啊。天下初定,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刘元眨眨眼,“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休养生息?”刘邦砸么咂么嘴,“你阿母与萧何倒是天天念叨,要与民休息,寡人觉得甚是有理。” 刘元点点头:“正是如此。不仅要休养生息,更要大力发展农业、手工业,恢复商业……” “至于打匈奴,收服异姓王,我们不能急于一时。有大将军韩信在,其他诸侯国掀不起波澜。” “所以,你还要改封韩信为楚王吗?”刘元凝视着刘邦,“阿翁,别太抠门了。” 刘元每说一句,刘邦眼中的神采就多一分:这是他刘季的知己啊! 直到刘元说完最后的话,刘邦脸上满是赞叹之色,他盯着刘元看了好久。 他突然反应过来,刘元或许不是因为与他想的一样——而是她什么都知道! 这个结论,让刘邦定在原地许久。 天地寂静,刘邦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良久后,他一副惋惜的神情,长叹道:“元,可惜你不是男儿,否则我就是现在死了,也能美滋滋合上眼了!” 这样生而知之的孩子,怎么就偏偏是个女娃! “非得是男儿吗?”刘元反问,“我哪里不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刘邦愣了片刻,释然大笑,“元,有你这个孩子,乃公便是明日就死,也定当含笑九泉。” “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明天就登基大典了,也不怕晦气。”吕雉摇头,她看着嘴里毫不忌讳的父女,提醒道,“登基大典完了就是元的昏礼,该准备的也要准备起来了!” 第75章 汉三年。 诸侯王和将相们共同请求尊奉汉王刘邦为皇帝。 自打项羽被擒,刘邦就迫不及待坐上皇帝的宝座,但依旧做了做面子工程。他谦虚地辞让了几次。 他将大臣们请求自己称帝的一车的竹简抬到了众人面前,一脸为难:“诸位,我听说称帝的必须是贤德之人,空谈虚名不是我刘季所追求和保持的。因此,我不敢接受帝位。”[1] 刘元嘴角抽动:谁又敢说刘邦不够贤德呢?莫非他们不想再封王了! 似乎是没想到刘邦还会来这么一手,他们以为刘邦一定会直接宣布称帝,大家罕见地沉默了:大哥,你也没有预告这么一手啊! 于是,刘元带头说道:“大王您出身卑微,诛灭暴逆,平定四海,您登上皇帝的宝座,乃是民心所向。” 群臣纷纷附和:“大王您出身卑微,诛灭暴逆,平定四海,有功的人都分封土地成为了王侯。如果大王您不称皇帝尊号,大家对分封的合法性都会有疑虑。我们誓死坚持” 刘邦摆摆手:“不可不可。” 萧何更是带头跪下,恭请道:“您若是不当皇帝,我们便跪在地上,不再起来。” 刘邦摇摇头:“你们怎么能这般苦苦相逼,寡人实在没有当皇帝的想法。” 张良亦道:“请大王为了天下百姓考虑,除了您,谁又能让黔首过上好日子呢?您说自己不贤德,但这世间又有谁能比汉王更贤德呢?” 刘邦压了压翘起的嘴角,继续拒绝:“这都是虚名罢了,我为天下人付出,乃是发自真心,又哪里是要做这个皇帝!” 陈平跪在地上磕头:“请您为了国家着想,委屈您自己,做这个皇帝吧!” 委屈?刘邦一点也不委屈,但他又一次拒绝了陈平:“寡人难道是为了沽名钓誉吗?寡人说了不当皇帝,你们不必再多言了!” 这下,在场的文臣武将都傻眼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再拒绝我们当真词穷了。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难道这汉王确实不想称帝吗?那自己这王位还算不算呢? 各怀心思的众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刘元起身,她示意樊哙、吕泽等人冲上前,按住了刘邦。 “如今,这天下初定,若是没有陛下您这样的贤德之君,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刘元一脸严肃,“还请您宽恕我们的罪过!” 说时迟,那时快。 韩信、樊哙,夏侯婴等人冲上前,将刘元准备的龙袍和旒冕加到了刘邦的身上。 此时刘邦只准备了诸侯王的服饰,汉代的皇帝服饰此时尚未成形。但刘元依旧贴心地为刘邦准备了这十二章纹的龙袍和十二旒的冠冕。 群臣呆住了。 刘邦打量着自己身上这件华美的龙袍,黑色交领右衽玄衣,红色绛裳,腰间束带,佩玉,并悬垂着极其醒目的“黄赤色”四彩绶带,更是绣着、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种纹饰。 底下的人回过神来,被这身装束震撼到了,纷纷感慨:原来汉王早有准备,难怪不愿听从我等,原来是早就与长公主串通好了。 难怪长公主刘元深得汉王的信赖,除去她自身的本事与神异,她这份孝心也是旁人拍马不及的。 有几个大臣,如樊哙、夏侯婴等,他们都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家的臭小子,感觉自己的手有些痒。 刘邦享受着众人惊讶、欣赏的目光,心情更好了。他满意地点点头,赞许地看着刘元。 乃公太满意了! 生子当如刘元啊! 此时,一群人回过神来,伏在地上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刘邦这才压了压翘起的唇角,叹了口气:“诸位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为国家利益着想,我刘季勉强做这个皇帝吧!” 他板起脸对刘元、樊哙等人道:“这成何体统,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樊哙低下了头:大哥,如果你能把嘴角压一压,或许我还能信了你。 于是,汉王刘邦在汜水北岸即皇帝位。 在一片开阔的原野之上,一座崭新的黄土高台拔地而起。土台正中央,一面巨大的红底黑字“汉”字大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土台四周插满了各色的军旗——楚军缴获的战旗,韩信、彭越、英布、张耳等诸侯王的旗帜环列于汉旗之下,象征着他们的臣服与拱卫。 他的面容比平日更显威严,嘴角紧抿,步伐沉稳而有力,踏着铺设的布帛或泥土,一步一步登上那简陋而意义非凡的土台。 吉时已到,低沉浑厚的牛角号声响彻原野,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刘邦尊奉王后吕雉为皇后,太子刘盈为齐王。 刘元眼神一震,吕雉却满脸平静。 众人听见这话,心中十分压抑——这是废太子之意啊,吕皇后居然也能同意? 莫不是,当真要令刘如意为太子? 以及,这齐王又是怎么回事?彭越等人心里打鼓,纷纷看向“齐王”韩信,眼中不乏探究之色。 韩信亦是一脸平静,仿佛早有预料,惹得他们更好奇了。 接着,刘邦宣布,追尊先媪为昭灵夫人,尊父亲刘太公为太上皇。 对有功劳的人,功绩最大的封为王,次一等的封为侯爵,功劳小的封给食邑。 任命吕后兄长周吕侯吕泽为将军,领兵驻守代郡。 改封原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赵王。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建都下邳。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建都下邳。原韩王信仍为韩王,建都阳翟。改封南王英布为淮南王,建都六安。以卢绾为长安侯。 楚王韩信身着王服,英姿勃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神情各异。丞相萧何神情庄重;留侯张良站在稍靠后的位置,目光沉静如水;绛侯周勃、舞阳侯樊哙等猛将,努力挺直腰板,满是骄傲与自得;曹参、陈平、夏侯婴、灌婴…… 再往外,是众多的部将、士卒。 他们列成整齐的方阵,甲胄崭新,长矛林立,眼神中充满了无上的荣耀与骄傲。 他们效忠的汉王,即将成为天子。他们,是天子的战士,是大汉的战士! 戚夫人在下首乐开了花:对上了!都对上了! 她就知道,汉王,不,如今是皇帝陛下了。他不会忘记对自己的承诺,这太子之位,非她的如意莫属! 吕雉那老妇整日神气,可她的儿子却不是太子了。她那女儿成日生事端,竟是连个这正式的公主也没封。 若不是此时场合不合适,戚夫人当真想大笑几声。 她瞅了眼挺着大肚子的薄姬:压错宝了吧,让你天天巴着吕雉,如今孩子送出去了,那老妇却失了宠。 可被她惦念的吕雉却受到了众人瞩目—— 吕雉开始高声念诵早已写好的告天之文,历数暴秦无道、楚汉纷争,而刘邦承天景命,应当登基为帝。 吕雉积威甚重,除却戚夫人敢怒不敢言,竟无一人对她不服。 项羽、虞姬与范增也听见了这些话,他们的表情复杂又落寞。虞姬攥紧了项羽的手,范增则是低下了头。 他未曾想,哪怕没有自己的献计,刘邦依旧违约。 更没想到项羽败得这么快。 最让他没想到的,刘元甚至保下了项羽…… 范增眼神浑浊:她一定会后悔的!霸王若是能听劝,岂会落到今日的下场? 告毕,开始祭享太牢。 巨大的青铜鼎被抬上祭坛。牺牲备齐,燔柴燃起,青烟袅袅直上九霄。 祭拜天神、地祇、人祖,更体现大汉皇帝刘邦的“天命”所在。 一方玉玺被郑重地捧出,连带着华美的绶带,韩信跪献于刘邦面前,刘邦亲手接过。 而后,丞相萧何奉上舆图籍册,从今以后,这片土地上的亿万生民,都将奉行这位新皇的诏命。 彭越、英布、张敖、吴芮等,在刘邦接受了玺绶图籍后,按照事先排定的次序,齐齐整衣肃容,面向坛顶的刘邦,深深跪拜下去,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大汉万岁!” 紧接着,是台下的列侯与全体将士百官。 萧何、张良、曹参、周勃、樊哙、陈平……以及他们身后绵延无尽的方阵,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倒了一片。 甲胄碰撞之声铿锵作响。 “万岁!万岁!万万岁!”汇聚成一股洪流,如同惊雷滚过平原,直冲云霄。 天边,一轮红日当空。 大汉皇帝刘邦,背对着太阳,他站在简陋的土台最高处,接受着来自天下群雄和臣民的朝拜。 阳光正照在他身上,将他十二纹的袍服映衬得熠熠生辉。 他放眼望去,是跪拜的诸王,是肃立的百官,是沉默的军阵,是无尽的山河。 这一刻,他不再是泗水亭长,也不是汉王,而是主宰八荒六合的皇帝。 新出炉的皇帝刘邦便做了一件震惊众人的事情,他亲手拉起吕雉,将萧何所献上的户籍图册,郑而重之地交到了吕雉手中。 “天下之事,非朕独裁,皇后贤德,自当继续主政。” 众人恍然大悟——这吕皇后哪里是失宠,她这如同做了第二个皇帝! 大家愣在原地,韩信带头跪下,众人再次山呼:“皇后陛下万岁!” 至此,大汉两宫并立,帝后皆有理政之权。 戚夫人咬碎了一口牙,她安慰自己,这是对刘盈失了太子之位的补偿,可她却又听到,刘邦宣布:“即日起,封皇长女刘元为摄政长公主。” 闻言,刘元一愣。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韩信还是成为了楚王,定是刘邦与他早先就商量好的。 而让他答应这件事的……是自己! 迎着一道道复杂的目光,刘元走上前方,她看了一眼楚王韩信,而后俯首道:“儿臣遵命。” 摄政长公主刘元与楚王韩信,隔着不远处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邦微微抬手,声音沉雄,宣布:“即日起,国号大汉!定都长安!” 号角再次长鸣,盖过了山呼万岁的余音。 土台上,只留下那面“汉”字大旗,在风中孤独又无比坚定地飘扬。 简陋的祭坛见证着一切。 辉煌的大汉王朝,就在这带着几分戏剧与草率的开场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76章 摄政长公主大婚一事,传遍了百废待兴的长安城。 这也是吕雉刻意为之:如今大汉初立,黔首也需要机会了解新皇,了解长公主。 百姓们只听说大汉长公主要成婚,却不知道她是何许人物。 “那公主便是皇帝的女儿吗?”有几个儒生不明内情,“她倒是好福气,能攀得上楚王韩信这样的人物。” “也是,我要是有个当皇帝的阿翁,我也能嫁得这样的如意夫婿。”有个女娘羡慕道,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咣啷一声,一个铁匠乒乒乓乓地从铁匠铺里挤了出来:“你们当真是肤浅,你们可听说过马蹄铁?” “你们可知这新式农具,这‘纸’都是谁造出来的?” 铁匠将手中的刀往远处的木头桩子上一垛,那刀立得不能再稳。 几个儒生后退一步,缩了缩脖子:“些许奇技淫巧,如何登得大雅之堂?” 铁匠还没开口,便有一个妇人探出头来,啐了口唾沫:“你们懂个屁啊!那长公主刘元,她可不是一般的公主。” 有几个消息灵通的,此时便得意地低声道:“长公主可是一等一的神仙人物,据说有呼风唤雨之能。还瞧不起人,那你们倒是造一个看看,你们能造出比屋子还大的弓箭吗?” “西楚霸王项羽,皇帝要杀他,但长公主顾念旧情,硬生生给人保下来了。” “换了谁,有长公主这样的本事?” 铁匠将刀拔了出来,继续叮叮当当打着铁,补充道:“她可是摄政长公主!” 懂不懂摄政的含金量啊! 这铁匠便是樊哙,吕雉命他在此处开了个铺子,每月逢着初三、十三,二十三,都在这里体察民情。 尤其是要留心贤能之士,如今天下初定,少不得有避世的大贤便要出山了。 他倒是想开个杀猪铺子,但是人人都知道舞阳侯樊哙以杀猪为业,他身形又那般壮硕,只怕要暴露了。 * 长公主府内,人影攒动,冠带如云。 女子头上珠翠不再,鬓畔宝钗半卸,只余一朵海棠花簪在发间。 韩信就在一旁看着她。 她眉如偃月,眼似流星,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美。 “老师,如今你总该告诉我了吧。”刘元伏在韩信膝头,任由他给自己拆着首饰,仰头看向他轮廓分明的脸,“齐国比楚国富庶那么多,为何要答应阿翁?” “我的家乡在楚国。富贵不归乡,如同锦衣夜行。”韩信将刘元扶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肩膀,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耳尖逐渐变红,“你……以后莫要叫我老师了,你有那么多老师,陈平是你的老师,季布也是你的老师,昨儿你又眼巴巴去拜了项羽做老师。” 刘元一时语塞,拜季布为师是为了在楚营好过些,拜项羽为师是为了保住他的命……顺便也给他抬抬辈分,免得他整日闭门不出、借酒浇愁。 韩信低头,眼神晦暗,他想到了前几日的那个梦,心中思绪万千。 室外嘈杂喧嚣,有刘邦吹牛的声音,有几位叔父划拳的声音,还有女眷们交谈的声音…… 丝竹管弦声音切切,此时应当是戚夫人的舞蹈。 她本不是为了刘元成婚准备的,但吕雉警告她,若是弄出幺蛾子,她这个教习也不必再做。 “你不出去陪他们饮酒?”刘元好奇道,“良人待我的心意,我感受到了。” “你且去与他们应酬便是。”刘元观察着韩信的脸色,试探道,“到底你是新郎官,一直留在屋内也不像话。” 韩信皱眉,抿着嘴唇:“寡人便是最大的道理,他们见寡人只有跪拜的资格,怎么值得多费心思?” 在除了刘元之外的人面前,韩信向来是不爱给人情面,更不爱与那些将领废话太多。 “那你便在这里歇会。” 刘元将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不再理会他,轻轻闭上了眼,享受着此刻的安宁。 但……韩信很明显不想让她如愿。 “我不想做你的老师,我是你的夫婿。”韩信伸手抚了抚刘元的发,眼神中流淌着说不出的幽怨,“你救了季布,救了钟离眜,又救了项羽和虞姬。” 刘元嘴里“嗯”了几声,随意应付着:“看来我们楚王殿下,这是吃醋了啊?” “吃醋?”韩信又回忆起来了那次她与自己讲得这个典故。 后来,他去寻旁人问过,但并无任何一人听过这个“吃醋*”。 但这偏偏也不像杜撰。 “我不是吃醋。”韩信反驳道,“我对他们没有嫉妒之情,我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直勾勾盯着刘元,眼中包含着万千情愫,有不解,有心疼,有了然,还有……震惊。 “你救了这么多人,”韩信伸手固定住刘元的肩膀,鼻尖碰上刘元的鼻尖,一字一句道—— “是不是,也救了我?” 二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炙热又缱绻。 刘元眼神微愣,而后佯装不知,向后挪动着身体,眉眼弯弯:“你说得是在赵国那一次吗?” “我身手是不是很好。”刘元眨眨眼,脸上带着一点傲娇与得意,“一剑就将那流矢挑飞。” 韩信听她这般欲盖弥彰的解释,愈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测——那个梦,只怕是真得。 他俯身,又一次靠近刘元,将自己的额头与她的贴在了一起。 感受着眉间的温度,韩信闭上了眼,久久不语。 他单膝跪在床上,弯腰抱紧了刘元。 感受到韩信的力度,刘元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心中无比凌乱——莫非韩信知道了什么?是阿翁与阿母对他说了什么吗? 他为什么说自己“救了他”,莫非他知道了“韩信”的结局? 刘元脑中天人交战——她不想他知道,正如她从来不想阿母知道。 阿母那日看起来表情镇定极了,可她分明听见后来她与阿翁抱头痛哭,分明看见了阿母眼中的血丝。 她不过是在伪装罢了。 韩信这般骄傲的人,他若是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又该多么难过与绝望? 更重要的是,他会对阿翁与阿母有怨言吗? 刘元正欲开口,忽觉胳膊上的手松开了些,她看见韩信睁开眼。 那是一个满是泪水的眼睛。 那是一个劫后余生的眼神。 “我做了个梦。”韩信直勾勾盯着刘元,“梦里……我死得很惨。” “梦……梦都是反的。”刘元与他回望,攥紧衣角,竭力平静地看着他,安抚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胸腔一阵剧烈的压抑感涌上来——他一定是知道了。 刘元上前抱住韩信,坚定地说:“别怕,我会护着你。” “我知道。”韩信强忍着泪水,胸前不住起伏,“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救我。” “不论是你造的兵器,还是你与张耳反目,破坏我与他的合作,甚至你欲杀蒯彻却又忍下,”韩信鼻子通红,眼含热泪,“都是为了我,是吗?” “甚至,你与我成婚……”韩信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最后那句话,“你为何一直瞒着我,难道我在你心中是那般脆弱之人吗?” “我不愿你有事一个人扛着,更想让你与我说清楚。” 为了让他成为刘邦信任的女婿,为了让他不被吕雉猜忌,为了让他自己实现封王的心愿……她竟然不惜嫁给自己! 一滴泪落在唇边,刘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她也哭了。 “我从未瞒过你这一点,”刘元擦了擦眼泪,抱住韩信,“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真话与假话吗?” “你我定亲的那个晚上,你说我是想成全你做这个齐王,这才要与你成婚。” “你说你与我师徒一场,但我不欠你什么。” “那时,我同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韩信开始回忆,他记性本就好,那时又气恼刘元满心只有算计,又羞涩与未婚妻相处,自然是记得格外清楚。 他甚至能记得刘元对他说话的语气与神情。 她说—— “我欣赏你,仰慕你,想同你天长地久地在一起。” “我想救你的命,因为你功高震主,封无可封……有人劝你自立为王。” “你忽视了荥阳的求援……” “郦食其被烹杀……” “你最后没了性命。” 韩信脸色变了又变,当时他便怀疑过的,只是后来因着他们压根没打齐国,就将自己说服了。 “那不是假话。”韩信斩钉截铁地说,“那是本来就要发生的事情,是那个我会做的事情。” “不,那就是假话。”刘元站了起来,踮脚吻上他的侧脸。 “这些都没有发生,你还是大将军韩信,是楚王韩信,是我阿翁与阿母的好女婿,更是我相伴一生的良人。” “你说了要相信我的。”刘元浅笑,“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改齐王为楚王,助我成为摄政长公主。 女子吻上他的脸,男子一愣,旋即热烈地回吻,咬住了她的唇。 二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 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 一枝海棠开得正好。 初时雨势轻柔,似春风轻抚花面,而后便是一阵又一阵的疾风骤雨,斜打着花蕊。 那花朵经过暴雨的摧残,却越发娇艳动人,在紧锣密鼓、嘈嘈切切的雨点声中,吐露着芬芳。 那雨势或急或缓,雨点时重时轻,娇蕊与雨滴纠缠在一起,缠斗不息。 一阵急雨过后,雨声戛然而止。 腰枝款摆,花心轻拆,露滴海棠开。 玉臂绾,金莲颠。屋内衣衫褪了一地,鬓边那朵海棠仍在摇曳。 雨声,又急了起来。 第77章 翌日清晨。 刘元、韩信准备一同去拜见刘邦与吕雉,却发现二人已经到了长公主府门口。 二人身后还跟着尾巴摇成螺旋桨的阿黄。 阿黄开心极了,将爪子扑到地上,又抱住刘元的腿不撒手,一个劲儿呜呜咽咽地叫唤,好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又不短了它吃,天天像伺候公主一样伺候它,”吕雉板着脸,“还是跟你最亲,也不知道是怎么跟出来的。” “阿母,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刘元伸手抱起阿黄,掂了掂,发觉它沉了不少,“阿翁,多谢你将阿黄养得这般好。” 刘邦吹胡子瞪眼,做作地叹了口气:“到底是养不熟啊!如今这狗崽子眼中全然没有朕这个皇帝,朕要治他大不敬之罪!” 阿黄平日亲近刘邦,但若是刘元在,它便满心满眼只有刘元了。 如今更是理都不理刘邦,只扒拉刘元的裙子,留下一个黑漆漆的爪印。 “这阿黄也就只在你面前这般大胆,”吕雉眼中闪出寒光,小刀一样的眼神飞向阿黄,惹得它往刘元旁边缩了缩。 韩信见此,笑着摇头:“还真是狗仗人势,从前待我也是这般。” “父皇,母后。”韩信以女婿的身份给二人问好。 “朕甚是想你,”刘邦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但……此番确有大事寻你。” 吕雉带了数不清的礼物给刘元,一边示意侍女们将这些抬进来,一边自然地挽起刘元的手:“走,进去说。” 说罢,她还对着韩信笑了笑,颇有几分欣赏女婿之感。 刘邦则是在一旁笑得开怀:“你小子有福气啊。” 这大将军如今就比他低了一辈,感觉真是不赖啊。 刘元看了看韩信,他面上表情一如往昔,并无半分对刘邦与吕雉的不满。 似乎是看出了刘元的疑惑,他眨了眨眼:此一时,彼一时。 毕竟你自己也说,那本就是没发生的事情。如今他不左右摇摆,不执着于那些东西,为何要心有芥蒂? 曾经,他将刘邦视作知己,将萧何视作生命中的贵人。他从来都明白,刘邦是信自己的。 但正如蒯彻所说,君王的忌惮并非来自于怀疑,他的功绩与才能,又无与刘、吕两家的姻亲,本身就会招致祸患。 进了内室,吕雉看着殿内的陈设,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我那还有一双辟毒筷,改日给你拿来。” “阿母,到底有何事?”刘元啃了个果子,“什么事情还惹得我们大汉的皇后陛下亲自来了?” 刘邦不满意地瞪了刘元一眼,伸手自己拿了个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皇帝陛下也亲自来了!” “你有弟弟了。”吕雉笑着对刘元说,“你猜猜他叫什么?” 弟弟? 刘元第一反应是看向吕雉的肚子,随即,她被吕雉瞪了一眼。 刘元讪笑,忽然想到薄姬那高高隆起的肚子。 刘恒! 她着急地看向吕雉:“是薄姬生了吗?” “不错,朕新得了一个儿子,名为恒。”刘邦一边说,一边大笑。 “如今,父皇、母后可有何主意?”刘元试探道,“我与楚王帮着教导一二倒也还好,但当时说得可是等他大些。” 你不会现在就要送到我这里吧! 似乎知道刘元的顾虑,吕雉安抚道:“这是自然。” “朕今日来,实在是有要事与你说。”刘邦认真起来,“你还记得赵王张敖吗?” 刘元点了点头,她当然记得。此人乃是张耳的儿子,更是差一点就成了那个“她”的夫婿。 其实是个毫无建树的蠢材,浑身上下的优点都找不出来几个。 如今他继任了赵王,刘元都怕阿丑与陈郗二人将他架空了。 想到陈郗之前的小动作,刘元有些发愁。此人实在是太难驾驭,假以时日,必成后患。 “朕今晨接到了奏报,赵相,也就是你曾经的侍女阿丑,她辞去宰相之位,嫁与陈郗为妻了。此事,你知道吗?” 刘邦一向不信任阿丑的能力,偏偏刘元要给她这个机会。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刘邦愈发不满:“并非朕有意与你作对,不论是阿丑还是旁人,你提拔谁,朕哪次有过二话?” 但阿丑这样的行为,如同对刘元的背叛。 陈郗如今在赵国独掌大权,阿丑辞官,刘元再无对赵国的掌控之力。 “不要说是你母后,或者薄姬,哪怕是教宫女跳舞的戚姬,她们哪一个做出来过这样的事情?”刘邦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好心,可这驭人之术,你还差得远呐。” “少说几句吧,”吕雉瞪了刘邦一眼,“是那阿丑不忠,何必又来怪元?她提拔的许负不是做得很好?” “上次打赌之后,也不见卢绾再顶着你的名头嚣张了。” 刘元僵在原地,陈郗的背叛她早就有预料,毕竟陈郗在历史上就曾撺掇韩信造反。 此人如同蒯彻一样,都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 世道越乱,他们便越高兴。毕竟——若是太平盛世,哪里有他们施展的好机会? “在未见到阿丑的情况之前,我不会轻易怀疑她。”刘元摇摇头,“便是那陈郗动了手脚,也未可知。” 刘元当机立断,斩钉截铁道:“这陈郗不能留了。” 刘邦点点头:“我们也是这个意思。可如今朝中能用之将寥寥无几,周勃、曹参、灌婴都无暇去处置此人。” 闻言,吕雉蹙眉,如今曹参在朝参与政事,周勃、灌婴都在练兵。这朝中能用之人还是太少了。 昔日元与她说,求贤若渴,大约是这个意思吧。 “我去便是。”韩信闻弦歌而知雅意,“我去最合适。” 韩信作为一个住在长安的楚王,他的封地由刘元代管,如今领的军队又是刘邦的嫡系部队,可以说是再让刘邦放心不过了。 刘邦满意地点头:“朕的好女婿!待你回来,这太尉一职,非你莫属。” 太尉? “诸侯王如何能在朝中任职?”韩信大惊,连忙起身,“太尉掌管天下兵马,陛下就这般相信我?” 刘元被刘邦这话吓了一跳,她起身道:“阿翁欲杀吾与驸马乎?” 这是要让他们夫妻二人死无葬身之地啊! 刘邦清了清嗓子,示意他们别急:“这是什么话!阿翁最是信任你们夫妻二人,如何会想杀你们?” 刘元连连摇头:“此事不妥,在其位,谋其政。诸侯王又得了天下兵马,岂不是……” 岂不是第二个皇帝? 甚至连皇帝也要看他的脸色! 阿翁到底在想什么?! 刘元想到刘邦对封王的态度,不由得脊背发寒,只怕陈郗这次的举动,彻底动摇了刘邦最后的温情与信任。 看着依旧笑眯眯啃着果子的刘邦,韩信跪在地上诚恳道:“阿翁,这不是我能担当得起的!请您收回这个想法吧,不要再提及此事。” 若是没有那个梦,兴许韩信就美滋滋接受了。可如今,他看得分明刘邦话中的敲打与试探。 刘邦摆摆手:“寡人信任你,就如同信任自己的孩子一般,如何会有旁的意思?既然你不愿意做这个太尉,那便暂且罢了。” 刘邦不再多言,韩信愿意为了刘元改齐王为楚王,换自己封她摄政长公主,他本就对韩信又多了几分信重。 可惜这傻小子不知道,便是他不答应,刘元也会是他的摄政长公主。 一个摄政公主罢了,他女儿配得上! 刘元看着刘邦这副样子就生气,她索性挑明:“停下你那低劣的试探吧,尊敬的皇帝陛下,请您不要再用这样卑劣的手段了。我的夫婿心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您有什么想法大可以直说。” 刘邦不赞同地看着刘元:“你这是说什么呢,我岂会是你说得这种人。” “你就是,你不仅虚伪你还小气多疑,你前几日还要让张良‘自择齐三万户’,给他超过了萧丞相的封赏。” “你成天一口一个子房,结果却这样试探人家!” 好在张良是个聪明人,他婉拒了刘邦这个大馅饼,说道:“臣始见陛下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就封我做留侯吧,也好纪念你我的情谊。” 刘邦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不说这个了,你这孩子就是多心,我看你才是最多疑的那个。” “对了,那项羽在你府上过得可还好?需不需要我把范增给你也送来?”刘邦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提起了项羽,“倒是许久没见乃公这个好兄弟了。” 刘元好气又好笑,她知道刘邦这是“人前显圣”的毛病又犯了。 吕雉又道:“季布与钟离眜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有意提拔他们入朝为官。” 刘邦拍手大笑:“这个好,这个好!还不得把项羽那厮气个半死。乃公这就去寻他。” 刘元无奈地指了指别院的方向,刘邦一只手捞起地上的阿黄,抬脚便冲着别院的方向去了。 韩信则是快步起身跟了上去。 吕雉则是催促道:“元,咱们还是去看看罢,只怕晚些,你阿翁便要与项羽吵起来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打起来,自然是因为刘邦打不过项羽。 刘元从善如流,与吕雉一起追了上去。 果不其然,刘元刚走到别院的门口,就听见刘邦欠揍地叫喊:“呦,我当是谁,原来是分封十八路诸侯,赫赫有名的西楚霸王项羽啊!” “你怎么在这儿呢?” 刘邦的语气神态,活脱脱就是一个地痞流氓。他将小人得志的样子演得淋漓尽致。 第78章 面对在门前叫骂的刘邦,项羽蹭的一下推开了门。 这刘邦自己来也就罢了,怎么身前还围了足足二十余个猛士。 他披头散发地看着面前的刘邦,僵硬的脸庞上难得浮现出了几丝怒火。 这几日,刘元也来看过他。 但曾经那个神采飞扬的西楚霸王,却总是一言不发。 项羽像是一座休眠的火山,积攒了无数的情绪,可在面对旁人之时,又像死了一般的平静。 刘邦眯起眼睛,打量着项羽:“呦,怎么憔悴至此啊!” 项羽清了清嗓子,没说话。他看着外面的阳光,伸出手在面前比了比。 这样好的阳光,偏偏有人不长眼。 “你是不是不服气,觉得我刘季是个小人,凭借着厚脸皮才夺得了天下?” “你难道不是吗?” “你原来会说话呢,我还以为西楚霸王项羽变成哑巴了呢!怎么,打输了天下你就不想活了?那你趁早找个房梁吊死,也省的我闺女刘元为你煞费苦心。” “你是来奚落我的吗?如果是,你可以回去了。” “乃公是来告诉你,你输了这天下,是你活该。你这样的人,根本就做不了皇帝。” “我做得了,但我没想做。” “凭借你那可笑的贵族精神吗?还是凭你烹杀活埋了的将士?” 刘邦提及此处,项羽不说话了。 “你有一个范增却不懂得重用,而我却能任用贤良,这皇帝自然是应该我来做。” 项羽的脸上闪过不忿,随即便是更深的落寞。 范增……他确实后悔没有听范增的话了。 “你就不好奇,你收下的季布与钟离眜,你的项氏族人,你的江东父老,现在过得如何吗?”刘邦状似无意却又十分刻意地提起,“你当自己死了,却不管他们死活了吗?” 项羽攥紧了拳头:“你待如何?” 刘邦笑眯眯道:“你想问谁?” “所有人。”项羽猛地抬头,上前一步,“告诉我,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你手下的季布与钟离眜都是猛将,乃公已经赦免了他们的罪过,许了他们大汉朝的官职。” 项羽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如同打翻了调料瓶一般。有庆幸,有失落,更多的是一种自嘲。 恰在此时,刘元突然闯了进来,她一旁站着的是韩信。 韩信,这也是一个弃他而去投奔刘邦的人。如今看来,他的选择没错。 “季布做了郎中,过些日子,我会提拔他做事;钟离眜与韩信有旧,又骁勇善战,便在军中做事。”刘元宽慰道,“老师大可放心。” “我不是你的老师。”项羽对刘元也并无太多好脸色,在他的心里,刘元与刘邦都是一丘之貉。 哪怕刘元保住了他的性命,他对刘元也并无半分感激之情。 一丝也无。 绝对没有。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项羽最终不再争辩,停止了这幼稚的把戏。 刘邦站在一旁不高兴了,他双手抱臂:“就你这样子的废人,凭什么看不上我女儿?” “……”刘元拽了拽刘邦的袖子,“阿翁,你别这么说,他毕竟是我的老师。” “你不就是想抬举他吗?”刘邦似乎是故意说给项羽听,“昔日你放走了乃公不止一次,咱俩又是结义兄弟,我自然不会薄待你的族人。” “他们……怎么样了?”项羽涨红着脸,十分艰难地看着刘邦,憋着一口气问道,“我不求你什么,只盼你莫要赶尽杀绝。” “哦,我把他们烹了。”刘邦撇撇嘴,露出一个讨打的笑,“这活计你熟啊!” 他今日偏要出了曾经受的那些恶气! 项羽冲上前,踹翻了几个壮汉,一手就将刘邦举到了头顶,霎时间,另几个人呼啦啦地围了起来。 吕雉板着脸,父女俩都不是省心的,一次次在项羽手里吃了亏,一次次又巴巴地来看人家。 刘邦说着要杀了项羽,怕他怕得要死,却还是毫无防备地到了人家跟前。 你只带这二十人到项羽面前,岂不是和没有防备一样? 西楚霸王动动手的功夫,地下就躺了一地。 “你若是动他一根汗毛,明日这‘项羽’的‘项’,便会从这世上消失。” 听见吕雉这话,项羽将刘邦放了下来。 刘邦小人得志地跑到了人群最后面,叫喊着:“项伯在鸿门宴上多次保护朕,并劝说你不杀我阿翁。朕感念他的恩情,封为射阳侯。” “朕还特地赏赐他刘姓,以示恩宠。” 封侯?项伯?刘姓? 一时之间,项羽顿觉天旋地转——莫非这项伯早就被刘邦收买了? 项羽满目赤红,胸腔不断震动:“好一个恩宠。” “不止如此,项他如今也姓刘。你我皆是兄弟,你若是愿意,乃公不计前嫌,也给你赐姓刘!”刘邦叉着腰大笑。 项羽的脸色则是压抑不住,整个人似乎要被刘邦气得吐血。 西楚霸王哪里受过这种屈辱? 但他与前几日半死不活、无动于衷的模样相比,可谓是好了不少。 韩信看着一旁嬉皮笑脸的刘邦,品出了几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莫非刘邦是想借此让项羽振作起来,好为大汉效力? 刘元见此,忙请人去后院唤虞姬来。虽然说这赐姓确实是恩宠,但显然项羽不在此列。 虞姬这几日昏昏沉沉,好似是病了一般,总也睡不醒,刘元都想找太医令给她瞧瞧。 “忘了告诉你,丁公死了。” 丁公是季布同母异父的兄弟,他曾在彭城之战中对刘邦放水。 项羽惊讶地抬头看着刘邦:“你杀的?” “对,我杀的。” “你可真是个小人,只因为丁公不愿意做你的走狗,你便要杀死他吗?” “乃公还看不上他这样的背主求荣之人!实不相瞒,丁公主动向我示好,早在彭城一战,他便对我手下留情。” “人都死了,你还要污蔑他的名声吗?”项羽不信丁公会背叛自己,尤其是刘邦选择将他杀死,却重用了钟离眜与季布。 钟离眜与季布,一个与韩信有旧,一个是刘元的老师,这二人,只怕都与他西楚霸王项羽离了心。 否则就凭他们对汉军打压,凭他们的赫赫战功,刘季凭什么放过他们? 项羽坚定着自己的想法,咬了咬嘴唇,看向刘邦:“你说得,我一个字都不信。” “乃公是骗了你太多次,可我刘季也是有苦衷啊。我都要被你杀死了,难道还要对你讲实话吗?我不要命啦?”刘邦朝刘元说,“你跟他说,丁公是为了什么罪名死得?” 闻言,刘元说道:“为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 为臣不忠,使得我失去了天下? 项羽自嘲笑笑,他失去天下不是因为丁公。 “你以为钟离眜和季布背叛了你吗?恰恰相反,在你被擒之前,他们从未有过任何背主之举,正因如此,我才会愿意任用他们,为大汉效力。”刘邦总结道,“臣子忠于其主是立身之本,哪怕他们对抗过皇帝,但他们尽忠职守,我愿意宽恕他们。” “但倘若是首鼠两端、卖主求荣的墙头草,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刘邦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正当他要离开之时,虞姬匆匆赶了过来。 依旧是那般的清冷温婉,美艳动人。刘邦立时就站在原地不动了,吕雉佯装无事,走上前,搓了搓大拇指和食指,狠狠掐了一把刘邦的大腿,板着脸走了。 “哎呦!”刘邦捂着大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虞姬,“真是个美人。” 他那是什么眼神?! 项羽想把刘邦那老流氓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他气得又要冲上前去抓刘邦,却被刘邦一溜烟跑掉了。 刘邦边走边对吕雉解释:“我刘季是那等贪花好色的小人吗?” “你是。”吕雉嘴唇微微抿起,视线冰冷,“你好色是你的事情,只一点,虞姬,你不可乱来。” “你那我当什么人了?”刘邦严肃起来,“曹寡妇在楚营,项羽将她护的好好的,从未让人糟践过她,我刘季承他这个情。” “我刘季,虽说不是什么圣贤,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岂会做出这等小人行径?”刘邦就差指天发誓了。 吕雉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最好是。” 刘邦笑笑,他肯定是。 这次,他真是。 若是虞姬愿意跟他,他自然也不会拒绝。但很明显,人家的眼里只有西楚霸王,自己又不是那等愿意勉强之人。 有些事情,总还是要你情我愿才好。 项羽盯着刘邦的背影看了许久,虞姬则在一旁攥住了项羽的手。 突然,虞姬不知道是闻见了什么味道,急匆匆跑到一旁,一副要吐的样子。 此刻,项羽的脸黑成了锅底,他怀疑地看向刘元:“这就是你说得没有坏心?为何小虞会有这般中毒的反应!” 刘元也一脸无助,她转头看向韩信:“夫君,你亲自去请太医令来。” 听见刘元对自己的称谓,韩信答应地很干脆,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好,我这就去。” “若是小虞有事,你那日说的事情,我不会再考虑。”项羽冷着脸威胁,但语气中的惊慌却被刘元捕捉到了。 “我瞧着阿姊这幅模样,倒和薄姬数月前有些像。” “薄姬?”项羽回忆了一下薄姬是谁,恼怒道,“你安敢拿小虞与那老流氓的姬妾相比?” 刘元不紧不慢:“我听闻,薄姬今早,刚刚诞下了一个孩子。” 孩子? 项羽不可置信地看向虞姬的小腹,联想起她这几日嗜睡的样子。 “此话当真?”项羽将虞姬抱起,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许多。 “这我不好说,”刘元朝着门口的方向努了努嘴,“等太医令诊断吧。” 希望诊断过后,项羽能愿意为她做事。 现在倒也不适合打匈奴,便从著书立说开始吧。 西楚霸王项羽所著的兵书,一听便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第79章 “夫人确实是已有身孕,多眠、多思,都是妇人孕中正常的反应。”太医令诊脉后,下了个结论,“莫要让这位夫人再劳神了。” 项羽呆愣在原地,哪怕有了刘元的猜想,他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和小虞,居然真得有了一个孩子。 “恭喜老师,贺喜老师!”刘元喜气洋洋地道贺,连带着旁边的韩信也被她感染,同项羽道喜。 听见这“老师”的称谓,项羽此时也顾不得拒绝,只道:“你那日说得修书,我应下了。” 至于学堂,那却大可不必了。 他项羽还没宽宏大量到帮仇人培养人才,屈尊做个教书先生的活计。 刘元大喜,派人送来了数不清的纸,还有一支上好的毛笔。 这纸……与他和刘邦签订盟约的如出一辙。 项羽本能地皱了皱眉:“寡人……还是更喜欢用竹简与刻刀。” “阿姊如今有了孩子,刻刀还是收起,免得冲撞了他。”刘元看得出项羽的排斥,也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只拿着虞姬肚子里的孩子说事。 “他若是这点冲撞都扛不住,便不配做寡人的孩子。”项羽板着脸拒绝,“给我送竹简来。” “那竹简又重又麻烦,我阿母如今都不用竹简记账了。” “我要竹简。” “刻刀哪里比得上毛笔,真的,你用过一次便晓得了。” “竹简。”项羽最后强调道,“把你这些纸都拿走。” “好吧,我会给你送竹简,不过……这些纸就当我送给小虞姐姐的。”刘元同虞姬道别,与韩信一同去了前厅。 刘盈已经在等她了,还带了一份点心。 “呦,我们齐王来了。”刘元皮笑肉不笑,“不做皇太子的事情,是你去求阿翁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阿姊,”刘盈尴尬地抓抓自己的头发,“是我求阿翁的。” “只是……阿母不理我了,也不是不理我,她的态度很不对劲,”刘盈可怜兮兮地拽着刘元的衣角,“阿姊,你帮我劝劝她,求求情。” “我帮你?”刘元好气又好笑,“你自己主意这么大,哪里还需要我帮你?” 起初,刘元也以为是吕雉与刘邦商议好,决定不让刘盈做这个太子。后来,刘元发现吕雉的态度很不对劲。 她太平静了,在提起刘盈的时候,全然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恨铁不成钢,也没有了那份心疼与不忍。 再说了,她与吕雉曾经商议的计划是先让刘盈上位,若刘盈当真不贤,再慢慢扶持刘恒。 如今,太子之位空缺,只怕戚夫人她们心中又要多想,进而生出事端了。 这太子一事,绝不可能是阿母所提。凭阿母的脾性,她最多只是无奈接受。 “你究竟是怎么同阿母说得?”刘元用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看着刘盈,“你不要企图瞒着我。” “阿姊,我……那日去寻阿翁,我说我不想做皇太子,阿翁就让我去求阿母,阿母答应了他就答应。” “然后你就去求阿母了?” “我去了,但是阿母不答应。” “然后你做了什么?”刘元的神色越发冷冽,她用前所未有的目光打量着刘盈,“你做了什么?” “我说……”刘盈缩了缩脖子,“如果让我当太子,我就去死。” “你怎么敢的?”刘元闻言,险些一巴掌扇在刘盈的脸上。最终她控制住力度,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你知道为了这个太子之位,我与阿母付出了多少吗?先前我以为你长大了,哪怕你依旧蠢笨,但你不再懦弱,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可你呢?” 刘元眼中闪着泪光:“你竟然做下这样的蠢事!你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可是,阿姊你昔日不也是这样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才让西楚霸王将你放了回来吗?”刘盈一脸不解,似乎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刘元被他这话气得一时语塞,扭过头去,不肯再看他。 这时,一旁的韩信看不下去了,他板着脸找来了药,递到了刘元的手中。 而后对着刘盈道:“你如何能与刘元比?” “她昔日身陷敌营是为了救母,让霸王杀她更是置之死地的无奈之举,她深知霸王的个性,这才敢铤而走险。” “可你呢?你不过是拿自己的性命,逼迫你的家人罢了!” “你不愿意做太子,难道你阿姊与阿母就愿意做这个摄政长公主,做这个皇后吗?若是你立得起来,她们何须如此辛苦?” 韩信一边给刘元擦药,一边毫不留情地教训着刘盈:“你连元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刘盈委屈极了,他憋得脸色发红。 楚王韩信积威甚重,昔日他还是大将军的时候,便无人敢不服他:不只是因为他能打胜仗,更是因为他严苛的军法。 他对于这个姐夫,也是存了几分畏惧的。 可现在刘盈被教训了一顿,反而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勇气:“阿姊,你说得,若我不喜欢做太子,以后也可以不做。” “你不做太子,但你有一万种方法,为何偏偏要这样?”刘元有气无力,“你说得很对,你本就配不上这太子之位。” “以死相逼,很光彩吗?” “不是你不想做,是你的德行配不上这位置。” “我从没想过让你必须做这个太子,也没想过你一定要做未来的皇帝。”刘元叹了口气,“不论你信与不信,我没有骗你。” 刘元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坐在椅子上。 刘盈就在一旁泪眼婆娑,他不明白,为何阿母会那样无情,连最理解他的阿姐也一反常态。 “阿姊,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兄长近日常来陪我玩,如意也对我很亲近,还有一个新出生的弟弟恒。他们总有人比我更贤能,贤能到让阿母满意,让你满意,贤能到能肩负起大汉的江山。”刘盈擦干眼泪,很快就将自己哄好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莽撞了。” “刘肥亲近你,是为了什么?如意亲近你,又是为了什么?”韩信看得直摇头,“他们都是有所图谋,偏你毫无所知。” “他们若是想做这个太子,我自然是愿意的。”刘盈一脸坦然,“阿姊,阿母她那日说……都是阿翁那日将我丢下车,以至于摔坏了脑子。” 刘元转过头去,不想再看这蠢弟弟。 “阿母所言甚是,你的确不太聪明。” “人前你叫刘肥兄长,唤如意弟弟,人后当着阿母的面,你可不要再叫错了。阿母不喜他们。”刘元叮嘱道。 “那刘恒可以吗?”刘盈捕捉到了刘元话中的漏洞,“为什么他可以?我看阿母对他很是亲近,将他亲自带到椒房殿照料,他的母亲不是薄姬吗?” “恒弟……他不一样,”刘元突然就释然了,“他会是阿母的儿子。” “阿母抢走了薄夫人的儿子吗?还是薄夫人不要自己的儿子?”刘盈又问。 “都不是,薄夫人与阿母都是愿意的,他们有共同的儿子。” “好吧,那我以后就多了一个弟弟了,我会好好做兄长的。我要告诉如意,他以后也是做兄长的人了。”刘盈看起来很是高兴,他由衷地为阿母高兴,“阿母有了新的儿子,就不会一直盯着我了。” 刘元不再言语,闭上眼睛,感受着脑海中一阵阵的轰鸣。 韩信送走刘盈,坐到一旁,给刘元揉着肩膀:“刘盈不做太子,你与皇后的位置也不会动摇。” “我会是你们的后盾。” 闻言,刘元笑了:“你的心意我知晓,也记住了。今日之后,这话不要再说,我们母女俩的后盾过去是汉王,如今是皇帝。” “有必要吗?”韩信不解,“我看你在汉王面前很是随意。” “我可以随意,因为我是他立下汗马功劳的女儿,”刘元靠着韩信,“这次你去赵国,去看看他们的铁矿吧。” “张敖虽受制于人,到底也不算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总不好叫天下人说我们容不得异姓王。但陈郗……你一定要将他带回来。”刘元叮嘱道,“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 韩信当即答应了下来:“我会将他活捉回来,任你处置。” 刘元甚少杀人,哪怕是蒯彻昔日那般挑拨,也只是将人派去了魏国。 如今有此举动,只怕是当真动了气。 她为何这般生气,难道只是因为陈郗有意造反? 这样想着,韩信也就问了出来。 闻言,刘元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一字一句道:“我必要手刃此人。” “你那侍女阿丑还活着。”韩信提醒道。 “我当然知道她还活着,”刘元嘴唇勾起一抹讥笑,“他还没有这个胆子,敢杀本宫的人。” “他坏了我的事情,他就该死。” 什么事? 韩信深深地看了刘元一眼—— “是力排众议,让阿丑在赵国做丞相?” 刘元摇头。 一个丞相之位罢了,她本就没有要求阿丑一定做好。 但她不能被陈郗用这种方式搞下台! “还是提拔降将陈郗做太尉,却被反咬一口?” 刘元又一次摇头。 背叛不背叛的,她没放在心上。左右她也是用陈郗牵制张敖,从没奢求过这狐狸的忠心。 韩信坐直了身体,疑惑道:“那是为什么?” 刘元缄默许久。 她的目光看向远处。 庭院深深,花草繁盛。人人向往富贵,可困宥宅院之中,便是笼中鸟。 她的目光看向高处。 天高海阔,任君驰骋。谁不渴望自由,但漂泊江湖之间,亦是水中萍。 她想给予她们选择的权力,不论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还是漂泊一生,自在潇洒。 “因为,他坏了我为任用女子为官的大计。”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可她们却做不得选择。 第80章 半个月后。 韩信已经离开这么久,刘元近来有些无聊。 吕后时常叫她去宫中作伴,但刘元不爱带孩子。每次吕雉与薄姬不知疲倦地逗弄着刘恒,刘元便觉得兴趣缺缺。 弟弟这种生物,本就是用来揍的。 刘盈小时候就经常挨打,挨打了还会贴着她,是她的出气筒。 后来刘元长大些,便越发宽待这个弟弟。可如今,他做起事来,却过于荒唐了些。 他如同自己说得那般,毫无做皇帝的素养。 便是一头猪,只怕也做不出来他这些事情! 刘元伸了个懒腰,府中新来了几个侍女,有一个名字叫做“红”的,办事很是干脆利索,更懂得体贴她的意思,她将人提拔做了大宫女。 见刘元这会子闷闷不乐,红开解道:“妾听闻西楚霸王在编书,长公主可要去看看?” “那就去看看。”刘元深深地看了红一眼,这人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是个有上进心的。 倒是也可以再培养一番。 思及此处,刘元又一次想起来了远在赵国的丑。 刘元心知,那陈郗所说,未必便全然是假。阿丑啊阿丑,你到底是否背叛了我呢? 手指敲打着桌面,刘元一拍桌子,脚步一转就去寻项羽与虞姬去了。 红贴心地准备好了适合孕妇与孩童的补品、玩器,还有一些柔软的绸布,送给虞姬做衣裳。 刘元敲响了大门,项羽没好气地亲自来开门。 “老师,送给你的仆从怎么不用?”刘元眼神瞟见项羽手指上的墨痕,心下有了计较,“这时候不维护你贵族的品格了?” 刘元嬉皮笑脸:“这样亲力亲为,如何配得上西楚霸王的身份!” “我就知道,你与刘季老贼都是一丘之貉,得志就要猖狂的无耻小人。”项羽背过身去,不搭理刘元,径直朝着院子里走去。 走到一半,他停下了脚步,似乎是发觉了有什么不妥。 “怎么,怕我看见你用了纸笔?”刘元揶揄地看着红,“也不知道是谁,那日说自己更喜欢用刻刀与竹简。” “……”项羽不说话,憋着一口气转身又走。 “我都看见你手指上的墨迹了,老师!”刘元跳到一边,伸手指着亭子里的石桌,“难道那不是你写的兵书吗?” “寡人用过,也就那样吧。”项羽继续嘴硬,“被你们吹上天的纸,倒也没有什么独到之处。” 一阵风吹过,一张纸飘到了刘元脚边。 刘元将这纸捡起来,嘴里大声念着:“转粟千里不如破敌一阵。” 这是将萧何运送粮草的功劳否了个干净啊! 刘元起身去翻几页纸,这纸上都是霸王的阵法。她同韩信学过许久兵法,看得出来这其中的玄妙。 霸王绝非只有个人之勇,他的兵法造诣也是登峰造极。项羽这几页纸,概括起来便是说,战争胜负取决于决战。 他不注重根据地建设,轻易便放弃了关中的要地,他看不起后勤保障,因此多次断粮,他更是在外交上无比差劲——刘邦从不会放任手下人抢掠财物,项羽却直接屠城杀人。 “老师,你这阵法写的极好,便是我也甘拜下风。”刘元露出了赞赏的微笑,却在看到后面几页的时候低下头,低头的瞬间,刘元的脸色大变。 “既然如此,”项羽挑挑眉,伸手揽过虞姬,得意极了,“这兵法与你夫婿的,谁更胜一筹?” 项羽留了心眼,只有一个阵法是他琢磨的克敌制胜之阵法,其余的看似精巧,却都有不止一处缺陷,还是致命缺陷。 若是哪个愚笨的将领学了去,只怕要接连吃败仗了。 项羽挑衅般看着刘元,人人都道汉王长公主刘元破有匠心,对器械的造诣不输墨家弟子, 但论起兵法——项羽不觉得她会懂什么兵法。 不过是刘季那老贼造势,这丫头又厚着脸皮揽功罢了。 退一万步,便是她当真看出来了,只要自己不承认,她又能奈何? 刘元将项羽的表情尽收眼底,笑着说道:“这阵法,确实是十分不凡,令我佩服极了——” “但若是真论起来……是楚王韩信更胜一筹。”刘元眨眨眼,拉长了腔调,“你一个败军之将,如何能与他比?” “第一个还勉强说得过去,但你瞧瞧后面这几个阵法吧!” 刘元嘲讽道:“难怪你输掉了江山,原来连兵法都这般不娴熟。人人都道西楚霸王勇武,我看只是匹夫之勇,登不得大雅之堂!” 项羽气急败坏,他哪里是不懂兵法,他不过是想糊弄一下这个丫头,再出出气。 谁曾想她竟然借此污蔑自己! “你,你,你!” 果然,她从前都是装得吧!将自己救下来,不过是为了仗着虞姬在,与刘季老贼一起羞辱自己。 项羽噌得的一下急了,他将刘元手中的兵法抢走,又气又恼:“既然你看不上我,何必又让我写这兵书,你让‘楚王’给你写便是。” “早知道西楚霸王的阵法是这个水平,我定不会找你写!” “你莫要激我,寡人不吃这套!”项羽拉着虞姬的手转身,“小虞,我们走。” “既然如此,你们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刘元摊手,“我一直向往您曾经的壮举。” “什么壮举?” “你等会就知道了,”刘元说着摆摆手,“来人,架一口锅来。” 刘元说完不多会儿,几个侍卫就雄赳赳气昂昂,抬着一口大锅来了。 虞姬见到这个大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又吐了起来。 “你要烹人!”项羽盯着这口足以装下一个人的大锅,怒道,“刘元,你这竖子!” “你怎么敢如此对我!” “那你怎么敢如此对我?”刘元将那阵法拍在了项羽身上,“你这阵法唯有这一个精妙,其余全都是糊弄敷衍罢了。” “你真当我刘元是泥塑的不成?”刘元指着那口大锅道,“来人,烧水!” “果然,什么救我,什么知恩图报,不过都是你这厮的谎言罢了!” “小虞还有身孕,你如何能这般?” “小人!小人!” “从前恩怨已清,你不应该问我如何能这般,你要问问自己,能为我做些什么呢?”刘元下了一剂猛药,“你的族人已经效忠大汉,项氏宗室已经改姓刘。” “你若是再不识抬举,拿些这种东西糊弄我,我就烹了你。”刘元威胁道,“等你死后,我也给你赐姓刘,你觉得可好?” “竖子!” “你果然是刘季的女儿,寡人悔不该信你!” 项羽骂道:“小虞和我都不会因为你的淫威屈服的,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们!” 闻言,虞姬没说什么,她一向勇敢,否则也不会跟项羽在一起。 “妾随大王,生死无悔。”虞姬拍了拍项羽的手,哪怕她看得明白,刘元并不是为了杀自己与项羽——没有人会为了这点兵书花这么大的代价救人。 但她还是选择了安慰项羽,因为她对自己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刘元看着儿女情长的二人,发出了畅快淋漓的笑声:“我怎么会杀你呢?等你的儿子生下了,本宫就让他改姓刘,以后给本宫的孩子做奴仆。”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耍的花招吗?” 项羽涨红了脸,为难至极:“你待如何?我只是随便写写……你若是不满意,寡人再写便是。” “兵书的事情可以理解,毕竟哪怕是西楚霸王,也不是每一个阵法都这般精妙。但如此一来,你对本宫便无用了。”刘元耸肩,摊手,“那我自然不会再敬重你。” 刘元的小人姿态,刺痛了项羽的眼睛。果然她的礼贤下士都是装得!她在楚营受了那么多折磨,怎么可能就这样宽恕他。 这人救下自己,不过是看中了自己带兵打仗的本领,还能借着自己刷一波名声罢了! 他之前说错了,刘季这女儿不是和他一模一样,而是他阿翁的青出于蓝啊! 简直是不当人子! 无耻之尤! “快些决断吧,我最尊敬的老师。”刘元催促道,“这兵书,你还能不能写?” 项羽陷入了两难之地,要么承认自己是故意在阵法上挖坑,要么是承认自己是庸才。 虞姬依旧是坚定地站在项羽的身后,一双剪水秋眸带了几分温柔与母性。 项羽的目光掠过虞姬的小腹,咬牙做了决断:“我能写!” “真能写?” “真能!” 刘元又拿起几张明显有破绽的阵法,甩了甩:“不会又那些下三滥糊弄我吧?” 项羽极不情愿:“不会。” “好,那便等老师的大作了,”刘元将虞姬亲自扶起坐下,“师母是有身子的人,我特地遣人炖了一大锅鸡汤。” 刘元说完,项羽这才发觉,那锅底居然有一只鸡。 甚至他由于太过紧张,忽视了空气中飘来的淡淡肉香。 虞姬愣了片刻,旋即失笑:“你有心了,我会陪着大王写这书的。” 这便是虞姬对刘元的保证了。 项羽此刻比方才还要愤怒,甚至带了一丝尴尬:他怎么又被那厮骗了过去。 早该知道,她口里是一句实话也没有的。 “这阵法,妙不可言!岂是韩信那厮能比?”刘元嘴上跑火车,“大将军所长在调度与军法,而阵法一道,如今看来,您才是当世第一。” “方才多有冒犯,还请老师勿怪。” “有您这样的兵法传世,是万民的福气,是子孙的福气。”刘元暗示道,“以后您的孩子长大了,也可学习您写得兵法。” 项羽被刘元这一遭又一遭的变脸整懵了,但她方才那句话说到了项羽心里。 刘元告别离开,还没出院门便仰头狂笑。 “小红,你看见霸王方才的样子了吗?” “当真是笑死我了!” 刘元捧着肚子,直不起腰,却发觉小红一直在给她使眼色。 “你怎么不笑啊?”刘元一边疑惑,一边像身后看去。 一个饱经风霜的男子就站在她的身后,带着肃杀的气息。 刘元打量了韩信一番,他应当是连日赶路,形容有些憔悴。 她尴尬笑笑,试探道:“刚刚,你都听见了?” “如果你是说,那句韩信不如霸王的话吗?如果是的话,那我没听见。” 刘元一阵无语,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男子怎么如此难缠? 韩信抿着嘴:“韩信这厮回来了,拜见长公主。” 他在“这厮”上还加重了语气。 刘元回忆着自己刚刚说得话——岂是韩信那厮能比? “我错了,别和我计较了。”刘元试图蒙混过关,“你最厉害了。” “是吗,”韩信挑眉,“那便请公主细细说来。” 80-90 第81章 “我只觉得良人无一处不好,”刘元笑着挽住韩信的胳膊,眉眼弯弯,“这一路辛苦你了。” 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韩信还是很高兴,他的手覆上刘元的手,轻轻拍了拍:“不辛苦,这一路可谓是简单之极。” 韩信所经过的之地,那些人皆对他规规矩矩、恭恭敬敬,无一人失礼,甚至有人早早就等在各处关隘等他。 而那陈郗见他之后,则是先行跪拜大礼,口称“拜见大将军,拜见楚王”。 刘元听他这么说,倒是好奇起来:“那陈郗当真能这么老实?” 陈郗可从来都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如果说蒯彻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谋士,那陈郗比他还多了一项:他从来都不甘心只做一个谋士。 “果不出夫人所料,他用美酒接待我,还向我献上了财帛。”韩信语气中满是不屑,“但寡人岂是缺那些俗物之人?” “恐怕不止如此吧。”刘元脸上笑意少了几分,“难道他会不给你送美人?” “什么都瞒不过公主。”韩信感受到刘元这慑人的目光,举起手为自己辩解,“我绝对没有多看她们一眼,马上就拂袖而去。” “罢了,你细说说,他是如何被你拿下的?” “没有如何,我去时皇上给了我一份圣旨,圣旨并不是处罚他,而是要他来长安受赏。” 皇帝要他来受赏,那他就只能来。 “抗旨不尊的罪名,陈郗当不起。他来了,尚且有一线生机,若他真不来,那便是我们的机会,届时他只会落得更惨的下场。”刘元双眼放光,赞许道,“好计策,没想到,你这次的手段如此老练。” 像一个熟练的政客了。 这操作本不算很难,但韩信有这样的举动,可是非同寻常。 “是阿母将我叫到宫中,亲自发了旨意,嘱咐我这般做的,说这样才是‘师出有名’。”韩信表情有些不自然,“那陈郗已经被请去了宫中,如今正在等皇上与皇后接见。” “我本来想把他绑来,带到你的面前,但想了想还是你作罢,到底他还不是犯人,而是一国太尉。”韩信有些抱歉地看着刘元。 这也是吕雉教他的,吕雉说此事暂时还不能这样做,便是要这般做,也不能让他来动手。 “他哪里是一国太尉?他简直都是土皇帝了。那张敖纵然有些本事,但哪里比得过手中有军权的陈郗?”刘元走上前,轻吻韩信的侧脸,“你做得很对,凡事要名正言顺,这是其一;做事不要越权,这是其二。” 不要越权,说的是韩信作为楚王,不能越过刘邦与吕雉二人,便随意地定了陈郗的罪。 “阿丑如何了?”刘元急切地问,“她一切可好?” “她是陈郗的夫人,作为陪同,一起来了宫中,应当是阿母亲自接见她才对。” “既然如此,我入宫一趟,许久不见刘恒那小子,我去看看他。”刘元起身便要走,“你舟车劳顿,还是先沐浴更衣,好生歇息一番。” 韩信点点头,他知道刘元所说得看刘恒只是其一,其实她比谁都惦念阿丑。 “待会你也去宫中用午膳,阿母上次说要亲自下厨犒劳你。”刘元叮嘱道,“阿母当真是极为看重你的。” “好,我先去沐浴。”韩信一口答应,他当然明白吕雉对他的关怀。 尤其是她对自己的教诲,字字真切,让他想起逝去多年的阿母。 韩信转身去了内室,眼神晦暗不明,他回忆着吕雉对他说得话,有些他能明白,有些却不太明白。 而后,他想起了方才刘元所说得“不要越权”。 不要越权?从前的他,似乎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些。 治军之时他真的军令如山,可放到自己身上,却不止一次仗着与皇上的兄弟情义冒犯他。 哪怕皇上待人亲和宽厚,他心中就当着没有芥蒂吗? 刘邦还真没有。 他此时正在接见陈郗,将人好好夸赞了一番。 “当真是人中龙凤啊,”刘邦拍了拍陈郗的肩膀,“我女儿没有看错你,你在赵国做这太尉,当真是委屈你了。” “爱卿这样的贤才,可有意在朝中任职?”刘邦热情极了,开口就要给陈郗封官,“凭你的本事,等个三五年,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看你很有太尉的风范啊。”刘邦说了一句暗示性极强的话。 如今的太尉正是卢绾。 恰好陈郗也并不看得起他。 那岂不是……陈郗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来之前,他还担心是公主对他不满,看出了账册上的猫腻,要对他动手,如今想来,这是皇上赏识他啊! 但,陈郗马上就清醒过来。他很清楚刘邦是在画大饼。 他何德何能? 那么多有资历的猛将,周勃,曹参,灌婴,哪个不比他陈郗有资格? 便是那卢绾再不济,这位子也轮不到他来做。 除非……皇上的意思是,要他拿着赵国,来换这个太尉的位子。 陈郗沉默许久,还是推辞道:“臣在赵国许久,早就习惯了那边的风土,所以只能忍痛,多谢大王厚爱。” 闻言,刘邦眼睛眨了眨,胡子也抖了抖。 好一个狼子野心之徒! 这是铁了心要在赵国为所欲为,那乃翁就偏要将这贼子留在长安。 该寻个什么罪名好呢? 刘邦摩挲着下巴,意味不明地看着陈郗。 陈郗也发觉了刘邦的态度变化,哪怕刘邦表现的不明显,但他还是敏锐地发觉了刘邦的不喜。 可那又如何?他曾经是代国的将军,如今是赵国的太尉。 若他刘氏找不出合适的罪名,他们不会也不敢杀了他——毕竟若是杀了他,无异于告诉天下人,你刘氏容不得有才能之人,滥杀无辜,肆意干涉诸侯国的事务。 那几个诸侯王岂会不生出异心呢? 他若是没来,刘邦尚且能说他比一个抗旨不尊,可他来了! 正当陈郗沾沾自喜之时,刘元提着剑闯了进来。 她周身的气压很冷,仿佛凝固住了。 “长公主,你居然敢带着兵器,这般横冲直撞,闯入天子的宫殿。” 刘元将剑立在面前正中,双手扶着剑柄,看着刘邦:“阿翁,我不可以带吗?” 刘邦忍住抽搐的表情,当即回答道“你我二人父女,自然不需要拘泥于这些小节。” 陈郗目眦欲裂,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刘邦。 早就听闻皇帝对长公主信重,谁曾想是信重到这种地步! 他眼睛不瞎吗?那可是一把剑,一把能杀人的剑啊! 哪怕他们是亲父女,他便能如此放心吗? 陈郗不可思议地看着刘邦。 “如此,陈太尉还有意见吗?”刘元的眼神仿佛能杀人,剑被她拖着走,在青砖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方才她见到了阿丑,阿丑原来竟是被这厮苦苦追究,故此将计就计,这才嫁给他,想寻出他的罪证。 她跪在刘元身前痛哭:“可……妾无用,他一直防备着妾,甚至在人前作出与妾情深意笃的模样。” 阿丑痛哭流涕,她告诉刘元陈郗的野心,还有他虐杀的一百一十三具女尸。 可惜这些证据都没了…… 刘元对阿丑的软弱恨极,却又有些无奈。 到底她是被自己推上那个位置的。 “卑职不敢有意见。”陈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数日不见,长公主风采依旧。” “您手下的人也个个都好,尤其是我的爱妻,她果真助我良多。”陈郗一副情深意笃的模样。 “听说你私下屯兵,更是造出大量的武器,你意欲何为啊?”刘元提起手中的剑,比划着。 剑上刻着的兰花栩栩如生,这还是昔日韩信赠她。 闻言,刘邦瞬间激动道:“大胆!朕这般赏识你,你却有不臣之心!” “此乃空穴来风,捕风捉影罢了,”陈郗一脸不忿,“你有证据吗?” 这些事情,陈郗确实做了,但那阿丑收集到的证据,被他私下偷偷毁掉了。 那贱人竟敢如此对他,枉他对她还有几分真心。 她本就不是做丞相的材料,不过是仗着长公主的宠信罢了,与那卢绾一样都是不堪大用、德不配位之人。 与他做妻,再帮他糊弄住长公主,老老实实做这个太尉夫人,不好吗? 要知道,赵国如今可是他的天下,这太尉夫人可比张敖的王后要风光得多! 陈郗低头,眼中泛着寒光:等他回了赵国,看他怎么整治那贱女人。 刘元将陈郗表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哪怕他后来低下了头,可刘元却依旧一清二楚。 陈郗继续一脸委屈地看向刘元:“若长公主没有证据,微臣断不会受这般屈辱!” 刘邦也看向刘元,等她拿出证据。 “证据?”刘元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若是没有证据,你待如何?” 陈郗看向刘邦,眼中满是无奈:“皇上,您看这……” 刘元却不理会他,上前照着他的手就是一剑。 鲜红的血落在地砖上。 陈郗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长公主当众行凶,这大汉还有王法吗?” 他捂住自己受伤的手,努力止住汩汩而出的血。 刘邦不忍地转过头去——这陈郗定是将元惹急了。 “你说你惹她干嘛?”刘邦不小心将心里来说了出来,马上找补,“元,不可任性。” 陈郗似乎是找到了依仗,这大汉还是有王法在的。 “王法?本宫就是王法。”刘元将剑收了起来,不紧不慢道,“明日午时,将此人在城门斩首。” “我是赵国太尉,你怎敢如此对我?”陈郗叫喊着,他没想过刘元会这样不管不顾,而刘邦便也这样由着她。 “你私下屯兵、虐杀上百女子的证据我今日找不到,不代表明日也找不到。等我大汉的精兵拿下了赵国,你猜张敖会不会再为你掩饰?” “但你现在没有证据!” “那又如何?”刘元微微勾唇,笑得灿烂极了,“本宫要你死,你就得死。” 说罢,刘元举起了剑。 “史官会记下你的暴行!”陈郗威胁着,“你苦苦维持经营的美名,也不会再有。” 说时迟,那时快,陈郗方才被刺了一剑,此时已经躲开了。 他身上并没有兵器,但他有自信不让刘元伤到自己。 刘邦此刻已经在思考如何为刘元善后了——闺女要杀个人,他难道还非得拦着? 再说这人本就该死。他有造反的想法也就罢了,但他竟丧尽天良至此——虐杀上百女子? 他刘季的妃子都没有这么多人! “来人,将太史令唤来,”刘元兴致愈发高昂,“快去。” 不一会儿,许负就匆匆赶来了。 待到看见太史令是个女人,陈郗恍然大悟:“你竟敢篡改史书?” “我不改,一个字都不会改。”刘元挑挑眉,对着许负说,“太史令,你可看清楚了。” “今日之事,还请你据事直书,我刘元无惧人言。” 残暴算个屁? 刘元本想刺自己一剑,陷害这厮,但她想了想——凭什么呢? “来人,将此人拿下!” 刘邦思忖片刻,佯装惊慌地喊道:“此人意图不轨,护驾!” 呼啦啦一群士兵冲了上来,将陈郗绑了起来。 看着五花大绑的陈郗,刘元抽出了手中的剑,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剑了解了陈郗的性命。 “你不该如此,”刘邦痛心疾首,“你平日最爱重自己的名声。” “我没有过。”刘元微微一笑,“如果你说得是修法令,造武器这些,那只是我想做的事情。” “就像我现在,只想杀了他。”刘元坦荡极了,转头看向许负道,“许卿,此事你但书无妨,本宫不会过问。” “你可知,此事一出,哪怕找到了证据,你也会被人议论?”刘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刘元,“你不怕后人议论你,说你这个长公主目中无法度,行事乖戾?” “女儿只信,有仇当报,凭那些酸儒说什么,就由*他们去!”刘元看着将士们将陈郗的尸体抬出去,心情大好,“将他的尸体送回赵国,也好告慰逝者的芳魂。” 许负眼中闪过一抹光,提笔一挥而就,写下一段话。 【时有代国降将陈郗,蒙受摄政长公主刘元赏识,擢为赵国太尉。然其人狼子野心,虐杀良民在前,意图谋反在后,证据确凿,长公主闻之,亲斩之。】 刘邦看完,哈哈大笑,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你这个‘证据确凿’,倒是有几分意思。” 刘元听到,板起脸来,拒绝了许负:“我不在乎这些虚名,你照实写便是。” “唯。”许负应下,将另一版写了下来。 【时有代国降将陈郗,蒙受摄政长公主刘元赏识,擢为赵国太尉。然其人狼子野心,虐杀良民在前,意图谋反在后,虽无铁证,长公主闻之,立斩不赦。】 实不相瞒,她本就是写来敷衍刘元的——史官如果不据事直书,还做什么史官? “写得好!”刘元哈哈大笑,“本宫敢做,自然刚当!” “杀得好!”刘邦也笑得肆意畅快,“敢作敢当,真乃吾儿也!诸子之中,唯有你最是类我!” 刘邦一高兴就想喝酒,他拉着刘元不撒手:“与朕畅饮!” “咱们父女俩,不醉不归!” “喝酒有啥意思?”刘元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阿母今日做菜,我们去吃饭吧。” “带着酒去!”刘邦打开瓶子,深吸一口气,沉浸在酒香之中。 “这不好吧!”刘元有些为难,“阿母现在不让你喝酒。太医令嘱咐过,你这身子不比从前,喝酒到底是伤身。” “等我死了,自然就不喝了,”刘邦摆摆手,“朕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 一边说着,刘邦打发走许负,提着两壶酒,塞到了刘元怀里:“你给乃公抱过去!” 刘元抬起头,看见刘邦的怀里又抱了一大坛酒。 “……” 这是要喝多少? 第82章 刘元就这样抱着两坛子酒,到了吕雉的椒房殿。 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 韩信则是与吕雉相谈甚欢,二人仿佛是亲母子一般。 而吕雉真正的亲儿子刘盈,则是在一旁老老实实地剥蒜。 这时候的蒜并不是后世吃的大蒜,也就是胡蒜,毕竟张骞还没有出使西域。 这时候的蒜被称为小蒜也叫薤(xiè)或山蒜,味道较淡,鳞茎较小。 “阿母,你做得什么?”刘元刚刚处理掉了陈郗,心情颇好,喜笑颜开地上前夸赞道,“到底是阿母的手艺好,女儿在公主府里,可吃不到这般美味佳肴。” “都是你爱吃的。”吕雉笑笑,“尤其是这蒜,盈可是出了不少力。” 说罢,吕雉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她捕捉到了空气中的酒香。 再次抬头一看,刘邦已经拉着韩信喝了起来。 刘邦一只手勾搭着韩信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酒坛,仰起脖子就是一顿喝。 他一边喝一边颠三倒四地吹牛,可就是没说到关键之处。 “朕和你说,今日,元可是威风极了,你是没看见那画面……” “我跟你说,元这一手剑术,这个豪爽的脾性,那都是和我一样的。” 听见剑术二字,韩信一头雾水,这怎么又和剑术扯上关系了? 刘元又是在何时何地表演了剑术呢?难道仅仅是皇上他想吹嘘一番? 接着,韩信便听见刘邦哈哈大笑:“真不愧是我们老刘家的子孙啊!这也就是我刘季,才能生得出这样好的女儿。” 刘邦越说越激动,猛然抬头,却瞧见吕雉的黑脸,他讨好一笑,转头又不知道从哪里寻摸出一盘牛肉。 “朕年轻时,那也是立志游历天下,谁曾想还有当上皇帝的一天?” 伟大的汉高皇帝颠三倒四地吹着牛,大口吃起牛肉。他要趁着刘元不在,多吃些才是。 刘邦一边吃,一边也怂恿韩信吃:“咱翁婿一起吃,吃快些。” 牛肉可不常见,尤其是这个时代的耕牛都是珍贵的劳动力,唯有意外或者自然死亡,才可以吃牛肉。 刘元见此,忙飞奔过来和刘邦争抢了起来。 看的韩信一脸无奈,这父女俩还真是,前几日府上也得了些牛肉,她却并不这般热衷。 难道这抢着吃的更香一些? 说来也怪,从前刘盈做太子,他见到刘邦是畏惧的,如今,刘盈成了齐王,反倒是也不怕刘邦了。 刘邦见他这般,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笑得连褶子都多了几层。 他招手,唤刘盈过来,让他坐到自己的腿上。 刘盈愣了愣,还是乖巧地跑到了刘邦身边。刘邦一把捞起他,将他揽住,拿起酒便要给刘盈喝。 刘元见状,连忙制止:“你自己有喝酒的陋习,还要带坏盈!我要告诉阿母,让她再也不给你做饭!” “你像刘盈这般大的时候,早就在酒桌上喝酒了,再说了,喝酒哪里是陋习?”刘邦砸么着杯中的酒,“喝酒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这滋味,给个皇帝都不换!”刘邦将小酒盅递给刘盈,看他龇牙咧嘴地喝了下去。 听见这话,韩信嘴角又一次开始抽搐。 旁人说这话,可能是知足常乐,但你能说这话,是因为你本身就是皇帝。 这话不好接。 刘元则是耐不住刘邦的劝酒,一杯又一杯喝了起来。 她实在是高兴啊! “今日杀了这厮,我当真是痛快极了!” 刘元一拍桌子,站起来道:“没想到有一天,杀人也能这么高兴!” 听见刘元这话,吕雉端着盘子的手顿了顿。 韩信则是有种恍然大悟之感——难怪皇上他要夸奖元的剑术。 她僵硬一瞬,依旧温和地坐了下来,微微侧身,听着父女二人对话。 吕雉的眼神掠过坐在刘邦身边的刘盈,刘盈此时被那句“杀人高兴”给震住了。 他从未想到,一直对他疼爱有加、最是通情达理的阿姊,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杀人高兴”,这一听就是暴君都说不出来的话啊! 显然,刘邦并没有这个自觉。 刘邦胡子都抖了起来,他眉飞色舞:“那老小子当真是不识抬举,乃公让他入朝为官都不愿,可见真是在赵国尝到了甜头。” “那兔崽子也忒不是东西,一百多条人命,他怎么敢如此?这简直是畜生!”刘邦骂骂咧咧,“那西楚霸王项羽最多也就是烹杀,他竟敢如此对待自己的子民!” 听见这句话,刘盈又一次愣住了。 他觉得这陈郗当真是该死,阿姊杀的对。 但……他又觉得此事不该是如此。 “元啊,你杀得好!有胆识,有魄力!”刘邦说到走心之处,拍起手来喝彩,“想当年我也是如此,揭竿而起,这才攒下了这番基业!” 刘元看了看刘邦,不说话。 她怎么记着,自己这阿翁是被萧何劝说的呢?揭竿而起的不是陈胜吴广吗?他也就是个响应的! “那算个屁的他的子民,他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都尉罢了!”刘元喝得满脸涨红,吹得牛皮乱飞,“乃公给他这个位置是给他脸,他不老实就杀了他!” 听见刘元杀人,吕雉没什么反应,毕竟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她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再说了,她女儿一个如日中天的大汉长公主,杀个人,算什么大事吗? 他陈郗一个诸侯国的太尉,还不够格! 但……听见刘元这张口闭口的“乃公”,吕雉的脸色瞬间就阴了下来。 都怪刘季这老狗,成日口无遮拦,竟然将女儿教成这副模样。 她略带尴尬地看了一眼韩信,见他脸色并无异常。 吕雉心中这才松散了些,但她还是板起脸:“所以你们父女俩,就当庭杀了一个诸侯国的太尉?” 吕雉强调的重点不是杀了陈郗这个赵国太尉,而是“当庭”。 “亲自动手,你们父女俩当真是有出息了。”吕雉忍不住训斥道,“匹夫之勇!” 吕雉一边给刘元夹菜,一边教导她:“你们有一万种方法弄死他,偏偏选择了这样的,是怕旁人的议论不够多吗?” 听见这话,刘盈没忍住点了点头——陈郗确实有罪,但不该杀得这样草率。 刘元此时已经喝懵了,她摆摆手:“爱怎么议论怎么议论,乃公不在乎这些!” “谁议论,乃公把他杀了便是!”接话的是刘邦。 吕雉被这父女俩的无耻言论惊到了,她扯着刘元的耳朵:“你一个公主,张口闭口都是‘乃公’。” 对哦,刘元被提醒后反应过来:“那我下次自称……,不,下次我不这么说了。” 下次她可以自称“乃母”,“乃大父”,“乃大母”,“乃祖宗”…… 翻译一下就是,我娘我,你爷爷我,你奶奶我,你祖宗我…… 但刘元到底还有几分清醒,她知道这话不能当吕雉的面说,不然很可能会挨揍了。 但眼下的情况也没有好多少。 看着醉眼迷离哥俩好的父女俩,吕雉气不打一处来。 她先踹了刘邦一脚,而后这般劝韩信吃些菜肴。 “贤婿,你且吃些牛肉,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吕雉换上温婉得体的微笑,慈祥地看着韩信。 她并不是有多喜欢韩信,她做这些,一来是为了拉拢韩信,二来是为了刘元。 韩信看着盘中空空如也的牛肉沉默了一瞬,他解释道:“多谢皇后陛下,我已经吃过了,很美味。” “你们俩的心眼儿都用在吃上了吗?”吕雉看着在旁边划拳的父女俩,歉疚地看了眼韩信,“都说了,你同元一起,唤我阿母便是。” 这说好是犒劳韩信一路辛苦,没想到犒劳了这父女俩。 刘盈被刘邦一只手勒住了脖子,他不舒服,但又不敢挣扎。 下一秒,刘邦对他郑重道:“你没有做成皇太子,但你姊夫把齐国这样好的地方给你了。你要学会,如何做一个诸侯王,尤其是齐王这样的大诸侯王。” 这话可以说是推心置腹,是实打实在为刘盈考虑。 吕雉点了点头,这老登终于晓得为刘盈打算了,尤其是这句夸奖韩信的话,那是说给刘盈听得,更是说给韩信听得。 分明是他管韩信要得,如今却变成了韩信愿意给得。 “如意此时还没有封地,”刘盈思考了会儿,认真道,“戚夫人也成日为如意发愁。” “所以,朕的盈是要为如意求封地吗?”刘邦摸了摸刘盈的脑袋,眼中满是温情。 他这个儿子虽然蠢了些,却是最重情重义的那个。 正如他的大哥,之前他赌输了钱,都是大哥为他还债……思及此处,刘邦下了一道旨意,封大哥刘伯的儿子刘信为侯爵。 “传朕旨意,封刘信为侯。” 听见这个旨意,吕雉愣住了。刘邦称帝后,分封自己的兄弟子侄为王侯,连关系疏远的远房亲戚都封了侯。她妹妹吕嬃都得了个侯爵的位子。 但刘邦一直都没有给刘伯那一支任何爵位,哪怕在刘老太公的多次劝说下,他连个列侯也不曾给。 照理说,刘邦跟大哥感情最好,他曾经多次与二哥较劲,甚至询问刘老太公他与二哥谁的产业大,当众炫耀自己的本事。 但这还有一桩旧事……刘邦的大嫂曾经的罪过他。 “这封号如何?”吕雉问道。 “就叫,羹颉侯罢!” 闻言,吕雉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可真是个记仇的皇帝!” 她摇了摇头,看来元这性子是随了刘季。看着宽厚大量,有时候那心眼比针还小。 韩信不明白怎么给人起这么个名,羹颉侯又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不像个侯爷的名字。 吕雉这才为他解惑—— 年轻未发迹时的刘邦喜欢呼朋唤友,经常带着人到兄长家吃喝。刘伯在世时这一切都好说,但刘伯去世后,刘邦的大嫂对此非常不满。 “有一次皇上又带兄弟们去,他的大嫂故意用勺子用力刮锅底,发出响声,暗示锅里没饭了。大伙儿听到声音,以为真的没饭了,便都离开了。” 说到这里,韩信便明白了:“锅里其实还有饭,陛下这才不快。” 韩信的眼中浮现出追忆之色。 昔日,他曾经在亭长家中蹭饭数月,亭长的妻子对他厌烦。她提前做饭,在卧室的床上就把饭吃了。等到韩信按照平时的时间点来吃饭时,她们家已经没有任何食物剩下给他了。 后来,他才遇见了漂母,他对漂母说,我以后会重重回报你。漂母却说:“你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还谈什么报答我呢?” 韩信答应做楚王,未尝没有想回故地,“衣锦还乡”的意思。 富贵而不归乡,犹如锦衣夜行呐! 他把想法跟刘元一说,刘元当即就答应了下来:“好啊!我这刚好有改进冶铁技术的方法。” 刚好有什么? 改进冶铁技术的方法?! 这话一出,刘邦的酒醒了三分,他满眼放光地盯着刘元:“此话当真?” 说罢,他似乎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冲到一旁洗了把脸,又掏了掏耳朵:“你给乃公,不,你给朕再说一遍! “楚国铁矿多,”刘元摇了摇脑袋,试图保持清醒,拍着胸脯保证道,“我办事,你放心!” 倘若当真能提升炼铁的技术…… 一瞬间,刘邦、吕雉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炼铁什么的不打紧,主要是你也要出去散散心。”吕雉高兴极了,“去了楚国也要照顾好自己。” “对,你阿母说得对,”刘邦两眼炯炯有神,散发着帝王的自信,浑然不是方才的醉鬼模样,“你俩明天便出发罢!” 刘元愣住,与韩信对视一眼:这就是阿翁与阿母的“不着急”吗? 他们明明着急得很! 不过,刘元去楚国,可不只是为了炼铁这么简单。 这次阿丑的事情,给她敲响了警钟。 她要去寻一批真正有意愿入仕的人,不论是男是女,关键是要为她做事。 而这“科举制”,便是历代给她的答案。 骤然在长安推行,定然是不妥的。不如就在楚国先行实验罢! 第83章 翌日清晨,刘元宿醉未醒来,便听见外面有吵嚷声。 吕雉为她准备好了一应行李,还有一辆极为宽敞的马车。 甚至连阿黄的垫子都贴心地准备好了。 她的侍女红早就准备好了一应事务,但这次她要留在府中。 阿丑也被吕雉送来了,比起一国的丞相,她更愿意跟在刘元身边。 与阿丑一同被送来的,还有范增。 这次,他与虞姬、项羽二人一起,都要跟着刘元去楚国。 刘元本是惦念虞姬的身孕,不愿舟车劳顿。但耐不住虞姬再三请求——她想回到楚国,与项羽一起回去。 “哪怕你们回了楚国,也依旧要居于楚王宫内,且不得让任何人知晓此事。” 刘元还是答应了下来,不为别的,是项羽足够的诚意——他竟在几日内便绘出了数十种阵法,个个都精妙绝伦。 其实有几个阵法,尤其适合匈奴的骑兵,简直是为了他们量身定做的。 “霸王竟有这样的谋算之能?”韩信对刘元说道,“难道夫人和他说了什么?” 韩信略微蹙眉,筹备打匈奴一事,刘元只同他一人说了。 毕竟此时百废待兴,无钱无粮,连兵器也不足够,内有诸侯王群狼环伺,外有匈奴、百越虎视眈眈,实在不是用兵的好时机。 此时若要提出打仗,纵然说是要晚几年,以萧何为首的大臣们,都是不会同意的。 “我未曾和他说过,自从项羽起兵,七十余战未尝一败,他绝非无智,只是太自负。” 听见这个评价,韩信似有所悟。 很快,他便顾不得细想这些。 因为皇后吕雉、齐王刘盈亲自来为刘元送行了,吕雉殷切叮嘱道:“要早些回来。” “阿翁怎么没来?”刘元讶异道,“嘴上说着我最类他,实际上还不是懒得起来送我!” “他确实喝醉了酒,还在寝殿休息呢。”吕雉叹了口气,“昨夜他太不知收敛,今晨惹了风寒。” “那我下次从楚国回来,一定多带些佳酿,让他只能看我们喝!”刘元发出大反派的笑声,惹得吕雉的伤感都少了许多。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让刘元离开。不管是顾念与刘元的母女亲情,还是想将韩信掌控在长安。 但……这冶铁之术的改进,对大汉实在是太重要了。 若此事成了,她要将消息牢牢地把控在手中——这法子决不能让异姓王学了去。 此时并没有早朝的说法,一般都是刘邦、吕雉二人与萧何、张良、曹参、陈平等人的小范围会议。帝后二人召他们入禁中议事,或者去公府与他们见面。 刘邦、吕雉二人会根据需要,随时召见大臣商议国事。 今早刘邦这一病,吕雉就把萧何、张良、陈平、曹参召进了宫,名为让他们劝谏刘邦,实则是同他商议刘元的新的冶铁法。 当然,刘元带走项羽之事,吕雉也并没瞒着他们。 萧何起初还不支持刘元带走项羽之事,但吕雉掏出了一卷兵书。 与当世的大部分兵书不同的是,这兵书前面记载的是数十种阵法,而后面则是项羽应用这阵法的实战记录。 换句话说,这些都是项羽的赫赫战功。 萧何犹豫了片刻,将其交给了张良。 张良倒是看出几分玄妙,频频点头。 陈平拿过来看了看,想到方才张良的神色,将兵书径直递给了正打着哈欠的刘邦。 曹参翘首以盼的兵书就这样到了刘邦手里。 刘邦迷瞪着眼,伸手接过,可他下一秒就坐直。 翻看了几页,刘邦刻意地嗤笑:“什么玩意啊,这项籍小儿怎么不把垓下一战也写进去?” 净是些没用的! 刘邦把这兵书往袖子里一踹,拢了拢衣裳:“无用之书,乃公留着罢!” 实际上,刘邦想得却是——这书写得好啊!人人都道项羽和他的部下是英武不凡,因此以一当十、以一敌百。 实则,项羽哪次没用阵法? 刘邦贼兮兮地将这兵书留了下来,他改日再与灌婴、周勃好好参详一番。 但刘邦的反应他们看得分明,若是刘邦将这书撕碎,或者宣传得人尽皆知,那说明项羽的水平也不过尔尔。 但如今刘邦这藏在袖子里的行为,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兵书绝对有大用,以至于他想好好研究! 当今天下,擅长打仗之人,要说韩信、项羽之外还有谁,那刘邦肯定有一席之地。 此时,张良、萧何等人对刘元带走项羽一事,再无意见。 陈平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看来这阵法颇为不凡啊。” 曹参点点头:“陛下,你何必藏着掖着,给我们再端详端详。” 曹参都快急死了,就他一个武将没看着! 待到他们都走了,他曹参定要豁出这张脸留下来——他一定要比灌婴,比周勃,比他们所有人先看到才是! 刘邦摆摆手:“去去去,今日还有一件事,娥姁和你们说。” 他要做第一个参透这阵法的人! 说罢,刘邦又跑回内室去补觉去了。 他搂着那兵书睡得正香甜,不一会儿就响起来了鼾声。 曹参鬼鬼祟祟地进了内室,从地上捡起来了那册兵书。 他可不是偷看啊!他替陛下捡起来罢了,顺便再检查检查有无缺漏。 待到看完以后,曹参悄悄将兵书放了回去,没发现刘邦侧身睁开的眼睛。 这曹参,还是这般有趣啊!就让他们看不着,日后学起来也好尽心些。 甚至……还能借此再让曹参偷偷带点酒来,再让他们陪他喝几杯。 刘邦美滋滋地抱住兵书,睡过去了。 曹参浑然不知,他走出内室,感叹道:“长公主当真有远见啊,谁曾想,这西楚霸王居然还有这般精彩绝伦的阵法!” “你当霸王只有匹夫之勇吗?”陈平摇了摇头,这最狂妄的人,往往是有真本事的人。 因为他有足够的资本,霸王如此,楚王韩信亦如此。 而这两人,竟然都被他的弟子刘元给保了下来。 有趣,实在是有趣! 曹参倒是没这么多心思,他眼中的兴奋压抑不住:方才他未能细看,但有几个阵法却是让他看懂了——用在匈奴身上正好! “此书功在千秋!” 吕雉一句话做了总结,紧接着抛出了一个更加让他们震惊的事。 她容光焕发,对几人道:“今日元去楚国,为的是改进冶铁之法。” 改进冶铁之法?! 众人的呼吸都重了些,他们对此事期待非常——哪怕只有一点提升,那也是相当多的铁。 铁代表着什么? 农具和兵器都要用铁和木头来做,木头易得,铁却不一般。 锄、铲、镢、锸,镰、铚、斧、斤,刀剑矛戟和甲胄,哪个不需要铁? 昔日刘元造兵器之时,那也是费劲力气才寻得那些铁做原材料。 “何不在长安进行,附近又不是没有铁矿。”曹参问道,“何必麻烦去楚国。” 张良笑道:“到底是没有保障之事,低调些是好事。” 他明白,皇后与陛下都是为了保密,那几个诸侯王家中都有子弟在长安,这既是投诚示好,也是他们的耳目。 英布、彭越、张敖……他们哪个人的地盘里没有铁矿? 新朝初立,这盐铁乃是重中之重啊! “皇后陛下,您莫非想……借此契机,将这铁器专卖,收归朝廷?”萧何一眼就指出了问题的所在。 “朕正有此意。”吕雉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她一改往日严肃的模样,不再板着脸,“和萧丞相想到一处去了。” 众人对吕雉的自称已经见怪不怪,虽然始皇帝规定了只有他能称朕,但吕雉与刘邦二人眼下都是自称朕,也并无任何人提出异议。 张良与陈平则是对视一眼:铁器专卖收归朝廷,提升炼铁之术,这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啊! 只是铸造农具,可用不到这样多的铁,铠甲武器这些用得铁才是最多的,再加上刘邦方才珍藏的那份兵法…… 有什么呼之欲出了! 陈平眼神暗了暗:难怪长公主费这么大力气保住西楚霸王的命! 西楚霸王项羽最擅长的便是骑兵。 而另一个擅长骑兵的是谁? 陈平的表情变幻莫测,他又一次与张良对视,发觉二人又一次想到了一处——是匈奴! 是萧丞相知道,一定会反对。他支持发展生产,但若是知道这举动若的目的,未必会支持。 他都想得到萧丞相会说什么话了: 如今便谋划着打匈奴了吗?还没学会走,这便想着要跑了! 但显然,萧丞相此时不知是没想到,还是不愿意表现出想法。 那陈平、张良也就跟着缄默了。真到那一步他们再谏言也不迟。 何况他们也不是很想谏言,尤其是张良,他一个敢于刺秦的贵公子,身上最不缺的便是血性。 事实上,若真有了足够的实力,这匈奴也不是不能打。 打下匈奴……更是千秋之功!长公主这是何等的心机与手腕,这当真是巧合吗? 若这不是巧合……陈平觉得自己的机遇来了,一个更大的让他名垂青史的机会。 与此同时,韩信与刘元也在聊着这炼铁之事。 韩信与刘元一同坐在马车上,身后是阿丑。马车相当宽敞,韩信的亲信,蓼侯孔聚已经先行到了楚国,他的另一位下属陈贺也被封为费侯,他此时正在外头骑马,负责队伍的安保工作。 这俩人都是在垓下之战出了力的,据史书记载,在韩信“被处死”后,这二人依旧未被牵连,其能耐可见一斑。 阿丑听着二人的交谈,默默地记在心里,愈发佩服起来。她从前的本事太不够看了,辜负了长公主为她谋划的一片心。 跟着陈郗那些日子,她看了很多,也学了很多。 可惜……只怕她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刘元没有避着阿丑,她当时的做法也不算完美,到底阿丑从未学过这些,怎么能要求她与自己身边的那些贤才一样? 除去沛县的清一色的王侯将相,好的人才都是需要培养的。 刘元突然开口:“阿丑,你可还想再做官?” “妾不敢。”阿丑也学聪明了,她说得是不敢,而不是不想。 “妾何德何能,再一次蒙受长公主的恩惠?阿丑不配!” “眼下的你确实不配,我也不会再为你破例。只是……若有一日,你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争一次,你愿意吗?” 阿丑眼睛亮了起来,她不太明白公主的意思,但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 她最后一次机会! 阿丑跪在地上磕头:“阿丑愿意。” “这次,我会先教你。”刘元示意她起来,“马车颠簸,别动不动就跪。” “先教我?” 这又是何意?阿丑不解地看向刘元。 “本宫有意,在楚地推行教化,这女学,我给你留了个名额。” “但还是要问你一句,你可愿往?毕竟此事办不好,你会被人耻笑。” 女学? 阿丑知道,这学堂是读书人的圣贤地,她也可以吗? 她抬头,正对上刘元的眼睛。 那是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眸,此时却带着鼓励与温暖。 阿丑感激地看着刘元:“妾愿意。” 我愿意! 第84章 自刘邦称帝,韩信便被受封为楚王,建都于下邳。 楚国的封地在淮北至东海之地,核心为旧楚国淮泗区域,也是曾经西楚霸王项羽的核心势力范围。 这一遭,路上不时有人窥伺,单单是哨兵发现了的便不下十次。 “看来,楚国的百姓们对我们很是欢迎呀。”刘元意有所指,“咱们不该拖了这么久,如今楚国群龙无首的局面太久,不利于从都城到各个县的政令通达。” 韩信面色深沉:“但凡我们带的人再少一些,只怕就会有勇士当街刺杀了。” “不会的,我是大汉长公主,你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哪个人如此勇敢?”,刘元安抚道,“便是当真有,我们亦不惧。” “始皇帝那般的人物都被刺杀过不止一次,何况我们二人呢?”韩信叹了口气,“只是如此这般招摇,只怕会遭到有心人的利用。” 在那个梦里,他刚被封为楚王,带着军队招摇过市,便是因此被猜忌,尤其是……陈平。 他一直不喜陈平,倒不是因为此人有心机,而是每每与陈平相处,韩信总会感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在刘元所拜的诸位老师中,便要数着陈平最让他不满。 “无妨,”刘元不只是安慰韩信还是安慰自己,“我们来这里,便是要做常人想做却做不成的事。” “至于有人议论……我手中的剑也不是吃素的。”刘元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功高必然会招致议论,但怎么能因此便停滞不前?” “我只怕会招来祸患……你从来都知道的,对吗?”韩信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若不是你,便没有今日的我了。” 如果没有刘元一次次避免他的危机,如今的韩信又能做几年的楚王呢? “何出此言?你从来都是那个英雄,我始终是信你的。”刘元指了指外面飘扬的旗帜,“你看见了吗?” 韩信抬眼看去,刘元安排的仪仗队浩浩荡荡,那飘扬的黑红色大纛迎风展开。 他定睛一看,这才惊觉,那旗帜上的字,竟然是“汉”! 是“汉”字旗,而非“楚”字旗。 这无异于告诉楚国百姓,你们如今是大汉子民。更无异于告诉刘邦,我不只是来楚国做王,更是为大汉稳定一方。 韩信端坐着看向刘元,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未曾想,夫人安排得这般仔细。” 感动之余,他也有几分低落:“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 从起义反秦开始,他一直这样劝慰自己,相信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到头来,异姓诸侯王却不剩几个。 “但,如今的楚王,是你!”刘元的目光郑重,她坚定地说,“既*然你成为了这楚国的大王,那便为楚国的百姓,为天下人,做些什么吧!” 听见这话,韩信若有所思。 哪怕刘邦杀了丁公又封了几个侯爵,还赐了几人姓刘,这地方的反抗势力依旧很强。毕竟西楚霸王项羽的声望实在是太高了。 楚地本就民风彪悍,地方武装、豪强势力更是盘根错节。 这一次,刘元与他带着大量人马,浩浩荡荡的就藩。 刘元、韩信二人甫一就国即“行县邑”,他们带着大量的卫兵仪仗队招摇过市,并不直接去往都城,而是在各处绕了一圈。 这也就苦了马车上的虞姬,这几日吐了个昏天黑地。 刘元去看过她几次,总感觉项羽的脸色黑得要下起雨来。 一直以来,项羽都作为被虞姬服侍的那个,如今竟也在这颠簸之中学会了真正的体贴。 不再是一句来自上位者的关心,而是他切实地在行动。 一项标榜自己贵族品格的项羽,竟然在收拾虞姬吐出的秽物之时也面不改色。 而范增……范增早就习惯了亲力亲为,自打他去了汉营,刘元从没让着老头闲着过。 起初,他还是想偷师学着造纸术,然后带回楚营,因此而卖力。 如今,他似乎是因为看不到来路,混吃等死。 但范增这老头又不是真的不怕死,他只是不满意现在的生活罢了。 但他也知道刘元不杀他,便也越发肆无忌惮。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只要他没有追求,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原地扎营休息的间隙,范增与刘元、韩信、项羽和虞姬碰了头。 “哟,怎么不直接去都城啊?是怕你去了以后政令没有人听吗?”范增现在见谁怼谁,嘴巴和淬了毒一样,“身为大汉的长公主,刘元,你就这点本事吗?” 接着,他又转头开始怼项羽:“这不是不肯过江东的西楚霸王项羽吗?怎么,现在你倒是有脸面回楚国了,现在也不怕父老乡亲看不起你了吗?” 最后,范增怼韩信的时候还不忘挑拨:“你这个怂蛋,为了些儿女情长放弃了三足鼎立的良机,怎么不打出你的楚字旗,你夫人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 “来人,把他绑起来,堵住嘴,扔到树林里去。”韩信当即下了命令。 这一声令下,马上就有一队穿着铠甲的士兵,他们齐刷刷地拜见楚王,而后干脆利落地将范增绑了起来,还打了个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 令行禁止,不外如是。 范增的表情逐渐变得惊悚,他察觉到了,方才那一瞬间,韩信是当真想把他丢进山里喂狼。 但韩信怎么会不顾虑刘元的意见呢?他不是最听长公主的话吗? 看见刘元无动于衷的样子,范增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想活下去过。 他乞求地看着刘元,这个在场唯一一个有可能救他的人。 而刘元则冲他挥了挥手:“范公,来生再会。” 说罢,便有人要来堵他的嘴。范增此时疯狂地扭动挣扎着,活像一条砧板上活蹦乱跳的鱼。 范增展现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灵活。 但他左闪右躲,还是被人将一坨麻布塞进了嘴里。 “嗯嗯嗯嗯嗯嗯!!!”他疯狂摇动着自己的身体,却被那领头将军陈贺像拎小鸡仔一样,大步带了出去。 范增用尽力气忍住恶心,终于将那块麻布吐了出来。 他当即大喊:“长公主!你救救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刘元并不作声,看向韩信。 韩信露出了一抹微笑,陈贺果然是个会办事的人才。 他是真想杀范增,但也愿意给他个机会。若他不识时务,自然要杀,但若他真得顾惜自己的性命,就要拿出些诚意了。 “将人带回来。”韩信摆摆手,朝着陈贺喊了一声。 于是,不过顷刻间,灰头土脸的范增双手被绑在身后,面色赤红地被丢在了韩信、刘元身前。 见到此情此景,项羽突然就想到了曾经范增与他相处之时。 他的亚父,何曾这般狼狈? 只可惜,那时候,自己还不懂他。后来一次次放虎归山,坏了大好的局面,将这江山拱手相让了。 “你能答应我什么?” “什么都答应。”范增连连点头,眼中满是乞求。 他知道,韩信没有就地杀了自己,一是为了不断加深他被丢在树林中的恐惧感,二则是给他最后一次求饶的机会。 就在刚刚,范增想明白了,他还没过七十岁生日,他还年轻,他不能死。 如今就在楚国,若是没有他范增,只怕刘元与韩信都难以掌控那些豪强与乡绅。 韩信作为空降的异姓王,必须快速掌控局面。他选择“行县邑”而非在都城发号施令,说明他明白实地考察比文书政治更有效。 二人直接巡行所辖郡县,一来可以熟悉各县情况、二来可以震慑旧势力。 而这两人,全无治国的才能,不过是依靠大将军的军威和长公主的声望,勉强维持控制局面罢了。 “当真什么都愿意做?我要你做的事情,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发觉范增在走神,刘元又一次提醒,“或有性命之忧。” 那范增还能怎么选呢? 若是他退缩一点,只怕马上就会被丢到林子里。 “老夫不怕,我范增,什么都能做!哪怕你要我去打仗,我也别无二话!” 韩信摇了摇头,冷眼看着范增:“我对士兵还是有些要求的,这点你大可放心。” 范增气得脸红脖子粗,他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他还看不上自己这个顶级谋士了? 那毁掉敖仓粮道的法子可是他想的,还不是急得刘邦他们团团转?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刘元笑着说,“本宫有意在都城下邳办一所学堂,如今还缺几个先生。” 范增的关注点在于学堂。 诸侯王通过察举、征辟笼络人才,与地方豪强形成利益交换和权力分享。 如今楚国官员位同虚设,各方势力交错,这学堂莫非是为了……选拔人才而设立? 范增跪在地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与世家大族周旋,这活儿他熟悉! 萧何能选拔那么多的人才,没道理范增不行。 “长公主放心,老夫定要为你选出贤才。”范增很想拍着胸脯保证,奈何他手被绑住,现在动不了。 “不是选出贤才,而是培养人才,”刘元纠正道,“你要的做的就是教授给他们本领。” 范增恍然大悟,刘元这是要培养那些豪强与乡绅,让他们能够具备官员应有的能力啊! 只是,这些人哪里会明白长公主的用心? 这学堂只怕办得不容易。 “那些公子们,未必愿意好好学。”范增嘟囔着,眼神瞄到了韩信,立马换了说辞,“但那是没碰上老夫!” “我范增,最喜欢教书了!” 刘元命人给范增松了绑:“希望你记住今日之言。” 谁说一定是公子? 谁说学子一定要有背景? 甚至……谁说这些人一定要有基础? 他们可以什么都没有,只要有天赋、有毅力,或者有一颗向学的心。 这一切,范增浑然不知,正沉浸于自己的构想之中…… 第85章 刘元、韩信就这样在楚国的郡县绕了一圈,浩浩荡荡的队伍吸引了楚国百姓的目光,更引起了楚国各个势力的关注。 刘元来到了半新不旧的楚王宫,感觉比公主府差远了。 “传本宫旨意,叫昭、屈、景、项四家的人,今晚前来赴宴。” 项氏家族在楚国经营多年,旧部众多,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撼动的存在。刘邦让韩信统治楚地,本就是利用韩信的威望来震慑和消化项氏势力。 楚地有许多老牌贵族,如昭、屈、景这样的显赫大族,这些家族虽经秦末战乱削弱,仍有相当的宗族势力,对楚地的统治更是至关重要。 韩信有些不满,抿了抿干燥的唇,满眼不赞同:“一路舟车劳顿,你该歇息着才是。” “你该去用些饭食睡一觉,而不是急急忙忙地办什么晚宴。” 更何况,办了也不会有人来的。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刘元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哪怕是刘元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她刘元什么时候也一心一意只有工作了? 这便是成长吗? 韩信听见这个“死”字,更不高兴了:“呸呸呸,说话也不小心些。避谶,你懂不懂啊!” “你这也太较真了。”刘元被韩信这副认真的模样逗笑了,但还是从善如流,“呸呸呸,我说错了。” 看见韩信稍烧缓和的脸色,刘元拍拍胸脯:“你放心,我会长命百岁的。” 说完,刘元似乎觉得还不够,拉着韩信的手安慰道:“你也会长命百岁的,我们两个哪怕老了,也会是最厉害的阿翁阿婆。” 分明只是两句哄人的话,但这话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安抚了韩信自打进了韩王宫以来便躁动的心。 韩信看见刘元被风吹起的发,终于是露出了笑脸。 想到韩信上辈子可能发生的事情,刘元试着分析道:“如今楚国的情况如何?” 在那寥寥几笔的史册上,元前202年初至前201年底,韩信做过两年的楚王。 而这两年,刘元脑海中的那本《史记》也鲜有提及。 史书更关注韩信的军事功绩、他与刘邦的矛盾,对于其短暂统治过的楚国行政细节记载极少。 似乎是感受到了刘元炽热的目光,韩信回了回神,答道:“楚国目前的丞相是昭明,御史大夫为景春,太尉本是项氏子弟,如今这个位置便空着。” 结合那场梦中看见的过往,韩信建议道:“但这几个家族都不是好相与之人,我劝你还是从长计议。” 一听这话,刘元心里便有数了:这是在说昭、屈、景、项,四个家族并不配合。 如此,那便让她这个摄政长公主,如今楚国的王后,来看看他们的“诚意”。 刘元说:“他们有几个胆子,难道不畏惧楚王手中的精兵吗?若是他们蓄养私兵,刚好可以给他们一锅端了。” “我都明白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韩信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想为我报仇。” “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韩信真挚地看着刘元,“我知道你心中有抱负,也并不想成为你的拖累,让事情变得更加难办。” 韩信与刘元都清楚,这几家一定有私兵,但这些兵倒是不足以抗衡他们,关键的是另一件事—— 世家到底是世家。 不论谁做皇帝、谁做楚王,他们都会是楚国地方行政、治理的实际参与者和基层社会的控制者。 这些家族对韩信、刘元,乃至大汉朝廷都持观望态度,他们看重的是家族延续和地方利益。 如今,刘元刚到都城便宴请他们,拿出了足够的诚意,却也最容易让人轻视。 他们少不得会拿乔一二,方便刘元“礼贤下士”,开出更多更好的条件。 听明白韩信的意思后,刘元笑着打趣他:“难为你这般为我考虑,只是,我何时说过要用他们呢?” “我只希望,他们一个也不要来。” 刘元叮嘱着阿丑:“你去安排,定要让楚王与我今晚的宴请人尽皆知。” “本宫要让整个楚国上下都看见,我与大王的诚意!” 阿丑连连点头,一边揣摩着刘元的用意,一边去寻了陈贺将军帮忙。 陈贺听说后一脸奇怪之色:“这当真是长公主所说?” “千真万确。” “我会好好办的。” 陈贺一边应下,一边也与阿丑一样有同样的疑惑——长公主就不怕把脸送给这几个家族打,助长了他们的嚣张气焰吗? 人们是会夸赞她的诚意,但也会嗤笑她请不到人。 连陈贺都看得出来,这几家,只怕是不会有多少人来。 与此同时,昭、屈、景、项四家正聚在一起,商量着晚上的宴会。 “这般突然,不会又是一场鸿门宴吧?” 说话的是项家,他们最关注的不是如何讨要职位,而是如何苟延残喘——最不济,他们举族改名易姓,搬到别处去便是了。 这几个项氏宗族并没有那么大的“福气”,他们依旧姓项,所求不过是保住族人的性命。 而余下三家则不然,他们与刘氏皇族并没有仇,他们所想的是博取最大的利益。 刘元、韩信的举动他们也有耳闻,单单从他们巡视各个郡县,他们就明白,这个新上任的楚王与王后,心中是做好了他们不配合的打算的。 韩信战功赫赫,威名在外,刘元生而不凡,制军械在先,造纸张在后,又是大汉朝开国封的摄政公主。 更别提,她前几日还杀了一个诸侯国的太尉! 这二人带着数不清的精兵,浩浩荡荡巡视了每一个城镇,做足了在百姓面前的功夫,秀足了他们的力量。 “咱们的大王和王后,都是有志向的啊!” ——但那又如何? 没有他们昭、屈、景三大家族,他这个大王便做不安稳! 世家为何是世家? 因为除了世家,没有几个普通人能够有足够的银钱、有充足的藏书,来培养人才。 若是世家不点头,凭你是王孙也发愁。 几家的领头人窃窃私语,完全将项氏的代族长排除在外。 经过一番热火朝天的讨论,他们达成了一致—— 倘若他们不给出足够的利益与尊重,这些大族必会装聋作哑,以至于整个楚国都会因此运转不了。 因此,昭家称病,景家也称病,屈家一看,自己总不好也称病,便派了个最不受宠爱的儿子前去,这人名为“屈不鸣”。 老老实实赴宴的,只剩一个项家。没办法,谁让他们和刘氏皇族有仇呢? 不然他们是最有资格摆架子的——从前项羽掌握大权,整个朝堂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是项氏子弟。 傍晚,楚王宫内渐次亮起了灯光。 刘元在席上站定,环顾四周。 很好,只有寥寥几个项氏族人来了,还有一个屈家的年轻人。 丞相昭明,御史大夫景春,这二人倒是都来了,毕竟在其位谋其政,他们本就是楚国的官员,总不好给韩信、刘元留下把柄。 毕竟,他们是来谋取利益的,而不是来掀桌的。 他们看向唯一有掀桌可能的项氏族人,他们正毕恭毕敬地行大礼:“拜见楚王,拜见长公主!” “起来吧。”刘元并不欲为难他们,毕竟项氏族人她不会再重用——准确来说,不论是哪一个家族,她都不打算特别关照。 韩信则跟着刘元身后黑着脸,看向昭明、景春二人。 这二人只能也依照礼制行礼。 韩信一直不叫他们起来,还是刘元便笑眯眯地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范增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眼中闪过精光,暗自道:“刘元可不是个良善的,今日这几家一看就是不把她与楚王放在眼里,想和她谈条件呢。” “她要是将脾气发了出来变还好,如今笑得和朵花一样,只怕这几人没有好日子过喽。” 远处,项羽与虞姬看见宴席上的项氏族人,依偎在一起。 项羽看了看虞姬的小腹:“小虞,这几日车马奔波,苦了你与孩子了。” 虞姬笑着摇摇头:“不苦,如今这样,对妾来说,已经是圆满了。” 项羽待她的好,她一直都知道。 可如今,项羽竟然对她比从前更好了。这或许就是刘元同她说的“患难见真情”吧。 项羽本想走,却又听见那昭明虚伪地道歉:“家父身子不好,这才没能赴宴,长公主不会怪罪吧?” 昭明看得明白,这楚王与公主二人之间,分明是公主在做决策! 只可惜……便是再厉害的王,再厉害的公主,他们也不过是只有几个人,如何抵得上他们多年的底蕴? 人才,可不是那么好培养的! “不怪罪。”刘元朱唇轻启,“不过……” 听见“不怪罪”,昭明的脸色露出一抹笑,他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但那句不过,却让他又一次将心提了起来。 “不过,我楚国尊崇孝道,阿翁生病,儿孙便应该在床前伺候着。” “原是要如此,但既然楚王与公主宴请,为人臣者,自然是要来的。” 一旁的景春腹诽:偏你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本宫听闻这件事,心中很是愧疚啊!” 听见这句话,昭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故意在吓唬自己吗? 什么忠孝不能两全? 难道这长公主刘元要夺了自己的权? 不,绝不可能! 她这么做,岂不是无人可用!这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既然如此,本宫与大王便给你这个忠孝两全的机会。”刘元做足了体恤他的样子,“你且回家伺候阿翁便是。” “我……”昭明脸色大变,“长公主莫非在说笑?我固然愿意,这楚国的政务又该如何?” “自然有人代劳,你可知道——范增先生?”刘元向范增的方向看了看,“本宫有意让他暂代丞相之位。” “公主!”昭明顺着灯火看清了范增的脸,与记忆中的项王“亚父”对上了号,他震惊极了,这大汉长公主怎么敢任用范增,“在其位,谋其政,何必拿这些事情劳累范公。” “不劳累,不劳累,老头子我啊,有劲儿!”范增忙上前答应,“这丞相,我来做,保管做得好!” 范增巧妙地将这“代”字去掉了,他眼中燃着火焰,甭管能干几天,好歹是要表现一番。 见到范增,昭明与景春都明白了过来:长公主这是有后手啊! 范增作为项羽身边的顶级谋士,对楚国一应事务可谓是了如指掌啊。难怪她敢这样威胁自己。 想明白了以后,昭明有些绝望,忽而又听到刘元说:“在其位,谋其政,这话说得好。” 昭明眼睛亮了起来,如此来看,这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范增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他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你们还是太嫩了,刘元不会再给你们机会的。 真当她是个好说话的软柿子呢? 饶是他范增这样的人物,在刘元手中也没有讨过几次好,何况你们这些蠢蛋呢? “既然如此,本宫便封你为楚国第一孝子,你回去好生侍奉双亲,至于这丞相之位,便与你再无关系了。” 昭明闻言,怒而起身,口称身体不适,拂袖离席。他就等着刘元来求自己! 她不可能不来求自己的!他做丞相这数月,没少提拔昭家的子弟,这些人在朝中占了接近五分之一,可不是一个少数目。 各县之中,他们昭家的人就更多了! 昭明笃定,刘元绝不会真一直任用范增,她不过是想拿捏自己,来谈条件罢了…… 而他昭氏一族开出的条件,将比之前他与阿翁商量的更多! 打了他的脸,就要承受代价,哪怕是天子也不例外。 谁祖上还不是个大王了? 战国时,楚王一脉是芈姓熊氏,另分为屈、景、昭三氏。“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中的“三户”也是指他们。 如此想着,昭明越走越快。 而景春看见昭明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下一个不会就是他吧! 第86章 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局。 这些楚国的贵族世家中,只要有一两家愿意俯首听命,那剩下的便也不攻自破,只能答应刘元的要求了。 但……这位大汉的长公主,楚王新娶的妻子,当真有和他们叫板的能力吗? 有了昭明做例子,景春并不敢轻举妄动,也不解释为何景氏一族只来了他一个。 但韩信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他,这些人岂是不答应刘元的邀约,简直是没将他这个楚王放在眼里。 “他阿翁命不久矣,你家又是个什么章程?”韩信的威严令景春绷紧了神经,方才他见楚王言谈举止颇为温文,险些忘了他是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人物。 这可是战神啊!他早就听闻,大将军韩信军法甚严,如今只看这一身的派头,他便不寒而栗了。 他对长公主温和,可不会对自己也这般。这话这般刻薄,更是透露着浓浓的威胁意味。 景春的头顶开始冒冷汗,他正疯狂思考,此时该如何做才好。 “大王问你话呢,景大夫为何不回答?”刘元悠哉悠哉地看着景春,“是不好回答吗?” 经过刘元方才的观察,此人是最容易拿下的,这景家与另外两家看似同气连枝,其实也有不少的矛盾——毕竟这景家的势力远不如另外两家。 她一边观察着景春的神色,一边补充道:“无妨,我与楚王一向仁德,不忍心见你如此为难,不妨让范公帮你想一想。” 被点名的范增浑身都是力气,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得真挚极了:“老夫,给你提供三个答案。” “第一个,免去朝中职务,专职在家伺候你阿翁。” “第二个,将一切交代清楚,请楚王与公主定夺。” “最后一个,也是老翁最不建议选的那个,你可以试着与公主谈谈条件。” 景春面色大变,范公果然心机谋术都是一流,他方才正是想明白了刘元的意图,正在思考着自己该提的条件。 毕竟……若是他背刺了屈氏、昭氏,他景氏总要得些好处,不是吗? “你直说便是,本宫没有心思同你弯弯绕。”刘元面色不虞,眉目间带着怒火,“若是不会说,便不要再说了。” “我要做右丞相,这是我唯一的条件。”景春看向韩信,“总要有人成为大王手中的刀,不是吗?” 范增闻言,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刘元定会答应。 随便许他一个官位,引起其他人的猜忌,如何坐山观虎斗,收尽渔翁之利,这是最好的分化这几家的办法。 但刘元的表现却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你配吗?”刘元柳眉倒竖,怒目圆睁,“你算个什么东西?便是你们三家加在一起,在本宫面前也比不得这盘菜。” 说着,刘元将面前的鱼头扔到了一旁,阿黄摇着尾巴扑了上来,美滋滋地叼到了一旁。 “楚国的官员,要选拔的是为国为民的有能之士,要擢升的是既忠且孝的有德之人。”刘元放慢了语速,仿佛在看什么龌龊之物,“而你……甚至比不得刚刚回家的昭明。” 韩信与刘元相处这么久,倒是能摸得出来她的几分想法。 楚王亲自下令:“你这御史大夫也不必做了,也同昭明一样,回去做个孝子。” 这一瞬,景春觉得,楚王与公主完全就不懂得政事——他们怎么能如此任性妄为? 与他合作,互惠互利,而后逼得另外两家也上了楚王的这艘大船,这才是聪明人要做的事情。 “公主,这可是你的意思?”与昭明拂袖而去的决绝不同,景春还带着最后的期盼,他对着刘元道,“我们合作,不好吗?” 刘元不置可否,她对着韩信点点头,只看向屈不鸣:“你呢?你阿翁并未称病,但你可也要做个孝子?” “忠便是孝,臣忠于楚王、忠于长公主、忠于大汉,便是最大的孝。”屈不鸣俯身一礼,“不鸣愿为大王与公主差遣,此生只忠于楚国,忠于大汉,绝不会因私而废公。” 这忠心表得干脆利索,几乎是直接与刘元、韩信表忠心了。 韩信的脸色都缓和了不少,他亲自喝了屈不鸣敬的酒。 刘元也毫不吝啬对他的夸奖:“有你这样的人才,何愁大汉不兴?” “长公主谬赞,单单是我一人,远不足道。但我有信心,大汉会有更多的人才。” 这句话让刘元满意极了,她瞄了一眼依旧僵硬站在台阶下的景春,笑了起来。 她对屈不鸣说:“你如今在朝中任何职位?” 刘元岂会当真不知道,她心里清楚得很,这屈不鸣在屈氏一族中,并不是最受看重的那个。 “从前做过县令,如今赋闲在家,读读书,写写字罢了。”屈不鸣忍住内心的激动,他预感到,这一次,自己赌对了,“用得便是长公主所造的神物——纸。” 韩信脸上带着狐疑:“我看这楚国并无太多人用纸,你又是如何得到的?” “卑职是有所耳闻,人人道长安有一神物,名为纸,便请人带了些来,更是自己上手做过几次,只可惜没有长安的工坊造的好。” 屈不鸣明显是有备而来,他将自己造出的厚实得夸张的纸拿了出来。 这本是他想博取家族信任的失败产物,但如今却成了他的另一份依仗。 “你,很不错。”韩信拿起几张纸,与刘元一起,认真端详一番。 刘元欣慰极了:有过基层经验,如今又增强了自身的学习与建设,还是个懂技术的……刘元越来越满意,连连点头。 “你想要个什么职位?”刘元试探道,“还愿意去做县令吗?”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屈不鸣拱手,“多谢公主,多谢大王。” 这时候,景春终于放弃挣扎,学着昭明的样子拂袖而去——这屈氏怎么派了这么个目光短浅的软骨头来? 难怪别人叫他屈哑巴,一个逆来顺受的怂蛋罢了。 一个县令就给他打发了。 范增对此人的观感却与景春不同,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刘元与韩信的满意。 刘元亭同韩信对视一眼,下了决断:“既然如此,这右丞相一职,便安排给你了。” 右丞相? 屈不鸣面上有几分雀跃,却有些不可思议——这职位长公主没有答应给景春,却将这右丞相交给了自己! 他颤抖着手,跪在地上磕头。 “都是自家人,吃着饭,不必多礼。”韩信也学着刘邦对待他们的模样,亲切地抬手示意。 于是,屈不鸣脚步虚浮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在做一场不真实的梦。 谈笑间,几人将菜肴吃了个差不多。 “你吃的可满意?”刘元似乎是不经意地问道。 “这是臣的荣幸。”屈不鸣哪里敢说满意与否。 “这些粗茶淡饭,比起你们家中的,想来不算什么吧。本宫昔日听过一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落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且不说这其中的文采,单单是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刘元在此时说这句话的意思,就值得人深思。 在坐得,哪个不是有权有势,哪个又不是“朱门”? 谁又是最大的“朱门”! 屈不鸣忙道:“臣定当警醒,约束好家人。” 从前的他或许不行,但既然他都坐上右丞相的位置了,族中子弟的前途,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似乎是看明白了屈不鸣的想法,刘元又说:“我有一件事安排给你做。” “退伍老兵入县学,以减税激励平民入学,这是第一件事。” “可……如今各县,并没有县学。”屈不鸣提醒道。 “这便是右丞相要做好的分内之事了。” 屈不鸣听明白了:做得好,他便是右丞相,做不好,他有什么脸面做这右丞相呢? 楚国识字率恐不足百分之五,读书人也就顶多读过《诗》《书》,压根没有标准化的知识体系。 至于范增……刘元则安排他了另一件事——造纸! 范增的任务不只是为她稳定局面,帮她做教书先生,还要负责造纸坊的筹建。 唯有在楚地造出足够的纸,她的计划才能推行下去。 这也是为何她让范增做左丞相:因为他是一个认真学过(为了偷师),也亲自上手造过纸(被汉营逼着做苦力)的人。 范增打量着刘元:造纸,县学。 她想做什么? 而且……她压根不在乎这几个氏族投诚与否,像是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种行为,过于不成熟了。但刘元绝对不*是这种人,她是在楚营为了活命能大声谩骂刘邦的人。 范增至今难以忘记,刘元是如何义愤填膺,顶着刘大丫的名义,怒斥“刘季小儿不过是地上的沟渠”。 如今嘛,这地上的沟渠成了天边的太阳。 而那昔日被刘元称作皎洁明月的西楚霸王,却成了她的阶下囚。 范增说得对,也不对。 刘元确实能忍,但也不会轻易委屈自己。她确实是起了些叛逆的心思——毕竟这几百年后才出现的科举制,并不完全匹配如今的社会环境。 与此同时,吕雉也忍不住在吐槽:“说着去楚国炼铁,事实上她做的哪里是炼铁的事情?” “你看看这‘楚国第一孝子’,她这是刚到楚国,就把当地的贵族给得罪了个干净,她到底想做什么?” 只怕是刘元炼铁,意在科举! 今日,萧何与陈平,都找她说了此事,言语之中都是对刘元所为的不解。 他们想着,莫非这也是刘邦与吕雉的安排? 开始说得分明是炼铁一事啊! 刘邦忙劝和:“我看这名头挺好的,他们要是不服,也得给乃公憋着。” “女儿处处都好,只有这一点就是随了你,被你教坏了!你给刘信封了个羹颉侯,刘元就给丞相罢官,再封个天下第一孝子。” “朕听着挺顺耳的,说不定人家乐意着呢。”刘邦毫不在意,“咱们知道元的能耐,你又在这里着急什么?” “说不定,元在楚国,还真能闯出一片天地。”刘邦拍拍手,眼中全无对刘元的担忧,只有对搞事情的期待。 吕雉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允许韩信带了那么多兵,不就是想保证刘元的安全。 只是看着刘恒一天天长大,越发地让吕雉怀念起了刘元与刘盈的小时候。 如今,一个没有能耐,身为嫡子却成了齐王。 一个却太有能耐,是大汉的摄政长公主,还是楚国的王后。 吕雉忧思再三,和刘邦商量着,准备请几个大贤去给刘元坐镇。 只是,该请谁去呢? 刘邦摸了摸胡子:“遇事不决,就找子房。” 第87章 “子房啊,元在楚国,我与皇后都很是惦念。”刘邦一见到张良就开始诉苦,“如今,她在那边孤立无援,楚国的那些贵族都在欺负她,你这个做叔父的,可得出出主意了。” 刘邦一边说,一边低声啜泣着,活脱脱就是一个慈父。 这一下子给张良整不会了。 “陛下,你先擦擦眼泪,”张良看着刘邦干燥的脸颊,硬着头皮出言打断,“元如何就被人欺负了?” 他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何况,刘元也根本不是那受欺负的人呐! 可刘邦不管这些,他收起来不存在的眼泪,破口大骂:“那些黑了心肝的东西,仗着自己在楚国有些底蕴,一个个地不把大汉长公主放在眼里!” “我们元就是这样的忠厚老实,与朕当年一模一样啊!” “但偏偏老实人最容易被欺负,元对他们礼敬有加,亲自设宴款待,但……他们竟然装病不去参加元的宴会。” “在这些该死的贵族的眼里,何曾有过韩信这个楚王,何曾有过朕这个皇帝!” 吕雉看见刘邦脸色红润地骂人,在一旁给张良使了个安抚的眼色,却并不开口。 张良自己也是贵族出身,贵族平时什么样子,他也是清楚的。 除了夹起尾巴做人的项氏一族,楚国这三个氏族,不过是想多谈点条件罢了。 欺负? 就他们养得那点私兵与死士,还不够韩信塞牙缝的呢。 咱们大汉的皇帝刘邦,可能对“欺负”这两个字有什么误解吧! 张良与陈平二人今晨还谈及过,刘元赐“天下第一孝子”的荒唐狭促事情。 “那楚国可是传来了风声,一个大汉的公主竟然就赐“天下第一”的名号,这岂不是藐视皇权,无视刘邦与吕雉的威仪?” 但刘邦可听不得这些,毕竟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榜样。 “元可是寡人亲自封的摄政公主,赐个封号怎么了?”刘邦皱了皱眉,“这昭氏为了攻讦元,可真是连名声都不顾惜了。” 竟然连这种话也由着往外传! “只怕不是昭氏所为,而是那景氏从中作梗。”吕雉早就查过此事,她在楚国的贵族里也安插了几个眼线。 张良闻言,抬起头看了吕雉一眼,点了点头。显然,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如今的贤才……莫过于商山四皓了,若是能请得他们出山,坐镇楚国,襄助长公主,那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听见商山四皓,吕雉眼中一下子就多了神采。 这几位贤人,曾经刘邦也多次相请,但他们坚决不出山。 “瞎扯啥呢,乃公请过他们几次,他们可是一点脸面也不给我啊!” “一群半截子入土的假清高罢了。” 张良却摇摇头:“他们不愿意来侍奉陛下,不代表不愿意侍奉公主。” 刘邦不欲与张良争执,便由着吕雉派人去请。 但哪怕那几个老家伙愿意去楚国,他们七老八十了能有什么用? 那范增七十好几了,尚且能勉强给元帮上忙,这四个老头可都快八十岁了。要是他们一个不注意,嘎嘣一下死了,还得元给他们办丧礼。 要干活,还得是年轻人。 刘邦索性直言:“子房啊,朕记得,你的儿子与元同岁,怎么平时不见你提起他?” 听见刘邦这话,张良变了脸色,他言辞之中带着些无奈:“请陛下另择他选,臣这儿子,属实是不合适了。” 吕雉倒是了解得更多些,张良的儿子张不疑,从小就是个爱冒险、求刺激的性子,做事情不管不顾,丝毫没有张良的低调与周全,也为此多次与张良争吵,甚至负气离家出走过。 还是樊哙领着人去寻回来的。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刘邦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这几乎是明示张良,他想让他的儿子做官了。 “不疑,他叫不疑,”张良严肃地给刘邦行礼,请他收回成命,“并非臣不愿让他帮助长公主,实在是他这冲动毛躁的性子,入不得朝堂啊!” 这小子要是做了官,只怕要搅弄出不小的乱子,甚至要祸害整个家族。 该说不说,张良对自己儿子的判断很是准确。 在原本的历史中,汉文帝五年,继任的留侯张不疑,参与谋杀原楚国的旧贵族。 他被削去爵位,判处死刑,倾尽家产才能保住性命,后来只做了一个更夫,留侯家族更是自此不显。 但如今的刘邦,显然是有自己的考量,他摆摆手:“年轻人,就是要血气方刚,路见不平,你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去刺杀秦始皇吗?” “就让不疑去楚国,天塌下来,朕给他顶着!”刘邦做出了承诺,他拍拍张良的肩膀,“总不能一直把他关在屋子里,还是要让孩子多走走看看,这样他们才能成长。” “你看,我就是这般栽培得元,她不是很好嘛。”刘邦忍不住又吹嘘起来,包括但不限于他如何教育刘元,如何以身作则。 “子房啊,元就是乃公一手教出来的,有她在,定会给不疑一片施展的天地!” 这一句话给张良说得更难受了,他俊美的面庞带了几丝祈求,看向吕雉。 “好了,既然如此,那便问问不疑的意思,他若是不愿意离开长安,那便罢了。”吕雉给出了折中的意见。 张良这才心安,他回去压根就没和张不疑说这事情,因为他心里清楚,若是张不疑知道了,一定想去楚国。 翌日。 “大王,不疑已经同臣说了,他不想……”张良的话说到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在宫里碰见了张不疑。 此时,张不疑正与刘邦相谈甚欢,一脸崇拜地看着眼前吹嘘自己的大汉皇帝。 “子房,不疑已经答应我了,”刘邦看看张不疑,又看看张良,大笑着夸赞,“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我已去信给元,这御史大夫一职,想来不难。”刘邦了解刘元的脾气,并不敢直接给张不疑封官,要是真一道旨意下去,这就是打了楚国的脸,他都怕刘元跳起来造反! 御史大夫……张良思索了片刻,总比太尉要好。御史大夫谏言百官,倒是适合这小子的性子。 至于得罪人……张良此时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 数日后。 刘元亲自接见了张不疑。 此人与留侯张良所说的倒是相符,但也不完全相符。 相符的是他的一身傲气,而不符的,则是刘元看见的他的那份自卑。 有意思,留侯的儿子竟然也会自卑。 见到刘邦这份封昭明为“天下第一孝子”,封景春为“天下第二孝子”的旨意,刘元噗嗤一下就笑出声来。 这笑声吸引了韩信,他走过来,伸手接过刘邦的圣旨:“公主在笑什么?” 而后,他也看见了这几排大字,与刘元一样笑了出来。 【天下第二孝子。】 刘邦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得,怎么能这般有趣呢? 当然,这般混账的旨意,吕雉是不知道的。因为刘邦是悄悄让张不疑带过来的。 心情颇好的刘元,当即就听从刘邦的建议,与韩信商议片刻,任命张不疑为楚国的御史大夫。 张不疑脸上浮现出一抹笑,谢过了韩信与刘元。 做官也并非是什么难事,为何阿翁却偏偏不愿让他入朝呢? 要怎么样的脾性,才能让他这个留侯满意呢! 张不疑不想永远活在张良的阴影之下,人人都羡慕他有一个算无遗策的父亲,却不知道他有多羡慕樊市人,有一个樊哙这样的阿翁。 张不疑走马上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都城,与此同时,昭明与景春二人正闭门不出。 昭明在家里破口大骂,书房里的瓷器换了好几茬,全无昔日的儒雅姿态。 唯独让他感到安慰些的,便是传他谣言的景春,他竟然得了个“天下第二孝子”的名头。 虽说是讽刺,但自己那个好歹是天下第一孝子,不是吗? 皇帝都说我孝了,谁还能说我不孝?本着自我安慰的心态,昭明奇迹般地恢复了活力。 毕竟,某人比他更丢人。 这个某人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景春,他心心念念的右丞相一职,竟然被刘元给了那个毛头小子! 屈不鸣。 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呢! 凭什么,长公主这般贤愚不分,连他与那小子的好赖都看不清楚吗? 论贤论才,他哪一点比自己强? 不就是长了一身软骨头吗? 景春一边闭门谢客,一边派人打听着屈氏一族的动静。 费劲辛苦,他得到了一个重要消息——屈不鸣要办县学! “县学,县学,”景春嘴里反复念叨着,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我倒要看看,你能收到几个学生。” 他与范增想的一样,既然要办这县学,还不是要拉拢各县的豪绅? 但,没了他们几家的首肯,又有哪个小喽啰敢向刘元投诚呢? * 几日后。 楚王的府门口出现了四位老人。周围还有一些百姓在远处凑热闹,叽叽喳喳地议论。 他们年龄都已接近八十,须发皆白,衣服和帽子也是自己做得。 刘元早就收到刘邦与吕雉的消息,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 刘元看见这一幕,问道:“阁下便是留侯所说的商山四皓吗?” 四位老人走上前回答,各自说出自己的姓名,他们分别是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 刘元一脸受宠若惊,说道:“我阿翁是大汉皇帝,从他做汉王开始,便访求几位,到今天也就数年了。你们总是逃避他,今天又为什么自愿意远道而来,到楚国为我效力呢” 第88章 为什么弃刘邦而选刘元? 当然是,因为他们觉得刘元还能抢救! 刘元有太多的美名:甘愿冒险去楚营救母的义举,保住西楚霸王项羽的仁厚,修改严苛律法的仁德…… 而刘邦,一个“分我一杯羹”的地痞无赖,他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四位老人对视一眼,齐声说道:“陛下轻视士人,最大的爱好便是辱骂,我们四个老家伙,都是讲骨气的人,并不想受到这样的侮辱,所以才惶恐不安地躲避起来。” 这是将刘元给架了起来,好在刘元也确实没有骂人的爱好——喝醉酒了除外。 “那你们怎么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呢?”刘元似乎是疑惑,不自然地笑笑,“难道你们没有听闻过我的事情吗?” 当着刘邦的面,一剑杀死陈郗这个诸侯国太尉,而后又在楚国,狠狠打击了这些眼睛长在头顶的贵族。 刘元用鼻子想也知道,自己的名声绝对不像从前那般好了。 但……她要这名声又有何用!人生在世,何必为人言所累? 她手里有权,那就是最大的名声。看看这几个氏族,心里有再多怨言,面上又有哪个不敬服? “我们四个,早就听说长公主为人仁义孝顺,敬老爱幼,您有这般多的发明,又有这样的德行——不论是武器还是造纸,不论是打仗还是治国,您的恩泽遍布天下,因此凡是人才,没有不伸长脖子想为您拼死效力的,所以我们来了。” 更何况,他们也听说了刘盈的仁名,不论是在楚军阵前劝谏刘邦,愿意代替刘老太公去死,还是不争太子,与戚夫人的孩子兄友弟恭,这都是他仁德的表现啊! 有这样的弟弟,他的姐姐怎么能逐渐变成这样! 于是,在郦食其这一通忽悠之下,商山四皓纷纷想开了,来到了楚国。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将刘元扳回正轨,做个仁德的摄政长公主! 仁德的长公主元此时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韩信更是对他们四个老头儿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爽。他给刘元一个眼神,意思是如果她不方便,便由自己来解决这些人。 刘元拍拍他的手,莞尔一笑。 哪里有什么不方便?刘元可太高兴了! 四个老先生,这可是书院的招牌——她不仅要办县学,还要在都城中,办一所学堂。 范增就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在他听见这四个老头话语中的暗示,还有倚老卖老的做派之时,心中涌起一阵同情—— 他们四个,还是太小看刘元了! 于是,刘元热情地将四人迎了进来:“四位都是大贤,能来楚国,是本宫与大王之福,更是楚国百姓之福。” 四个老头点点头,似乎是满意刘元的态度。 只是他们所期待的“礼贤下士”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不是说刘元经常拜师吗?为何她不立刻跪下,拜他们四个为师呢? 范增一样就看出他们在想什么,毕竟那四个老头的傲慢的味道已经熏到他的眼睛了。 真当自己香饽饽了?躲在山里做隐士就是品行高洁?范增撇撇嘴,一群沽名钓誉、自视甚高的糟老头子罢了! 见到楚王与公主,他们竟敢不行礼,而是站在那边,等着刘元与韩信去请。 简直是岂有此理,这待遇,他范增可都没有呢! 但范增知道,刘元不会惯着他们的。他期待地竖起耳朵,听见一句哀嚎—— “楚国的百姓,苦啊!”刘元开始上强度了,她抽泣道,“就盼着四位,来救他们于水火了。” 商山四皓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怪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太到头绪。 他们很想告诉刘元,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们奉为座上宾,接着便是听从我们的教导,辅佐楚王,治理好楚国。 这救百姓于水火,是你们夫妻二人的事情啊! “我们年事已高,但会好生辅佐公主与大王的。” “欸,此言差矣,依我看,你们四个正年轻,正是为百姓出力的时候呢!谈什么辅佐不辅佐?我这就有独当一面,为百姓效力的机会,想来四位大贤一向心怀天下,忧思百姓之苦,定然不会拒绝我的!” 四人颇有默契,此时听见这话都想拒绝,却又听见楚王韩信怒气冲冲,他义正言辞地批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们心中一喜,赞许地看着韩信,想不到他们初来此地,就有如此的影响,连楚王韩信都变得知礼了许多。 范增讥讽地看着他们,抱着胳膊等着看好戏,他听见韩信话锋一转—— “那等懦夫的行径,岂会是这四位老先生会做得?你怎么能揣测他们会拒绝,你这是侮辱他们!” “他们要是真如此做了,岂不是沽名钓誉之徒,那他们和地上的烂泥巴有什么区别?如果不能为百姓做事,他们为何要跋山涉水来到楚国,难道是来我这里安度晚年的吗?” 这话说完,四人的脸色是一个红,一个白,一个黑,一个青。凑在一起就是一副五颜六色的画,实在是养眼。 他们不来养老,还能干什么?难道给她刘元种地吗! 范增啪啪鼓掌:“大王言之有理!老夫一把年纪依然在奔波,为得便是楚国的百姓,这四位大贤怎么会连我范增都比不过呢?” 听见这话,商山四皓彻底沉默了。 “是本宫愚昧了,既然如此,四位老先生学识过人,德高望重,便去教书吧!”刘元做出惭愧的表情,“这活儿轻省,也免得累到他们。” 轻省?范增嘿嘿一笑,他可是记得,刘元原本想让他来教书,如今这算不算又甩出去了一烫手山芋? 毕竟他不觉得会有哪家子弟愿意再来读书。 “诸位乡亲,从即日起,下邳便开办一所学堂,不论男女,年十五以下有愿意识字者,皆可来报名。有意向的,可以直接来衙门报名!” 乡亲们本来也就是凑个热闹,毕竟这满大街的人都没有几个识字的。 但不代表他们不知道读书好——如果读书不好,那些贵族为什么要读书呢? 但他们没有银钱,又如何能读的起书呢? 接着,刘元又说了一句话,让围观的百姓彻底炸开了锅:“通过考核的,可以不收束脩,表现优异的,可以领粮食回家吃!” 说完这句话,商山四皓也有些意外,他们没想到,刘元竟然是这样的贤德之人! 这可是教化百姓的仁德之举! 为首的老头点头:“让他们识得几个大字,也好看得懂告示,去富户家里做起工来也方便些。” 刘元不置可否,只温和笑笑,不说话。 范增起初也是这样想,但……真得是这么简单吗? 思及刘元近日的表现,有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猜想,慢慢爬上了他的心头。 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读书不是百姓做工的起点,而是——做官的起点! 那刘元这个举动,岂不是站在了贵族的对立面? 贵族为何是贵族,正是因为他们掌握着特权,而读书与做官,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 范增很想问一句,刘元,你怎么敢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是刘元,她有什么不敢的呢? 这般连秦始皇都未曾做过的事情,瞬间点燃了范增的热血。几乎一瞬间,他就生出了万丈豪情。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而刘元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反而是将四人交给了范增安排。 “这个学校办好了,你可以做山长。”刘元知道范增是个聪明人,更是个野心家,“这四位老师,便交给你了。” 商山四皓彻底傻眼了,把他们交给范增,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范增又惊又喜,瞬间换上了一副热情的样子,与方才的不屑一顾判若两人。 “欢迎,欢迎啊!我代表我们下邳书院,欢迎你们!”范增冲上前去,伸开了欢迎的臂膀。 这一刻,他瘦小的身影变得无比高大。 范增激动地说:“必不负长公主所托!” 这几个老头不乐意了,范增接待他们,那刘元又是要做什么? 刘元自然是要去炼铁了。 今天下午,刘元便要去冶铁作坊。 据她所知,目前主要有坩埚炼铁法,还有高炉炼铁法。 坩埚法成本低但生铁质量较差,一般也就是农民用来打打农具。 现在主要是使用高炉来炼铁,容积达几十立方米的原型高炉,比起来坩埚法的效率高了不少,但生铁含碳量高,因此质脆易折。 刘元准备推进的是东汉才出现的炒钢法,主要原理是生铁脱碳制钢。 但她并未急着推行,而是先树立自己的威信。毕竟楚国不是昔日的汉营,他们或许听闻了刘元制造器械的本事,但却没有亲眼见识过。 既然现在工匠们更习惯高炉炼铁,那她便从此处着手。 “你要去冶铁作坊?”韩信有些讶异,“何必如此劳累,改日寡人陪你一道去。”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刘元拉起韩信的手,“大王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是吗?” 刘元知道韩信要练兵,要选拔将领,并不想耽误他的时间。 “让张不疑、屈不鸣这两人和你一道去。”韩信做出了退让,“你再带上我的亲兵,多带些人手。” 实在是刘元这几日动静太大了些,虽说去冶铁作坊是临时起意,但谁知道那里面有没有心怀不轨之人? 于是,刘元就这样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出了王宫,往冶铁工坊去…… 第89章 几位工匠站在两人高的炉子前,局促地看着刘元。 其中一位年龄稍长些,他像一棵佝偻的老树,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他颤抖着的手攥紧了衣袖,看着刘元。 他们不知道这位新来的贵人是要做什么,只知道这位贵人约摸是不好惹的,否则铁官为何要把这机会给自己呢? 秦汉铁官设置广泛,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还有产铁的郡县,都设有铁官。同时,在不产铁的县,也会设置小铁官,负责铸造旧铁。 铁官的官职包括铁官令、铁官长、铁官丞,这地方不算大,为了不引人耳目,刘元才选在这个小铁矿进行试验。 起初,这几人都不敢抬头看刘元,还是刘元一再下令,他们才露出了一张仓皇而又带着些期待的脸。 “我有这般吓人吗?”刘元转头对张不疑说,“竟然让我们楚国的铁官这般害怕,找了两个匠人来糊弄我。” 跟在刘元一行人身后的铁官令擦了把汗,他也没想到这地方的铁官这般怕事。 平日里欺负欺负这几个老头子也就罢了,现在这种在长公主面前露脸的时候,他们怎么也敢这样放肆? 张不疑绷着脸,嘴角扯出一抹嘲讽:“怕是那狗官平时尸位素餐,心虚不敢来了。” 他在说起狗官两字时还加重了读音,阴森森地看着铁官令。 “大人误会了,这……”铁官令打量着这两个“老者”,灵机一动,“这二位便是工坊的管事。” “是吗?”刘元抬头看了看这两人,又慢悠悠看向铁官令,语气耐人寻味极了。 “是!”铁官令一脸真诚,“这两位力气足,平时踏实肯干,我正准备任命他们二人呢。” 说罢,铁官令疯狂给这两人使眼色:“还不快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这两人还没从自己被提拔为管事的惊讶中走出来,便又吃了一惊。 他们急急忙忙地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礼:“拜见长公主!” 刘元打发他们起来,他们才抬起已经有些淤青的额头,一双黑黄色的脸,露出两个黑漆漆的眼珠子。 “将这炉子改成椭球。”刘元递给二人一份图纸,“你们可看得明白?” 二人从未见过“纸”,一时之间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他们怕自己这粗糙如树皮一样的手伤了贵人之物,但又着急看刘元给的东西。 毕竟哪怕是他们这样的老铁匠,也听说过长公主的盛名。 只是他们从未想到,竟有机会能亲自见到贵人,甚至……为这样的贵人做事! 二人一边思考着何为“椭球体”,一边将这图纸展开。 这是刘元用细毛笔所画,几乎是一瞬间,二人便明白了,这个鸡蛋一样的高炉,便是长公主所需之物! 二人低语几声,点了点头:“知道了。” 那铁官令听见他们这木讷的回答,当场变了脸色,谄媚着对刘元笑道:“这二人平素不怎么和人打交道,还请长公主莫要怪罪。” 这二人听见铁官令这话,吓得又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开始磕头。 刘元瞪了一眼铁官令,亲自将二人扶了起来,询问道:“这高炉几日能改建完?” 提到要做的活计,二人的僵硬少了些。 “三日便可。” 张不疑立刻对刘元说:“我留在这里,亲自盯着他们。” 他的态度恭敬谦卑,与平时趾高气扬的样子截然不同。 说句难听的话,便是他对于张良,也并没有这样的乖顺。 “你与留侯所说,大不相同啊。”刘元感慨了一句,拍了拍张不疑的肩膀,“好好干,以后也有你封侯的机会。” 听见这话,张不疑那带着冷意的五官都暖了几分,整个人似乎活了过来。 “此话当真?”张不疑平素听见最多得,便是张良告诫他不要肆意妄为,老老实实听从安排,日后继承他的爵位便是。 但张不疑从来都不服气,他恨同伴们羡慕的目光,这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挫败。 是以,刘元这句封侯,一瞬间就给他打满了鸡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刘元失笑,自己这也算给失意青年画了个大饼,“只要做得好。” 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得好。 习惯鼻孔朝上的张不疑跪在地上,也不顾工坊里的积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摄政长公主赏识!我一定做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好办差,该是你的,本宫心中有数。” 赴、汤、蹈、火?刘元点了点头,看来这人只是冲动鲁莽,却不算太笨,他定然也知道要做的事情危险。 得到了刘元的答复,张不疑对此表示十分相信,没有任何怀疑。 毕竟他早就听说过,连公主的侍女阿丑都能派去赵国做丞相。 那可是丞相之位啊! 他正将刘元视为自己唯一的伯乐,恨不得今天就把这个高炉修好,也好叫她体会到自己的报答之意。 至于做不做得好——他张不疑肯定做得好! 两个新上任的管事看见张不疑这般激动,对视一眼:祖宗保佑,咱这是走上大运了! 长公主这般好,他们要赶快赶工才是。 交代完他们一些搭建的细节,刘元又转头看向屈不鸣:“来日你筹办的县学中,设置课程时,要注意均衡。” 屈不鸣没想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情。 均衡?此话何意,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办学堂不就是让那些村夫学认字吗? 但……长公主此刻所说的,定不是简单的识几个字。 屈不鸣将刘元的话揣摩再三,眼中闪过一阵又一阵复杂的神色。 “敢问公主,何为‘均衡’?” 刘元则是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比如这炼铁之术,难道不需要有人来研究吗?” “长公主说得可是墨家的机关之术?” “非也非也,不论是诸子百家的哪一家,对大汉有用的便可,反之则不可。” 刘元自认为已经把话说透了,但屈不鸣依旧似懂非懂,他不明白何为有用,但他决定自己再悟一悟,不能让长公主看低自己。 * 数日后。 刘邦、吕雉召集几位心腹大臣,在未央宫集会。 他们面前摆着几份数据,正是刘元试验的成果。 上面有所有参与人员的署名,连帮着打扫地面的大婶也没有落下。 其中,张不疑的大名赫然排在第二位。 第一位自然是大汉长公主刘元。 萧何看了看手中的这份数据,颤抖着手问:“这竟是公主去楚国的成果?” 这才几天? 竟然将这铁的产量提高了十分之一!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大汉的铁矿有那么多,若是个个都提高十分之一,这多出来的铁也是不尽其数。 刘邦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乃公听元在信里说了,她此举不过是想见见楚国的匠人们,顺手改造一下旧的炼铁炉。*” 顺手? 陈平的脸抖了抖,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谦虚。 只怕改造是假,立威是真! 与陈平心中的弯弯绕绕不同,萧何的目标非常明确,他抓着那份数据不撒手:“我现在就将这新的高炉推广到大汉直属的各郡县。” “怕是不行。”刘邦将那图纸一把抽了回来,摇了摇头。 “为何不可?” 元说了,这只是个初步的成果,后面她还有新的炼铁法要推进。” 张良若有所思:“新的法子可是产量更高?” “元没说。”吕雉无奈地摇摇头,将图纸收好,“但是肯定比现在的好。” “谁也不知道那新的法子多久能成功,但这个产量可是实打实的提升了!”萧何据理力争,他仿佛已经看见了无数的农具像自己招手。 因为昔日的一次次成功,没有人会质疑刘元给出的数据,哪怕是最多疑的陈平和最稳妥的萧何。 “子房啊,你这儿子可是甚有你的风范,元把他夸了又夸,说他是不可多得的能臣,”刘邦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乃公就说他行,你偏偏还藏着掖着,不给他机会。” “哪有你这样做人阿翁的?” 刘邦一边说着一边自吹自擂起来:“不是我说,这论起教育孩子,还得是朕在行。你看看,元在楚国不过短短数日,就已经做出这样的成绩,这孩子聪明肯干,像朕年轻的时候!” “你少说几句罢!”吕雉板着脸,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如何就又开始吹嘘,“这高炉我昨日已经安排人建好,我们一起去看看罢。” 听见这话,刘邦停下吹嘘,惊讶道:“你昨天就安排了?” “不然今天商量什么?”吕雉瞥了刘邦一眼,他成日除了喝酒吹牛,哪里对这些事情上过心。 “甚好,那便也叫上夏侯渊、樊哙、周勃、曹参、灌婴和卢绾,咱们一起去看看。” 刘邦又点了一连串的人名,毕竟这也是他人前显圣的好时候。 年龄到了,刘邦也难免喜欢与兄弟们比较一番儿女,而刘元是绝对不会让他丢脸的。 尤其是,刘邦可还记得,周勃、灌婴、曹参三人分别都来求他要那份阵法。 今日过后,也不晓得萧丞相会不会也天天来寻他,到时候一定要留他多喝几杯。 一群人骑着马坐着车浩浩荡荡往长安郊外的炼铁坊去,引起了许多百姓的瞩目与围观。 第90章 长安城外,冶铁工坊内。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仰头看向新造成的高炉。 “这究竟是为何?” “竟然能提高这么多的产量!” “这得造多少武器啊,俺的天老爷!” 樊哙拍了拍夏侯婴,搂住他的脖子:“你知道为啥吗?为什么把这个炉子修得像个鸡蛋,就能提高这么多产量?” 夏侯婴甩开他的手:“这个地方这么热,你离我远些。你一个杀猪的,想这么多干嘛?” 这个地方确实热得很,不仅是因为地方小人多,更是因为此处是炼铁炉。 “这炼铁炉附近,似乎比旁的那些炼铁炉附近要热一些。”萧何给自己扇了扇风,“莫不是,那炼铁的关窍便在此处?” 刘元已经在信里与刘邦写过了原理,他正想等着众人百思不解的时候,在他们面前好好卖弄一番呢! 如今见到萧何居然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关窍,刘邦也顾不得卖关子了,他摸着自己的胡子:“你们发现这炉子的形状与旁的不同了吗?” 众人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这炉子长得和那些球一样的完全不同,只要是眼睛不瞎都能看得出来。 “风力很难到达高度超过三米的高炉的中心,将球体改为椭球体,又在扁的两侧鼓风,如此一来,风力可以达到高炉中心,如此就提高了冶炼温度,自然也就提高了产量。” “大哥,你说什么?”卢绾大惊,“你说这炉子从一个球变成一个蛋,就能提高产量了?这也太闻所未闻了!” “你见识少,自然没有听过。”刘邦挥挥手打发卢绾闭嘴,“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亲眼看看这产量的对比!” “对比?” 刘邦也是来的路上才知道,吕雉还在旁边修建了一个普通的高炉,用作比较。 这是元叮嘱过的,叫什么“对照组”,刘邦觉得这个说法非常贴切。 “大哥,何为对比啊?”卢绾不明就里,“这是个什么意思,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听见这话,萧何眼睛亮了起来:“这个说法好啊!”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对比是何意! := 就这样,一堆人等了一天,在亲自看完两个高炉产量的对比后,他们纷纷围着刘邦、吕雉开始吹捧:“有长公主,是我大汉之福,是万民之福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朕也是这么想。”刘邦毫不谦虚,“元,这次做得很好啊!” “不过是小孩家的玩闹罢了,诸位过誉了。”吕雉板着脸走出人群,对着统计的表格发呆,她倒是没想到,原来记录这些数据还可以做“表格”,当真是让她涨了见识。 “臣恳请陛下,召长公主回京。”张良与陈平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出起来了主意,“长公主有这般能耐,如今在楚国,她的安排也不能尽快到达长安,这对大汉,是损失啊!” “朕何尝不想让她回来,但她自己也说了,许多事情若非在楚国先试过,也不敢贸然在长安推广,她不能拿天下不当回事,拿百姓不当回事。” “你们二人若是不放心,不如就去楚国游玩,看看他们,省得错过了什么。”刘邦笑眯眯地看着二人,“子房,你可是想儿子了?” 去楚国看看? 张良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这长安还有这么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如何有时间去楚国游玩? 但陈平却一口答应了下来:“如此,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还有些猜想,需要亲自去楚国验证。 “俺也想去看看,夫人这几日做了不少果干与肉干,正好想带给元呢!” “俺也想去看看,正好可以驾着车去,带些物件给元!” “我也想去看看阿姊!”说话的是刘盈,“我想去给她帮忙!” “去,去,去,乃公也去!”刘邦一下子就拍板做了决定,项羽小儿也在楚国,一定有趣极了。 “你们几个都去了,这些政务怎么办?”吕雉忍住了揍人的冲动,板着脸抿紧了嘴唇,“一个都不许去!” “这些日子就有劳萧丞相和皇后了。” 这一下子可是捅了马蜂窝,萧何和吕雉二人都坚决不同意,尤其是萧何,他就差指着刘邦说他是个昏君了—— “臣从没有听说过,历朝历代有哪个仁德的君主,会将朝政荒废,自己跑出去玩!” 听见萧何这么说,樊哙与夏侯婴都住了嘴,不敢在说什么,只是心里却盘算着,左右他们二人的职位也没有那么要紧,少他们一个也不算少啊。 自打统一了天下,他们哥俩反倒是闲下来了,整日枯燥地巡逻,或者是聚在一起喝酒,但是元那边一定有趣极了! “好吧,”刘邦耸了耸脖子,“不过是戏言罢了,你们怎么还当真了!” 是夜,未央宫的灯火亮了一夜,椒房殿内,吕雉黑着脸看着收拾行李的刘邦,骂出了声:“荒唐,从未见过谁家皇帝是这样做的!” 半月后,刘邦一行人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吃喝玩乐,终于到达了楚国。 刘元与韩信在城门口迎刘邦,他们前几日就收到了消息,可偏偏左等右等,刘邦一行人就是没到。 二人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刘邦一把抱住:“乃公想你们了!” 接着,从车上跳下来一堆人,有张良、夏侯婴、樊哙,还有刘元的另一位老师,陈平。 刘元看见这些人,嘴角抽了抽,这是来了多少人啊……她抬头望了望天,阿母怎么就同意阿翁这般胡闹了呢? 不过,既然人都来了,那就都留下来给她干活。 “怎么不见犬子?”张良的脸色有些不好,“这些日子,他给您添麻烦了。” “留侯过谦了,不疑可是帮了大忙,这些日子都在忙炼铁,成日住在冶铁工坊,已经半个月不曾回来了。”韩信出言解释道,他甚少会管这些闲事,但张不疑这小子还真有些与他脾性相投。 听见说话的人是韩信,张良也有些惊讶,他点了点头:“多谢大将军照顾他。” 这会子,除了张良之外的人已经把刘元团团围住,他们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对刘元的思念,主要夸赞了她所想出的“鸡蛋炉”。 听见这个说法,刘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她马上反应过来,轻笑了两声。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奔向了楚王宫,夏侯婴手里牵了一只羊,樊哙手里还抱着一只鸡,这都是他们的夫人安排的。 晚饭很是丰盛,席上众人痛饮达旦,不仅夸赞了刘元在楚国造的炒钢炉和水排系统,更是在席上对刘元的遭遇愤愤不平—— “那几个破贵族,他们怎么敢的?自己都成了破落户了,还敢不参加你办的宴席,这菜多好吃啊!”说话的是樊哙,他红着脸,“那几个人还敢欺负你,姨夫给你做主。” “那就多谢姨夫了,也要多谢姨母做得果干,我很喜欢。”刘元对着樊哙又是一通夸,“数日不见,姨夫愈发年轻了!” “哪里就用得着你出头?”刘邦瞥了樊哙一眼,“这几个还不够给元添一盘菜的。” 听见这话,韩信失笑,到底是亲父女,说起话来都差不多。 他肆意的眉眼如同一团火,此时一笑,愈发生动了起来,惹得刘元多看了好几眼。 察觉到刘元的目光,韩信唇角微微上扬,直勾勾地盯着她,丝毫不顾及在场的众人。 不过,大家此时都在喝酒吹牛,唯有陈平巧妙地注意到了这边的眉眼官司,他淡定地低下头,没想到大将军竟然还有这副模样。 “不过,元啊,这个天下第一孝子,他后来还找过你麻烦吗?”夏侯婴关切地问,“遇见事情不要硬碰硬,与我们几个老骨头说一声,这世间还是不太平啊!” 单单是他们来楚国的路上,就遇见了不止一回盗匪,当然,他们掀不起任何的风浪。 “哈哈哈哈哈哈,夏侯啊,难怪你婆娘就说你是个瞎操心的,”刘邦撇撇嘴,“元不找他的麻烦就不错了!” 听见这话,陈平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到今日为止,他还没见刘元吃过亏。 “二桃杀三士,公主这计谋愈发炉火纯青了。”陈平忍不住称赞道,“甚至只用了个右丞相的位置,拉拢了一个屈氏的旁支,就足够逼得这另外两家低头了。” “实不相瞒,屈不鸣倒是个好苗子,”刘元起身,举着酒杯环顾四周,沉吟片刻,“我也有一个好消息与诸位叔伯分享。” “如今,这楚国的各县,都已经办了县学,这下邳还有一所下邳书院。” “你把那几个老头子都送去教书了?”刘邦哈哈大笑,“我儿就是聪明,教书好啊!” “何止,范增如今正是下邳书院的院长。”刘元继续补充。 “长公主可是让他拉拢教导这几个氏族的子弟?”陈平开口道,“这事情,他倒是能做好,只怕他不老实。” 张良闻言,手中的酒杯顿了顿。一整夜了,他还没有见到张不疑。 “哪里有什么氏族的子弟,”刘元摆摆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都是平头百姓家的孩子!” 什么?!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刘元。 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90-100 第91章 夏侯婴摩挲着下巴,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他没说话。 樊哙则是拍手叫好:“这是好事情啊,姨夫第一个支持你。” 陈平一脸震惊地看着刘元,他自幼清贫,从未想过穷人家的孩子,还能有这样的机会。他一直觉得,若非自己生于乱世,是断然做不到这样的官位的。 “我有意通过考试,在百姓中选拔楚国的官员,不论出身,只要通过考试,便可以做官。”刘元一边喝酒,一边同刘邦说道,“阿翁,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刘邦拍了拍大腿,仰起脖子咽下一口酒,大笑,“我儿是个有志气的!” 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眼中是独属于大汉皇帝陛下的张扬神采:“这个好!” 刘邦的表现让萧何吓了一跳,他们害怕这位开国之君一拍脑门,就也要在大汉推行刘元说得这个“科举”。 “长公主想做什么?” 萧何亦苦人才凋敝久矣,他不止一次招揽贤才,但他从未想过亲自培养,而后通过“考试”去选拔官员。 不是他想不到这一点,而是如今的根基在世族贵戚,连皇帝尚且要封异姓王,以换取他们的支持,维护统一。 刘元……她怎么会有这般大胆的想法? 倘若要科举才能做官,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往后就不再倾向于世家大族了,这天下又当如何? 更何况,若是考试来选拔人才,那该考什么,谁来考,如何考? 萧何这般想,便也问了出来。 而陈平虽然很是期盼这样的变革,却也并不看好。他觉得这是个好的法子,但显然不适合当下的大汉。 大汉百姓最需要的是稳定。 但刘元是何许人也,她从造纸开始,便在为此事做准备了。 “诸位都是大汉的股肱,有何想法,但说无妨。”刘元看得出来不止是萧何一个人对此有意见。 “这么多人去长安考试,是否不太方便?”夏侯婴第一个考虑到的便是治安。 刘元直接参考了科举制,并且将原本就完善的科举制,简化了许多。 “夏侯叔父言之有理,因此便要在各个地方先选拔一次,这其中的佼佼者再到长安参加最后的考试。” “在地方定期举行初试。初试不必太过复杂,只考察基本读写能力、法令知识、时政策论。” “在长安再举行一次考试,考察更高深的经典义理阐释、策论、算学、律法等。” 不知不觉中,他们所说得已经从楚国变成了整个大汉。 没有人能想到,刘元竟然将这事谋划地这般清楚。 “你这丫头,只怕是从造纸开始便在等着今日了,你到底有多少谋划是我们不知道的?”刘邦佯装生气,“那长安的造纸工坊摊子铺这么大,你却又要在楚国搞试验。” “自然,若要推行科举,纸张是关键!必须优先推动造纸术的改进,让这纸最广泛地传播,务必要比竹简便宜、便捷。如今,我们虽然已经生产出不少纸,但这还远远不够。我们一定要能实现,试卷用纸,不仅如此,我们还要推行誊录制度,雇佣专人抄写试卷,隐藏笔迹,防止作弊。” 刘邦越听越心动,他的直觉与判断告诉他,这是能名垂青史的大事。 退一万步讲,刘元是有慧眼之人,她都说好的,能有错吗? 最多不过是超前了些罢了! 刘邦敢断言,在未来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这个“科举制”一定是重中之重。 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你回长安,一样可以推行科举!你是摄政长公主,自然有权做这些,如何还要绕这么大的圈子?”刘邦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不瞒你说,你不在长安,你阿母是越发严肃了,脸上更是连个笑模样也没有。” 除了逗弄刘恒的时候有了些耐心,平日都在处理政务。 她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政务要处理? 连薄姬也成日埋在账本里,刘邦都担心她迟早一天眼睛要坏掉。 这分明是他刘邦的女人,怎么倒是对吕雉唯命是从? 刘元摇摇头:“阿翁,此事干系重大,不能儿戏,且先在楚国试过吧!” “考察内容又该由谁来定呢?”张良沉吟片刻,问了个关键的问题。 “那便要看皇帝陛下想要怎么样的人才。”听见张良的问题,刘元笑了,论起考试,没有人比她更熟悉。 考了十几年,人都快卷成麻花了。在那个人才溢出的时代,考试是她唯一的出路。 “言之有理,但倘若考上了,这些人又如何来安排官职?” 总不好考得越好,给得官位越高吧! “根据考试成绩划分等级,再授予官职。当然,不能一下子就给他们高位,让他们先从郎官、县丞、文书吏做起,根据实际政绩,再行升迁。”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贫苦出身的学子,如何能考得过那些氏族?”樊哙叹了口气,“只怕连大字都不识得一个。” 就如同他一样,总是被夫人说没文化。 刘元盈盈一笑,与韩信对视一眼:“这就是我办县学的原因了。” “科举好,但这是一条很长的路。”陈平探究地看着刘元,“长公主准备如何对待这天下的氏族?就如同在楚国这样吗?” “初期可以保留少部分的察举名额,给高门世族一定的恩荫名额,让其在较低层级免试,同时逐步扩大科举录取比例,扶植通过科举上位的寒门士人,逐步替代旧的世族势力。” 听见这话,萧何点了点头,对刘邦夸了一句:“长公主想得很是周全。” “何必这么麻烦,有不老实的,拉出去砍了便是。”樊哙冷哼一声,“早就看这些鸟氏族不爽了。” “再说了,若是都凭科举做官,那叔叔伯伯们也不会答应的。”刘元试探着问。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考不上就是他们笨。”樊哙嗤之以鼻,“考不上便老老实实袭爵位,做什么官去祸害百姓?” 刘元不再说,而是与他们饮酒。 项羽就站在门外,他来寻刘元,给她新写的兵书,也没有人拦着他,便让他听见这样一番话。 论起打仗,他自认为不输任何人,但论起这为君之道,他似乎……不如刘氏。 只是刘元,贵族便是贵族,你这条路子,只怕走不远。到最后又能考出几个你想要的寒门呢?那些寒门难道不会被氏族拉拢吗? * 翌日,张良问了冶铁工坊的位置,亲自去了一趟。 他在热得站不住脚的高炉房里,见到了张不疑。 张良险些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张不疑黑了,瘦了,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见到张良,张不疑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阿翁,你专程来看我吗?” 他也曾想过见到张良时候自己会是什么反应,是要他好好看看自己的本事,还是要等他的一句夸奖。 但在长公主告诉他,张良已经到了下邳的时候,他压根没顾上想这些。 其实,他也隐隐想过,张良会不会专程来看他,但今天张良真的来了,他心里却没有那股子难受了。 “阿翁,阿弟比我聪慧,以后……留侯的爵位,你就留给他吧。” “你这孩子,是不是还在和我赌气?” “不是,我说真的,包括那位你想让我娶的女子,我也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想找个心里有我的,我想和未来的夫人,就像……长公主和大将军那样。” 张良愣了愣,迟疑片刻:“你长大了,你做得很好。” 张不疑不说话了,他等这句夸奖等了太久,以至于听见这话,下意识还是觉得不够真实。 “可我还是那个性子暴躁的我,阿翁,我从来没变过。”张不疑走到一片空旷的地上,“是长公主给了我机会,我会像您效忠陛下那样,永远效忠她。” 像张不疑这样的人不止一个,尤其是刘元将科举制在楚国推行的这几年。 在之后的几日里,张良、陈平、萧何去各个县学帮忙,刘邦自称没有学问,不愿意去学堂“误人子弟”,却不止一次带着酒去骚扰项羽,而后二人吵得脸红脖子粗。 吵着吵着,二人关系却变好了许多,虽然嘴上依旧是势如水火,但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起来。 送别刘邦一行人的时候,刘邦涕泗横流,刘元答应他过年便会回去看他们。 可这一回,便是五年。 * 五年后。 楚国的首次举办了科举考试,阿丑的名字赫然在册。 这便是刘元所说得给她的那个“机会”,这一次,她靠着自己的努力,又一次成为了楚国的官员。 虞姬与项羽的儿子名为项鼎,小名鼎鼎。鼎鼎平日是一个乖巧的小朋友,他最喜欢的人第一是虞姬,第二是刘元,因为刘元那里有很多新奇的玩具。 而项羽则是对项鼎鼎十分不满,因为他没有那份男子气概。 第二年,刘元与韩信有了一个女儿,起名韩嫣,这也是二人唯一的孩子。 吕雉将刘恒送到了楚国,交给了刘元夫妻二人教导。刘恒很是聪明好学,只有六岁的刘恒却已经会照顾嫣儿与鼎鼎了。 “刘元这丫头,答应乃公等她办完事情就回来,如今已经五年了,今年怎么也得回来了。”刘邦的鬓边多了许多白发,这几年他的身体越发不如从前,说话的时候嗓子都会带出痰。 “那科举,我瞧着不错。”吕雉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她的脸依旧保养得宜,“这次元回来,就别让她再走了。” “匈奴冒顿单于来得那封信,你没和她说吧。”吕雉瞪了一眼刘邦,“左右都是我们早就料到的事情,眼下不是和匈奴闹掰的时候。” 如今的大汉经过五年的休养生息,百废俱兴,欣欣向荣。 不过是被匈奴嘲讽几句罢了,算不得什么。吕雉至今还记得刘元与他们说得“白登之围”,那时候他们面上没表现出来,其实心里都死死地记住了。 刘邦有些心虚地缩缩脖子:“没说,没说。乃公怎么会这般多嘴?” 他可还记得,刘元在信中说,势必要将冒顿抓到长安,让他为吕雉、刘邦二人跳舞。 第92章 “听说了吗,长公主要回来了?” “就是那个造出马蹄铁,弓箭,还改进了炼铁术,发明了纸的长公主吗?” “当然。你们听说了没有,在楚国,人人可以凭才学考科举,人人都有机会做官!” “那长公主这次回来……咱们长安是不是也能办科举?” “岂止啊,我听说长公主又搞了许多新发明,还有新型武器咧!” 另一人连忙捂住他的嘴:“你瞎说什么,新武器能让你知道吗?” “我三大爷的二婶子的孙子的弟弟在城外的冶铁工坊,那边现在正缺人呢。你说这天天炼这么多铁,做农具能用得完吗?搞不好就是要打仗了!” “你真是想太多了,如今各个诸侯国都安稳,便是要打仗,又能打谁?” “你真是孤陋寡闻,你可曾见到前几日那个外邦人,那人肥头大耳,身形壮硕,留得胡子头发也和我们不同。” “莫不是匈奴又要来了?”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那可是匈奴啊!听说他们茹毛饮血,最喜欢吃中原人了。” …… 在楚国百姓的依依不舍中,刘元与韩信带着两个孩子,还有已经七岁的阿黄,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这一次,项羽与虞姬又跟着她一起来了。 刘元掀起马车上的帘子,看了看,又一把被韩信扯回来,靠在他的怀里:“外面风凉,你怎么还是这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韩信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紧张地看着刘元,拿着披风就往刘元身上裹。 “我在马车里就穿这么多,待会下了车又穿什么?”刘元不高兴地板起脸,“你不要总是这般容易激动。” 韩信不作声,由着刘元数落,然后抱起韩嫣,拍了拍刘恒。 刘恒今年六岁,是个早慧的孩子,做事情更是一板一眼。 他仰起脸,一字一顿地对刘元说:“阿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然阿翁、阿母都会担心的。” 刘元失笑,这孩子这么小就知道搬出刘邦与吕雉来压她了。 平日天天跑去下邳书院听老头念经,也不知道到底学了些什么。 刘恒自打出生便是这幅性子,做事情一板一眼,有条不紊,读书的时候更是有自己的想法。 他最喜欢的活动有两个,一个是去书院听老头念经,满口之乎者也,另一个便是与阿黄、嫣儿,还有鼎鼎一起玩扮家家酒的游戏。 范增是书院的院长,他天天带着刘恒,竟然也没有将他教歪? 前几年刘元生嫣儿的时候,着实让他吓了一跳。因此,韩信也决定,此生再也不要别的孩子,只有嫣儿一个便好。 看着刘恒这样,刘元忍不住逗弄他:“那恒也会担心吗?” “会的,我会非常非常担心,所以请阿姊不要再任性了。” 这是刘恒与韩信的约定,二人商量好,要一起保护刘元。 “你想你阿母吗?”刘元从来都不会刻意地让刘恒忘记薄姬,“她应该很想你。” “我也很想两位阿母。”刘恒纠正了刘元的说法,“我现在长大了,会好好保护她们,保护你和姊父。” “还有父皇!”刘恒补了一句。 “我要保护所有人!” 韩信被刘恒逗笑:“你才六岁,寡人是堂堂的楚王,哪里需要你的保护?” 还保护所有人,恒怎么也有这样的爱吹牛的毛病? 韩信回忆起刘邦、刘元二人日常吹嘘自己的行为,失笑着摇了摇头。 或许这便刘氏皇族吧,连恒这样老实的孩子也无法幸免。 刘元从未与他说过刘恒之事,韩信也从来不去想这些,说实话,比起来处理楚国上下的一摊子事情,他还是更渴望驰骋疆场。 马车上,项羽与虞姬搂着项鼎。 此时的虞姬愈发美艳,带着些成熟的风韵,而项羽则是在昔日的狂傲之外,多了一份为人父的稳重。 这几年,他看见了楚国上上下下的变化,看见了项氏一族的变化,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他是认可刘元的。 如今刘元与他说打匈奴,他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能有在辽阔天地战斗的机会,谁又愿意龟缩在宅子里写兵书呢? 更何况,他还要为鼎鼎挣一份前途出来,不求荣华富贵,也愿他平平安安。 而吕雉对着一切一无所知,她也恨得牙根痒痒,冒顿对自己的辱骂甚至来得更早。 刘邦还没死呢,他就写信要与吕雉共度春宵。 【尊敬的大汉皇后陛下,你的皇帝丈夫已经是一个半截身体入土的老头了,你想不想享受草原勇士年轻强壮的身体呢?】 当时,刘邦看着这封信,一言不发地将信撕碎,接着他就要御驾亲征,他发誓要打到冒顿的老巢,让他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经入土! 但……萧何、张良拦住了他,吕雉也拦住了他。 与萧何等人的苦口婆心不一样,吕雉只用了四个字,就给刘邦泼了一盆冷水。 【白登之围】。 “白登之围?那是没有发生的事情,如今元改进了炼铁术,选拔了这么多的人才,韩信也还活着,我们为何不能打?” “你可有十足的把握?”吕雉只问了这样一句话,“匈奴个个都是能征善战,他们的骑兵尤其凶残,如今冬天快到了,正是他们要缺粮食的时候,他们就是要激怒你,引你上钩。” “再等几年,打匈奴,我们一定要有万无一失的准备。” “好。”刘邦假装答应了,“朕听你的。” 然后就有了刘元收到的那封诉苦的信,刘邦不仅没有瞒着刘元,还添油加醋地给韩信也写了一封。 * 未央宫内。 “楚王的车架到长安了吗?” “到了,到了。” 与刘邦一起望眼欲穿的还有吕雉,她今天早上起了个大早,又命人将长公主府打扫了一遍又一遍。 刘盈早早地穿戴整齐,他作为齐王迟迟不去就藩,反倒是成日留在长安。刘盈对这“科举”十分感兴趣,他成日钻研着考试的门道,似乎也想一展身手,考个头名出来。 薄姬也想念刘恒,早早地来到了吕雉的椒房殿,帮吕雉看账本。 “这几年,倒是委屈你们母子了。”吕雉似是不经意地说道,“这次元带着恒回来,你总算可以长长久久地与儿子在一处了。” 薄姬一听这话,膝盖瞬间就软了,皇后娘娘还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试探她,隔几日就要来上这么一遭。 “妾绝无此意,有长公主这位阿姊教导,是恒的福气,何况自从他出生起,便是娘娘您的孩子,*不过是借由我的肚子来到这世上罢了。” “难为你了,几年过去,还能坚持这般想法。如今陛下迟迟不立太子,难道你没有那个想法吗?”吕雉轻笑一声,“刘肥和刘如意,这二人可都是铆足了劲在陛下面前挣表现,你难道不想让恒也争一争?” “我只愿他能做个诸侯王便好,他是娘娘的儿子,您不会亏待他。”薄姬低眉顺眼,很是乖觉,这些年与吕雉相处她也算摸着窍门了,吕雉绝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也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她比刘邦的心思更深,更加喜怒不形于色。面对吕雉这样的人,薄姬深知,自己绝对不能冒犯她,更不能背叛她。 “你倒是个乖觉的,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么谨慎小心,”吕雉对薄姬笑了笑,招手示意她过来,“回去换身新衣裳,随我一起去看看吧,元也该到了。” 接着,吕雉大手一挥,又赏赐给薄姬许多布料,都是上好的绸缎。 薄姬激动地抬起头,眼中不可避免地蓄满泪水。她终于要见到她的儿子了。 但她刚从宫里换了新衣裳,便撞见了去凑热闹的戚夫人。 戚夫人正与她的侍女雨,说着薄姬的坏话,声量颇高:“像薄姬那般卖子求荣的蠢货,我倒是从未见过,她天天去捧皇后的臭脚,又得到了什么?” “人家把她的儿子都给生不出孩子的长公主带了,怕不是为了带个男娃出来,只可惜刘元她的肚子也不争气,只生了个丫头片子。” “那楚王还只守着她一个人呢?我看是不久以后,那韩信就要纳妾,可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雨拼命地使着眼色,嗓子里的声音也是一遍又一遍。 “雨,你怎么了,嗓子不舒服就去请太医令,你是我的医女,这点面子还是有的。”薄姬看见雨这副模样,关切道,“我可是如意的母亲,也就是未来太子的母亲。” 雨急得不行,这几年来,自打刘盈被封了齐王,刘元又去了楚国,随着刘如意一天天长大,这戚夫人也就愈发嚣张跋扈。 她已经是劝不动戚夫人了。 如今的戚夫人,除了在吕雉面前还能装一装,嘴里的话是一句比一句骇人。 这时,戚夫人似乎才刚刚看见薄姬,她换上一个明媚的笑脸:“哟,这不是薄姬吗?” “你这新衣裳,料子看起来真不错,便是我那里也没有这样好的。” “就是可惜咱们恒……”戚夫人做了个泫然欲泣的表情,欲言又止,“这天下哪有你这样的阿母呢?” 薄姬并不理睬她,她有时候觉得,戚夫人可能就是属蚂蚱的,爱蹦跶。 一队马车来到了长安城,威风凛凛的大旗上飘着一个大字。 【元】。 刘邦、吕雉,以及萧何、张良、陈平等一众大臣亲自迎接,百姓们在远处围观跪拜。 戚夫人也跟在刘邦他们的身后,看见刘元这般大的威风,险些咬碎了一口牙。 不过,她马上安慰自己,一个长公主都这样威风,她的如意日后做了太子,又会是何等的风光? “拜见父皇、母后。”刘元当即就要跪下,被刘邦、吕雉一把拉了起来。 “自家人见面,行什么礼?”刘邦不悦地瞪了刘元一眼。 吕雉许久不见刘元,如今见到她牵着韩嫣与刘恒,眼泪一瞬间涌了上来。 韩信忙带着刘恒、韩嫣又行大礼拜见。 “拜见父皇、母后。” “拜见大父、大母。” 刘邦看见这两个小孩,略过刘恒,一把就抱起来了韩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韩嫣。 “元小时候也是这般可爱。” 这头,吕雉与刘元母女二人也搂在一起。 吕雉替她拢了拢披风,又握住她的手:“快些上车,我们先去宫里,阿母准备了你爱吃的菜。” 吕雉这边牵着刘元,见刘邦一门心思只逗弄韩嫣,就将刘恒交给了薄姬,扫了她一眼,并不多言。 薄姬感激地看了一眼吕雉,牵起刘恒的手,攥得紧紧的。 夏侯婴、樊哙、灌婴等人则是将韩信团团围住,夸赞着楚王的功绩,聊着这几年的变化。 一行人就这样欢声笑语,一路往宫里去。 第93章 席上,刘邦拉着韩信,给他灌了一杯又一杯酒。 吕雉不许刘元饮酒,给她准备了些牛乳。 “长公主这次回来,准备做些什么?”说话的是萧何,他早就殷切地盼着刘元能将科举那一套经验带到长安,也好让大汉再多一些贤才。 但这几年里,时机一直不算成熟,是以他也就按下没说。 “元啊,你这次回来,可要多待些日子。”夏侯婴乐呵呵地看向刘元,他温和地说,“叔祖父带你与嫣儿驾车去。” “想去哪里都成吗?”刘元眨了眨眼,笑得有些古怪,“夏侯叔父可要说话算话。” “大丈夫说话算话,你贵为长公主,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里去不得?” “那便这样说好了。”刘元高兴地举起酒杯,将牛乳一饮而尽,“叔父,我听闻匈奴那便如今风景正好,有数不清的牛羊与战马,是以心向往之。” 听见这句话,夏侯婴愣住了,他求救般地看向刘邦,而刘邦则是依旧笑眯眯的,似乎是早有预料,而后在吕雉的目光袭来之前,换上了一脸惊讶的表情。 众人齐刷刷地停下筷子,见气氛不对,丝竹声也瞬间消失了。吕雉的脸冷得如同冬日里的积雪,整个人都结满了霜。 她瞪了一眼刘邦,知道这是刘邦阳奉阴违,与刘元告状了。 “此事不急,从长计议便是。”吕雉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答应下来。 她何尝不想打匈奴?但眼下不是时候。 张良、萧何二人都松了口气,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在,这两位都是支持吕雉的主和派。 陈平打量着刘邦、吕雉、韩信、刘元,眼神来来回回扫了几遍,却一言不发。 曹参、灌婴、周勃三人则是跃跃欲试,显然他们是想打的。 “我愿意做先锋,为您拿下冒顿的人头!”樊哙早就憋屈了好几天,如今又一次请命。 “不可!” “为何不可?我们大汉难道还怕了那群野蛮人不成?” “干他祖宗的!” “你们怎么如此冲动,又不是不打,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看是楚王与长公主回来了,你们有了靠山,便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楚王韩信在此,你们还在害怕什么?” “不是害怕,是划不来!” 众人七嘴八舌吵成一团,宛如菜市场一般热闹,全然没有大汉肱骨的风范。 “元,庙堂的事情是很复杂的,不是你一拍脑袋便能决定的。”吕雉拉了拉刘元的衣袖,“听阿母一句劝,莫要意气用事了,这件事情朝议的时候已经决定了。” 当时也是吵得不可开交,更是险些打了起来。 夏侯婴越吵越急:“你们就是一群怂蛋!你们要是害怕,就躲被窝里,自有我们去!” “我们是害怕吗?大汉这才休养生息了几年?好在诸侯国也算安生,百姓才刚刚有了喘息的机会!”萧何痛心疾首,满脸是不赞成。 “平日休养生息,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能有一战之力吗?都让人欺负成孙子了,又谈什么休养生息!难道你不打匈奴,他们就会放弃骚扰百姓吗?”樊哙又一次辩驳。 “要讨伐匈奴,最少要征四十万军队,还要有足够的物资,这些难道不要百姓来出吗?百姓,苦啊!”曹参虽然行伍出身,但说话却并非是极端的主战,他此刻给出了现实的困境。 “平日里治国,不就是为了击败外敌吗?不然还治什么国!”韩信与刘元对视一眼,第一次开口,“寡人去打!” 郎中季布开口道:“楚王,你这是有私心,想要大汉灭亡啊!” “你说什么?” 韩信的脸一瞬间就阴沉了下来,他认得出,此人便是季布,刘元的另一个老师,曾经为项羽效力,后来被刘元推荐给刘邦,做了个郎中,如今吕雉更是让他做了个中郎将。 “季布!你再说一句!”韩信本来就不喜季布,比起来钟离眜这样的直爽之人,他显得过于保守了。 “楚王,公主,你们要打,好啊,你倒是说得轻巧,你要打仗,你楚国出粮食和战马吗?你又要拿什么去打?到时候你楚国的百姓倒是滋润了,大汉的百姓却是要受苦!像暴秦那种召集百万百姓为兵,翻山越岭的去攻打匈奴吗?!你这是想要灭亡大汉!” “匈奴都是骑兵,他们熟悉草原的环境,大汉的骑兵又能有多少呢?他们输了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大汉的军队就得干瞪眼!” “骑兵?恐怕季公不知,我们大汉的骑兵也不逊色于他们分毫!”刘元看向灌婴,“七年之前,本宫便开始训练骑兵了,后来更是得了西楚霸王的阵法,那些阵法最是适合骑兵,楚王更是身经百战,战无不胜,大汉不会像你说的这般溃败。” “老师,你未免有些太危言耸听了!”刘元喝道,“未战先怯,这就是你的本事吗?” 事实上,刘元知道季布所说得都是真的,甚至在刘邦身上就发生过,白登之围便是最好的例子。 季布看了一眼吕雉,坚定道:“秦国动用上百万的人力来攻打匈奴,所以大汉才占有了天下。难道说,如今的大汉,已经比始皇帝更厉害?” “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呢?秦始皇如果这般厉害,那如今坐在这皇位上的,便不会是我刘氏,诸公也不会站在这里辩论了!”刘元分毫不让,“这匈奴,本宫非打不可!” 樊哙也跟着激动:“不是我们先挑起战乱,是他匈奴已经将唾沫吐到大汉的脸上了!难道我们还要擦干净脸让他们继续再吐一口吗?” “这侮辱你们能忍,我忍不了!”夏侯婴也跟着附和。 而后,韩信起身,环顾四周:“哪个不服,与寡人来辩!” 张良施了一礼:“楚王的实力我们都清楚,没有人不信服,但,我们并非觉得是打不赢,只是觉得划不来。您有没有想过,为何匈奴会写这样一封信?为何偏偏是现在写了这样一封信?” “因为他们看到了大汉国力的恢复,他们就是想引诱我们生气,只怕他早就在长城之外,设下了天罗地网!个人的荣辱,如何比得上这天下百姓呢?再忍耐些吧,为了天下百姓,连皇后都不在乎这些了,诸位又为何不能忍耐一番?” 听见这话,夏侯婴与樊哙也不说话了,因为他们知道,事实就是这样。 刘恒在薄姬的怀里坐着,却一直在认真听着这些叔叔伯伯们吵架,他的脸随着不停地转动。 虽然他不支持打仗,也不喜欢打仗,但是他知道,阿姊一定是有把握的。 最爱出风头的戚夫人也闭上了嘴,她那日就因为提起此事,被刘邦训斥了。 因此,殿内是诡异的寂静。 当此之时,叔孙通站了出来。 叔孙通曾经是秦朝博士,先后投奔项梁、楚怀王。 在刘邦攻入彭城后,他主动归附刘邦。尽管刘邦厌恶儒生,甚至曾经夺走儒冠小便,但叔孙通依旧竭尽心力地迎合刘邦。 朝廷急需休养生息,推崇黄老无为而治,儒家思想并非主流。 但他一直在为儒家的崛起而奋斗,甚至多次联合不同学派的儒生,如今更是关注到了刘元在楚国所办的科举,认为这是壮大儒家的机会。 倘若能指定儒家的经典为考试的内容,岂不是这天下都将是儒家的弟子?他满眼激动地看着刘元,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下一次机会,也是儒家的又一次机会。 “臣以为不然!” 如今,庙堂上的礼法都是叔孙通指定的。这也从另一个方面体现了他善于抓住机会。刘邦称帝后,群臣在宫廷宴饮中喧哗争功,甚至拔剑击柱,叔孙通便是趁刘邦不满,提议制定朝仪。 刘邦称帝后,群臣在宫廷宴饮中喧哗争功,甚至拔剑击柱,刘邦深感不满。叔孙通趁机提议制定朝仪,自此,他被任命为九卿之一的奉常,掌宗庙礼仪,他的弟子也都获得了官职。 叔孙通就是一个这样努力的人,他不在乎刘邦对儒家轻视的态度,不在乎鲁地儒生对他亲附权贵的斥责,他借着为刘邦效力,换取儒家进入制度的机会。 此时,大家都以为,他也要帮着谋士那一派说话,反对打匈奴。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众人惊掉了下巴—— 叔孙通昂着脖子:“臣,支持打匈奴!” 他环视谋士那一派,补充道:“不光臣支持,满朝的儒家弟子都支持!” 刘邦与吕雉冷眼看了这么久,却都被叔孙通这举动给惊了一下。 他怎么会支持打匈奴呢?任何人都可以支持,唯独在叔孙通身上,这太古怪了! “诸公站在这庙堂之上,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天下百姓,不过是你们这些信黄老之人的虚伪说辞罢了!” 此话一出,不单单是萧何、陈平、张良,连刘邦和吕雉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毕竟这半个朝堂只怕都是信黄老之人。 但这就是叔孙通要得效果,他要让皇帝、皇后与长公主看到,不是只有这些信黄老的谋臣可用! “你为何如此说?”张良方才并没有太激烈,此刻却是被叔孙通激起了脾气,“不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什么?” “皇帝与皇后就如同这个天下百姓的阿翁与阿母,如果你的爹娘被人侮辱,难道你不要去报仇吗?” “难道因为与这个人打一架会受损,甚至丢掉性命,就可以说,你是为了这个家庭放弃了报仇吗?” “是以,臣支持打匈奴!我大汉乃是正义的一方,定然会解决所有的困难!”叔孙通一边说一边看向刘元与刘邦,其实他没发现,便是主和的吕雉听见这话,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吕雉主和是身不由己,又不是她天生一副好脾气! “你说的轻巧,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是解决所有的困难,若是中间出了岔子,难道你能来担这个责任?” “你……”叔孙通哑口无言,他确实担不起这个责任。 刘元静静看着刘邦,给他使了个眼色:这责任我可不会担。 “朕来担这个责任!”刘邦看了半天的戏终于发话了,“要是打输了,就怪在朕头上!都是朕这个昏君做的决定,你们不要再议了!就打匈奴,朕要御驾亲征!” 听见这话,韩嫣拍手大笑:“打匈奴!打!” 说罢,刘邦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刘元将韩嫣抱起来,递给韩信,然后跟在刘邦身后,一路到了未央宫。方才,吕雉也憋着一口气,安抚好群臣,去寻父女二人了。 刚开始,吕雉还以为刘邦是生气了,但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父女二人在互相吹嘘。 “父皇,你真有本事!” “什么父皇,叫阿翁!” “阿翁,你真有本事!” “唉,乃公心里也害怕啊,你说,那什么白登之围丢尽了脸,这次我能不能打赢?” “你能。”刘元冲他一笑,“韩信和项羽都在,你怕什么?” 韩信、项羽、刘邦,可以说是大汉带兵打仗最厉害的三个人了。 刘邦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他们都在,难道乃公就不厉害吗?” 见他这样,刘元安抚道:“后世常有人说,汉高祖刘邦,打仗的实力只在韩信与项羽之下,且是一个除了打仗之外,治国理政样样好的皇帝。” “果真?!”刘邦先是愣了愣,而后笑得摸了两把胡子,将眼睛眯起来,“你说句实话,你这般坚持,是不是早就有了准备?” 他闺女可不是什么受不得气的,当年在楚营,当着项羽的面,骂刘季是地上的沟渠,是个不如西楚霸王的老流氓,骂的那叫一个起劲,这样的元,又怎么会因为匈奴骂了吕雉便冲动呢? 刘邦自我安慰道,一定不是闺女更敬爱吕雉这个阿母的缘故。 他这个阿翁做得也不赖,不比吕雉差! “阿翁,你听说过,火药吗?”刘元贼兮兮地说,脸上浮现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火药?这是什么药?” 听见这话,站在门口的吕雉露出一抹笑,转身离去了。 火药啊,元似乎和她提过一次,当时她只当是元的异想天开。 彼时还在与项羽打仗,刘元有次与她闲聊。 “阿母,倘若有一样东西,能开山劈路,也能将敌人炸上天,你觉得这东西好不好?” 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第94章 当时,吕雉说这“火药”威力虽猛,到底是不够人道,有些过于残忍了。 但如今嘛……吕雉微微一笑,若元当真能做得出来,那这火药用来打匈奴刚刚好。 残忍?吕雉冷笑一声,要是对匈奴,她只怕威力不够!第一次听刘元说起“白登之围”,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回去以后却是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那群蛮荒之人,哪里懂半点礼仪? 跟匈奴相比,西楚霸王烹人都算是一等一的善行了。 他们那边的草地不适合耕种,这些人又不懂得保护资源,一旦草原发生灾害,他们便去南边抢掠。 匈奴在云中、代郡、上谷等地,掳掠人口、牲畜、财物,还以虐杀妇孺为乐。甚至,他们喜好以敌酋头骨为饮器,其残忍可见一斑。 不过……既然要打匈奴,那便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吕雉听见刘元说得火药,已经转为坚定支持打匈奴之人了。 她回到椒房殿,发觉陈平、张良、萧何还有季布都在等她出主意。 “皇后陛下,如今可如何是好?”萧何板着脸一脸严肃,他早就得到了最新的消息,“冒顿绝非易与之人,秦始皇结束了中原的纷争,而他则是统一了草原,不单单匈奴各部臣服于他,乌孙人、月氏人,甚至还有汉人,都是他的谋士!” “只怕如今他们便让那些凶残的匈奴武士伪装成牧民,在长城各处埋伏,就等我们上当了!皇上这样的行为,简直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请您万万要阻止他啊!”季布继续道,“那匈奴的冒顿单于丝毫不知礼数,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野蛮人。” 吕雉听完,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闻言,陈平抬起了头,他打量着吕雉的神色,一瞬间就明白了,这皇后陛下是也要支持打匈奴了。 萧何继续催促道:“那就请您与我们一起,再去与皇帝陛下说一说吧!”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但我不打算再劝了。”吕雉眼神平静,嘴角挂着一抹笑,“朕也觉得,这匈奴该打。”??? 几乎是一刻钟,是什么让我们皇后陛下换了想法。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刘元。 除了这位久居楚国是摄政长公主,还能是谁呢? 张良叹了口气:“便是有大将军韩信,这匈奴也不好打!冒顿能统一草原,又会这么多语言,显然他不是一般人。” “应当不只有大将军吧,长公主留那个人这么多年,只怕早就想到今天了吧……”陈平瞬间就想到了,曾经的西楚霸王项羽,也是季布从前的老熟人。 “霸王……我是说项羽,”季布有些惊讶,“便是皇后陛下与皇帝陛下不介怀,凭项羽那性子,他怎么忍得了受人差遣呢?” 霸王就是霸王,怎么会甘愿呢? “走吧,我们去问问皇帝陛下,看看他这个御驾亲征,是怎么个章程。”吕雉领着这几位又去寻刘邦。 而刘邦此时,不仅全方位了解了火药的威力,更是与刘元一起在给冒顿写回信。 韩信就抱着韩嫣坐在一边,看着刘邦、刘元父女俩交头接耳,时不时流露出几声坏笑。 “不知陛下和公主写了什么?”韩信有些好奇,“难不成你们在信中斥责了冒顿?” “什么陛下,你是我女婿,也该叫我阿翁,”刘邦高兴地朝韩信招手,眼中满是慈爱,“你来,你来。” “……”韩信并不是很高兴这称呼,他宁愿尊称刘邦陛下,毕竟前些年刘邦也是这样对他说,要他与自己兄弟相称,但看见刘元的眼神,韩信还是从善如流,“好的,阿翁。” 拿到手中的这封书信,韩信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刘元、刘邦这俩人能商量出什么?他早该知道的! 【冒顿,我是大汉皇帝,你若是愿意互通有无,请把你的父,你的母,你的全家都送来,你若是愿意,可以撅起腚,将自己也送来!朕海纳百川,不介意再收下你这个粗俗的男宠,好叫你知道何为中原的礼仪!】 【我日你祖宗!********】 韩信脸上抽搐又抽搐,对着后面那些不堪入目的粗俗言论,扭过了头。他知道刘邦一直荤素不急,但没想到他居然这般……不愧是能做皇帝的人呐! 还有元……他的妻子,这些年她是越来越不容质疑了,简直是唯我独尊,他这个楚王还要看她的脸色。那些阻碍科举的氏族,被她砍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范增多次劝她,莫要与那些豪绅对着干,也该给点甜头,不然他们要真跳脚了,可不是一个好解决的事情。 每当这时候,刘元只会笑眯眯地拉着韩信,而后问一句:“贵族?豪绅?他们的头格外的大吗?还是脖子格外的硬?” 然后贴心地补充一句:“没关系,砍起来都是一样的。” 她一个发起疯来连自己都骂的人,哪里会劝阻什么?估计她没少在刘邦身旁添油加醋。 偏刘邦还要问他:“楚王啊,你觉得这个信,是不是还差点什么?朕总觉得有些过于含蓄了,你说冒顿能看明白吗?” “臣觉得不差了,什么都不差。”韩信抱着韩嫣,将信收拢递了回去。 韩嫣看见刘元笑得高兴,美滋滋又开始拍手:“阿母,信里,说什么?” 韩嫣从小就聪明,一岁的时候就能将话说得很清楚,此时更是好奇地想去抓韩信手里的信。 “没什么,是大父对于冒顿的一些问候。” 听见这话,韩信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伸手勾了勾刘元的手,怕她气出个好歹来。 若不是那冒顿这般不知礼数,刘邦也不会气得给刘元写信,刘邦不跟刘元诉苦,刘元也不会把那威力极大的“火药”都带了来。 当时刚研制成功,刘元马上便下了令,停止了继续研究。 韩信对此表示支持,毕竟他也不想被人误会要造反——那火药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 恰在此时,吕雉带着那几位大臣来了,刘邦赶忙将信递给了卢绾,让他命人送出去,带给冒顿的使者。 这满纸的污言秽语,要是被萧何他们看见了,又是免不了一顿谏言。 “那……火药是何物?”樊哙性子急,他刚刚听吕雉说了句,马上便好奇了起来。 当年刘元给他做了那把戟,现在还是他的宝贝,他要一代一代传下去才是。 韩信抱着韩嫣,惊讶地看了这黑压压一片人。 原来,吕雉带着萧何等人来的路上,他们撞见了来请命的周勃、灌婴、曹参与樊哙,便又一起来寻刘邦。 朝议好像是结束了,但参与朝议的人一个没少,又出现在了未央宫。 “哇,有花花!”韩嫣高兴地拍手,指向天边的烟花,“花花!” 稚嫩的童声响起,一群大人顺着她的手指往外看去,是绚烂的烟花。 “这还是前不久,为贺皇后陛下千秋,长公主从楚国送来的,”陈平记性好,“是叫……烟花吗?我家那小子馋了好久,央着我给他买。” “哪里还有心思看烟花?”樊哙急得很,“元啊,你给叔父透个底,那火药到底什么样啊?” 其余人也都伸长脖子看着刘元。 想到整日捣鼓烟花不愿意回家的张不疑,张良眉头微微皱起,问道:“莫不是这火药与烟花有关?” “不错,”刘元当即说道,“到底是留侯,一眼就看出来了此间的关窍。” “这火药,便是张不疑在做烟花之时,不小心做出的失败品。” “失败品?”刘邦来了兴趣。 “不错,这火药会爆炸伤人,由于不安全,我已经下令停止研究了。” “不安全?” 刘元点点头,目前的工艺有限,火药配方不纯,威力远远不如□□还有更高级的炸药,但用于纵火、制造噪音烟雾,还是相当不错的。 如今这种简陋的火药,更多地是一种心理威慑,爆炸效果虽然也有,但并不会特别夸张。 “这火药是你研究的?” “不是我,”刘元看着张良,“到底是虎父无犬子,不疑做得很好。” 张良眼中闪过惊骇,若当真是如此,那不疑岂不是整日处于危险之中? 刘邦哈哈大笑,兴致勃勃:“走吧,去看看,若当真那般好,朕给张不疑封侯!” 听见这话,张良神情有些微妙,昔日张不疑与他说过,他会凭着自己的努力封侯,而不是继承父亲的爵位。 当时,张良只觉得这孩子自大狂妄,异想天开,如今……他好像真的要做到了。 一行人到了一个简易的工事前,亲自查看了一番,而后退到较远处。 下一秒,有人点燃了长导线,在那火花烧完之时,发出“砰”一声巨响,那工事四分五裂。 耀眼的火光,巨大的响声,让刘邦等人愣在了原地。 韩信早就抱着韩嫣跑到了最远处,毕竟他们见识过了——刘元不许韩嫣去,但韩信还是偷偷带着她去了,因为项羽的儿子项鼎和韩嫣炫耀了不止一次,勾起来了小丫头的好奇心。 樊哙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方才刘元他们都捂住耳朵,但他却没有顾上:“他祖宗的,真猛啊!” “这不得给冒顿炸上天?” “只能如此,这火药威力并不算太大。”刘元一本正经的摇摇头,“勉强凑合着用罢了。” 其实,刘元说得是实话,可偏偏他们都愤怒地看着她:“这还是凑合?!” “是啊,炸城墙需要的量太大了,危险性也高,但用来吓唬吓唬匈奴,再惊一惊他们的马儿,便足够了。”刘元解释道,“唉,早知道继续研究了。” 刘邦可顾不得刘元前头说的那些,他欣喜若狂,不顾危险跑到了方才炸开的工事前,用手抚摸着地上的碎土块。 一群人也跟着刘邦的动作往前跑,他们兴奋地拾起来地上的碎石。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天佑我大汉啊!” “长公主殿下仁德!” 吕雉看着天边的烟花,听着众人的欢呼声,感觉鼻子有些酸。她想起来了那个刘邦亲自为她做得皇后之印,那是刘元送给她的礼物。 元,总是一个这样贴心的孩子,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救了自己出楚营,如今又这般坚持要打匈奴。吕雉下定决心,一定要护着刘元周全,再不让她这般操劳与忧心了。 她才是那个做阿母的,这些本就应该让她来。 不远处,项羽、虞姬也带着项鼎看着这一切,他们住的屋子刚好可以看见,不知是不是巧合。 “大王,你当真要去吗?”虞姬关切地问,项羽已经整整几日不吃不喝了,“长公主对我们很好,但你若是为难……” 项羽想起方才看见的,又想起来项鼎和自己说过的: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以为是项鼎吹牛呢。 “我不为难,”项羽眼中依旧温柔,却又燃起了新的希望,他披上一件衣裳,遮住自己健硕的胸膛,“我饿了,听说长公主府上的饭菜好吃,我们一起去吧。” 闻言,虞姬与他相视一笑:“看来,大王是想通了。” “哪里是什么大王,一个败军之将罢了。”项羽摆摆手,不在意地走出了门,“以后,你唤我名字吧。” 除了这道门,他便不再是西楚霸王。他项羽,要去打匈奴了。想起刘元对他说的“封狼居胥”,试问,哪个男儿能顶得住这样的诱惑呢? 打败匈奴,登上狼居胥山,而后筑坛祭天。 项羽感觉,自己的血仿佛在燃烧。 无独有偶,匈奴的使者也觉得自己的血在烧——这样充满污言秽语的信,他怎么敢带回去啊! 只怕冒顿单于一生气,他的人头都要跟着落地,被大王做成尿壶! 第95章 冒顿此刻就埋伏在长城附近,距离中原最近的地方。 他的身材高大壮硕,头发编成小辫,身穿虎皮,敞着胸膛,似乎是一点也不怕冷。 冒顿正与他的谋臣们亲切交谈,他不仅懂得汉语,甚*至连乌孙人、丁零人、月氏人的语言也都会几句。 见到使者缩着脖子回来,冒顿有些不悦,这使者未免也太上不得台面。但……自己这般有威严,一个小小使者害怕也属正常。 “如何?那大汉皇帝可是被我气得跳脚?”冒顿的腰比水桶还粗,他兴致勃勃,挺着将军肚,亲自走向使者,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趟,你辛苦了。” 那使者感觉自己的脖子凉嗖嗖的,他擦了擦头顶的汗:“为……为大王做事,不……不辛苦。” “哈哈哈哈哈哈!”冒顿满意于这个使者见到自己的敬畏,毕竟他可是统一了草原的人,比起那秦始皇只怕也不差什么了吧! “还不快些将那中原皇帝的信呈上来?”冒顿有些不悦,踹了使者一脚,“真是没眼力见,信拿出来,你滚一边去。” 没错,冒顿虽然在给刘邦、吕雉的信里用了汉语,还使用了“互通有无”这样委婉的说法,但他其实是个野蛮的暴君。 他对于手下的人更是动辄打骂,与刘邦的骂人不同,他是当真会将人活活打死。 “那汉人真是怯懦,我这般羞辱他们,居然还是将我的使者放回来了。可见,那老皇帝是害怕了!” 一群谋士连忙恭维冒顿,拍起来了他的马屁:“大王快看看,那汉人皇帝说了什么。” 冒顿当着众人的面敞开那封信:“只怕这刘氏皇族,是来跟我告饶的。到时候,我不仅要他们的皇后,听说那公主也是国色天香啊!” “哈哈哈哈哈哈,让寡人看看,这里面写了什么,看看这些怂……” 冒顿一边看着这封刘邦的亲笔信,一边就不说话了,他脸色比锅底还黑,黑得能滴出水来,胸口上下起伏,双目更是狰狞极了,他把书信就往地上一丢,用力踩了几下。 “我要宰了刘季!宰了吕雉!宰了那群不知廉耻的汉人!” 似乎是还不解气,他又踹了那个使者一脚,好像在问他,为什么要带这种东西回来。 站在冒顿旁边的谋士们却早就看见了信里的内容。 尤其是那句【撅起你的腚,朕勉强收了你】。 有些不通汉语的乌苏人、丁零人或许看不懂,但他们从冒顿与其他人的表情中,也猜出了真相。 这大汉皇帝简直就是个老流氓! 自己一个蛮夷尚且知道委婉,只写了个“互通有无”,而那大汉皇帝居然这般粗俗,要他撅起腚,还要勉强收他入后宫! 我呸! “大王,不可冒进,这大汉皇帝敢如此回信,一定是识破了我们的计谋。您可不要中了他们的激将法!” “去他的吧,难道我还能怕他一个老头儿?” “他那女婿韩信,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曾经是汉人的大将军,打了无数的胜仗。” “韩信算个屁?论勇武,他连寡人的一点半点都比不上。” “但是……此人相当善于谋略,不可轻敌啊!” “寡人难道就是什么蠢物?不必再说了!” “取我的笔墨来,我要给他们回信!” 于是,冒顿又去信一封,约刘邦决战。 * 这边,刘邦、吕雉、刘元也与韩信、项羽坐到了一处。 刘邦见到项羽,高兴地吹了声口哨:“哟,这不是我们西楚霸王吗?” “见过陛下。”项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问候,再多就没有了。 毕竟,要他跟刘邦低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阿翁,你又来,咱们可是说好了。”刘元摇了摇头,“项公如今是咱们的朋友,他不仅是我的老师,更是要帮我们带兵去打匈奴。” “对吧,老师。”刘元冲着项羽眨眨眼,疯狂使眼色,“你这样的英雄豪杰,定然是愿意去的。” “我愿意去,但有皇帝陛下在,我就不去了。”项羽又耍起来了脾气,他瞥了一眼刘邦,扭过头去,“我不乐意跟他在一处。” “不去就不去,难道我还乐意与你在一处吗?”刘邦抱着胳膊,将头扭向另一边,“你见到朕不跪拜,朕还没有治你的罪呢。” “那你现在就杀了我,毕竟我们俩是结义兄弟,从前你要分我一杯羹,如今,你可以烹了我,独享这锅汤。”项羽冷着脸继续输出,“我最尊敬的大汉皇帝陛下。” 刘邦一听这话,气得直拍桌子,他指着刘元:“是你教他的,是不是?” 吕雉不乐意了,板着脸站了起来,将刘邦的手指头撅了回去:“怎么和女儿说话呢?” 刘邦立刻将手缩回去,改为叉腰,向后仰了仰:“你拼命要保下的,就是这么个人,为了与我的私怨,丝毫不顾大义。” “暴秦尚且一直守卫着长城,不曾让这些匈奴南下,可堂堂的西楚霸王项羽,只怕是不敢去了吧!”刘邦见项羽脾气依旧很硬,开始用激将法,“你不去,我就让史官写下来,是你自己不去的!” 听见这话,项羽迟疑了,他很在意自己的名声,若真像刘邦所说,那子孙后代又该如何看他…… 当然,项羽一开始就没想过不去,他只是看见刘邦火气就大。 这老流氓怎么就这么气人呢? 当年结拜的时候,他可是说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死,一口一个“义弟”! 刘邦心里也上火,他看着刘元,意思很明显:非得让项羽也去吗? 刘元点点头。 他又看向吕雉,吕雉冷着脸,给刘邦了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 最后,刘邦又看向韩信:大将军,你也要让这厮去? 韩信更是给了刘邦一个肯定的眼神。 他更倾向于让项羽去,与灌婴相比,项羽带的骑兵更加勇猛——因为项羽的神勇,本就是这世间独一档。 韩信善于打仗,更懂得用人。若是项羽用好了,可以极大地打击匈奴的士气,振奋军心。 刘邦彻底没招了,他其实也知道,这一趟,项羽愿意去打仗,他应该安抚住这厮,好好给他封几个官位,加封一堆又好听又荣耀但是没有屁用的虚衔。 但是他就是气啊!项羽这厮怎么还敢这么横?人在屋檐下了,他脖子依旧伸得直,下巴依旧朝着天。 “贤弟,”刘邦转瞬之间就变了脸色,他亲昵地揽着项羽的胳膊,“大哥我方才只是试了试你,没想到你这么多年,依旧不改当年的英雄本色啊!” 项羽挣扎了一下,甩开了。同样的伎俩,他不会再信第二次! “当年的许多事都非我愿,但你也知道,争霸天下,并非是我一个人说了就能算得……”刘邦的眼角流下一滴泪,“老哥哥和你说句实心话,当年就是我叮嘱了元,这才保住了你的命。” 项羽有一瞬间的迟疑,他怎么不知道呢?但刘元确实救下了自己,更救下了小虞。 “不是拿万户侯来买我的人头吗?”项羽冷哼一声,“你还是这般巧舌如簧。” “哎呀,贤弟,这都是误会!我若是不做出样子,怎么和陈平他们交代呢?你仔细想想,我若是想杀你,岂会让你逍遥至今日呢?”刘邦疯狂地给自己脸上贴金,“贤弟!” 项羽又犹豫了一瞬间,但马上,他就反应过来:“好你个刘季,死得也能被你忽悠成活的!” 刘邦一直都是这幅样子,与他相处之时,像个忠厚老实的大哥,一心一意为他着想。 不论是结义的时候的肝胆相照,还是他在鸿门宴上的谨慎老实,不过是他的伪装罢了! “你不仅把项氏子弟改姓刘,还多次嘲讽我。”项羽怒吼一声,“你是真把我当傻子忽悠吗?” “哎呀,贤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刘邦又一次揽住项羽的胳膊,“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项羽愣了愣神,没再推开他,他倒要看看刘季这厮又放什么屁。 “我给他们改姓,是为了保护他们,难道我没有给他们封侯吗?”刘邦继续狡辩,“至于我嘲讽你,我那是嘲讽吗?我那是为了激励你!” 说着,刘邦朝刘元那边努了努下巴:“不信你问刘元。” 刘元与刘邦交换了个眼神,当即应下:“是这样,当年阿翁就不想杀你。” 刘邦松了口气,虽然不晓得刘元这丫头过会要问他讨要什么,但到底是把项羽稳住了。 感受到项羽态度变得温和,吕雉也露了个笑脸:“还要多谢你当年的照顾。” 吕雉说的是实话,她当年在楚营并未受到过分的侮辱,有贪图她美色的将领,也被项羽喝退了。 “皇后陛下言重了,毕竟抓你的是我。”项羽神情不太自然,“还好长公主来将你救出去了。” “当年的事我们各自有难处,”吕雉冷若冰丝的脸多了一抹温和的笑,“如今,最要紧的是匈奴。” 好一个当年的事我们各有难处。这一句话就让项羽释怀了不少。他何尝不是为难过刘邦数次呢? 观察到项羽变化的刘元与韩信相视一笑,夫妻二人得出一个结论:这把稳了。 刘元开口道:“有人说,楚汉相争之时候,是八十万秦军在守卫长城,守卫着中原。此话虽然离谱,但却反应了一点,那就是楚汉相争,只不过是内斗罢了。” “不论是从前的楚、汉,还是如今的你与陛下,都曾以推翻暴秦为己任。” “如今,你可愿意与我们一起,保卫这片土地?西楚霸王的长枪,大汉皇帝的宝刀,可否一致对外,挥向匈奴?” 第96章 好不好? 面对这个问题,但凡是有血性的男儿,都不会有另一个答案。 项羽看了看刘邦殷切的眼神,又看了看韩信。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刘元身上:“好。”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项羽顿了顿,“龙且他……是为我而死的,倘若我这次能打赢,请你们为他追封个爵位。” 听见这句话,刘邦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贤弟,这算哪门子要求?这是应有之义啊!” 刘邦浩浩荡荡下了几道旨意:“来人,传我旨意,封龙且为忠侯,派人整修他的坟墓,再厚待他的家人。” 什么追封,什么打赢了才能封,他刘季现在就给人封上! “封项羽为天策上将军,兼护北都尉,享万户食邑。”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被刘邦这样的大手笔惊呆了,除了吕雉。 而听见这“天策上将”,刘元更惊得险些站了起来。 阿翁,你也太会起名了吧! 天策,即傅说星,是星宿之一。据传,武丁的大臣傅说死后托神。 天策上将听起来则是十分的霸气威武。 但刘元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人——唐太宗李世民。他当时也被封为天策上将,李渊还允许他开天策府。 当然,刘邦定然不会给项羽实权。但这一举动还是给足了项羽面子,特别是后面又给他加了个都尉的虚职。 项羽怎么会不受用呢?他既惊且喜,又有些羞恼,咬着牙道:“刘季,你真敢用我!你就不怕我夺了你的皇位?” 此话一出,空气中是分外的诡异。 哪怕是韩信这样统御过三军的大将军,也没有自信能夺刘邦的位置——韩信确实会带兵打仗,但是他手中能指挥的动的有限。 难道他一声令下,灌婴,樊哙,周勃,曹参这些人,就能听他的命令,反了刘季吗? 不能。 这些将领都是刘邦的死忠,他们听命于你,是因为刘邦让他们听。 但……到底项羽与刘邦曾经有那样的过节,此时的项羽又是阶下囚,而刘邦摇身一变,从鸿门宴上处处赔笑脸的老实人,变成了生杀予夺的皇帝。 所以项羽说出这种话,实在是大大的冒犯。 你一个阶下囚,还敢有不臣之心? 韩信已经琢磨着如何打圆场,但吕雉和刘元只微笑看着刘邦。 大汉皇帝的能耐,绝对不止在他是一个老流氓。刘季是谁啊?他哪里会因为这点子小事翻脸。 果不其然,刘邦听见项羽这话,不仅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 “贤弟的能耐本就不在我之下,若非这天下已经有了我刘季,这皇位合该是你的啊!”刘邦边说边扶着项羽到龙椅上坐下,项羽则是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倒要看看,刘季又要耍什么花招! 不会是给自己安个谋反之罪,然后拖出去砍了吧? 在项羽犹疑又抗拒的目光下,刘邦硬生生将他拖着坐了下去。 而后,刘邦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走到项羽目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儿八经磕了个响头。 “草民刘季,拜见皇帝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哪怕刘元和吕雉早有准备,也被他这一手神来之笔惊到。 与此同时,项羽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按理说,他此时应该心情舒畅了。但项羽不仅没有享受到刘邦的跪拜,反而像是一口血堵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刘季……他怎么能如此呢?! 刘季他……不要面子的吗? 这是好人家的皇帝能做出来的事情吗?他当这个皇位是什么?是大白菜吗! 接着,项羽就像屁股被烫到一样,一下子从龙椅上跳了起来,健步如飞地回到了自己的原来的位置。 “是在下输了。” 难怪那些人一个又一个地跟了刘季! 项羽自己都险些被刘邦感动(exin)了,何况那些人呢? 刘邦这一跪,看似折了面子,但这一进一退之间尽显他大汉皇帝的心胸,反倒显得项羽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 “我会去。”项羽自认为不输刘邦,他也回身拱手,“你也不必做出这种姿态。” 拱手已经是项羽最大的让步。若要他跪拜刘邦,绝不可能! 他话音刚落,刘邦就狠狠地给他来了个拥抱:“就知道,贤弟的心胸最是宽广,不仅与我冰释前嫌,更是装得下这大汉的黔首。” 项羽推开了刘邦,往一边坐了坐。韩嫣好奇地朝他挥手,似乎是想和他一起玩。 毕竟,昔日在楚王宫,项鼎时常和韩嫣一起玩,她对项羽这个叔父也是十分亲昵。 项羽温柔地收下了韩嫣递过来的零嘴,摸了摸她的头。 刘邦见此,脸上笑容更大,心里更得意了:这闺女生的好啊,一看就是他们老刘家的。 人见人爱的韩嫣表示这都不算什么,毕竟楚国上到官员,下到宫女,人人都喜欢她。 哪怕是经常和阿母吵架的范公,见到他也会笑得咧开嘴,然后从兜里掏东西给她。 刘邦欣慰地看了看韩信,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女婿好啊! 接着,刘邦大手一挥:“楚王韩信为此次远征匈奴的大将军,与朕一同亲征!” 吕后适时地出言建议:“兄长们得了爵位,业已归家,但我这几个侄子一直也没有锻炼的机会,不如这次就带着一起吧。” 吕雉深知急流勇退的道理,既然刘盈已经没了皇太子的位置,那吕氏一族便不需要太出头,引得刘季的忌惮。 他既然乐意给自己这么多面子,那她吕雉也会投桃报李。 是以,这几年来,朝堂之上吕氏一族的身影并不多见,她的兄长吕泽、吕释之都封侯,赋闲在家。但朝堂之上,张良、萧何、陈平,这三人不论哪个,都与她私交甚笃。 “吕台、吕产这两人都是孝顺的,娥驹你该早些安排他们的。” 刘邦大气摆手:“男儿当有建功立业的抱负,就都跟随大军,一起去打匈奴!” 韩嫣高兴地拍手大叫:“打!打匈奴!” 刘邦见到她这般捧场,心里更是高兴,将人高高地举起来,抛上了天。 “等打完仗回来,大父给你封个公主好不好?”刘邦高兴地接住乐呵呵的韩嫣,“和你阿母那样的公主。” 公主的女儿,如何能再封公主,也就当个郡主罢了。 “这不合规矩。”韩信急忙阻止,“陛下切莫太娇惯她了。” 吕雉则是冲他摇摇头:“皇上想封,让他封去。我也想知道,他到底能封个什么出来。” “那就谢过陛下了,正好臣也有一个不情之请,”韩信也扑通一下跪下来,“臣与公主,此生唯有这么一个女儿,臣请辞楚王之位,改为嫣儿的封地。” 这些年来,韩信做楚王也算做够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天下的大势所趋。 刘邦不会容忍异姓王,大汉也不需要这么多异姓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刘邦先是一喜,又板起脸来,“莫非,你觉得打匈奴在即,你身为楚王,又手握重病,朕会猜忌你?” 刘元很想点点头,问问自己这厚脸皮的阿翁,难道你不会吗? “快些起来,别给朕搞这些,朕已经决定好了,等打败了匈奴,凡是异姓诸侯王,身死国除。” 哪里还允许他们搞什么降等袭爵? 听见这话,韩信松了口气。自己这楚王是能坐得安稳了,但却没有了传给下一代的机会。 幸好,嫣儿有这么多人的疼爱,她日后的封地,应当是不用愁了。 “嫣儿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这个做大父的还能亏待她?”刘邦摆摆手,“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大军便出发。” 韩信则是在听见“身死国除”几个字的时候,久久不能回神。 难怪这皇位最后落在他身上呢,自己输得不算冤枉。 刘季这人,够狠! 次日清晨,冒顿的回信已经到了刘邦的手中,此刻的他正在检阅三军。 【野蛮的大汉皇帝,你和你的臣民都像待宰的羊羔一样软弱可欺,既然你这般口出狂言,不如来试试我们的厉害。】 【等你被强壮威猛的匈奴士兵打趴下,记得交出足够的金钱和美人,来平息我的怒火。】 【我听说你的皇后吕雉和你的女儿刘元公主,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这样的美人一定够劲,你记得把她们洗干净准备好,好让我也教教她们如何招待尊贵的客人。】 【至于你这个半截脖子都埋在地里的老帮菜,本王对你松垮的屁股不感兴趣。我就在这里,恭候大汉皇帝的大驾。】 “恭候乃公的大驾?”刘邦将那信撕了个粉碎,“去你大父的死畜生,乃公早晚要撕了他!” “阿翁别气,在绝对的力量之前,一切的阴谋都是纸老虎。”刘元、韩信方才眼睛瞄到了那封信,“他既然等着,那就让他试试咱的厉害。” 韩信的脸色也极其难看,堂堂楚王的妻子被人这样的诋毁肖想,他的眼睛正冒着火。 “我已经备好了足量的火药与最新的武器,你们只管放开手脚。” “只要你们赢的够快,粮草我们楚国管够!”刘元对韩信眨了眨眼,“这么多年,我们也不是白准备的!” 没错,从五年前初到楚国推行科举之时,刘元就在为这样一天做准备了。 项羽又一次骑着高头大马,与远处的虞姬和项鼎挥别。 他飞扬的神采,吸引了许多将领的目光,尤其是看过他阵法的灌婴、周勃、曹参。 还有项羽的老部下,季布和钟离眜。他们二人刚刚去看了龙且新迁的坟。 二人从未想过,此生还能有这样一天,能与西楚霸王项羽再一次并肩作战。 其他人的想法便简单的很了: 听说那冒顿单于也是一等一的好汉,整日吹嘘自己的武力,说什么只身能打虎。 但看着项羽依旧魁梧健硕,力拔山河的身材,几乎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浮现出一个问题—— 若是西楚霸王对上冒顿单于,两人单挑,谁能打赢? 刘元对韩信耳语道:“我赌项羽赢。” 韩信冲她挥挥手:“要是有机会见识到,回来告诉你。” 第97章 朔风卷黄沙,汉军旌旗烈。 刘邦、韩信、项羽三人已经到了长城边上。 他们的身后是大汉的二十万大军。 夏侯婴站在刘元改造过的战车上,一脸期待,目光灼灼直视着远方。 灌婴心中更是激动,他与夏侯婴按照昔日刘元所给的骑兵阵法,已经操练过数年,如今可算有了用武之地。 昔日打西楚霸王项羽的时候,他们尚且因为第二纵队拉弓骑马射箭不够娴熟,而配合不够紧密。 可今天,有了霸王兵书中阵法的补充,有了刘元所研制的新式武器,甚至有了项羽加入他们的队伍! 这将是一场何等精彩的战役?曹参、灌婴与周勃分别率领着步兵、骑兵与精锐小分队。 大汉的黑红色大纛飘扬在风中,每个人心中都是万丈豪情。 与本来应该有的颓废畏惧全然不同,他们每个人都对着一仗跃跃欲试,渴望着发挥出自己最大的能力。 “全靠长公主运筹帷幄,才有我等建功立业、名垂史册的机会啊!”灌婴曾经与刘元一同打过仗,彼时他已经十分佩服刘元,毕竟她能打仗又能造兵器,还是汉军许多人的精神支柱。 但他也从来不相信神女的言论。 而今天,他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摄政长公主刘元,她就是神女! 长公主虽然不在此处,但这一仗中处处是她的影子。 而刘元,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霸王尚且有败绩,但长公主刘元与韩信一样,从没打输过一场仗! 樊哙挥动着自己的长戟,将它舞动地虎虎生风,眼神一边斜着看向西楚霸王项羽。 而后,樊哙叹了口气,就项羽这派头,这英姿,还真是他所不能及!但杀个把个匈奴,对他却绝非难事。 刘邦立于城头,目光如鹰,他环视着四周,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他抚摸着自己的胡子对陈平说:“陈平啊,你就等着立功吧。” “那就借陛下吉言了。”陈平微微一笑,“臣也恭喜陛下,大汉兵强马壮,又有火药这样的神物,此战必胜。” 刘邦一听这话,当即满意极了,他拍拍陈平的肩膀:“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 刘元大力支持、准备多年的仗,他能不打吗? 刘邦叉着腰,在心里感叹道,这就是白白捡功劳的好事情,绝对不可能输。 便是刘元没准备,他也要狠狠地揍那冒顿单于,他竟敢口出污言秽语。 “韩信这些年越发精神了,不愧是朕的好女婿啊。”刘邦看着韩信的身影,越发满意了起来。 韩信如何对刘元,他看在心里一清二楚。就冲着这份儿心,他也愿意对这个年轻人多宽容些。 何况现在韩信比当年那个愣头青,已经成熟了不是一点半点! 这次出征,他可是压根没有打过“楚”字旗,清一色都是“汉”字旗,只有几面是“元”字大旗。 陈平附和着刘邦,向城下看去。 韩信一身劲装,长发束起,英姿飒爽。 他挥动令旗,顷刻之间,灌婴、夏侯渊等人就摆出军阵,瞬息之间又变换队形。 而人群至中,项羽一骑当先,战马长嘶,直指匈奴王旗。 在这猛烈的攻势下,冒顿单于也藏不住了。 一看汉军的架势,他便知道,那些他藏在暗处的人马只怕已经暴露出来了。 但这也无妨! “中原人不过是软脚鸡,杀了他们比宰羊还简单!”冒顿哈哈大笑,“那中原皇帝再狡猾都不怕,草原可是我们的战场!” 他也将训练有素的匈奴士兵依次排开,每个骑兵都骑着威风凛凛的战马,个个比汉军那些马儿精神。 没办法,匈奴将善于养马的月氏人抓来,给他们养了许多战马,不是大汉这样连一辆马车都凑不齐统一毛色的情况可以相比较的。 两军对垒,蓄势待发。 “你就是大将军韩信?也不是很勇猛嘛!”匈奴人一起用蹩脚的汉语大喊着,“听说你的妻子被誉为神女,既然是神女,就该到我们的部落来,你这个瘦弱的汉人,不配占有那样的女人!” 冒顿更是哈哈大笑,他的几位谋士告诉他,那楚王后,也就是刘元,竟然还是大汉的什么狗屁神女。 当真是可笑至极!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神明?不过是那刘季老儿愚弄黔首的说辞罢了! “神女又如何?也就只配跪在我的脚下,亲吻我的脚趾罢了!” 樊哙一听这话就要紧了牙,他怒吼:“吃你祖宗我一戟!” 但他并没有动作,樊哙不是什么莽汉,他个性虽然粗野,却是粗中有细之人。 他定会杀了这厮,将他这颗猪头带回去给元! “大将军,下令吧!”夏侯婴也气得很,但他知道,冲动不能解决问题。 听见匈奴这挑衅的话,韩信微微一笑,思及刘元对他的叮嘱,令旗急落。 刘元对他说过,要尽量减少伤亡,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如今看来,这群贼寇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于是,在一群匈奴的讥笑与嘲讽中,汉军的骑兵冲向前,而后,无数火药扔向了匈奴。 平地惊雷骤起,大地震颤,火光撕裂长空,浓烟裹挟着砂石铁片,在匈奴密集骑阵中爆开。 人仰马翻,血肉横飞,那些月氏人心痛地看着他们养大的战马惊窜,发出止不住的哀鸣。 而那些战马上的匈奴勇士,已经被摔了下来,甚至被来往受惊的马儿踩成血肉迷糊的肉泥。 从未闻此等天崩地裂之威,匈奴阵脚大乱。 冒顿更是气成一个膨胀的青蛙,发出无能地乱叫声。 他跨坐于马上,目睹了这爆炸的景象,瞳孔骤然收缩。 他那粗糙的紧握缰绳的手青筋暴起,脸上血色尽褪,写满惊骇与茫然。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 那绝对不是人力,更不是天灾,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莫非,这世间当真有神? 他屁股下的马而也被炸得跳起来,惊惧地长嘶一声。 好在冒顿御马之术高超,他快速夹紧马腹,将马尾控制住,又急命队伍收兵,向草原深处逃去。 他们是草原的儿郎,哪怕输了,跑起路来也绝非那些汉人能追得上。 冒顿更是一眨眼就跑出去老远,他在一个岔路口得意地与几个小部落头领,以及他的几位精锐下属吹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王何故发笑?”几人不明所以,分明他们一路逃窜至此,已经是狼狈不堪了。 难道大王还有后招? “我不笑别的!我就笑那刘邦无谋,韩信少智!刘邦果然人老了那脑子不好使,那韩信也不过如此!什么御驾亲征的大汉皇帝,什么用兵如神的大将军,不过是两个愚笨的草包!” “我若是他们,就在此埋伏一队,定然要叫我大吃苦头!”冒顿哈哈大笑,丝毫没有察觉危险。 “吃你祖宗我一棒!”樊哙飞身而来,他一下子就挑飞了两个匈奴头领。 冒顿脸色铁青,他记得方才此人还在阵前,怎么眨眼就到了此处。 “大将军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今日就叫你插翅难逃!”樊哙追击冒顿,却被他狡猾地再次逃脱。 冒顿到底身经百战,他又寻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从包围圈突围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冒顿又一次大笑,“那韩信阵法再精妙,也抵不过我的强大力量!寡人就是这般的勇猛!便是那西楚霸王项羽,想来也比不过寡人啊!” 几位手下连连附和,他们知道大王很厉害,西楚霸王项羽又没有人见过,谁知道他威不威武? 毕竟汉人都不如他们匈奴人壮硕,那西楚霸王可能只是比寻常人稍强些罢了,如何能与大王相比? 但……就在这些人恭维冒顿的瞬间,一道赤色闪电已劈至他们脸上。 是项羽! “来者何人?”冒顿被这身高九尺有余,壮硕高大勇猛非常的身影给惊住了,“汉营之中,竟有如此勇士!” 项羽无视周遭纷乱,目光如炬,直锁冒顿:“我便是你们口中的,项羽!冒顿,你这贼寇,可敢与我决死?” 项羽声若雷霆,压过战场喧嚣。 冒顿惊魂未定,但此时又岂能由着他怯懦? 他怒吼一声,拔出弯刀,策马迎上。 顷刻间,两骑如流星相撞,项羽画戟如龙,带着千钧之力横扫,破空之声尖啸。冒顿则奋力格挡,金铁交鸣震耳欲聋。 抬手抵住项羽一个飞身,冒顿只觉虎口崩裂,臂膀酸麻,弯刀几乎脱手。 而项羽甚至不显得劳累,他的攻势如狂风骤雨,每一戟都裹挟着开山裂石之威,逼得冒顿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这时,冒顿与他那些四散的属下才明白,西楚霸王项羽,这几个字又意味着什么! 这是何其勇猛之人啊! 那睥睨天下的霸气,竟比方才的雷霆爆炸更令人窒息! 见打不过,冒顿又心生一计:“不愧是西楚霸王项羽,小王心中佩服。那刘邦是你的仇人,更是出尔反尔的小人。你这样的英雄,为他做事便是自取其辱,又何必这样窝囊?你若与我合作,我可助你一臂之力,夺回本该属于你的天下!” “天下,本就是英雄的天下,你我都是当世豪杰,往后你我兄弟相称,我居草原,你在中原,如此可好?” “你若愿意,这天*下便是你我二人的,那刘季不过是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的货色!” 项羽承认,冒顿的话很有吸引力,尤其是他骂刘邦那些话,听起来很是动人。 但是……匈奴就该死! 项羽冷笑一声,飞身扑向了冒顿。 第98章 冒顿征战多年,手下更是有数不清的死忠。 夏侯婴、周勃、曹参、灌婴和季布都在追击向不同方向逃窜的匈奴骑兵。 “你们这个大将军韩信,确实聪明,但要想拦住我,只怕他还没有足够的人手吧!”冒顿单于哈哈大笑,他古铜色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从胸腔发出一阵又一阵响声,“你纵然是厉害,可又能奈我何?” 韩信并不是猜到了冒顿会往哪里跑,而是他在所有冒顿会逃窜的地方,都布下了追兵。 匈奴分成十几股小队,逃往草原,唯有樊哙与项羽,碰上了冒顿。 樊哙已经被车轮战耗在了另一边,此处只有项羽带着一小支骑兵。 但他可是项羽!一人能敌百人的项羽! 刘邦拿着刘元给他做好的简易版望远镜,眯起眼睛看着四周,韩信则是密切关注者各个方向的动向。 终于,刘邦成功捕捉到了一个身影,那人正是项羽。 他此时正闪身劈死两个匈奴士兵。 “你们一起上吧!”项羽振臂高呼,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杀你们这群孙子,比砍瓜切菜还要简单!” 紧接着,便有二三十个匈奴勇士,他们个个身材健硕,眉宇之间锐气尽显。 “快去,西北方,你派人去!”刘邦拉着他的发小卢绾,激动地说,“项羽那小子被他们围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卢绾不太想出去,“匈奴人蛮横,项羽凶残,刚好让他们狗咬狗,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放你大父的屁!”刘邦气得跳起来,拍了一下卢绾的头,拿手指着他,咬牙骂道,“你小子真是好赖不分!” 说罢,刘邦骂骂咧咧拿着马鞭就跑了出去,踹了卢绾一脚:“白捡的功劳,你怂个屁啊!” “还不快跟上!” 卢绾一骨碌爬起来,捂着屁股追了上去:“大哥,你等等我啊!” 什么白捡的功劳,刘元是有几分本事,但那可是匈奴啊!冒顿刚刚统一了草原,正是在风头上,何必要冒这个险! 反正打赢了,功劳也有他卢绾这个太尉一分。 毕竟,他可是刘邦一等一的铁杆兄弟。那夏侯渊、樊哙再会捧着吕雉与刘元的臭脚又如何?还不是得靠边站。 卢绾自己不想去,但刘邦去了,他也不含糊,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就冲了出去。 卢绾是爱惜自己的性命,却也是当真愿意为了刘邦去死。刀枪无眼,他绝不能让刘邦冒险。 而正在刘邦带着亲兵疾驰之时,项羽已经浑身血迹斑斑。 当然,血是敌人的。 他面前有一堆尸体,大约有个五六十,被他整齐地摞高,像一座小山。 这时,冒顿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实力。 恐怖如斯! 这是何其可怕的武力,他仅仅带着这么十几个骑兵,依然要排兵布阵,杀了他们数十个好儿郎。 而那项羽的部下折损之后,他竟然又孤身一人,将十数个一拥而上的草原勇士横扫在枪下。 “走,趁着他被缠住了,我们快走。”冒顿见事不好,急忙跑路,丝毫不顾那些被他派去当肉垫的手下。 项羽一边举着长戟浴血奋战,一边冷眼扫向匈奴的狼头旗帜,他胸中那股焚尽一切的怒意涌上来,几乎要破喉而出。 他忘不了刘元对他说得那些话,匈奴犯下的那些恶行姑且不论,单单是他们对中原这轻蔑的态度,就足以让项羽愤怒。 凭他们这些边野的蛮荒之人,也敢瞧不起中原? 项羽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己的贵族身份,最看不起的便是这些蛮夷。 他反手夺过那面狰狞高耸的狼旗,巨大的木杆横在胸前。 项羽将那木杆丢在地上,踩了一脚,又一脚。 这一举动可谓是捅了马蜂窝,尤其是那些草原的勇士,此时个个被激的满眼通红。 他们本就被项羽打得失了战意,但此时又一次爬了起来。 这面旗帜,是他们要用生命守护的荣誉!这个中原人,怎么敢如此肆意妄为? “草原的神灵会保佑他勇敢的信徒,让我们抓住这个可恶的中原人,将他用来祭祀,献给我们的草原!” 于是,几个负责拦截他的匈奴战士迎面而上。 刹那间,只听见“嘭”一声,项羽用长戟击碎了他们的头骨。数个壮硕身躯轰然坠落,猩红的血落在发黄的草根上,逐渐凝成深色。 项羽瞥了一眼倒下的马,继续向前追去。既然他答应了刘元打匈奴,那便一定会做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项羽就是个野蛮人,凭他也配与我斗!”冒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打仗,不止要靠力气,更要靠,这里!” 听见大王又一次笑得这般猖狂,那稀稀拉拉的几名亲兵心里直发毛:“大王,我们还是小心些。” “小心个屁,他们都顾着追主力去了,怎么会有人追我们?”冒顿自信地又一次大笑,“可我们是草原的二郎,便是那韩信要追,也是绝对追不上的!” 他们早就训练过无数次,能及时化整为零,向草原各个方向分成数股小队,如同鱼儿进入大海一般,消失地无影无踪! “哈哈哈哈哈哈哈!”冒顿擦了把脸上的血,啐了口唾沫,“那项羽,是个爷们!” “但那大汉皇帝刘邦,又是个什么东西?只敢躲起来的缩头老王八罢了!” 冒顿松散了一下筋骨:“走吧,趁着项羽没追上来,我们先回大营,再行计议!” “大王!那边好像,又有汉军!”一个匈奴人指着越来越近的一队人,惊恐地说着。 闻言,冒顿猛的抬头。 只见一年岁稍长的男子,打扮得贵气十足,他带着亲兵,堵住了冒顿逃窜的路。 “阁下莫非就是——”冒顿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 刘邦满意地看着冒顿:“不错,我正是……” “你果然是韩信!”冒顿眼神中射出狡诈的光,“年纪轻轻,长得这么老。” “什么韩信,乃公是你祖宗!我去你****……”刘邦猛得吐出嘴里的草叶子,嘴里爆发出无数个脏字,自己坐在马上,退后几步,“把他给乃公抓起来!” 此话一出,冒顿当即联想到了那封不堪入目的信。 这老头儿是刘邦,是大汉皇帝刘邦! 他居然当真来了,亲自来了!冒顿眼神一转,若有所思。 照理说,只要他们冲出去,不理会这些人,也能跑得掉。 但,既然大汉皇帝在这里,那他冒顿便不可能离开! 若是将大汉皇帝的人头拿来做成夜壶,这是何等威风的事情啊。 “你是大汉皇帝?” “我是你亲爹!” 刘邦隔着老远就开始后撤,毕竟冒顿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得到。 “卢绾,你往后稍稍啊!” 但卢绾压根没听见,他这时候也顾不上危险,数了数冒顿身边的人数:一,二,三,四,五…… 居然只有九个人! “大哥,你就瞧好吧!”卢绾微微一笑,黝黑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拍着胸脯保证再三,带着十余人冲了上去。 冒顿一看这场面,险些就笑出声来:“就凭你们几个?” 他打不过项羽,难道还打不过这几个了? 真当他是吃草长大的?他冒顿,可是匈奴各部的王! 于是,卢绾第一个被拍落在马下,看得刘邦心里火气蹭蹭涨。 说了让他靠后点,怎么就见到人头走不动道了呢? 刘邦急,但是也没法。他总不能亲自上去打吧? 但冒顿无视地上嗷嗷叫的卢绾,夺走一匹马,翻身向前,一个弯刀飞向刘邦。 他的目标是,杀了刘邦! 好快的身法,好强的控制力。冒顿武力值虽不如项羽,可这一手马术却高出项羽不少。 刘邦此时的心情就如同在鸿沟,他中了项羽的那一箭时一般。 分明再安全不过的距离,如何就险些丧了命呢? 元说得对啊,人对事物的态度是一贯的,他该跑得再远些的。 刘邦侧身躲开,却摔下了马。 冒顿高兴地用匈奴语叽里呱啦大叫:“大汉皇帝已死!” 接着,他又一次狠狠地刺向刘邦。 冒顿当然知道刘邦还没死,但这不影响他扰乱汉军士气。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闪着银光的长戟到了冒顿身前,将他挑飞。 来人正是项羽。 刘邦哀嚎大哭:“贤弟啊,你可算来了,快抓住他。” 项羽不说话,他侧过身,冷冷地看了刘邦一眼。 项羽一个飞身,便如同拎小鸡崽一样,将冒顿抓了起来。 刘邦激动地躺在地上大喊:“冒顿已死!冒顿已死!” 卢绾拖着疲惫的身躯将他扶了起来。刘邦照着被绑起来的冒顿就是一脚。 “得意什么?你抓到了我,但却打败不了草原!”冒顿脸上依旧是得意的笑容,“很快就会有新的大王接替我的位置。” 刘邦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置若罔闻,又踹了冒顿一脚。 元说了能打赢,那就是能打赢! 【冒顿已死。】 听见这个消息,整个草原都乱成了一锅粥,韩信本来正调兵遣将,围追着月氏部落。 毕竟刘元在他出发前可是叮嘱过,月氏人只是被冒顿打败,因此才会为他牧马。 而他们大汉作为正义的一方,定然是要帮着月氏逃离匈奴,重获自由,再建家园的。 这边,韩信带人找到了月氏部落,他们正带领着一群略显惊慌的战马藏匿起来。 听见远处一阵又一阵冒顿已死的呼声,月氏的首领脸上浮现出了惊恐之色。 冒顿就如同魔鬼一样奴役着他们的部落,如今他,居然死了! 难道冒顿那般强大的单于,也是会被人打败的吗? 那打败他的大汉,岂不是…… 那个魔鬼死了,他本该欢天喜地带着族人回去,但是,他们的土地也被匈奴人占领了。 哪怕冒顿死了,还会有新的噩梦出现。 比如,他眼前这个英姿飒爽,向他缓缓走来的中原的将军。 “请你不要杀死我们,求你!”老首领带着一堆人跪了下来,“尊贵的单于,我们可以为您放马,只求您给我们一个容身之地。” “……”韩信陷入了沉思,刘元交代的那些条件还没说,怎么这些人就愿意效忠大汉了? 第99章 冒顿已死? 韩信有些惊讶,他知道这就如同昔日攻打赵国之时,都是喊得口号罢了。 但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月氏人,他还是弯腰将人扶了起来:“大汉爱好和平,不会伤害你们的,随我一起去拜见皇帝陛下吧。” 月氏人更激动了,那头领一把攥住韩信的手,热泪盈眶:“好,我们这就去。” 就这样,韩信鸣金收兵,放弃了对匈奴残部的围剿,毕竟他的兵力确实不足。 他带着月氏首领回了营帐,恰好碰见了帐篷内熙熙攘攘的人。 刘邦、项羽、樊哙、夏侯婴、陈平、曹参、灌婴、周勃……还有一个包成粽子的卢绾。 他们正团团围住一个人,惹得韩信好奇地往里看。 “你们看什么呢?”韩信朗声笑道,指了指月氏的首领,“看我将谁带回来了?” 月氏首领头发微微卷曲,他行了个古怪的礼,跪在地上,用半新不旧的汉语道:“我是月氏人,带领部落投效大汉,希望您给我们一个容纳庇护之所。” 刘邦温和地将人扶起来:“快起来吧,我的好朋友,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月氏首领感激地点头,这个中原皇帝为人亲和,一下子就获得了他的信任。草原的儿郎有天然的直觉,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个人,与残忍的冒顿单于完全不同! 而后,刘邦叉着腰开始表演:“那冒顿单于是不是奴役欺凌你们了?我作为你的朋友,一定是要为你报仇的!” “不不不,大汉皇帝陛下,他就是个恶魔,您不必去招惹他。”月氏首领人不傻,他走在路上便猜到,那一句又一句的【冒顿已死】应当不是真的。 但他愿意效忠大汉,至少不论是那个将军,还是这个皇帝,都对他分外温和。 “哎!兄弟之间,哪里要计较这么多呢?”刘邦指了指被人围起来的人,“你看,那是谁?” 闻言,韩信也朝着刘邦手指的方向看去。 人群呼啦啦散开,韩信顿住了——是冒顿! 原来,皇上竟然当真抓住了冒顿! 而月氏的首领更是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满脸写着不敢相信,使劲儿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后哭了起来:“这是仙术吗?” 大汉的皇帝不仅会勾起天雷,还能将冒顿这样的人抓起来! 接着,刘邦便开始吹嘘自己如何斩首了百人,是何等的威风潇洒。 冒顿在他聒噪的声音中闭上了眼,一言不发,满脸颓然。既然被抓到了,那他也只能接受现状了——但要是让他给大汉服软,不可能! 尤其是这个贼眉鼠眼、形容猥琐的大汉皇帝! 但刘邦哪里顾得上冒顿什么样子,他依旧叉着腰,与群臣吹嘘着,唾沫飞溅,更是喷了冒顿一脸。 樊哙、夏侯婴几人也开始吹嘘着自己的战绩,包括他们光荣的伤痕。 项羽则是捂着自己刚巴扎好的伤口,一言不发,眼中全是蔑视。 “百人斩!”刘邦叉起了腰,“乃公要让太史令好生记下来,朕今日的丰功伟绩!” “是极,是极。”卢绾附和,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大哥,你莫要忘了我的救驾之功!” 突然一道女声响起:“你那也算救驾之功?” 账内众人均收起了嬉笑的模样,正好衣冠,肃然而立,连一脸不服气的卢绾也无可奈何的站好。 他们规矩地拱手行礼,齐刷刷道:“拜见长公主!” 韩信也规矩行礼,照理说,他这样的身份,本无需这般,但韩信一直对刘元爱重有加,人前的面子向来做的足。 这动作看得月氏人一愣一愣,这来人究竟是谁? 她竟然能让这么多人对她这样恭敬,连那大汉皇帝也都流露出了惊喜与期盼! 还有这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对她如此敬重。 “元,你怎么亲自来了,”刘邦喜出望外,“快进来歇着!” 闻言,冒顿眯起的眼睛掀开了一条缝。 他注视着这个被称作“元”的公主,猜到了此人的身份——大汉的摄政长公主,刘元。 “我来带冒顿单于回长安,去给我阿母献舞。”刘元一脸认真地说道,“顺手给你们送些粮草。” 闻言,冒顿眼睛睁的更大:他通过从前对于刘元的种种传闻,以及今日众人的表现,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似乎,刘元才是这群人中的那个掌舵者! 不论是刘邦还是韩信,甚至是那与所有人都不对付的项羽,看向这女子时,竟然全然是信任,还有尊重! 她凭什么?就凭那神女的名声吗? 不……绝对不只如此! 冒顿拖着肥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膛随之上下起伏,喉咙更是变得狭窄。 他要喘不过气来了! 难道那些谋士所说的造武器、开科举、兴农业,都是真的? 中原竟有这般英才大略之辈?她难道不是凭借刘邦与韩信的宠爱吗? “你这回带了多少粮草,”陈平正在为粮草发愁,知道刘元带了粮食喜出望外,“可够大军吃上半月?” “粮草不是很多,”刘元故意卖了个关子,摊手,在众人注视下叹了口气,凡尔赛道,“只带了三个月的。” 三个月??? 这还少,那什么是多! “这很少吗?”樊哙乐得合不拢嘴,“你还要带多少啊?” “总得够打下匈奴老巢才行。封狼居胥,难道你们不想?”刘元一边说,一边打量了一圈。 不论是韩信、项羽、灌婴、周勃还是曹参,他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可是从古至今未有之事!打下匈奴老巢,连秦始皇也不曾做到这样的事情,刘元竟然说他们可以! 他们是高兴了,但却苦了偷听的冒顿。他的脑海里天人交战,一个声音告诉他,那刘元不过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她哪里有本事打败这么强大的草原部落? 但另一个声音却一直在说,她真行! “你这是去做强盗了?还是搜刮了长安城里的余粮?”刘邦关心了几句,“这粮食……可不能从百姓那边来。” “放心,楚国和周边这些年农业发展得好,不论是肥料还是农具,还是耕作方式,都得到了极大发展,我带的都是这几年楚国的陈粮。” “那就好,”刘邦松了口气,“陈粮也是粮啊。” “但是楚国百姓自愿将家中的粮食捐出来,拿新粮换了旧粮食。”刘元神情微动,嗓子有些哽咽,“我们不能忘记他们这份心呐!” 刘邦拍了拍刘元的肩膀:“好!咱们就打到他们的老巢去!” 他话音刚落,一片应和与夸赞之声响起。 月氏首领也急忙投诚:“我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那边还有我们为他们牧马的族人,可否请大汉也将他们解救出来?” “作为感谢,那十几匹汗血宝马,还有余下不同的骏马,全数献给大汉,”月氏首领扑通一下就跪在刘元面前,一脸真诚地乞求,“美丽又智慧的公主殿下,请您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吧!” 刘元唇角浮现出笑容,她利索地将人扶了起来:“我们一定会救你的族人,还有……那些可怜的马儿。” “汉血马什么的都不重要,主要是为了帮助弱小的月氏人。”刘元冲他安抚地笑笑,“等救出他们,本宫给你们划一块水草肥美的地方放牧、再派人教你们种植与耕作。” 月氏首领大喜,他就知道,这位美丽的公主,她是这群人里面的头领! 因为刘邦对他刚刚的行为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是一脸欣喜地看着他,这说明他不介意自己越过他选择公主。 其实,刘邦压根没顾上这些,一来吕雉与他本就是共同掌权,他早就习惯也乐得大臣们找吕雉议事;二来,他被刚刚所说得汗血宝马冲昏了头。 汗血宝马哎! 他一定要挑最好的一匹,不,四匹马,让他们给自己拉车! 刘邦还记得,他在宫中的车甚至是四匹毛色不一样的马,而萧何与张良甚至坐得还是驴车…… 不止是刘邦有这个想法,项羽也捂着胸口走了过来,他拖着一条腿,行动似乎有些艰难:“刘季,我今日救了你的命,你准备怎么答谢我?” “你想怎么谢就怎么谢。”刘邦毫不在乎,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开始口嗨,“便是让乃公把这皇位让给你,也使得!” 他是准备让史官记录下来,再给项羽封个侯爵,加上十个八个的虚职,荣耀又好听,既能体现他皇帝的体面,又不给项羽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不要你的皇位。”项羽哪里不知道刘邦的德行,他冷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情,“我想要三匹汗血马。” 三匹? 刘邦皱了皱眉头,什么马车还要三匹马来拉? 他是真有些心疼,毕竟汗血宝马不常见,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这个皇帝总不好食言。 “行。” “我要先挑。” “行。” 项羽满意地笑了,一匹给虞姬,一匹给项鼎,还有一匹给自己。 尤其是看见刘季那心疼的样子,他更满意了。 紧接着,帐篷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 “我也要!” “大哥,我也要,你给我留一匹!” “陛下,你不能忘了我的份儿啊!” 还有人争执着打了起来,比如樊哙和卢绾。 樊哙觉得卢绾不配,但卢绾觉得他有救驾之功,一来二去就动起来了拳头。夏侯婴又来拉偏架,嘴上护着卢绾,其实将人压得死死地,让樊哙按着卢绾打。 卢绾不满于他们亲近吕雉,时常给他们俩甩脸子,当年樊哙的夫人吕鬚本来是要嫁给卢绾的,但她嫌弃卢绾不如樊哙壮硕,“婉拒”了刘邦的说媒。 冒顿听着这群人商量着如何瓜分自己的马,牙齿咬得嘎嘣响,说了自从他被绑以后的第一句话: “就凭你们,也妄想找到我的部落?” 不可能,哪怕有那该死的月氏人带路,他们也不可能找到! 绝对不可能! 第100章 月氏首领在前头带路,喜笑颜开地带着韩信一行人去追,项羽受了伤本不应该再奔波,但他坚持要去看那汗血宝马,说什么都要跟着去。 “就这点伤罢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从前我领兵打仗,哪次不是比这还要严重?”项羽大马金刀地坐着,将手中的伤药一丢,“走,我与你们一道去。” 刘元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与留下来的几位将领坐在一处。 陈平正与刘邦相对而坐,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就凭你们,也想找到我的部落?我们是无往不利的,是草原最英勇的儿郎!” 闻言刘邦恶狠狠踹了他一脚,正中冒顿的心口:“乃公今日便让你知道,什么是英勇。” 但刘邦这话显然对冒顿没什么攻击力,冒顿只瞪了他一眼,便又不动弹了,像一块石头一样,冷冰冰地被绑在大帐里,没有任何反应。 “哎,都说你们草原儿女能歌善舞,你可是部落的首领,你会不会跳舞,”刘元好奇地踢了冒顿一脚,补充道,“那种转圈的胡旋舞。” 想起来刘元那可恶的言论,冒顿闭上眼睛,不搭理她。 他一介枭雄,一统草原的雄主,如何能去长安给吕雉那老女人表演歌舞? 那他尊贵的身份,高贵的灵魂,他所奋斗来的这一切,岂不是都会被毁掉? “那我就把你剁成肉泥。”刘邦笑着冲刘元眨了眨眼,威胁道,“我们这里的刑罚,可多得很呢!” “随你们的便。” “你不会真觉得部落藏得很隐蔽吧?”刘元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你可听说过一句汉语,叫做老马识途?” 马……冒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但他们的部落经常迁徙,便是月氏人有几匹马认路,也未必能寻得到。 “冒顿单于,难道月氏人在迁移的时候,就不会留些记号吗?”刘元又添了一句,成功惹怒了冒顿。 “小人……小人!你们都是窥伺草原的小人!那月氏人也是个喂不熟的野狗,全然没有一丝忠诚……”冒顿朝着刘元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被她躲开了。 “月氏人可从来不是你们的狗,始皇帝派蒙恬北击匈奴。当时,月氏可是比匈奴还要强大。 你父头曼单于让你到月氏作质子,其实是想借着他们的手除掉你,好方便他改立小儿子为太子。 老单于甚至不惜袭击月氏,逼他们对你出手。大约十年前,你杀死亲父,自立为单于,是也不是?”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那又如何?” “本宫只是觉得……你真可怜,冒顿单于,你被你的父亲抛弃,如今又成了我们的阶下囚,你儿子年岁又小……你辛辛苦苦打下的这片天地只怕要给别人了。”刘元叹了口气,“真是可悲啊。” “我们匈奴一向是强者为尊,从不像你们汉人一样,讲什么伦理纲常。”冒顿咬着牙,“部落自然要交给有能者。” “原来冒顿单于这般深明大义,那你以为,你的儿子又会如何?”刘元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微笑,“本宫粗略懂些相面之术,你难道不好奇,你儿子的事情吗?” 这番话说到了冒顿的心坎里,他儿子确实聪颖,生的像他,不仅身子壮实,更是自小一副聪明相。 “他如今才不过八岁,他又有什么事情?”冒顿敛去眼中慌乱的神色,强装镇定,“难道本王对你们俯首称臣,他便能安全了?” 冒顿不问,便是不想中了刘元的圈套。他深知此女的言语之间全是陷阱,哪怕再好奇,也并不开口询问。 但刘邦哪里能如他所愿? “元啊,你快说,他儿子又是什么人物?”刘邦搓搓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期待地与陈平对视一眼。 陈平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是啊,长公主,这冒顿单于的儿子,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一个小屁孩罢了,能有什么过人之处?”卢绾一脸不屑,“他父这么怂,被我们绑在这里,当儿子的又能如何厉害?” 此时,卢绾似乎浑然忘记了,从前他对冒顿有多畏惧。 刘邦拍了卢绾一下,用眼神告诫他,不要惹刘元。 卢绾立刻坐好,心里叫苦不迭,在皇宫要听吕雉这个嫂子的,出来又得听刘元这个侄女的。 大哥这个皇帝做得,好没有意趣! 刘元不去理他,她笑着与刘邦、陈平几人闲聊。 “冒顿是个人物,他首次统一了蒙古草原,一手建立起匈奴帝国。他厉兵秣马,征服了东胡、楼烦等国,夺取了河套。” 冒顿轻蔑一笑:“什么河套?你们汉人难道不想要这河套了,想送给本王?” 这长公主连编都不会编! 刘邦则是脸上没了血色,他的嘴唇嗫嚅着,动了动,没出声。 卢绾显然是赞同冒顿的话,他觉得刘元是不是在楚国住了几年,把脑子给憋坏了。 不然她怎么能说出这样荒谬的话? 陈平观察几人的表情,思索着这些年的桩桩件件,心里有了计较,他有一个惊人的猜测——长公主所说的,只怕就是预言。 或者说,是……原本要发生的事情! 他身子微微倾斜,险些保持不住风度。 刘元继续说道:“如今,冒顿已经有二十万骑兵,再过几年,他将拥有大约三十万能拉弓射箭的军队。” 这时候,冒顿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他确实是有二十万骑兵,但为何这公主说他过几年就有三十万? 哪怕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是他冒顿为止奋斗的目标…… 见了鬼了,她怎么知道的? 这大汉长公主为何说这般灭大汉志气,长匈奴威风的话? 与皱着眉头的陈平、刘邦不同,卢绾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劝阻刘元。 刘元摇了摇头,从戚夫人到卢绾,阿翁宠信的,为何都是这样的蠢人? 她继续道:“老上单于,在冒顿单于死后,继续维持着匈奴的强大,他在位期间,匈奴的军事又进一步,达到了空前的强盛。” “这老上单于倒也是个厉害人物,”刘邦这下放松了下来,不就是白登之围,如今又没有发生,他何必惧怕,“他与大汉的关系如何啊?” “老上单于在位时,也曾率领十四万大军,攻打大汉……当然,也曾与大汉和亲。”刘元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几人的反应。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老上单于倒是个人物,你们大汉也真是怂蛋啊!和亲?你们还不是送公主来和亲。”冒顿哈哈大笑,眼底却满是不屑,“大汉的长公主,你说的这些,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吗?” 虽然冒顿一个字也不信,但不妨碍他嘲笑冒顿。 “老上单于,名为——稽粥。” 刘邦、陈平摸不着脑袋,卢绾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那“稀粥”与他们有个毛的关系! 但冒顿转瞬之间就不淡定了,他的儿子便叫稽粥! 而且他儿子的名字,这些低贱的月氏人并不知道。 冒顿脸上的表情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精彩,他死死地盯着刘元,仿佛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你用了何妖法?” 见到冒顿这样的反应,陈平明白了什么,对刘邦道:“那稽粥,想来正是冒顿的儿子。” 只是……长公主竟然连这个也能知道。看来,改日他要好好与楚王、公主用一次膳了。 刘邦若有所思,想起来满口“仁义礼智”像个酸儒的刘盈,心中酸涩:“你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只可惜,你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刘邦又充满了力气,“不如朕把他带回长安,收他做个义子,往后教他带兵打仗,让他帮朕打匈奴!” “你!你……简直是无耻之尤!”冒*顿气得狠了,嘴里甚至往外冒四字成语,还夹杂着叽里咕噜的匈奴语。 “老上单于杀死月氏王,命人把月氏王的头骨制成酒器,每次匈奴举行仪式,就用此器共饮血盟。”刘元一边说一边摇头,眸中泛着冷意。 可怜的月氏人只能一路西迁,尝遍苦涩,改名为“小月氏”。 谁料,冒顿听见这话哈哈大笑:“这才是英雄应该做的事!” 而后他盯着刘邦的脖子看,似乎在打量什么物件。 若是有机会,他也想将大汉皇帝的头颅做成酒器! 刘邦也发现了他的意图,飞起身又踹了冒顿一脚,却不小心踢到了一块骨头,捂着自己的脚跳了起来。 冒顿被他踢断一根肋骨,只是嘴角微抽,接着就笑了出来。 “大汉皇帝,你难道没吃饭吗?” 刘元看见他这般硬气,只轻飘飘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你们父子二人,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命格,但……谁让你写了那封信呢?” “可笑,难道我不写那封信,你就能容下我吗?” “当然,我们大汉最是爱好和平了。” 所以大汉要帮助可怜的月氏人,夺回属于自己的家园。 没有那封信,刘元也会打匈奴。 但冒顿却动摇了,他第一次后悔写那样的信。 若是他不辱骂吕雉,而是听取谋士的意见,与大汉建交,是不是就不会招来这些恶魔…… 想到这里,冒顿身子突然僵了一下,他扭动着,却只能碰到身上的绳索。 “报!大将军带着一群马回来了!还抓来了冒顿的妻子!” 士兵高声的报喜成了压垮冒顿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几个女人他不在乎,但……稽粥,可是能继承他霸业的儿子! 陈平、卢绾高兴地跑了出去,迎接归来的大军。 “说吧,你们有什么条件,”冒顿苦笑一声,“你们的将领一定是只找到了稽粥与那群月氏人罢,不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回来。” “不错,草原太辽阔了,凭眼下的大汉,实在是无力掌控,若强行攻打,也是守不住的。毕竟汉人需要种地,需要稳定的住所,而匈奴则是游牧为生。”刘元坦荡地、旁若无人地与刘邦商量,“真打下去倒是能打,但却守不住。” “我儿言之有理!”刘邦深以为然,临行前,他与萧何、张良、吕雉、陈平四人商议过,打回面子,见好就收,“如今该当如何?” 他们这旁若无人的态度刺激到了冒顿,正常谈判,哪有人一直这样说自己的劣势的? “冒顿,你羡慕本宫吗?” “羡慕你什么?” “羡慕本宫有这样好的父亲,而你的父亲却想除掉你。” “你……” “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愿意认大汉皇帝陛下做父亲,我便愿意送你们回去。” 冒顿怒了:“你说什么?” 刘元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传来,又问了句:“愿不愿意?” “我……我愿意!”冒顿咬牙切齿,他选择忍辱负重。 听见这话,刘邦喜形于色。 冒顿这厮,竟然愿意认他当爹?刘邦反而有些嫌弃。 他堂堂大汉皇帝,何故认个蛮夷做儿子。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代表着匈奴的臣服。便是始皇帝似乎,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吧? 刘邦砸么着嘴,背着手,围着冒顿转了几圈,最后故作姿态地连连摇头:“不成,不成。” 冒顿愤恨地抬头看着刘邦,他都愿意忍受屈辱,怎么这家伙又不成了。 你不愿意倒是别这么高兴啊! “乃公不愿意……冒顿这样的,只配做乃公的孙子!”刘邦轻咳两声,又强调一遍,“儿子,不行,孙子,行。” 冒顿目眦欲裂,怒喝:“大汉皇帝,你莫要欺人太甚!” …… “所以你愿不愿意?”刘邦抱着胳膊,得意地笑了,“你,愿不愿意? “说话!” 刘元看着刘邦装腔作势,还帮腔几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哦~” 冒顿咬破了嘴唇,感受着口中的血腥气,才会过神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看刘元,又看看刘邦。 似乎是带着嘶吼一样,他满脸涨红地说道—— 第101章(全文完) 第101章 “好。” “我答应你。” 冒顿屈辱又压抑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包括被众人簇拥着的韩信。 他们惊讶于匈奴大王竟然这么快就投降了,毕竟大部分的匈奴人都是不怕死的硬骨头。 陈皮更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冒顿,这人心性绝非一般人,这可是不亚于“胯下之辱”的羞辱,可他竟这样生生忍了下来。 “大将军,您是如何知道,冒顿的老巢在那边的?”曹参一脸惊叹地看着韩信,“可是有什么妙法?” “不过是细致的观察与推算罢了,”韩信脸上洋溢着笑容,“倒是算不得什么妙法。” 谁不知道韩信对于战场那惊人的把控能力?刘元撇撇嘴,她这夫君还是一如既往地“谦虚”呢。 刘元正想去迎,但有人比他速度更快。 刘邦见韩信来了,激动地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楚王果然是朕的股肱之臣,大汉有了你,何惧那些蛮夷?” “只是……说好的封狼居胥,到底是没能做到。”韩信迟疑了一瞬,“这次的兵马,到底是少了些,陛下是想先班师回朝,以图他日,还是咬咬牙,一鼓作气?” 所谓的封狼居胥,本是汉武帝时的事情。霍去病率兵突入匈奴腹地,攻入大漠深处,到达狼居胥山。他登临山顶,南面中原设坛祭拜天地,更是在狼居胥山立碑纪念,以示此地纳为汉家疆土。 开始,韩信与项羽也不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刘元与他们解释,惹得他们一次又一次心潮澎湃。 “……”刘邦罕见地沉默了,这对他的诱惑确实很大,如今捉住了冒顿与他儿子,匈奴遭受重创,显然是回长安的大好时机,但吕雉一再叮嘱他不可劳民伤财、轻举妄动,是以他看向了刘元,“元,你以为如何?” 若是一鼓作气,则有机会封狼居胥;若是匈奴又突然团结起来,只怕有些太过冒险。 “打!”刘元咬了咬牙,“匈奴此时群狼无首,正是扬我大汉国威的好时机,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你们将冒顿单于绑起来带去,他们若真还有反抗的余地,也会顾忌我们手上的单于!”刘元撇了眼地上的冒顿,“至于他儿子稽粥,就留在营中吧。” 听见这话,冒顿单于又一次闭上了眼。 “打!打回这些孙子的老巢!”樊哙激动地哈哈大笑,“冒顿,你也叫声爷爷来听!” 项羽神色和缓了不少,对刘邦道:“我已经选好了马。” 刘邦闻言,狂奔向外面,他看着月氏人忙活的身影,猛地一拍大腿:“刚才怎么就忘了这事!” 都怪这冒顿,好端端的还要认他做祖宗,害得他被项羽抢了先。 “大哥,我也已经选好了!” “陛下,我也选好了!” 樊哙、夏侯婴、灌婴、曹参几人又争又抢,指着一匹又一匹马儿给刘邦看,宣布马儿的归属。 “几位大人莫急,我们的马儿都是好马,哪一个都是很好的。”月氏首领客气地冲几人笑笑, “你们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陛下,我要让叔孙通给你们好好上上课,”刘邦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学的礼仪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就该让叔孙通再编出百八十条来,也好叫这些竖子知道,到底什么叫天子的威仪…… * 狼居胥山,风声猎猎。 一块潦草的石碑耸立在小土坡上。 石碑之上,刻着一个巨大的【汉】字,下面有许多小字,是此次出征将领的名字。 除了刘邦与刘元,韩信的名字赫然在最上,其次是项羽,而后是周勃、灌婴等人。最可气的是,那碑上还刻着冒顿单于的名字。 刘邦立于正中,玄服帝胄,目光灼灼地看着石碑,眼中是说不出的沧桑与豪迈。 刘元就站在他的身旁,谁也不敢说什么于理不合的话。人人都知道,大汉能有今日,刘元是最大的功臣。 刘元面色微白,下颌紧绷,强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这么久了,从接收到那段记忆开始,她从未如同今日一般,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她做到了! 这一次,她无比确信,一切都与那史书上写得完全不同——她的未来,大汉的未来,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汉十一年,高皇帝与摄政长公主元决意出征匈奴,楚王韩信率军大破虏酋,虏酋冒顿单于遂为项羽所执,献俘阙下。单于稽首归命,尊陛下为太上,行孙辈礼。乃亲奉帝舆与元公主,北诣狼居胥山,燔柴告天,歃血立石,誓曰:“匈奴世世臣仆,永藩汉北。自兹瀚海所极,尽为陛下封疆。”勒铭山阿,永昭信誓。】 作为位次仅在刘邦与刘元之下的第一人,韩信跪在群臣的最前方。 他看看那石碑,又看看刘元,脸上浮现出一个释怀的微笑。 颂功刻石,封狼居胥,位极人臣,他想做的……都做到了,他没想过的,也都得到了。 而带给他这一切的,是他的妻子,刘元。 若不是她,就没有今日的韩信。 在那些光怪陆离却又无比清晰的梦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淮阴侯,还死于妇人之手。 可如今,他是楚王韩信,是大将军韩信,是长公主刘元的丈夫,更是大汉的脊梁,他真正为楚国的百姓、为大汉的黔首们撑起了一片天。 似乎是感受到韩信炽热的目光,刘元回头,恰好对上了他的目光。 在尘与土、云和月的岁月流转中,在刀与剑、爱和恨的光阴故事里,二人相视一笑。 *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浩浩荡荡的队伍就这样返回了长安,带着那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 铁骑如雷,锦纛蔽云;山河带砺,旌旗高扬。 “封狼居胥!汉军大捷!胡酋覆灭!”长安的百姓涌向街头,酒肆中的美酒都被买空,歌呼动地、万民空巷,迎接凯旋的英雄。 韩信骑着汗血宝马走在前面,他的金甲映着日光,戈戟凝结着冷霜。楚王已经有了历经沧桑的那份成熟,却不改眉宇间的那份意气风发。 看着被绑回来的匈奴首领冒顿,不少人当场哭了出来,伏在地上直不起腰,一个劲儿地磕头。 “陛下万岁!” “公主殿下千岁!” 听见一阵阵欢呼声,刘邦端坐马上,拊掌大笑。 他问人群中的百姓:“昔日我在人群中,见到始皇帝出巡,羡慕极了,觉得大丈夫就该这样。你们说,朕算不算大丈夫?” “算!” “算!” 一群将领附和着他,哪怕是一路沉默的项羽嘴角也勾起了一抹笑容。 有些胆子大的,还给刘邦送上了鲜花与饭食,感念他这样好的天子。 更有一群儒生给刘元送上了自己的文章:“长公主,这是我为您作的诗!” “长公主这是我写的文章,您看看。” 还有人当场念出来,都是称赞她如何智慧勇敢,回宫这一路上,刘元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刘元不住地点头:“你们放心,科举的机会都会有的。” 远处的叔孙通狠狠点头,他嘴角上扬:也不知道,长公主对自己这份礼物,满不满意? 刘邦在一旁也不生气:“这些黔首倒是只给你作诗。” 刘元眨眨眼:“只怕是叔孙通耍的把戏,他倒是一直这般上进。” 听见这话,刘邦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叔孙通这老小子是要借着刘元的势头,将那儒家的四书五经,设置为科举的必考内容,从而稳固儒家的地位。 好算计! 叔孙通胸有成竹,毕竟从前他主动为刘邦规范礼制,便是如此讨好与谄媚的。 冒顿被绑在最前面,听着父女俩的谈话,又是一阵绝望。 “那诗有什么好?都把我骂成蠢货了,可我明明是一统草原的英雄!”冒顿暗恨着这些溜须拍马的汉人,“虚伪!” “听说了吗?那冒顿单于还要给皇后陛下献舞呢!”一个农夫扛着新锄头,“别捣鼓你那曲辕犁了,待会县里会派人来教的。” “关你啥事,我乐意捣鼓,要是能做出改进,官府可是会奖钱的!” “再说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今年长安城也要开始推广科举了!难道你不想送你孙子读书吗?” “何止啊,不止是孙子,我孙女也得去,那楚国可是不分男女,都能去学堂,没道理咱们长安还不如他们!” …… 灌婴美滋滋地看了眼夏侯婴所架的马车:“说好了,我把这马儿给你,你替我去向陛下求最后那一卷兵书。” 夏侯婴站在马车上,挥起马鞭,用力拍拍胸脯:“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 宴席上,众臣和乐,欢聚一堂。 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比过年还要高兴——这可是打败了匈奴的大喜事! 更别说新得到的那些骏马。 冒顿屈辱地为吕雉献上一舞,他虽然不情不愿,动作却又流畅健美,透露着一股勃勃生机。 “这便是草原的舞蹈吗?当真是好看!”吕雉成日板着脸,今日却连眼尾都带着笑意,她拍拍手,“赏!” 这“赏”字让冒顿又一次破防,他眼中含恨地拜谢吕雉的赏赐——正是昔日他写来的那封信,被吕雉拼好放在了一起。 “这是草原那边来的,想必是合了你的口味,尝尝看吧。” 冒顿瞪了吕雉一眼,然后面不改色地将“纸”塞进口中,咽了下去。 他高声道:“谢大汉皇后赏赐!” 刘邦见此,笑得乐不可支,他就知道吕雉不会轻饶了这厮,别看平日里她规规矩矩,真要是惹到娥姁了,她的手段比谁都多。 而后,刘邦继续饮酒,他拉着韩信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完了又去拉着项羽吹牛。 刘盈一脸崇拜地看着刘元,从怀里掏出来一首诗,也是他为刘元写的。 刘元看了看刘盈,又看了看捋着胡子的叔孙通,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竖子还是被忽悠到了,与叔孙通走到了一起。 刘恒更是从薄姬怀里窜出来,跑到刘元面前,递给她一摞纸:“阿姊,这是恒写的赋。” “恒如今都会作赋了?”刘元有些惊奇,“你这写的是什么?” “写的是楚王与长公主的传奇故事。”刘恒眨眨眼,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谢谢你们照顾了恒这么多年。” “阿姊,是我教恒弟写的!”刘盈高兴地拉着刘恒的手,眼睛眯成一条缝,由衷感叹道,“他可真是聪慧啊!” 就如同那日他藏在角落听见的一模一样。 阿姊在恒出生前就与阿母说过,他会是一个很有建树的人。 韩信见刘元与这二人在此,去吕雉那边将韩嫣领了过来。 路上,他还碰见了一脸不服气的戚夫人正抱着刘如意,不知在与刘邦说些什么。 其他的大臣们更是勾肩搭背,划拳猜谜,喝得不知道天地为何物。 从不饮酒的吕雉,今日也少见地举起了杯子,她顿了顿,起身对众人道:“这一杯,敬死去的将士,我们会永远记住他们。” 划拳的、猜谜的都停了下来,恭敬地站直,刘邦也松开了揽着项羽的手。 而后,她一饮而尽。 萧何、陈平、张良几人也一同举杯,与吕雉遥遥相望,饮了下去。 “这一杯,敬诸位,没有你们,就没有今日的大汉。” 众人忙说不敢,又一脸感激地喝了下去。 “这最后一杯,朕要敬刘元,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吕雉话音刚落,刘邦也起身:“朕也要敬长公主一杯,没有你,就没有大汉的今天!” 众人亦肃然起身,与皇帝、皇后一同举杯,包括戚夫人,此时也老老实实地恭敬站着。 刘元含笑,在众人或艳羡或感激的目光中,饮下了杯中的酒。 “元,你可有什么心愿,朕要重重赏赐于你!”刘邦红着脸说道,“方才,楚王拒不受赏,说他的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你,不敢再要赏赐,如今,朕将他那一份儿也算在你身上!” “说罢,不论是什么,朕都答应你!” 刘邦喝上了头,补了一句:“哪怕是你要做再大的官,朕也答应你。” 一时之间,群臣俱寂,鸦雀无声,连吕雉也不说话了。 刘邦说完就有些后悔,他怕刘元压不住这些兄弟们,尤其是彭越与英布两个异姓王。 他虽然没直说是做丞相还是太子,但不论是哪个,都不应当说。 但在他的心里,若是不看性别,刘元当属太子第一人。 元环视一圈,也提起酒杯:“我所做之事皆出自本心,一路走来多谢诸公扶持,若说出于责任,本也不当什么赏赐,可若是算起功绩,我做什么也是使得!” 刘元这狂放的言论惊呆了众人,但他们却又无力反驳。哪怕是最支持儒家正统的叔孙通也不敢。 不是不想,是不敢。 有吕雉、刘邦二人背书,有楚王韩信做靠山,又有楚国那样多的贤才支持,刘元可谓是如日中天。 他们只盼着刘元能做个丞相,这倒也不是不行。 一群人面带紧张地看向刘元—— 她拂了拂衣袖,笑道: “我此生,已经算是圆满,父母俱在,兄弟和乐,夫妻和睦,女儿伶俐,下属忠诚……所求之事无不得到,所爱之人都在身边。” “做官,还是算了吧。”刘元不在意地摆摆手,“这些年我已经够累了,也该歇一歇了。” 听见这话,王侯将相们都松了一口气。 “可若说心愿,我还真有一个。”刘元眨眨眼,笑得有些古怪,惹得众人又一次紧张起来。 长公主最大的本事就是搞事情,可每一次她都成功了。 众人屏住呼吸,却听见刘元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希望以后都是好日子。” 刘元仰头向上看。 早晨下过一场雨,如今天气刚刚晴朗,澄澈的蓝天浮动着大片云朵。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仰头,有些不明所以。 只韩信懂了她的意思,对她微微挑眉。 雨过天晴了。 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片天空。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侯将相,他们扎根在地上,也仰望着天空。 这是同一片天空。 这一片天,是大汉的天。 刘元与韩信遥遥相望,今日她的衣裳上绣着兰草,刚巧,韩信的也是。 韩信抱着韩嫣走到刘元的身边,牵起了她的手。 二人相视一笑,一起往天边看去:一抹彩虹,刚好横贯在天空。 此生,唯愿大汉,繁荣昌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