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公元前204年,春寒料峭。
比历史时间线提前两年的垓下决战,缓缓拉开了帷幕。
范增不在,西楚霸王项羽麾下只剩项伯一人。将领也只剩季布可用,钟离眜依旧忠心,但项羽不信他。
楚军只有十万人。刘邦又派黥布策反了项羽的大司马周殷,切断了项羽的后方和粮道。
而汉王刘邦集齐了四路军队,足足有六十几万人,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围攻项羽。
第一路便是他的嫡系。这路军中将领多为周勃、曹参、樊哙、灌婴、夏侯婴,更有张良、陈平二位谋士出谋划策。萧何依旧留守汉中,吕雉等人留在荥阳。此路人马统共十几万。
第二路便是梁王彭越率领的军队,手下有栾布等人,彭越又擅长打游击,三万人打着打着,就被他打成了六万人。
第三路则是淮南王英布率领的军队,他手下也有几万人。
这最后一路,便是齐王韩信所率领的军队了。刘元与他带了三十*多万人朝着垓下赶来。
刘元、韩信二人骑着马,日夜不停赶路。
“元,你歇一会儿吧。”韩信有颜色地递上水囊,“这几日你辛苦了,还是坐马车好些。”
马车?
除去被刘邦丢下去的那次,她哪次坐过?
“我不是一直都骑马吗?”刘元故作不解地问,语气中带着揶揄,“怎么从前不见你关心我?”
从前大腿磨破皮流血,而后结痂,而后又一次被磨破……如此循环过几次,刘元也就习惯了。
甚至,她现在大腿上的老茧,已经让她不会再痛了。
“今时不同往日,”韩信只解释了这样一句,“再过半个时辰,我们便能赶到,马上就与汉王汇合,单单我便有三十万人在手下,你不必担忧。”
刘元点点头:“项羽勇武不凡,手下个个都是精兵猛将,哪个不是以一当百的好汉?霸王又惯来擅长以少胜多,只怕这仗难打。”
“我们会赢的。”韩信自信笑笑,“这一仗,我有十足的把握。”
一阵风拂过,吹乱了刘元的头发。前方就是垓下的汉营。
她翻身下马,平静地说:“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韩信本欲再说什么,却被刘邦打断——原来刘邦已经在此处恭候多时了。
联军在垓下列阵。刘邦以主帅身份坐镇中军。但他将指挥权全权交给了韩信。
“韩信啊,你是我的大将军,也是我刘季的女婿。今日这一仗,我就全权交给你了。你说怎么打,咱就怎么打!”
韩信感激刘邦的赏识,他郑重应下:“我已经有了应对之策,项羽勇猛善战但刚愎自用,这正是消灭他的关窍所在。”
“我有一计策,名为十面埋伏。”
于是,韩信亲率主力为前军,正面迎敌。
刘邦率领中军作为预备队和核心,在韩信军后侧接应。大将周勃统领左翼,将军孔熙统领右翼。
另外,彭越、英布、刘贾、周殷等诸侯军在韩信两翼之后,如此以来,便形成了层层包围,更是有这充足的后备力量。
汉军严阵以待,等着项羽的反应。
卢绾也跟着刘邦来了,他忍不住问道:“西楚霸王项羽,当真会出击吗?毕竟他只有十万人,我们的人数是他的六倍还多。”
他对于大将军韩信是绝对的信服,但还是忍不住问刘邦:“要是他不来,我们怎么办?这不是白忙活吗?要我说,就应该直接把项羽围起来打,哪里用埋伏这里又埋伏那里,搞这么多门道!”
刘邦提起脚就要踹卢绾:“不会说话就闭嘴,多看多学。”
这糟心玩意儿,白瞎他给他安排好的功劳。
*
楚营。
“报!如今各个方向都有汉军的身影,韩信更是带来了足足三十万人,如今包围我们的,足足有六十万人!”
“六十万?”项羽丝毫不惧,反而如同韩信所料,他率一队精锐主动出击,直扑韩信本部。
西楚霸王项羽本就威猛不凡,这队楚军锐不可当,击退了一层又一层的前军梯队。
与此同时,汉营中军,刘邦、张良、陈平、卢绾等人俱在。
刘元也被韩信送到了这里。他早就预料项羽会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猛攻,因此不愿刘元与他一起冒险。
“果不出大将军所料,西楚霸王到底是西楚霸王,”张良感慨道,“项羽实在是太勇猛了。”
陈平点点头:“多亏大王善于用人。”
刘元啃了口桌上的果子,问道:“卢绾太尉,所以我们是白费力气吗?”
卢绾脸一瞬间涨红,这死丫头这么说话呢,胳膊肘只会往外拐,一点也不懂得向着他这个叔父,亏他小时候还给刘元带零嘴。
“看看,这就是你说得直接包抄项羽?”刘邦看着战报,拎着卢绾的耳朵,“你有本事,你去包围一个试试!我知道你不服气,你要是也有本事,乃公马上也给你封个大王!”
卢绾捂着耳朵不说话,他心中不屑:难道韩信这个法子就能打得败项羽吗?
还真行。
韩信指挥军阵且战且退,逐渐将楚军引入包围圈深处。项羽的进攻开始受阻,阵型也逐渐散乱。
“大王,冲不出去了!”
“大王,汉军怎么杀了一层又一层!”
……
项羽正奋力厮杀,他一枪就能挑死最少两个汉军士卒,将人甩到远处还能再砸晕两个。
正当他安抚将领之时,异变突起——汉军从四面八方向项羽带领的楚军发起猛烈反攻。左右翼的周勃、陈武、孔熙等人向着项羽所在的方向突击,不断分割楚军。
项羽心道不好,暗恨自己中了韩信的计策,却发现彭越、英布等人的队伍也加入围攻。
至此,楚军虽勇猛作战,但仍难以抵挡,伤亡惨重,防线被逐步击溃。
项羽吐出一口血水,攥紧了手中的长枪,下令撤退,撤入垓下营垒。
此时,中军的刘邦得到消息,高兴地跳了起来。他满眼放光,激动地大笑:“寡人一定要诛杀项羽。”
紧接着,刘邦就指挥各个部队,命令他们将垓下包围:“一定要将项羽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耗子都不要放出去!”
刘元与陈平对视一眼,而后,他们与张良窃窃私语,又生一计。
卢绾撇撇嘴,忍不住指责道:“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竟然还背着大王商量。陈平,你也是由着她,难不成你们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一下子就把西楚霸王赶回老家去??”
“好办法倒是称不上,不过是个能乱了楚军军心的小伎俩罢了。”
随后,陈平便将“四面楚歌”的计策讲给众人听。刘邦听后,一脸赞叹地看着刘元:“好计!好计!”
“这计策,深有乃公的风范,简直有我八成的功力了!”刘邦抚掌大笑,“卢绾,你同刘元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你也当大度些,都是做叔父的人了,得体面些才是。”
楚军本就只有十万人,又被层层消耗,兵力已极度衰弱。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
此时,楚军的粮草几乎断绝,将士们更是疲惫绝望。
零星有几个人倚在土墙上歇息,或者背靠背喘着气,其余人都累得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这几日的疲惫战斗,几个楚军将领已经累得连话都没力气说,更遑论是继续作战。
楚军中的几个士卒,正抬头望天。
天似穹庐,银汉西流。一弯冷月,数点寒星。
他们看着天上的星星,思念着家乡的亲人。
一个小兵戳了戳另一个的胳膊:“你说,我们这次能胜吗?”
“不知道。大王这么勇猛,应该能吧。”被吵醒的人也不生气,虽然身体已经极度疲倦,但他竟然对于睡着有些恐惧。
他不想睡着,因为睡着的感觉与死亡过于接近了。
但他想起项羽说的话,仿佛浑身充满了力量。
“大王说,史书将会记载他,以十万敌六十万,而我们也会与他共享这份荣光。”
霜寒露重,这些士兵都是项羽的亲信,甚至是项羽的同乡。项羽屠过城、烹过人,但从来都是厚待自己手下的兵,尤其是这些江东子弟兵。
忽然,一阵又一阵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直直往楚军士兵们的耳朵里钻。
“是家乡的歌谣!”有人认出了这调子,一瞬间眼眶中就蓄满了泪水。
“这熟悉的感觉,”有人鼻子酸了,“我阿姊曾经就爱唱这个歌,后来……她为了把粮食留给孩子,活活饿死在家中。”
“我阿母也经常唱这个歌,哄我睡觉。”一个楚国士兵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木头哨子,“那时候,我阿翁就吹哨子,故意逗我玩。”
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仿佛要穿透他们的灵魂,将他们待到那遥远的家乡。
这熟悉又陌生的歌谣啊!
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家乡啊!
“难不成,我的家乡已经被汉军占领了吗?他们为何会唱这曲子?”有许多士兵开始恐慌,他们拿袖子擦着眼泪,彼此对视着。
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我想回家了。”
马上,便有人大着胆子附和:“我也想家,我想我阿翁了。”
这群士兵的头领并不多言,他也想家了。
“我想我的妻子了,我出征的时候,才刚刚成婚。”
“我想我大母了,不知道她的头发是不是都白了。我还答应她,等她老了,我给她做拐杖,扶着她走。”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人诉说着对于家乡的思念。他们流着泪,齐齐望向江东的方向,已经全然没有了战斗的意志。
不知是谁带头,一棍子砸死了头领,然后往家乡的方向跑了出去——
第72章
明月一如往昔皎洁。
今时却不似从前。
营帐中,项羽也听到了愈来愈响亮的楚歌,还有士卒们的哄闹声。
他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虞姬。
虞姬生的极美,是无数人追捧的仙女。而她只钟情于西楚霸王项羽一人。
她今日穿着曲裾深衣,梳着峨峨云髻,红唇如丹鲜明润泽,秋水般的双眸顾盼生辉,脸颊上的酒涡衬着颧骨,显得格外动人。[1]
“大王,我好像听到了家乡的歌声。”虞姬笑得温婉,看向项羽的眼神满是眷恋与不舍。
若是项羽仔细分辨,定会发现,这是与爱人诀别的眼神。
“这一仗,只怕要败了。”项羽苦笑着,自顾自地饮酒,“事已至此,我已经不在乎这条命了。”
“大王,活着不好吗?”虞姬眸子亮晶晶的,“您从前放过了汉王那么多次,他未必会杀您。”
虞姬收到了刘元送来的信,她承诺会保住虞姬与项羽的性命,甚至会为他们争取一个爵位。
但她没有开口,虞姬知道,被汉王施舍,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刘季?你难道要我像他一样俯首就拜,毫无尊严与气节地活下去吗?”项羽摇摇头,一边盯着手里的酒壶,一遍嘟囔着,“那还不如死了。”
“大王是英雄,妾会陪着您。”虞姬靠近项羽,抚摸着他的脸庞,轻轻一吻。
听见虞姬这话,项羽第一次生出了对生的渴望。若是他死了,虞姬又该如何?她一个貌美的女子,又是西楚霸王的女人。
项羽攥紧了自己的手,他不愿意苟活,却割舍不下虞姬。
“我不要你陪我,我要你活着。我已经安排好了一队亲兵,等天亮,他们就带你突围出去。到时候我会去另一个方向,将刘邦的队伍都引开。”项羽的手覆上虞姬的手,舍不得松开,“你不是最想过平凡人的生活吗?你放心,若是我活下来,我会去寻你的。”
虞姬笑着点了点头,让项羽想起与她在溪边的初见。她也是这样莞尔一笑,就让他的眼里再也见不到旁人。
“小虞,跟着我的这些年,让你受累了。答应你的那些,终究是都没有做到。”项羽歉疚地看着虞姬,曾经飞扬的神采不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天亮了,寡人的小虞就可以走了。
“大王,让妾再为您跳一支舞吧!”虞姬眼神中带着怀念,“还记得那次,我教她弹琴,她怎么也学不会,后来还是你抚琴为我伴奏。”
这个她是谁,虞姬与项羽都心知肚明。
正是昔日他们的义妹刘大丫,也是刘邦的亲女儿刘元。虞姬也曾恨过她,但她也懂得刘元的身不由己——若她不是那样做,只怕要死在霸王的刀下。
可他们又要如何呢?若她少信任刘元一些,大王或许有也不会这般伤怀。
“那段日子真惬意啊。”虞姬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可惜……”
“没有可惜了。”
说罢,虞姬搬来一把琴,正是从前那一把。
项羽轻轻抚琴,眼泪一连串地砸在琴弦上。
他后悔了,后悔一次又一次放走刘邦这个小人,后悔不听范增之言。
他后悔了,后悔没有重用韩信与陈平,更后悔辜负了龙且,让他死在冰冷的江水中。
琴声嘈嘈切切,歌声悲伤婉转,虞姬的舞姿飘飘若去,似要奔着天上的宫殿,下一秒就要离开人间。
项羽一遍抚琴一边哭,虞姬却笑得灿烂。肩膀线条玲珑如刻削而成,腰肢纤细仿佛一束素帛。她秀美的颈项更是优美,仿佛一只高贵的天鹅。
虞姬的剑舞乃当世一绝,戚夫人也善舞,但这剑舞她也曾刻意模仿过,终究及不上虞姬的万一。
舞到最后,她高举起手中的剑,往自己的脖子上划去。
项羽险些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他其实也有了预料。
就在虞姬的剑要划破肌肤的那一瞬间,她的剑被挑飞。
项羽此时也反应了过来,闪身上前。
来人一瞬间就被项羽制服。
“是你?”项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你怎么敢潜入我的营帐?”
“不,你怎么找得到我的营帐?”项羽的手攥住了刘元的脖子,死死地勒住她。
虞姬忙制止道:“她不是来害我们的。”
接着,她对项羽说了刘元给她信件一事。
项羽松开了手,沉默了:“你就不怕我绑着你去要挟刘邦?”
“你觉得他会听吗?”刘元挑挑眉,“兄长大可以试试,我就在这里束手被擒。”
刘元打量了一圈帐中的陈设,笑道:“阿兄与阿姊的喜好还是没变,与往常驻扎的位置都一般无二,这帐中的物件也是从前那些。”
“你胆子可不小,”项羽眼中满是怀疑,还有隐隐的愤怒,“你不怕我杀了你泄愤?”
“如果这样能平息兄长的怒气,那就请你动手吧。但……我是来救你们的,尤其是阿姊。”
“救?你拿什么救?”项羽嗤之以鼻,“若你是来劝降,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刘季与你都是不守信誉、忘恩负义之徒,你若识相,现在就走吧。”项羽摆摆手,不耐烦极了,“现在,我不杀你。就当报答你帮我救下虞姬。”
“兄长,这天下已经乱了太久,天下人也苦了太久,”刘元跪在地上,“我是背信弃义,但我从前有的选吗?如今你已到了穷途末路,为何还要负隅顽抗呢?为了你手下的兵,为了煎熬的百姓,请你放弃吧!”
“若你继续下去,你的虞姬也断然只有死路一条!”
“果然,”项羽眯起眼睛审视着眼前的女子,“从前我只以为,你与刘季是一脉相承,但不想你还有几分义气。”
“刘元,你带虞姬走吧。”项羽转头看向刘元,“你能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小虞,我信你。刘季惯来是个荤素不急、贪花好色的老流氓,你要护好她。”
他无比眷恋地看着虞姬,又死死地盯着刘元:“这一次,我希望你说到做到。否则我项羽便是做鬼,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项羽并非是信任刘元,他是当真不想虞姬死。刘元与刘邦最大的不同便是,她可以为了救母豁出去自己的性命,但刘季却不愿意。
刘元郑重承诺:“我保证。”
“不,大王,我不想独自一人活下去!”虞姬发疯一般地冲向地上的剑,却被项羽拦住。
他抱住虞姬,抬手将她劈晕,而后将她托付给了刘元。
项羽的眼神复杂,看着刘元远去的身影。
就这样,刘元悄无声息地将虞姬带走了。一直在帐外接应她的正是季布,她许久不见的另一个老师。
“有时候,我真看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季布摇摇头,“你不该来的。”
虽然他在帐外不远,但若是项羽当真要杀刘元,当真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老师,我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刘元笑笑,反问道,“霸王气数已尽,你为何还要追随于他?”
季布都愿意放自己进来了,反正霸王死后,季布也会归降大汉,为何此时却不愿意?
“不一样,不一样的。”季布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释怀一般道,“答应了的事情吗,岂能是轻易就反悔的?”
*
三日后,清晨。
“元在哪儿?”刘邦皱着眉头,“莫不是又溜出去找韩信去了?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是啊,大哥,”卢绾趁机火上浇油,“哪有这样不顾阿翁死活的女儿?”
“那项羽带着二十八骑逃到东城,我等一路追击,他居然还在负隅顽抗!”
“项籍小儿当真可笑至极,竟敢说什么是天要亡他,分明是大哥你要杀他!”卢绾恭维道,“这一次,项羽是插翅也难逃!”
刘邦叹了口气:“霸王又如何?他带着八百多人突围,如今也不过只剩下二十八人,如何抵抗得了灌婴的数千骑兵?”
且不说骑兵人数之多,单单是骑兵的装备与战术,都是刘元亲自试验过的。
刘邦远远望去,虽然只能看见乌压压一片人,但他心里依旧打怵——昔日项羽那一箭正中他的心口,如今他可是惜命小心得很。
“报!”一个士兵来报,眼神瑟缩飘忽,“我军数将被项羽斩于马下。”
“什么?”
刘邦大惊失色:“他不是只有二十八个人吗?”
“是二十八个,不是二百八十个!怎么你们数千人还会被他打成这样!”刘邦大口喘气,“樊哙呢?夏侯婴呢?他们拦住项羽没!”
士兵跪地解释道:“项羽将二十八骑分四队,令其向四个方向突围。霸王自率一队,大呼驰下,直冲我军。灌婴的骑兵被撕裂阵型,项羽斩杀数个汉将,斩杀数百士卒……”
刘邦脑子一阵轰鸣,他稳住身形:“项羽还剩多少人?”
那士兵硬着头皮道:“霸王的骑兵只损了两个人。眼下已经没有战士再敢进攻霸王了!”
“传令下去,杀项羽者,赏千金,封万户侯!”刘邦毫不犹豫,拿出了重金与高官做奖赏,“这一次,他必须死。”
刘元刚回来就听到这样一句话。
陈平不着痕迹地看了刘元一眼。
刘元大声赞同道:“阿翁说得对,西楚霸王必须死!我与韩信,定会尽全力帮助阿翁。”
西楚霸王项羽必须要死,但刘元的义兄,是否能有一线生机?
刘元看着天边的云,思绪悠悠荡荡飘向远方。
项羽起兵数年,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这样的人才啊……
第73章
项羽拼死冲杀,再度突围南逃至乌江边。
乌江亭长早已备好船只等候:“大王何不渡江回江东,有江东父老的支持,大王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项羽此时自觉大势已去,心如灰,意更冷,深感愧对江东父老,拒绝了渡江。
“我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过乌江向西去,今日竟然没有带一个人回来。纵然江东的父老乡亲可怜我,依旧让我做大王,我又有什么脸面再见江东父老兄弟呢?”
“哪怕他们不说,难道我的心中就能放下这一切吗?”
项羽眷恋地摸了摸自己的坐骑,乌骓马。
正如他送走虞姬一样,项羽将它送给了亭长。项羽想保全马儿的性命。
他命令仅存的部下下马步战。
项羽天生神力,英武不凡,他魁梧的身影如一座小山,更是一己之力击杀汉军数百人。
到最后,部下全部阵亡,他自己也身受重伤,全身都是刀口。
项羽满脸血污,喘着气站在一群汉军中。
他向周围的汉军招手:“来啊,一起上!”
但却没有一人敢上前,如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对西楚霸王有着深入灵魂的恐惧。
亲眼见过项羽以一敌百,纵有刘邦的高官厚禄,他们哪里还敢上前?
他们围在项羽身边,眼中有渴望,更有恐惧。
项羽扫视一圈,轻蔑地笑笑:“我还当你们是英雄好汉,不想都是一群孬种!我听说汉王要用千金来买我的人头,还要封万户侯,怎么,你们都没有这个想法吗?”
项羽不笑还好,他这这一笑,周围的人不仅没敢上前,甚至还后退了几步。
项羽在汉军中看到一位旧识——骑将吕马童,说道:“你我二人是同乡,我便给你这个人情。”
说罢,项羽拔剑欲自刎。
恰在此时,刘元从人群后出现,笑道:“霸王只念同乡之情,独不念兄妹之义乎?”
刘元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力士,他们个个如同樊哙一般壮硕。
见刘元来了,项羽心中的石头就落地了,他豪爽大笑:“你这架势,也是来送我一程的吗?没想到,我项籍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竟是你。”
“她还好吗?”项羽的眼神带了些伤感。
他终究是无法给她荣耀,更无法与她共白头了。
“放心,我说话算话。”刘元意味深长地看向项羽,“霸王既然如此豪爽,这个头,给我便是!”
听见刘元这句话,那项羽的同乡急忙退下。
谁不知道长公主的神异,哪个不曾受过长公主的恩惠?单单是她造出来的床弩,便让他们多了生的可能。更别说她的神女之名了。
一群人让出了一条道来,刘元身后的力士便一窝蜂围住项羽。
独独错失了万户侯吕马童嘟囔:“没想到长公主竟有这准备。她曾经与项羽还是义兄妹呢,竟是这般急着抢人头。”
其余人则高兴极了,左右这功劳到不了自己的头上。自己的失败或许让他们难受,但吕马童的成功更加让他们不爽。
“你都是汉王的长公主了,要需要我这个人头去邀功吗?”项羽嘴角带着嘲弄,眼神看向手中的剑,“你若要,我便给你。”
就当我答谢你救下虞姬了。
乌江的水静静流淌,江边的青草依旧茂盛。一颗枯树在江边立着,孤影斜映在大地上。
刘元则是手中拿着弓箭,弯弓搭箭,瞄准了项羽。
“何苦作此小人行径?”项羽鄙夷地看了刘元一眼,“答应你的,我便不会食言。”
风吹起霸王的发,夕阳映照在他的脸上。
周围的人眼都不眨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这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亲自将自己的头颅割下。
那剑闪着一抹光,晃到了所有人的眼睛。
西楚霸王像天边那轮红日,发出了他最后的光和热,便即将陨落在无底深渊。
那日头落啊落,只余最后一丝光,险些就消失在地平线上。
项羽眷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即将消失的太阳。
他静静地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
而后项羽举手挥刀,砍向自己的头颅。
众人或期待,或恐惧,或激动,更多的是麻木与僵硬。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元的弓箭响了——她竟然一箭射中了项羽的手臂!
刘元用得是威力最猛的弓箭,项羽瞬间被定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刘元:“竖子!你竟欺我至此!士可杀,不可辱!”
周围的士卒也都议论纷纷:“长公主好手腕。”
不远处匆匆赶来的刘邦则是抚掌大笑:“我儿好手段!好箭法!”
昔日项籍小儿,便是这样射中了他的心口。刘邦觉得解恨极了。
他是真的害怕项羽,哪怕几次在项羽手中逃生,他依旧怕的厉害——可如今他似乎不那么怕了。
西楚霸王再是勇猛,还不是肉体凡胎?
夏侯婴、周勃、曹参则是觉得十分不对劲,刘元虽不拘小节,但显然不是这样落井下石之人。
陈平往刘元那边看了一眼,眼神有些古怪,闪过一丝惊讶,而后笑着摇摇头——这丫头不会当真要这样做吧!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次打赌只怕会输给张子房了。
而韩信则是一脸担心,西楚霸王毕竟是西楚霸王,刘元这般折辱他,万一他暴起伤人,又该怎么办?
哪怕项羽身受重伤,哪怕刘元身后有十几个壮汉,但他是西楚霸王啊!
羽之神勇,世无其二。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各有思量的这瞬间,那十几个壮汉蜂拥而上。
樊哙带着他们冲上前,将西楚霸王项羽绑了起来。
项羽挣扎之时还踹翻了好几个,好在刘元小声威胁道:“你再不老实,我答应你的事情,可就不做数了。”
听见刘元这似有若无的威胁,项羽这才停了动作,任由麻绳缠在自己的身上。
左右不过一死罢了,刘邦难道还会放过他不成?
樊哙不放心地打了十几个死结,方才他被项羽踹了两脚,也就是他皮糙肉厚,这要是换个人来,铁定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元啊,你真是乃公的好女儿,竟然准备了这么大一份惊喜。”刘邦笑着拍拍刘元的肩膀,“乃公要亲手宰了他。”
众人听着这流氓一般的语气,扭过头去不愿看着父女二人。
但下一秒,他们又齐刷刷抬起了头——
“宰了他?”刘元眼神中满是不赞同,“谁说我要杀他的?”
听见这话,项羽也猛地抬起头,他的眼中满是震惊于不解。
汉王怕他都快怕死了,不杀他,难道刘邦能睡得着觉?
显然刘邦也是这么想的:“不杀?不杀他,难道你晚上能睡得着吗?”
“你忘了曾经在楚营受过的苦,忘了回来的那一身伤了吗?”
“我没忘,”刘元坚定地拒绝,“这是两码事。方才项羽已经答应,他这个人头属于我刘元,是生是死,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刘邦气急败坏,“乃翁才是汉王,你给我起开!”
刘元板着脸站着,丝毫不让:“昔日我曾与霸王结拜为义兄妹,昔日是争霸天下,我与他只能为敌,如今他兵败如山倒,我又为何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而樊哙则硬着头皮顶着刘邦的眼神,站在了刘元的身后。夫人早就同他说过,他是吕家的女婿,吕家好,他才能好。
韩信也在此刻为刘元求情:“大王,不如先将人带回去,改日再议。”
刘邦吹胡子瞪眼,恼怒地看着刘元,冷哼一声:“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般能耐。”
“阿翁,你放过了雍齿,放过了魏豹,你可以放过无数人,为何容不下一个项羽?”
“今日过后,他已经不再是西楚霸王了!”
刘邦表情有所松动,除却争夺天下和他对项羽的恐惧,他其实并不是一定要杀了项羽。
此时,刘元靠近刘邦低声道:“这天下已经在阿翁您的手中,日后北边的匈奴,南边的蛮夷,哪个不是硬骨头?你今日放了项羽,难道不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日后旁人提起来,谁还会说是他霸王多次放过我们父女,只会流传我们的仁德与宽容。”
这两句话都说到了刘邦的心坎里,第一,项羽确实是个天才,总不能兵权都交在韩信一人手中;第二,项羽放了他那么多回,如今,也该他刘季这个小人物,放过他西楚霸王一回!
第三嘛,元如今确实是有本事了,若是自己来硬的,韩信与樊哙只怕就要帮着她了——这有损汉王的威信。
众人摸不着头脑,卢绾暗暗高兴,摸了把自己的胡子,喃喃道:“只怕这丫头马上就要失去大哥的宠信了!她居然敢放项羽,大哥岂会纵容她胡来?”
“果不出你所料,是在下输了。”陈平对一旁的张良感慨道,“论起看人,我不如你。”
“是你总把人想的太坏了。”张良摇摇头,“其实长公主与大王都是一样的赤诚宽厚,背叛他的这些兄弟,汉王一个也没舍得杀。”
“这霸王对刘元似乎并不好。”陈平若有所思,“莫非她真是圣人?”
这丫头难道有这样的觉悟?不应该啊。
“这倒不清楚,”张良微微出神,“我听大夫人说,昔日她与元在楚营里,虞姬待她们甚厚。”
气氛一点点变得沉重,刘邦长久地凝视着刘元。
又把视线转向霸王:“好生将人带回去,给他包扎伤口。”
项羽依旧挣扎,他不屑于刘邦这样的施舍。
“你我二人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刘邦靠近项羽,留下最后一句话——
“西楚霸王不杀刘季,汉王也不杀项籍。”
“好好活着吧,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刘邦嘲讽道,“难道你项籍还不如刘季,连活都不敢活?”
而后,他咬牙切齿,从怀里掏出一瓶药递给刘元:“擦擦吧,*射个箭还使那么大劲儿,也不怕闪着腰。”
刘元这才发现,自己太过紧张,手被弓弦割伤了。
“兔崽子,你打算怎么安排他?”刘邦露了个笑脸,“这屁大点事也值得你瞒着我这么久?”
“我刘季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刘邦撇撇嘴,大声说道,“日后,这项籍,便送到长公主府上。”
公主府?
卢绾恨得牙根痒痒,大哥怎么成了这幅摸样。昨天他还同自己说,恨不得生啖其肉,今日却又要放他。
韩信听到公主府,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这是他与刘邦说好的。
“你要给我建府?”刘元眼睛亮了,“怎么这么大方!”
“后日你与齐王便要大婚,如何能没有公主府。难不成你要去齐王那边住?”刘邦此时的脸甚至比方才还要黑,“乃公不允许!”
他刘季可不是那般卖女儿的人。
大婚?刘元对上了韩信的视线,他笑得灿烂极了,满眼都是期许。
“咱们不是商量好了,等打败了项羽就成婚。”韩信下马,走到刘元的身边,春风得意,“难不成你忘了?”
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天地之间,刘元却依旧感觉有些热。她抬眼,看向眼前的男子,依旧是这个俊美无俦、玉树临风的少年将军。
韩信低声道:“你欢喜吗?我甚是欢喜。”
欢喜?她怎么乎不欢喜呢。眼前这个鲜衣怒马的将军,不顾一切地站在了自己这边,甚至带了些坚定。
她一直以为韩信是摇摆的,纠结的,犹豫的。可他为自己求情之时,确实那般的利落干脆。
刘元点点头,轻笑道:“我亦心悦你。”
第74章
公元前202年九月。
氾水之阳。
汉王刘邦明日便要在此举行登基大典,正式称帝。
“元,你不该费力保下项羽的。”吕雉并未给刘元好脸色,刘元坐到她身边,她便转身去旁边,“你阿翁本就猜忌各路诸侯王,难道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刘元当然知道,吕雉所说的便是她的未婚夫婿,齐王韩信。
“你当众如此行事,未免也太张狂了。你阿翁才是汉王,你只是他的女儿。”吕雉不赞同道,“阿母不是叫你不管虞姬,她对我们母女有恩情,你大可以和我商量,难道阿母还会不帮你吗?”
刘元点点头:“你只会把我关起来。”
吕雉一时语塞,孩子大了果然让人头疼。刘盈是个皮猴子,刘元更是个不省心的。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不让阿母难过,可如今,你与刘盈又有什么分别?”吕雉见刘元这不认错的模样,口不择言,“他当众要替大父去死,全了他的孝道;你当众要保下西楚霸王,全了你的义气。”
刘元也不说话,就由着吕雉骂她。总有一日,阿母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我可真是生了一对好儿女。”吕雉脸色更冷,“从前我还以为你是最体贴我的,可如今你这样做,又将我们母子三人陷于何地?”
“旁人会议论,说长公主刘元护着西楚霸王,全然不顾汉王的安危。只全私情而无大义。”
刘元一边听一边攥紧了拳头,她不想同吕雉发脾气。
许多事情阿母不知道,会这样想也在所难免。
这是亲阿母,这是亲阿母,这是亲阿母。刘元一边念着,一边忍了又忍。
恰在此时,刘邦也来了,他带着上次雕刻的皇后之玺,想送给吕雉。
他见吕雉也在教训女儿,便忍不住也说了两句:“元啊,往后可不能这样任性了。”
“我任性?”刘元终于忍无可忍,生气地站起来,“你们二人就是这么想我的?”
“你们根本就不明白!”
刘邦与吕雉对视一眼,二人都觉得刘元的反应不对劲,吕雉此时已经后悔对刘元这般讲话,但又缺一个台阶下。
“你们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保下项羽吗?”刘元索性不憋了,将一切都和盘托出,“阿翁,你知道什么叫白登之围吗?”
听见这话,刘邦神色愈发严肃:“你说得可是白登山?”
“阿翁好学识,那你猜猜被围的人又是谁?”刘元冷笑,“汉高祖亲征匈奴,反被围于白登山七日,最终听信陈平之计策,贿赂单于的妻子(阏氏)才得以脱身。”
汉高祖?陈平?被围七日?
刘邦、吕雉脸色都不太好,二人似乎知道,这汉高祖说的便是刘邦。
刘邦死死攥住了自己的手心,竭力维持着自己的仪态。
他?
被匈奴打成这个样子的窝囊废是他吗?
刘邦自然带兵打仗不如韩信,不如项羽,但却也是着天下一等一的将领。
为何会有这般的可耻之事啊!
想着想着,刘邦的眼里就要流出泪来。
他迫切地看着刘元,想讨个说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刘元挑了挑眉,挑衅地看着刘邦,“阿翁,你莫不是觉得你比项羽能打?”
“那你又怕什么呢?”
“乃翁怕他,更打不过他,你说得对。”刘邦低下了头,“但,寡人有韩信这个大将军,如何就无人可用,偏要亲自上阵?”
如何就会落得这般的下场!
这是他刘季的耻辱!
“怎么?”刘元勾起唇角,“阿翁当真舍得给韩信封王吗?若我没猜错,你想给他改封楚王吧!”
将他的封地从富庶的齐国,改到韩信的故乡楚国。从而间接削弱他的实力。
吕雉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愈发埋怨自己,这次,她太急了,只怕是伤了女儿的心。
“大汉打不过匈奴,怎么办?”刘元继续道,“你们二人都没少给匈奴送财物、送公主。”
甚至连她自己,都是差一点就去匈奴和亲了。
“阿翁死后,”刘元继续说道,“阿母临朝称制,更是被匈奴公开侮辱调戏。”
听见这句话,刘邦与吕雉二人身子更是僵硬。
二人面面相觑:我(你)死后?
公开欺辱?这匈奴莫非是欺我大汉无人吗!
吕雉对这临朝称制早有预期,表情还算平静。但刘邦却好像也忽略了这个临朝称制,他丝毫不惊讶。
毕竟现在许多政事都是吕雉在处理,何况他死后?
难道让刘盈那厮处理吗?他还不如吕雉呢!别把自己从棺材里气活了,乃公就认他刘盈是个孝子。
但这欺辱……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狠戾与愤怒,但又默契地没有提及。
刘邦作出好奇都样子,他抹了把胡子:“我是啥时候死得?”
吕雉瞪了他一眼:你别打岔。
而后,吕雉压抑心头的怒火,伸手摸了摸刘元的头:“好孩子,是阿母错了,不该那样误解你,不该那样指责你。”
她的女儿因为她才这般,而她却不管青红皂白指责元。
思及匈奴的欺辱,吕雉险些咬碎了自己的牙。
她不在乎匈奴说了什么,她在乎的是刘元——她得有多么委屈啊!
她吕雉的女儿,竟然为她背负了这么多!
刘元别过脸,不去看她。
阿母压根不知道冒顿有多欺负人!
刘邦似乎是看出了什么,对吕雉说:“娥姁,元前几日要我给你做了样东西,你拿去看看吧。”
而后,刘邦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里面正是刘元托他做得皇后印鉴。
吕雉点点头,眼睛有些红,拿起锦盒起身去了外面。
“说罢,你阿母如今走了,跟乃公有什么不能说的,”刘邦拍了拍刘元的胳膊,递上一个手绢,“擦擦眼泪,你分明是心疼你阿母,这事是她不对,也是乃公不好。”
“她这几日忙,你别怪她。”刘邦叹了口气,“那毕竟是项羽,你总不能要大家都笑着接受他。昨日,有不少人私下找了我与你阿母,这对你的名声不好。”
“阿翁,你知道冒顿说了什么吗?”刘元哽咽着,“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1]
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什么有,什么无?
什么东西是冒顿有,吕雉无的!
刘邦脸色唰的一下就绿了,飙出几句:“我日他大父,*****他怎么敢的?”
刘元愤愤不平:“这般的侮辱,她却硬生生忍了下来。”
“为何要忍,”刘邦嘴里叽里咕噜骂了几句,“樊哙呢?这杀猪的不是一向护着你,护着吕家吗?”
“姨夫说,他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刘元幽怨地看着刘邦,“但是,某人率三十万大军尚被围困,何况是十万人呢?”
天下初定,民生凋敝,匈奴如豺狼虎豹一般凶猛,岂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大汉便能抗衡的?
“阿母最终采纳季布建议,强压怒火,选择以大局为重。她说自己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言辞谦卑至极,又赠送御车、马匹,继续派公主去和亲。”
刘元说到最后,眼泪一串一串留下来:“我怎么能不恨过呢?难道霸王就不曾为难过我吗?”
刘邦一把将女儿揽进怀里:“莫哭了,是我与你阿母不好了。”
他话音刚落,就发觉吕雉不知何时出现在刘元身后,手里拿着皇后之玺出神。
她辜负了女儿的心意,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吕雉也上前保住刘元,见她如此,刘元忍不住失声痛哭,一家三口哭作一团。
“咳咳,”刘邦打断了母女二人,“差不多得了,这大喜的日子呢,谁家打赢了天下还哭的?”
“好了,不就是个冒顿单于吗?乃公把他的头拧下来,给你们母女二人当球踢。”刘邦拍拍屁股,弹走身上的灰尘,伸了个懒腰,“一直侧着身子,我这浑身酸痛啊!”
“冒顿单于正值鼎盛,他统一草原,控弦之士三十余万,你又如何与之抗衡?”刘元瞄了刘邦一眼,“凭你这些各怀鬼胎的兄弟吗?”
“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吕雉抱着刘元道,“你的心意阿母看到了,这玉玺,我很喜欢。”
刘元吸了吸鼻子:“我也要错,我不该独断专行,该与你商量的。”
母女二人遂和好如初。
刘邦在一旁看得火大:分明这玉玺是他做得,这教训刘元的话是吕雉说得,这哄人的也是他。
怎么现在母女二人亲密无间了?
“咱仨商议商议,现在该如何是好啊!”刘邦叹了口气,“这下可真是内忧外患了。”
刘元不说话,吕雉给刘邦使了个眼色。
他站起来,对着刘元施了一礼:“还请聪慧过人的大汉长公主殿下,教教刘季小儿吧!”
吕雉也顺着刘邦说,嘴角噙着笑,眼中满是慈爱与感动:“是啊,我们长公主殿下可有什么好主意?”
项羽已经被擒,汉王为首的诸侯王们获得了最终胜利,但天下并未完全安定。众多手握重兵、占据地盘的功臣将领,还有一些地方势力,都需要妥善安排。
汉王刘邦以关中为后盾,但关东广大地区却并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这些功臣本身已实际控制一方土地和军队,若不封王,他们极可能拥兵自重甚至反叛。分封是为了在汉朝初立、根基不稳时换取他们的效忠,维持大汉的统一。
“咳咳,”刘元也起身抖了抖衣服,还了一礼,“皇帝陛下,皇后陛下。”
哪怕还没举行登基大典,如今刘邦、吕雉也是板上钉钉的大汉皇帝与大汉皇后了。
“其实,最好的办法,阿翁已经想到了。”刘元叹了口气,“你想先分封异姓王,而后逐步再收回王位。”
对韩信、彭越、英布、张敖、韩王信、臧荼、吴芮等人的分封,对一些地方势力的保留,这些本就是刘邦要做的事情。
刘邦点点头:“不错,我准备直接将最富庶的关中划为郡县,由朝廷直接管辖,实施郡县制,其余地方再行分封。”
“是个好办法,”刘元肯定道,“然后你剪除异姓王,再次分封同姓王,拱卫中央。”
刘邦大笑:“聪明!不愧是我的女儿!”
吕雉听见这分封同姓王、除去异姓王的话,若有所思。
“阿翁,不可操之过急啊。天下初定,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刘元眨眨眼,“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休养生息?”刘邦砸么咂么嘴,“你阿母与萧何倒是天天念叨,要与民休息,寡人觉得甚是有理。”
刘元点点头:“正是如此。不仅要休养生息,更要大力发展农业、手工业,恢复商业……”
“至于打匈奴,收服异姓王,我们不能急于一时。有大将军韩信在,其他诸侯国掀不起波澜。”
“所以,你还要改封韩信为楚王吗?”刘元凝视着刘邦,“阿翁,别太抠门了。”
刘元每说一句,刘邦眼中的神采就多一分:这是他刘季的知己啊!
直到刘元说完最后的话,刘邦脸上满是赞叹之色,他盯着刘元看了好久。
他突然反应过来,刘元或许不是因为与他想的一样——而是她什么都知道!
这个结论,让刘邦定在原地许久。
天地寂静,刘邦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良久后,他一副惋惜的神情,长叹道:“元,可惜你不是男儿,否则我就是现在死了,也能美滋滋合上眼了!”
这样生而知之的孩子,怎么就偏偏是个女娃!
“非得是男儿吗?”刘元反问,“我哪里不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刘邦愣了片刻,释然大笑,“元,有你这个孩子,乃公便是明日就死,也定当含笑九泉。”
“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明天就登基大典了,也不怕晦气。”吕雉摇头,她看着嘴里毫不忌讳的父女,提醒道,“登基大典完了就是元的昏礼,该准备的也要准备起来了!”
第75章
汉三年。
诸侯王和将相们共同请求尊奉汉王刘邦为皇帝。
自打项羽被擒,刘邦就迫不及待坐上皇帝的宝座,但依旧做了做面子工程。他谦虚地辞让了几次。
他将大臣们请求自己称帝的一车的竹简抬到了众人面前,一脸为难:“诸位,我听说称帝的必须是贤德之人,空谈虚名不是我刘季所追求和保持的。因此,我不敢接受帝位。”[1]
刘元嘴角抽动:谁又敢说刘邦不够贤德呢?莫非他们不想再封王了!
似乎是没想到刘邦还会来这么一手,他们以为刘邦一定会直接宣布称帝,大家罕见地沉默了:大哥,你也没有预告这么一手啊!
于是,刘元带头说道:“大王您出身卑微,诛灭暴逆,平定四海,您登上皇帝的宝座,乃是民心所向。”
群臣纷纷附和:“大王您出身卑微,诛灭暴逆,平定四海,有功的人都分封土地成为了王侯。如果大王您不称皇帝尊号,大家对分封的合法性都会有疑虑。我们誓死坚持”
刘邦摆摆手:“不可不可。”
萧何更是带头跪下,恭请道:“您若是不当皇帝,我们便跪在地上,不再起来。”
刘邦摇摇头:“你们怎么能这般苦苦相逼,寡人实在没有当皇帝的想法。”
张良亦道:“请大王为了天下百姓考虑,除了您,谁又能让黔首过上好日子呢?您说自己不贤德,但这世间又有谁能比汉王更贤德呢?”
刘邦压了压翘起的嘴角,继续拒绝:“这都是虚名罢了,我为天下人付出,乃是发自真心,又哪里是要做这个皇帝!”
陈平跪在地上磕头:“请您为了国家着想,委屈您自己,做这个皇帝吧!”
委屈?刘邦一点也不委屈,但他又一次拒绝了陈平:“寡人难道是为了沽名钓誉吗?寡人说了不当皇帝,你们不必再多言了!”
这下,在场的文臣武将都傻眼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再拒绝我们当真词穷了。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难道这汉王确实不想称帝吗?那自己这王位还算不算呢?
各怀心思的众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刘元起身,她示意樊哙、吕泽等人冲上前,按住了刘邦。
“如今,这天下初定,若是没有陛下您这样的贤德之君,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刘元一脸严肃,“还请您宽恕我们的罪过!”
说时迟,那时快。
韩信、樊哙,夏侯婴等人冲上前,将刘元准备的龙袍和旒冕加到了刘邦的身上。
此时刘邦只准备了诸侯王的服饰,汉代的皇帝服饰此时尚未成形。但刘元依旧贴心地为刘邦准备了这十二章纹的龙袍和十二旒的冠冕。
群臣呆住了。
刘邦打量着自己身上这件华美的龙袍,黑色交领右衽玄衣,红色绛裳,腰间束带,佩玉,并悬垂着极其醒目的“黄赤色”四彩绶带,更是绣着、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种纹饰。
底下的人回过神来,被这身装束震撼到了,纷纷感慨:原来汉王早有准备,难怪不愿听从我等,原来是早就与长公主串通好了。
难怪长公主刘元深得汉王的信赖,除去她自身的本事与神异,她这份孝心也是旁人拍马不及的。
有几个大臣,如樊哙、夏侯婴等,他们都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家的臭小子,感觉自己的手有些痒。
刘邦享受着众人惊讶、欣赏的目光,心情更好了。他满意地点点头,赞许地看着刘元。
乃公太满意了!
生子当如刘元啊!
此时,一群人回过神来,伏在地上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刘邦这才压了压翘起的唇角,叹了口气:“诸位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为国家利益着想,我刘季勉强做这个皇帝吧!”
他板起脸对刘元、樊哙等人道:“这成何体统,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樊哙低下了头:大哥,如果你能把嘴角压一压,或许我还能信了你。
于是,汉王刘邦在汜水北岸即皇帝位。
在一片开阔的原野之上,一座崭新的黄土高台拔地而起。土台正中央,一面巨大的红底黑字“汉”字大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土台四周插满了各色的军旗——楚军缴获的战旗,韩信、彭越、英布、张耳等诸侯王的旗帜环列于汉旗之下,象征着他们的臣服与拱卫。
他的面容比平日更显威严,嘴角紧抿,步伐沉稳而有力,踏着铺设的布帛或泥土,一步一步登上那简陋而意义非凡的土台。
吉时已到,低沉浑厚的牛角号声响彻原野,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刘邦尊奉王后吕雉为皇后,太子刘盈为齐王。
刘元眼神一震,吕雉却满脸平静。
众人听见这话,心中十分压抑——这是废太子之意啊,吕皇后居然也能同意?
莫不是,当真要令刘如意为太子?
以及,这齐王又是怎么回事?彭越等人心里打鼓,纷纷看向“齐王”韩信,眼中不乏探究之色。
韩信亦是一脸平静,仿佛早有预料,惹得他们更好奇了。
接着,刘邦宣布,追尊先媪为昭灵夫人,尊父亲刘太公为太上皇。
对有功劳的人,功绩最大的封为王,次一等的封为侯爵,功劳小的封给食邑。
任命吕后兄长周吕侯吕泽为将军,领兵驻守代郡。
改封原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赵王。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建都下邳。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建都下邳。原韩王信仍为韩王,建都阳翟。改封南王英布为淮南王,建都六安。以卢绾为长安侯。
楚王韩信身着王服,英姿勃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神情各异。丞相萧何神情庄重;留侯张良站在稍靠后的位置,目光沉静如水;绛侯周勃、舞阳侯樊哙等猛将,努力挺直腰板,满是骄傲与自得;曹参、陈平、夏侯婴、灌婴……
再往外,是众多的部将、士卒。
他们列成整齐的方阵,甲胄崭新,长矛林立,眼神中充满了无上的荣耀与骄傲。
他们效忠的汉王,即将成为天子。他们,是天子的战士,是大汉的战士!
戚夫人在下首乐开了花:对上了!都对上了!
她就知道,汉王,不,如今是皇帝陛下了。他不会忘记对自己的承诺,这太子之位,非她的如意莫属!
吕雉那老妇整日神气,可她的儿子却不是太子了。她那女儿成日生事端,竟是连个这正式的公主也没封。
若不是此时场合不合适,戚夫人当真想大笑几声。
她瞅了眼挺着大肚子的薄姬:压错宝了吧,让你天天巴着吕雉,如今孩子送出去了,那老妇却失了宠。
可被她惦念的吕雉却受到了众人瞩目——
吕雉开始高声念诵早已写好的告天之文,历数暴秦无道、楚汉纷争,而刘邦承天景命,应当登基为帝。
吕雉积威甚重,除却戚夫人敢怒不敢言,竟无一人对她不服。
项羽、虞姬与范增也听见了这些话,他们的表情复杂又落寞。虞姬攥紧了项羽的手,范增则是低下了头。
他未曾想,哪怕没有自己的献计,刘邦依旧违约。
更没想到项羽败得这么快。
最让他没想到的,刘元甚至保下了项羽……
范增眼神浑浊:她一定会后悔的!霸王若是能听劝,岂会落到今日的下场?
告毕,开始祭享太牢。
巨大的青铜鼎被抬上祭坛。牺牲备齐,燔柴燃起,青烟袅袅直上九霄。
祭拜天神、地祇、人祖,更体现大汉皇帝刘邦的“天命”所在。
一方玉玺被郑重地捧出,连带着华美的绶带,韩信跪献于刘邦面前,刘邦亲手接过。
而后,丞相萧何奉上舆图籍册,从今以后,这片土地上的亿万生民,都将奉行这位新皇的诏命。
彭越、英布、张敖、吴芮等,在刘邦接受了玺绶图籍后,按照事先排定的次序,齐齐整衣肃容,面向坛顶的刘邦,深深跪拜下去,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大汉万岁!”
紧接着,是台下的列侯与全体将士百官。
萧何、张良、曹参、周勃、樊哙、陈平……以及他们身后绵延无尽的方阵,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倒了一片。
甲胄碰撞之声铿锵作响。
“万岁!万岁!万万岁!”汇聚成一股洪流,如同惊雷滚过平原,直冲云霄。
天边,一轮红日当空。
大汉皇帝刘邦,背对着太阳,他站在简陋的土台最高处,接受着来自天下群雄和臣民的朝拜。
阳光正照在他身上,将他十二纹的袍服映衬得熠熠生辉。
他放眼望去,是跪拜的诸王,是肃立的百官,是沉默的军阵,是无尽的山河。
这一刻,他不再是泗水亭长,也不是汉王,而是主宰八荒六合的皇帝。
新出炉的皇帝刘邦便做了一件震惊众人的事情,他亲手拉起吕雉,将萧何所献上的户籍图册,郑而重之地交到了吕雉手中。
“天下之事,非朕独裁,皇后贤德,自当继续主政。”
众人恍然大悟——这吕皇后哪里是失宠,她这如同做了第二个皇帝!
大家愣在原地,韩信带头跪下,众人再次山呼:“皇后陛下万岁!”
至此,大汉两宫并立,帝后皆有理政之权。
戚夫人咬碎了一口牙,她安慰自己,这是对刘盈失了太子之位的补偿,可她却又听到,刘邦宣布:“即日起,封皇长女刘元为摄政长公主。”
闻言,刘元一愣。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韩信还是成为了楚王,定是刘邦与他早先就商量好的。
而让他答应这件事的……是自己!
迎着一道道复杂的目光,刘元走上前方,她看了一眼楚王韩信,而后俯首道:“儿臣遵命。”
摄政长公主刘元与楚王韩信,隔着不远处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邦微微抬手,声音沉雄,宣布:“即日起,国号大汉!定都长安!”
号角再次长鸣,盖过了山呼万岁的余音。
土台上,只留下那面“汉”字大旗,在风中孤独又无比坚定地飘扬。
简陋的祭坛见证着一切。
辉煌的大汉王朝,就在这带着几分戏剧与草率的开场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76章
摄政长公主大婚一事,传遍了百废待兴的长安城。
这也是吕雉刻意为之:如今大汉初立,黔首也需要机会了解新皇,了解长公主。
百姓们只听说大汉长公主要成婚,却不知道她是何许人物。
“那公主便是皇帝的女儿吗?”有几个儒生不明内情,“她倒是好福气,能攀得上楚王韩信这样的人物。”
“也是,我要是有个当皇帝的阿翁,我也能嫁得这样的如意夫婿。”有个女娘羡慕道,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咣啷一声,一个铁匠乒乒乓乓地从铁匠铺里挤了出来:“你们当真是肤浅,你们可听说过马蹄铁?”
“你们可知这新式农具,这‘纸’都是谁造出来的?”
铁匠将手中的刀往远处的木头桩子上一垛,那刀立得不能再稳。
几个儒生后退一步,缩了缩脖子:“些许奇技淫巧,如何登得大雅之堂?”
铁匠还没开口,便有一个妇人探出头来,啐了口唾沫:“你们懂个屁啊!那长公主刘元,她可不是一般的公主。”
有几个消息灵通的,此时便得意地低声道:“长公主可是一等一的神仙人物,据说有呼风唤雨之能。还瞧不起人,那你们倒是造一个看看,你们能造出比屋子还大的弓箭吗?”
“西楚霸王项羽,皇帝要杀他,但长公主顾念旧情,硬生生给人保下来了。”
“换了谁,有长公主这样的本事?”
铁匠将刀拔了出来,继续叮叮当当打着铁,补充道:“她可是摄政长公主!”
懂不懂摄政的含金量啊!
这铁匠便是樊哙,吕雉命他在此处开了个铺子,每月逢着初三、十三,二十三,都在这里体察民情。
尤其是要留心贤能之士,如今天下初定,少不得有避世的大贤便要出山了。
他倒是想开个杀猪铺子,但是人人都知道舞阳侯樊哙以杀猪为业,他身形又那般壮硕,只怕要暴露了。
*
长公主府内,人影攒动,冠带如云。
女子头上珠翠不再,鬓畔宝钗半卸,只余一朵海棠花簪在发间。
韩信就在一旁看着她。
她眉如偃月,眼似流星,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美。
“老师,如今你总该告诉我了吧。”刘元伏在韩信膝头,任由他给自己拆着首饰,仰头看向他轮廓分明的脸,“齐国比楚国富庶那么多,为何要答应阿翁?”
“我的家乡在楚国。富贵不归乡,如同锦衣夜行。”韩信将刘元扶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肩膀,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耳尖逐渐变红,“你……以后莫要叫我老师了,你有那么多老师,陈平是你的老师,季布也是你的老师,昨儿你又眼巴巴去拜了项羽做老师。”
刘元一时语塞,拜季布为师是为了在楚营好过些,拜项羽为师是为了保住他的命……顺便也给他抬抬辈分,免得他整日闭门不出、借酒浇愁。
韩信低头,眼神晦暗,他想到了前几日的那个梦,心中思绪万千。
室外嘈杂喧嚣,有刘邦吹牛的声音,有几位叔父划拳的声音,还有女眷们交谈的声音……
丝竹管弦声音切切,此时应当是戚夫人的舞蹈。
她本不是为了刘元成婚准备的,但吕雉警告她,若是弄出幺蛾子,她这个教习也不必再做。
“你不出去陪他们饮酒?”刘元好奇道,“良人待我的心意,我感受到了。”
“你且去与他们应酬便是。”刘元观察着韩信的脸色,试探道,“到底你是新郎官,一直留在屋内也不像话。”
韩信皱眉,抿着嘴唇:“寡人便是最大的道理,他们见寡人只有跪拜的资格,怎么值得多费心思?”
在除了刘元之外的人面前,韩信向来是不爱给人情面,更不爱与那些将领废话太多。
“那你便在这里歇会。”
刘元将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不再理会他,轻轻闭上了眼,享受着此刻的安宁。
但……韩信很明显不想让她如愿。
“我不想做你的老师,我是你的夫婿。”韩信伸手抚了抚刘元的发,眼神中流淌着说不出的幽怨,“你救了季布,救了钟离眜,又救了项羽和虞姬。”
刘元嘴里“嗯”了几声,随意应付着:“看来我们楚王殿下,这是吃醋了啊?”
“吃醋?”韩信又回忆起来了那次她与自己讲得这个典故。
后来,他去寻旁人问过,但并无任何一人听过这个“吃醋*”。
但这偏偏也不像杜撰。
“我不是吃醋。”韩信反驳道,“我对他们没有嫉妒之情,我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直勾勾盯着刘元,眼中包含着万千情愫,有不解,有心疼,有了然,还有……震惊。
“你救了这么多人,”韩信伸手固定住刘元的肩膀,鼻尖碰上刘元的鼻尖,一字一句道——
“是不是,也救了我?”
二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炙热又缱绻。
刘元眼神微愣,而后佯装不知,向后挪动着身体,眉眼弯弯:“你说得是在赵国那一次吗?”
“我身手是不是很好。”刘元眨眨眼,脸上带着一点傲娇与得意,“一剑就将那流矢挑飞。”
韩信听她这般欲盖弥彰的解释,愈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测——那个梦,只怕是真得。
他俯身,又一次靠近刘元,将自己的额头与她的贴在了一起。
感受着眉间的温度,韩信闭上了眼,久久不语。
他单膝跪在床上,弯腰抱紧了刘元。
感受到韩信的力度,刘元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心中无比凌乱——莫非韩信知道了什么?是阿翁与阿母对他说了什么吗?
他为什么说自己“救了他”,莫非他知道了“韩信”的结局?
刘元脑中天人交战——她不想他知道,正如她从来不想阿母知道。
阿母那日看起来表情镇定极了,可她分明听见后来她与阿翁抱头痛哭,分明看见了阿母眼中的血丝。
她不过是在伪装罢了。
韩信这般骄傲的人,他若是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又该多么难过与绝望?
更重要的是,他会对阿翁与阿母有怨言吗?
刘元正欲开口,忽觉胳膊上的手松开了些,她看见韩信睁开眼。
那是一个满是泪水的眼睛。
那是一个劫后余生的眼神。
“我做了个梦。”韩信直勾勾盯着刘元,“梦里……我死得很惨。”
“梦……梦都是反的。”刘元与他回望,攥紧衣角,竭力平静地看着他,安抚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胸腔一阵剧烈的压抑感涌上来——他一定是知道了。
刘元上前抱住韩信,坚定地说:“别怕,我会护着你。”
“我知道。”韩信强忍着泪水,胸前不住起伏,“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救我。”
“不论是你造的兵器,还是你与张耳反目,破坏我与他的合作,甚至你欲杀蒯彻却又忍下,”韩信鼻子通红,眼含热泪,“都是为了我,是吗?”
“甚至,你与我成婚……”韩信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最后那句话,“你为何一直瞒着我,难道我在你心中是那般脆弱之人吗?”
“我不愿你有事一个人扛着,更想让你与我说清楚。”
为了让他成为刘邦信任的女婿,为了让他不被吕雉猜忌,为了让他自己实现封王的心愿……她竟然不惜嫁给自己!
一滴泪落在唇边,刘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她也哭了。
“我从未瞒过你这一点,”刘元擦了擦眼泪,抱住韩信,“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真话与假话吗?”
“你我定亲的那个晚上,你说我是想成全你做这个齐王,这才要与你成婚。”
“你说你与我师徒一场,但我不欠你什么。”
“那时,我同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韩信开始回忆,他记性本就好,那时又气恼刘元满心只有算计,又羞涩与未婚妻相处,自然是记得格外清楚。
他甚至能记得刘元对他说话的语气与神情。
她说——
“我欣赏你,仰慕你,想同你天长地久地在一起。”
“我想救你的命,因为你功高震主,封无可封……有人劝你自立为王。”
“你忽视了荥阳的求援……”
“郦食其被烹杀……”
“你最后没了性命。”
韩信脸色变了又变,当时他便怀疑过的,只是后来因着他们压根没打齐国,就将自己说服了。
“那不是假话。”韩信斩钉截铁地说,“那是本来就要发生的事情,是那个我会做的事情。”
“不,那就是假话。”刘元站了起来,踮脚吻上他的侧脸。
“这些都没有发生,你还是大将军韩信,是楚王韩信,是我阿翁与阿母的好女婿,更是我相伴一生的良人。”
“你说了要相信我的。”刘元浅笑,“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改齐王为楚王,助我成为摄政长公主。
女子吻上他的脸,男子一愣,旋即热烈地回吻,咬住了她的唇。
二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
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
一枝海棠开得正好。
初时雨势轻柔,似春风轻抚花面,而后便是一阵又一阵的疾风骤雨,斜打着花蕊。
那花朵经过暴雨的摧残,却越发娇艳动人,在紧锣密鼓、嘈嘈切切的雨点声中,吐露着芬芳。
那雨势或急或缓,雨点时重时轻,娇蕊与雨滴纠缠在一起,缠斗不息。
一阵急雨过后,雨声戛然而止。
腰枝款摆,花心轻拆,露滴海棠开。
玉臂绾,金莲颠。屋内衣衫褪了一地,鬓边那朵海棠仍在摇曳。
雨声,又急了起来。
第77章
翌日清晨。
刘元、韩信准备一同去拜见刘邦与吕雉,却发现二人已经到了长公主府门口。
二人身后还跟着尾巴摇成螺旋桨的阿黄。
阿黄开心极了,将爪子扑到地上,又抱住刘元的腿不撒手,一个劲儿呜呜咽咽地叫唤,好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又不短了它吃,天天像伺候公主一样伺候它,”吕雉板着脸,“还是跟你最亲,也不知道是怎么跟出来的。”
“阿母,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刘元伸手抱起阿黄,掂了掂,发觉它沉了不少,“阿翁,多谢你将阿黄养得这般好。”
刘邦吹胡子瞪眼,做作地叹了口气:“到底是养不熟啊!如今这狗崽子眼中全然没有朕这个皇帝,朕要治他大不敬之罪!”
阿黄平日亲近刘邦,但若是刘元在,它便满心满眼只有刘元了。
如今更是理都不理刘邦,只扒拉刘元的裙子,留下一个黑漆漆的爪印。
“这阿黄也就只在你面前这般大胆,”吕雉眼中闪出寒光,小刀一样的眼神飞向阿黄,惹得它往刘元旁边缩了缩。
韩信见此,笑着摇头:“还真是狗仗人势,从前待我也是这般。”
“父皇,母后。”韩信以女婿的身份给二人问好。
“朕甚是想你,”刘邦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但……此番确有大事寻你。”
吕雉带了数不清的礼物给刘元,一边示意侍女们将这些抬进来,一边自然地挽起刘元的手:“走,进去说。”
说罢,她还对着韩信笑了笑,颇有几分欣赏女婿之感。
刘邦则是在一旁笑得开怀:“你小子有福气啊。”
这大将军如今就比他低了一辈,感觉真是不赖啊。
刘元看了看韩信,他面上表情一如往昔,并无半分对刘邦与吕雉的不满。
似乎是看出了刘元的疑惑,他眨了眨眼:此一时,彼一时。
毕竟你自己也说,那本就是没发生的事情。如今他不左右摇摆,不执着于那些东西,为何要心有芥蒂?
曾经,他将刘邦视作知己,将萧何视作生命中的贵人。他从来都明白,刘邦是信自己的。
但正如蒯彻所说,君王的忌惮并非来自于怀疑,他的功绩与才能,又无与刘、吕两家的姻亲,本身就会招致祸患。
进了内室,吕雉看着殿内的陈设,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我那还有一双辟毒筷,改日给你拿来。”
“阿母,到底有何事?”刘元啃了个果子,“什么事情还惹得我们大汉的皇后陛下亲自来了?”
刘邦不满意地瞪了刘元一眼,伸手自己拿了个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皇帝陛下也亲自来了!”
“你有弟弟了。”吕雉笑着对刘元说,“你猜猜他叫什么?”
弟弟?
刘元第一反应是看向吕雉的肚子,随即,她被吕雉瞪了一眼。
刘元讪笑,忽然想到薄姬那高高隆起的肚子。
刘恒!
她着急地看向吕雉:“是薄姬生了吗?”
“不错,朕新得了一个儿子,名为恒。”刘邦一边说,一边大笑。
“如今,父皇、母后可有何主意?”刘元试探道,“我与楚王帮着教导一二倒也还好,但当时说得可是等他大些。”
你不会现在就要送到我这里吧!
似乎知道刘元的顾虑,吕雉安抚道:“这是自然。”
“朕今日来,实在是有要事与你说。”刘邦认真起来,“你还记得赵王张敖吗?”
刘元点了点头,她当然记得。此人乃是张耳的儿子,更是差一点就成了那个“她”的夫婿。
其实是个毫无建树的蠢材,浑身上下的优点都找不出来几个。
如今他继任了赵王,刘元都怕阿丑与陈郗二人将他架空了。
想到陈郗之前的小动作,刘元有些发愁。此人实在是太难驾驭,假以时日,必成后患。
“朕今晨接到了奏报,赵相,也就是你曾经的侍女阿丑,她辞去宰相之位,嫁与陈郗为妻了。此事,你知道吗?”
刘邦一向不信任阿丑的能力,偏偏刘元要给她这个机会。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刘邦愈发不满:“并非朕有意与你作对,不论是阿丑还是旁人,你提拔谁,朕哪次有过二话?”
但阿丑这样的行为,如同对刘元的背叛。
陈郗如今在赵国独掌大权,阿丑辞官,刘元再无对赵国的掌控之力。
“不要说是你母后,或者薄姬,哪怕是教宫女跳舞的戚姬,她们哪一个做出来过这样的事情?”刘邦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好心,可这驭人之术,你还差得远呐。”
“少说几句吧,”吕雉瞪了刘邦一眼,“是那阿丑不忠,何必又来怪元?她提拔的许负不是做得很好?”
“上次打赌之后,也不见卢绾再顶着你的名头嚣张了。”
刘元僵在原地,陈郗的背叛她早就有预料,毕竟陈郗在历史上就曾撺掇韩信造反。
此人如同蒯彻一样,都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
世道越乱,他们便越高兴。毕竟——若是太平盛世,哪里有他们施展的好机会?
“在未见到阿丑的情况之前,我不会轻易怀疑她。”刘元摇摇头,“便是那陈郗动了手脚,也未可知。”
刘元当机立断,斩钉截铁道:“这陈郗不能留了。”
刘邦点点头:“我们也是这个意思。可如今朝中能用之将寥寥无几,周勃、曹参、灌婴都无暇去处置此人。”
闻言,吕雉蹙眉,如今曹参在朝参与政事,周勃、灌婴都在练兵。这朝中能用之人还是太少了。
昔日元与她说,求贤若渴,大约是这个意思吧。
“我去便是。”韩信闻弦歌而知雅意,“我去最合适。”
韩信作为一个住在长安的楚王,他的封地由刘元代管,如今领的军队又是刘邦的嫡系部队,可以说是再让刘邦放心不过了。
刘邦满意地点头:“朕的好女婿!待你回来,这太尉一职,非你莫属。”
太尉?
“诸侯王如何能在朝中任职?”韩信大惊,连忙起身,“太尉掌管天下兵马,陛下就这般相信我?”
刘元被刘邦这话吓了一跳,她起身道:“阿翁欲杀吾与驸马乎?”
这是要让他们夫妻二人死无葬身之地啊!
刘邦清了清嗓子,示意他们别急:“这是什么话!阿翁最是信任你们夫妻二人,如何会想杀你们?”
刘元连连摇头:“此事不妥,在其位,谋其政。诸侯王又得了天下兵马,岂不是……”
岂不是第二个皇帝?
甚至连皇帝也要看他的脸色!
阿翁到底在想什么?!
刘元想到刘邦对封王的态度,不由得脊背发寒,只怕陈郗这次的举动,彻底动摇了刘邦最后的温情与信任。
看着依旧笑眯眯啃着果子的刘邦,韩信跪在地上诚恳道:“阿翁,这不是我能担当得起的!请您收回这个想法吧,不要再提及此事。”
若是没有那个梦,兴许韩信就美滋滋接受了。可如今,他看得分明刘邦话中的敲打与试探。
刘邦摆摆手:“寡人信任你,就如同信任自己的孩子一般,如何会有旁的意思?既然你不愿意做这个太尉,那便暂且罢了。”
刘邦不再多言,韩信愿意为了刘元改齐王为楚王,换自己封她摄政长公主,他本就对韩信又多了几分信重。
可惜这傻小子不知道,便是他不答应,刘元也会是他的摄政长公主。
一个摄政公主罢了,他女儿配得上!
刘元看着刘邦这副样子就生气,她索性挑明:“停下你那低劣的试探吧,尊敬的皇帝陛下,请您不要再用这样卑劣的手段了。我的夫婿心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您有什么想法大可以直说。”
刘邦不赞同地看着刘元:“你这是说什么呢,我岂会是你说得这种人。”
“你就是,你不仅虚伪你还小气多疑,你前几日还要让张良‘自择齐三万户’,给他超过了萧丞相的封赏。”
“你成天一口一个子房,结果却这样试探人家!”
好在张良是个聪明人,他婉拒了刘邦这个大馅饼,说道:“臣始见陛下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就封我做留侯吧,也好纪念你我的情谊。”
刘邦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不说这个了,你这孩子就是多心,我看你才是最多疑的那个。”
“对了,那项羽在你府上过得可还好?需不需要我把范增给你也送来?”刘邦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提起了项羽,“倒是许久没见乃公这个好兄弟了。”
刘元好气又好笑,她知道刘邦这是“人前显圣”的毛病又犯了。
吕雉又道:“季布与钟离眜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有意提拔他们入朝为官。”
刘邦拍手大笑:“这个好,这个好!还不得把项羽那厮气个半死。乃公这就去寻他。”
刘元无奈地指了指别院的方向,刘邦一只手捞起地上的阿黄,抬脚便冲着别院的方向去了。
韩信则是快步起身跟了上去。
吕雉则是催促道:“元,咱们还是去看看罢,只怕晚些,你阿翁便要与项羽吵起来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打起来,自然是因为刘邦打不过项羽。
刘元从善如流,与吕雉一起追了上去。
果不其然,刘元刚走到别院的门口,就听见刘邦欠揍地叫喊:“呦,我当是谁,原来是分封十八路诸侯,赫赫有名的西楚霸王项羽啊!”
“你怎么在这儿呢?”
刘邦的语气神态,活脱脱就是一个地痞流氓。他将小人得志的样子演得淋漓尽致。
第78章
面对在门前叫骂的刘邦,项羽蹭的一下推开了门。
这刘邦自己来也就罢了,怎么身前还围了足足二十余个猛士。
他披头散发地看着面前的刘邦,僵硬的脸庞上难得浮现出了几丝怒火。
这几日,刘元也来看过他。
但曾经那个神采飞扬的西楚霸王,却总是一言不发。
项羽像是一座休眠的火山,积攒了无数的情绪,可在面对旁人之时,又像死了一般的平静。
刘邦眯起眼睛,打量着项羽:“呦,怎么憔悴至此啊!”
项羽清了清嗓子,没说话。他看着外面的阳光,伸出手在面前比了比。
这样好的阳光,偏偏有人不长眼。
“你是不是不服气,觉得我刘季是个小人,凭借着厚脸皮才夺得了天下?”
“你难道不是吗?”
“你原来会说话呢,我还以为西楚霸王项羽变成哑巴了呢!怎么,打输了天下你就不想活了?那你趁早找个房梁吊死,也省的我闺女刘元为你煞费苦心。”
“你是来奚落我的吗?如果是,你可以回去了。”
“乃公是来告诉你,你输了这天下,是你活该。你这样的人,根本就做不了皇帝。”
“我做得了,但我没想做。”
“凭借你那可笑的贵族精神吗?还是凭你烹杀活埋了的将士?”
刘邦提及此处,项羽不说话了。
“你有一个范增却不懂得重用,而我却能任用贤良,这皇帝自然是应该我来做。”
项羽的脸上闪过不忿,随即便是更深的落寞。
范增……他确实后悔没有听范增的话了。
“你就不好奇,你收下的季布与钟离眜,你的项氏族人,你的江东父老,现在过得如何吗?”刘邦状似无意却又十分刻意地提起,“你当自己死了,却不管他们死活了吗?”
项羽攥紧了拳头:“你待如何?”
刘邦笑眯眯道:“你想问谁?”
“所有人。”项羽猛地抬头,上前一步,“告诉我,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你手下的季布与钟离眜都是猛将,乃公已经赦免了他们的罪过,许了他们大汉朝的官职。”
项羽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如同打翻了调料瓶一般。有庆幸,有失落,更多的是一种自嘲。
恰在此时,刘元突然闯了进来,她一旁站着的是韩信。
韩信,这也是一个弃他而去投奔刘邦的人。如今看来,他的选择没错。
“季布做了郎中,过些日子,我会提拔他做事;钟离眜与韩信有旧,又骁勇善战,便在军中做事。”刘元宽慰道,“老师大可放心。”
“我不是你的老师。”项羽对刘元也并无太多好脸色,在他的心里,刘元与刘邦都是一丘之貉。
哪怕刘元保住了他的性命,他对刘元也并无半分感激之情。
一丝也无。
绝对没有。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项羽最终不再争辩,停止了这幼稚的把戏。
刘邦站在一旁不高兴了,他双手抱臂:“就你这样子的废人,凭什么看不上我女儿?”
“……”刘元拽了拽刘邦的袖子,“阿翁,你别这么说,他毕竟是我的老师。”
“你不就是想抬举他吗?”刘邦似乎是故意说给项羽听,“昔日你放走了乃公不止一次,咱俩又是结义兄弟,我自然不会薄待你的族人。”
“他们……怎么样了?”项羽涨红着脸,十分艰难地看着刘邦,憋着一口气问道,“我不求你什么,只盼你莫要赶尽杀绝。”
“哦,我把他们烹了。”刘邦撇撇嘴,露出一个讨打的笑,“这活计你熟啊!”
他今日偏要出了曾经受的那些恶气!
项羽冲上前,踹翻了几个壮汉,一手就将刘邦举到了头顶,霎时间,另几个人呼啦啦地围了起来。
吕雉板着脸,父女俩都不是省心的,一次次在项羽手里吃了亏,一次次又巴巴地来看人家。
刘邦说着要杀了项羽,怕他怕得要死,却还是毫无防备地到了人家跟前。
你只带这二十人到项羽面前,岂不是和没有防备一样?
西楚霸王动动手的功夫,地下就躺了一地。
“你若是动他一根汗毛,明日这‘项羽’的‘项’,便会从这世上消失。”
听见吕雉这话,项羽将刘邦放了下来。
刘邦小人得志地跑到了人群最后面,叫喊着:“项伯在鸿门宴上多次保护朕,并劝说你不杀我阿翁。朕感念他的恩情,封为射阳侯。”
“朕还特地赏赐他刘姓,以示恩宠。”
封侯?项伯?刘姓?
一时之间,项羽顿觉天旋地转——莫非这项伯早就被刘邦收买了?
项羽满目赤红,胸腔不断震动:“好一个恩宠。”
“不止如此,项他如今也姓刘。你我皆是兄弟,你若是愿意,乃公不计前嫌,也给你赐姓刘!”刘邦叉着腰大笑。
项羽的脸色则是压抑不住,整个人似乎要被刘邦气得吐血。
西楚霸王哪里受过这种屈辱?
但他与前几日半死不活、无动于衷的模样相比,可谓是好了不少。
韩信看着一旁嬉皮笑脸的刘邦,品出了几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莫非刘邦是想借此让项羽振作起来,好为大汉效力?
刘元见此,忙请人去后院唤虞姬来。虽然说这赐姓确实是恩宠,但显然项羽不在此列。
虞姬这几日昏昏沉沉,好似是病了一般,总也睡不醒,刘元都想找太医令给她瞧瞧。
“忘了告诉你,丁公死了。”
丁公是季布同母异父的兄弟,他曾在彭城之战中对刘邦放水。
项羽惊讶地抬头看着刘邦:“你杀的?”
“对,我杀的。”
“你可真是个小人,只因为丁公不愿意做你的走狗,你便要杀死他吗?”
“乃公还看不上他这样的背主求荣之人!实不相瞒,丁公主动向我示好,早在彭城一战,他便对我手下留情。”
“人都死了,你还要污蔑他的名声吗?”项羽不信丁公会背叛自己,尤其是刘邦选择将他杀死,却重用了钟离眜与季布。
钟离眜与季布,一个与韩信有旧,一个是刘元的老师,这二人,只怕都与他西楚霸王项羽离了心。
否则就凭他们对汉军打压,凭他们的赫赫战功,刘季凭什么放过他们?
项羽坚定着自己的想法,咬了咬嘴唇,看向刘邦:“你说得,我一个字都不信。”
“乃公是骗了你太多次,可我刘季也是有苦衷啊。我都要被你杀死了,难道还要对你讲实话吗?我不要命啦?”刘邦朝刘元说,“你跟他说,丁公是为了什么罪名死得?”
闻言,刘元说道:“为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
为臣不忠,使得我失去了天下?
项羽自嘲笑笑,他失去天下不是因为丁公。
“你以为钟离眜和季布背叛了你吗?恰恰相反,在你被擒之前,他们从未有过任何背主之举,正因如此,我才会愿意任用他们,为大汉效力。”刘邦总结道,“臣子忠于其主是立身之本,哪怕他们对抗过皇帝,但他们尽忠职守,我愿意宽恕他们。”
“但倘若是首鼠两端、卖主求荣的墙头草,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刘邦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正当他要离开之时,虞姬匆匆赶了过来。
依旧是那般的清冷温婉,美艳动人。刘邦立时就站在原地不动了,吕雉佯装无事,走上前,搓了搓大拇指和食指,狠狠掐了一把刘邦的大腿,板着脸走了。
“哎呦!”刘邦捂着大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虞姬,“真是个美人。”
他那是什么眼神?!
项羽想把刘邦那老流氓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他气得又要冲上前去抓刘邦,却被刘邦一溜烟跑掉了。
刘邦边走边对吕雉解释:“我刘季是那等贪花好色的小人吗?”
“你是。”吕雉嘴唇微微抿起,视线冰冷,“你好色是你的事情,只一点,虞姬,你不可乱来。”
“你那我当什么人了?”刘邦严肃起来,“曹寡妇在楚营,项羽将她护的好好的,从未让人糟践过她,我刘季承他这个情。”
“我刘季,虽说不是什么圣贤,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岂会做出这等小人行径?”刘邦就差指天发誓了。
吕雉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最好是。”
刘邦笑笑,他肯定是。
这次,他真是。
若是虞姬愿意跟他,他自然也不会拒绝。但很明显,人家的眼里只有西楚霸王,自己又不是那等愿意勉强之人。
有些事情,总还是要你情我愿才好。
项羽盯着刘邦的背影看了许久,虞姬则在一旁攥住了项羽的手。
突然,虞姬不知道是闻见了什么味道,急匆匆跑到一旁,一副要吐的样子。
此刻,项羽的脸黑成了锅底,他怀疑地看向刘元:“这就是你说得没有坏心?为何小虞会有这般中毒的反应!”
刘元也一脸无助,她转头看向韩信:“夫君,你亲自去请太医令来。”
听见刘元对自己的称谓,韩信答应地很干脆,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好,我这就去。”
“若是小虞有事,你那日说的事情,我不会再考虑。”项羽冷着脸威胁,但语气中的惊慌却被刘元捕捉到了。
“我瞧着阿姊这幅模样,倒和薄姬数月前有些像。”
“薄姬?”项羽回忆了一下薄姬是谁,恼怒道,“你安敢拿小虞与那老流氓的姬妾相比?”
刘元不紧不慢:“我听闻,薄姬今早,刚刚诞下了一个孩子。”
孩子?
项羽不可置信地看向虞姬的小腹,联想起她这几日嗜睡的样子。
“此话当真?”项羽将虞姬抱起,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许多。
“这我不好说,”刘元朝着门口的方向努了努嘴,“等太医令诊断吧。”
希望诊断过后,项羽能愿意为她做事。
现在倒也不适合打匈奴,便从著书立说开始吧。
西楚霸王项羽所著的兵书,一听便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第79章
“夫人确实是已有身孕,多眠、多思,都是妇人孕中正常的反应。”太医令诊脉后,下了个结论,“莫要让这位夫人再劳神了。”
项羽呆愣在原地,哪怕有了刘元的猜想,他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和小虞,居然真得有了一个孩子。
“恭喜老师,贺喜老师!”刘元喜气洋洋地道贺,连带着旁边的韩信也被她感染,同项羽道喜。
听见这“老师”的称谓,项羽此时也顾不得拒绝,只道:“你那日说得修书,我应下了。”
至于学堂,那却大可不必了。
他项羽还没宽宏大量到帮仇人培养人才,屈尊做个教书先生的活计。
刘元大喜,派人送来了数不清的纸,还有一支上好的毛笔。
这纸……与他和刘邦签订盟约的如出一辙。
项羽本能地皱了皱眉:“寡人……还是更喜欢用竹简与刻刀。”
“阿姊如今有了孩子,刻刀还是收起,免得冲撞了他。”刘元看得出项羽的排斥,也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只拿着虞姬肚子里的孩子说事。
“他若是这点冲撞都扛不住,便不配做寡人的孩子。”项羽板着脸拒绝,“给我送竹简来。”
“那竹简又重又麻烦,我阿母如今都不用竹简记账了。”
“我要竹简。”
“刻刀哪里比得上毛笔,真的,你用过一次便晓得了。”
“竹简。”项羽最后强调道,“把你这些纸都拿走。”
“好吧,我会给你送竹简,不过……这些纸就当我送给小虞姐姐的。”刘元同虞姬道别,与韩信一同去了前厅。
刘盈已经在等她了,还带了一份点心。
“呦,我们齐王来了。”刘元皮笑肉不笑,“不做皇太子的事情,是你去求阿翁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阿姊,”刘盈尴尬地抓抓自己的头发,“是我求阿翁的。”
“只是……阿母不理我了,也不是不理我,她的态度很不对劲,”刘盈可怜兮兮地拽着刘元的衣角,“阿姊,你帮我劝劝她,求求情。”
“我帮你?”刘元好气又好笑,“你自己主意这么大,哪里还需要我帮你?”
起初,刘元也以为是吕雉与刘邦商议好,决定不让刘盈做这个太子。后来,刘元发现吕雉的态度很不对劲。
她太平静了,在提起刘盈的时候,全然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恨铁不成钢,也没有了那份心疼与不忍。
再说了,她与吕雉曾经商议的计划是先让刘盈上位,若刘盈当真不贤,再慢慢扶持刘恒。
如今,太子之位空缺,只怕戚夫人她们心中又要多想,进而生出事端了。
这太子一事,绝不可能是阿母所提。凭阿母的脾性,她最多只是无奈接受。
“你究竟是怎么同阿母说得?”刘元用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看着刘盈,“你不要企图瞒着我。”
“阿姊,我……那日去寻阿翁,我说我不想做皇太子,阿翁就让我去求阿母,阿母答应了他就答应。”
“然后你就去求阿母了?”
“我去了,但是阿母不答应。”
“然后你做了什么?”刘元的神色越发冷冽,她用前所未有的目光打量着刘盈,“你做了什么?”
“我说……”刘盈缩了缩脖子,“如果让我当太子,我就去死。”
“你怎么敢的?”刘元闻言,险些一巴掌扇在刘盈的脸上。最终她控制住力度,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你知道为了这个太子之位,我与阿母付出了多少吗?先前我以为你长大了,哪怕你依旧蠢笨,但你不再懦弱,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可你呢?”
刘元眼中闪着泪光:“你竟然做下这样的蠢事!你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可是,阿姊你昔日不也是这样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才让西楚霸王将你放了回来吗?”刘盈一脸不解,似乎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刘元被他这话气得一时语塞,扭过头去,不肯再看他。
这时,一旁的韩信看不下去了,他板着脸找来了药,递到了刘元的手中。
而后对着刘盈道:“你如何能与刘元比?”
“她昔日身陷敌营是为了救母,让霸王杀她更是置之死地的无奈之举,她深知霸王的个性,这才敢铤而走险。”
“可你呢?你不过是拿自己的性命,逼迫你的家人罢了!”
“你不愿意做太子,难道你阿姊与阿母就愿意做这个摄政长公主,做这个皇后吗?若是你立得起来,她们何须如此辛苦?”
韩信一边给刘元擦药,一边毫不留情地教训着刘盈:“你连元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刘盈委屈极了,他憋得脸色发红。
楚王韩信积威甚重,昔日他还是大将军的时候,便无人敢不服他:不只是因为他能打胜仗,更是因为他严苛的军法。
他对于这个姐夫,也是存了几分畏惧的。
可现在刘盈被教训了一顿,反而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勇气:“阿姊,你说得,若我不喜欢做太子,以后也可以不做。”
“你不做太子,但你有一万种方法,为何偏偏要这样?”刘元有气无力,“你说得很对,你本就配不上这太子之位。”
“以死相逼,很光彩吗?”
“不是你不想做,是你的德行配不上这位置。”
“我从没想过让你必须做这个太子,也没想过你一定要做未来的皇帝。”刘元叹了口气,“不论你信与不信,我没有骗你。”
刘元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坐在椅子上。
刘盈就在一旁泪眼婆娑,他不明白,为何阿母会那样无情,连最理解他的阿姐也一反常态。
“阿姊,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兄长近日常来陪我玩,如意也对我很亲近,还有一个新出生的弟弟恒。他们总有人比我更贤能,贤能到让阿母满意,让你满意,贤能到能肩负起大汉的江山。”刘盈擦干眼泪,很快就将自己哄好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莽撞了。”
“刘肥亲近你,是为了什么?如意亲近你,又是为了什么?”韩信看得直摇头,“他们都是有所图谋,偏你毫无所知。”
“他们若是想做这个太子,我自然是愿意的。”刘盈一脸坦然,“阿姊,阿母她那日说……都是阿翁那日将我丢下车,以至于摔坏了脑子。”
刘元转过头去,不想再看这蠢弟弟。
“阿母所言甚是,你的确不太聪明。”
“人前你叫刘肥兄长,唤如意弟弟,人后当着阿母的面,你可不要再叫错了。阿母不喜他们。”刘元叮嘱道。
“那刘恒可以吗?”刘盈捕捉到了刘元话中的漏洞,“为什么他可以?我看阿母对他很是亲近,将他亲自带到椒房殿照料,他的母亲不是薄姬吗?”
“恒弟……他不一样,”刘元突然就释然了,“他会是阿母的儿子。”
“阿母抢走了薄夫人的儿子吗?还是薄夫人不要自己的儿子?”刘盈又问。
“都不是,薄夫人与阿母都是愿意的,他们有共同的儿子。”
“好吧,那我以后就多了一个弟弟了,我会好好做兄长的。我要告诉如意,他以后也是做兄长的人了。”刘盈看起来很是高兴,他由衷地为阿母高兴,“阿母有了新的儿子,就不会一直盯着我了。”
刘元不再言语,闭上眼睛,感受着脑海中一阵阵的轰鸣。
韩信送走刘盈,坐到一旁,给刘元揉着肩膀:“刘盈不做太子,你与皇后的位置也不会动摇。”
“我会是你们的后盾。”
闻言,刘元笑了:“你的心意我知晓,也记住了。今日之后,这话不要再说,我们母女俩的后盾过去是汉王,如今是皇帝。”
“有必要吗?”韩信不解,“我看你在汉王面前很是随意。”
“我可以随意,因为我是他立下汗马功劳的女儿,”刘元靠着韩信,“这次你去赵国,去看看他们的铁矿吧。”
“张敖虽受制于人,到底也不算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总不好叫天下人说我们容不得异姓王。但陈郗……你一定要将他带回来。”刘元叮嘱道,“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
韩信当即答应了下来:“我会将他活捉回来,任你处置。”
刘元甚少杀人,哪怕是蒯彻昔日那般挑拨,也只是将人派去了魏国。
如今有此举动,只怕是当真动了气。
她为何这般生气,难道只是因为陈郗有意造反?
这样想着,韩信也就问了出来。
闻言,刘元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一字一句道:“我必要手刃此人。”
“你那侍女阿丑还活着。”韩信提醒道。
“我当然知道她还活着,”刘元嘴唇勾起一抹讥笑,“他还没有这个胆子,敢杀本宫的人。”
“他坏了我的事情,他就该死。”
什么事?
韩信深深地看了刘元一眼——
“是力排众议,让阿丑在赵国做丞相?”
刘元摇头。
一个丞相之位罢了,她本就没有要求阿丑一定做好。
但她不能被陈郗用这种方式搞下台!
“还是提拔降将陈郗做太尉,却被反咬一口?”
刘元又一次摇头。
背叛不背叛的,她没放在心上。左右她也是用陈郗牵制张敖,从没奢求过这狐狸的忠心。
韩信坐直了身体,疑惑道:“那是为什么?”
刘元缄默许久。
她的目光看向远处。
庭院深深,花草繁盛。人人向往富贵,可困宥宅院之中,便是笼中鸟。
她的目光看向高处。
天高海阔,任君驰骋。谁不渴望自由,但漂泊江湖之间,亦是水中萍。
她想给予她们选择的权力,不论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还是漂泊一生,自在潇洒。
“因为,他坏了我为任用女子为官的大计。”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可她们却做不得选择。
第80章
半个月后。
韩信已经离开这么久,刘元近来有些无聊。
吕后时常叫她去宫中作伴,但刘元不爱带孩子。每次吕雉与薄姬不知疲倦地逗弄着刘恒,刘元便觉得兴趣缺缺。
弟弟这种生物,本就是用来揍的。
刘盈小时候就经常挨打,挨打了还会贴着她,是她的出气筒。
后来刘元长大些,便越发宽待这个弟弟。可如今,他做起事来,却过于荒唐了些。
他如同自己说得那般,毫无做皇帝的素养。
便是一头猪,只怕也做不出来他这些事情!
刘元伸了个懒腰,府中新来了几个侍女,有一个名字叫做“红”的,办事很是干脆利索,更懂得体贴她的意思,她将人提拔做了大宫女。
见刘元这会子闷闷不乐,红开解道:“妾听闻西楚霸王在编书,长公主可要去看看?”
“那就去看看。”刘元深深地看了红一眼,这人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是个有上进心的。
倒是也可以再培养一番。
思及此处,刘元又一次想起来了远在赵国的丑。
刘元心知,那陈郗所说,未必便全然是假。阿丑啊阿丑,你到底是否背叛了我呢?
手指敲打着桌面,刘元一拍桌子,脚步一转就去寻项羽与虞姬去了。
红贴心地准备好了适合孕妇与孩童的补品、玩器,还有一些柔软的绸布,送给虞姬做衣裳。
刘元敲响了大门,项羽没好气地亲自来开门。
“老师,送给你的仆从怎么不用?”刘元眼神瞟见项羽手指上的墨痕,心下有了计较,“这时候不维护你贵族的品格了?”
刘元嬉皮笑脸:“这样亲力亲为,如何配得上西楚霸王的身份!”
“我就知道,你与刘季老贼都是一丘之貉,得志就要猖狂的无耻小人。”项羽背过身去,不搭理刘元,径直朝着院子里走去。
走到一半,他停下了脚步,似乎是发觉了有什么不妥。
“怎么,怕我看见你用了纸笔?”刘元揶揄地看着红,“也不知道是谁,那日说自己更喜欢用刻刀与竹简。”
“……”项羽不说话,憋着一口气转身又走。
“我都看见你手指上的墨迹了,老师!”刘元跳到一边,伸手指着亭子里的石桌,“难道那不是你写的兵书吗?”
“寡人用过,也就那样吧。”项羽继续嘴硬,“被你们吹上天的纸,倒也没有什么独到之处。”
一阵风吹过,一张纸飘到了刘元脚边。
刘元将这纸捡起来,嘴里大声念着:“转粟千里不如破敌一阵。”
这是将萧何运送粮草的功劳否了个干净啊!
刘元起身去翻几页纸,这纸上都是霸王的阵法。她同韩信学过许久兵法,看得出来这其中的玄妙。
霸王绝非只有个人之勇,他的兵法造诣也是登峰造极。项羽这几页纸,概括起来便是说,战争胜负取决于决战。
他不注重根据地建设,轻易便放弃了关中的要地,他看不起后勤保障,因此多次断粮,他更是在外交上无比差劲——刘邦从不会放任手下人抢掠财物,项羽却直接屠城杀人。
“老师,你这阵法写的极好,便是我也甘拜下风。”刘元露出了赞赏的微笑,却在看到后面几页的时候低下头,低头的瞬间,刘元的脸色大变。
“既然如此,”项羽挑挑眉,伸手揽过虞姬,得意极了,“这兵法与你夫婿的,谁更胜一筹?”
项羽留了心眼,只有一个阵法是他琢磨的克敌制胜之阵法,其余的看似精巧,却都有不止一处缺陷,还是致命缺陷。
若是哪个愚笨的将领学了去,只怕要接连吃败仗了。
项羽挑衅般看着刘元,人人都道汉王长公主刘元破有匠心,对器械的造诣不输墨家弟子,
但论起兵法——项羽不觉得她会懂什么兵法。
不过是刘季那老贼造势,这丫头又厚着脸皮揽功罢了。
退一万步,便是她当真看出来了,只要自己不承认,她又能奈何?
刘元将项羽的表情尽收眼底,笑着说道:“这阵法,确实是十分不凡,令我佩服极了——”
“但若是真论起来……是楚王韩信更胜一筹。”刘元眨眨眼,拉长了腔调,“你一个败军之将,如何能与他比?”
“第一个还勉强说得过去,但你瞧瞧后面这几个阵法吧!”
刘元嘲讽道:“难怪你输掉了江山,原来连兵法都这般不娴熟。人人都道西楚霸王勇武,我看只是匹夫之勇,登不得大雅之堂!”
项羽气急败坏,他哪里是不懂兵法,他不过是想糊弄一下这个丫头,再出出气。
谁曾想她竟然借此污蔑自己!
“你,你,你!”
果然,她从前都是装得吧!将自己救下来,不过是为了仗着虞姬在,与刘季老贼一起羞辱自己。
项羽噌得的一下急了,他将刘元手中的兵法抢走,又气又恼:“既然你看不上我,何必又让我写这兵书,你让‘楚王’给你写便是。”
“早知道西楚霸王的阵法是这个水平,我定不会找你写!”
“你莫要激我,寡人不吃这套!”项羽拉着虞姬的手转身,“小虞,我们走。”
“既然如此,你们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刘元摊手,“我一直向往您曾经的壮举。”
“什么壮举?”
“你等会就知道了,”刘元说着摆摆手,“来人,架一口锅来。”
刘元说完不多会儿,几个侍卫就雄赳赳气昂昂,抬着一口大锅来了。
虞姬见到这个大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又吐了起来。
“你要烹人!”项羽盯着这口足以装下一个人的大锅,怒道,“刘元,你这竖子!”
“你怎么敢如此对我!”
“那你怎么敢如此对我?”刘元将那阵法拍在了项羽身上,“你这阵法唯有这一个精妙,其余全都是糊弄敷衍罢了。”
“你真当我刘元是泥塑的不成?”刘元指着那口大锅道,“来人,烧水!”
“果然,什么救我,什么知恩图报,不过都是你这厮的谎言罢了!”
“小虞还有身孕,你如何能这般?”
“小人!小人!”
“从前恩怨已清,你不应该问我如何能这般,你要问问自己,能为我做些什么呢?”刘元下了一剂猛药,“你的族人已经效忠大汉,项氏宗室已经改姓刘。”
“你若是再不识抬举,拿些这种东西糊弄我,我就烹了你。”刘元威胁道,“等你死后,我也给你赐姓刘,你觉得可好?”
“竖子!”
“你果然是刘季的女儿,寡人悔不该信你!”
项羽骂道:“小虞和我都不会因为你的淫威屈服的,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们!”
闻言,虞姬没说什么,她一向勇敢,否则也不会跟项羽在一起。
“妾随大王,生死无悔。”虞姬拍了拍项羽的手,哪怕她看得明白,刘元并不是为了杀自己与项羽——没有人会为了这点兵书花这么大的代价救人。
但她还是选择了安慰项羽,因为她对自己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刘元看着儿女情长的二人,发出了畅快淋漓的笑声:“我怎么会杀你呢?等你的儿子生下了,本宫就让他改姓刘,以后给本宫的孩子做奴仆。”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耍的花招吗?”
项羽涨红了脸,为难至极:“你待如何?我只是随便写写……你若是不满意,寡人再写便是。”
“兵书的事情可以理解,毕竟哪怕是西楚霸王,也不是每一个阵法都这般精妙。但如此一来,你对本宫便无用了。”刘元耸肩,摊手,“那我自然不会再敬重你。”
刘元的小人姿态,刺痛了项羽的眼睛。果然她的礼贤下士都是装得!她在楚营受了那么多折磨,怎么可能就这样宽恕他。
这人救下自己,不过是看中了自己带兵打仗的本领,还能借着自己刷一波名声罢了!
他之前说错了,刘季这女儿不是和他一模一样,而是他阿翁的青出于蓝啊!
简直是不当人子!
无耻之尤!
“快些决断吧,我最尊敬的老师。”刘元催促道,“这兵书,你还能不能写?”
项羽陷入了两难之地,要么承认自己是故意在阵法上挖坑,要么是承认自己是庸才。
虞姬依旧是坚定地站在项羽的身后,一双剪水秋眸带了几分温柔与母性。
项羽的目光掠过虞姬的小腹,咬牙做了决断:“我能写!”
“真能写?”
“真能!”
刘元又拿起几张明显有破绽的阵法,甩了甩:“不会又那些下三滥糊弄我吧?”
项羽极不情愿:“不会。”
“好,那便等老师的大作了,”刘元将虞姬亲自扶起坐下,“师母是有身子的人,我特地遣人炖了一大锅鸡汤。”
刘元说完,项羽这才发觉,那锅底居然有一只鸡。
甚至他由于太过紧张,忽视了空气中飘来的淡淡肉香。
虞姬愣了片刻,旋即失笑:“你有心了,我会陪着大王写这书的。”
这便是虞姬对刘元的保证了。
项羽此刻比方才还要愤怒,甚至带了一丝尴尬:他怎么又被那厮骗了过去。
早该知道,她口里是一句实话也没有的。
“这阵法,妙不可言!岂是韩信那厮能比?”刘元嘴上跑火车,“大将军所长在调度与军法,而阵法一道,如今看来,您才是当世第一。”
“方才多有冒犯,还请老师勿怪。”
“有您这样的兵法传世,是万民的福气,是子孙的福气。”刘元暗示道,“以后您的孩子长大了,也可学习您写得兵法。”
项羽被刘元这一遭又一遭的变脸整懵了,但她方才那句话说到了项羽心里。
刘元告别离开,还没出院门便仰头狂笑。
“小红,你看见霸王方才的样子了吗?”
“当真是笑死我了!”
刘元捧着肚子,直不起腰,却发觉小红一直在给她使眼色。
“你怎么不笑啊?”刘元一边疑惑,一边像身后看去。
一个饱经风霜的男子就站在她的身后,带着肃杀的气息。
刘元打量了韩信一番,他应当是连日赶路,形容有些憔悴。
她尴尬笑笑,试探道:“刚刚,你都听见了?”
“如果你是说,那句韩信不如霸王的话吗?如果是的话,那我没听见。”
刘元一阵无语,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男子怎么如此难缠?
韩信抿着嘴:“韩信这厮回来了,拜见长公主。”
他在“这厮”上还加重了语气。
刘元回忆着自己刚刚说得话——岂是韩信那厮能比?
“我错了,别和我计较了。”刘元试图蒙混过关,“你最厉害了。”
“是吗,”韩信挑眉,“那便请公主细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