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待到刘邦看见了刘元的“造纸坊”前,里里外外都是精兵守着。
刘邦咧嘴笑笑:“你还真当宝贝了,整的这般神秘。”
但他还是遵循了刘元的规定,被搜查过身体而后进去了。
陈平一来,就被匠人们团团围住,待到他们看见陈平身后的长公主,就更加热切起来。
至于刘邦,他们甚至并不认得。
几个匠人灰发蓬乱,正弯着腰,用棍子搅弄着,锅中熬煮经草木灰水浸泡过后的着树皮。
还有几个年轻力壮些的汉子,正在捶打着碓槽里早已捣过的树皮渣,咚咚咚,声音沉闷又单调。
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刘邦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他看向抄纸的匠人。
他手中端着筛子,说是筛子,其实也比较简陋。
竹片稀疏编制而成,缝隙宽窄不一。就用着这般简陋的工具,他手腕一提又一荡,一张薄而湿的纸便出现了。
这纸边缘略粗糙了些,但已经几乎算是方正了。
几乎不过片刻,这纸被揭离筛框,贴附在焙墙之上。墙上虽粗糙不平,颜色由灰黄转成微白。
刘邦深吸一口气,看向刘元:“你这纸——竟然是用树皮做得!”
刘元点点头。
刘邦冲上前去,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做了一张又一张,甚至还跃跃欲试,想亲自上手。
但很遗憾,他被拒绝了。
刘元是拿着韩信教的军法那一套管理这个造纸工坊的。
赏罚分明,井然有序。
匠人的伙食和待遇都是顶顶好,但刘元对他们的要求也一样高——有几个仗着刘元仁慈便偷懒耍滑的,已经被丢出去了。
还有个看明白其中门道,企图往外传递消息的探子,刘元并不知道他是谁的人,但还是当着众人,将他一刀杀了。
如此,这些匠人如今对刘元是又敬又怕,甚至更为推崇了。
他们都知道,长公主仁善,平时与他们乐呵呵的,并无架子。但真要是有贼心,犯了忌讳,那可是小命都保不住的。
“这位老弟,你也别再为难我了。你既然是跟着陈大人身后来的,想来也能同他说上话。没有长公主的允许,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动这里的东西一下的。”
刘邦听见这话,反倒是来了兴趣:“老哥,我只是想试试罢了。”
但那匠人却连连摆手,甚至将刘邦带到了陈平等人面前:“这位新来的大人一直想亲自动手试试,小老儿也拿不定主意,便专门来问问您的意见。”
“你带他去试试吧,”刘元憋着笑,摆摆手,“你做得很好。”
这匠人姓蔡,人们叫他老蔡。
而后,刘邦便在老蔡的带领下,亲自做出了一张纸。
他欣喜地将这张纸举起,举着纸,仰着脖子向上看——这是一张略黄、略粗糙、不方正、不均匀的纸。
但这是纸,是汉王刘邦亲自做出来的纸。
老蔡看不懂他的激动,佝偻着脊梁,松了口气,倚着墙歇了会。
刘邦高兴极了,他甚至险些流下了泪水——这造纸的流程,比竹简麻烦不了多少!
笨重的竹简尚且需要杀青、钻孔、编联。竹片坚硬,需用刀刻或用硬笔蘸漆墨书写。
但这纸,却如此方便,成本又如此低廉。
刘邦将纸小心翼翼揣到怀里,凑到老蔡身旁:“你可想过做个官?”
老蔡咧嘴大笑:“咋不想嘞?俺想好好干,到时候去魏国继续干,听说那边免税!”
“……”刘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以再想想,比如做个大夫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还大夫,你咋不上天呢?”老蔡摇了摇头,这人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般不切实际,“俺还想做汉王呢,你看俺像吗?”
刘邦愣住了,他仔细端详了一下老蔡:“不像。”
老蔡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感慨这人可真有意思。
这一切被刘元与陈平收入眼底,她摇了摇头,阿翁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人前显圣的机会的!
果然,下一秒,刘邦便招呼刘元过去了。
他对着老蔡介绍:“这是我女儿,刘元。”
老蔡慌忙跪下,对刘元拜了又拜:“长公主莫要和此人计较,他脑子可能有些糊涂了。”
他一边跪下,一边扯了扯刘邦的裤腿。
但刘元却将他扶了起来:“这确实是我的阿翁。”
老蔡呆在原地——长公主的阿翁,那不就是……汉王!
他看了看汉王,又看了看刘元,回想到方才自己的举动,更是冷汗连连。
但老蔡能混到管事,也并非没有长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刘邦对他并无恶意,随即对他进行了一番马屁输出。
“原来是汉王,长公主这般仁德,汉王也是这般宽厚,还请原谅小老儿的无礼之处。”老蔡大着胆子,看向笑得灿烂的刘邦。
听见这话,刘邦的嘴咧得更开了,他就喜欢别人说他仁德。
“那是自然,是我不表明身份,你莫要太拘谨了。”刘邦哈哈大笑,享受着一圈匠人对他的吹捧,表示统统都有奖赏。
“凡是得到此次造纸的匠人,统统都封为上造!”
上造,在秦汉的二十级别爵位中,约莫是个第二档次。第一级别是公士,公士可以免除奴籍,也可成为低级官吏,年俸大约五十石。上造则是可以配备兵器铠甲,年俸一百石。
当然,此时政治混乱,各种爵位并不规范,若非秦始皇曾经统一了六国的制度,只怕要更混乱些。
这些匠人听见这消息,纷纷喜极而泣——有不少人是平头百姓,更有不少人是逃过来的刑徒,如此一来,他们不仅有了爵位,甚至还有了成为官吏的可能。
而老蔡听见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光,他扬起一个憨厚的笑脸,眼巴巴看向刘邦:“大王,您方才说得大夫一事……”
刘邦骄傲地看向刘元,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老蔡,瞪大了眼:“什么大夫?”
老蔡一听这话,立马缩了缩脖子,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叫你嘴欠,惹到贵人了,别到手的鸭子都飞了。
他正懊恼着,下一秒却听见刘邦与刘元异口同声道:“给你个侯爵!”
刘元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毕竟这造纸术她只知道大概的原料,余下的诸事全都是这个蔡老头试出来的。
或许是他与蔡伦一样,都姓蔡,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
总之,这侯爵的职位,他配得上!
再说了,有人千金买马骨,他老蔡造纸有功,怎么就配不上个侯爵了!
方才喜不自胜的人们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他们纷纷艳羡地看向老蔡——这老小子当真有这般造化!
早知道,在长公主宣布造纸这事儿后,自己也多上点心了。当时只想着凡是参加的都有十金,没想到还有这般大的造化。
刘邦笑着拍拍老蔡的肩膀:“好好干,某要辜负了寡人的苦心。”
老蔡感激涕零,对着刘邦拜了又拜,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走了。
陈平看了刘元一眼,意有所指:你为他们求来的赏赐,好人却都给汉王做了。他们甚至不会感激你,如此你也心甘情愿吗?
刘元笑笑,并不说话。她要他们的感激有何用?她要他们干活!她自己来给的奖赏虽然有效果,但到底是不如汉王亲自嘉奖。
没办法,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
陈平看向刘元的目光再次有了不同,说真的,但凡太子刘盈有刘元半分的气度,他都想多亲近一二了。
但现在嘛,他还是保持现状吧。
刘元跟在刘邦身后,听见他难听至极的跑调的歌,尖叫着捂住了耳朵:“阿翁,你不要再唱了。”
刘邦听见这话,破天荒地停了下来:“元,阿翁要谢谢你。今天,我很高兴。”
“很高兴刘季有你这样的女儿,很高兴大汉有你这样的长公主。”
刘元愣了愣,笑道:“阿翁,我也很高兴,高兴有你这样的大王。当然,你把我踹下车的事情,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很明显,刘元并不高兴有他这样的阿翁。这个认知让刘邦有些“受伤”。
“你这孩子……”刘邦挠了挠自己的头,不依不饶,“当时不都让你踹回去了吗?”
那是你让的吗?那是我努力踹的!刘元把头扭到一旁,不再看刘邦。
刘邦又一次将刘元背了起来,转头,对着陈平喊:“将大伙儿都喊来,寡人要办宴会。”
举办宴会并喝点小酒,是刘邦非常乐意做的事情。尤其是,如今他怀里还有一张亲自做出来的纸。
夜幕四合,宴会上来了许多人,有夏侯婴、樊哙、张良、陈平、卢绾。
吕雉和戚夫人等女眷也来了。
吕雉本来不想来,毕竟她正沉浸在刘元给她的那些纸中。还有她新教的表格法,也让吕雉十分着迷。
但刘邦说一定要她过来,她便也来看看,这老贼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只见,当着众人的面,刘邦掏出了一张纸。
依旧是那一张略黄、略粗糙、不方正、不均匀的纸。
如今还被揉搓得都是褶皱。
这纸在众人手里过了一圈,他们都纷纷吹捧,将这纸好生夸奖了一番。
戚夫人是唯一一个唱反调的,她一脸夸张:“这也太丑了吧!”
她清楚刘元造纸的事情,却并不知道这纸是刘邦亲自做得。方才她走神,并没有听见侍女的提醒。
“苍天在上,难道这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纸’吗,这瞧着可太窝囊了……”戚夫人得意极了,她挑衅地看向刘元。
刘元也冲她挑挑眉,如今在这汉营中,戚夫人才是她的快乐源泉。
果不其然,下一秒,雨就拽了拽戚夫人的袖子,又重复了一遍:“这纸是汉王亲自做得。”
戚夫人瞬间就噤声了,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一脸老实地坐到了位子上。
刘邦没搭理她,继续同诸位炫耀道:“在寡人的汉营有这样的神物,可见天命在我!元这般聪慧仁德,全然都是随了我啊!”
至于那些不好的地方,自然是与他刘季无关。
刘盈老老实实坐在吕雉身旁,见她的脸色越来越黑。刘盈低下头,这话他也不止一次听见阿母私下里说——
“元都是随了我,可气那老贼单单教了元一身坏毛病。”
爱吹牛、穷大方、时常冒险又时常发疯……这些不太美好的品质都是从刘邦身上学来的!
再说了,他刘季都将亲儿子、亲闺女从马车上踹下去了,还有什么脸面说孩子像自己?
吕雉冷眼看着刘邦,他此时酒酣饭饱,正手舞足蹈,不知天地为何物。
刘邦的上一个节目是用自己造的纸,给西楚霸王项羽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
写完信,他便派遣使者亲自送去项羽营中。
突然,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事情,拉着夏侯婴就往外跑:“走,我们去看看你的车。”
大半夜的,刚才还在写信,如今怎么突然就要看马车了……
众人疑惑,众人不解,众人跟随——谁知道汉王又发了哪门子疯?
一撮人稀稀拉拉地找到了夏侯婴的车。刘邦亲自上车,一手抱着刘元,另一只手夹着刘盈。
这辆马车,这个场景,让刘盈死去的记忆又恢复了,甚至开始瑟瑟发抖。刘盈一脸乞求地看向吕雉,吕雉也死死地盯着刘邦。
老贼又要干什么?难不成还想再表演个抛子弃女的节目?
樊哙与张良则是有些尴尬,刘邦做的事情他们也有所耳闻。
陈平的眼神却平静得很,他想起来了下午刘邦与刘元父女二人的谈话。
夏侯婴则是相当麻木,他被刘邦安排在前面,僵硬地装出一副赶车的样子。
戚夫人眉飞色舞,显然她也觉得,刘邦这是要耍酒疯了——毕竟她见过很多次,对这再熟悉不过了。
但刘邦却说出了一句,让众人惊掉下巴的话——
“元,倘若再来一次,乃公依然会将你丢下去……但是,今天,乃公让你踹回来。”
说完,刘邦便已经做好姿势,似乎随时准备被刘元踹下去。
刘元看着刘邦这副模样,心中有些酸涩,而后她笑了笑,一脚就将刘邦踹下了车。
吕雉就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戚夫人满脸震惊地看向刘元——她怎么敢的?
可刘元不止敢,她还踹了五次。
踹完之后,刘邦又看向刘盈,他的眼睛亮亮的,写满了跃跃欲试。
刘邦脸上并无半点恼怒,反倒是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也想试试吗?”
刘盈慌忙摇了摇头:“此乃不孝之举,儿臣不敢。”
一句话说得大家伙脸全黑了。戚夫人却十分赞同,当女儿的踹自己亲爹,可不是不孝顺吗?
刘邦被踹了五次不恼火,听见这话却是动了怒:“你的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了!谁敢说刘元不孝?我让她踹的,她如此做,便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刘邦忍了又忍,才没将刘盈又一次踹下车。
这个兔崽子!
他扶着屁股下了车,一边对众人强调:“寡人的所有孩子中,元是我的长女,是最有孝心,最聪慧,最像寡人的孩子!”
刘邦扫视一圈,满意地拉过吕雉的手,回营去了。这一次,吕雉没有再将人甩开。
她清楚,刘邦当着这么多人,并不是要给刘元扣上不孝的帽子,相反,他是想让刘元出气,出了那口逃命路上被踹下车的气。
刘元看着阿翁、阿母远去的身影,黑着脸将刘盈拎起来,带回了房间。
是时候好好和弟弟说说话了,小小年纪,学得像个老酸儒。
秦始皇焚书坑儒咋把他给漏下来了?
第62章
“阿姊,我不是那个意思……”刘盈在刘元面前,胆子一直要大一些,“我不是说你不孝,我是说我不能那样做,因为这是不孝的行为。”
刘元瞪了他一眼:这和说我不孝有什么区别吗?
她叹了口气,却又听见刘盈说:“阿姊对大汉、对阿翁有功劳,而我却是一个毫无建树的太子。”
“所以阿姊可以,盈却不可以。”刘盈抬眸,认真地看向刘元,“因为我不配。”
十岁的少年,眼中已经褪去了稚嫩,他黑溜溜的眼珠转动着,似乎在斟酌着什么:“对不起,阿姊,我说错话了。”
本以为弟弟只是不长心,蠢笨了点,谁知道他嘴是快了些,但这不大的脑子,竟也生出了些自己的想法。
刘元蹲下来,伸出右手搭在刘盈的肩膀上,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刘盈与幼时不太相同了,他不再那般怯懦与软弱,虽然依旧还是单纯又胆小,说一些迂腐又可笑的话。
刘盈的底色依旧是仁,是善,却多了一点主见。刘元心中一喜,这下,阿母应当不会再那般发愁了吧。
此时的刘元并不知道,一个有了主见的过于仁善的人,比浑然无知更可怕。
“你想做皇帝吗?”刘元摸了摸刘盈的脑袋,“等阿翁取得天下,你愿意做皇帝吗?”
“……我不想,但是我得做,”刘盈一脸严肃,“阿翁如今封了这么多异姓王,这天下又这么乱,当皇帝一定不是一个好差事。”
刘元又问:“但你可以掌握最高的权力,想杀谁就杀谁,和谁好就封他做大王,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刘盈一脸不赞同:“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皇帝呢?做皇帝应该是为天下人做表率,他不应该想着杀人,而是要学会宽恕。百姓的生活已经如此辛苦,皇帝怎么能如此任性呢?”
刘盈坚定的模样与幼时渐渐重叠。刘元还记得他抱着一只受伤的狸奴,一个劲儿掉眼泪。她的弟弟不只是怯懦,是太过仁善了。善到无法做一个皇帝。
何其悲哀的一件事情,他的眼中看得见每一个人的难处。
可做皇帝的人,如何能让所有人满意?刘元宁可他像自己记忆中一样,还是那个胆小的孩子。
他也才只有十岁啊。
“阿姊,你怎么了?”刘盈拽了拽刘元的袖子,“你还是不肯原谅阿翁吗?”
刘元叹了口气:“你原谅他了吗?”
“我从来不曾生气过,我只是害怕。”刘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乖巧地看向刘元,“他是我的阿翁,我是做儿子的,怎么会与他计较这些。”
“我记仇,”刘元弯腰将阿黄抱起来,顺了顺毛,“但是我愿意不与他计较了。”
*
数月后。
又是一年春日,刘元收到了韩信的家书。
齐国情况确实复杂,单是韩信也遭受了一波又一波的刺杀。
这几个月里,项羽与刘邦打得热火朝天。
此时,刘邦与项羽相聚在广武山。
广武山在荥阳东北三十余里处。这山的地形独特,左临荥泽,右靠汜水。荥泽、汜水的水量丰沛,滚滚而去昼夜不停。
山的中间有一个山涧,如同一把斧头将山劈开,分成了东西两半。山涧宽数十步,长一里左右,深不可测。
汉军就在这山涧的西边驻扎,他们依着水流,占据有利地势。这水顺流而下,波塔汹涌,项羽正处在涧东,占尽了不利之处。若想渡过去,只怕难如登天。
韩信、英布、彭越如今尽归刘邦,韩信更是不日就要从齐国回来。
没了钟离眜,敖仓危机已经解除,荥阳的汉军有着吃不完的粮食。但彭越却如同流氓一样骚扰着项羽的后方。
项羽深深地思念着他的亚父,范增。他一定是死在了齐国。
他也深深思念着龙且,他最得力最忠诚的干将。他也死在了齐国。
西楚霸王前半生肆意纵横,此时焉能不恨?
项羽恨极了——便是虞姬的安慰,也显得那般苍白。
西楚霸王一直都是聪明人,从前许多事情他不做,只是他不屑于去做。
可如今正是生死存亡之际,由不得他再纠结。
他硬着头皮招降韩信,谁知又被拒绝了!
但是,项羽依旧有着最后的依仗——他手中有刘邦的父亲刘太公。还有刘邦的第一个女人曹寡妇,以及他的庶长子刘肥。
听说刘季很是迷恋这个寡妇,对这个儿子更是疼爱,竟将代王封给了他一个俘虏。
于是,项羽将刘太公、曹寡妇、刘肥三人都绑了起来,带到了山顶。
刘太公一脸评价,甚至脸上还笑嘻嘻的,似乎是一点也不害怕:“肥啊,等我死了,我那些私房钱,都留给你。”
曹寡妇刚烈得很,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刘肥,冲他笑了笑。
刘肥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他安慰道:“大父、阿母,阿翁不会不管我们的。”
刘太公哑然:你误会了,他肯定不会管的。他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清楚。
项羽这边烧着一口大锅,锅中是沸腾的水。
看见眼前这一幕,刘邦当即就黑了脸,他深吸口气,隔着鸿沟看着项羽的动作。
项羽一改往日的仁义,绑着刘太公,威胁道:“刘季,你难道不顾忌你的父亲了吗?”
“难道你不顾忌你的女人、你的儿子了吗?”
“如果你还想留着他们的性命,那就投降!否则,我立刻就烹了他们!”
说着,项羽还命手下按着刘老太公,到了一个大型砧板上:“对不住了,刘老太公。”
见到这样的画面,刘邦的五脏六腑都快要炸开了。他从未想到,项羽竟然也会做出这样的流氓做派。
但项羽究竟是项羽,人对事物的态度是一贯的。
霸王怎么会做出如此不仁义的事情呢?
刘邦努力挤出来了一个还算真挚的笑容,仰天大笑。哪怕他这笑比起来哭还难看几分。
但项羽隔得远,他看不清刘邦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猖狂又绝情的话——
“我和你曾共奉楚怀王,结为兄弟。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煮了你的父亲,记得给我留一碗肉汤!”
这无情无义,全然不顾自己阿翁死活的话在山涧回荡。
夏侯婴本想劝刘邦,被他给撅了回去。
樊哙也说:“实在不行,咱再商量商量,如何就能让他杀了伯父?”
刘邦却不许他们再劝。
但听见这话,刘太公不仅不伤心,反倒松了口气,他看向案板的神色变得和缓起来。
刘太公心里清楚,论起耍无赖,项羽是拍马也赶不上自己这三儿子的。
他想通过道德来绑架刘季?可刘季压根就没有这玩意。
项羽脸色也变得一言难尽,他早就知道刘季是个混不吝的乡野村夫,不曾想他连自己父亲的性命也不顾,甚至拿着结拜兄弟一事来绑架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刘邦一边红了眼,一边咧嘴大笑,“我刘季,绝对不会,因为私情投降于你,否则我就对不起我的兄弟!”
山谷中的风呼啸而过,大锅中的水依旧沸腾,刘邦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糟糟,全然没有了汉王的仪态。
他理了理衣服,再次叉着腰,后仰着强调:“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1]
刘邦此言不可不说是攻心,他就是赌项羽要面子,他就是要迫使项羽,要他在天下人面前承担“弑父”的恶名。
刘元气喘吁吁赶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她身后跟着的是吕雉与刘盈,二人一路小跑跟在刘元的身后。
吕雉看着鸿沟那头的曹寡妇,她依旧美得像一朵花。
曹寡妇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她对自己虽然不算尊重,但确实在楚营照顾了自己。她儿子刘肥更是乖顺,拿自己当作阿母。
比起来聪慧顺从的薄姬,张牙舞爪却蠢笨的戚夫人,她还是更喜欢这个曹氏。
吕雉鼻子有些酸,若非是刘元救了自己,*今日被绑在大锅前面的,只怕就是自己了。
她揽着刘盈看向刘元,只见刘元站到了刘邦的身后,扶了他一把。
吕雉看得清楚,刘邦险些没站稳,他是咬着牙站在那里。
刘邦依旧镇定自若,但也只是看起来。他在沛县响应陈胜吴广起义之时,母亲去世,他不顾一切便回乡安葬了阿母。
他脸上带着笑,眼里含着泪,嘴上说着无所谓,其实心里一直在滴着血。
那是他的亲阿翁,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案板上,在大锅前,被五花大绑着要烹杀呢?
但谁来都不好使!他刘季的江山与事业,他汉王肩上扛的担子,都决定了他的答案。
刘元站在这里,仿佛看见了她被丢下车的那一刻。
她扪心自问,如果她是刘邦的位置,对面被绑的是刘邦,她又会如何抉择?
答案是一样的——她也一样会这样选择。
时至今日,易地而处,她终于明白了阿翁的挣扎与选择。
这不是史书上的寥寥几语,这是活生生的性命威胁。
项羽真的会烹杀,甚至有丰富的经验。刘元在楚营的时候便有所耳闻。项羽刚打进咸阳便烹了韩生,而后又因在荥阳煮了周苛。前者是因为一言不合,后者是因为招降失败。
刘元毫不怀疑,如果再让她落入项羽之手,势必也要落个烹杀的下场。
汉王狠辣无情,不顾父子情义,但项羽又是何其残忍?
“你以为我不敢杀他吗?”项羽当即被激怒,双目怒视刘邦,还有他身旁的刘元,“给我把他丢下去!”
“且慢!”刘元大喊一声,“项王,你看这是谁?”
项羽的目光顺着刘元的方向看去,他虎躯一震,瞳孔放大——是范增!
“亚父竟然没死……”项羽从未想到,刘元竟然能保留着范增的性命。
毕竟,若是项羽是刘元,早就将范增杀了几百回。单单凭范增在楚营对她做得那些事情,刘元竟还能容得下他?
项羽的神色变幻莫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脸色更青:“难怪偷袭粮道之事屡屡失败,原来竟是这样。好你个刘季,好你个范增!”
项羽不觉得是因为他不信任钟离眜,反倒是觉得是范增出卖了自己。
范增毫无所知,他一脸恳切与激动地看向项羽。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等到了机会,他已经在汉营偷偷学了一身的本事。
刘元带他来,肯定是要交换人质的,以他换刘太公这样的田舍翁,当真是再划算不过了。
但,谁让刘太公是刘季的亲阿翁呢?
嘿嘿,今日的范增早已经不是昨日的范增了。
那造纸术也好,那算盘也罢,还有那些政令,他统统都记住了。他汉营的好东西,也该拿来给楚营用一用。
“项羽,你我二人是结拜兄弟,你天天说范增是你的亚父。今天,我将他还给你。还请你,也将我的父亲还给我!”
第63章
众目睽睽之下,项羽水灵灵的拒绝了。
“亚父既然已经选择了汉营,断然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此话一出,楚营的几个将领就炸锅了。
范增竟然敢背叛大王?
也对,那袭击粮道的计划也是他提出来的。若非他背叛了楚营,如何会有现在这样的局面,害得大王还要与刘季那个流氓无赖周旋!
更何况,要是他没有背叛楚营,为何汉营留他至今日呢?
远远看去,几个将领瞧范增的精气神,似乎比在楚营的时候还要好些,他脊背都挺直了不少,似乎头发也更茂密些。
而听见这话的范增,立马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将停止的脊梁弯了下去。
他彻底完了!
本来反应不过来的范增,听见这句话哪里还有什么不懂——项羽这是不信他啊!
本就上了年纪的他,此时便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竟是站也站不稳了。
吕雉将刘盈放在身前,她已经教训过这个又蠢又坏的儿子。她们母子三人有今日,全靠刘元这个女儿。可他说话竟然全然不过脑子,气得她拿着棍子打了刘盈一顿。
可他被打了却也不恼,反倒是觉得自己应该挨打,这就更让吕雉生气。
一棍子打在棉花上。
今日她便要让这小子好好看看,如果没有她与元,他又会是什么下场。
从前他就是被护得太严实了,才会一次又一次被戚夫人哄骗,一次次被那些酸儒带歪。这一次,她不会再心软了。
刘太公又一次被放到了砧板上。
“刘季,你当真不愿意投降吗?”
刘邦又一次叉腰大笑:“你怎么磨磨唧唧的,要杀便杀,要烹便烹,记得给我留一碗!”
此话一出,众人皆料定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曹寡妇、刘肥都低下了头,刘太公也闭上了眼。
“等我死了,你们记得哭得大声点。”
他也不指望有什么陪葬了。说不定,他死了以后,他们母子二人后脚就能跟来了。
刘元没有说话,她与刘邦做出的选择是一样的。何况,项羽连范增都不顾,眼下已经是没了办法。
唯一的希望便是会劝说项羽的项伯了。毕竟历史上,正是项伯劝下了项羽。
哪怕一切都不一样,她还是祈求一线生机。若刘太公真的死了,她定会为他报仇,然后给他烧多多的纸钱——毕竟眼下已经有了造纸工坊。
刘盈便一边发抖看着刘太公、刘肥与曹寡妇,一边颤颤巍巍地冲了上去。
刘盈攥紧自己的拳头,阿姊说过,他已经长大了。阿母昨日骂他全然不顾及阿姐的名声,他知道错了。
如今,他不再是那个软弱的刘盈了,他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他要保护阿翁,更要保护大父与兄长。
吕雉也没料到他会这样莽撞,一个不留神,就见刘盈水灵灵地冲到了刘邦旁边。
刘盈对着鸿沟对面大喊:“西楚霸王,你若是杀,便杀了我吧!”
“我是大汉太子,是汉王的儿子,你烹了我,岂不是比烹了我大父管用?”
砧板上的刘太公睁开了眼,他心里咯噔一下。
吕雉本想往回拉,但众目睽睽之下,刘盈已经说出来了这种话。她此时僵硬在原地,表情阴的能杀人。
刘元皱起了眉头。
这个时代,子杀父,和父杀子,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正如刘邦被诟病最多的便是“分我一杯羹”,而非是将孩子踹下车。
刘盈去换刘太公,看起来莽撞,倒是确实有几分可行之处。
但如此一来,汉王便没了太子,士气又该如何?如意年龄尚小,又如何稳定人心?
她是挺欣慰刘盈有了主见,有了勇气,但他似乎并没有长成阿母期望的样子。
刘盈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路。他扬起脸看着刘邦,哭喊着求项羽。
刘邦抬起脚,一脚将刘盈踹到了后面:“你要是想死,待会我亲自将你扔下去,用不着项羽动手。”
他怎么就立了这么个糟心玩意当太子!
吕雉立马将刘盈弄了下去,她一边板着脸一边掉眼泪。
怎么偏偏他是这么个性子!
从前软弱善良,蠢笨胆小就算了,到底还是听话。如今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若是他没了命,刘季还有旁的儿子,但她又该如何?她的元又该如何?
刘邦喘了口气,大声道:“项羽,你怎么还不动手!要是觉得人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个儿子,我将他一起送给你!”
项羽被气得喘不上气,分明是他在威胁刘季,可偏偏这个不孝的老流氓,竟反过来拿捏起了自己。
真当他不敢杀吗?
项羽下了最后的通牒:“汉王,你的太子有情有义,你却一脚将他踹晕,你的阿翁马上就要死了,你却不为所动。凭你这样的流氓、混混、不孝的儿子、不慈的父亲,你也想要夺取江山吗?”
“你就不怕,日后你的孩子也会这样对你?也要分一杯羹!”
刘元终于开口了:“义兄,你可还记得我!我们二人也是结拜兄妹,你若是有幸能烹得汉王,记得也分我一杯羹!”
刘邦闻言,哈哈大笑:“吾儿当如此!算起来,你与我女儿是义兄妹。这样论起来,我与你父亲,那又有什么差别?”
“你我二人,这可是亲上加亲呢!”刘邦哈哈大笑,眼里没有丝毫被刘元这话孝到的不满,全是对刘元为他分担火力、拖延时间的欣赏,“还不动手吗,项羽小儿!”
刘邦揽着刘元,笑道:“你这话说得漂亮极了,有我的风范。”
刘元也跟着笑。
生生死死的,算个屁!战国至秦汉时期,“烹刑”是威慑敌国的极端手段,但倘若她与刘邦都不受威胁呢?
这边父女二人气定神闲,另一边,项羽当真是发了狠,亲自抓起刘太公就要往沸水里丢。
千钧一发之际,项伯开口阻止:“争夺天下者不顾家,您杀了刘太公,对刘邦一点威胁也没有。他那个女儿刘元,从前便能说刘季是地上的沟渠,对他极尽贬低,如今您就是当真杀了这老头,又能有什么用处?”
“您与刘元、刘季二人确实有旧,烹杀长者不仅会背上骂名,更会彻底失去人心。如今齐国诸事皆平,只怕韩信不日就要与刘季汇合。”
“事到如今,与其要他投降,不如我们议和!您都愿意与韩信二分天下,为何不与刘季和谈呢?”
这一番话彻底打消了项羽的心思,比起来异姓的范增,他更信任同宗的项伯。鸿门宴上,他也是听信项伯的话,这才放走了刘邦。
如今,项伯这番话又一次说到了项羽的心里,同时也算给了项羽台阶。毕竟他一开始没想真的杀人,只是想逼迫刘邦投降罢了。
谁知这厮如此可恶,将他架在火上烤,气得他差点真将刘太公烹了。
项羽点了点头,将刘太公又一次放了下来。他确实需要时间来修整,先议和,再图其他。
看清项羽的动作,项伯大声朝对面喊道:“汉王,我们霸王仁德,你们二人又有旧交情。如今战乱纷争,民不聊生,不如我们双方休战,以此鸿沟为界,二分天下,”
刘邦当场就答应了下来:“好!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打来打去的,多伤和气啊!好兄弟啊,你我二人中分天下,你是不是得把我阿翁给放了?”
于是,二人握手言和,签订盟约,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
签订盟约之时,双方身后都跟着不少人,时刻防备着对面反悔。
好在一切都顺利,刘太公、曹寡妇与刘肥,都被送了回来。
三人一回来便抱头痛哭,吕雉在一旁也跟着掉眼泪。她哭的不只是刘太公,更是哭自己的糟心儿子。
投桃报李,刘元把范增也给送了回去。范增此时神情木然,他清楚回去意味着什么,项羽已经选择了怀疑他,回去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那项伯说什么他都听从,自己却要被如此对待。
范增拒绝了刘元,他不想走了。这天下大势他看得分明,就项羽这样的,迟早要被汉王吞并。
与其回楚营受人牵制,还不如留在汉营。
陈平、韩信能得到重用,为何他范增不可以?
“汉王,我已经践诺,送还了你的妻儿和父亲,为何你还要扣留着我的人?”项羽脸色不太好,“难道你是想毁约吗?”
刘邦也正纳闷,刘元不是已经将范增带来了吗,她再恨这老头,也不是那不懂事的人啊。
果不其然,刘元推推搡搡,将范增推到了楚汉双方的和谈桌前。
“实不相瞒,并非我扣着他不放,实在是范公不愿意离开啊!”刘元一脸无奈,她方才都威胁这老头儿了,包括但不限于继续派人盯着他上厕所,“项王,还请您亲自劝劝他吧!”
项羽这才看清楚了范增,他的眼神精明而浑浊,全然没有对自己的情义,反倒是怨恨地看着自己。
“我还当你是被胁迫才背叛我,原来你是上赶着出卖我!”
“好你个范增!”
刘元友好地询问:“要不,再让范公待几天,我过些日子亲自将人给您送过去?”
听见刘元这话,范增松了口气。他早就将儿孙安排在乡间,从未提携过他们,连项羽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他本来想,要是楚王胜了,便接他们出来。要是楚王败了,就让他们藏在乡下。未曾想,此时竟歪打正着,保住了他们的命。
项羽不作声,冷冷看着范增。似乎在纠结是要将人带走杀了,还是就这样让他留在汉营。
第64章
项羽看了眼范增,他依旧是一副不愿回去的模样。
“老夫年事已高,还想参加大将军与汉王长公主的婚礼,就不劳烦霸王惦念了。”范增换上一个不算真挚的笑容。
项羽冷笑一声,带着人走了。他清楚,范增这是在拿韩信威胁自己。
但刘元岂会是真这般大度?范增做了什么,项羽一直心里有数,他只是默许罢了。
一个丫头,哪怕懂些机巧,哪里值得他为她敲打范增?
但是……她那未婚夫婿,齐王韩信,真可谓是国士无双。他连续拿下魏、代、赵、燕、齐,已经有足够的威慑,甚至不少将领闻他色变,那燕王臧茶便是如此不战而降。
这般锐不可当、统摄四方的大将军,竟是从自己帐下出去的。
项羽边想边皱眉,此人确实是一个劲敌,只可惜不听劝告,一门心思效忠刘邦。水淹龙且这个仇,他记下了。
项羽带着楚军撤离了,范增也松了口气。在汉营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他是决计不敢再回楚营的。项羽本就不听劝告,如今更是怀疑他的忠心,楚营是待不下去了,但在汉营,说不定能搏出一片天地。
范增就这般,等着汉王礼贤下士。等啊等,范增等到太阳落山,又等到汉王举办接风宴。
无人来请他,范增便也亲自去了。他一抬头,发现汉营众人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一群人正围着刘老太公嘘寒问暖,一口一个“您受苦了”,“大王乃是权宜之计”,“大王不愧是您的儿子”……乐得刘老太公连连点头。
刘邦的二哥刘仲也被一起送了回来,此刻他恭维着刘邦:“多亏了三弟,不,多亏了大王,才能将我从楚营解救出来。”
刘邦则是一边痛饮一边笑:“阿翁,你从前说二哥最能置办产业,是你孩子里最厉害的一个。如今,你再看看呢?”
“自然是汉王厉害。”刘仲尴尬地抓了把后脑勺的头发,“我哪里能与三弟比较?”
刘老太公将头扭过去,不愿意看刘邦吹牛。
但这也不重要,刘邦挥挥手,招呼刘元过来,陪着他吹牛。刘邦喝酒有些上脸,此时已经满脸通红。他跌跌撞撞地絮叨,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刘元是他最好的孩子。
“此乃寡人之第一子。”刘邦拍了拍刘元的肩膀,对众人说道,“我的这几个孩子中,刘肥年龄最长,刘盈是唯一的嫡子,如意生得最像我……但最得我心的,还要数刘元!”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刘邦并没有别的想法,今日他果真是被刘盈气得肝疼,若非看在吕雉与刘元的面子上,他都不想再要这个太子了。
他说得话不中听,做得事更是不中看!
还好有刘元这样一个贴心的孩子,她的肩上能挑得起事。
至于刚从楚营回来的刘肥与曹氏,刘邦暂时没心思管他们。但吕雉一向是最贤德的,二人都换了新衣裳,挨着吕雉坐了下来。
这让戚夫人气歪了嘴——她不过是一个寡妇,凭什么与她平起平坐。更有甚者,大夫人竟然将那般好的衣裳给了那女人!
还有刘元,不过是一个女子,凭什么是大王最好的孩子?分明她的如意才是最像汉王的那个,她的如意才该是第一子才对。
大王真是喝酒喝昏了头!
刘元也不过是占了年纪长些的便宜,若是她的如意长大,定然是最聪明的那个。
“吕雉平日看着气势唬人,怎么这会子也不拿出她当家夫人的气势!还有那个因着有孕便闭门不出的薄姬,如今参加宴会倒也是有了力气,怎得我叫她,就百般推脱,不愿意与我在一处?”
戚夫人死死绞着手中的帕子,一边低声与身边的侍女咒骂:“雨,你说,这曹寡妇好看,还是我好看?”
雨扬起笑脸,认真道:“自然是夫人您最好看。”
戚夫人似是信了,却还是将眼神看向曹氏:“她在楚营待了这么久,谁知道在男人堆里干了些什么?”
此时,曹氏看着坐在最上首与人吹牛的刘邦,抹了把眼泪:“你生了个好女儿。”
吕雉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若非刘元将她救出来,此时她与曹氏,一定会是一种境地。
曹氏比她貌美,又不是刘邦的正头夫人,最多只能算个外室。昔日她当垆卖酒,便时常有流氓混混骚扰她。刘季没少带着人帮曹氏出头。
将视线从刘邦身上移开,曹氏搂着刘肥笑得明媚:“倒是多谢你与你的女儿,我在楚营便听说,你们给肥封了代王。从那以后,我的日子便好过了许多。”
酒酣饭足,范增终于等到了机会。
他等着众人散场后,拦住了刘元。
“从前的事情,并非老夫所愿,”范增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你我二人各为其主,不如就放下罢。”
“我有一妙计可安天下,还请你为我引荐。”范增脸上隐隐浮现出骄矜之色。
刘元打量着范增得意的表情,这糟老头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傲慢。
“不牢你费心了。”刘元打发人送他回去,冷笑道,“你凭什么觉得,你有几分本事,我便会不计前嫌?”
只是……这妙计,刘元心里倒是有了些计较。范增怎么想不重要,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刘盈有了今日的举动,只怕阿翁又要动了废太子的念头。除了嫡长子的身份,刘盈不如刘肥年长,又不像刘如意那般肖似刘邦。
刘元深知,若非阿母、韩信与自己,刘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废了刘盈。
不只是因为他莽撞,而是他毫无政治素养——哪怕你将事情掰碎了给他讲,他也不见得就能做出该做的选择。
这不是单纯的笨的问题。
而宴会上刘邦对她的几句夸赞,并不能完全打消她的顾虑。思及此处,刘元脚底转了个弯,直奔着刘邦去了。
果不其然,刘邦正与萧何、张良、陈平议事。
今日情况特殊,萧何难得从关中赶过来。
萧大人早些年对吕雉与刘元照顾颇多,刘元方才在宴会上便与他喝了几杯,言语之间敬重非常。
“这废太子一事,我以为不可。”萧何劝道,“此时废太子,岂非动荡人心?太子今日之举乃是仁孝之举,如何能废他?”
刘元很是诧异,萧伯父竟然这般护着刘盈,看来阿母与萧丞相的私交确实甚好。
毕竟,以萧何的为人,他一向是做好自己分内事,不干预刘邦的决策。
除了月下追韩信这类举荐人才的事情,他一向不多言。
昔日,刘邦在咸阳享乐,全然不顾项羽正奔赴关中。樊哙性子直,当面劝谏;张良颇受信重,也婉转提醒刘邦;但萧何却一言不发,只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好,安排着咸阳诸事。
陈平、张良二人这才开口继续劝。
张良一句话给刘邦问住了:“大王废了太子,又能立谁做太子呢?你可不要说如意能做太子,他才几岁?”
陈平则是说:“您废了盈,岂不是伤了大夫人的体面,也寒了长公主的心!”
刘邦闷闷不乐,他绕着桌子走了几圈,步子越来越急:“盈压根就不是做太子的材料!他这般仁弱,全然无人主之相!我怎么放心将我的基业交给他呢?”
“就他这性子,只怕等我死了,也学不好帝王之术!”
到时候,这天下难道交给吕家吗?还是交给这几个异姓王……
刘邦是真着急,说实在的,刘盈这样的继承人,只怕是压不住蠢蠢欲动的诸侯王。
“阿翁急什么?”刘元掀起帘子闯了进来,“你便是明天废掉刘盈,就能寻到合心意的继承人了吗?”
刘邦讪笑:“元,你怎么还偷听呢?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元伸出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阻拦他继续说。
“你急什么?难道你就只有这几个儿子吗?你那么多美人,一人给你生一个也得乌泱泱一大串儿子,就不能慢慢看?”
“到时候找一个又忠心又镇得住群臣的,辅佐刘盈便是。”刘元倒是没说什么取而代之的话,这话她说了刘邦也不信。
“此话不假。”刘邦大笑,用力拍了拍刘元的肩膀,不再说了,“你来,所为何事?”
“不知阿翁对这次和谈,是怎么看的?”刘元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看张良、陈平。
二人面色俱是如常,只是在听见这话之时朝她看了眼。
“既然和谈,自然言出必行,寡人与他共治天下。”刘邦早年游侠出身,被称为“沛公”,一向有仁义的美名,因此各路豪杰也乐意来投奔他。
刘元微微一笑:“阿翁,你当真这么想吗?”
“至少……在他先动手之前,我不能动手。”刘邦摇摇头,“那我成什么人了?谁不知道,我刘季最是重情重义?”
刘元点点头,在这方面,刘邦的名声确实要好些。他对待自己的兄弟,宽容大度的不像话,便是背叛过他的雍齿、魏豹,他都不曾将人杀死——甚至,魏豹现在还在彭越帐下做将军,时常骚扰项羽。
“既然约定好撤军,明日便撤。”刘邦总结道,“早点停战也好,这仗我早就不想打了。”
听见这话,刘元眼神微变,打量着刘邦。刘邦这严肃的样子,确实像遵守承诺之人。
但……也只是像罢了。
果不其然,刘邦话音刚落,陈平、张良对视一眼,二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大王,不可!”
刘邦挑挑眉,似是好奇,又似惊讶:“有何不可?”
陈平劝道:“兵不厌诈,大王要是认,那便是和约,但大王若是不认,那不过是一张废纸!”
刘邦如听仙乐,赞许地陈平,眼中迸发出了光彩。
随后,他又收敛表情,摇了摇头:“此举有违道义。”
第65章
作风一向正派的张良也开口劝道:“如今您坐拥半壁江山,天下归顺,兵强马壮,齐王韩信更是您的女婿,但项羽却缺兵少粮,接连失了龙且、范增,又不信任钟离眜。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刘邦越听这话,脸上的笑容越是压不住。
“原来如此,二位大人说得甚是有理,刘季受教了。”他点了点头,“那为今之计,又该如何?毕竟,这等撕毁盟约之事,怕是会损了我的名声。”
您还有名声呢?刘元撇撇嘴,又添了把火:“阿翁此言差矣。您此举正是为了这天下的黔首,又何必顾惜一个人的名声呢?汉王是有大志向的人,便应当为百姓着想,舍弃您的脸面,这才不会辜负您赤帝子的威名!”
刘元话音刚落,张良便给陈平使眼色:你教的?
陈平微微摇头,他何时教过这丫头,反倒是她先前说了一番话,将他与张良都激了起来。
他与张良劝汉王违反盟约,是在宴席上一起商量好的,但刘元又是如何得知?
刘元这话更是说到了刘邦的心里。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嘴角更是翘到了天上:“元说得在理,我怎么能为一个人的名声,枉顾这水深火热中的黎民百姓呢?”
“我还是太老实了些!”
刘邦摇了摇头,当场爬上高处,将锦盒取了下来,拿出里面的和约,撕了个干净。
一回生,二回熟,昔日刘邦入关中,便是假意招降秦军,实则杀了个回马枪,将武关拿下。
这一次,刘邦又故技重施,先做出撤军的样子,大摆筵席,以便于他假戏真做,更好地迷惑项羽。
同时,他更是以退为进,只怕,他早就等着张良和陈平来劝他了!
刘元笑笑:“阿翁,你可太虚伪了。”
陈平自顾自喝酒,他的名声算什么?名声在汉王身上才有用。
张良亦心中了然。做谋士的,便是要急主公所急,思主公所思。
刘邦心情大好,拉着张良、陈平二人喝酒。然后,刘元便趁着刘邦不注意,将他下酒的零嘴都揣到了袖子里。
张良被刘邦一把拉住:“子房,这最后一杯,我敬你。”
陈平借口不胜酒力,先行一步。
刘元则是跟上了陈平,她甚少同这位老师讲话。她总觉得看不明白这位老师。
六出奇计,官至宰相,却有着盗嫂受金的污名。
“怎么,有话说?”陈平说是不胜酒力,其实手中还捧着酒坛,他是看得清楚刘邦同张良有话说,这才自觉离开。
“老师,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呗。”刘元八卦道,“比如,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
“我少时与兄长一同居住,家中有农田三十亩,我喜欢交游,兄长便承担了所有农活,还供我出外游学。嫂子厌恶我不干活,成日生事,兄长经常动手打她,还为此要休弃她,被我拦下来了。”
刘元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些人肯定会说是陈平与嫂子通.奸,这才逼得他兄长赶走嫂子。加上陈平拦着、护着这个嫂子,更加会让人浮想联翩——你若是与她没有一腿,为什么护着她?
“名声不过身外物,大丈夫当做实事。”陈平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我倒是听说,齐王最近在修律令。这倒是一桩奇事,大将军什么时候还对这些有研究了?”
刘元坦然承认:“不错,是我安排的。难道您觉得不该修吗?”
“这个不是个轻省活,眼下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待到天下太平,许多事,便更好施行。”陈平平静地看向刘元,如同一口无波古井,“打个比方,郡县制不好吗?为何汉王与项羽还是要封王?他们都不是傻子。”
“待到天下太平,老师,可愿助我与阿母?”刘元狡黠笑笑,“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好事情。”
“到时候再说吧。”陈平并不答应,但也没拒绝,他给出了一个最保守的回答。
果不其然,刘邦在与张良密谋之后,当夜便下了三道命令:第一,正式封韩信为齐王,将陈地到东海的地盘都划给韩信;第二,正式封彭越为梁王;第三,正式封英布为淮南王。
先前都是口头承诺,如今可谓是当真封了王。
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刘元来到了吕雉的屋内,她正给刘盈换药。
刘盈见到刘元很是高兴:“阿姊,你来看我吗?”
刘元将从刘邦那儿顺来的小零嘴丢给刘盈。果然,她更享受这个连吃带拿的过程,吃起来其实味道相当一般了。
刘盈喜滋滋地接过,又小心翼翼看了吕雉一眼,没敢吃。
“阿翁这一脚可没收力道,”刘元看着刘盈胸口那么大的青紫,仿佛自己的胸口也有些疼,“希望这次能长记性。”
吕雉只利索地涂药,疼得刘盈龇牙咧嘴:“就是要他疼,才长些记性。”
“我这里还有些账,你来帮我看看。”吕雉带着刘元出了内室,走到一个案几前面,又添了一盏油灯。
刘元拿起认真校对一遍:“阿母算得准确,并无错漏。”
吕雉就在一旁欣慰地看着刘元算,哪怕叫她算账其实是个幌子,她也爱看刘元认真的模样。
“阿母,”刘元又唤了一声,挪动到吕雉身边蹭了蹭她,“你怎么走神了?”
都怪刘盈这个臭小子,惹得阿母操这么多心。
吕雉这才回过神,静静地看着刘元,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此时正值春日里,不知名的花香浮动在空气中。
吕雉“元,你听说过许负吗?”
“就是给薄姬算命的那个吗?”刘元托腮,乐颠颠看着吕雉,“阿母,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
刘元其实也信,但她一般是选择性相信,概括来说就是——只相信好的。
“她跟你说什么?”刘元这才坐好,故作严肃道,“让女儿我替你分析分析。”*
吕雉拍了她一下,抿了抿嘴唇:
“她说——我有天子之母的面相。”
刘元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呢?这不是说明阿弟以后要当皇帝吗?你该把这个事情告诉阿翁,也好让他别打着废了盈的主意。”
“不止如此,她还说,我也有天子的面相。”一点灯花炸开,吕雉审视地看着刘元,“元,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刘元心里一惊,手攥紧了衣裳又故作掩饰地松开。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阿母本来就是大权在握——吕太后和皇帝有什么区别呢?
除了名字不叫做“皇帝”,她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她的命令又有谁敢反对呢?
刘元磕磕巴巴,她一向不擅长在阿母面前说谎:“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我虽无帝王之名,却有天子之实,会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吕雉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刘元表情的变化,心中愈发有了猜测,继续试探道,“而且,有天子之相的不是刘盈。”
不是刘盈,是谁?
刘元抬头与吕雉对视,瞥见了她眼下的黑青,亦窥见了她的野心与抱负。
这是一个极为寂静的夜晚,静到刘元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刘元屏住呼吸:“是——我吗?”
“是你。”吕雉终于笑了,“不想我母女二人,还有这般造化。”
从前她将信将疑,但如今她却信了大半。刘盈实在是,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1]
至于刘元身上的神异之处,吕雉自然清楚。但刘邦都没有过问,她更加不会过问。刘邦是看重她的才能,而吕雉则是出于对女儿的熟悉——刘元的性子一点都没变,除去她多了些能力、涨了些见识,与小时候的样子别无二致。
“你从小就调皮,欺负了咱家的母鸡,抢走它的鸡蛋非要自己孵小鸡,后来又整日放大花狗去吓唬你阿翁。”吕雉意有所指,“我不会认错自己的女儿。”
听见这句话,刘元终于是没那么紧张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挺担心阿母不相信她。
“那……阿母你要做皇帝吗?”刘元歪头看着吕雉,“真正要一个皇帝的名头?”
眼下汉王都还没当上皇帝呢,想这些有些为时过早。
但,吕雉还是认真回答了刘元的问题:“如果做皇后和皇帝的权力一样大,那皇后和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归根结底,名分都是人定的。”
“当然,说实话,我是想的。这个名头确实好听,要是你阿翁愿意顺顺利利将这个位置交给我,那我自然乐意之至。但……你那些叔叔伯伯,还有你以后的弟弟们,只怕是要闹个不停了。”
到时候,只怕是一波又一波的动荡,一片又一片的战火。
“这绝非我想看见的。”吕雉冲着刘元眨了眨眼,“还有这么多要做的事情,每一件都比当皇帝重要。就如同你是长公主,难道你手中的权柄不如盈吗?”
她确实渴望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她更想在有生之年,实现自己的抱负。她想要江山稳固,想要黔首富足,想将她那些政令一一颁布下去。
刘元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为何盈一定要做太子?他其实不适合这些,也不喜欢。”
“他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吕雉继续说,“因为我是你阿翁的发妻,你舅父、姨夫又为汉王打天下,他本就该立刘盈。再说了,若是不立刘盈,如同戚夫人这样的人,心思便会浮动,争来斗去,如何能让江山稳固?”
“刘盈的正统地位,恰恰可以免去很多灾祸。”
刘盈是太子,是礼法所认定的接班人,那刘如意、刘肥他们自然就是非法的,是不被天下人所认可的,自然也少了他们很多妄想。
“但……刘肥还有你以后的那些弟弟,定然是要封王的。如今天下未定,汉王需要自己的姻亲兄弟来守卫四方。你阿翁的基业,他自然是想分给自己的儿子,这是人之常情。就如同你的叔叔伯伯,还有你的未婚夫婿,他们都想凭借自己的功劳裂土封王,这也是应有之义。”
刘元点了点头,论起政治理解,她自然是不如吕雉。至于刘盈,那就更不用提了。
“所以吗,盈只能做太子了吗?”刘元想起今夜刘邦的态度,对吕雉和盘托出,“实不相瞒,阿翁他如今,已经是起了废太子的心思,只不过被我们劝下去了。”
吕雉表情依旧镇定:“这个便是我要与你商议的事情了。”
“许负还曾预言,戚夫人也是天子之母。”吕雉端坐着,意有所指,“如今她肚子里这个,应当就是此人。”
刘元看着吕雉越来越冷的神色,心里一紧:“那,阿母……你是想除去刘恒吗?”
“恒?倒是个好名字。”吕雉成功捕捉到了刘元的疏漏,“这个恒,他很有建树吗?”
第66章
刘元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果然她还是太不小心了。阿母套她的话简直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
但,有些话她又怎么与阿母说呢?
难道要同她说,其实她会被囚楚营二十八个月,更是险些被项羽烹杀,戚夫人试图废掉刘盈,“自己”也险些被和亲匈奴?
难道要同她说,吕太后权倾朝野后杀了数不清的人,将戚夫人做成了人彘?
眼下的阿母显然并非如此,她对权力没有病态的依恋,反而有自己的政治抱负。没有那段磨难,她依旧不缺心机与手腕。
刘元罕见地沉默了,她实在是不忍心。她把头埋在吕雉的胸口,强忍住心中的酸涩,“嗯”了一声。
而后,她如同没事人一样,继续同吕雉笑着聊天:“阿母,你还想问什么?”
“他都做了什么?”吕雉饶有兴趣,“他是皇帝吗?那刘盈是吗?”
“文帝废除严法,宽省刑罚,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厉行节俭,垂范天下,安抚边疆,慎动兵戈,纳谏任贤,明于吏治……”
刘元每说一句,吕雉的眼睛就亮一分,说到一些精彩之处,吕雉甚至连连点头。
唯独说到慎动兵戈之时,吕雉愣了愣神,皱起了眉头。
其实刘恒的许多政策都是吕雉政令的延续与发扬,也难怪吕雉会这般高兴。
“我倒是好奇一点,他到底有多节俭?”吕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绸,“比我们现在还节俭吗?”
照理说,那时候天下一统又与民休息了,国库该是充盈才是。
“文帝常衣绨衣(穿粗绸),他的宠妃慎夫人衣裳不曳地,帷帐上也没有绣花;他曾经想造一个露台,却因为要花百金,就作罢了。”
听到这里,吕雉表情依旧如常,毕竟这些都是可以演出来的,算不得什么。
“治霸陵皆以瓦器…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刘元最后提起了刘恒薄葬霸陵。[1]
吕雉这才正了正身子,点头称赞,眼中是说不出的满意:“那很是节俭了。”
连自己的坟都不好好修一修,便是作秀能做到这个程度,那也是一等一的节俭了。
“除却这匈奴一事窝囊了些,他当真是个仁德之君!”吕雉给予了极大的肯定,她的眼中满是赞美与期待,“那盈呢?”
刘盈……她该怎么告诉阿母,刘盈只是她的傀儡,又该如何告诉阿母,刘盈早逝,死后甚至没有留下令她满意的皇孙?
“盈……他是汉惠帝。”刘元硬着头皮开口,不敢直视阿母的目光。
“惠?柔质慈民曰惠。”吕雉皱了皱眉头,旋即冷笑,“只怕说得更多是他这优柔寡断磨磨唧唧的性子,而非他的政绩吧!”
吕雉所言不虚,“惠”字更强调君主的私德及对民众的关怀,夸赞的是君主的德行,而非他们的功业。
“仁爱宽厚、体恤百姓、施政温和,唯独执政能力弱,这是大臣们在为他伤怀呢,他们在悲哀这个君主的不幸,在同情这个作为傀儡的帝王,”吕雉一下子就想通了,冷笑道,“如同周惠王、鲁惠公那般治国不力的‘惠’,那么,究竟是谁执掌了他的权柄?”
这个人,会是她吗?
这个人……一定是她!
刘元惊叹于吕雉的智慧敏锐:“阿弟确实温和,不愿意争权。所以……薄姬肚子里的孩子,您有什么打算?”
是……杀了他,还是留下他?
风吹帘动,灯影幢幢。
刘元的心也似这灯影,忽明忽暗,摇摇晃晃。她心里有些紧张。
平心而论,她认可刘恒的功绩,怜惜他的才能。如果一代明君因为她这只蝴蝶而夭折,她只怕是负担不起。
刘恒这样的人才,哪怕不做皇帝,也该让他身居高位,继续为大汉添砖加瓦才是。
但她阿母又当如何?谁都不是圣人,都想做掌握权力的那个人。
有人说,吕太后是因为杀得不够多,做得不够绝,留了刘肥与刘恒两个活口,这才导致了吕家的覆灭。
但,其实还有一条路。倘若刘恒便是阿母的儿子呢?毕竟他的仁政,与阿母这两年所做,一脉相承。
张良、韩信、萧何三人都受过猜忌,但只有韩信下场凄惨。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兵权,另一方面,则与他本人有关。
思及此处,刘元细细观察着母亲的神态,发现吕雉竟是高兴的。
微微上扬的唇角,放松下来的脊背,有了神采的目光,都让刘元得出了这个结论。
事实上,刘元从来不认为自己的阿母会对孩童下手——她一向看不上这些手段。
哪怕是戚夫人再让她厌恨,她也是在掌权后将人做成人彘。确实残忍,但正大光明。
至于如意,她也不曾为难,如今的她并非昔日的她,汉王的内政仰仗她与萧何二人,真想对如意动手,何其简单?
但她都没有。
只是,在刘盈欢快叫如意“弟弟”的时候,她会拎着他的耳朵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耳根子软的东西!在我面前,不许这样称呼他。戚夫人险些害死你阿姊,刘如意怎么配做我的孩子?”
事实上,刘盈在吕雉心中也不是很像她与刘季的孩子。但偏偏这孩子就是她生的,绝无错漏的可能。
吕雉也曾反思过,是不是刘盈自小缺乏阿翁的关怀,她又成日在田间劳作过于严厉,才将他养成了这幅性子?
是她不会养孩子吗?可元偏偏是如此出色,又如此像她。甚至婚前就有的庶子刘肥,也不像刘盈这般怯懦又愚蠢。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刘盈不适合那个位子,但他若是不做这个太子,吕家又该如何,她与刘元又怎么办?
因此,不论他愿不愿意,不管他有没有本事,他都只能做这个太子。
可现在……她有了新的机会。这也是刘盈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又是刘元带给她的。她不敢想,元到底吃了什么苦,才换来这窥得天机的机会,但她清楚,只有实实在在利用好这先机,才不辜负元所付出的这一切。
“原本我还担心,若是刘盈一直这个性子,该当如何。如今,我倒是有了办法。恒还未出世,我还有很长时间,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教导他。”
吕雉气定神闲地将账本都分类归置好,揽住了刘元,握紧她的手:“若恒真如你说的那般,我是不太担心的。文治武功,文治有我,有这位文帝,但武功……只怕边疆与诸侯国,便要靠你与齐王了。”
“你一定要牢牢地,将齐王握在手心里。他这个人,看似狂傲,喜欢纠结,其实内心最是敏感。这样的人,也最是重感情。”吕雉攥着刘元的手叮嘱,“阿母看得出来,你们二人心中都有彼此,这是多么难得的感情。”
刘元欣然点头:“阿母放心,我与韩信,定会尽力为之。”
吕雉不言,伸手理顺了刘元的头发,眼中闪着泪光。
在元所说的文帝的政绩中,有一条是安抚边疆,慎动兵戈。
难道这个“恒”是软性子吗?绝无可能。难道是国库的银子不够打仗吗?可元所说的,分明是一个盛世。
只有一个答案——无将可用。
有韩信这样的大将军,为何还会与匈奴和亲,为何不灭了那些蛮夷?
只有一个可能:大将军韩信不在。
韩信,元的夫婿,他又是出了何事?
吕雉心中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从女儿救她出楚营至今日,一切好像串了起来。
她本以为是上天见怜,让元侥幸救了她出来。
但倘若不是呢?
剥开层层迷雾,吕雉似乎看见了树林那头的人影。
一向宠辱不惊的脸,开始有了变化。吕雉佯装打了个哈欠,转头拭去眼泪。
“薄姬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你不在的时候,你阿翁与项羽比试射箭,他胸口正中一箭,当时我在关中,其余诸人无法决断,是薄姬干脆利落,动手拔箭。”
“为了稳定军心,这件事情并没有传出去。汉王对外说说项羽射中了他的脚,后来他告知我,但其实,薄姬早就告诉我了,”吕雉耐心给刘元分析,也是给自己分析,“眼下她待我甚是忠心,那我不妨信她一信。”
“阿母……你哪里有空带孩子,”刘元去吕雉的身后给她拔白头发,“你都这么辛苦了,何苦分神?”
“本来就不是我生的,若再不是我养大的,又怎么会同你我亲近,同吕家亲近?”吕雉眼神中带着些疲惫,她的手覆上刘元的手,“再苦再难,也没有受制于人可怕。”
在楚营那段日子,风吹草动都会将她惊醒,后来又日日担心她的女儿……
但她确实没有精力再照顾一个孩子,汉营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压在她的肩上。
至于汉王刘邦,他除了与张良谋算就是研究打仗,剩下的时间都在喝酒睡大觉。
“这孩子,你来带,如何?”吕雉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攥着刘元的手,“你是她的阿姊,又是我的女儿,不日便要与齐王成婚。”
若这还未出世的“恒”真像元所说的那般,也算是她给刘元与韩信留的保障。
若有一日他当真忘恩背义,不念旧情,这顶大帽子就要扣下来。
刘元愣住了,她有些心动,但还是摇摇头:“这算什么事情,阿翁与薄姬能同意吗?”
“等这孩子生下来,你与韩信一起教养他。”吕雉板起脸,“他们定然会同意的。”
不说旁人,刘季第一个懒得管这事。
至于薄姬,她是个聪明人。孩子被身负祥瑞的长公主与大权在握的齐王养大,她一定是乐意至极的。
刘元呆住了,实不相瞒,她确实有带孩子的经验,毕竟刘盈就是被她带(揍)大的。
但他依旧长成了这样的性子。
刘元对自己的教育能力不是很放心。但她想起方才阿母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还是点了点头。
但,薄姬真能乐意吗?
刘元直言不讳:“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从前她求阿母养,说是您的孩子,与她无关。但她为阿母做事,也日日都能得见。如今孩子跟着我,她当真能乐意吗?”
吕雉起身,拿剪子拔了拔灯芯,屋内亮堂了不少。
今晚,元给了她新的思路:出息的孩子多的是,盈不争气,还有旁人。至于这个旁人,未必就得是刘恒。
“明日,薄姬会来我房内对账,她会主动开口的。若她不想,阿母一定不会强求她。”
昏黄的灯光打在吕雉的侧脸,照在她瘦削的下颌,高挺的鼻梁。
吕雉饶有兴味地看着刘元:“打个赌吗?”
第67章
打赌?
刘元猛地起身,脑袋摇成拨浪鼓:“从前你最恨阿翁赌钱。阿母经常说,赌狗赌到最后,一无所有。我不赌!”
她小时候也学着刘邦,去和村里人赌钱,时常还能赢些吃食回来。
直到她败在吕雉的手下,蹲在家里洗了一个月的碗。
但,赌狗是改不了的,在吕雉的诱惑下,刘元很快便败下阵来:“阿母……赌什么?我可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现在可是汉王的长公主,齐王的未婚妻,还是拥有一队骑兵和封地的女人,你可不能轻易打发了我。”
“一个月不用看账本。”吕雉抛出了自己的筹码,“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阿母,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我了,我是想为你分忧才看账本。”刘元摇摇头,摊手,“你怎么还用老眼光看人呢?”
“两个月。”吕雉看着刘元,“魏地的政务我帮你处理。”
“成交!”刘元努力压了压嘴角的笑容,“若是我输了呢?”
“自然是帮我带刘恒。”吕雉眨眨眼,“还要帮我修律令。”
刘元叹了口气,彩衣娱亲的成本可太高了。那制定律法可不是一个轻省活。
不多会儿,吕雉带着刘元一同洗漱,母女二人在一处歇下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刘元感觉自己好像被踹了一脚。
吕雉则是咬牙:学什么不好,学了刘季磨牙的坏毛病。而后她翻身找到了两团丝绸,堵住了耳朵。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薄姬果然挺着肚子来了。
她身后跟着的便是许负,她抱着一摞竹简。
目前造纸工坊还是个小作坊,支持不了太多的人用。
因此吕雉她们还是纸与竹简混用。但算盘因为方便,又是木头材质的,已经人手一把了。
吕雉给薄姬加了个软垫:“你身子重,送账簿的事情何必又亲自来?”
“夫人这是折煞我,若非您的抬举,我怎么会有今日?这孩子,便是您的孩子,只是恰巧托生在我腹中罢了。”薄姬貌美,此时盈盈一拜,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吕雉亦不能免俗,从前她看见同样貌美的戚夫人,直觉得心生厌烦,如今才有些明白,为何刘季成日就往戚夫人那边去。
实在是我见犹怜啊!何况刘季那个老贼呢?
还未怀孕之前,薄姬只是端庄秀丽的长相,而如今却多了几丝温柔的风韵。举手投足都赏心悦目。
“我既然答应你,你将孩子生下来,大可以自己好生养着,何必又让他认我做母亲?”吕雉挑眉,“我又不缺儿子。”
薄姬没想那么多,但她知道,这孩子若是能认吕雉做母,前程绝对会不一样。
刘肥远在楚营为何能有代国做封地?还不是因为他被吕雉养过一些时日,与长公主刘元也有感情。
汉王本就偏宠如意,这若是个男孩,未必能比得过他。那天子之母的传言又传到了吕雉的耳朵里,她若是自己养着,只怕多有不易。
更让薄姬心焦的是……它若是个女孩,汉王正愁着没有公主能联姻,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毕竟汉王与他的诸位兄弟,一直是互为姻亲。
如此一来,不论怎样,她都需要吕雉的庇护。
若等生了女儿再送给吕雉,明摆着就是想利用夫人,她还能养吗?
因此,薄姬的心诚恳地不能再诚恳,她是真盼着吕雉能将孩子养在身下。
到时候,她的孩子也算半个嫡子,有太子做兄长,有长公主做姐姐,有大将军做姐夫——便是选封地也能选个大些的。
但,吕雉的话给她浇了一头冷水。
吕雉放下手中的竹简,解释道:“并非我不喜欢你与这孩子。可你也知道,汉营这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做他的母亲倒不是难事。但为人母亲,岂是给口饭吃这么简单的事情,如何能不好生教导呢?”
“这些年,多亏了元帮我教导盈,可惜刘盈不争气,竟没能学到几分。”吕雉似是无意地叹了口气,拿起竹简上的总账核验着,拨弄算盘的速度飞快。
这是……被拒绝了。薄姬不动声色,观察着吕雉的表情,思索着今日与从前吕雉说辞的变化。
她大着胆子得出了一个结论:那日答应与她一起养孩子是假,今日的拒绝才是机会。
吕雉绝非是随意给出什么理由,更不会随意说什么话。
在吕雉噼里啪啦打算盘的时候,薄姬又一次跪下来:“妾厚颜,不仅想请您做她的母亲,更想拖长公主与大将军教导一二,好让这孩子也长成对大汉有贡献之人。”
这一举动让刘元看呆了,她定在原地——虽然做好准备要输给阿母,但她这跪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这修律令可是一件麻烦事,不是眼睛一闭一睁就能定的事情。要结合当前的律令缓缓为之——若是步子迈得太大,地方官员也不会按照新律执行的。
莫说现在诸事未定,与项羽的最后决战还未打,便是天下一统,这律令的推行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好在,阿母所说的修律令,应当是不用顾及太多的。刘元猜测,她应当是想让自己先参照文帝时期的那些修好,等江山稳固,时机成熟,便以霹雳手段推行。
思及此处,刘元轻松了不少,她继续看着薄姬与吕雉,有些好奇接下来的发展。
“你这是做什么?”吕雉打发侍女去扶她起来,“快些起来,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夫人不答应,我便不起来,”薄姬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求您体谅我的心意。”
“既然你一片慈母之心,那便如此吧。”吕雉表情稍缓,亲自将薄姬扶了起来,“日后,你我二人一同照顾他,等他再大些,便让元来带他。”
“谢夫人恩德。”薄姬这次更是真心实意,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养这孩子,“这孩子定会好生孝敬您与汉王,尊敬太子与长公主的。”
许负在一旁看着二人情真意切,直看得嘴角抽搐——这剧本和从前她料想的完全不同。
那她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薄姬身边呢?许负本来就是为了保住刘恒,才一直跟着薄姬。
如今……她已经找到了一条务必安全的出路,许负仰头望天,给自己又算了一挂。
都说给自己算卦算不准,她却不信邪。昔日她算到,自己会成为薄姬腹中孩子的义母,更是能借此封侯。
这一次,卦象却更加离谱了——她算到了自己依旧能封侯。
更离谱了好吗?
许负仰头看天,听见刘元对她说:“这位阿姊好生面善,有意与我一同修律令吗?”
听见这话,许负还没反应过来,薄姬便替她应下了:“这位女公子颇有才华,本不是我的侍女,只是怜惜我,这才照顾我多日。长公主慧眼如炬,她自然是愿意的。”
“固所愿也。”许负拜了一拜,“愿为长公主驱驰。”
这消息吕雉并未封锁,很快就传到了戚夫人的耳朵里。
“那薄姬真是个软蛋,天天讨好大夫人,大夫人在她头上拉屎,连个屁都不敢放一句!”
“我呸!她腹中的孩子有她这样的母亲,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她没本事,留不住大王的心,倒是会走歪路,将自己的孩子给那老妇养!”戚夫人真是被薄姬这一手刺激到了,她摇晃着雨的身体,“你说,她到底图啥呢?”
“大夫人自己有儿子,还被封了太子。她倒是厚着脸皮贴人家的冷屁股,还真是没出息!”
“她哪里是汉王的妃子,她分明是吕雉的洗脚婢!天天抱着些账簿人模狗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谁呢?一个妾,装贤良给谁看呢?”
雨被她扰得不胜其烦,她盼着戚夫人也能找点事情做,她的嘴当真是太碎了:“夫人,眼下汉王正处在关键的时候,这营中事务也多,薄姬选择为大夫人分忧,汉王定然也会念她的好。”
“您看,您要不要也去找点事情做?不说旁的,您对跳舞这么有研究,何不去指导指导那些舞女?”
这是雨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最适合戚夫人的去处了。天天听戚夫人骂骂咧咧,她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雨是真心盼着戚夫人能有点事情做。但戚夫人又是干啥啥不行的那种人,撺掇她去旁得地方,只怕要耽误了公主的事情。
“跳舞?”戚夫人眼神亮了起来,“都说西楚霸王的爱妾虞姬乃是当世第一美人,尤其擅长剑舞。”
“可在我的家乡,我戚懿才是最美的那个!”
戚夫人打定主意,逗弄了会儿蹒跚学步的如意,便跑去同吕雉说了。
并非她想去见吕雉,前几次她越过吕雉去求汉王,吕雉明面上不说什么,暗里也不说她什么,但她的事情办起来,没有一件顺利的。
“好。有劳你了。”吕雉自然是一口答应了下来,戚夫人有事情忙着,也能少生出点事端。
至于那些舞女……每月再多发些银钱罢。
刘元打开新收的信件,怒火蹭蹭地往外冒。
韩信在信中给她讲齐国的风土人情,提及汉王有意修整后出兵,打项羽一个措手不及。
他处理的政务也都一一同刘元写在信中,关于夫杀妻这条的量刑,有个命案。
齐地有个渔民,失手将其妻子打死,其儿女隐忍几日,寻机会下毒,却被这个渔民发现,告了官。
按照时下的律令,子杀父,即便是未遂,也是要判绞的。
第68章
照理说,这个案子底下的官员便能断的明白。但齐王近日在严审此类案件,凡是涉及死刑的,均需上奏。
底下的官员摸不准风向,便将案子上报,一级一级就到了韩信这里。
碍于孝道,这个与妻杀夫的案子,倒是完全不同。
若是轻判,有碍孝道,恐失了人心;若是重罚……韩信不愿意重罚。
因此才有了给刘元的这封信。
“……切盼指点一二。”
刘元想了想,将这案件讲给了许负:“你怎么想?”
“子杀父为不孝,但他们的父杀了他们的母亲,这正是他们对母亲孝心的体现,这子女有罪,但他们的父亲并未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因此罪不当死。”
“倒是其父亲,有杀妻之罪。”
刘元点点头,眼中满是欣慰之色:“照你的想法,弄个章程出来。”
果然,有事情还是要交给手下的人做。
她又给阿丑与陈郗去了信,回复了关于赵国之事。
关于赵国诸事,以及赵王张耳,二人的口径还算统一,但陈郗所言颇为巧妙,掩盖了许多细枝末节。
尤其是军中诸事,陈郗并不如从前那般事事请示,反倒是越来越简略。
但他倒是没少表忠心,如“公主乃我唯一效忠之人”,“赵王张耳不及长公主万分之一”……
【张耳有如萤火之光,而长公主您有日月之辉,陈郗每每望见明月,就念及您的提携之恩,您如此器重我,对我恩同再造,我会像尊敬父亲一样尊敬您……】
刘元看见这些心中并无太多波动,尤其是这种踩一捧一的话术,都是她玩剩下的。
但他便是这般对待他的“再生父母”吗?
他不止一次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刘元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如今,他陈郗竟然试图收买刘邦派去的将领,又大肆提拔张耳的亲信。
张耳一直在拉一个打一个,他拉拢陈郗,对付阿丑。
陈郗从来算不上什么忠贞之辈。在原本的时间线,他刚当上巨鹿太守,马上便自称代王,在巨鹿造反,更是声称与韩信里应外合,直接促成了韩信之死。
此人能用,好用,刘元乐于给他机会,也是想把他留在自己手下,以免他再生是非。
如今看来,这人倒是留不得了。且先忍耐些时日,如今只等韩信带兵来了。
这边,刘元忍了又忍,那边,刘邦也在极力忍耐。
“**的,到底啥时候能出兵?”刘邦拳头攥紧,砸在桌子上,“再等那项羽真要撤完了。”
“大王莫急,彭越、英布与韩信均已来信,他们随时可助您合围项羽。”张良三言两语,将刘邦的火气消去了大半。
“此话当真?”刘邦脸上有了终于喜色,他已经煎熬了太多日。
“自然为真,大王随时可出兵。”陈平笑眯眯补充道,“此时,刚好够打他个措手不及。”
刘邦感觉胸口的气顺了些,他听从子房的谏言,给这几人正式封王,还不是为了他们能心甘情愿助他攻打项羽。
于是,当天夜里,刘邦就下了军令:“停止撤退,回头攻打项羽。”
范增此时正在继续做“劳动改造”,帮着吕雉清点仓库的农具。
除却惊叹汉营的农具也被刘元改良过,他一直喋喋不休地咒骂:他一边骂刘元心胸狭隘,一边骂汉王有眼无珠,更是骂项*羽刚愎自用,不听谏言在先,不信贤才在后。
气得狠了,他连自己都骂,他骂自己为何不早些投了汉营,否则以他范增的才能,难道还比不上陈平与韩信吗?
他恨!
恨自己一直在楚营同项羽耗了,以至于眼睁睁看着项羽放跑了汉王刘邦,而后第二次放虎归山,让刘元跑了回去。
恨自己怎么不早些将刘元一刀杀了,让她一次次侮辱自己,也让他有家不能回,有计无人用!
既然如此,他绝对不会告诉刘元,她与汉王错过了什么样的机会。
等日后项羽休养生息,他要看刘元追悔莫及!
毕竟,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但……看见士兵们往来的匆匆身影,以及频繁进出的使者,范增心中还是咯噔一下。
旋即,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汉王如何就做得出刚签订盟约就反悔的事情,他又如何面对天下英雄?
但,回想起刘邦那流氓的做派,范增隐隐有个猜测——他当真做不到吗?
*
楚营。
临时扎的帐幄中,虞姬欢快地清点着行李,眼中满是说不出的期待与雀跃。
“大王,算算日子,咱们过几日就要回家了。”
项羽大马金刀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虞姬:“这天下终于能太平了,不枉我放弃与他汉王再斗下去。”
“你们二分天下,本就是为了天下人,放弃了自己的欲求,这正是贤能的表现啊!”虞姬将东西又清点了一遍,“妾要替天下人,谢谢大王。”
“谢我做什么?”项羽眼神有一瞬间的晦暗,“一直这样打下去,我的胜算也并不多。”
闻言,虞姬关切极了,西楚霸王哪里有过这样的时候?
他一直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项王,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
“大王何出此言?您的精兵如此骁勇,又何必妄自菲薄!”虞姬伸手握住项羽的手,“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看见虞姬一如既往的信任与崇拜,项羽叹了口气。
如今刘季有韩信,彭越等人相助,早已经今非昔比。他再与刘季耗下去,还不知道会如何。
他不畏惧打仗,但终究也不能白白带着兄弟们送死。
如今这样和谈,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项羽脱了衣裳,正准备安寝。他块头很大,一身力气,鼓鼓囊囊全是肌肉,浑身散发着男子气概。
甚至于,他眉目之间都是英气逼人,直看得虞姬满脸通红。
项羽不仅是大王,还是个标准的武人,一个出类拔萃的武人。
他在鸿沟射的那一箭,刘邦大喊着射到了脚上,其实正中刘邦心口。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这一箭也谓是天花板的难度,与吕布的辕门射戟难分伯仲。
虞姬一边同项羽说着对未来生活的期盼,一边就依偎在项羽的怀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恍惚间,她听见了喧嚷声,营中似乎是一片混乱。
虞姬这才惊觉,刘邦竟然出尔反尔,追了过来。
项羽的脸阴沉得吓人,他板着脸,紧紧抿着嘴唇:“简直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刘季哪里是个流氓,他简直是个畜生!”
项羽从床上蹭一下跳了起来,险些连衣裳都顾不得穿,便提起自己的戟朝外走去。
“传我军令,众将士停止后撤,马上集合。”项羽咬牙切齿,“老子要将他刘季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更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背信弃义,毫无廉耻!”
号角吹响,乌泱泱的人头便开始集结,项羽独自一人站在高处,心情复杂极了。
这是他第几次被他们父女骗了?
从鸿门宴,到刘元做的武器,到和谈,他似乎一直被这二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刘元亦是该死,他堂堂项王,拿她当义妹,虞姬更是待她亲厚,而她却背后捅刀子。
好一个与吕雉是义母女,好一个刘季是地上的沟渠,这就是个满嘴谎话的骗子。
至于刘季,好一个拿他当做兄弟,好一个敬仰他的壮举,先是偷袭彭城,如今又毁盟约。
冰冷的月光下,项羽吹着三月的寒风,立志要杀刘氏父女。
而此时,他恨之入骨的刘氏父女,二人正鸡飞狗跳闹作一团。
“元啊,你跟我透个底,你到底有几成把握?”刘邦拽着刘元不撒手,“韩信真能来?”
“你要是害怕就别打,与项羽共治天下,或者你对他俯首称臣,”刘元瞪了他一眼,“你到底瞎操哪门子心,你都把兵给他们了,韩信、彭越、英布要是真的都反了你也没招。”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刘邦气得吹胡子,“乃公不是不信他们,乃公是输不起了!”
项羽可不是吃素的。这次他撕毁盟约追击项羽,完全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但凡有人反叛,他刘季都要陷入大大的不利。
若是只论人,刘邦相信彭越英布,更相信自己的准女婿韩信。但要是论起人性——他谁都不信。
他刘季自己就是说话从来不算话,养了个女儿更是脸皮厚的没边。
“哪里就输不起?”刘元甩开刘邦的手,试图让他安静一会儿,“你是堂堂汉王,拿出你的仪态风度来。”
“我就是给你保证了,你也不信呀!”
“仪态风度有个屁用!”刘邦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帽子给自己扇风,“这屋里可真闷得慌。”
“确实,我出去透透气。”刘元脚底抹油便想遛,她看得出来阿翁什么打算,但她实在是不想再奔波了。
“别走,”刘邦见刘元要走,立刻起身去拦,“这些日子,你与齐王分隔两地,我都替你们难过。难道你就不想他?”
“不想。”刘元回答得干脆。
“你就不怕他有二心?”刘邦急了,“男人可都是贪花好色。”
“不怕。”刘元依旧油盐不进。
“你们小儿女的事情,我这个做阿翁的也不好干涉。齐王这些日子也不容易,你便受些累,去看看他。”
刘元摇头拒绝:“不去看。外面乱哄哄的,我才不去。”
刘邦忍无可忍:“乃翁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这韩信所带的这队兵,是重中之重。你亲自往齐国那边去,和他汇合后,让他务必及时赶来,与我一齐围攻项羽。”
“绝不能有分毫之差,哪怕是半天也不能耽搁!”刘邦补充道。
“哦,原来是阿翁想让我做监军,”刘元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倒也不是不行。”
刘邦松了口气,女儿虽然调皮了些,还是懂得孝顺他这个老阿翁的。
哪怕她天天黏着吕雉,为吕雉做了算盘又造纸,但这些造福的也是他汉王。
这不,刘元再不情愿,也还是答应了为自己奔波,她心中定是最看重他这个阿翁的。
而后,刘邦就看见刘元伸出手,笑眯眯道:“那……我的好处呢?”
第69章
好处?!
这个不孝女,全然没有随到他一点的孝顺,这坐地起价的样子,定是像了他们吕家。
刘邦选择性忘记了自己向刘老太公伸手要钱还赌债的时候。
他皱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想着:“这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转念之间,他又想到:“平素不论是封地还是兵权,他都分毫不缺地给足她的。莫非她想讨些金银钱财?”
如此想着,刘邦的表情变幻莫测,诧异地看着刘元:“你想要什么好处?”
“你珍藏的那些金银珠宝,分一些给我。尤其是从秦始皇的王宫里抢的那些。”刘元眨眨眼,“这不过分吧?”
“哪里有什么金银珠宝?”刘邦敷衍道,“你也知道,你萧伯父不让拿这些,我只能依着他,都紧着秦朝的律令、书籍、户籍拿……”
萧何有远见地优先抢救并保存了律令、书籍、户籍,而非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果不其然,在刘邦拿走这些后不久,项羽便率领诸侯联军进入咸阳。在疯狂的屠城之后,西楚霸王点燃了一把火,将包括阿房宫在内的秦国的宫室付之一炬。
这场火烧了足足三月之久。未被刘邦运走的大部分珍宝,与宫殿一同化作了灰烬。
彼时得知此事的刘邦,尚且要对项羽俯首听命,他可谓是心酸心焦又无可奈何,一边可惜项羽抢走的金银,一边哀叹焚毁的宝物,一边嫉恨项羽军队抢走的美人——毕竟张良与他约法三章,不许他抢掠。
“除却那些律令,我秋毫无犯将秦朝的府库封存,又将十万大军撤驻城外霸上。”刘邦被刘元勾动了心思,和刘元吹嘘起了他当年的伟岸身姿,一脸骄傲地看着刘元。
“而后,我把关中百姓召集起来,郑重地向他们宣布道:暴秦的法律那般严苛,当真是害苦了大伙儿。如今我先入关中,与各位父老乡亲们约定三条法律:杀人者要处死,伤人者要抵罪,盗窃者也要判罪!除此之外,其余的秦朝的严刑苛法,全都不做数了!”
闻言,刘元看向刘邦:“那为何如今各地依旧不乏遵循秦法之人?”
“这并非我能决定的,”刘邦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废秦法,却不给出新法,地方的官员又要如何办案?”
“如今,我也只能保证在汉营之中,推行你阿母与萧丞相根据秦法修过的律令,却管不了别人的地盘上的事。”刘邦意有所指,“比如他西楚霸王项羽,我便如何也是管不了的。”
刘元若有所思,项羽自己都爱烹人,屠了几座城,甚至一把火将咸阳王宫烧了个干净,他哪里会管这些法律?
行伍出身,以军法约束百姓,这与暴秦的路子又有什么区别?
刘邦一眼就看明白了刘元在想什么,同她解释道:“咱们说是暴秦,其实,秦朝那也是没办法。”
“自从商鞅变法,秦始皇祖宗几辈子打下来的基业,全都是靠军功与种地,若是不严苛些,如何管得住底下的郡县,如何镇得住那些官员?”刘邦摸摸刘元的脑袋,“你可知道始皇帝死了以后,各地的官员都是什么样子?”
“你以为没有了秦法的约束,他们会从实际判案,多体恤百姓吗?他们不会!秦朝的律令约束的不只是黔首,更是这些官员。”
“这些官员左右不过是两个心思,第一种,事情好与坏,都与他不相干,只要是不在他手中出了事,那便万事大吉。你指望这样的人有什么作为?”
“至于这第二种,还不如第一种。这些人是手里有点权力,便自觉高人一等,要对百姓作威作福,要显出他官老爷的威仪,搜刮尽了民脂民膏也就罢了,他还要严刑酷法,反正秦始皇死了,这法也管不到他头上。”
最后,刘邦总结道:“人人都说暴秦残酷,可若没有法,或者只有针对庶民的法,那还不如暴秦呢——好歹那官员也都顾及自己的小命。”
听了我这话,刘元在原地出神,她似乎明白了为何各地的法,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别装,我不信你自己没有偷偷拿几件。”刘元差点被刘邦带偏,当即将话题拉了回来。“阿翁,你说得是很有道理,但我的好处不能少。”
她都在戚夫人那边看见过,她头顶上戴的玉簪子,据说还是周文王时候的物件。戚夫人不止一次戴着它在吕雉面前招摇。
刘元知道,吕雉面上不显,她其实也是在意的。尤其是她刚从楚营回来的时候,比起年轻貌美的戚夫人,成日劳作又颠沛流离的吕雉,明显比她老了不少。
但好在后来刘元回来了,吕雉有刘元做的面膜,又逐渐掌握汉营的内务,权力养人,便是再忙着政事,吕雉整个人也都滋润起来,焕发着活力。
“唉,那你随我来吧,”刘邦心中一痛,那些珠宝都被他花的差不多,送的差不多了,“就这几件了。”
“只能选一件。”刘邦不放心地叮嘱道。
接着,刘邦从自己的床底下挖出一个小箱子,拍了拍上面的土,郑而重之地将它撬开:“你自己选吧。”
刘元一眼就看见了发光的夜明珠,她有些震惊,原来还真有会发光的物件。
而后,刘元看见了一方白玉,这玉的色泽,莫名地让她觉得很衬吕雉。和田羊脂白玉,玉色纯净无瑕,晶莹润泽,玉质坚硬致密,乃是绝世好玉。
刘元伸手就要将那玉拿出来,刘邦心痛地看着她:“那明珠你不喜欢吗?这玉不衬你,还是那夜明珠好。”
看着刘邦心痛的样子,刘元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将那玉放回了刘邦手中:“阿翁说得对,这玉更衬我阿母。你从前不是最擅长雕刻了吗?帮我刻个东西呗。”
戚夫人戴的簪子算什么,华美的外物哪里比得上手中的权力?她要给阿母送上一样好物。
“我堂堂汉王,又不是你手下的匠人,”刘邦连连摆手,“不帮。”
“你确定‘不帮’吗?”刘元盯着刘邦,“那我可也‘不帮’了。”
“好好好,帮帮帮,到底我是做阿翁的,”刘邦满口答应,“不就是刻个石头吗?我刘季最会刻了。”
“刻什么?”刘邦也好奇刘元到底有什么是需要他这个汉王亲自来刻的。
对啊,刻什么呢?
什么样的印鉴配得上阿母?刘元思索着,突然就有了主意。
“我想要刻一个玉玺给阿母,你就写上‘皇后之玺’四个大字,至于样子嘛,你要雕一个匍匐的螭虎,要矫健凶猛的,这才勉强能衬她。至于旁边的花纹,就用云纹吧。”
“……”刘邦沉默地看着刘元,他没想到这东西要求这么多,更没想到是送给吕雉的。
最重要的是,这“皇后之玺”,属实是搔到他的痒处了。
吕雉的印鉴是皇后之玺,这跟他是皇帝有什么区别?
刘邦的嘴险些咧到了后脑勺:“好说,包在乃公身上。当初在沛县,这十里八乡就找不出个比我雕工好的!”
刘元虽然多了些记忆,但她并不知道,她如今所说得这玉玺,竟然与后世出土的别无二致。
此时的刘元正趁着刘邦不注意,将夜明珠也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每次在刘邦这里“打劫”,都会让刘元的心情变好。不论是一壶酒,一袋肉干,还是今日这样的一颗夜明珠。
“阿翁,你先前所托,我定会帮你做好。”刘元郑重地承诺,“我会带着韩信与你汇合,你也一定会打败项羽,一统天下。”
刘邦从小就是个人精,旁人说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一眼就看得明白,但他也不在意。
他敢重用韩信,自然也是看得明白,此人对自己全然是真心。甚至,他信韩信这个人,比萧何、张良更多。
对于韩信,他唯一不放心的,便是韩信手中的兵权。但既然他不日便要与刘元结为夫妻,那这层担忧也少了许多。
平日说他能一统天下的大有人在,但如刘元这般坚定之人,他从未见过——哪怕是萧何、张良等人,也全然没有刘元这份坚信。
她相信自己会一统天下,就像相信太阳会升起一般。她是那般自然而然,让人觉得,本就该是这样的。
可他刘季此时也不过是与项羽二分天下罢了。
这便是来自女儿的信任吗?哪怕她说话直了些,又喜欢捉弄人,但她是刘邦的女儿。
刘邦眼中含泪,欣慰地点点头:“元,我刘季有你这个女儿,当真是我的福气。”
刘元表情古怪,她没想到,自己这阿翁是这般的没有下限——对他那帮大臣来这套也就罢了,给自己的亲女儿也来煽情这一套。
她又不是他惺惺作态、把酒言欢要招揽的贤士,受不起汉王这般厚爱。
“阿翁,你正常些。”刘元礼貌微笑,“既然我让你这么有福气,你是不是得再给我点好处?”
刘邦现在一听好处这两个字就犯怵,他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开始赶人:“元,我有些乏了,你没什么事情就先回去吧。”
刘元置若罔闻。
“这次我认真的,你知道许负吗?”刘元眨眨眼,“那许负我见过,有几分本事,我想给她安排个官做。”
“许负……”刘邦想起来了与许负的那次谈话,她说得那些,确实也都应验了几分,“许负是个术士,你想给她安排个什么官?”
“太史令?”刘邦摩挲着下巴,“太史令确实管祭祀,但也还得掌管起草文书、策命诸侯卿大夫、编写史书,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
刘邦一脸狐疑:“她一个术士,算算命也就罢了。那编写史书、起草文书、掌管典籍,她能有一样做得来吗?”
第70章
做不来?
且不说许负的才能,刘元已经拿着齐国的案子考校过。她这本事,做个太史令,本就是绰绰有余。
退一步讲,难道刘邦在沛县的这些兄弟们,一开始就都能做得来吗?
小小一个沛县罢了,如何便有这么多人才?
一方面,或许此地是人杰地灵,另一方面,何尝又不是时势造英雄呢?
“你不给她机会,焉知她行与不行,”刘元坚持着,“许负本就是温县县令的女儿,她读书明理,又善于术数,有什么做不得的?”
更何况,眼下的官制最为混乱,各种丞相、假丞相封了一堆,也最容易为许负争取。
刘邦沉默不语,似乎在考虑。他纠结的其实并不是许负的才能,而是她的身份。
毕竟女子为官,此时算个稀奇事,但也并非后面的朝代那般严苛。
吕雉与薄姬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处理政务?
刘邦在统一天下后,更是封了许负与她姨母做女侯。
这时候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没有那些糟粕的思想,更没有对女子那般大的限制——阿母自己就是外戚,以后一样能掌握天下大权。
汉朝是两宫制,吕太后的政令,有哪个人敢不服气呢?
趁热才能打铁,机会不可错过。刘元不止想要皇后与公主手中掌握权力,更想让女子也能跻身朝堂。
她思量片刻,继续劝道:“阿翁,许负出生之时连始皇帝都震动了,如今她若是在汉王手下做官,难道不是更说明您是天命所在吗?”
“这样有才能又有盛名之人,您到底还在等待什么?有才华的人就像锥子,哪怕被藏在袋子里,她的锋芒也会露出来,还请您这位贤明的大王,快些将她收入囊中吧!”
刘元说完,面带微笑地看着刘邦,不错过他每一刻的表情。她不信刘邦听到这话会不心动。
刘邦一琢磨,是这么回事。
但……这官位,会不会太高了些?毕竟吕雉是他的发妻,又读书识字,颇有本事,手下的兄弟都服她。
刘元当时想做司械都尉,也要从马蹄铁做起,一直做到蹶张弩,这才有了在军中的权力。
许负虽早有盛名,但她到底毫无作为,若是任用她,到底于刘元的名声没有益处。
“不放让她从小官开始做起?等她立了功劳,再给她升官也不迟。便是你当年,不也是从司械都尉开始做的吗?”刘邦退让一步,“你要知道,哪怕是我的好兄弟卢绾,我也没有给他安排过太高的位置。”
“……”刘元摇了摇头,卢绾和许负能比吗,她严肃地看着刘邦,“我就问一句,阿翁,你有成为天下之主的志向吗?”
刘邦点点头:“自然是。”
刘元追问:“那您是否应当从现在就按照君王的标准要求自己?”
“……是这样,但——”
刘元摇摇头:“没有但是,您既然要用君王的标准要求自己,那您知道君王是如何任用人才呢?”
“是任人唯亲,还是任人唯贤?”
听见这话,刘邦端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整理好自己的衣冠:“自然是任人唯贤。”
任人唯贤,才是君王要做的事情。
这也是他为何反复给卢绾派事情,毕竟若是想给他封个侯,总也要让他有些功绩。
奈何卢绾除了一腔忠义,旁的才能那是一点也没有啊!
“那么,这位贤明的,任人唯贤的君王,您觉得应该不应该,让许负做这个太史令?”
他这么贤明的君王,自然是要不拘一格,招揽这世间的贤才都来为自己做事。
“应该!”刘邦朗声大笑,拍拍刘元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乃公就让许负做这个,太史令!”
“唯。”刘元盈盈一笑,“女儿明早便启程,去寻齐王。”
刘元走后,刘邦对着手中的白玉,叹了口气,将锦盒放到了床头。
这孩子心思太细了,这是在变着法子保障吕雉的地位——虽然他从未想过立旁人为皇后。
正是因为为刘元对吕雉的这份心,刘邦认定她是最孝顺的孩子。
*
翌日清晨,刘元准备出发往齐国去,而刘邦也如约,宣布任命许负为太史令。
汉营众人神色各异,有心直口快如樊哙者,说道:“这太史令是个什么官?许负又是哪位好汉,他凭什么做这个官?”
吕雉一言不发,只瞪了樊哙一眼,便让他硬生生住了嘴。
戚夫人也来凑热闹,她本来不想去送刘元,但脚比脑子快,她这几日天天教人跳舞,感觉生活都变得乏味枯燥了起来。
听见许负要做官的消息,她当即就不服了起来:凭什么她能做太史令,而她戚懿这般貌美又有才华,却只能教一些宫女跳舞?
她也想做这太史令,多威风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授予官位,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不像她戚懿,只是被吕雉安排了过去,连个欢迎仪式也未见有。
但她刚想开口说话,就被侍女雨拉住了。
雨冲她摇了摇头,指了指嘴巴,戚夫人唰的一下就将嘴巴捂了起来。
想起来雨对她的叮嘱,她转身就跑到了人群外——再待下去,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
戚夫人确实老实了,但还有一个人——卢绾。
这位刘邦的好兄弟也相当不快,与戚夫人所思所想一模一样:他都没捞着个太史令当当,凭什么这个许负能做?
卢绾向来谨慎多疑,又没有主见,除去对刘邦的忠诚,几乎是什么突出的本领也无。
但就是这个忠诚,让他能此时便官至太尉,后来又被封侯。连戚夫人这个宠妾都不能随意进出刘邦的卧室,但是卢绾可以。
他红着脸道:“凭什么她做太史令?侄女也不能太过分了些,她一个小小的术士,你若是想抬举她,给个微末小官便是。”
刘元回头看着刘邦,眼中满是不解:阿翁,为何你的最爱的宠妃与最好的兄弟,都是这样的做派?
什么审美!
卢绾在汉营,一直是这样颅内有疾的存在:他说话一直不过脑子。
甚至卢绾曾经有一个天才的建议——他请求刘邦与西楚霸王单挑。
且不说西楚霸王身长九尺有余,力能扛鼎,又有一身武艺。单单说年龄,那刘邦只比秦始皇小三岁,项羽是个二十多的年轻人。
有任何可比性吗?
卢绾这哪里是建议,他是在教刘邦去送死。
就这,他还没有被认作奸细,难道只是因为刘邦对他的信任吗?
卢绾向来不懂得察言观色,他每说一句话,吕雉的脸色就黑一分。
“难怪这卢绾后来会被陈郗撺掇着谋反,这脑子确实是不清楚。”刘元摇摇头,在心里想着,“他也确实没少惹怒阿母,难怪阿母掌权后他吓成那个德行。”
刘元也不太喜欢卢绾,她小时候就讨厌这个叔父。
每次阿翁生辰,卢绾总要舔着脸来一起过,还叫上他那群狐朋狗友。
吕雉不仅要做刘邦一家人的饭菜,还要把卢绾他们家的也给做了。
他与刘邦感情好,跟着刘邦去咸阳求学,这刘邦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卢绾却丝毫不顾及吕雉的感受,拉着刘邦与他继续花天酒地。
甚至动不动二人就要抵足而眠,一副天上地下哥俩最好的模样,留吕雉一个人带俩孩子。
曾经,刘邦给吕雉的妹妹吕媭介绍了卢绾,想拉近关系。
同样是刘邦的兄弟,她没有嫁给刘邦推荐的卢绾,却看上了杀猪卖肉的樊哙。
毕竟樊哙生得十分英武,吕媭就喜欢这样的英雄,而不是卢绾那样放到人堆里都认不出来的。
吕媭的眼光确实独到极了,樊哙为人粗中有细,曾经在刘邦入关中之时就劝谏,后来更是在鸿门宴挺身而出,救了刘邦。
卢绾也曾为此愤愤不平,对吕家有了怨恨。
如今,樊哙已经住了嘴,卢绾却对吕雉的眼神视而不见。
刘元也没给卢绾留面子,她出言打断:“卢绾太尉,既然你对此多有意见,那不如你来举荐一人,就让他与许负同为太史令。就以三月为期,二人比试一番,看看谁文书写得好、谁史书编得好,谁对于典籍、历法更有钻研。”
刘元没有再称呼卢绾为叔父,而是称呼了他的官职。
若是此人够的上太尉,那这便是尊称,如同萧丞相、韩信大将军。但如同卢绾这般的人,她的意思很明显——你就是最名不副实,最被抬举的那个!
“元说得对!不试一试,谁又能知道哪位是对我大汉确有大用的贤才,哪位又是尸位素餐、德不配位的蠢蛋呢?”吕雉冷眼打量着众人的神色,尤其是蠢蛋卢绾。
他一向看见吕雉打怵,尤其是她此时的神色冷得吓人。卢绾哑口无言:他哪里懂这些,去咸阳求学那些年也不过是跟着刘邦识得几个字,不至于做个睁眼瞎。
卢绾的逻辑很简单——大哥做啥他做啥,寸步不离地跟着刘邦,刘邦有事情安排,他就尽力去做,刘邦没有交代他,他就享受生活。
刘邦一开始便想出言阻止,但看见卢绾这么激动,他也想听听兄弟们的想法,便没说话。
“好,就以三月为期。我的兄弟范齐,他便很有才华,想来当得起这职位。”卢绾索性豁出去了,“就依着贤侄女所言。”
刘元礼貌而疏离地笑笑,她也看不上卢绾这个没本事的太尉:“公事是公事,私交是私交。工作的时候还是称职务合适些。卢绾太尉,您应当称呼我长公主,或者刘将军。”
此话一出,卢绾的面子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人群中也传来了私语与窃笑。
吕雉这个他的嫂子尚且都要让他几分,刘元这丫头又凭什么这样与他说话?
他看向刘邦,希望刘邦能为他做主,好生管教刘元,但却从刘邦的眼神中看见了拒绝。
因此,卢绾只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咬牙挤出蚊子哼一样的声音:“我知道了。”
“许负,”刘元巧笑嫣然,“你有信心吗?”
众人齐刷刷回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不出意外的话,她也将会是汉营中第一位正式的女官员。
事实上,除了卢绾,其余诸人并没有什么意见。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没有这么多心思管这些——太史令算个屁啊。
要说起不服气,他们甚至还更不服卢绾呢。
她站直身子,躬身道:“必不负长公主提携之恩。”
许不负曾经辜负了始皇帝的恩德,她算到天下将乱却无力改变。
但许负不会辜负刘元。
从晨光熹微,到红日破晓,在众人的注视下,刘元上了马,带着亲兵往东北方去,消失在灿烂的朝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