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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作者:江洗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这贵客不做他想,只能是——楚国使者!


    项羽心心念念打下齐国,刘元在楚营不止一次听见他这样说,甚至单单是刘元在的那几日,他就发动了不止一次攻击。


    霸王如此狂傲,如何就愿意派遣使者来劝降了?


    一定是荥阳的战局确实胶着,才逼得他愿意同齐国何谈。


    如此一来,项羽一定是将主力放在了荥阳的战线上。想来刘邦那边的情况,也不会太好。


    几息之间,刘元便下定了决心——绝不可让项羽和谈成功。


    不然,她和郦食其脖子上顶着的脑袋,只怕就都保不住了。


    这田横也是个自信过了头的,他既然要瞒着自己,又何必来这么一出?


    虽然,确实是郦食其这老头有些太贪吃了。要不是他厚着脸皮要鱼,也不会歪打正着,引出这件事来。


    但说不定,万一田横这厮就是想两头下注呢?他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也未可知。


    “还请大王屏退左右,小老儿有要事同大王讲。”郦食其反应亦是迅速,他当即就做出了同刘元一样的判断,“事情危急,我对您绝无威胁!”


    他说到“威胁”,田广看了一眼田光,嗯,这将领能打十个郦食其,倒也不必防着他,显得他这大王畏首畏尾了。


    “你们将这盘子都撤下去。”田广不好直接说,找了个由头将人差出去,“田光将军留下。”


    “唯。”侍女们鱼贯而出,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大王可知,这余下的四尾去了何处?”郦食其开门见山。


    “想来是有贵客,叔父这才取用。若是郦先生想吃,下一旬的鱼我都留给先生。”田广有些尴尬,毕竟他一个国君才得了两条鱼,而他叔叔招待客人一下子就是四条。


    他叔叔自己吃也就罢了,田广还能勉强说服自己,但如今……唉。


    “谢过大王对小老儿的厚爱,只是,我只怕您等不到下一旬了!”郦食其痛心疾首道,“我们三人,只怕都要变成西楚霸王的刀下亡魂了!”


    西楚霸王?!


    田广心中一惊,他急切地看向田光寻求帮助:“怎么就扯到项羽身上了?”


    “这刀下亡魂又是何意?”


    田光倒是齐国宗室里为数不多的聪明人,他见到田广这副模样,喉咙有些被糊住了,有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将军,你说啊!”田广愈发急切,啮心的焦扰让他坐不住了,“我们是一个曾祖的兄弟,你就忍心弃我于不顾吗?”


    “难不成,你真是田横叔父的私生子”


    “自然不是!我对你的忠心日月可鉴。这鱼,只怕是进了楚国使者的腹中了!”田光被齐王这么一激,把话说了个干净,“若是他欲与楚国合作,那大王只怕有危险了!”


    郦食其适时引导:“项羽与您的父亲有血海深仇,人们都说,杀父之人,不共戴天。倘若田横真有此意,他绝对不会放过您的!”


    “怎么会呢?”田广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他滑落在地上,喃喃自语,“这不可能。当时是叔父从乱兵中将寡人接了出来,而后收残兵,让我做了大王。”


    刘元摇了摇头:若是他自己能做大王,如何这位置又会轮到你?


    郦食其又说:“正是如此,他才格外不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我们不愿许诺保留齐国的社稷,但项羽派来的使者却是愿意许诺的!”


    田广依旧不解:“但楚国与我们一样血海深仇,叔父……怎会如此?”


    刘元补刀:“血海深仇算什么?在权力的诱惑之下,亲兄弟尚且能反目。更何况,那是你的血海深仇,不是他田横的!”


    田广看向田光,希望得到不一样的答案,但他却无视田广祈求般的目光,点了点头:“大王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可即便是如此,我又能怎么决断呢?田广无助地抱着自己的脑袋,想不出办法——他一个傀儡皇帝,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为何,汉王就不愿意答应叔父,不削齐国的国土、保留我这个齐王呢?”


    “因为汉王仁义,不屑于这些鬼魅伎俩。你不会真觉得,霸王能说话算话吧!”郦食其冷哼一声,“到时候,只怕齐国要有灭顶之灾喽!”


    刘元脸有些热——本来,郦食其一个人来,也是会允诺保留田氏政权的。


    但……韩信得当齐王,那就只得对不住了。


    “那为何燕国可以,我们齐国不可以?”田广依旧垂死挣扎,倔强地看向刘元,“我不是要当这个大王,我可以让给叔父,但我绝对不想对项羽屈服!”


    齐王田广情真意切,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燕国可以,因为他投降的早。”刘元摇了摇头,“但齐国,不行。”


    机会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田广肉眼可见的萎靡了起来:“如此,寡人知晓了。父王给我留下来了不少人脉,寡人会想办法帮你们逃出去的。”


    帮我们?


    刘元有些诧异:“你不走吗?”


    少年摇摇头,攥紧了自己的手:“我不会走的,至少不会因为项羽而走。我要留下来。”


    他一脸决绝,看得一旁的田光满眼泪光。


    二人就这样抱着头哭了起来,仿佛下一秒项羽的大军就要打进来了。


    “我有办法。”刘元忍不住说了句,“你们不用这样,天塌不下来。”


    “呜呜呜……”田广就像没听见一样,越哭越投入,“你不用安慰我,呜呜呜……”


    “停!我真有办法。”刘元掏出来一块手绢,嫌弃地递给田广,“擤一下你的鼻涕,你一个做大王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见她一脸严肃,田广终于不哭了,只是可能被吓到了,他开始不停打嗝。


    郦食其是一脸信任地看着刘元,他清楚长公主的实力,更信任她的智计。


    但田光却并不清楚此间门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莫非是又愿意答应保留齐国的社稷了?”田广激动地问。


    刘元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非也,我这办法,全要靠大王您的威名,和将军您手下的士兵。”


    我的威名?


    田广苦笑:“我哪里有什么威名,只怕这齐国人人只知叔父,却不知我这个齐王。”


    哪怕是叔父有贵客,那鱼不说他得四条,至少也得平分吧!


    连厨房中的人都会看菜下碟,何况是其他的大臣呢?他清楚刘元是想利用自己的名分,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我怕是帮不了你了!”田广摊手,“我对政事,一无所知。叔父说赏谁,我就赏;他说罚谁,我就罚。上了这么多次朝,也不过是堪堪将大臣们认全罢了。”


    “这便足够了!汉王大军压境,这些大臣只怕也人心惶惶。田横任人唯亲,人心定是不齐。更何况,他能归顺项羽,这些大臣们却是未必!”


    “你自己不也都说,你父王给你留下来不少人手吗?”


    刘元一番话说得田广动摇了:“真的吗?”


    我真的可以吗?


    “真得,”刘元坚定地看向他,“不信,你问问田光将军,他一定愿意帮你,因为你才是名正言顺的齐王。”


    田广又将头转向田广,眼中是茫然、无措,以及几分期待。


    就在这期待里,田光点了点头:“末将会尽全力帮助大王。”


    *


    这边,范增酒足饭饱,正美滋滋剔着牙。


    范增甚少有这般畅快的时候,不枉费他在项羽面前花式拍马屁,伏低做小数日,费尽了口舌,才换来这个出使齐国的机会。


    刘元啊刘元!自从遇见他,自己胸中就憋了口气,是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


    你以为齐国与楚国有仇,便不会归顺项羽吗?


    大错特错!你太天真、太幼稚、太不堪一击了!


    人家谁会答应你这般无理的要求?


    若非是刘元这丫头贪心不足,连个承诺都不愿意给田横,他范增又怎么会如此顺利呢?


    要说这田横,那可太好拿捏了,他就是一个翻版的霸王,只需要哄着、顺着,多夸奖他的贵族之风,那便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士别三日,范增早就不是昨日的范增了!


    他已经完完全全的进化了!


    如今的范增,放得下身段,舍得出脸皮,丢得了面子,而这一切都是刘元教会他的。


    “田丞相,不知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刘元这丫头?”


    田横脸一沉:“到底她是汉王的长女,又是使者,我是不会对使者怎么样的。”


    欺负一个黄毛丫头,像啥?虽然他自己也看不惯这丫头。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岂是这般小人,”范增笑眯眯,捋了捋自己比头发还茂密的胡子,“她与我是旧相识,我只是有些话想和她聊聊。”


    嗯,顺便看看她破防的样子。


    一定精彩极了!


    “这……”田横并不想太早暴露自己的意图,他也不是百分百信任项羽,“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了。”


    “如此,那就罢了。”


    范增眼睛骨碌碌转着,他如何看不出田横的首鼠两端、摇摆不定?


    像他这样的墙头草,想两边下注的投机之人,范增最是瞧不起。


    他怎么会真得罢手?他定要寻个机会,见刘元一面。到那时,刘元一定很惊讶吧!她的脸色一定会很精彩……


    一旦他和刘元撞上,他一定当场逼迫田横选一个,看他还怎么装死?


    届时,他再出手绑了刘元,绝不给她一丝一毫的反应时机!


    范增满心都只有田横,这个齐国的实际掌权者,全并不将齐王放在眼里。


    一个懦弱的傀儡罢了。


    从前或许是这样,但他不知道,经过刘元和郦食其的点拨,田广已经不是从前的田广,他正在田光的帮助下,利用从前田荣留下的人脉,给宫外一些大臣们递着消息……


    第52章


    十日后。


    齐王宫,膳房。


    郦食其一大早就起来,他带着齐王田广的两个侍女,亲自盯着厨子。


    膀大腰圆的厨子正清蒸着新送来的黄鱼。


    他讨好地赔笑:“这位大人,厨房事忙,要是怠慢了您就不好了。”


    “再说了,哪有早上便要吃鱼的?您吃些清淡的,待到中午再来便是了。”


    这位老大人须鬓都已经白了,一看年纪就不小。他这个吃法,肠胃受得了吗?


    郦食其冷哼一声,只用鼻孔出气,连他的白胡子都吹起来:“哼,我要是不来,只怕这鱼你们就要送给旁人吃了。”


    这头,范增也对今日的早饭不满。他倒不是对这黄鱼有多喜欢,但到底是身份的象征。


    他昨日去问,居然说要今日才有黄鱼。


    今日一早,他便亲自带着侍从去了齐宫的膳房。倒不是为了同谁抢,这都一旬过去了,他实在是着急。


    田横这厮过于狡猾,这些天他的要求都被不软不硬地回绝了——他分明不是诚心投降项王。


    若是真有心,岂会一而再、再而三推诿?这就是个内里藏奸的!


    他一定得亲自去打探一番,这膳房倒是个好由头。


    这边,郦食其端着一盘做好的黄鱼,不多不少刚刚六尾。


    他一边哼着歌一边往外走,满眼都是对于黄鱼的渴望。


    而那头,范增环顾着齐王宫,认真观察着四周,一只脚迈进膳房。


    于是,二人便在膳房门口相遇了。


    “哎呦!”


    “哎呦!”


    一个专注于盘中餐,一个打量着周边景,俩老头一下子就撞一块了。


    尖叫声、闷哼声、辱骂声此起彼伏。


    “老不死的,走路不长眼睛呢?”范增本就窝了一肚子火气,还没看清人就开骂。


    “老贼,赔我的鱼!”郦食其心疼坏了,他抬头一看,愣住了,“你……”


    这时,范增也回过神来了——这是汉王的使者郦食其啊!


    “怎么,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范增低头看着被打翻的鱼,还有一旁不知哪里窜来的猫,吃得正欢,“不过些许鱼罢了,再让膳房重做便是。”


    重做?郦食其狠狠剜了一眼范增:“说得轻巧,这鱼都是定量的,你倒是做一个给我看啊!”


    拍拍屁股起身,范增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你们滞留这许多日,难道就没发觉什么异常?”


    他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暗示,几乎是明示了:“我已与田横达成合作了,他决心投效霸王。”


    郦食其心思微动,他早已经与刘元商量好,这几日田广更是委托田光,为他联络了不少老臣。


    大部分人都是想保社稷,但更不愿意投降项羽的。


    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手足、至交好友,许多都死在那场屠城之战。是以,他们宁可不做这个官,也绝不愿意投降项羽。


    更何况,刘元已经许诺,他们若是想留下,依旧可以在朝为官。


    谁做大王,他们还不是一样听命行事?甚至,若是那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的位置能空出来,甚至底下的九卿能空出来,他们也好挪一挪窝。


    这些年田横把持大权,任人唯亲,他们早就敢怒不敢言了。


    “你怎么会在此?”郦食其颤抖着手,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你你你……”


    范增非常受用,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摇头晃脑得意极了:“就是你想的这样。”


    刘元不是自诩聪明吗?郦食其不是有三寸不烂之舌吗?


    汉王以为弄个定亲宴的幌子,他便猜不到这群人的意图吗?


    范增笑道:“跟我斗,你还差点功夫。”


    如他所愿,郦食其的面色越来越差。


    这头,刘元、田横、田广也得知了消息,匆匆赶到膳房门前。


    “二位,我需要一个解释。”刘元沉声,又愤怒地看向田广,“这就是大王的诚意吗?”


    田广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田横:“叔父……为何楚营之人会在此?难道你……”


    田横压根不愿意看自己这个蠢得挂相的侄子,他难道还看不明白吗?自己这都是为了齐国好,却被他这几尾鱼给搅和了。


    “田横,难道你就不想做齐王吗?田荣上位之时可没少杀田氏宗亲,怎么到了你便这样手软?将这王位拱手让与一个奶娃娃,你就当真甘愿无名无分地做着老黄牛吗?”范增索性将话挑明,“成大事又岂能妇人之仁?”


    田横脑内天人交战,他明白范增只是在诱惑自己、挑拨他与田广的关系。但他看着田广愤怒、怨怪的眼神,一下子就减轻了负担。


    他都把王位给这小子坐了,他却仍然不知道感激!


    田广死去的父亲,他那堂兄难道是什么善类吗?若不是他背叛项梁,又杀了田市他们,这王位还轮得到他?


    范增打量着田横的表情,眼神中流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最擅长算计人心,毕竟这田横与项羽并无大仇——至于那些死掉的齐国百姓,他这样的贵族怎么会在意呢?


    “大王,您该做出决定了!”范增看向田广,“天下没有两头下注的好事,项王还是汉王,你必须选一个。”


    不消片刻,田横便“忍痛”做出了决定——他挥了挥手,立时便有几个士兵围了上来,将田广和刘元等人押走。


    刘元一边被推搡着走,一边用愤恨的眼神看向范增,极大地满足了范增的虚荣心。


    范增还是不满于,又一次出言:“夜长梦多,大王不如直接将此二人斩首,也好显出您的诚意。”


    田横阴沉着脸,这范增到底有完没完?等他有机会,第一个就杀了这老贼!


    “大王?”范增继续唤道。


    田横对这个称谓倒是满意,脸色稍稍缓和:“斩了他们,韩信的兵打进来,只怕要殃及百姓。”


    百姓?你田横心里原来还有百姓啊。


    我看殃及的是你的王位吧!


    刘元在心底狠狠地将田横鄙视了一番。霸王他虽然不拿别国的百姓当人,坑杀屠城的事儿一件没少干,但好歹心中还是有他的“江东父老”,到你这里就完全顾不上齐国的子民了!


    “报!汉军朝我们打过来了!”田横的心腹赶来报信,他气喘吁吁,连头上的红缨都歪了,错金铜臂护也掉了一个。田齐尚火德,他头戴红缨,这应当是一个高层军官。若是普通的庶卒,便只能用赤麻带束发。


    汉军打过来了?


    田横脸色大变:“你打着和谈的幌子,如今却出兵,实在是背信弃义!”


    “背信弃义的是你田横,”刘元佯装镇定,“你以为他项羽果真有足够的人手帮你吗?他的兵都在荥阳,如何顶*得住我们数十万大军!


    田广低下头,一言不发,似乎遭到了什么打击。


    范增则是在一旁大笑起来:“刘元,瞧瞧吧。你以为装作如无其事,便可以逃过一劫吗?这就是你的夫婿!他心中只有自己的战功,可曾顾过你的死活?”


    “若是你和谈才拿下这齐国,这功劳自然是你与郦食其二人的。那韩信如何能封王?他在楚营便一直有这份儿心,如何能善罢甘休?”


    那韩信看起来是个知恩图报的,其实也是个内里藏奸的。如今只要刘元一死,哪怕是龙且打不过韩信,这汉王也如同是自断双臂了——不论如何,韩信杀死了刘元,那他们二人的联盟就到头了!


    即便是他刘季不在乎死了的女儿,但汉营的其他人呢?


    范增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可惜刘元压根不往心里去。


    她早就同韩信约定好,若是十五天内没有好消息,便让他出兵:倘若他田横当真有诚意,早该有个结果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范增活动着胳膊,最后下了通牒:“杀她祭旗!刘元死了,楚国马上出兵。”


    对刘元的恨意让他此时格外扭曲。他恨不得现在就送刘元去死。


    听见范增这话,田横心中火气更盛,这老贼是在逼他。刘元死了,楚国才愿意出兵,前几天他可不是这样说的!


    “明日清晨,将这二人斩首,将这二人的头颅挂在城门。”一不做二不休,田横似乎是发了狠,他闭上眼睛,忍痛指向田广,“将大王也带下去看起来。”


    “哎,如今,你才是齐国的大王。”范增凑近他的耳朵,“将军可曾听过一句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呐?”


    “不劳烦您费心了,这是我齐国的家务事。”田横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他被范增一步一步引导至今,如今已经没了退路。


    田广一个懦弱乖顺的傀儡,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他没看过一卷书,没去过一日战场,他能做什么呢?


    若是真杀了田广,他这大王也别想再坐下去了。


    真当他田横是傻子吗?


    等楚军与汉军打起了,他定要趁乱宰了范增这厮,以泄自己心头之恨。


    刘元被押着走,走入了一处地牢。这便是临淄的中央监狱,一个六米深的地下牢区。


    视线昏暗,只有油灯微弱的光。高窗距离地面大约四米,这个时辰的光是照不进来的。算起来,约莫每日也就只有一个时辰的光照。


    地牢的房间通过木栅分隔,铺着薄草。每个牢房中都有一个陶瓷器物,散发着尿臭,应当是便桶。


    刘元皱了皱鼻子,继续往前走。


    路过一个房间时,她瞄了一眼,那里面关着几个人,他们挤在一处,人均不过两平米的空间。


    刘元抬头一看,他们都骨瘦如柴,如同恶鬼一般,吓得刘元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们的眼神。


    但这一低头,就更吓人了——他们的脚镣下,每个人都缺少几个左脚趾!


    刘元慌忙扭头,但另一边也同样吓人:这此不是缺了脚趾,而是几双已经腐烂的脚。


    是女囚。


    她脸色一白。


    郦食其看得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每牢关押二十人,有一人越狱,则全牢斩左趾。”


    刘元倒吸一口凉气:“那女囚又是为何?”


    郦食其叹了口气:“齐国的鱼盐之利,天下闻名。你可知那盐是如何来的?”


    “女囚每日赤脚踩海水沥盐,也是一种刑罚。”


    刘元已经不敢再听了,这哪里是坐牢,这是人间炼狱!


    不一会儿,司圜亲自为他们端来了一碗饭。


    刘元没动筷子——单单是站在这里,她就感觉自己已经脏了。


    她的呼吸都是一种煎熬。


    郦食其盘着腿儿坐下:“你真不吃?我可都吃了。”


    刘元摇了摇头,就着血腥味、尿味,她是真吃不下。甚至,单是想一想,她就要吐出来了。


    更何况,这粟中还有沙子,打眼一看她就看出来看了,这是陈粟。


    这几日在齐王宫大鱼大肉,一下子从天上就掉到了臭水沟。不,这牢房连臭水沟都不如。


    “日食一餐,粟半斗,若是舂米不精,还要被笞二十。”郦食其端起饭来就吃,仿佛同那黄鱼也没啥区别。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一天就只有一顿饭,如果你不吃,就只能饿肚子了。”郦食其将另外一碗饭递了过来,“吃吧,这才到哪里?好歹是咱俩一个屋。”


    ……


    刘元感觉胸口发闷——这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若是田广失言,那她就真要被斩首了。


    斩首也比这日子好。


    刘元站得腿麻,最终还是找了个干净地坐了下来。


    她旁边房间里,有一个女声低低传来:“新来的?”


    刘元点了点头,小声说:“明日就会被砍头了。”


    一旁的女子僵硬了一瞬,不知是在羡慕还是可怜她。


    “你犯了什么事?”那女子好奇,毕竟大部分都是被抓进来做苦力的,这些头儿舍不得轻易杀人。


    “我……”刘元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呢?你又是为什么?”


    那女子将自己的头发掀开,露出脸上的刺字:“我丈夫隐瞒了田产,犯了匿税之罪,我也被牵连着,受了墨刑。”


    女子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小事。


    刘元知道,这墨刑便是黥面。阿母不止一次同她说,一定要废除这些不合理的法律,墨刑(黥面)、劓刑(割鼻)、刖刑(断足),还有连坐的制度,都是不合理的。


    为何一人犯罪,便要三族皆戮?


    为何邻居犯罪,连自己也要被牵连?


    人人都道吕雉是一个毒妇,只因她把戚夫人做成了人彘。手段之惨毒世所罕见。


    但她废除了无数严苛的刑罚,推动了汉初法制的极大进步,拯救了无数无辜之人,尤其是女子。


    女性犯黥面罪者,改为剃发戴颈钳劳役。


    废除割鼻子的刑罚,改为笞三百。


    断足改为脚戴铁钳……


    吕后元年,颁布法令。包括:孕妇死罪延至产后百日执行;寡妇涉讼时,官府不得强征其嫁妆田产……


    这样心怀百姓、德及囹圄之人,岂能一句“毒妇”便将其否定?


    她是真正仁德之人!


    刘元想起阿母每次伏案处理政务,费劲力气掌握权力,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了她——阿母不仅有对权力的渴望,她更是一个心中有理想之人。


    若是吕雉不贤不能,萧何等人又如何会对她这般敬重?


    仅仅凭她是汉王的妻子,是远远不足的。可惜,戚夫人永远不明白这一点。她总觉得吕雉没有真本事,她除了争宠,又做了几件实事呢?


    刘元叹了口气,却听远处传来几声喝骂。


    “吵嚷什么呢?”牢头冲他们这边喊了一声,然后走到刘元面前,“掌戮要见你。”


    掌戮……


    一旁的女子为刘元捏了把汗,掌戮是专门执行刑罚的,几乎每个人新入狱的时候都要有这么一遭。


    刘元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她明天就死了,何必这掌戮还要多此一举?


    除非——


    这人乃是田广派来救她们的!


    以及,那掌戮待的地方,总该比这个阴森的房间强上些许吧。


    第53章


    刘元被蒙上眼睛,带到了一个更为幽暗的地方,几乎是没有任何光亮。


    一旁是琳琅满目的刑具,上面还带着铁锈与血迹。


    她果然想多了,只怕这人已经习惯了这般的环境吧。


    那人点了油灯,刘元一睁眼,便看见一个大铁钳被烧得通红。这冒着热气的铁钳贴着她的脸,只差一点点就会灼伤她的皮肤。


    确实很吓人,但刘元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


    “你胆子倒是大。”


    刘元叹了口气:“别戏弄了,放我们出去。”


    “出去?到了我这里,任你是谁,也得脱层皮。”


    听见这话,刘元知道,事情难办了起来。


    若是齐国的田广不能真正将她救出去,那接下来她只怕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韩信驻扎在平原津,他们接到消息只是,想来也已经打到了历下,若要到临淄,哪怕是轻骑兵日夜兼程,少说也要两日。


    刘元只能估算个大概,她曾经跟着韩信学过计算的方法,但却也做不到如他那般准确。


    韩信擅长多线程操作,对于数据的把握更是惊人。刘元学了许久,也不过是学了个皮毛。


    兵法容易学,但对于地形的观察、对将士心理状态的把控、对敌我行军速度的分析……这些都是刘元力所不及之处。


    “那你自便吧。”刘元发觉没了退路,此时格外豁得出去,“我死,你也一样活不得。”


    男子微微一愣,笑了:“看来我没找错人,大王要救之人,应当就是你了。”


    刘元松了口气,分明是冬日里,她头上也已经冒出了汗。


    带着郦食其一起逃出地牢之时,刘元欣喜若狂。她终于重见天日了。


    哪怕只有不到一晚,但那样的环境,她决计不想再待下去了。


    “多谢大王信守承诺,救我们二人出来。”刘元看了眼田广,认真地同他道谢。


    “还是别叫我大王了,如今田横才是大王,”田广释然笑笑,“我还以为,夺了我王位的会是汉王,谁曾想是我的叔叔。”


    “事不宜迟,咱们去把王位夺回来。”刘元拍了拍田广的肩膀,鼓励道,“这王位给谁,你说了才算。”


    田广被刘元这话弄得哭笑不得,顿时没了伤感之意。


    *


    田横正与范增喝着酒,恍惚间,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倒是小瞧你了,贤侄。”田横脸上带着探究,“大王还有这样的本事,这些年竟然也没表露出一二。”


    田广一步步走到了殿中央,他今日穿得是火红的长袍:“叔叔,我可以不做这个大王,这些事情本就是你在操劳,我愿意将王位让给你。”


    “你确实不应该做这个大王,你配吗?除了是田荣的儿子,你究竟哪一点比我强?若不是为了堵住那些老东西的嘴,你以为这个王位能轮到你来坐吗?”


    田横喝下一口酒,有些燥热,扯了扯领子,不屑地瞥了一眼:“这王位本就是我的,何须你让?”


    “大王所言甚是,”范增在一旁附和,“不如将这厮送去楚国,也好叫霸王见见田荣的后人。”


    这便是要将田广献给项羽的意思了。


    “这是本王的侄子,轮不到你来置喙。”田横自己虽然一万个瞧不上田广,但范增想要他的命,田横更是不会答应。


    田广不死心,继续劝道:“叔叔,你当真不能轻信这老贼,楚国与我们有血海深仇,你这样做,只怕祖宗魂灵难安!”


    祖宗?社稷都要没了,还有什么祖宗?


    齐国本就是祖宗抢来的基业,他不过是发扬祖宗的精神罢了。


    田横摆摆手,语气中满是威胁:“你若老实,还是我的侄子,叔父保你继续锦衣玉食。”


    “但……你若是再敢多嘴,我就送你去和汉营那几个,一起去死。”


    听见这话,范增也顾不上方才田横对自己的冒犯了:一起去死,多么美妙的一句话。刘元确实也该死了。


    范增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田广僵在原地,这是他最后为叔父争取到的机会。


    郦食其不赞成,但刘元给了他这个机会。她说什么来着?


    田广的耳朵在嗡嗡轰鸣,他记起来了,刘元说的是:“总要让他自己死心。”


    如今,他确实死心了。


    田横凉薄地看了他一眼:“还不滚。”


    “叔父,该滚的是你。”田广声音颤抖着,说出了他压抑许久的这句话。


    小白兔怎么突然变成老虎了?虚张声势罢了。


    田横连眼神也懒得多给田广一个,他挥了挥手,一堆士兵便哗啦啦地为了上来。


    “再不走,把你扔海里喂鱼。”田横自顾自喝着酒,在他的眼中,田广不过是跳梁小丑。


    从前好歹还有自知之明,如今越发地看不清局势了。


    他这不叫血性,叫愚蠢!


    但田横隐隐觉得不对——这队士兵并没有将田广赶下去,反倒是靠在了自己的面前。


    “还不快将他拿下?”田横越发慌乱了起来,他欲拔剑,却被一剑抵在了脖子上。


    “该被拿下的是你!”来人是将军田光。


    “你不是带兵去袭击汉军了吗?”田横见到这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待你不薄,你却如此忘恩负义。更何况,我是你的……”


    话还没出口,就对上田光冰冷的眼神,这时候田横便明白,田光早就知道了。


    田光摇了摇头,忘恩负义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这个辜负自己母亲的男人,怎么配做自己的父亲呢?


    “成王败寇,不过如此。”田横看向田广,“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你等这天,等很久了吧。”


    形势比人强,范增见田广占据上风,立刻便换了副面孔:“齐王,老夫是代表项羽来谈判的。齐楚两国虽然曾经有些嫌隙,但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当年之事,齐国有齐国的难处,楚国也有楚国的难处,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项王分封天下,乃当世雄主。只要愿意俯首称臣,你依旧是齐王。”范增循循善诱,他知道项羽杀了这田广的父亲,但那又如何?


    他能隐忍田横这么久,筹谋至今日才爆发,他一定是一个有野心之人。这样的人,未必就会拒绝自己。


    “当然,只要你愿意将那刘元杀了,我保证楚国对齐国分毫不犯。”范增又开始蛊惑人心,“不仅如此,楚国有战马,齐国有鱼盐,我们刚好可以互通有无。”


    范增一脸慈祥地看着田广,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回应。


    田广摇摇头,向殿门口看去。


    范增一愣,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如此,也顺着他的视线向身后看去。


    门口的宫灯之下,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身后,有一老叟。


    刘元轻笑:“许久不见啊,范公。”


    范增木然地站在原地,随即怒视着田广:“你竟要将齐国献给她?世上怎会有你这般的大王?”


    “范公别急,楚国有战马,齐国有鱼盐,这互通有无一事,我倒是感兴趣得很。”刘元眨眨眼,“何不细说?”


    见到她这番将齐国当作自己所有物的样子,范增的脸又白了几分。


    “此番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范增知道,自己这下是真要栽了。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我会将您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不过不是现在。”刘元想起陈平同她说过的离间计——哪里需要那般麻烦,这不是就来了机会吗?


    当然,现在最重要的,便是龙且所带领的楚军。


    项羽本想亲自来,但他在荥阳被牵制住了,彭越的游击战术打得他难受得紧,如何还能顾得上齐国?


    龙且嘛,此人不是韩信的对手。


    “大王,该下令了。”刘元在田横的眼前挥了挥手,“大王,回神了。”


    田横动了动嘴唇,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


    “好。”


    *


    韩信正带着轻骑兵往临淄来。


    刘元的性命,他并非不在乎。先前同刘元商议的,若长久无消息便出兵,他本是不同意的。


    但这也确实是最合适的做法。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呢?不能因为冒险之人是刘元,他便犹豫不决。


    发觉到前方一波又一波往城中撤退的齐国士兵,韩信“吁”得一声,勒住缰绳,停了下来——如此匆忙的后撤,想来是临淄城内有了变数。


    “大喜啊,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蒯彻见此,立刻便有了计较。


    “何喜之有?”韩信看见这个自己帐下的谋士,心中再无往常的平静。


    他与刘元的约定乃是他二人之事,并未同任何人提及。


    但在刘元走的第二日,蒯彻便来劝他出兵:“郦食其不过仗着自己有三寸之舌,如何能下齐七十多城?将军带着数万人,不如趁着齐国不防备,偷袭齐国。”


    对此,韩信首先想的便是,此人居心叵测。


    他若是此刻便打齐国,岂不是送他的未婚妻去死?


    这是要陷他与背信弃义的地步啊!


    “大将军岂能妇人之仁,那刘元与他父亲汉王一般,绝非好相与之人。汉王许诺你封王那么久,可他那一次当真拿出诚意了?”


    “您若是任由郦食其去当说客,齐国哪怕真投降了,这功劳也不是您的。”


    韩信制止道:“你不要再说了,我与汉王既是至交,又是君臣,我岂能做这般事情?”


    听韩信这般说,蒯彻更有劲儿了。


    他唾沫乱飞:“狡兔死、走狗烹,若说是朋友,难道你们比得上张耳和成安君陈余吗?若是说起忠信,难道你们比得过文种和勾践吗?”


    韩信不语,他与汉王的情义,如何是这些人能比拟的?更何况,他还有元……


    蒯彻绕着韩信转了两圈,端详着韩信:“我略懂一点相面之术。相君之面,不过封侯;相君之背,贵不可言。”[1]


    韩信面色不愉,这句话的意思他明白,蒯彻这是在点自己,需“背汉自立”才得天下。


    韩信严词拒绝:“汉王遇我甚厚,长公主更与我有恩义,我岂能听信你这样的话,背叛他们呢?”


    韩信如此不留情面,蒯彻这才作罢。


    但蒯彻没想到,过了几日,韩信竟然当真出兵了——难道是大将军开窍了?


    他哪里能想到,这背后还有韩信与刘元的约定。此时,见韩信停了下来,蒯彻“揣度着韩信的心意,认为他是在犹豫,便贴心地再次劝谏了起来——


    “现在汉王和楚王的命数都决定于大将军您。您若是为汉王打仗,那胜利的就是汉王,反之,胜利的就是楚王。您与其选择一方效忠,不如两边都不站,您自立为王,与项羽、刘邦三分天下,鼎足而居。”[2]


    三分天下、鼎足而居。


    韩信知道,蒯彻所言确实是个好出路。此时楚汉正打得热火朝天,他若当真自立为王,汉王与楚王不止不会来打他,反倒是要拉拢他。


    “楚王待我甚薄,我背叛他,改投汉王,心中并无负累。”


    “但——汉王待我甚厚,我岂能如此对他?你不要再说,今日我就当没听过。”


    蒯彻听见这话,心中气馁。他以为汉王会给他封齐王吗?他以为刘元是真心嫁给他吗?


    可笑!


    “今日你不听我之言,你一定会后悔的。”


    第54章


    后悔?


    韩信摇摇头,他不会的。


    士为知己者死,他韩信绝对不是那般只顾利益的小人。


    至于刘元与汉王如何待自己,韩信却不敢笃定。


    汉王不愿意给自己封王,他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但只要自己的功劳足够大,汉王又岂会吝啬一个王位?


    他将这天下都打下来,汉王还能杀了他不成?


    至于刘元,他摸不准这丫头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何便要和他在一起。


    她的嘴里一向吐不出几句实话,韩信有些生气:那日的真话假话,依着他看,全然不是她口中那般。什么心悦他,什么要救他,只怕都是假的。


    唯有那个两相得利是真的——她连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又岂会在乎他的?


    各种猜测揉成一团,在他心中疯狂滋长。韩信憋了一口气,接管了一座又一座投降的城池。


    进了城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百姓们都躲在家中不敢出来。街上空空荡荡,只值钱的都被收了起来。只零星摆着些拆不走又卸不掉的大件。


    酒肆里的陶埙还在,官盐铺子的招牌刻着“官盐入市,一斗百钱”。


    几堆粮食就在城门口,一看就是给韩信他们准备的。有几个士卒,试图去居民家中劫掠粮食,立时便被军法处置了。


    就这样,他们到了临淄城下。


    城门口,是齐王田广带着十数位老臣。


    田广捧着齐王的玉玺跪在最前方,后面稀稀拉拉跪了一片人。


    投降本是屈辱之事,但他们的表情却只有平静。


    这其中并没有那个令他期待的身影,甚至郦食其那张烦人的老脸也没出现。


    田广将手举过头顶,韩信匆匆接了玉玺:“长公主何在?”


    “在……王宫之中。”田广被这扑面而来的威慑感吓住了,一边磕巴一边指了指齐王宫的方向。


    任谁也没想到韩信会说这种话,毕竟在这种场合,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安抚他们这些旧人吗?


    跪着的老臣亦是有同感,哪怕是冬日里,他们的后背都被打湿了。膝盖上传来刺骨的冷,却比不得心底蔓延的那份凉意。


    这大将军韩信,果然不是个好相处的。他们已经这般诚恳地投降了,在这边等了他足足有十几个时辰,探子报信说有人到了,他们便早早地跪了下来。可……他却如此傲慢,给了他们这么大的下马威。


    甚至,这人连叫他们起来也不曾,便自顾自地骑马冲到齐王宫里。


    有什么事情是比施恩更重要的呢?这样的人做了齐王,他们这些旧人,又该如何?


    许多人隐隐开始后悔了起来。他们掺和这样危险的事,一方面是仇视项羽,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博个出路——但大将军韩信,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个出路。


    这边,韩信一路赶到了齐宫,吓坏了宫中服侍走动的宫女。她们脸色煞白地为韩信指路,却越发让韩信担心了起来。


    他甚至不敢开口问一句,汉王长公主还活着吗?


    韩信清楚得很,齐国能投降,一定是郦食其与刘元的功劳。他几乎有十成的把握,刘元不止没事,还活得好好的。


    但他就是莫名地担心,还有些心虚——进攻虽然是刘元与他的约定,但他也确实陷她于危险之中。


    若非于他有嫌隙,为何不来迎接他呢?


    刚到殿门口,韩信便看见桌旁有一个人。正是昏睡过去的刘元。


    立时,他的心突然就回到了肚子里。


    他带着一身风霜,向刘元身边走去。见她穿得单薄,韩信本想解下来自己的披风,他拿在手中嗅了嗅,又放弃了。


    这数日赶路,披风着实不好闻。


    他环顾一圈,没见到有什么御寒之物。鼓起勇气,他向更里面走去,最终在内室的架子上找到了一件玄色披风。


    刘元这两天便住在这里,这个清晰的认知,使得韩信的脸有些烫。


    不知方才看见了什么,他耳尖的红色褪去。几乎一瞬间,原本的羞赧与喜意荡然无存。


    他凝视了刘元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低头看向刘元身旁堆满的竹简——齐国尚未投降,她便已经开始发布政令了。


    或者说,齐国已经向她投降。城门口的种种,不过是刘元安排的罢了。


    他该高兴吗?


    她如此勤政,累到昏睡过去,脸色还这般不好。难道他还会与自己的未婚妻争?


    韩信很想问问刘元,是不是她眼中只看得见权力,便也认为人人都同她这般?


    他已经张开了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叹了口气,将披风披在了刘元身上,踱步走了出去。


    刘元翻了个身,砸么着嘴,又继续睡了过去。


    *


    傍晚,刘元悠悠转醒,却发觉自己似乎是落枕了。


    她将滑落在地上的披风捡了起来。


    这不是她准备送出去的那件吗?怎么跑到她自己身上了。


    看着外面的天色,刘元立时便有了计较,想来韩信他们已经到了。


    她刚跑到殿门口,又一拍脑门,跑回内室拿出了一个盒子,去寻韩信了。


    只是,她刚打听到韩信的房间在哪里,却吃了个闭门羹。


    看门的亲兵将她拦住:“大将军已经歇下了。”


    这才几点?他才二十岁,精力便这般不济吗?这样看来,打仗确实伤身体啊!


    “无妨,我进去放个东西便出来。”刘元笑着解释,“我是大将军的未婚妻,你可认得我?”


    “长公主,请您莫要为难小人,大将军说了谁都不见。”那亲兵显然是认识刘元的,如此一来更像是得了谁的授意。


    刘元笑得越来越冷,看得守门的亲兵心里瘆得慌:“既然如此,那我便走了。”


    什么睡了,分明是有人不想见她,亦或者……有人挑拨韩信,让他这般防备着自己。


    刘元走后,嘎吱一声,门便开了。


    韩信望着刘元离去的身影,神色莫名。


    孤月凄清而冷,北斗斜倚西天。月光下,男子的身影萧瑟,眉宇间多了些化不开的愁绪。


    *


    这边,刘元将盒子与披风束之高阁,转头又寻了曹参来问。


    “叔父,你可知,这些时日,有谁同大将军长久地待在一处?”刘元开门见山,手指摩挲着那方印信。


    曹参愣住,沉吟片刻,才道:“我不知。大将军帐中之事,我们打听不到。只知道他帐下的谋士好像与他闹了不快。”


    “那便有劳丞相了。”


    韩信的官职是左丞相,曹参的官职是假左丞相,除去他本人特别能打,他也算是刘邦安插的心腹。


    不止如此,灌婴亦是刘邦的心腹。


    何其有趣的一件事——在大将军麾下,灌婴、曹参、周勃等人皆是刘邦之人。甚至这骑兵也是她刘元的兵,只可听她号令。


    换句话说,韩信手中,可谓是有兵无将。


    谋士?刘元闭上眼睛,不负所望,她想起了一个人——蒯通。


    也就是韩信帐下的第一谋士,蒯彻。为了避讳汉武帝刘彻的名字,称作蒯通。


    原来是他!


    既然想明白了,那就好办了。


    *


    翌日清晨,刘元派人将那盒子与衣袍送到了韩信的门口,又去演武场等着蒯彻。


    刘元的人刚去,正撞见蒯彻装疯卖傻,几人将他绑了带到了靶场。


    蒯彻来的时候,刘元正在射箭。


    他冲着刘元傻笑,大喊大叫起来。刘元置若罔闻,抬手射了一支箭,没中。


    许是太久不练,这第二支又没中。


    她又取来第三支箭。


    这次,她翻身上马,将马腹一夹,把住长弓,将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使尽力气。


    马儿疾走如飞,她扭转臂膊,将身子下沉,撒开了手——


    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1]


    说时迟,那时快,一箭便射中了红心!


    一阵喝彩声响起,将士们夸赞着刘元。


    这箭法不说是出神入化,毕竟她身量小,气力不足。但这个准头和灵敏度,已经够得着中层将领的水平了。


    更何况,这可是长公主啊:白马金鞍、玉带锦衣,真乃神仙人物。


    有一瞬间,蒯彻的脸色由呆傻的喜色逐渐变得灰白,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口中的喊叫还没停下。


    刘元驾着马转身,冲他笑笑:“蒯彻,你猜我这下一箭,是准还是不准?”


    马蹄轻快,踩在冬季干枯的草地上。刘元眯起眼睛,不慌不忙,搭上箭,拽满了弓,对准了蒯彻。


    蒯彻胆子倒是大,演技也好,他清楚,刘元若是真有证据,不会这般戏弄自己。因此他继续装疯,定在原地傻笑。


    他眼睁睁看着那箭冲着自己的眉心而来,擦着自己的头皮,一箭射穿了自己的帽子!


    好险,若是再往下一寸,他这命怕是要交代了。


    但凡他动一下、躲一下,他必死无疑。


    但疯子、傻子怎么会老老实实不动弹呢?求生才是人的本能。蒯彻看见刘元那笃定的笑意,才知道自己是暴露了。


    “果然,我没有冤枉你。你挑拨大将军与我之间的关系,你简直该死!”


    蒯彻忙道:“长公主,你不能杀我!”


    “跖的狗冲着尧狂叫,不是尧不仁德,而是狗只认主人。我为大将军的谋士,自然该为他谋划,正如同长公主为汉王谋划一样!”[2]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想要争天下的人多了去,为何偏偏大将军不行?”[3]


    “如今我已经落在您的手里,杀我有什么好处呢?我不过是任您搓扁揉捏的一条可怜虫,为何不放我一条生路呢?您是最为仁德之人,莫要因为我与大将军生出嫌隙,更莫要因为我而不顾自己的名声!”


    果真是好辩才,刘元点了点头。难怪这蒯彻被刘邦捉去,死到临头,却依旧能全身而退。


    这人说得对,杀蒯彻,韩信与她有嫌。毕竟此人是韩信帐下的谋士,如何也轮不到自己来杀。


    杀了蒯彻,免不了要多一个残暴之名,仅仅因为他为韩信谋划,汉王的长公主便要置他于死地——这是何等狭小的气量!


    最重要的是,杀了蒯彻,在有心人眼中,这更是她与汉王心虚的表现。


    不杀蒯彻的理由似*乎有很多。


    但……那又如何?


    刘元的目光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他说得很对,但……那也得死。


    蒯彻抬起头,一阵刺眼的白光闪过。


    那是刘元拔出了手中剑。


    “蒯彻,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你知道的,我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之词。”


    蒯彻不想死,否则他也不会装疯卖傻了。历史上的蒯彻便是如此,甚至学狗叫、跳大神,可谓是演技派了。


    可惜他遇见了刘元。


    蒯彻试探道:“我再也不同大将军乱说话了!”


    这是潜心悔改的意思,但非常遗憾。


    答案错误,刘元的剑又近了一分。


    他急忙道:“大将军是您的夫婿,我愿为长公主您出谋划策。”


    有点意思,但依旧不足保住他的脑袋。


    刘元的剑再近了一分,划破了蒯彻的脖颈。


    命悬一线,蒯彻急中生智:“公主有意天下乎?您想成为始皇帝那样的人物吗?”


    他声音带着颤抖,蒯彻明白,如果他再说不到刘元的心坎里,她是当真会杀了自己。


    “始皇帝?”


    刘元眯了眯眼,收起了剑,脸上有了笑意:“依卿所言,始皇帝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我不过是汉王的公主,又如何能成为他这样的人物?”


    这是最后的机会。刘元此人实在是太过难缠。


    蒯彻用袖子擦了擦头顶的汗,清了清嗓子——


    第55章


    “秦始皇奋六世余烈,振长策、御宇内,乃是统一之人。难道公主心中不曾向往吗?”[1]


    “你这话说的倒是大胆。谁人不说暴秦逆天害民?”


    “这统一又是何解?”刘元笑笑,“这话你不当对我说,应当对汉王去讲。”


    “公主只需与韩信虚与委蛇,待楚国灭亡之时,让他带兵剿灭其他诸侯王。而后则天下只有韩信一人是大汉的威胁……”


    韩信此人,他擅长打仗却又不擅长分辨人心。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2]


    韩信这般大的功劳,如今一个齐王可以解决,但以后呢?他帮着打败了项羽之后,汉王还能再赏他些什么呢?


    蒯彻叹了口气:“他以为功高劳苦便可以明哲保身吗?皇帝杀功臣,哪里和功臣忠不忠心有关系?他的地位、他的天分,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大将军是个认死理之人,将权术恩惠视为手足情谊,兵法无双却无毫无政治手腕。哪怕他成了您的夫婿,您当真就能保得住他吗?您又如何能保证自己不会杀他?”


    刘元觉得有些可笑,她分明是要救韩信,但无人看得明白。反倒是觉得自己别有用心。


    蒯彻心中苦涩,他分明已经信了自己说的话,却坚持“王必汉王”,当真是可笑!


    感受到脖子渗出的鲜血,蒯彻心一横:“但到时候天下大定,要杀他还是要救他,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好一个搅屎棍,在韩信面前搅和完了,又在自己这里挑拨离间了起来。


    刘元回头,看向蒯彻身后的男子:“都听见了吧。”


    是韩信。


    他神色莫名,今早起来,他便看见了刘元送来的披风,还有虎符。那日他在刘元卧室见到的,正是此物。


    刘元引他来此,他便来。不想却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待看清来人,蒯彻暗道不好。他被刘元这厮算计了,虽说他是为了自保,但经此一事,韩信不会再重用他了。


    “韩信是你的主人,你为主人谋划,我并无意见。相反,我庆幸老师身边有你这样的忠诚之人。你走吧,去魏国,也叫我看看,你在耍嘴皮子之外的功夫。”


    蒯彻猛地抬头——她竟然不杀他!刘元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竟只是为了让韩信不相信自己吗?


    至于韩信,他默许了一切的发生。他知道,刘元方才是真动了杀心,却不知为何没有杀他。


    韩信叹了口气,对刘元道:“我派人将他送过去。”


    这是要保住蒯彻的命,怕他在路上不够安全。


    蒯彻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没想到,韩信听见了那样的话,却依旧愿意这般待他。


    大将军总是这样重情重义,却注定为情义所累。


    对汉王如此,对他亦是如此。


    蒯彻三步一回头,韩信却没再看他一眼。


    韩信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刘元,他一向不是这般儿女情长的样子——做什么去想太多呢?刘元对他好,救过他的命,他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似乎是看出了韩信的局促,刘元上前,轻轻展开了双臂,搂住了韩信。


    她拍了拍韩信的背,将脸贴在他的胸前,缓缓道——


    “漂母赠您饭,汉王让您做大将军。刘元别无长物,只能以此相赠。”


    “老师,分封乃天下动乱之根本,但我保证,只要你想,只要我在,你永远是齐王。”


    “不论你信与不信,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加懂你之人了。”


    感受到男子的身体逐渐放松,刘元露出了笑容。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她正想起身,却突然被抱住了。


    男子喑哑的声音传来,还带着些许梗塞:“我信。”


    刘元顺着竿子爬:“那你答应我,以后都必须相信我。”


    “好。”


    此生,永不相疑。


    不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了利用自己。哪怕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高兴自己有如此的价值,得了刘元这样好的妻子。


    犹豫,只会失败!


    刘元看着他的眉眼,眼中沁出了泪花,她踮起脚,轻轻吻上他的脸:“有夫若此,不虚此生了。”


    凭着刘元对韩信的了解,他定不会怎么回应自己的。像方才那般的拥抱,也是极少的事情。


    但事情却远超她的预期——韩信笑得越发灿烂,一边笑还一边点头,附和着刘元方才的话。


    刘元有些懵,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便感到双脚一空,离开了地面。


    韩信竟是将她抱了起来!


    二人的距离极其近,额头贴在一起,鼻尖对着鼻尖,灼热的气息让刘元很不适应。


    耳边是男子的低语:“得妻如此,是我之幸。”


    刘元脸红心跳,将头埋在他脖颈旁,嗅到一股皂角的香气,嗔道:“谁是你的妻?”


    听见这话,韩信将她放了下来,俯下身,双手捏住刘元的肩膀,严肃道:“夫人,你就是我的妻。按照此处的叫法,我该唤你,室人。”


    室人有主人的意思,也有妻子的意思。楚国也用来指家人。但在齐国,室人的意思便是妻子。


    妻、子。


    “还没成婚呢!你怎么突然这般无赖!”刘元脸有些热,她打量着韩信,“老师,你不会是被穿了吧……”


    “这是何意?”韩信对这个词有点好奇,这丫头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些古怪的词语,“怎么又叫我老师?”


    你那天分明叫的不是这个!


    他的眼神刘元看得分明。


    ……这对吗?男人,你的转变也太迅速了些。


    似乎是看出来刘元在想什么,韩信摸了摸鼻子:“兵贵神速,既然优势在我,那便要果断干脆。”


    “哦。不愧是你啊,老师。”刘元将脑袋别了过去,她在“老师”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刘元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几息之间,攻守易型,到底兵仙还是兵仙!


    韩信看刘元的眼神都不同了起来:“元,等汉王打败项羽,我们便成婚吧。”


    在某人期待的目光中,刘元点了点头:“好。不过……龙且那边,灌婴只怕是顶不住啊!”


    “有我在,会赢的。”韩信一如既往地自信,“你等我回来。”


    刘元自然是相信的,原本的时间线里,没有齐国投降,他都一样能打赢,何况现在呢?


    “不,这次,我要跟你一起去。”刘元眯了眯眼睛,“我与龙且帐下的蒋二,还有些私事没解决。”


    私事?


    韩信想起刘元从楚营讨回来的那个雨夜,想起了她的那一身伤,想起来她险些丢了命。


    他突然就有些心疼了:为何自己从前没觉得有什么呢?


    为何他不再努力一些去救刘元呢?大夫人当时力排众议要救刘元,但他也只是说会救,却一直没空出手,只是在河边加强了布防。


    若早知道会有今日,他定会早些救她出来。


    看见韩信眼中的心疼,刘元心里暖洋洋的,她宽慰道:“他是与我有些过节,但我也一箭将他射下了马。不过那晚雨大,想来他是没有死的。”


    “但好在他没死。”刘元甚至有些庆幸,那箭上的毒药被雨水冲掉了些。


    他死了的话,又如何能见证刘元的成功呢?敌人的仰望与绝望,远比死亡更叫人快意。


    连韩信衣锦还乡之时,都重赏了曾经给他胯下之辱的人——是他格外有胸怀吗?


    不,一方面他学习了刘邦的手腕,乐于去给自己一个好名声。另一方面,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他丰富多彩的表情,这才是最大的报复。


    韩信若有所思,而后又卖起了关子:“你猜,我会用何种对策与龙且对阵?”


    过去打仗,韩信并不会如此,更不会和任何人透漏太多的作战安排。如今看来,他当真是信任自己。


    其实不仅如此,韩信每一次都享受这种众人不解,然后出奇制胜的过程。


    在他心中,那些人不配他在解释太多。若是打赢了,人前显圣一番,倒也可以。


    但如今,他却格外在意自己的形象。


    “……”刘元罕见的沉默了,毕竟这么久,每一次打仗,每一次的兵法,她都是知道的,却偏偏还要装不知道。


    但今时不同往日,刘元也放松了许多。


    韩信答应她永不相疑,她自然也不想一直瞒着他。


    但有些事,怎么说,如何说,都是难处。


    刘元索性不遮掩了,他若是愿意发现,自然可以猜得出来。她嘴唇轻启,只说了十六个字,却引得韩信目瞪口呆——


    “筑坝断流、半渡佯败、决水冲阵、分割围歼。”


    刘元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韩信。期待他能发现什么。


    听见这话,韩信心中大惊,这分明是他昨夜辗转反侧之时定下的计策。


    “怎会如此?为何你这十六个字,与我所想不谋而合?不,不只是不谋而合,而是一模一样!”


    “元,你是如何知晓的?”


    韩信垂眸,眼中似有犹疑之色。但他答应过,对刘元不再相互疑,便直接开口问了。


    刘元笑吟吟:“我是老师的学生嘛,这一身本事,都是你教的,自然是最懂你的。”


    这世间当真会有如此巧合吗?


    但话又说回来,了解龙且的个性,再结合地形加以判断,这本就是他教给刘元的。


    至于假装溃败,兵法上更是不少见,刘元打仗也没少用。


    于是,韩信成功说服自己,将惊讶化作赞叹:“元,你果然聪慧。”


    元,真的是个天才!


    难怪他们对元推崇备至,天天叫嚷着要元造些新武器出来。


    他喜形于色,上前将刘元抱了起来:“我一直觉得,项王个人勇武,却吝啬封赏,只有匹夫之勇罢了;陈余有百战百胜之计而不用,空守儒者仁义……唯有李左车一人,有与我相比肩的才华,却不得重用。”


    此刻,韩信的成就感达到了顶峰。


    什么是青出于蓝,这就是青出于蓝!


    什么是后继有人,这就是后继有人!


    而这般聪慧之人,不仅是他的学生,更是他的妻子。


    面对韩信的惊叹,刘元嘿嘿一笑,她继续道:“但有一点,我们这计策是出于龙且。此人虽傲慢,却难保一定中计。还需筹谋万全之策。”


    韩信也不反驳,他点头:“夫人所言甚是。”


    事实证明,刘元纯属是过于谨慎了,龙且曾经与韩信共事,便自认为很了解他。


    此时,龙且正与蒋二道:“我最了解韩信了,他这人,好搞定得很呐!他寄食于漂母,无资身之策;受辱于袴下,无兼人之勇,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呢?”[3]


    第56章


    “报!长公主回来了!”


    刘邦正同萧何、陈平等人议事,忽然就听到刘元回来的消息。


    “可是齐国出了何事?这丫头怎么招呼也不打,就回来了!”刘邦的表情变了又变,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不会是齐国的战事败了,她来求援吧!


    但乃公当真是无兵可以支援了!


    项羽如今就是一条疯狗,他打仗也是当真骇人。刘邦扶额,他是真吃不消了。


    陈平敛了敛神色,他没说话。方才他们正讲到如何对付楚营,他献了个离间计。


    毕竟那范增也不知是怎么劝得项羽,竟让他识破了刘元与韩信定亲的幌子。这可与他们印象中的霸王截然不同了!


    若霸王当真改了脾性,那就危险了。他们如今更倾向是范增摸准了项羽的脉,这才哄着劝着,让他行事有了章法。


    想用对待范增与旁人的不同态度,来引得项羽怀疑范增,从而让二人离心。


    张良沉吟片刻,估摸着是一个好事,安抚道:“想来是齐国有好消息,也未可知?大王莫急,等元过来,便什么都明白了。”


    也对,刘邦松了松皱起来的眉头,整了整领子,亲自出门去迎:“陈平,乃公先去看看,至于你方才的妙计,乃公准了。”


    不就是花个几千金吗?这些钱若能整治范增,值!


    刘邦都起身了,余下的诸位也都跟着去迎。毕竟此时刘元回来,确实也属于蹊跷。


    还隔着老远,刘邦一眼就认出来了自己那许久不见的女儿。


    好歹是一流的演技派,他调动情绪,眼中马上就涌出了泪水。


    只是……她身旁的老头怎么如此……如此秃?


    郦食其,你受苦了啊!去了趟齐国,你的头发都掉光了!


    曾经仙风道骨、有高人之姿的那个狂士呢?


    脸也黑了!当真是受苦了!这才几天,怎么就憔悴成这样,眼瞧着精气神都没了。


    “乃公要好好封赏他,郦食其不容易呐。”刘邦感叹道,“最少也得给他个侯爵。”


    在场的大臣也都跟着附和,卢绾更是第一次这般平和。


    卢绾不再羡慕出去打仗了——他和刘邦是发小,也没什么本事,但若是不立功,如何能封侯拜相?


    大哥对他再好,他自己也得立得住才是。


    曾经,他羡慕灌婴,也羡慕夏侯婴,后来,他也羡慕郦食其。


    凡是有点本事,卢绾都要羡慕。


    因为他真的啥本事也有——不会打仗,不够聪明,更没有口才。


    除了和刘邦同年同月同日生,给刘邦背了无数锅之外,他当真一无是处。


    但现在,他看见不远处那又黑又沧桑的一张脸,浑然不是那个白白胖胖的老神仙了。


    卢绾突然就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平平安安,不然有命挣,他也没有命享啊。


    至于说什么子孙后代,他自己不也是泥腿子出身?凭什么他老子没挣下的,要他去拼命。


    众人唏嘘之时,张良皱了皱眉:“你们看清楚了吗?那好像不是郦食其……”


    “不是郦食其?”


    不是郦食其,还能是谁?


    这样年龄的老头儿可是不好寻摸!


    “是范增!”陈平在楚营待过,与范增更是不对付,他故意大声惊呼,好让范增听见,“恭喜大王、贺喜大王,是长公主将范增老贼擒来了!”


    没想到,这黑老头儿,竟然就是他恨得牙根痒痒的范增。


    他与范增素来不睦——范增虽然有才华,但容不得陈平这样与他定位相同的谋士在身边。何况陈平年轻帅气,又惯来捧着项羽讲话。


    范增屡次排挤陈平,污蔑他与嫂子私通,使得霸王彻底不待见陈平。


    “范增?!”樊哙哈哈大笑,拍了拍夏侯婴肩膀,指着范增乐得直不起腰,“这就是陈平说得价值千金的范增?陈平到底咋想的,我看他连百金都不值?”


    陈平面无表情,还冲着樊哙笑笑,但夏侯婴一向敏锐,他连忙捂住了樊哙的嘴:“杀猪的,你说啥呢!这老头是黑了点、丑了点,但是他聪明啊!人家可是霸王的亚父,是第一谋士!”


    樊哙不做声了,他当年在鸿门宴见到的范增绝对不是这样。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啊!


    而这些声音,都争先恐后的钻进了范增的耳朵。起初,反正以为汉军之人会愤恨,或者恐惧。


    可他们竟然可怜自己!


    甚至,拿他同郦食其那家伙相比!有可比之处吗?他范增是谋士,而郦食其只是个说客。


    孰是孰非,孰强孰弱?


    刘元自然也听见了这些议论,她正美滋滋看戏呢。


    接到吕雉给她的消息后,她就决定放弃与龙且去打仗。那什么蒋二算个啥?范增在手,这是多大的士气!


    韩信已经同自己表明心意,她哪里还需要待在军队里受罪?连沐浴都是奢侈,连四个菜都吃不上,她真过够了那日子。


    既然荥阳危机,那她更当是好好陪伴吕雉——韩信闭着眼都能赢,她也不必再去分他的功劳了。


    “我的儿!你出息了!”刘邦语气夸张,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给刘元夸赞,“你可是帮了乃公大忙!”


    如今项羽刚刚才毁了萧何建立的粮道,汉军士气非常低落,而楚军士气高涨。此时有了范增,眼前的危机可就缓和了大半。


    有了范增的汉军,那可是久旱逢甘霖。


    刘邦看刘元的眼神亲切无比:这是他的女儿吗?这分明是上天赐给他汉王的祥瑞!


    “元啊,阿翁想你想得吃不下饭,”刘邦飞快小跑上前,摸了摸刘元的胳膊,好生端详了一番,“我的儿,你可立下来大功劳了!”


    众人纷纷附和,尤其是樊哙叫得最欢:“元啊,这范增好抓吗?”


    刘元笑笑,她很乐意同樊哙聊天,因为不怎么费脑子:“姨夫,好抓,不废吹灰之力!你去抓,一个能抓他五个!”


    樊哙笑得牙不见底,刘元回来了,他心里就高兴。这些小辈里,他就与刘元最亲,哪怕是他的庶长子也比不过刘元去。


    “姨夫给你留了好些鹿肉干,都是你姨母晒得!”


    从前打怵的吃到头疼的鹿肉干,如今也成了刘元的心头好。她笑着谢过:“那就多谢姨夫姨母!”


    闻言,匆匆赶来的吕雉眼圈红了。吕媭跟在她身后,知道刘元这是在外面受罪了,哽咽着说:“姨母还做了好多,都给你吃。”


    而一旁的戚夫人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她整个脸都扭曲了起来——那刘元怎么又回来了?


    她恨不得刘元死在外面!


    每次刘元一回来,刘邦就不怎么宠爱自己了!


    上次刘元走后,戚夫人哄了刘邦好几日,伏低做小,才换来了好脸色。如今刘元回来了,戚夫人牙根痒痒,却还是跑出来见迎接她。


    她哪里是迎接这丫头,她是来看刘元的笑话的!


    可她看见了什么——一堆人围着刘元众星捧月,大王更是对她宠爱非常,将人举到天上去了!


    不就是绑回来一个糟老头儿,值得这般小题大做吗?她可是生下了如意,也没见得几个人对她有这般恭敬。


    戚夫人跺了跺脚,迎了上去:“元,齐国那边可是出了问题,不然你怎么会这么早回来?我们这可没有余粮了,那西楚霸王骇人得很,粮道都毁了,实在是帮不上你。”


    “戚姬,你下去。”刘邦推搡着戚夫人往回走,这戚姬美则美矣,却毫无脑子。她每次见到刘元都要这般,偏偏伎俩又过于直白,思之令人发笑。


    若是平常,刘邦也就看个乐子,可如今这个场合,他岂能仿若戚姬在这里胡搅蛮缠?刘邦沉声:“那个,你叫啥来着,哦,雪!你家戚夫人没睡醒,你给她带下去。”


    雨并不纠正,愉快接受了新名字,点了点头,拽着戚姬就往回走。


    戚姬则是大喊:“她不叫雪!”


    不是……刘元都有些同情她了,难怪吕雉现在都不愿意搭理戚姬。这是讨论叫什么的时候吗?


    “无妨,”刘元似笑非笑,“戚夫人率真,我不介意的。只是有一件事,可能让您失望了。齐国已经投降,还把虎符给了我。齐王田广、齐国的丞相田横,都跟在我后头不远。他们的家伙什多一些,还在路上。”


    什么?!


    齐国投降了?那韩信怎么还不回来?


    刘邦听见这话,心里一惊:“那大将军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


    “他和龙且打仗去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刘元安抚道,“怎么,我自己回来,你倒是失望了。阿翁看来不是真的想我,只怕想的是我带回来的范增吧!”


    “……”范增很想骂娘,他甚至想装晕,但刘元盯得死死的,路上范增就装过,被刘元一棒子敲醒了。


    她美其名曰:“给范公提提神。”


    可恶至极啊,她定然记恨自己监视了她,记恨自己险些害了她的性命。


    范增想的很对,刘元不止记恨他这些,还记恨他在齐国搞事情,坏了荥阳的好事,也坏了她的好事。


    “那个,范增啊,你就当是自己家一般。”刘邦笑得牙不见底,“陈平和你也是老熟人了,让他带你转转……”


    陈平?!


    他还不如刘元呢!


    刘元虽然与他有仇,但不过是捉弄他。那陈平可是真狠毒,一肚子坏水啊!


    范增颤颤巍巍地看向陈平——


    陈平依旧是那般貌美,简直不像个男子。他正在用“温柔似水”的眼神看向范增,露出了一个春风化雨的微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范公从前待我不薄,也到了我回报的时候了。”


    第57章


    此时,正是腊月里,荥阳有许多妇孺与刑徒正在劳作,他们都在制陶器与武器。此时宿麦还未返青,只有低矮的苗,属于农闲之时,但他们也没闲着。


    还有一群小鸭,正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


    范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还有那几样新式农具,若是他能回到楚营,定要将这些东西做出来。这汉营也真是,这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一只大鹅盯上了范增,这只鹅名叫大白,它时常与阿黄打架。三鹅可当一犬,鹅的攻击力可不是随便说说。


    阿黄甚至打不过这个恶霸,它知道这是主人的财产,好几次嘴筒子都咬住了大鹅的脖子,却又老老实实地松开了。


    这导致大白十分膨胀,越发起劲地欺负阿黄,每次它都会将阿黄啄掉好几块毛。刘邦每次见到都会津津有味地看阿黄挨打,甚至嘲笑道:“你真是个软脾气的狗,当年村里的大花小黑,可是连我都敢咬。”


    每次刘邦这样说,阿黄就更委屈了,它屁颠屁颠地拖着一只腿卖惨。吕雉只要见到,每次都会冷着脸拉偏架,将阿黄解救出来。


    此时刘元回来了,阿黄也摇着尾巴跑去寻她,大鹅此刻正无聊着。


    它猛地飞起来,狠狠地叨了范增一口。


    范增捂着屁股道:“你果真恶毒啊,陈平。你这个与亲嫂子私通的小人!”


    陈平四处打量一番,无人,便继续带着范增转悠:“我嫂子整日挨打,我不过是宽慰一二,如何就成了奸污嫂子之人呢?倒是你,落到我这个小人手里,可如何是好?”


    “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范增叫唤几声,怼道,“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装下去,什么温润君子,都是假的,假的!”


    陈平欣赏着范增破防的样子,满意极了,随后讶异地抬起头,一脸受伤:“范公,你怎么会这么想?旧时乡人让我分肉,哪个不称赞我公平公正?”


    范增气了个倒仰。他当真是无奈极了,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如今只能忍辱负重,等项羽打得刘邦如丧家之犬,他就可以回楚营了。


    他一定可以回去的——项羽离了他,可怎么办啊!


    也不知道钟离昧如今破坏粮道,可有成效了?这是他为霸王献出的计策,为的便是让萧何无法再从关中给荥阳从粮食,断了这些汉军的生路。


    这计策,多么质朴,但多么有用啊!范增顾不上屁股上的疼痛,沉浸在自己的妙计之中。


    *


    吕雉的房中,刘元正老实地坐在一旁。她身旁是刘盈,坐得端端正正。与刘盈不同,刘元手中还搂着阿黄。


    “怎么就舍得回家了?”吕雉一边搬走一堆看过的竹简,一边又搬了堆新的进来。


    她的书房处处整整齐齐,竹简分门别类安排妥当,桌案上更是只有笔墨。与刘邦乱糟糟又堆满东西的屋子全然不同,吕雉对于整齐的追求到了极致。


    便是算筹,也被她摆得整整齐齐,每两根之间的距离都是分毫不差的。


    算筹是若干根相同长短和粗细的小棍子,算数之时可以放在桌上或地上使用。


    她批阅过的竹简,连日期也不得错乱。她颁布的政令,更是会反复校对。阿母,你真是个齐整人!


    刘元摇晃着吕雉的胳膊:“荥阳危急,女儿满心惦念着阿母,哪里顾得上其他?”


    “你不去陪你的韩大将军,不要你的兵权了?”吕雉被她晃得心烦,放下手中的竹简,揶揄地笑笑。


    “他……已经同女儿表明心意了。”刘元有些羞涩,抱着吕雉不撒手,“阿母与阿翁可以放心,大将军是大汉忠臣,这点我有把握。”


    闻言,吕雉心中放松了些,她自然知道刘元是个好孩子,这番在军中折腾不过也是想拉拢住韩信,想为他们母女三人多挣个保障出来。


    “阿母,你笑起来真好看。”刘元狗腿地拿起笔,坐到小桌子旁,准备帮吕雉处理,“你要多笑笑。”


    刘盈在一旁崇拜地看着刘元:阿姊居然不怕阿母,还敢抱着阿母的胳膊,阿姊真是太厉害了!


    吕雉忍不住提醒:“别弄乱了,那个是我刚刚看过的,你从架子上左手边第五排第八列看起,那个是萧丞相送来的账册,你帮我校对几遍。”


    “萧何大人做事,你也不放心吗?那账册定然是无错漏的!”刘元看着账册就头大,她长这么大就没看过几本账,这记账的办法也太复杂了,“阿母,你眼不花、头不痛吗?”


    “元,你到底是不想看,还是看不懂?”吕雉烦不胜烦,“你要么带着刘盈出去玩,要么就老老实实学着看账本。日后你成了齐王妃,难道还要我帮你管账?”


    “便是你不做齐王妃,你是有封地的长公主,魏国的账你要不要看?”


    可恶!刘元堵住了自己的耳朵,阿母还是如此地严肃认真。


    秦汉时期,用的还是“单式记账法”,不过,比起单纯的文字,还多了些符号。


    以“入、出”为记录符号,以“入-出=余”作为结算,也被称为“三柱结算法”。


    刘元思考了一会儿:“阿母,我倒是有个新的记账法,保管你再也不用为这账册发愁了!”


    元一直是个聪明孩子,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都是他们做阿翁阿母的没本事,连累了孩子。


    吕雉叹了口气,揉了揉刘元的脑袋:“你不想看,便算了。阿母在,自然用不着你。带着你弟弟去玩吧。”


    瞧不起谁呢!刘元冷哼一声,指使刘盈抱着竹简,风风火火地去了刘邦那边。


    阿母喜静,她要去烦阿翁。等做出成绩,再献给阿母,让她瞧瞧自己的本事。


    “阿翁,给我派几个人帮忙,我要懂算账的,再来两个木工……我要搞个新的记账法!再搞个比算筹还好用的工具出来!”


    刘邦此时正同张良、陈平、郦食其问策,为的便是敖仓粮道一事。


    他懒得搭理刘元,摆了摆手:“你去找薄姬,如今她管这些。”


    薄姬?薄姬一向侍奉阿母甚是殷勤,能从阿母手中得了这样的差事,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别急着走啊,帮乃公出出主意,”刘邦将刘元也拽着,坐下来想办法,还塞给刘元和刘盈两副碗筷,“你俩也跟着吃点。”


    刘元瞅了瞅碗里的饭,很明显不如之前了。看来这粮食确实是出了大问题,难怪阿母忙得脚不沾地,阿翁又如此急切。


    钟离昧疯狂地破坏粮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周勃头疼极了。曹参刚回来还没见刘邦,就被派去守粮仓了。


    这粮道太长了——从敖仓一直通到黄河岸边,比万里长城也不差多少了!


    钟离昧也是一员悍将,与周勃相比也是旗鼓相当,每次打完一个粮仓,他马上就给项羽递了消息——项羽立马就带着楚军攻打荥阳。


    他祖宗的!刘邦气得要命,*城中没有粮食,再好的装备有啥用?饿着肚子喝西北风,哪个还愿意为他汉王拼命?


    别说什么赤帝子、神女了,就是东皇太一下凡,他们也不会听一句。


    郦食其刚从齐国回来,安顿好了田广、田横,此时人逢喜事精神爽,红光满面地站在刘邦身前。


    他给刘邦出了个主意:“秦国统一天下后,六国后人无立锥之地,失了民心,因此,暴秦只有区区十几年就灭亡了。大王,您若想要夺取天下,应当效仿商汤周武,再次分封六国后人,让他们做诸侯,为您牵制项羽。如此一来,这荥阳的危机,便立刻能解!”


    “六国的百姓都会感恩您,愿意做您的臣子,您的恩义会被天下人称赞,南向称孤,只怕连楚国也要来跪拜您了。”[2]


    这话给刘元听愣住了——郦食其,你是真敢说啊!


    我真是小看你了,你不应该是汉王的谋士,你该去给西楚霸王当谋士——保管比范增得项羽的心意!


    这简直就是项羽梦寐以求的知心人啊,难怪你和范增不对付呢。


    听见这话,刘邦嘴角抽了抽,但还是一脸诚恳,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不想分封六国后人,但是他也不想被项羽按在地上摩擦。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吗?


    刘邦放下筷子,坐直身体,问道:“子房啊,依你之见,这事儿该怎么办?”


    刘邦下定决心,只要张良同意,他就立刻去赶制印信玉玺,


    陈平不动声色,看了眼张良。张良五代相韩,弟弟死了都没钱安葬,他留着钱财刺杀秦始皇。[3]


    曾经,他的志向便是光复韩国。甚至,当年项梁、项羽叔侄拥立楚怀王之孙熊心为王,张良还趁机同项梁谏言,说韩王诸公子中的横阳君成最贤,可以立他为韩王。


    陈平微微倾身,眼中带着笑,看向张良。他很期待张良的回答。


    张良平静地说:“汉王您的基业,只怕很快就要覆灭了。”


    刘邦一向对张良推崇备至,旁人他想骂就骂,但张良他却礼遇有加,一口一个“子房”,亲近得很。是以,张良这么说,刘邦也不生气,而是更为虚心地请教。


    郦食其哪里忍受得了这样的评价,当即就拉着张良辩论了起来。


    张良不与他争辩,只问了刘邦几个问题。


    “武王伐纣,封纣王后人于宋,是因为随时能取他们的首级,汉王有这样的能力吗?”


    “没有。我的脑袋能保住就不错了。”刘邦摇了摇头。


    “武王释放贤德之人,在比干墓前祭拜,眼下您能有同样的圣人来祭拜吗?”


    “没有。”刘邦再次摇头。


    “武王能给百姓们发钱发粮食,救济穷苦之人,您现在有同样的条件吗?”


    刘邦又双叒摇了摇头。


    ……


    张良接连几个问题,刘邦的头都成了拨浪鼓——他并不能有同样的条件。


    最后,张良问道:“大王,兄弟们追随你,他们都是天下的贤士、豪杰、游侠,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你现在分封了诸侯,谁还愿意跟着你继续打天下呢?”


    刘邦冒了一身冷汗,一脸感激,冲张良拜了拜:“子房,请受我一拜。你这是救了刘季的命啊!”


    而后,他回头对郦食其臭骂一通:“竖子!郦食其,你个臭酸儒!你脑子怕是被大粪糊住了!你是要害死乃公啊!”


    骂完,刘邦还不解恨,向着郦食其踹了一脚,被他躲开了。


    刘元带着刘盈,将饭吃了个干净。她摸摸嘴:“阿翁,要说分封,你分得过项羽吗?西楚霸王当年可是分封了十八路诸侯啊!结果有几个现在还肯服他?”


    刘邦哑然,孩子太聪明也不是个好事:“……你不是要做什么新东西给你阿母,快些去吧!”


    第58章


    想赶我走?没门!


    刘元撇撇嘴:“阿翁,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办法呢?”


    刘盈见刘元回来,有了靠山,也敢跟刘邦呛声,他紧紧拽着刘元的衣角,壮着胆子说:“就是就是,阿翁,你怎么知道,阿姊就没有办法呢?”


    刘邦看见刘盈这副狗腿的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心里却放心不少。这刘盈胆子太小了,也不知道是谁把他吓成这样——怕是见到自己,就如同那老鼠见了猫一般。


    为此,他也去找吕雉说过。刘盈这性子属实是弱了些。


    吕雉显然也是同意的,但却不高兴极了,狠狠地掐自己,将刘盈这事儿都赖在他身上……不就是逃命的时候把他丢下车吗,至于吗?


    刘元被他丢了那么多次,不还是好好的?


    乃公又不是真的丧良心,那种情况,项羽的人抓到了,未必会真杀他们姐弟二人。但若是他刘季遭了殃,刘元与刘盈活着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呢?


    刘邦摇了摇头:“那就让乃公听听,你有什么好办法。”


    “还是先听听诸位大人的想法吧。”刘元看向张良,又看了看陈平。


    张良美髯秀骨,却又体弱多病,带着些修道之人独有的洒脱。他是个难得的聪慧之人。


    在刘邦期待的目光中,张良摇了摇头:“我虽然知道郦食其先生的计策不可行,但一时半会儿,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但有一点,坚持到大将军回来,这危机便可解除了。”


    “等到那会儿子,只怕是啥也没了。”郦食其吹胡子瞪眼,“还以为张大人有什么好办法,原来就这啊?”


    张良是真不知,还是看明白了陈平与她的意图,刘元不清楚。但她知道,陈平定是有想法的。


    刘元一直看着陈平,她的另一位老师。陈平身长八尺,面如冠玉,一副最是公正不过的圣人模样,用得计策却一个比一个毒。


    察觉到刘元的目光,陈平笑笑:“看来长公主是有好计策了。”


    刘元也同他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邦摸不着脑袋:“你们二人打什么哑谜?火烧屁股了,就不要讲这些风度与谦让了!速速同乃公说来。”


    “在钟离眜身上做文章。”刘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么说,你懂了吧?”


    钟离眜一向是个项羽的死忠,他身上有什么文章可做?


    “项羽麾下第一神射,他对霸王可是忠心耿耿。难不成你要策反他?”


    刘邦摇了摇头,不太看好。


    陈平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元一眼,他与刘元有师徒之名,不曾想还真像亲师徒了。


    陈平解释道:“元的意思是,离间他与项羽。”


    管他反不反,让项羽觉得他要反,就够了。甚至,哪怕项羽相信他,军中人心浮动,他也得老老实实。


    钟离眜一老实,粮道就安全了。


    给范增量身定做的反间计没用上,但是钟离昧,可就没这般好运了。


    见刘邦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刘元便继续说:“陈大人说的是,给钟离昧造谣,说他有反叛之心。”


    这是陈平说得,可不是我说的!


    “真是好一条妙计啊!”刘邦打量着刘元,好你个浓眉大眼的,使起坏来深得陈平的真传啊。


    陈平这厮,公开场合倒还好,平日里私下给他出的主意,他都不好意思往外说,更不好意思拿去跟张良讲,生怕污了子房的耳朵。


    就方才议事,陈平一言不发,等到刘元说话了,他还要强调是元的意思。分明他也是这个意思!


    “这次需要多少钱?”刘邦想起上次陈平要得四万钱,眼皮直跳,“乃公今日就给你,砸锅卖铁也给你凑!”


    “不多,只需三万钱。”陈平拱了拱手,正欲解释这钱的去向,却被刘邦打断。


    “都给你,你想怎么用怎么用,剩下的也不必给我。你把事情办成就是。”刘邦想了想,陈平自幼家里穷,从楚营来投奔他还是因为收受贿赂,这才有了机会来。


    陈平一路上吃得苦太多了,他得多补贴着些,不能叫他再缺银钱。


    刘元则是又一次被刘邦的大方震惊了,她拽住刘邦不撒手:“你给我派十个八个工匠!再给我些银钱,我也要给他们发奖金。”


    刘盈就跟着附和:“就是就是,阿翁你快给阿姐派工匠。”


    “也就你阿姊回来了,你敢这么跟乃公说话。”刘邦弯腰将刘盈抱起来,往天上一抛,成功逗得他哇哇大哭。


    刘邦满意了:“银钱都在你阿母那边管着,这三万金还是从寡人的私库中拿得。再多,那就真没了!”


    刘元牵起刘盈就走,等她做出算盘,绝对最后一个再给刘邦用。


    “阿母,你看,”刘元带着刘盈上蹿下跳几天,成功造出来了算盘,她献宝一样地将算盘捧到吕雉面前,“有了此物,您算账的时候就更方便了!”


    吕雉来了兴趣,将手中的毛笔搁下,拿起这穿着不少珠子的木头算盘,拨弄起来。


    “阿母,要不要我教你?”刘元算盘用得虽然不熟练,但基本原理她却是懂得,“此物名为算盘,与算筹一样,都是逢十进一。”


    吕雉点点头,这确实是一样好物——珠动位定,震动不散。


    不仅携带更方便了,还减少了计算的复杂度。毕竟算筹哪怕有一位错了,都免不了要重新开始。


    “盈,你给阿母看看,如何用这算盘。”刘元捏了捏刘盈的脸,把他推到了吕雉身边。


    吕雉睨了一眼刘元,没说什么。她看着刘盈熟练的波动算盘,手指翻飞,木珠作响,不一会儿就得出了结果:“四百二十三石,可对?”


    “分毫不差!”


    吕雉大笑,她将刘盈搂在怀里,又将刘元也搂在怀里。


    “我有一双好儿女啊!”


    这哪里是算盘?这是元对她的一片心。思及此处,吕雉心中更为熨帖。令她惊讶的是,刘盈这孩子居然学得这么快,这么好。


    刘盈学那些酸儒念经头头是道,但一跟着李左车学兵法,就将人家气了个倒仰。好在自打大将军与元的婚事定了,李左车便也被送到前线去做指挥了。


    到底是元会教孩子,连刘盈都长进了不少。在刘元回来之前,刘盈成日跑去戚夫人那边看如意,又能学到什么本事?


    “将这算盘多做几个,给萧大人他们也送去。”吕雉欣喜地拨弄起来,不一会儿就将算盘用得虎虎生风,比刘盈和刘元加起来还熟练。


    吕雉甚少有这样喜形于色之时,她这一高兴,就给刘盈又加了些课业。好孩子就是要多读书,元自小便好学,如今才有这般的本事。


    都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那许负既然说她是天子之母,总归刘盈也不能比刘元差了太多吧!


    “阿母,我还有一样好物要献给您!”刘元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造纸啊!


    她火急火燎地又去寻了工匠们。


    此时,那些工匠与会手工活的士兵,每个人都喜气洋洋——长公主也太大方了,如今粮食这般珍贵,她竟杀了鸡宰了鱼,用铁锅做给他们吃!


    那十几把木头,哦,算盘,哪里值得上这等美食?


    这滋味,简直是太香了!


    哪怕他们已经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依旧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香气。


    范增也相当的折磨,毕竟他此刻人在屋檐下,只能为了活命先低头。汉营一点也不懂得优待俘虏,他范增就是汉营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最可恶便是刘元,她折腾东西,一点也不避着他。范增一把年纪,带着一堆汉子做木匠活——开始的范增还不以为意,随后他便摸清楚了这算盘的门道。


    这汉营中的人是真心大啊,什么秘密也敢让他接触。当真不怕他都学会了以后,把这些都带回楚营吗?


    范增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干起活来格外卖力:“你们就为了这顿饭,就这般拼命干活吗?”


    这些匠人的精气神着实不一样,一定是那刘元蛊惑人心,才哄得他们这么卖力。


    “一顿饭?一顿饭有多不容易啊!更何况,长公主说了,我们为她造出了这算盘,她会将我们的名字都记下来,让后人都记住我们……”


    范增一个踉跄:这刘元给几个贱民活计,还要这般哄着他们吗?还青史留名?他们配吗?


    那种张三李四的贱名,有谁会愿意呢?


    这群蠢货,被刘元忽悠成这模样。依着霸王,干不好的都砍了便是,也就是汉营人手不足……


    “你真不吃啊,范大人?”有个木匠大着胆子和范增聊天,“我滴乖乖,你在楚营吃得,是不是都是龙肝凤髓?”


    不然,怎么会连这么好吃的饭菜都不愿意吃呢?


    范增想得却全然不是这回事:汉营的木匠这么有文化,连龙肝凤髓都知道?


    范增不知道,陈平同这些大老粗关系都很好,他不结交将领,但却时常同这些汉子们聊天。


    他们聊得最多的,便是当了大官日子有多好。


    用陈平的话说,他自小就是苦出身,同大伙儿相处也自在。等汉王取得天下,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咕……”范增的肚子响了起来。


    范增看似面无表情,其实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范增饿了很久,但他要面子——方才厨子给他单独盛出来了一份儿,但他一听这炒菜是刘元弄出来的,就倒了胃口。


    好死不如赖活着,范增拨弄一会算盘,说了句:“给我再弄一份吧。”


    这大人可真奇怪,现在哪里还有那般好的饭菜?厨子咽下最后一口肉,擦了擦嘴上的油:“大人,现在只有团子,您还吃吗?”


    “……吃。”范增眼含热泪,心中滴血,拿起辣嗓子的干巴菜团子,啃了起来。


    刘元甫一进门,就看见范增这副凄惨的模样。她摇了摇头,不是叮嘱过,不用专门欺负范增吗?


    她板起脸,转头看向管事,吓得他慌忙解释,声音还越来越小:“长公主误会了,是这位大人舍不得吃,愿意分给我们。可不是我们私吞了他的……”


    虽然,范增不吃,那份确实被他们分了。但也不是他们不然他吃。


    在刘元的注视下,范增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办法呢?刘元又不可能真护着他。刘元在楚营的时候,他天天派人监视着,现在自食恶果了——连他更衣都有人陪着,还不是暗地里。


    这日子到底有什么滋味!


    范增恶狠狠地想,这次学会了算盘的造法,他一定不会再给刘元干活了。索性她也舍不得杀了自己。


    他!范增!再也不会干活了!


    “我今日来,是给诸位一个新的活计。凡是参与者,每人十金;成功造出‘纸’的,另有重赏!”


    众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纸?这是何物?”


    重赏……难道,十金还不够多么?


    他们争先恐后地报名,甚至出现了内卷现象——


    “让俺来,俺不要十金,五金就好。”


    “我连一金也不要,能给长公主干活,是我的福气!”


    ……


    该说不说,刘元可耻地心动了,但她还是义正言辞地拒绝:“我是长公主,自然一诺千金。你们不要我的钱,岂不是陷我于不义?”


    这些人才老实了下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思索着如何才能被刘元选上,去造“纸”。


    这“纸”一定是比算盘还要重要的神物。


    范增则是被这“纸”勾起了心神,值得刘元给这么多赏钱,那一定是好东西。但他不敢表现得太急切——万一刘元不用自己干活了怎么办?


    “这么多人都愿意去,我就不去了吧。”范增故意这样说,一边拒绝一遍还偷偷瞄了眼刘元。


    听见范增这话,刘元微微一笑:激将法过时了。她本来就没想让范增去。


    “那范公就多休息吧,这点活就不劳烦您了。反正钟离昧……”刘元佯装慌张,捂住嘴,转身走了。


    钟离眜怎么了?范增顾不上“造纸”了。


    不是派钟离眜去袭击粮道吗,难不成是有好消息了?


    第59章


    等待了多日的转机终于来了。


    龙且大败,自刎;其部将皆战死。


    刘邦高兴地拉着兄弟们喝了整整一天的酒,戚夫人还给刘元送来了一坛子酸菜。


    “我知道,要不是大将军打败了龙且,只怕我们都吃不上饭了。我可不是为了你,哼!”戚夫人把菜坛子放下,撇撇嘴就走了。


    若非雨劝她,她才不会来!


    刘元:“……”


    刘元盯着韩信派人送来的帛书,高兴之余还有些唏嘘。


    其实,她在楚营的时候,对龙且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尽管,她早就预见了龙且的结局,但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一身武艺,既忠且义,只可惜刚愎自用。


    刘元叹了口气,写道:“一切都好。我亦甚想你。”


    而此时,钟离眜正同项羽分辨着。


    陈平的人来过,钟离眜当场就拒绝了。他犹豫是交给项羽还是当场诛杀,却被突然叫了回来。


    “大王,您怎么会如此想我?”


    “那人……可是汉营派来的?”项羽此刻正打着赤膊练武,哪怕冬日里,他也出了一身汗。


    “是……但我并未答应他。您若不信,尽可审问。”钟离眜心里一沉,“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他。”


    “不用了,那人已经死了。”项羽此刻正在举鼎,他甩了甩头上的汗水,“临死之前,还在保全你,说你并不答应,然后就一头撞死了。”


    听见这话,钟离眜明白,这是针对他的一个局,他彻底完了。


    “你是不是得知龙且战死,便觉得我打不过他刘季了?他们那些墙头草叛变,我不觉得有什么,但为何你也要背叛寡人?”


    龙且虽然狂傲了些,但他与钟离眜关系还不错。钟离昧刚刚为他哭了一场,便被项羽紧急叫了回来。


    项羽也不是不辨黑白之人,相反他很有智慧。他更想重用宗亲,而非是异姓将领。钟离眜能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全靠他自己过硬的实力。


    钟离眜是韩信昔日的至交好友,这事项羽知道,而韩信则刚刚打败了龙且,拿下了齐国全境。


    如此情况之下,钟离眜,再是可信,他也不能信了!


    在原本的时间线,刘邦平定天下后,钟离眜逃到楚国,当时的楚王韩信被诬告谋反,想交出钟离眜换取信任,却被识破心思。钟离眜痛斥韩信,并预言他将来也难逃厄运,自刎而死。


    任凭钟离眜如何解释,项羽也不为所动:“如今,便是我信你,这军中的将士们也不会服你。你回来吧,敖仓那边,寡人另有安排。”


    “末将遵命。”钟离眜苦笑着应了下来。


    但凡项羽能信他一分,在这般关键时刻,也不会将他调离,中了汉营的奸计。


    何须拿将士们做借口?不过是不信罢了。


    龙且有项羽的信任,季布有一诺千金的好名声,他钟离眜却只有一颗赤诚的心。


    *


    刘元看着眼前这一团卫生纸,陷入了沉思。


    这对吗?


    她的本意,是想造写字的纸。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说得只怕就是这个了吧。


    底下的工匠战战兢兢——此物与长公主所说的“纸”相去甚远,但也确实是按照她给的法子做出来的。


    只是,此物过于软绵,又容易洇墨,只怕是无法用来书写啊!


    他们这些人的赏钱,只怕是要泡汤喽。


    “长公主,是我们无能,折腾这几日,只做出来了这样的无用之物!”


    “这岂会是无用之物?”刘元的嘴巴都咧到了后脑勺,“这是大大的好物!你们每人都再奖赏十金!至于那用于书写的纸,你们多试几次不同的配方,调整一下用量便是……”


    刘元兴冲冲地将这些纸都收了起来——天哪,她终于不用再焦虑上厕所了。


    没觉醒记忆的时候还好,一旦有了那段现代的记忆,她看着那些树枝、石头,或者好一点的厕筹,是怎么看怎么绝望。


    刘元兴冲冲地去寻吕雉,又去寻刘邦,将这“卫生纸”给他们看。


    范增已经悄悄观察了好几天,他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神物,原来不过是玩物丧志的“卫生纸”。


    至于他刚刚听到的用途,范增更不屑了——有锦帛,谁用这玩意?


    薄姬倒是对这“卫生纸”感兴趣,她来给吕雉汇报工作的时候,恰好碰见了刘元。


    刘元的目光对上薄姬的侍女“许负”,她冲许负笑笑。这便是算出汉文帝的那个女侯爷吗?


    而后,刘元的目光落到了薄姬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刘元的目光,薄姬主动说:“承蒙夫人赏识,妾似乎是有了身孕。”


    吕雉方才也注意到了,这薄姬一看就有孕相。但既然她不说,吕雉便也不打算过问。


    “既然有了,你便好生休息。账本也可少看些。”吕雉自己便生过两个孩子,她妹妹最近也怀上了,并没有为难孕妇的想法。


    哪怕她不喜薄夫人。


    是的,比起将愚蠢写在脸上的戚夫人,吕雉对薄姬印象好一些。但她的防备心却更重了——这薄姬聪明、识大体,又能干,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处处恭敬。


    如今有了身孕,按理说,她已经有了立身的资本,不需要再对自己伏低做小。可她今日却依旧诚恳恭敬。


    吕雉的目光晦暗,她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薄姬身后的侍女,许负。


    联想到那日的天子之母,她动了几分杀意。


    活得下来的,才有可能成为天子。


    面对吕雉的打量,薄姬似乎是浑然未觉,她依旧谦卑顺从。


    薄姬起身跪在地上:“您是汉王的夫人,我不过是得到您的庇护,才有幸活了下来。”


    “我不照顾你,你也会过得好。”吕雉将她扶了起来,笑得温婉,“你是要做母亲的人,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想。”


    薄姬依然不肯起身:“不,您才是他的母亲。他只是借着我的肚子来到这个世上。”


    本还在吃瓜的刘元大惊——妈呀,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把刘恒送给阿母养吗?


    其实,薄姬这怀孕的时间本就与历史上的不同了。毕竟她入了汉营坐了很久冷板凳,才得了吕雉提携,见到了刘邦。


    如今她却是早早被宠幸,虽然比不过戚夫人。


    只是……这提前了一年出生的孩子,还会是那个汉文帝吗?


    一切都不同了起来。也对,这好几年才打完的仗,如今却不足一年便拿下了这么多地盘。


    “你既然如此说,那我便认下这个孩子。”吕雉见薄姬脸色不似作伪,便开口,“你与我,都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薄姬惊讶抬头,有些不敢相信,她已经做好了将孩子送给吕雉的准备了。


    吕雉将她扶了起来,亲自派了军医照顾她,免得某些人知道了又作妖。


    *


    “大王,如今齐国已定,荥阳却危,若您此时转投项羽,或是自立为王,这汉王无论如何也不成气候。”


    “退则三分天下,胜则二分天下。”


    韩信此刻刚收到刘元给他的回信,依旧只有寥寥数语。


    这寥寥几句不是说回信,而是对他的关心。


    在长篇大论的治国之策之外,就只有一句“我亦甚是想你。”


    果然,太轻易得到了就不会珍惜。


    但……此时荥阳的局势确实也危急。


    至于刘元说得钟离眜一事,他清楚得很。


    钟离眜绝对不会被收服,他们所想的等霸王怀疑钟离眜,再行劝服,绝对是行不通的。


    除非霸王死了,否则钟离眜便会一直追随他。


    那老臣见韩信不语,便继续大着胆子说:“大王已经成了齐国的王,所行的政令皆是仁义之事,百姓们都爱戴您,何必畏惧汉王?”


    至于项羽,那便更是深受百姓仇视了。


    韩信这才回神:“你知道,寡人与汉王的长公主有婚约吗?竟还敢说这些话来蛊惑人心?”


    “您若是没听进去,便不会如此生气了。”那老臣依旧坚持,他不信韩信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


    可他却是失策了——


    韩信将帛书递给他:


    “你可知,被你夸赞的这些政令都是谁推行的?是汉王的夫人吕雉!”


    “至于寡人为何会有这些爱民之策?全靠我的未婚妻,刘元。”


    “你以后不要再参与朝会了,我不需要你这样的谋臣。”


    “你心中全然没有百姓,只有私利。你巴不得再一次挑起战争,陷齐国众人于水火之中,而全然不顾此时的艰难。”


    韩信从前也没想到,一心想做大王的自己,此刻竟然会有这样的认识。


    或许是因为刘元吧,这一年来,在教导她兵法的时候,自己也学到了许多。


    等他将齐国的事情安排好,便回荥阳。只是,这政务做起来着实无趣极了,他还是更喜欢打仗。


    前几日,他按照刘元的嘱托,将监狱中许多被牵连入狱之人放了出来,还被齐国这些老臣阻止了。


    其中有一人,是因为失手打死了丈夫,马上就会被判处死刑。


    “她为何打死自己的丈夫?难道不是因为她丈夫整日殴打她?”


    “杀人自然要偿命。”


    “那为何失手打死妻子那人,却被轻拿轻放了?”


    “过失杀人,自然与故意不同。”


    “难道那位妻子不是失手吗?”


    “她是不是失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下犯上,以卑犯尊,这便是要处死的恶性啊!妻子谋杀丈夫属‘恶逆’大罪。”


    韩信的怒气噌的一下就起来了:“你是依照什么定的罪?”


    “自然是秦律。”那官员一脸坚定,“如今各国,皆依从秦律。”


    韩信摆摆手:“暴秦的法律,要来何用?你且押后重审。”


    因此,韩信去信一封,请刘元送来了许多吕雉的政令,尤其是关于废除一些严苛的秦朝律令的。


    从前或许不觉得,如今看来,他这外姑(岳母)吕雉,才是一心为民、德才兼备之人。


    第60章


    韩信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齐国臣子,突然就想起来,刘元与他说过的话。


    这些话其实他都快烂熟于心了。左右不过是要厚待齐国的老臣,关爱齐国的百姓,最后才是保重自身。


    他急匆匆翻出一封帛书,定睛一看。


    【若齐国有言语恳切,劝尔反汉自立者,可虚与委蛇,引出背后之人。】


    思及此处,韩信变了脸色:“你方才所说二分天下,是怎么个二分法?”


    “究竟是我与项王二分天下,还是我与汉王二分天下?”


    “自然是项王。”那大臣见韩信被说动,喜上眉梢,“您此刻自立为王,汉王岂会饶你?”


    “说吧,是谁派你来说这些话的。”韩信审视地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的父亲也正是被项羽坑杀。


    利益,确实可以让人忘掉很多,包括仇恨。


    “是西楚霸王的使者,武涉。”


    西楚霸王的使者?


    楚汉双方如今正在广武山对峙,霸王却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痛失了范增与龙且,如今侧翼的齐国又被韩信拿下。


    若是韩信整顿好齐地,率领大军伐楚,便会和刘邦,英布,彭越,对他四面夹击。


    生死面前,脸面算个屁?


    王位面前,恩怨算个屁?


    武涉便在项羽百般为难之时挺身而出,他受命劝降韩信。


    此时,买通了齐国大臣的武涉就站在殿内。


    “纵使我杀了龙且,项王还愿意跟我握手言和吗?”韩信感觉有些不可思议,“那可是他最看重的部下。”


    更是他最亲如手足的兄弟。


    韩信未曾想到,一向看重贵族精神与英雄气节的项羽,会愿意与自己和谈。


    龙且的仇他不在乎了吗?


    武涉对其置若罔闻,只自问自答。


    “我们为何要起义?因为我们苦暴秦久矣。”


    “往大了说,起义是救黔首于水火;往小了是,是陈胜吴广早就给出的那个答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诸位豪杰都是为了天下百姓有好日子过,可他刘邦却无事生非,侵夺三秦,又伐楚,他的目的明明白白——他是想当天下人的主子!”


    “项羽仁德,多次将他击败,却一次次将他放了!以西楚霸王的实力,杀死他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却怜惜与他结义的情分,不忍心杀他。”


    “可他刘季又是如何做的?他从来都不知道悔改,今天将他放了,明天就又来偷袭。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这样的人,连做王的风度都没有,如何配享有天下呢?”


    韩信一言不发,他心中清楚得很,项羽绝不会忘记对他的仇恨。


    毕竟,龙且死在他的手里。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武涉图穷匕见,“现在汉王重用你,默许你做齐王,甚至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你,不过是因为畏惧西楚霸王这个对手。”


    “大将军能征善战,你支持谁,谁就赢得天下,但倘若你当真帮助了刘邦,待项羽死后,第一个死得会是谁呢?”


    “是你!你再也没了利用的价值,这是其一;你功高震主,封无可封,这是*其二;汉王压根就不想搞分封,他一直在压着你们的功劳,这是第三。”


    汉王容不下自己,难道他项羽就能容得下吗?韩信冷笑,一言不发地看着武涉。


    偏偏武涉毫无察觉:“大将军曾经也效忠过霸王,你与他本就有情分在,如今你若是能联手共取天下,岂不是能旧友变新交,共享富贵?”


    他不说这段话都还倒好,一说这昔日的旧情,便让韩信联想到了不太好的回忆。


    “昔日我在项羽手下,他眼里从来不曾看见过我,视我如草芥,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用。”


    “后来我投奔了汉王,他让我做大将军,允诺我为齐王,还要将女儿嫁给我。”


    “没有汉王,就没有今日的韩信,就没有韩信今日的地位……倘若我还是那个项羽帐下的微末小官,你还会到齐国来面见我,同我说这些话吗?”


    韩信果断拒绝,而后将武涉送走了。


    一同送走的还有被收买的那个大臣。


    送走武涉后,韩信即刻发兵,派灌婴挥师南下,直逼彭城。


    *


    武涉劝说韩信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刘邦的耳中。


    他此刻正与刘元看着新造的“纸”。


    “元呐,你果真是这世上第二有才华的人呐!”刘邦叉着腰,欣赏着这一沓纸。


    “那第一有才华的人是谁?”刘元撇撇嘴,“你不会说是你自己吧……”


    “第一有才华之人,自然是子房了!”刘邦哈哈大笑,“你不服气吗?”


    “……”刘元指了指刘邦后面的陈平,“那,陈平老师排第几呢?”


    刘邦尴尬地摸摸鼻子,转过身,对陈平笑脸相迎:“陈平乃是第一有智慧之人。”


    智慧和才华,差很多吗?


    刘元也不与他计较,撇撇嘴:“我会去告诉萧丞相的。”


    刘邦感觉自己的手有些痒,他忍了忍想揍人的心思,对陈平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阵亡士兵皆厚葬,其亲属皆重金安抚。”


    “那就好,乃公就知道,你才是我大汉的柱石啊!”刘邦欣慰极了,这样一来,谁还能说他汉王不够仁德呢?


    “老师看起来,好像还有喜事,”刘元打量着陈平的脸色,“可否与我说说?”


    陈平微微一笑:“不算什么大事。”


    “那你便早些歇着吧,乃公便不多留你了。”刘邦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刘元就是如此喜欢探听旁人的私事。


    臣子嘛,只要能用就好,何必在意他私底下是什么样的?


    管他什么品种的狗,不论是大黄、二黑,还是小白,能看大门就是好狗!


    “……”刘元无奈,很明显陈平是想卖个关子呀,阿翁你是真的不了解他,“陈老师定是有了天大的好消息。”


    她可太了解陈平了!


    “陈平不才,为大王带来一支骑兵。”陈平脸上挂着波澜不惊的笑容,“当不得长公主如此。”


    什么?!


    骑兵!


    刘邦回过头来,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双手攥着陈平的胳膊:“你再给乃公说一遍,你带来了什么?”


    “骑兵。”


    “一支几千人的貉(mo)族骑兵。”


    貉族是中原北方的一支外族。


    陈平同村的发小如今正是貉族的首领,他因为长相俊美,被貉族的首领招作上门女婿。[1]


    “这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陈平啊,你真是寡人最信赖的股肱之臣啊!寡人早就知道,诸卿之中,你是最智慧,最有能力的那个……”


    刘邦对陈平的吹捧如约而至。与之相伴的还有刘邦的自己的吹嘘:“果然,乃公就是有眼光啊。项羽不懂得重用陈平与韩信这样的人才,但我却可以!”


    “我可真有眼光啊!”


    听到后面这段熟悉的话,陈平微微一笑,同刘元对视一眼。


    不能配合这厮,否则又要开始吹牛皮了。眼下没了钟离眜的压力,粮草的危机解了,堂堂汉王又恢复了生气。


    刘元向前看去。


    她的阿翁,汉王刘邦,正高兴地手舞足蹈。他与陈平抒发着自己的长篇大论的感谢,一回头,又将刘元扔到了肩上。


    “……”刘元表示很无助,“我都多大人了,阿翁,你还是去找刘盈玩吧。”


    “走,咱们去看看你的造纸术。”


    刘元嗤之以鼻,刚刚喊他去看,听听他都在说些什么——


    如果觉得一个鸡好吃,便不必认识下蛋的母鸡。[2]


    这便是你不愿意去看工匠的理由嘛?


    现在倒是想去看了,没门!


    至少也得给点东西才是。


    “汉王原来是这样的汉王。”刘元撇撇嘴,皱了皱鼻子,“您也太抠门了!”


    “那你想我赏赐些什么?”刘邦学着刘元的样子撇撇嘴,皱皱眉头,“每人赏他们十金?”


    汉王便是这样打发叫花子吗?刘元出离愤怒了。


    她指指点点:“你为什么封英布做淮南王,为什么封韩信做齐王?”


    “自然是为了让他们给乃公打仗了。你看英布现在多卖力,当天夜里就出发去打项羽了。”刘邦脸上满是得意,“这叫驭人之术!”


    “那这些工匠呢?为何你不赏赐给他们爵位!”


    “爵位?”刘邦皱了皱眉头,“乃公不给他们爵位,他们也得老老实实干活。”


    但他若是不给英布等人封王,他们是当真会反。


    “再说了,若是凭借军功或者种地获得爵位,倒也正常。工匠获得爵位,便是连暴秦也没有这样的说法。”刘邦又一次摇摇头,“这纸是谁造出来的,封个侯便是了。”


    刘元想起那些匠人与军士。


    他们用树皮、麻头、敝布、鱼网,挫、捣、炒、烘,照着无数种可能的组合,失败了几千次,日夜不休地做,才有了这纸。


    他们甚至都没有一件合体的衣裳。


    冬天的水如此冷,他们的手也都生出了冻疮。甚至,冻疮都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可哪怕如此,他们都还是朝着刘元灿烂地笑:“长公主,您又来!这地方脏,贵人都没处下脚,您在屋子里等着便是……”


    “当初,我便是凭着马蹄铁与蹶张弩,得了司械都尉的官职,还有那一队骑兵。”


    刘元字字铿锵有力:“如今,他们造出了这等神物,汉王理应封赏!”


    陈平在一旁帮腔:“长公主所言甚是,汉王自然不会亏待他们。”


    “不愧是我的女儿!”刘邦哈哈大笑,他此刻的心情似乎比刚刚更好了,“你有施恩的仁心,又有赏罚分明的手段,这分明是有……辅佐天子的才能啊!”


    刘邦本来想说,刘元有做天子的才能。毕竟不论是作秀还是真心,拉拢人心这一点,刘元是做到了的。


    而刘盈……不谈也罢。


    但话到嘴边,刘邦还是咽了下去。


    “走,咱们去慰劳一番,这些为我们大汉立下功劳的匠人。”刘邦拍了拍刘元的肩膀,“也看看咱们长公主的造纸之法。”


    刘邦一眼就看明白,这纸有多么方便,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但也仅仅是个好东西。


    毕竟这么多天,刘元也就造出来了这么点。这般高昂的成本,这般多的人力,与丝绸相比,除却更平整些,还有什么长处呢?


    毫无必要啊!


    走在路上,刘邦突然来了兴趣,问道:“这纸所用的原料是什么?”


    刘元难以置信地看向刘邦,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刘邦不愿意赏赐了——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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