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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江洗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是陈豨。


    他手中还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高举着展示给赵国的士兵。


    这头颅,陈余只需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夏说。他最忠心的下属,代国的贤相夏说。


    不,或许,现在已经没有代国了。


    天边,一颗流星坠落。


    曾经自欺欺人的安慰,就如同这一闪而过的光芒,成了掩耳盗铃的笑话。


    陈余此刻的心情酸苦辣咸,却也顾不上细细品味。他一边让几个死忠掩护着赵王歇撤退,一边四处寻着李左车。


    真被这厮说中了!


    陈余,悔啊!他中了韩信这个小人的奸计,以至于丢了大营,此为第一悔;让刘元用了诡异手段,短短数日就打下了他的大本营,此为第二悔;他最后悔的,还是没听李左车的话,狂妄自大以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他痛心疾首,却迟迟不见李左车。


    投降的士兵越来越多,陈余也混迹在人群中躲躲藏藏,却被张耳揪了出来。


    “张耳……”陈余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拿着大刀的老叟。


    他比自己记忆中更加苍老了。


    月光照在滴血的刀刃上,陈余如同回到了在汉营的那天。陈余答应起兵相助,只要一颗张耳的人头,刘邦无耻地欺骗了他。


    如今,陈余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张耳!我的好兄弟!你可还记得我们的过往?我,陈余,自从年少便仰慕你的威名。你我二人是忘年兄弟,更是刎颈之交。咱俩一起投奔陈胜,又一起随武臣打下赵国,你张耳做右丞相,我陈余便是大将军。”


    “这些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你陈余就是卑鄙小人,不是我的兄弟!”张耳握紧了手中的大刀,怒目而视,“巨鹿一战,我被秦军围困,多次求援,可你说什么,你说你兵少不敌秦军,就是不肯支援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陈余继续哭诉,企图唤醒张耳的兄弟情:“我当时也是没办法,大哥,我真的没有办法。后来我不是给你派去了五千人吗?”


    张耳眼中含泪,恨意却愈发浓重:“谁知道你搞了什么鬼?那五千人连同我派去的张黡、陈泽,都死了个干净!”[1]


    “大哥,你饶我一命吧!当时你被通缉,是我跟着你一起躲在山林里,是我把舍不得吃的饼子给你吃,你怎么忍心杀我啊!你说过,你拿我当亲弟弟,难道都是骗我的吗?”陈余跪在地上,最后挣扎了起来,企图能唤醒张耳心中的那一份仁慈。


    可惜的是,张耳置若罔闻,挥起大刀,一刀便将陈余的人头斩落。


    周围的喧闹似乎都与这二人无关了,一切恩怨都在被一刀斩断。


    张耳收起陈余的头颅,端正地放在盒子里,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容。笑着笑着,他又哭了起来。


    陈余啊陈余,你想要汉王砍下我的头,可今日是我砍了你的头。


    余年少,父事耳,相与为刎颈交。[1]


    *


    刘元关注着张耳的动向,自然没有错过这一幕。她转头看向右侧的韩信,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几分端倪。但很可惜的是,韩信一如既往地沉着。


    似乎是察觉到刘元的目光,韩信也转过头来,与她对视。一个感受突然出现在脑海中,韩信突然觉得,他这弟子看起来似乎有些悲伤。


    难道是因为张耳?元有了如此的战功,从前她再怎么为难张耳,也无人再敢与她计较了。她又何必难过?元先平代国,又带着援军来赵国,不愧是他的亲传弟子。


    “多谢你出手相救,”韩信轻咳一声,他数算极好,能将行军速度算的分毫不差,知晓刘元是日夜兼程而来,心中流淌着细细的暖意,“一路赶来辛苦了。”


    “这是弟子的分内之事。”刘元冲他笑笑,却感觉一股铺天盖地的疲倦涌来,她身形有些摇摇欲坠。


    一路骑马颠簸,实在是太困太累了,此刻她只想睡上三天三夜。


    韩信身体比脑子更快,等他反应过来之时,自己已经将人抱起坐在地上,一只手还扶着刘元的脑袋。


    “狡兔死,走狗烹。再好的兄弟也可能会反目,成为生死对头。”刘元意有所指,“其实,人与人之间都是如此,张耳与陈余如此……”


    未竟之语韩信听得懂,他没反驳,因为他与汉王不会如此。


    “走吧,先回营帐休息。”


    二人刚回营帐,就见到里面乌泱泱站着一群人,夏侯婴、樊哙等人都来向韩信、刘元道贺。


    樊哙衣裳还没换,头发一缕一缕还沾着血,他由衷称赞道:“恭喜大将军、长公主,立下这么大的战功。只是俺实在是没看懂,这仗怎么就打赢了呢?”


    夏侯婴也在一旁说道:“对啊,元,你和大将军是怎么打赢的?”


    韩信见众人都想求教,便笑着说:“不过是兵法罢了。”


    “兵法?说元将军用了兵法,我们是同意的。可大将军你,分明就不是按照兵法行军的。”


    “元是我的学生,她用兵法,我也是用了兵法。你们有何处不明白?让她给你们讲讲。”韩信看刘元颇有兴致,也乐得让她去给这群大老粗说道说道。


    曹参、灌婴二人是这群将领中最聪慧的,二人还在代国继续往北边打,没有回来。


    “非也非也,老师正是依靠兵法,才能打得赢赵国。”刘元这时的困意去了大半,她从不放弃这样的人前显圣的机会,瞬间就来了精神,“诸位叔伯可是有所疑惑?”


    “不都是说,布阵要右边是山,左边是水,咱背着水,怎么就叫兵法了?”樊哙打过无数场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办法,“还有,要是援兵没有来,咱还能赢吗?”


    刘元环顾一圈,这群将领们面色黝黑,大多都是农民起义出身,却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到了这一步。


    她态度前所未有的端正:“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2]


    “这啥意思?”樊哙摸不着头脑,眼神饱含期待地看向刘元。而其他将领们也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刘元放慢语速:“在作战中,通常以正兵与敌人交战,而以奇兵取胜。我们背水布阵的兵,就是正兵;而那两千骑兵,便是奇兵。正面进攻,而后背水防守,这便是‘以正合’;两千骑兵换掉旗帜,而后内外配合,这便是‘以奇胜’。”


    “原来如此!”


    “多谢长公主!”


    “大将军智计无双!”


    ……


    这赞叹声不绝于耳,刘元摆摆手谦虚道:“低调,低调。至于援军没来的情况,在元看来,诸位叔叔伯伯都是个顶个的好汉,又有大将军如此奇兵配合,坚持到最后,一定会取得胜利!”


    “还是多亏你增援的这么快,大将军也不提前告诉我们,早知有援军,咱们也不用那般拼命了!”


    “要得就是你们没有退路,倘若你们早知道有援军,只怕手底下的人都要跑得无影无踪了,”韩信出面解释道,“只是有一点,刘元不是我安排的援军,她本来是赶不过来的。”


    本来赶不过来?这是何意?难道大将军此前也并不知情?


    喧闹的众人一下子就鸦雀无声。这太不可思议了!


    樊哙向来心直口快,他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元,你是如何能来增援的?”


    旁边的将领们也跟着一个劲儿的起哄。


    刘元本不想说些什么,这显得大汉长公主太不低调,但既然大伙儿给她搭好了戏台子,那她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出出风头了。


    她讲述了自己如何声东击西,又如何抢占了北山。起先众人不太明白这抢占北山的含金量,只觉得十分厉害。但在场有了解马服君的将领,他与旁人科普了一番,众人再此看向刘元的眼光便大不相同了。


    我滴个亲娘嘞!长公主这脑袋是怎么长得?还是说大将军他教得好?


    也不对啊,大将军教了他们这群人不至一次,他们怎么就没打过这么漂亮的仗呢?


    樊哙等人齐刷刷看向韩信,目光中带着哀怨,那意思很明显:你怎么还偏心呢?


    他们又转过头来打量着刘元,忍不住开口问:“元啊,你是怎么想到的?”


    “……”刘元努力忽略他们这副有些滑稽的表情,毕竟十几个大老粗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是有些辣眼睛,“我没想太多,只想着快些来支援,诸位都是元的长辈,是我大汉的股肱之臣,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许是继承了刘邦的天赋,刘元眼眶微红,这一番话说得将领们感动不已,夏侯婴甚至开始抹起来了眼泪:“你们不知道,元她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她是拼了命的赶过来啊!”


    刘元给夏侯婴点了个大大的赞!


    但众人感动之余,却也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也很想打胜仗,为什么他们就没有元的本事呢?


    “叔父很感谢你,只是,元啊,你……你就只是想着来帮忙,然后,就打赢了代国吗?”樊哙忍不住问道。


    刘元点点头:“正是如此。”


    “就只是依照大将军教你的兵法?你便能想出破敌之法吗?”


    “这好像不是很难的事情,”刘元笑得灿烂,她挠了挠头,“难道,叔父们不会吗?”???


    在场众人面色恍惚,或许,我们应该会吗?


    樊哙突然就觉得这画面有些熟悉,夏侯婴也有同感。


    他们恍然大悟:刘元这个做作的腔调,这个自得的神态,可太像刘邦了!


    他们惦记着刘邦,刘邦也在惦记着他们。他正带着荥阳的守军,与项羽对峙着。


    “唉,也不知道元他们如何了,要是传来战败的消息,只怕……”刘邦正叼着一根草,趴在一个土坡上,探头看着远处蠢蠢欲动的楚军。


    第42章


    “娥姁,你看这……”荥阳对峙之形式愈演愈烈,刘邦这几日趴在工事前,数了又数,这已经是增兵的第三波了,他实在是心急如焚,“眼下荥阳的兵还是太少,也不知兄长能否再坚持一番。赵人难缠,陈余更是个阴险狡诈之辈,只怕元那边也不轻松啊!”


    他口中的兄长自然是吕雉的哥哥,吕泽。


    听见刘邦发牢骚,吕雉头都不抬,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竹简,正在算账。


    被刘邦烦的没办法了,她扔下手里的活计,皱眉:“慌什么?打仗有大将军,内务有我和萧大人,谋划有张良、陈平,你有什么可操心的?”


    刘邦这几日不是来骚扰她,就是去烦萧何,吕雉知道他是着急,但哪家大王是这个风度?


    “算起来,元那边的粮草也快不够了,得再派几辆车送去些。”吕雉一巴掌拍在刘邦后背上,“起开、起开,你把我的账都弄乱了。你再急,也得稳得住才是。”


    几个月来,荥阳附近都在热火朝天开荒种地,这阵子粮食是多,但也不是这个造法。


    刘邦抱着胳膊摇头:“还送粮食?老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都带够了粮草的,用不着啊!”


    “这是送去给魏国的,元在那边推行政策、治理有方,但粮食却不是短时间就能变出来的,总不好叫她失了脸面!”


    刘邦摇了摇头,又跑去寻张良,临走前还把趴在吕雉脚边的阿黄捞了起来,一把就给抱走了,气得吕雉瞪了他几眼。


    他绕到张良身前,叫唤着:“子房,子房,子房!”


    阿黄跟着这个节奏嗷嗷叫唤:“汪,汪,汪!”


    刘邦很想说:你看这仗能打赢吗?毕竟那日许相师算出的卦象,他只告诉了张良一人,有些话不好同旁人说。比如刘元同张耳闹得*这档子事,他肯定护着刘元,但他也压根不想得罪张耳!


    这场面已经连续整整三日了,他这台词连阿黄都背过了。


    刘邦还没问出口,张良就答道:“能赢,能赢,能赢!”


    其实刘邦也觉得能赢,他就是太闲得慌了,又不好在这个关头吹牛喝酒——毕竟这阵子打仗的打仗,干活的干活,就他这个汉王最清闲。


    刘盈这几天倒是老实,也不太怕他了,但刘邦就觉得差了些意思。如意又只知道哭,戚姬也整日哭哭啼啼地烦他。至于薄姬,薄姬本就无趣,如今跟着吕雉管账,也学得一板一眼的。


    刘邦看了一眼阿黄,阿黄如今已经长大了,颜色和小时候也不太一样。它四只脚都是白色的,身上是黄卡卡的,像个土坷垃,唯一一块黑色的地方是它的嘴筒子。


    与其他的小狗不同的是,阿黄的腿有些短,最近他和吕雉天天喂,愈发圆润了起来。


    好想喝酒啊!刘邦去后厨端了盘肉,晃晃悠悠地回到了他的帐中。阿黄闻到味道,也尾巴摇成螺旋桨,欢快地冲了进去。


    “呸呸呸,”刘邦杂么着嘴,“这酒差些意思,还得是陈余那儿的好酒多啊!”


    但他不知道,陈余的好酒快被韩信他们喝完了。


    背水一战之时,韩信曾许诺将士们,等仗打赢了,他们一起痛饮达旦,将那赵王宫的好酒都找来。


    这庆功宴办得热闹极了:灯火葳蕤,将士们的甲胄堆在一旁,有人围着篝火唱歌,有人拉着手跳舞,有人举杯敬月,好不热闹。


    樊哙正大口吃着赵王宫里的牛肉:“元怎么不在?”


    “对啊,长公主呢?”


    “许是歇息了吧,连日赶路也是累得很,哪怕是咱们这些大老粗都受不了。”夏侯婴随口接道。


    韩信被敬了一杯又一杯酒,头有些晕,他并没有沉浸在这场胜仗中,反倒是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却不是刘元,而是广武君李左车。


    这几日,他广发布告,接连派了几队士兵搜寻。他甚至许诺,若有活捉李左车者,赏千金!之前听到他对付自己的计谋,他就暗暗下定决心,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向这位李先生请教,拜他为师。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韩信有些头晕。迷迷糊糊地,他好像看见了刘元的身影。韩信立时端坐起来,定睛一看,她身后还有一个男子。


    男子约莫五十岁,却不显老态,他身材挺拔、气场威严,身穿素色麻布战袍,走起路来仪态端方,举手投足尽显贵气。


    刘元对这男子毕恭毕敬,还颇为体贴地为他引路,笑得牙不见底。


    而那男子轻轻颔首,目光深邃冷静,只眼尾的笑纹展露了几分笑意。


    猜拳的、喝酒的、唱歌的人都停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向那男子看去。


    “老师,请上座。”刘元执弟子礼,将李左车引到东边的席位,这本是韩信给刘元留下的。


    张耳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显然他已经认出来了此人。


    来人正是韩信苦苦寻觅的李左车。


    对于厉害的谋士、将领,刘元深信一个法则,那便是“手慢无”。因此她假装在休息,实则背着所有人去寻到了李左车。


    办法很简单,韩信许诺一千金,她便许诺两千金。是以李左车一出现,她就将人请了过来。


    “大将军,这是……”


    刘元正欲介绍,却见韩信亲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欣喜上前:“阁下便是广武君吧!请上座!”


    随后,韩信便将他的座位让了出来。


    只是李左车似乎没有坐下的意思。


    刘元明白韩信对于李左车的求贤若渴,主动介绍道:“李老师,这便是大将军韩信,他也是我的老师。”


    一句“也是我的老师”,成功让韩信不淡定了。他是想拜李左车为师的,却被刘元这丫头抢了先。他看见刘元执弟子礼,便已经嗅到了几分不同,没想到她下手如此之快。


    吕雉还亲自叮嘱过自己,说刘元没什么心眼,要他多多照顾。她这是没有心眼的样子吗?分明是心眼上长了个人!


    嗯……我学生的老师,是否可以是我的老师?


    韩信开始琢磨起来了,他若是拜了师,难道要成为刘元的师兄?


    好像也不是不行,脸面向来不是什么大事。


    想明白的韩信也执弟子礼:“李老师,请上座!”


    二人争先恐后,一个比一个态度恭敬。看得余下的将士们瞠目结舌。


    “我滴个乖乖,这就是李牧将军的后人吗?”樊哙揉了揉眼睛,他也没有喝醉呀,“为何大将军和元都对他如此恭敬?”


    张耳面色更是不好看,韩信对自己可没有这般尊敬。刘元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就没见过她这般伏低做小!可如今,他们竟对一个敌军的降将如此!


    张耳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酒,眼神却一直注视着李左车。


    李左车推辞,不愿意坐在这样的位置:“败军之将,安敢如此冒犯大将军?”


    李左车不是拿捏身段,他方才被刘元一通跪地拜师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带到了这庆功宴上。


    他并没有兴趣参与这样的宴会,也不愿成为汉军的座上宾。


    韩信刚要张口,他准备用百里奚相秦的典故劝说李左车,却听见刘元的声音响起——


    “百里奚昔日在虞国做大夫,晋献公假途伐虢灭亡虞国,他后来效忠秦国,使秦国强大、发教封内、施德诸侯,最终八戎来服,立下不世之功。”[1]


    “赵军打败仗,绝不是因为汉军比赵军强,而是因为您的计策不被采用啊!”


    韩信轻轻蹙眉,垂下眼睫。似乎……她说得都是自己想说的话!话到嘴边,韩信也只能憋了回去。


    他面色如常,只顺着刘元的话说道:“请求先生为我们出谋划策吧!”


    见韩信、刘元如此礼遇,李左车甚为感动,献出了自己的计策。


    “现在将军已经打赢了几场战役,灭掉魏国、代国、赵国,不日就会名扬四海。但您的将士们连日征战,已经无法负担再去打燕国、齐国的疲惫了。若是与他们长久对峙,获利的只有西楚霸王项羽!”


    韩信点点头,对李左车这番话深以为然。他顾虑的也是这个问题,他看了眼刘元,苍白的脸色、黑青的眼底,无不透露着她的疲态。


    李左车继续道:“大将军善于用兵,自然明白,我们要以己之长攻人之短,如今汉军接连大胜,何不借此做一番文章?”


    韩信若有所思,这文章该如何做,倒是个麻烦。


    “我听说长公主在代国之时,曾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战果,您是如何想的?”李左车没有继续说,反倒是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了刘元身上。


    刘元笑笑,神情坚定:“自然是不忍苍生疾苦,体恤代国士兵,因此想给他们一个机会。”


    李左车被她这回答怔住,接着哈哈大笑,这丫头有这样的脸皮,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当然,也有想快些支援兄弟们的意思。”刘元补充道。


    这个答案就实诚很多了,李左车冲她点点头。


    “嗯,其实还是不划算。”刘元摸了摸鼻子,坦诚道,“一个全歼敌人的名头罢了,哪有切实的好处来得重要?若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一来能有仁德之名,二来能快速支援大将军,三来也能少些我军的人员折损,多些投降的代国士兵为我所用……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是极,是极,不战而屈人之兵,正是这个意思!”李左车颇为欣慰地看着刘元,这丫头当真是坦荡,她口口声声是一举数得,一颗仁心却是做不得假。她觉得自己是为了美名,但李左车却看见了她的爱人之心。


    能把将士当人的主公可不多了。


    若是汉王也如同他这女儿一般,有这样的心性和抱负,项羽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李老师,你说的办法,可是‘劝降’?”韩信眼中闪着光,似乎被点醒了一般。


    平日里他想得更多是如何打胜仗,却忽略了一点——这仗也不是非得要打!


    李左车继续道:“大将军只需陈兵向北,佯攻燕国,再去信一封给燕王,他畏惧您的战功,定会投降;接着,您派人将这件事告诉齐国,燕王已经投降,齐王害怕了,定然也会投降。”


    韩信深吸一口气:“如此一来,事半功倍,不费吹灰之力,燕、齐两国就被收入囊中了!”


    “请您再受我一拜!”


    李左车谦虚将他扶起,刘元亦递上美酒,三人气氛融洽至极。


    这一切都落入了张耳的眼中,这几日,他四处收拢赵国的旧部,拉拢宗室,颇为按捺不住自己的心。


    他刘季暗示自己,韩信也承诺过,都说要给他封王。但如今赵国已经被拿下,为何还不给他封王?


    刘季小儿,看似重情重义,一口一个大哥,但他绝对也不愿意让自己坐这位子。


    绝对不能让这战胜的好消息被他知晓,一定要在荥阳得知此事之前,坐稳赵王的位子!


    他摇晃着酒杯站了起来,眼中杀意顿起:“这王位,你们若是不给,老夫就亲自来取。”


    第43章


    在场的将士们,一个个都醉得不省人事,甚至有些已经倒在桌子上,发出一阵阵鼾声。


    “这赵王宫的酒真够劲啊!”樊哙酒量一向好,醉倒之前感慨了一句。


    夏侯婴等人也没再回应他,纷纷睡过去了。难得军中不禁酒,又有这般琼浆玉液,将士们都趁机喝了个爽。


    赵王这日子过得可太舒坦了,怪不得人人想当王呢!


    “如今赵国已定,不知大将军有何打算?”张耳走到韩信面前敬酒,这也是今晚他第一次起身敬酒。


    韩信看向他的眼神微变,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而后垂眸端起来酒杯。


    “大将军怎么不喝?”张耳轻笑,白胡子一抖一抖,“莫不是怕酒里有毒?”


    刘元伸手将眼前的酒杯夺了过来,端起酒杯,平视着张耳:“这杯酒,合该是我敬张公才是。我祝您心愿得成,马到成功。”


    “那老夫便谢过长公主吉言了。”张耳此刻心情颇好,也不再计较刘元曾经的冒犯,只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真期待她过会儿的表情啊!看着刘元灿烂真挚的笑容,张耳心中恨意愈极:她过会还能再笑得出来吗?


    张耳伸出手,高举酒杯,蓄势待发,却突然听见耳边一声轻笑。


    刘元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她同韩信对视一眼:“张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摔杯为号那一套?”


    摔杯为号?凑巧在看热闹的李左车挑了挑眉——看起来,张耳是要反啊。


    只是看刘元这自信的模样,这张耳要跌个大跟头。


    “不错。”张耳不再废话,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你倒是个聪明人,只可惜,治理一个国家并非你们想的那么容易!”


    咣当一声,青铜酒樽掉在地上,里面的液体也流了出来。


    “来人,给我拿下!”


    一伙儿士兵从四处窜了出来,拿刀对着刘元、韩信等人。


    “哇,张公真是好手段。”刘元忍不住给张耳点了个赞,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颤抖着手指向昏倒的将士们,“难道,你给他们下了药?”


    韩信被刘元这幅做作的模样给逗笑了,他轻笑两声:哪怕平日再是聪慧,到底还是孩童心性。


    张耳脸上笑意愈发明显,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舒展开,神情狰狞而荡漾。


    “放心,没有下药,但这些烈酒可都是老夫曾经的私藏,便是再勇猛的汉子也撑不过几杯。”张耳还没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他又不傻,他想当赵王,又不是想被刘邦追着揍。


    “我好害怕哦。”刘元不走心地表演着,“你儿子张敖,还在我的地盘里当差呢。”


    “少废话,你二人只需替汉王承认,封我为王,如此便可。”张耳从未想过杀了韩信、刘元,他只是想趁此时,定下自己赵王的名分。如此,刘邦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刘元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韩信:“老师,我不在之时,看来你们之间有不少交易啊。”


    “由不得你!”张耳不再理会刘元,


    张耳面前有一顶武冠,金珰装饰着头顶,前面还插着貂尾,正中间镶嵌着一大块红宝石,两边有白玉点缀,贵气扑面而来。


    不是,他没准备这武冠啊?!


    他看向自己的心腹,却发现方才摔杯赶来的,并不是他等的人,而是一张生面孔。


    张耳仔细打量,惊觉此人便是代国降将陈郗。


    陈郗拱手行礼,刘元抬了抬手,他便带着一队士兵,转身面向张耳,士兵们齐刷刷地将剑抽出,背对着刘元等人做出保护的姿态,却将剑正对着张耳。


    “哈哈哈哈哈哈哈,”张耳苦笑几声,“原来你们早有防备,是我技不如人了!”


    “哪里是防备张公,我这也是为了将士们的安危考虑。”刘元真诚解释道,“万一这士兵中混进去几个刺客或者反贼,伤了张公的性命就不好了。”


    刺客就刺客,还要在后面加一句反贼。张耳听得懂,她是在点自己。


    “我呸!凭我这功劳,难道不够封一个赵王吗?”张耳生得一双长眼,平日里都是半闭着,此刻怒目圆睁,显得三角形的眼都变大了。


    他死死瞪着刘元:“你与刘季父女二人都是刻薄寡恩之人,净会做一些卸磨杀驴的事情!”


    他又看向韩信:“大将军为汉王打天下,又能得到什么呢?我是没有机会了,但你也一定会被猜忌!


    说完,张耳便闭上眼睛,伸长脖子,作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刘元见他这般英勇无畏,心中生出几丝敬意,这倒是个比陈余有骨气的人。


    “赵王为何如此说呢?这王冠都摆在您的面前了,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您顾虑的事情吗?”?赵王?


    方才刘元这厮叫自己赵王?张耳一万个不信,刘元先前都那般对待他们父子俩了,此时有这般好的条件,又怎么会愿意让自己成为赵王?


    她定是在戏耍自己。


    但这王冠……戏耍他一个老头子,有必要准备这么好的王冠吗?难不成是给她自己准备的?


    张耳这两天可是没少打听刘元的事情,此人狡猾如狐,脸皮厚得像城墙,又如同貔貅一般吝啬,连西楚霸王的谋士范增都吃了哑巴亏。


    如今,自己落在她手中,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看起来,张公只怕是不愿意了。来人,还不快将这王冠收起来!”刘元挥挥手,阿丑便要将漆盘端走。


    “这究竟是何意?”张耳转头问韩信,“大将军,你还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吗?”


    韩信哪里会真得对张耳坐视不理呢?那他成了什么人了!张耳是他与刘邦求来帮自己的,也是汉王的大哥。


    纵然因为刘元,他这个太有主意的弟子,使得与张耳的同盟出了些变故,但他韩信绝非背信弃义之徒——张耳待他的这份恩义,他记在心里。


    若无张耳相助,便没有背水一战之功。他对待自己的恩人,不说以命相酬,至少也不能恩将仇报!


    “长公主已与汉王言明,这赵王的位置,只能由您来坐。”韩信冲着张耳点了点头,二人眼神交汇在空中。


    “早前是元太过冲动,昔日汉王在您家中做门客,将您试作亲手足,我是您的晚辈,自当对您礼敬有加。您在赵地德高望重,又颇具才干,这赵王之位,非您莫属!”


    刘元拱手,又施一礼,而后跪在地上,亲自将这武冠举过头顶,举到了张耳面前。


    眼前的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这还是那个强硬地将张敖送去做人质的刘元吗?


    她竟这般能屈能伸!他见过的上一个这样做派的人,还是赖在他家中不走的刘邦。


    彼时他不过是一个乡野混混,全靠他供养饭食、提供房屋……可就是一个这样的无赖,如今竟成了汉王!自己却要仰仗他们父女的鼻息。


    他也确实靠着刘季才能手刃陈余,报了这血海深仇。


    夜风瑟瑟,张耳揉了揉眼睛,企图将武冠看得更清楚些。这冠流光溢彩,摄人心魄。连上面的宝石都映着月亮的清晖,分外令人着迷。


    张耳屏住呼吸,这冠不止是冠,更象征着权力!


    他忍不住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中。


    他踟蹰了:刘元当真会这般好心吗?


    她定然是有求于自己,但她当真会这般宽宏大量吗?


    张耳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明白,前方一定有陷阱在等着自己。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张耳伸手接过这顶冠:“既然长公主如此宽容、汉王如此厚爱、大将军如此守诺,那我张耳,便却之不恭!”


    张耳双手将刘元扶起来,她却纹丝不动,做出十足诚意。


    只可惜灌婴那些人都喝醉了,不然他也能更有面子些。


    张耳一边享受着这份礼遇,一边又在心中惊叹。他也是当真吃刘元这一套,不然也不会上了刘邦的贼船。


    对于刘元这丫头,他也算摸到了一点规律。她与汉王父女二人都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当年刘季去他府中做门客,归家之时都还要连吃带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她跪得越久,所图便越是不同寻常。


    她越是这样礼贤下士,张耳越是忐忑不安。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干了!


    干他娘的!


    张耳取下自己的发冠,放到漆盘上。而后十分郑重地,亲自将这顶武冠,戴在了头顶。


    韩信一直观察着张耳的表情,他本想伸手替张耳戴上,却被他摆手拒绝。


    “恭喜赵王!贺喜赵王!”


    “恭喜赵王!贺喜赵王!”


    刘元、韩信带着几队士兵欢呼,对着张耳拜了又拜。


    这声音也吵醒了几个警醒些的将领,比如压根就没有睡死的灌婴与曹参,以及睡了一会儿尿急的樊哙。


    “赵王?什么赵王!”樊哙解裤腰带的时候还晕乎乎,此时浑身一激灵,一不留神,就踩了旁边的夏侯婴一脚。


    “哎呦,杀猪的,你干嘛!”夏侯婴此时正竖起耳朵听着,着急拉着樊哙去看热闹。


    张耳,赵王?


    夏侯婴和樊哙自然没什么异议——大哥和元既然这样做,定然是有他们的道理。


    他们两人也只是想凑个热闹罢了。同时他们也期待了起来,毕竟刘邦老早就许诺,让他们“封侯拜相”,一辈子荣华富贵。


    二人看着如今的张耳,就仿佛看见了未来的自己。


    而此时,心满意足的赵王张耳,将刘元郑重的扶了起来。


    欸,该来的总会来。


    他苍老的声音响起:“说吧,有什么条件?”


    刘元等的便是这个。


    条件,那自然是有的!


    不仅仅是条件,除此之外,她给张耳的这个“赵王”,只怕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看似赵王,实际上也是赵王。但这权力嘛,只怕就大打折扣了……


    第44章


    “赵王言重了。元哪里会有什么条件?只是我身为大汉长公主,有个问题盘桓在心头,还请您不吝赐教。”


    “凡我力所能及,长公主直言便是。”


    “汉王平日经常提起您的博学多识、仁爱宽厚,元这些日子在读书。书里写道,‘子庶民也’,我读到此处颇有些滞涩之感,因此想请教赵王。以您之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1]


    张耳顿了顿,难道,刘元这是要他爱惜子民的意思吗?


    “长公主与汉王一样,都是这样爱读书。”张耳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好的君王要像爱惜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惜子民。”


    樊哙在旁边听见这句话,耳朵竖了起来,他得把这句话记住,以后好教给他的嫡子。他以后肯定有爵位,他的嫡子一定也是要做官的。


    当然,他目前只有樊市人一个儿子。


    樊市人并不是他与吕嬃的孩子,而是他的庶子,但一直是由吕嬃带大,平时倒也算听话。


    刘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继续‘请教’:“既然如此,赵王是把赵国的百姓当作奴仆来驱使,还是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爱惜?”


    “……”


    自然是当作奴仆来驱使!


    但这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说不出口。刘元这是给他挖坑啊!若是他照实说了,那他便不是个好的大王,怎么配继续坐这个王位呢?传出去以后,赵国的百姓又会怎样看他!


    所以张耳只能承认:“那自然是当作我的孩子来爱惜了。”


    “赵王爱民如子,这是百姓的福分。如今,汉王治下各地发展生产,百姓休养生息,粮仓的稻谷都堆不下了。你可想让赵国百姓也有同样的生活?”


    “自是如此。”


    听到刘元描述,张耳深深地羡慕起了刘邦。无他,只因他见过汉营里丰收的景象,尤其是关中。


    萧何便是留守在关中的都城栎阳,刘邦的妻子吕雉在荥阳,他们二人制定法令,设立宗庙、社稷、宫殿、县邑,又整理户籍、清查人口。


    凡是他们二人的请求,刘邦自然无有不允,甚至让他们事急从权,先行决断后再同自己汇报。


    为何刘邦在战场上多次损失军队逃散,却又能有兵可用?


    还不是因为他有萧何和吕雉!


    萧何征发关中的士卒,及时补充汉军的损失,这才让刘邦没有输掉裤子。他又通过渭河水运向前线输送粮秣……


    但他张耳哪里有刘季这般的好运气?


    他不仅没有吕雉这样的贤妻,更没有萧何这样的贤相,只有一个不争气的张敖,还被刘元弄走了。


    “可我再想,只怕没有汉王的福分,能有这许多贤才辅佐呀!”张耳发自真心的感慨了一句。他真怕刘元用同样的标准要求他,甚至要他上贡粮食。


    张耳无奈地望向刘元,他都这样说了,刘元不会再强人所难了吧!


    “哎呀!赵王何必妄自菲薄?我们都相信,你有这样的实力!”刘元上前握住张耳树皮一样的手,眼中满是期待,“你一定能将赵国治理好,百姓们人人都能有饭吃、有衣穿,仓库里都是吃不完的粮食……”


    听见刘元这么说,张耳越发确定了,刘元一定是打得薅他羊毛的主意。他僵硬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摆了摆:“我这个赵王,自然是比谁都盼望着赵国百姓过得好,但我年龄大了,实在是没有这样的本事,还请您莫要为难我了。”


    刘元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勾起了唇角。


    “既然如此,那……”刘元故意顿了顿,见到张耳脸色舒缓了起来,继续道,“那便让我们帮助您,将赵国治理得更好吧!”???


    张耳脸色大变,她这是什么意思!


    哪怕是分封天下的项羽,也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他以为刘元如同项羽、刘邦一样,要得不过是一个俯首称臣的名头,没有精力也没有实力掺和内政。


    最多不过是在他们出兵之时派去一队援军。还是那种见胜则往,见败溃逃的散兵游勇。刘邦昔日的五十六万大军便是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张耳想起来了上一个赵王,他便是被陈余架空。难不成这刘元要架空自己?


    “寡人听不明白,长公主此言究竟是何意?”张耳脸上笑意不见,“我这个赵王若是不好,燕王、齐王见到我的下场,如何会愿意投降呢?”


    他们与李左车交谈的声音虽小,却也避不开张耳。毕竟他有心偷听,又一直盯着刘元。


    刘元不在乎他听不听得见,赵王要是没这点本事,刘元才更不放心呢。


    “赵王别急,我只是想给您提供一些帮助。您求贤若渴,元心中明白,赵国的三公,我为您举荐两个人才。”


    “大诸侯国的三公就是由周天子任命的。汉王要有这样的安排,这是有做天子的志向啊!”张耳不太愿意,但也只能妥协,“说罢,是谁?”[2]


    罢了,到底刘元还给他留了一个位置,他心中甚至有些暗暗的高兴。到底刘元也没有和陈余一样,将赵王完全架空。


    也不知道刘元会给自己怎么样的人才。说实在的,若是陈平、张良这样的,他也是欢迎的。


    “丞相正是我身边这位,她姓刘,单名一个丑字,是我阿翁和阿母新收的义女。”


    此刻,正在同张良、陈平等人吹牛的刘邦,打了个喷嚏。


    他刚得知了大捷的消息,高兴的一宿睡不着觉。


    “定是元想我了!”


    而吕雉也感觉鼻子有些痒,她转动僵硬的脖子,发出嘎嘣的响声,薄姬立刻上前,给她捏肩。


    刘邦与吕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了个义女。


    张耳看向阿丑,什么义女……这不是刘元身边的侍女吗?真当他是傻子糊弄吗?


    一介侍女也配做他的丞相?她又不是吕雉那般的人才。


    这是羞辱!张耳压根看不上刘元身边的这个侍女。


    “丑在我阿母身旁协理多时,也随我安排过魏国诸事,她精于数算、娴于律法,我也是感动于您的志向,才肯将她割爱给您。”


    刘元说完,张耳这才脸色好些,他细细打量着阿丑,沉吟片刻,露出了笑容:“只是咱们丑话须得说在前头,若是她无法胜任这丞相的职位……”


    “若她出了岔子,人我自会带走。”刘元就知道张耳会这么说,她愿意给阿丑锻炼的机会,但也并不想把她推到不属于她的位置,那样反而是害了她。


    “不知这御史大夫,长公主又想举荐谁?”


    “御史大夫这样关键的位置,自然是要您亲自安排了,我并无监视赵国之意。”刘元似笑非笑,“我要为您推举的,乃是太尉一职。这人选嘛,便是原本在代国的陈豨将军。”


    陈豨正带着一群兵围在一旁,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投资这么快就有了回报,长公主竟然让自己做了太尉一职……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反应速度一向快,当即便站出来表了忠心。张耳沉默了会儿,将“陈太尉”扶了起来。


    还不如御史大夫呢!什么不监视,我呸!话说得倒是好听,其实一肚子坏水!


    这刘元是夺了他的兵权,又要辖制他的内政。欺人太甚,这谁能忍呢?


    但……咳咳,但话又说回来,这二人实在是不足为虑。


    陈豨一看就不是个安分之人,未必不能为他所用;而那阿丑,她一介白丁,能做得了什么丞相?


    不过是靠着给刘元做狗腿子,又因着刘元不信任自己,侥天之幸,才有了这样的机遇。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张耳将自己哄了又哄,做好了心理建设——他同意了!


    管刘元安排谁,他捏着鼻子都认了下来:“那便多谢长公主抬爱,陈太尉、刘丞相,寡人便拭目以待了。”


    丞相,给她!太尉,给她!


    等他坐稳王位,等刘元他们离开赵国,以后有的是机会。


    李左车一脸欣赏地看着刘元,韩信的眼神则晦暗不明。


    “大哥,你都成赵王了!咱哥俩喝酒去。”夏侯婴拍了拍张耳的肩膀,他一向跟张耳处得不错,此时见气氛有些微妙,便捧起一坛子酒,“樊哙那小子成日吵着要划拳,咱几个跟他比划比划……”


    刘元赞许地同夏侯婴对视一眼,亲近地拉着李左车,与韩信一起,也去喝酒去了。


    隔墙有耳,不能不防。


    他们三人一起去了韩信那儿,李左车喝了会儿便去歇息了,韩信将他扶到了不远处的帐中。


    “为何又愿意给张耳封王了?”韩信喝得有些上头,只面色有些微红,意识还清醒着。


    “自然是为了我阿翁的面子,也是为了老师的面子。”刘元头都不抬,咕咚咕咚捧着酒坛喝,这低度酒喝着压根不醉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整点高度酒,要求也不高,就赵王宫那些就好。”


    “高度酒?这是何意?”韩信推测应该是烈酒的意思,“哪有这么好的事,赵王宫中那些已经是难得的珍品了。”


    刘元用力地摇了摇头:“那是你没见识过更好的。”


    更好的?她什么时候喝的?汉王的酒有多少,他一清二楚——毕竟刘邦经常拉着他喝酒,夸*赞他是大汉股肱……


    韩信不想同醉鬼掰扯,刘元这动作很明显就是酒意上头了。


    他叹了口气:“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总归张耳不是等闲之辈,你莫要把他看轻了。”


    他确实说到了点子上,刘元抬举张耳做这个赵王,并不只是冲着韩信、刘邦。


    给他个赵王又如何?眼下不论是人才还是兵力,都不支持刘元追求的集权与统一,先有足够的实力与项羽对抗,收服这些诸侯王,才是眼下的要紧事。


    此前,刘元想的曾是慢慢来,力所能及地将打下的地盘治理好,而不是分封一屁股异姓王、同姓王,留下一大摊子事。


    只是……


    “仅仅安插这两个官职,看起来是很重要,但若是这二人没有太多才干,只怕辖制不了张耳多久。”韩信转身倒了杯水,摇晃着刘元,“醒醒,醒醒!”


    刘元一听韩信这真诚的建议,也不伸手,将头凑到韩信手中的水杯前,喝了起来。


    刘元抬眸,眼睛好像蒙着一层水雾:“老师,这对元最好了,你是元最好的老师……”


    她狡黠笑笑:“想不到,老师也琢磨起这些事情来了。”


    “这只是第一步罢了。你以为我会把赵国全须全尾的给他吗?我要再划几个郡县出来。”


    “划几个郡县出来?是像魏国那般吗?”


    “不需要太大的地方,我只需要把战略要地划出来,再把赵国与周围诸侯国分隔开就足够了。”刘元指了指地图上的几个地方,“如此,他们便翻不出什么浪花。”


    韩信向地图看去,刘元指出来的这些地方,若是单独置郡县,附近这几个国家的领土将犬牙交错,被汉王牵制。


    他沉默了,看着呼呼睡去的刘元,给她披了一件衣裳。


    秦朝置郡县,楚、汉要分封,她倒是想得出来这般好的主意。


    这样妖孽的天才,当真是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吗?


    韩信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好像只教过她兵书啊!入汉营之前,韩信遭遇过许多嘲笑,他们都说自己目中无人,可他们也不想想,自己配吗?


    见到刘元这样的学生,他胸中那口气顺了,过去的种种只是他们有眼无珠。


    像刘元这样的,才可以做他的学生!


    她聪颖刻苦,心怀天下,着实给了他太多惊喜。


    他一定要好好教导刘元,绝不可浪费她的才华。


    韩信正在下着决心,却听见“轱辘”一声,桌上的酒壶滚到了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弯腰,试图将地上的酒壶捡起来。酒壶在刘元身旁,他眼睛的余光瞟见了一截雪白的脖子。


    非礼勿视。


    韩信将头扭了过去。倒是没发现,一个夏天过去,她的脸晒黑不少。


    第45章


    韩信掀开帘笼,走到了帐前的空地上,吐出一口浊气,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此人是刘元的侍女阿丑,现在怕是要叫她刘丞相了。


    阿丑一身褐衣,局促地站在树下,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韩信对她的印象不多,更不算好。打刘元从楚营回来,她这侍女就时常不见人影。他数次见到刘元,阿丑都不在身边侍奉,如今看来,只怕是刘元早就为她铺路了。


    他也是这样的好运气,遇见了萧大人这样好的人,又被汉王如此赏识。


    “元还在休息,你明日再来寻她吧。”韩信猜测阿丑有很多的感激要说,但他也有些不忍心吵醒刘元。


    “大将军,明日怕是来不及了……”阿丑屈膝跪在地上,“请您帮我劝劝公主吧!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阿丑不想辜负公主美意。阿丑很感激长公主的照拂,她教我算账、兵法,教我识字看书,但我又怎么可以成为赵国的丞相呢?天下的英才这么多,阿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做这个丞相?”韩信有些惊讶,竟还有人不想做官,那陈太尉可是欢天喜地、感激涕零地走马上任,“难道你是怕旁人的非议?还是你惧怕赵王给你使绊子?”


    “都不是。旁人的非议与阿丑无关,他们想怎么说便怎么说;至于使绊子,阿丑就更不怕了,为了长公主,阿丑刀山火海都去得,哪里会害怕这些!”阿丑眼神中透露着倔强与坚定。


    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响起:“那你是害怕什么?”


    刘元逞能喝得不少,嗓子有些不舒服,起来找水喝,却听到了方才二人的交谈。


    “我了解你,你绝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更不是胸无大志之辈。你到底在怕什么?”刘元从未想过阿丑竟然会不想做这个丞相,那她的苦心筹码又算什么呢?如果只是想寻个亲信牵制赵王,那她有大把的人可以选择。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做不好,丢了长公主的脸面,让您被议论成有眼无珠、任人唯亲之人。”阿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她一直都很怕给刘元丢脸,因此一直都很努力。


    “你只管去做,做不好再说。我不问你害不害怕,只问你想不想做。”


    刘元眼眶微红,看向阿丑:“阿姊,你想吗?”


    一声阿姐,惹得韩信、阿丑都看向她。


    刘元所说的义女一事,并非她一时兴起。她是真想让阿丑成为刘邦、吕雉的义女,成为她的姐姐。


    秋月当空,水平如镜,冷飕飕向远处流去。这月光照得地上纤毫毕现,也照在阿丑的身上。


    阿丑微怔,她对刘元这声“阿姊”慌了神,哽咽道:“我……我怎么配呢?”


    刘元又问了一遍:“阿姊,你想吗?”


    我想吗?阿丑第一次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她自小就是饥一顿饱一顿,挨了无数次饿,十五岁了却如同十岁一般高,直到今年跟着刘元才窜了些个子。她是被逼着“替父从军”,也是被推着跟着刘元去救吕雉。好差事怎么会轮到她呢?


    正当她以为要送命的时候,刘元带她投降了,后来又带她逃了出来。


    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也从没有人问过她。


    万籁俱寂,只能听到远处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缓慢而有节奏。


    阿丑的心脏“砰砰砰”地跳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她伸手放到自己左胸,闭上了眼睛,咬了咬嘴唇。


    一连串泪水从她脸颊涌流出来,她的双手,突然紧抱着刘元的肩头。


    她哽咽着,从心底迸发出一句话:“我愿意。”


    *


    半月后。


    楚营。


    范增又一次急得团团转,他又一次冲进了项羽的营帐。项羽正在睡觉,被吵醒以后颇为不耐,他只穿着一件里衣,抓起外袍披上,坐到了虎皮椅上。


    “大王,如此火烧眉毛的时候,你睡得着吗?”


    “怎么,亚父睡不着吗?要是身体不适,可以去看军医,寡人又不会治病。”


    项羽一边说一边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一不留神扯大了劲,露出宽广的胸膛,还有大块大块的肌肉。范增瞄了一眼,愈发觉得项羽不争气。


    项羽有些不爽,还好虞姬不在,否则范增这样闯进来,像是什么样子。


    这些范增当然知道,前几日虞姬在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帐外等着,但项羽这厮就是不愿意见他。但范增昨夜收到消息,燕王臧茶反了!


    汉军已经拿下赵国、代国全境,如今燕国又投降,他实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项羽一定是他上辈子欠的债……范增安慰着自己,做大王的都这样,那刘邦跟个流氓一样,肯定更加难缠。


    “魏国一事你就没有听我的建议,被汉军抢了先。你被刘季那厮忽悠着去了宛城,就在此时,韩信、刘元二人竟已经拿下代国和赵国。”


    “你以为寡人不想打吗?那彭越一次又一次骚扰,每次都是小股部队,寡人一反击他就跑,寡人不理他,那厮又是放火要又是抢东西,简直像苍蝇一样,烦得要死!”


    范增气得倒仰:“那你就非得去吗?”


    “这如何能不去?寡人知道你着急,但这不是还有燕国、齐国吗?”


    燕国?燕国你个大头鬼!范增嘴角抽搐,感觉自己的牙根有些痒。他这些日子头都快秃了,若是说全秃,也不尽然,只是后半边头还有几根稀疏的长发贴在脑皮上,显得滑稽又怪异。


    他闭上眼,心中一痛:“燕王臧茶,昨日就投了汉王去了!”


    “臧茶不过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谁强就顺从谁的墙头草罢了。亚父何必动气,若刘季真有事要他办,臧茶决计不会出手的。”项羽心胸宽大得很,不觉得这是个很让人气愤的事情。


    可他不知道,有时候一个顺从的名义便足够了。刘邦压根不需要臧茶有多忠诚,他只要老老实实待着,承认刘邦的地位,于汉营便是大喜事。


    “寡人厉兵秣马,早有对策。”


    这话不说出口还好,说出来,直教范增失了三魂、丢了七魄,再也没脾气了。


    范增的白色胡须挂在唇边,胸脯高了又瘪,他喃喃道:“那我便等着大王的战果了。”


    这一切都怪……都怪他没有能拦住刘元呐!


    范增看过探子的消息,其实哪里还需要探子来讲,刘元那天女下凡的故事已经传到楚营来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给自己贴金啊!可她又的确有这样的本事,连个侍女也能扶上高位。


    霸王什么都好,只一点,他太狂傲了。韩信也狂傲,但他与霸王不同,他的傲来自于准确的判断。他有自知之明,更有识人之明,能对李左车师礼相待,便足见其不凡。


    想这么多有何用呢?他早已经奈何不得这黄毛丫头了。她在楚营伪装得那般好,一口一个刘季小儿,谁能想得到她是刘季的亲闺女呢?


    从前,范增平生最后悔之事,便是没能在鸿门宴上杀了刘邦。如今,又多了一件事,那便是他没能第一时间斩了刘元!他从未如此真情实意地乞求神佛,无他,他想让刘元死!


    可惜,天不遂人意。刘元不止没死,她活蹦乱跳,正在吕雉的房内,给吕雉捏肩膀。


    刘元这些日子捣鼓泥膜,将自己涂成一张大花脸。她抢过吕雉手中的竹简:“阿母别太操劳,眼睛用久了就活动一番。我特地为你做了面膜,你可要试试?”


    “你倒是清闲,既然闲着,就把剩下的替阿母看了。”吕雉不理她,又顺手拿起另一本,开始批阅起来。


    她桌上的竹简已经摞成小山了。


    “阿母,你就试试嘛。”刘元冲上前搂住吕雉的腰,将一张涂黑的脸凑上前,歪头展示着,“效果很好的,你看我是不是白了许多?”


    “不要。”吕雉果断拒绝,“你若是实在无聊,就去找你阿翁去,他这些日子可是常常念叨你。”


    “我不去。你今日还有多少政务要处理?”刘元摇晃着吕雉的胳膊,“你昨日,昨日的昨日,还有昨日的昨日的昨日,都一直在房内看这些,你需要休息!”


    她都听见吕雉脖子嘎嘣嘎嘣地响,再这样下去是要得颈椎病的!


    “阿翁多潇洒,政务是做不完的,阿母,我的好阿母……”刘元软磨硬泡,趁着吕雉不注意,便将这些竹简都收起来了,“那薄姬不是对你很忠心吗,让她分担些不好吗?”


    薄姬?吕雉轻笑着,亲自将刘元脸上的黑泥擦去。


    吕雉拧干帕子:“我的儿,她现在是对我忠心耿耿,但来日她有了孩子,未免不是下一个戚夫人!”


    薄姬同她说的那些,吕雉从来都不相信,但看在她乖觉的份上,吕雉不会对她做什么,平日有些无关痛痒的活计也愿意交给她,但核心的政务,吕雉一定要亲力亲为。


    “阿母,刘盈呢?他是大汉太子,也该学着处理政务了。”刘元也知吕雉不会同意,便打起来了刘盈的主意,凭什么自己在外面劳心劳力,他小子在这里坐享其成?


    吕雉摇摇头,刘盈哪里做得来这些,他不捣蛋就算不错了——这捣蛋自然不是说刘盈胡闹。相反,刘盈的学问是过关的,他读书很多,反应也快,萧何又将他带在身边教导了一段时日,处理政务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问题就在于,刘盈耳根子软,心也软。旁人说什么,他都觉得好。真把政务给他,估计今日要百姓种瓜,明日又要种豆,这大汉迟早要完。


    也正因此,刘邦决定再派个人教导刘盈。此人刘元认识,正是她的新老师,李左车。


    “你阿翁没同你说吗?”吕雉讶异,“刘盈跟着李左车去荥阳外的山上操练兵马了。”


    唰的一下,刘元就站了起来:“他怎么这样!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刘邦分明是不愿意看见韩信有李左车这样的助力,才把他派去教刘盈的。


    她向刘邦的营帐跑去,却撞到了一个人。


    刘元揉着脑袋抬起头——


    第46章


    来人是陈平,她的另一个老师。


    “长公主,别来无恙啊。”


    男子一身绿袍,头戴冠,腰配书刀,手执笏板,耳边还簪着白笔,姿态是说不出的雅逸风流。


    “承蒙老师挂念,您一切可安好?”


    刘元讶异于他的这幅正式打扮,简直像是刚散朝的样子……有必要吗?


    但刘元急着去寻刘邦,她礼貌微笑:“改日弟子再去寻老师,我这边还有些事情,就不与您闲话了。”


    刘元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可是为了李左车一事?”


    她恍然大悟,这事情跟陈平这厮脱不开关系。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老师所为。”刘元转身看向陈平,“我知道您最是擅长谋略,李左车的长处在于用兵,您又何苦逼迫他至此,让他的抱负不能施展呢?”


    刘元向来知道,看起来最是儒雅良善的陈平,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这般。


    “说来倒也奇怪,韩信是大将军,他教你兵法,你护着他;李左车是赵国降将,你与他相识不久,也护着他;如何到了我这里,你便要这样揣度我呢?看来公主,并不是真心把我当做老师的啊!”


    陈平一副受伤的模样:“我这个老师,在长公主心中,便是这般嫉贤妒能之人吗?到底是何时何事给了你这样的错觉呢?我是汉王的臣子,自然要为他谋划,急他所急,想他所想,如此而已。”


    ……


    “是元错了,老师切莫记在心里,那究竟是为何呢?”刘元上前挽着陈平的胳膊,亲切道,“弟子愚钝,还请您指点一二。”


    “你是为何会让张敖去河东郡做主官?”陈平面色平静,似乎一下子就不生气了。


    “自然是为了牵制张耳。”


    陈平继续问道:“汉王为何让诸侯王、诸位臣子的子侄们都到荥阳做侍卫?萧丞相在关中,为何他的子侄都在荥阳?”


    “汉王是为了制衡,萧丞相他们是为了表忠心。”刘元若有所思。


    “那么,你凭什么认为,大将军韩信不需要被制衡,他又不需要表忠心呢?”


    刘元愣住了,她明白迟早会有矛盾出现,也看得出刘邦在调兵之时的制衡之意,但韩信对自己这阿翁是真的忠心耿耿。


    “你是不是觉得,他是你的老师,如同是和你绑在一处,也就如同与汉王表了忠心?那张耳陈余曾经是一段佳话,汉王与项羽也是结拜兄弟,他们相安无事了吗?”


    也对,经过陈平的这一番话,刘元这才惊觉,是她当局者迷了。不论韩信是否忠心,他手中的权力是真的,他的威胁也是真的,他无父母妻子也是真的……


    “多谢老师赐教,元谨记在心。”刘元真情实意地同陈平道谢,而后急匆匆跑到了刘邦的营帐中。


    刘元在门前,平复了一番略显急促的呼吸,见到门口有个颜色颇好的侍女,想来是李左车同她说得“雨”。


    不出意料,她又听见戚夫人正同刘邦撒娇,那宛若黄莺般的笑声颇具感染力。


    “妾以为,这代国,应当给咱们如意做封地。如今大王只有如意与盈两个孩子,盈是太子不需要这些,可不得紧着咱们如意了?总好过便宜了外人。”


    刘邦语气中带着宠溺:“你呀你,如意是我的亲儿子,我总不会亏待他的。我再想想,这事也得问问元的意见,毕竟是她打下来的地盘,总得她愿意才是。”


    “元迟早要嫁人的,她一个公主罢了,你才是大王,如何就要听她的?”戚夫人话里话外是对刘元的不满,“大王,如意可是最像您的孩子,这是您亲口说得,您可得疼他呢!”


    “大王,我也想为您分忧呢,只可惜吕姐姐总是逞强,要一个人做事,她这么累我也心疼……”


    听到戚夫人阴阳怪气编排吕雉,刘元再也忍不住了,她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戚夫人则麻溜地从刘邦腿上下来,没好气地白了刘元一眼。


    见刘元来了,刘邦起身相迎,满脸都是喜出望外的笑容:“乃翁可是天天惦念你,总算把你盼来了。”


    “阿翁,你这小妾真没规矩,真丢人。”刘元一点也不想忍耐她,“如意有她这样的母亲,怕是也聪明不到哪里去,我看这封地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你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的长辈。”戚夫人当即就被刘元点燃了怒火,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指着刘元,“大王,你看她!”


    刘元也不惯着她,看了看戚夫人,又看了看门口,努了努嘴:快把人弄走。


    “你不是说如意离不开人,你且快些回去吧,”刘邦低声安抚,将戚夫人连哄带推送出了门,“我晚些就去看你。”


    戚夫人心里噎得慌,像是吃了块干饼子没喝水。她怒气冲冲出了门,拽着雨的袖子就往回走。


    回了帐中,她暗中垂泪,长吁短叹。


    她一边梨花带雨地骂刘季是个负心贼,只会给她画大饼;一边捶床捣枕地怨恨刘元不懂得尊重长辈,当着刘邦下她的面子;最后竟骂起了吕雉,全是她占着正妻的位置,不然这太子怎么会轮到刘盈做,这政务怎么会交给她处理?


    这些都该是她戚懿的才对!


    雨在一旁低下了头,脚趾抓地:戚夫人连数算都不会,她有多少银钱都得让自己来帮忙,如何能做得来她口中这些?


    而刘邦也有些尴尬,毕竟自己这小妾背后议论人还被抓到了,着实是不太好看。


    他摸了摸鼻子,亲切地揽住元的肩膀,眼中有泪光在闪烁:“元啊,你怎么有空来看阿翁了。”


    “不来,我还不知道由着她这么说我呢!我阿母整日有做不完的事,为你付出了多少心力,你怎么能由着这厮议论她?她一边为案牍劳形,一边为百姓操心,已经足够辛苦了!”


    “是是是,娥姁当然辛苦,我们元也辛苦,”刘邦鼻子酸了,声音有些闷闷的,“旁人看来我是汉王,风光无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还是曾经种地的那个农民刘季。”


    “……阿翁,家中的地似乎也不是你种的。要么是大伯二伯,要么是我阿母,在村里的时候你溜猫逗狗,在外面求学的时候你带走了银钱,你何时种过地了?”


    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喜欢拆乃公的台!分明小时候乖巧懂事的很,只是每次他回家都不认得他罢了。吕雉怎么啥事都和这孩子说?


    “谁跟你说得这些事?”刘邦摸了摸刘元的头发,“你小时候记性分明差得很,我回家以后放狗咬我,一口一个老头儿叫我。”


    “我什么时候记性差了?”刘元摇了摇头,一脸严肃道,“你忘了,我生而知之,从小便有记忆。”


    “哈哈哈,你这套可别再来糊弄我了,都是我玩剩下的把戏。”刘邦捂着肚子笑,“你这套都过时了,现在流行的说法是,咱汉王的长公主是仙女下凡。”


    刘邦不信刘元从小是有记忆的,实在要说生而知之,那也是被他踹下车以后踹开了窍。但……回想到上次许负同他说得那些,刘邦沉默了。


    “……”刘元不欲与他再争辩,小时候的事情,她大部分都是记得的。


    她笑眯眯地凑近:“阿翁啊,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想不想要女婿?”


    女婿?


    “你一个十四岁的黄毛小丫头,竟也想着嫁人了?”刘邦饶有兴味,坐端正了问她,“有乃翁的风范!当年我和曹寡妇……咳咳,元啊,不知道你看中了哪家的青年才俊?”


    难不成是他最近弄来的那些诸侯王的子侄?里面确实有几个还算得上俊俏,也有几个称得上健硕。但刘邦就是觉得与刘元不怎么相配。


    “我跟你说过的啊,你不记得了吗?”刘元戳了戳老头的胳膊,“我命人带了帛书给你,你怎么不认账?”


    ……韩信?


    刘邦面色突然就古怪了起来,上次刘元说完,他确实十分心动,但最终没敢说什么。


    吕雉对此没发表意见。一方面,韩信有兵权在手,若是欺负了刘元,只怕他与吕雉也不好给刘元撑腰。另一方面,若是韩信未来当真有反意,第一个死得就是刘元。


    但刘邦也清楚,吕雉眼馋韩信手中的兵权,这兵权也能弥补刘盈的不足。


    刘邦扪心自问,他算个好父亲,虽然他是打着给刘元联姻的主意。但话又说回来,比起其他适合联姻的对象,这韩信,确实也是一个上上之选。


    他曾经考虑过张耳的儿子张敖。


    他是年纪大点,但也好拿捏啊。年纪大怎么了,自己比吕雉年纪就大了不少,年纪大会疼人!


    只可惜张耳这厮与刘元闹了些不愉快,这般好的两家联姻的喜事,还未开始,便只能作罢了。


    “别装,咱俩谁还不知道谁?”刘元观察着刘邦的表情,一眼看得明白他想说什么,“你就说,想不想拉拢制衡韩信?”


    “……想。”刘邦诚实极了,“但是……”


    “没啥‘但是’,你就说,我嫁给韩信是不是能让你放心?”刘元继续追问。


    “能。”刘邦眼神有些复杂。


    刘元最后再问:“那我们俩成婚,汉王与大将军联姻,好不好?”


    “好。”刘邦摩挲着裤腿子,露出了笑容,“乃翁最是疼你,怎么会不答应呢?”


    “陈平是你安排来的吧?”刘元戳了戳刘邦的胳膊,“阿翁,你演得有点太假了。”


    “什么陈平?这事是陈平跟你说的?”刘邦连连摆手,他是真不知道,他只是同陈平不经意地提了几句罢了,更多地还是在谈些公事。


    “你若是不想,我也不是一定要逼迫你。”


    都不重要了,刘元起身抱住刘邦,看着他略带疲惫的脸,沉默良久。


    “可以先定下婚约,等打败了项羽,再完婚也好。”


    刘邦点点头,喜上眉梢:“好,乃翁这便安排下去,请大将军来小酌一番。”


    第47章


    听到韩信要来的消息,刘元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倚着刘邦,和他并排盘腿坐在地上。


    这些日子她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


    在她能窥见的那一角史书,刘邦对韩信的不满就开始于张耳封王一事。


    原本,韩信请封张耳为王后,压根就没有等刘邦同意,就立刻让张耳为赵王。如今这他们二人的同盟,因着刘元的掺和没有那么紧密,张耳更是刘元授意才被封王。刘邦自然就不会有对韩信越权的不满。


    至于刘元,她是汉王的亲女儿,又得罪了张耳,这事情她来做,比谁的效果都好。甚至,因为刘元从前对张耳的不敬,刘邦倒要安抚一番自己的老兄弟。


    更何况,刘元在赵国任命了丞相、太尉,后面又要置郡县,这赵国跟在自己手里有什么区别?这让刘邦更为满意,思路也越发打开——哪怕是他自己,也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


    其实,刘元不过也是借鉴了汉初的做法,而提出这些方法的恰恰是刘邦和吕雉。


    “大将军来了,快请上座。”刘邦眉开眼笑地将人迎了进来,“娥姁,饭菜可好了?”


    刘邦搓了搓手,翻箱倒柜地拿出一瓶酒。这是元从赵国王宫给他带过来的。那日,他打开闻了闻,不比他在彭城喝得那些差!


    刘邦表情陶醉,嗅着酒香:“你们怕是还没喝过吧,这是元孝敬我的,说这酒只此一份儿,拢共几瓶都被她收拢来了。”


    韩信笑容僵硬了一瞬——这不是他们喝剩下的那几瓶吗?难道还有他不知道的好酒,被刘元藏了起来?


    吕雉端了几碟子菜来,都是按照刘元那“穷讲究”的做法炒的,这父女二人也就在吃喝玩乐上有几分研究。


    但想到今日韩信为何来此,吕雉心里又有些不舍,她那到了嘴边儿的话也就咽了回去。


    吕雉看见趴在刘元脚边的阿黄,心中感慨万千。


    一转眼间,元也长大了。她小时候追着村口大花狗的日子,仿佛才过去不久。


    正回忆着过去,却发现她的袖子被扯住了,原来是刘元央着她一起吃。


    吕雉想了想,没有拒绝。她麻利坐下,将刘邦挤到一边,坐到刘元身边。就这样,四个人一起吃了起来。


    “嫂夫人好手艺。”韩信夸得很真诚,吕雉这菜确实很有锅气,不只是吃起来与那些炖菜蒸菜的味道不同,与刘元曾经邀请他在军中吃的炒菜比起来,也更香一些。


    “这是什么菜?”刘邦看着碧绿泛光的青翠欲滴的菜肴,还有肉香扑鼻的卤肉,心中生出了好奇。


    “大王没吃过吗?”韩信喝了一口酒,皱了皱眉,这味道分明就是他们之前喝的。


    听见这话,刘邦身体前倾,捕捉到了刘元的心虚的神色,又瞄了眼吕雉古井无波的表情,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果然,你们这都是背着乃公吃好的!”刘邦微微向上蹙起,眉心也被挤出来了一些皱纹,他瞪了眼刘元,“大将军先吃了,娥姁也吃了,偏偏乃公没吃上!”


    刘元想起来王大虎他们也吃过,悄悄低下了头。


    看着刘元这样,刘邦叹了口气:“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这句女大不中留意有所指,在场的人心中都听得明白。


    “大将军青年才俊,不知可是有婚配了?”吕雉配合着刘邦,她亲自给韩信斟酒,脸上也难得挂上了笑容,“若是你有意中人,嫂子托大,可为你做主,你年纪已经不小,身边也需要个可心人。”


    韩信捧起酒杯,敬了吕雉一杯:“嫂子这是说得哪里话?我认汉王做这个大哥,您就是我的大嫂,元是我的学生,也等同于我的子侄。”


    子侄?


    刘元心中有些不快,她蓦然抬头看向韩信。


    却见他的表情仍是淡淡的。


    “只是我心中无意于儿女情长,怕是要辜负您的心意了。”


    吕雉、刘邦对视一眼,便知韩信这是拒绝的意思。吕雉有些挂脸,她女儿这么好,这小子还敢嫌弃上了?她早就不太愿意,要不是这爷俩上赶着,她也决计不会同意今日之事。


    他若是真愿意娶元,自然要拿出他的态度。这样显得他们的女儿嫁不出去一般!


    刘邦倒是没说什么,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同韩信喝酒:“我答应过你,等我平定天下,定要封你做王。只是你尚未成家,许多事情打理起来多有不便。如今代国还没有大王,你对这个位子可是有想法?”


    要不是吕雉掐他大腿,刘邦就直接明说:“你娶了我女儿,这代王的位置便是你的。”


    韩信是很想要封王,但他的军功是实打实的,又对汉王忠心耿耿,但绝对不是通过这种方式。


    他的功绩,本来就足够封王!


    “汉王的意思是,若是我不娶亲,你就不愿意履行曾经的诺言了吗?”男子面容冷肃,梗着脖子看向刘邦。


    刘邦脸上的笑容还在,眼中却有些冷意,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拍,扯了扯嘴角:“自然不是,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够了。”刘元的嘴唇紧紧抿着,两只手气得冰冷,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她竭力冷静着,“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


    听见这话,韩信下意识地抬头。


    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女子薄施脂粉,浅画双眉,乌发青青,与往常不大相同。


    口中的酒瞬间就少了滋味,但他心中却又有些欢喜。如果仅仅是因为联姻,她定不会这般拂袖而去吧。


    但也可能是因为自己下了她的面子。


    韩信摇摇头,试图将这些奇怪的想法丢出去。他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口自己爱吃的菜肴,有些涩口*,不是方才的味道了。


    他克制住去追刘元的冲动,却见一道黄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原来是阿黄。


    它追着刘元跑了出去,一路上“汪汪汪”的叫,连碗中的骨头都抛下了。连阿黄都觉察到了,刘元的情绪不算好。


    刘元回到自己的帐中,举起一个瓷瓶就想砸,但她刚举过头顶,脑子里就浮现出从前吃饭的破碗,她咬了咬牙,又放下了。


    这瓷瓶一点花纹也无,砸起来有什么趣味?


    她绝对不是心疼!


    刘元左看右看,心里的邪火烧得也越发旺盛,最终她拔剑出门。好在,她如愿在地头见到一个稻草人,然后冲上去将稻草人戳了个稀巴烂。


    穿越这么久以来,这是她最受气的一次。可这又要她怎么发作呢?旁人不喜欢她,不愿意娶她,难道是旁人的错吗?


    可她又有什么错呢?


    刘邦对韩信起了杀心,正是来自于他的见死不救。她这老师总是这么别扭,要反不愿意反,要忠又不够忠。


    在原本的时间线上,韩信在赵国期间,项羽派人奇袭荥阳数次,刘邦险些都要顶不住了,韩信的援兵却迟迟不到,刘邦又一次杀出楚军包围圈后,终于忍无可忍,率领轻骑直奔驻守在赵国的韩信大营,夺了军权。


    “救不了的人不必救,且由他作死罢!”刘元恨得牙根痒痒,她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面上带着挡不住的煞气,“打起仗来这般厉害,却又只是个榆木脑袋!”


    真是岂有此理!


    刘元很想哭,却终究没有掉一滴眼泪。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觉是干的。


    “老师啊老师,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有这样一了百了的办法你却不愿意选,非要选那条难如登天的路。”


    万籁俱寂,天地无声,刘元抱着阿黄坐了许久。然后她又将稻草人一点点给扎了回去,弄得手上又红又痒。


    可她又有多单纯呢?除了欣赏韩信、保住他的命,刘元也确实需要他的兵权,来维护她们母女三人的地位。


    若是只靠她自己,她也有把握,但这中间的路只怕会难得多。


    如同她从前所说,这是她与韩信都能获利之事,到底有什么不好的呢?


    想明白这些,刘元转身,提着剑就冲着刘邦的营帐去了。


    她这副模样,让路上的士兵们议论纷纷——倒像是要去杀人的。谁又惹了长公主?张耳的事情他们可都是有所耳闻,赵王再怎么厉害,不还是被长公主拿刀架在脖子上?


    刘元掀开盖帘,三人仍在吃饭,吕雉板着脸不言语,刘邦与韩信时不时闲聊几句,看起来倒是缓和不少。


    见刘元提着剑进来,吕雉的表情这才有了变化,她有几分焦急:“我的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受委屈了?”


    刘邦则是说:“元啊,你先把手里的剑放下,大家还吃着饭呢。”


    韩信有些惊讶,他知道刘元是为何走,她脾气一向不太好,难得肯忍着性子,没在饭桌上闹起来。果然,元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如今去而复返,想来又免不了一阵折腾。


    “桄榔”一声,刘元将手中的剑丢在地上,身上的气势却未稍减,她看向韩信:


    “明人不说暗话,我阿翁与阿母的意思,你应该听得明白。大将军的意思,我们也听明白了。你觉得因为我而封王,让你受到了侮辱吗?”


    “你大可不必如此,你封王是你的本事,你不愿意娶我是我没有本事。代王也好,旁的王也罢,你愿意当什么王就当什么王,我阿翁不是那等不守诺言之人,我更不会对你死皮赖脸。”


    刘元说完这番话,吕雉和刘邦的脸拉得一张比一张长。这丫头性子也太直了,那韩信也忒不是个东西。


    说完,刘元就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又吃起饭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出去活动了会儿,现在又饿了。”


    “我去再热些饭菜来。”吕雉起身,出去之前还将韩信打量了一番,眯了眯眼。


    韩信看着她微红的眼,心里有些闷。


    他想到了那天,她浑身是伤出现在自己面前。后来,她又为自己挑开了那支飞来的箭,救了自己。


    自己还能计较些什么呢?


    她不该是这样委曲求全,也不该是此时这般沉默。


    韩信时常看不明白刘元。她是汉王的亲女儿,却一次次提醒自己提防汉王,如今却又要与他成婚。


    韩信心里有成算,他不是不喜欢刘元,更不只是因为所谓的面子才拒绝了刘邦。说白了,他何尝不是在试探这父女二人?


    但最终,他不仅毫无所获,还牵扯着自己的一颗心。


    没有侮辱,没有不喜。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般矫情。


    他只是有些不快:刘元张口闭口只有联姻,却没有说过半分自己的心意。


    何必呢?


    在一旁观察了半天,刘邦回过神来了:看两人这副矫情的样子,这婚事八成是有一撇的。韩信喝着酒,一双眼却没离开过他女儿,这还能是不喜欢?


    只是,这大将军怎么如此儿女情长?想当年,他看上曹寡妇,当天夜里就拉着她滚草垛去了。


    吕太公乔迁,他去蹭酒,一眼就相中了吕雉,没几天就定了下来。


    至于戚夫人,他打仗路上看上了,见面不到一刻钟就带在自己身边了。


    这韩信,真是墨迹!


    刘邦砸么着口中的酒,眼神在二人之间打转。


    “磨磨唧唧的,乃公就问,你娶不娶?不娶的话,我就将女儿许给别人了。”


    闻言,韩信低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静静地看向刘元,一言不发。


    良久,他听见自己说——


    “娶。”


    第48章


    吕雉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她脸上还有些薄汗,刘元忙起身接过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阿母现做的饭。说实在的,刘元就从来没有看见过同她阿母吕雉一眼贤惠的妇人。


    不管是眼下寻常妇人要做的洗衣做饭、相夫教子,还是她作为汉王夫人要做的打理内务、推行政令,她都做的又快又好。


    刘元曾经亲眼看见她一边洗菜,又在一边炖菜、蒸菜,有条不紊,干脆利索,将时间利用到了最大化。


    哪怕是在地里干完农活,她闲暇之时还能再读几本书。


    去咸阳求学的是刘邦,可那些书简,大部分都是吕雉在看。每到日头好的时候,吕雉会带着她与刘盈一起,将那些竹简搬出来晒一晒。


    夏日里,她同村头的小伙伴采来几朵荷花,献宝一般送给吕雉,她便在一旁给自己讲故事。


    刘盈就搬着一个小板凳,坐在一旁乖巧地傻笑。


    在刘元未曾觉醒现代记忆之前,她印象中的阿母一直是那般温柔,身上有太阳晒过的皂角味,让人无端就觉得安心。


    后来,她知道了,自己的阿母竟然是未来杀伐决断的吕太后,她实在是无法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但她一心只想救她。


    对她而言,不论阿母是谁,阿母便是阿母。


    现在粮食不用愁,但他们依旧只能穿着麻衣。为数不多的丝绸,都是从各个王宫里搜罗出来的,要留在重要场合穿。


    吕雉便是一直这样带头节俭,让喜好奢华、性格有些暴躁的刘元也学会了爱惜粮食。


    “阿母,辛苦你了。”刘元拿出手绢给吕雉擦汗,依恋地看向她。


    吕雉心软成了一团,她看向韩信的眼神也就愈发不善。


    “哈哈哈哈,娥姁,大将军方才说,他有想娶之人了,”刘邦与吕雉多年夫妻,哪里看不懂她此刻在想什么,打着圆场,“你看……”


    “那自然是甚好的。”吕雉皮笑肉不笑,简单回了句就不再说话了。


    吕雉恨不得把刘邦的嘴给缝上,她夹了一筷子猪油炒蛋给刘邦:“良人别只顾着饮酒,且多用些菜肴吧。”


    多吃些饭,也可以少说些话。


    “阿母,你也多用些。”刘元大着胆子,吕雉生气的时候她也是会有些害怕的。


    毕竟从小她就顽皮,竹笋炒肉吃了不少。


    当然,她具体做过什么事,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挨了不少的打。


    某次,刘元指责吕雉偏心刘盈,家中每次吃泥鳅,都是背着她给刘盈吃。吕雉和刘邦的神色却古怪得很。


    “元,你不能吃。”刘元记得吕太公笑眯眯,他提着樊哙新给得肉,“泥鳅都是水沟里的,又臭又难吃,咱不吃。”


    刘元表面答应,晚上却偷偷吃了个爽,不多会儿,她的脸就肿得像猪头。吕雉跑了好几个村子,才在山脚下的猎户家里将赤脚大夫找过去。这一晚上,附近几个村子的狗都在狂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了土匪。


    “夫人,方才是我失言,还请您与汉王,莫要往心里去。”韩信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太好意思,“我……我想娶元。”


    吕雉在韩信的脸上掠来掠去,这是一种探究的目光。


    现在倒是不叫嫂子了?方才一口一个嫂夫人,如今却知道改口了——早干什么去了?


    吕雉的目光温和中带着几分威严:“这自然是好事,大将军战功赫赫,是少有的人杰,把女儿托付给你,我不会不同意。只是,方才你同我说,你心中无意于儿女情长,如何这不足一顿饭的功夫,你就变了卦呢?”


    “……方才是我没想明白。”


    “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吕雉近来气势一日胜过一日,她的眼睛和耳朵注意着在场每个人的情绪变化,“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要多为她考虑些,大将军不会见怪吧?”


    刘元、刘邦更是正襟危坐,生怕惹得吕雉不快。


    韩信如同是庙里的塑像一般,有些僵硬地坐着,他感受到了吕雉对他的不满,硬着头皮道:“想明白了。”


    “如此,那不如咱们就定下二人婚约。”刘邦拍板,“就定在——”


    他话没说完,就被吕雉打断了。


    “就定在三年后。”吕雉的声音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三年???


    刘邦是想着先定下婚约,最好是能用这老丈人的身份多拿捏韩信帮自己打天下。但三年是不是也太久了?


    大将军都要等成老帮菜了!


    刘邦挤眉弄眼,扯了扯刘元的袖子,疯狂使眼色:你不是想嫁给他吗?你说话啊!


    刘元也不开口,吕雉为她谋划,她自然要向着吕雉。她才十四岁,做什么结婚这么早?


    “好。”韩信一口就答应了下来,甚至还松了口气,毕竟他自己也实在是没弄清楚自己对刘元到底是什么感情,更没想过接下来要如何相处。


    这样也好。


    只是韩信心中还是有些失落,果然,还是只为了联姻罢,有这个名头在,三年不三年有什么要紧?


    他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


    刘邦有些尴尬,他是结亲不是结仇,这下还要再耽误韩信三年。这都是啥事儿啊!吕雉之前不是答应的好好的?


    都怪这小子不坚定,害得娥姁如今变了卦,不放心就这样将女儿嫁给他。


    “那个……代国如今还没有王,不如就让张苍去做个丞相,”刘邦目的达成,也愿意给点恩惠,“请大将军您,暂时担任代国的大王吧!”


    刘元猛地抬头——暂代代国的国王,这怎么听怎么奇怪。


    难道要叫韩信“代代王”或者“假代王”吗?


    这和商量的怎么又不一样了!


    “我不让你做代王,不是存了什么旁的意思,我是想着大将军一身本事,只做代国这么个小国的王,实在是屈才了!”


    “等你拿下齐国,寡人定封你为齐王!以大将军的才德,只有齐王这个位置配得上你!”


    这下,吕雉都有些心虚了,她只是想让刘元晚两年成婚,毕竟太早成婚对女子也没什么好处,她年纪轻轻嫁给刘邦,哪里过了几天好日子?


    但吕雉还真拿他当准女婿了——只要他不死在战场上,他与刘元的婚事就没跑。


    如此一来,吕雉乐意见到韩信封王,这对他们都是大好事。


    她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帮闺女争取一番。假代王算个啥事?


    吕雉还没来得及开口,抬头就见韩信笑得灿烂,这个年轻人咧着嘴,真诚地感谢着刘邦:“好!多谢大王!”


    吕雉心中的不快消散了些,对这准女婿也更满意了些,但又有些无奈。


    末了,她安慰自己,傻人有傻福,好歹闺女喜欢,估计以后也能劝得住。元这么善良仁义,倘若碰上个精明的,只怕是要被算计死。


    不说别的,就刘季这老贼,浑身上下都是心眼,要不是为了打下的这番基业,她怎么会忍受他至今日。


    也就那戚夫人被他哄得团团转。就昨日刘季还试探自己,问吕泽想不想做这个代王……


    韩信此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在他心中,刘邦正是懂得他的志向之人。他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又愿意将元嫁给自己。


    齐王听着比代王威风多了,他喜欢这个封号。


    齐王……刘元竖起耳朵一听,这又是一个坑。


    阿翁说的是“等你拿下齐国”,可齐国……


    郦食其不日就要出发去拜访齐王了,她在阿母屋内瞥见的物资配备清单,结合刘邦今日所言,便可推断出来了。


    郦食其长了三寸不烂之舌,除了魏豹这个特例,包括英布在内之人都被他给劝降了。


    魏豹也是轴,他坚定地相信薄姬会生下天子,更是记恨刘邦骂人。若是他再聪明些,可能都不会同现在这样,连薄姬都拱手让人。


    但刘邦也是看出了魏豹没什么脑子,他放心地任用魏豹在荥阳对抗楚军,依旧让他做将军。


    但田广不是魏豹,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更会投降。


    倘若郦食其劝降了齐王田广,那韩信自然封不得齐王。


    在本来的时间线上,韩信率军抵齐境时,齐国就刚好归附刘邦。


    这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线,就十分之微妙了。


    郦食其怎么早不劝好,晚不劝好,偏偏韩信要打了,他就说服了齐王田广?


    还不是靠韩信大军压境的威胁?


    玩政治的心都脏,她这阿翁心可太黑了!


    韩信手握重兵,却不如一介儒生之功,如何坐得稳齐王之位?


    从前她只知道,韩信听了谋士蒯彻的建议,突袭撤防的齐军,导致田广怒烹郦食其。


    这个蒯彻也是劝他自立为王,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的那位。当然,韩信定然是拒绝了的。


    “郦食其何在?”刘元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让他跟我一同,作为汉王使者,亲自劝降齐王。”


    听见这话,吕雉瞬间就明白了刘元的意思。她这是在赌啊!韩信这小子就这么重要?她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了帮他坐上这个齐王的位置?


    那田广倘若是个混不吝的,又或者他投了项羽,刘元又该如何?


    “阿母莫怕,届时先礼后兵,我与大将军陈兵边境,非必要不会冒险。”


    吕雉掀了掀眼皮,“非必要不会冒险”,这就是要冒险的意思。但她也知道,刘元不会听话,她有自己的追求。


    刘邦沉着脸不说话,郦食其之事他没有同刘元说过,这丫头倒是鬼精,心眼子一肚子两肋骨,都快装不下了!


    “自然是好,你二人是未婚夫妻,互相也有个照料。”刘邦马上又露出了笑容,有刘元在,至少不担心韩信会反了。


    “此番,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这齐王的位置,该是谁的?”


    ……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若不需打仗,那……”刘邦的未竟之语在场四人都明白,“那大将军便只能是代王了,毕竟田广不会轻易让出齐王之位。”


    搁谁谁也不愿意,王位都没有了,还怕个鸟?干他就完事了。燕王臧茶愿意投降,哪里是真的多疼爱子民,他没这个概念。


    不过是他想继续做自己的大王罢了。大不了刘邦式微了,他再去投项羽,谁坐天下,都不影响他臧茶做燕王。


    但要是像魏国、代国、赵国这样被人灭了,那就只有沦为阶下囚的份儿了。甚至,像陈余那般身首异处也未可知!


    规则如此,大家都是这样玩的。


    是以,韩信面色平静,并无异议,显然他也是这样认为的。若不是他亲自打下来,便不够服众。同样,哪有人在保不住王位的情况下,还甘心投降呢?


    退一万步讲,刘邦也许诺给他做这个代王了,他明白汉王待他的推心置腹。


    韩信点了点头。


    刘邦喜上眉梢,韩信都同意了,想来此事便定了。


    “那大将军便先不要去了,我与郦食其去便是,若事不成,大将军再率军攻打。”刘元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刘邦。


    “这……若是你有危险怎么办?”刘邦胡子抽动,他听说闺女外向,不想却是真的,“还得是有兵在,才好谈判。”


    如今尚未成婚,元就开始护起来了。他这老阿翁有些心酸了。


    “那你换别人领兵去,彭越、英布、曹参、灌婴、周勃,还是舅父他们,都随你。”


    刘元分毫不让,她太懂刘邦了,非必要,他是一个异姓王也不想封。但韩信只想做个齐王,为什么不能成全他呢?


    难道他还会治理吗?韩信满心都是打仗,这些俗物,包括盐铁、生产、耕作等等,不都是齐王的夫人,也就是她刘元的事情吗?


    同姓王都好说,都是他的兄弟、子孙,肉再烂都在锅里。


    但若是韩信这样的异姓王,还是功比天高的有军权的大将军,哪怕他成了刘邦的女婿,他也是不太放心的。


    与韩信这个人无关,这只与他的本事有关。倘若只看人品,那刘邦绝对是放一百个心——他把韩信看得很明白,韩信但凡是有一点想自己打天下的想法,也不会跟着他直到现在。


    事实上,刘邦清楚得很,韩信所求不过是凭自己的功劳封王,没有一点二心。


    刘邦想了又想,把问题抛给了刘元:“你想如何?”


    “第一,齐国若降,韩信便是齐王,不是‘假’齐王,只是齐王。田广不投降,那便打到他愿意为止。我说得是真投降,不是像燕王那样保留王位的俯首称臣。”


    “第二,代国若无合适人选,不如划给刘肥,他是阿翁的长子,本也当得起这个代王。至于治理代国,阿翁已经派了张苍前去,想来自己亦有成算。”


    刘肥?他不是还在项羽的大营中吗?


    吕雉对刘肥还是有几分感情,他亦十分孝顺恭敬,从未忤逆过吕雉,是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孝敬的。


    与其便宜了如意,不如留给刘肥。


    刘元所说的这事,倒是让刘邦打开了新思路:封王是给天下人看得,他总不能说自己和始皇帝一样,只想搞郡县不想分封诸侯王吧!


    刘肥如今背后并无势力,又身在楚营,名义上他是代王,其实代国诸事,一样是他来做主。


    这点倒是,甚合他心意!刘邦笑着摸了摸胡子。


    至于齐王这件事,罢了,自己本就答应了元,如今项羽才是关键之敌,给他个齐王又何妨?


    “前两条,乃公都答应了,还有其他条件吗?”刘邦揶揄地看了看韩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乃公这闺女还没嫁给你,便一心为你打算了!”


    “你可不要辜负她,寡人等着你做齐王的那天!”


    说完,刘邦仰起头,捧起酒壶,将瓶底儿喝了个干净。


    第49章


    酒到酣处,月上枝头。


    银白色的月光撒了一地,将树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韩信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拘谨,他特意晚了刘元几步离开,精挑细选了一条路。


    这路完美得很。


    远离吕雉的帐幄,远离刘元的住所,虽然绕了点,但也是一条万无一失的路。


    他悠闲地抬起头,却看见树底下站着个人。


    那身影……那身影正是刘元!


    如何就又撞见了她。韩信有些懊恼,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稳重:


    “好巧,元,你也在这儿。”韩信的目光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那个……这么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


    然后他就不知道说啥了。他抬头,刘元眉眼弯弯,正看着他,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他从前……似乎从未注意到过这些。从前她便是这般看着自己的吗?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看见刘元冲自己笑,韩信心中蓦地一软。


    男子的耳朵“唰”的一下就红了,他很想把头别过去,但还是忍住了。


    见刘元不答话,韩信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会在此?”


    刘元摇了摇头,哪有什么巧合和偶遇,她能有今日,全靠自己努力。


    “不巧,我是专程在此等你。”


    专程……韩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也跟着烧了起来。


    分明,他该是她的老师才对!如何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韩信思及此处,终于找到了昔日与刘元相处的状态:“你找我,是为何事?”


    “可是兵书有什么不懂,或者是商量征讨齐国的对策?”


    总不会是来反悔亲事的吧……


    一向活泼的刘元难得反常地少言:“都不是。老师,我想和你聊聊,咱俩的事。”


    “咱俩……”韩信脚步停在了他的帐前,刘元则是先他一步掀开帘子进去了。


    韩信突然就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孤男寡女,哪怕是他们这样的未婚夫妻,也不应当在深夜共处一室。


    刘元看懂了他的想法:“老师,你害羞了?”


    韩信也不接话,反倒是问起来了刘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是为了成全我做这个齐王,你也不必做到这个份儿上。纵然我们师徒一场,可你也不欠我什么。”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刘元熟稔地坐在韩信的身旁,托着腮看向他。


    “那我先听假话吧。”


    韩信突然就放松了下来,长时间与刘元的相处已经让他形成了习惯,不再那般僵硬了。


    假话嘛……这倒是个刘元没设想过的问题,毕竟一般这种问题,大家都是选择听真话的。


    “联姻大有好处,对你也好,对我与阿母也好,对汉王也好,是大大的好事。”


    这是假话?韩信觉得,这才是她选择与自己在一起的原因。


    他早该想到,这丫头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果然,刘元对他说:“这是真话。”


    “那假话呢?”韩信的语气带了些怨怪,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刘元捕捉到了他的这股情绪,有些惊讶,看来他对自己也不是全然无意。


    刘元轻轻吻上韩信的侧脸,将自己的手贴在他的手上,认真地说道:“我欣赏你,仰慕你,想同你天长地久地在一起。”


    听见这话,韩信的心怦怦地跳,如同是战鼓一般响个不停。


    思及方才的真话,他抿紧嘴唇,蹙眉:“这是假话?”


    “这也是真话。”刘元坚定地回应,她的眼神亮晶晶,如同天上的星星,“我确实,思慕您已久。”


    “至于假话嘛,我随便说,你随意听,好不好?”


    韩信不解,但还是“嗯”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宠溺与妥协:“我何时怪过你了?”


    “假话就是,我想救你的命。”刘元笑得俏皮,眼神中却有一抹哀愁。


    韩信震惊地看向她——果然是假话啊!他活得好好的,如何就需要刘元嫁给自己来救命?


    察觉到了韩信的疑惑,刘元轻轻松开他的手,靠在了他的怀里。


    她不顾韩信身体的僵硬,调整姿势,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靠着。


    女子用得香粉味道不腻人,但他有些不习惯。她的发梢有些刺挠,呼吸声也一清二楚。


    但很快,他的心思就不在这些旖旎上了——


    刘元自顾自地继续说:


    “因为你功高震主,封无可封,年少有为却不懂收敛。”


    “有人劝你自立为王,与项羽和我阿翁三分天下,你因着汉王对你有知遇之恩,他解衣服给你穿,拿自己的食物给你吃,让你做大将军实现自己的志向,你不愿意辜负他。”


    “你痛斥了这个人,但你不知道,早在你擅自封张耳为王的时候,你就得罪了汉王。”


    “后来,你忙着在赵地打仗,或许是居功自傲,或许是什么旁得,你一次又一次忽视了荥阳的求援,逼得狼狈的汉王直接入你的营帐,将兵权夺走。”


    “再后来,你听了上次那个谋士的建议,继续攻打已经投降的齐国,致使郦食其被烹杀。”


    刘元看着韩信的脸色,没再说下去:“总之,你最后没了性命。”


    “果然是假话。”韩信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他善于隐忍,甚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与表面的镇定不同,韩信心里早已经惊涛骇浪。


    他被刘元的那段三分天下的话惊到了。


    蒯彻是他帐下的谋士,却从未跟刘元有过直接接触。并非是韩信藏着掖着,而是蒯彻自己躲着刘元。


    在之前,蒯彻就劝过韩信,用陈余和张耳的例子劝他,跪求他自立为王。


    韩信并没有答应。


    后来,他们拿下赵国,蒯彻更是对韩信说了许多诛心之言。


    韩信确实喝退了他,但心中并不是毫无波澜。但他从未想过背叛刘邦,更不想自立为王。


    他要的是裂土封王,就如同如今这般,汉王许诺让他做齐王。


    蒯彻见韩信拒绝,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将此事告诉刘元,更不要告诉汉王,他便也没有说。


    但……最要紧的是,蒯彻与刘元方才说得,竟然分毫不差!


    元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呢?蒯彻绝不可能说出去,这是给他自己挖坟墓一样的事情。


    而韩信确实没有同任何人再说过此事。


    又联系到军中关于刘元是神女的传言,联想到她说自己“生而知之”,韩信的脸色越来越严肃。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女子柔婉的声音响起——


    她撒娇一般劝道:“哎呀,都说了是假话,郎君怎么这般严肃?”


    几乎是一瞬间,韩信就起了鸡皮疙瘩。


    郎、君!?


    韩信瞬间回神。他不再想方才的问题,他怎么就被这丫头带沟里去了?


    张耳的王不是自己封的,是刘元与汉王的决定。刘元更是同他不和睦,闹了不小的事情出来。


    至于齐国,他们压根还没去打齐国呢!


    一定是蒯彻自己泄露了风声,这才让刘元知道了,又来说些无厘头的话来敲打自己。


    一定是这样。


    “郎君,”刘元的眼睛盯着韩信,“都说了是假话,别想啦!我还等着你做齐王呢。”


    “你就这么想我做齐王吗?”想到汉王说得话,韩信眼中带着笑意,要不是刘元相助,他确实不会这样顺利。


    还不是你非要当齐王?刘元撇撇嘴。


    虽然她这样想,却还是说:“当然啦,郎君这般厉害,做齐王最是相宜。”


    “到时候,我就是齐王的夫人,这齐国上下的琐碎事务,我来帮你打理。”刘元凑近,见韩信没躲,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好。”韩信晕乎乎,顺口便应承了下来。


    等他回过神,也没想着改口,果然,她想要得是这个。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左右他做大王,这些事情刘元不管,也得有丞相管。比起外人,他更愿意将这些交给刘元。


    他还想着,以后有一日能去打匈奴呢!


    “郎君,”刘元起身,轻唤道,“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韩信也跟着站起来:“以后,还是唤我老师吧。这样……我不太习惯。”


    “好的,郎君。”刘元从善如流,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但她压根儿没改。


    刘元仰头望天,月亮已经躲到了云里。


    其实,她说得这么多话,没有一句是假的。


    *


    几日后,齐国。


    几个大臣拢了拢袖子,顺着王宫殿前的石阶,踱着步子下来。他们刚刚面见了齐王田广,讨论的重点问题是齐国的发展问题。


    “听说了吗?汉王已经广发喜帖,邀请各路诸侯参加他女儿与大将军韩信的定亲宴!”


    “谁还没定过亲呢?乃公结婚的时候都没这么大阵仗。”


    “依着我看,这汉王不过是拿婚事做幌子,他借着这个由头试试手底下人的真心罢了。那燕王臧茶说是投降了,可真要参加汉王的宴会,你看他会不会去?”


    “他儿子都在荥阳做侍卫了,难道他还真能不去?”


    一阵风吹过,有人打起了喷嚏。


    “若我是项羽,定要趁这机会打他个措手不及。”


    “都说天下仁德莫过于沛公,我今见识到了。韩信这般功高,他不仅不猜忌,反倒是要将女儿嫁给他!这是何等宽广的胸膛啊!”


    “不止如此,从前都说他是赤帝子,斩白蛇起义。我*倒是听到了不少消息,他那女儿,刘元,那才是真正的神女!”


    “这话怎么说?”


    “你当这汉王如何在彭城一战大败,又如今收服英布、彭越、臧茶、魏豹,连下了魏国、代国、赵国、燕国?难道是西楚霸王项羽不够有实力吗?”


    “难道不是吗?”


    “是他有刘元这个神女啊!”


    这边齐国的大臣没闲着,齐王田广就更不必说。


    怎么办啊!为之奈何!


    齐王田广急得团团转,他自然是倾向于投降的。


    或许最理解他的,便是如今在荥阳种地的前赵王了。赵王歇是受陈余的控制,他田广是看亲叔叔的脸色。


    田广是田荣的儿子,正是那个与项羽有仇的田荣。


    他叔叔田横是田荣的从弟,如今正是齐国的丞相。齐国的一应事宜都是由他叔叔决断。


    赵王歇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换个人可能好吃好喝的供着,但刘元却不同意了。


    亡国之君就要有亡国之君的自觉!给他饭吃,给他衣服穿,就已经是最高的待遇了。


    至于他整日叫嚷的华服和美人,抱歉,那是没有的。


    当然了,对外,前赵王是在荥阳享福呢。甚至有宴会的时候,刘元还会邀请他参加。


    至于他的心情如何,那就不在刘元的考虑范围内了。


    如今,本该在关中参加定亲宴的刘元,却与韩信一起,率大军压到了齐国边境。


    分秒必争啊,分秒必争。


    还好有定亲宴这个幌子。


    论项羽对齐国的敌意和执着,在楚营待过的刘元最是清楚不过了。


    第50章


    这一路鞍马劳顿,此时距离历下已经不远,郦食其却依旧精神矍铄。


    刘元叹了口气,这老头儿快七十岁了,怎么还一把子力气使不完?


    她多次请他坐在马车里,但郦食其却偏偏要自己骑马,甚至一边骑马一边挂着酒壶,时不时拿起来喝几口。


    这真得不会出事情吗?喝酒驾马,又是一个七旬老叟,刘元为他捏了把汗。


    一番好言相劝不成功,她又联合韩信以势压人,但老头儿郦食其压根不理会他们。


    郦食其原话这么说的:“我不过高阳一酒徒,见沛公之时便是如此,你一个女娃娃,还不足以让老夫俯首听命。”


    当真狂傲,当真不拘礼节,难怪他对上了刘邦的脾气。


    郦食其边喝边唱:“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长公主啊,你莫要拘泥于这些小节!”[1]


    好一个成大事不拘小节。刘元表示,她受教了。


    既然如此,刘元也不搞礼贤下士那一套了。


    她直接派人将郦食其绑了起来,无视他惊讶的表情,这才让他一路老老实实又平平安安地到了齐国。


    这会儿子松了绑,郦食其活动了一下手脚:“这风光可真不错。”


    “很快就是汉王的了。或许说,是长公主您的了。”


    二人一起递上了拜帖,不多会儿就被齐国的使者接见了。


    他们赶去临淄,一路所见有些荒凉,远远无法与关中相比,甚至连魏国都比不上。


    曾经战国时最繁华的都会,粟如丘山的齐国都城,竟然如此没落。


    哪怕刘元对霸王本无恶意,也忍不住感慨一句——都是项羽造的孽啊!


    与之相比,约法三章的刘邦,可谓是仁德中的仁德了。


    齐国的使者见到二人,心中大惊。这为首的老头须发皆白,举手投足都带着仙气儿,一定是当世大儒。


    而站在他一旁的女子更是气质高贵,莫非是传说中的汉王之女?


    不一会儿,郦食其与刘元就到了齐王宫里。


    刘元见到了田横、田广,还有田光,一个宗室将领。


    刘元一眼就认出来了田横。他在最后方,但他的气势也是最骇人的,独掌齐国军政大权多时,手下亦有几百门客。田横一看就是一块硬骨头,难怪最后连招降也不愿意,退守在海岛上,自刎而亡。


    他的五百门客也随他去了。


    这股子贵族气节,若说项羽第一,那田横可称为第二。


    至于田广,不过是个傀儡少年,满脸写着清澈的愚蠢,只有在听到项羽的名字之时,他会一边颤抖,一边握紧自己的拳头。


    礼节性的寒暄过后,刘元被请到了上座。显然,她仁义的美名已经传到了齐国了。


    郦食其当真有一双三寸不烂之舌。


    瞧瞧,郦食其对症下药,一句话就引得田广对他连连附和。


    “项羽背信弃义,乃是残暴之人啊!他杀义帝、坑秦卒、屠齐都,乃是齐王您的杀父仇人啊!”[2]


    可不是呢!直到现在,项羽依然时不时派人偷袭齐国,只搞得他们人心惶惶。


    “项羽是我们的仇人,但这也不干汉王的事吧!难道汉王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田横瞪了田广一眼,冷冷道,“若真是想让我们投降,奉他为主,也该拿出诚意,而不是只用西楚霸王来吓唬我们!”


    田横刚愎有余,变通不足,确实是个麻烦。


    郦食其与刘元对视一眼,眼中没有对这话的丝毫不满,全是正中二人下怀的兴奋。


    “您所言极是,这便是我要与几位说得重点了!汉王则与他项籍全然不同,他入咸阳‘约法三章’、还军霸上待诸侯……如今哪个英雄好汉,不说一句沛公高义,不赞一句汉王仁德?”


    田广面上已经有松动之色,他看向自己的叔叔田横,但田横不为所动:“汉王真仁义也好,假好人也罢,与我齐国有什么干系?我不投降项羽,也不会依附汉王。


    刘元则如同二人约定的一样,出来唱白脸,威胁道:“今汉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韩信更是率领数万大军到了齐国边境。”[3]


    “天下后服者先亡矣,魏王豹、赵王歇降汉后保全身家,为何大王不明白这个道理呢?难道您真要自取灭亡吗?”


    齐国东面临海,一旦汉军从西、南夹击则无处可逃,这个道理田广这个傀儡不懂也就算了,田横又岂会真得不懂?


    似乎是没想着刘元会这般不留情面,田横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发火却又忍了下来。


    他心里也清楚,刘元所说并无半分虚言。


    但那又如何?最关键之处,这汉王的使者是一句话不愿意说啊!


    他要得是刘元说得这些利国利民之策吗,是这些对于齐国百姓的承诺吗?是要好吃好喝待在关中吗?


    都不是!


    这些不过是打发蠢货的罢了!


    他要的是保留齐国的政权,不是听他们讲这些的!


    田横面色不愉,自顾自出门去了,只留下田广与田光二人继续接待。


    刘元与郦食其对视一眼:这田横的表现可太不对劲儿了!他再狂傲却也不敢晾着他们,一定是有所依仗。


    他究竟是有了什么依仗呢?


    当今之世,唯有一人能给他这种依仗——西楚霸王,项羽。


    但,这人偏偏最不可能。


    刘元回了回神,继续面向田广,她试探道:“项羽曾烹杀齐王田荣,实在是一个不可托付之人啊!”


    果然,田广青筋暴跳,一张略显青涩的脸上满是仇视:“寡人便是死,也不会与一个杀父仇人俯首称臣!”


    一旁的田光脸色亦无变化,对齐王这话看起来是极为认同的。


    “我虽不能保证让你做齐王,但是可以给你封侯,你的子孙后代会一直享有荣华富贵。”刘元这话说得实诚,她本就不可能保留齐国的政权。


    “公主肯对我说实话,寡人是感激的。”田广眼睛有些红,“但叔父是决计不会同意的,我也帮不上你什么。”


    他一个傀儡,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一个名正言顺,他再也拿不出来一兵一卒了。


    人人都说他不像自己的父亲,田荣崛起之时,靠得是项梁的支持,却在上位之后,将齐国的亲楚一派杀了干净。


    田荣杀了亲侄子田市、灭了齐国宗亲田安,自立为齐王,与项羽结下血海深仇,也引得项羽不敢全力攻汉,始终对齐国保持防备。


    田广是个很好看透的人,刘元与郦食其已经看明白了他的想法。甚至刘元有些惊讶,他本来以为,所有的傀儡都应当是赵王歇这种贪图享乐之辈。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她笃定,这田广,或许是他们此行最好的突破口。


    田广与田荣最大的不同,其实也不是这些。除去无胆无谋,田广竟然还有一颗仁心。


    也不知道,这美德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他最是不忍看见百姓受苦,哪怕他的亲生父亲其实是被民众袭杀。


    项羽在城阳屠城,百姓恨项羽,却更恨引来豺狼的田荣。


    田广恨项羽,却怎么也恨不起来这些黔首。他流亡之时,正是被一个老妪偷偷藏在了家里。


    哪怕他只是一个傀儡,田广还是做出了承诺:“若是……若是你真得能让齐国的子民,过上和汉王的子民一样的日子,我便帮你说服叔父。”


    刘元笑笑,这齐王还真是天真,他的劝说,在他叔父田横那里,可能连个屁都不算。


    “走吧,寡人也该宴请你们一番了。齐国靠海,这里的海鲜最是美味,寡人新得了几尾黄鱼,邀请你二人共享。”


    鱼!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海鲜了,刘元已经是不记得了。


    齐国不愧是占尽“鱼盐之利”,刘元看着一盘又一盘的海鲜,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齐桓公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靠得便是鱼盐贸易。刘元很可耻的心动了——这以后都是自己的地盘啊!


    “多谢大王款待,这鱼当真是美味至极!”刘元一边恭维,一边同郦食其抢着吃,不多会儿鱼肚子上的肉就被抢光了。


    刘元瞪了郦食其一眼——这老头儿手速可太快了,自己就吃了两口。


    他是真不要脸面啊!


    郦食其用实际行动告诉刘元,他还能更不要脸。


    “大王,小老儿从未食过如此美味,一时忍不住,还想再同您讨几尾。”郦食其大剌剌地坐着,说得话却是极为可怜,“我都七十几了,也不知道这顿之后,还能再吃几次好东西。”


    郦食其都这么说了,田广哪里会不给:“来人,让厨房再上两尾来。”


    “不是寡人吝啬,实在是这样品貌的黄鱼,一旬之内,宫里也就只得六尾之数。这是今晨刚送到的,都在这里了。”


    原来是这样,刘元点了点头,他们方才就吃了两尾,田广一口没捞着吃,全被郦食其抢完了。


    怎么跟人家打秋风的穷亲戚一样,丢人!也不知道田广会怎么看我们汉营——难道刘季手下之人都是这般没吃过饭的样子吗?


    她刚开口解释,田广就对她摆摆手:“寡人都懂。寡人听说过,汉王爱民如子,长公主更是仁慈,你们平日都是舍不得吃,不像寡人这般看重口腹之欲,害得子民奔忙。”


    ……我还能说什么呢?


    刘元很想解释,崇尚简朴的是她阿母吕雉,还有她那个未出生的弟弟刘恒。


    跟他爷俩真没啥关系。她和刘邦是最喜欢华服美食的,只恨暂时没条件罢了!


    “怎么还不来,你去催一催厨房。”田广对一旁的侍女道,“不可怠慢贵客。”


    这时候的宦官体系还不成熟,刘元在齐王宫并未看见几个寺人(太监),在田广身旁伺候的以宫女为主。


    这便侍女还没来得及出门,就撞上了从厨房回来的那位。


    她哭丧着一张脸,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大王,厨房说,呜呜呜呜,奴办事不力,厨房说鱼已经没了!”


    “没了?怎么会没了?”田广倒也没生气,只问道,“叔父向来不食此鱼,何人如此大胆?这鱼平日都是寡人享用,他们也敢截留吗?”


    “厨房说,他们今日已经将六尾鱼都做了。有两尾送来了这里,余下的都送去了别处”


    听见这话,郦食其拿筷子的手僵硬了一瞬,他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一边和刘元交换了眼神。


    田横既然不吃鱼,却又要了鱼,那定然是有贵客来了。


    毕竟,只有田横的贵客能让厨房将鱼给出去。


    那,谁会是田横的贵客呢?


    结合方才田横匆匆离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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