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为什么?
面对韩信的叩问,刘元并不正面回应,反倒是问他:“我们打下了魏国的大半地盘,都城曲阳、平阳等地也是指日可待。不过多久,这魏国便是我们的地盘了。但接下来,老师有什么打算?”
“是在魏国,还是继续出征?”
刘元挑了挑眉,意思不言自明。
显然韩信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沉默片刻,回应道:“大丈夫自然是要平定天下,继续打仗也无不可。”
反正他能打胜仗,也愿意打仗。
刘元摇了摇头:“不过多久,汉王便会调走你手下的兵。”
“他不会。”韩信对于刘邦的知遇之恩还是有几分感激,他出发之前,刘邦可是亲口对他许诺,又怎么会出尔反尔,“便是会也无妨。”
刘元不再说些什么,这地盘韩信自己不要,她却是不会放手。
想到刘邦昔日给自己画的大饼,刘元脸上便浮现出了笑容。
她提笔,在帛书上一挥而就,大剌剌又厚颜无耻地提出——她要魏国做封地。
*
“魏豹败了!”范增眼中似乎在喷火,他愤怒地看着项羽,“大王如何对我保证的,如今又是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是大王跟我说,说有项它在,魏豹不会败。如今可倒好,刘元派人把项它送回来了,美其名曰‘感谢霸王多日照顾’!”
范增甩着袖子走来走去,绕得项羽头疼,他挥挥手将范增打发走了。
虞姬见此,忙上前为他按摩着太阳穴:“不曾想那女公子,竟有这样的心胸与气魄,不枉费大王宽待她。”
“若非立场不同,寡人当真要同她好生叙一叙。”项羽感喟道,“她怎么就有刘邦那样的阿翁,偏不是你我二人的孩儿。”
项羽、虞姬二人不仅没有把刘元看作眼中钉,反而通过项它的描述,愈发欣赏起了刘元。尤其是她这将项它放回楚营的举动,更让项羽觉得,刘元有“君子之风”。
事实上,刘元不过是想羞辱范增罢了——项羽觉得这行为是君子所为,可范增却是险些气得吐血。
“无耻!无耻之尤!”范增白胡子抽动着,嘴唇半张着喘气,“我怎么就让这么个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我真该死啊!”
其实他想骂的何止是自己呢?最让他气愤的不是那些被刘元收入囊中的骏马、武器,甚至也不是魏国的地盘尽归汉王,使得他们与荥阳汉军的对峙更加难了。
他最气愤甚至惊惧的,是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项羽根本没有身为人主的能力!他目光浅显、自大膨胀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是,他西楚霸王能打仗,别说一个魏国,便是秦王宫他也说烧就烧。可他绝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他以为刘元将项它送回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举吗?那丫头分明是个和她阿翁刘季一样奸猾的小人!不,她甚至比汉王还要奸猾,她送项它回来,分明就是故意的。
故意让自己听见,她与韩信是如何声东击西,是如何一步步算无遗策,最终拿下魏豹的!
项它一回来,魏国的事情便在楚营中传开了——楚军支持的魏豹打了败仗,彭城战败后的汉军占领了魏国。
一时之间,楚营中士气低落。龙且、季布等将军接连斩了好几个躁动不安的闹事者,这才将他们压了下去。
这些事情,西楚霸王项羽难道不明白?他什么都明白,他有超出常人的勇武,更有非凡的谋略。他不是个莽夫,相反,他是太有实力了。
因为有这样的实力,他才会如此狂妄,狂妄到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范增都不需要思考,便知道项羽的想法——躁动又如何,他一样能打赢。
刘太公与曹寡妇等人,也察觉到了些不同——今天来送饭的兵卒似乎换了个人,他还格外沉默。
难道是刘邦打胜仗了?刘太公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拉着刘肥的手小声叮嘱道:“一定是你阿翁打胜仗了,一定是。”
曹寡妇没说话,忍住泪水抓住了刘肥的另一只手,然后也笑了。
而此时,荥阳的汉军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甚至还有几个汉子抱头痛哭——那画面太美,让人不忍直视。
曹参和阿丑被人围了一圈,他们带着少部分兵马,先回汉营报信。而灌婴带着骑兵一起,和刘元、韩信留在了魏地。
刘邦一见到曹参便无比热情,他昨夜便收到了大捷的消息,激动地一整宿没合眼:“快给乃公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将军的神异,他们早就知道,这不稀奇。长公主会造弓箭,也是天命之人,他们也没少八卦。
可他们不知道,元将军竟然果真有带兵的能耐,还生生将魏豹气昏了过去!
“早知道,我也就跟着去了。”夏侯婴本在骑兵第二梯队中驾车,但这次也被留在了荥阳。
刘元当时是这样劝他的:“这次骑兵不是作战主力,施展不开。叔父若是不在荥阳,阿翁想跑路之时又该找谁?”
刘邦听了这话是忍了又忍才按耐住敲刘元的冲动,但夏侯婴却觉得甚是有理,便也留了下来。
一道女声响了起来……
“先前大将军还说,元不爱看兵书,如今有怎么会有这般计谋…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是有人心虚了,才不让灌婴将军回来。毕竟他才是和长公主一起作战,曹将军哪里能知道这么多内情?就是听岔了也未可知。”
戚夫人娇娇弱弱地扭了扭,站在了刘邦的身边:“能做些兵器已经很好了,万一弄错了,岂不是让公主有压力?”
一个黄毛丫头罢了,如何会有这般的能耐。怕不是抢了别人的功劳来给自己贴金?戚夫人如是想着,但顾忌之前在刘元身上吃得亏,她说话特地拐了几个弯。
只是依旧难听极了。
吕雉瞪了她一眼:“你是废物,莫觉得旁人同你一样都是废物。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议论大汉长公主?”
大喜的日子,真是晦气。吕雉想着这些日子刘邦对戚夫人的宠幸,又狠狠剜了一眼刘邦。
要不是他天天将人惯着,也不会整日里闹这么多幺蛾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长记性了,还是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戚夫人上次惹怒吕雉后,刘邦本来也不待见她,可她这些日子竟然也学会装好人了。
不是给刘盈做些零嘴,就是给他弄些玩具,若是吕雉想带刘盈走,她便说:“如意与盈是亲兄弟,本就该多亲近些。难道大夫人不愿意让他们兄弟和睦吗?”
紧接着,刘如意便会开始哭,刘盈也可怜巴巴地看着吕雉:“我想和弟弟玩。”
依着从前的吕雉,此时定是霹雳手段,但刘元在出发前同她说,要她温和些,莫要让刘盈害怕了。元说一切有她,军权也好,地位也好,都不需要逼迫刘盈。
可刘盈实在是让人寒心!
忍了又忍,吕雉扯出来一抹笑,抱着刘盈问过他:“你还记得你阿姊回来的那天吗?她浑身是伤没有人治病。就是戚夫人,是那个女人,她只为了如意生病,将军医们都叫走了。”
“阿母,盈知道,你心里嫉恨戚夫人,因为父王宠幸她。可如意是无辜的。”刘盈拽着吕雉的袖子,“他都还不怎么会说话,只会叫阿翁,但前几天他都还叫我哥哥了。”
吕雉听见这话,心里透心凉,她将袖子从刘盈的手中拽了出来,恢复了昔日冰冷的模样,看得刘盈心中一颤,往一旁挪动几分。
“我嫉恨戚夫人?我嫉恨那贱婢什么?是她那黄豆大的脑子,还是她那病秧子儿子?”吕雉发狠的时候竟是连音量也不曾提高,她笑得愈发古怪,而后就板着脸,“刘盈,你是太子,从明日起,你便去找陈平念书。”
其实,吕雉、刘邦与萧何相识多年,刘邦更想请萧丞相教导刘盈。但被吕雉以萧丞相事忙为由拒绝了,换成了陈平。
一则,陈平本就是刘元的老师,才干智谋都是顶尖;二来,陈平此人懂得变通,或许更适合刘盈这个心软又认死理的性子。
起初听见“贱婢”,刘盈便想劝解吕雉,不要这般粗俗无礼,等听见“病秧子儿子”,刘盈实在是坐不住了。
“如意不是病秧子,他只是身子弱了些。”刘盈大着胆子反驳吕雉。
听见这话,吕雉顿了顿,没再看刘盈一眼,转身便走了。
可如今,在这大喜的日子,戚夫人又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让她忍无可忍:“那魏豹与薄姬已经在路上了,我已经派人去接。”
薄姬?戚姬警铃大作,这薄姬也是出名的美人,汉王喜欢自己,便是因为自己的美貌,如今薄姬来了,刘季这般好色,如何能不喜欢!
但刘邦的关注点全都在魏豹身上:“我怎么不知道?元没和我说这些。”
他还纳闷来着,刘元信里也不说魏豹。刘邦可是盼着魏豹很久了。
“和你说有什么用?旁人诋毁你女儿,你倒是连个屁都不会放。”吕雉白了刘邦一眼,阿丑可带了不少消息,刘元叮嘱她只同吕雉一个人说。
“同夫人说也是一样的,”刘邦陪着笑,转头又撸起袖子,对身旁的弟兄们说,“魏豹这老小子,乃公倒要会他一会。”
第32章
刘邦叉着腰,穿着一身颇新的黑色长袍,在帐中走来走去。
此时正值夏日里,刘邦头顶已经冒出了不少汗珠。因此,他的步伐也愈发急躁。
屋内有许多矮桌,桌旁坐着萧何、张良、陈平、卢绾、曹参、夏侯婴、樊哙等人。
吕雉带着刘盈也在,她与萧何一同主持内政,手中权力不小。吕泽也带着亲兵坐了下来。英布在南阳郡招兵,因此不曾参会。
戚夫人抱着如意不请自来,吕雉瞪了她一眼,也没赶她出去。平日里,她不许戚夫人议事,并非因着她是女子,只是厌烦她的蠢笨。如今她打的旗号是:让如意听一听,日后也好为大王分忧。
在场的大人们也都换上了新衣服,与平日随意的模样大不相同。
魏豹马上就要到了,该怎么见、如何安排,又要如何处置魏国,是今日的重点议题。
当然,一切都是因为,这是汉营自从彭城大败后,打下的第一场胜仗,还是在魏这样的要地,狠狠扇了项羽的脸面。
可以说,在这场胜仗之后,大将军韩信的威望高涨,长公主的名号也愈发响亮。甚至,只要是参与了这场战役的,都被众人高看一眼。
想起大军出发之前对韩信的承诺,刘邦就一阵头疼。他定在原地不再走动,最后索性甩甩袖子坐了下来。这衣裳是衬他,但到底多有不便,不如平日里穿得舒坦。
想到刘元*的那封帛书,他突然就笑了起来。
刘邦环顾四周:“元说,她要魏国做封地,乃公给是不给?”
一听这话,戚姬便有些坐不住了,她正要起身,便被吕雉的眼刀打了回去,而后面色不愉的坐了下来。
这话说完,刘邦打量着所有人的神色,见大家都不说话,便拍了拍萧何的肩膀:“萧大人,你说。”
“元既然开口,想来也是有人答应过她什么。”萧何了解刘邦,不需猜测就断定,刘邦定然是给过刘元许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封地该给。”
“子房,你怎么看?”刘邦摸了摸鼻子,没回应萧何的话,“你也觉得该给吗?”
“若是论功行赏,此战首功当属大将军韩信,若只封长公主却不奖赏大将军,只怕难以服众。”张良沉吟片刻,便给出了答案,“既然要封,何不一起封?”
刘邦要得便是这个答案,他从没想着不给刘元封地,只是没想这么急,既然答应了给刘元最大最好的封地,他就没想着反悔。肉烂在锅里,给了刘元那是给了自家人。
这是他能文善武、能征善战、能造弓箭的亲闺女!给个封地算得了什么?
相反,他正缺一个由头,出征前他许诺韩信,若是能成功打下魏国,定会给他满意的奖赏——他当时是极力往“封地”上面去暗示的,如今正缺个由头不给。
知父莫若女,刘元恰好给了自己这个由头。刘邦当真是高兴极了,这是刘元聪慧的体现。
当然,没有刘元这个要求,刘邦也不会给韩信封地——不到万不得已,他一个异性王也不想封。
丰沛旧人也就算了,韩信此人才高志大,心气也高,却是不得不防。
“好,子房所言甚好,就一起封。”刘邦满意地点了点头。
听见这话,陈平眼中闪过一丝光,这个弟子果真是好手段。巧合?他不信刘元没有算计到这一步。
吕雉丝毫不意外,因为刘元给她的信中也早就暗示过了。也是她要吕雉,必须参加此次议事。
戚夫人忍不住了,她见众人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更是觉得这些人都被吕雉母女下了降头。
这对吗?
“公主如何能封?要封也该轮到如意了。”戚姬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如何不能?要封也是先封刘肥,汉王可不止刘如意一个儿子。”吕雉好心“提醒”着戚夫人,而后如愿让她气了个脸红。
“戚姬呀,寡人知道你惦记如意,如今天下未定,自然要论功行赏,待日后,我定会给如意寻摸个好的。”刘邦见二人争执,忙给戚姬画饼,作出一副公平模样,“若是你能打胜仗,寡人也给你封。”
……
戚夫人顿时无语了,她要是能打胜仗,也不会来给刘邦做小老婆了。
有吕泽坐镇,在众人的全票支持下,刘邦将魏国国土一分为三,改设了河东、上党、太原三郡。
河东郡划给刘元,上党给了韩信,太原则是由他派人控制。此外,刘邦又以加强荥阳防线为由,要调走韩信的一万兵。
戚夫人一听,瞬间高兴了,看向吕雉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魏国要是分成两份,她都还想争一争,如今分成三份了,那巴掌大的地方,如何还配得上如意?
心中大事解决,刘邦高兴极了。他这一高兴,便想去见见自己的老伙计——魏豹。
*
魏豹“拖家带口”,到了荥阳。
刘元并不为难他,特地给了他体面的衣服,明令将士们不能欺辱魏豹。
但任哪个大王做得好好的,转眼成了阶下囚,想来也不会高兴的起来。是以,魏豹此刻格外颓废。
王位没了是一方面,要挨刘季那孙子的骂是一方面,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夫人——薄姬。
听见刘季要见自己,魏豹面如死灰,心中带着淡淡的绝望,还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
“呦,我当时谁来了,原来是魏王!你不好好伺候自己的主子项羽,怎么跑到我汉营来了?”
“是谁说的来着?说什么再也不回来,哪怕乃公八抬大轿抬你来,你也不会再回来。”
刘邦嗓门不小,一进门就热情地问候了远道而来的魏豹。他还用手轻轻拍了拍魏豹的脸,没废什么力气,但侮辱性极强。
“呸!你要杀,杀了便是!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了韩信,还有你那女儿刘元!”魏豹伸直了脖子,他本来也想投降能换个好下场,可一见到刘邦,那种被侮辱的感觉又回来了,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骨头还挺硬,大哥,给这老小儿拉出去游街,然后当众砍了他!”卢绾不满魏豹倨傲的态度,当即就同刘邦建议了起来。
“这活儿交给我,我那刀快得很!”樊哙也积极响应,他这些日子没捞着去打仗,一肚子火没处撒,天天不是耍弄刘元送得那把戟,就是磨自己那把杀猪刀。
刘邦挥挥手,命人给魏豹松绑。而魏豹则是一脸视死如归。方才这些人的话他都听见了,什么游街、什么斩首,他不害怕!
可不知为什么,魏豹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凉。
刘邦神色复杂地看着魏豹,笑得有些痞气:“我刘季是骂过你,可也是真拿你当过兄弟。咱俩处得不算久,是你主动归顺我,你帮我控制河东,我助你维系王位,谁也不欠谁。你说我骂诸侯群臣如奴仆,可你也没回嘴不是?是你俯首陈臣,我骂你怎么了?”
一边说,刘邦一边当着魏豹的面,对所有主动投降的魏国大臣加官进爵,狠狠奖赏了一番。
然后,刘邦将所有魏国宫女都遣散回乡,做足了仁慈的模样。除了魏豹的爱妾薄姬。
迟迟听不到对于薄姬的处置,魏豹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刘季!你这个好色之徒!你想纳薄姬,是不是?”
刘邦其实并没有这种想法,毕竟他还没有见过薄姬,薄姬此时是吕雉在照顾。他总不好冲吕雉说,我来看看,这魏豹的夫人究竟生得如何。
“是!美人就该配英雄,她若是愿意跟着,乃公也愿意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刘邦说得都是实话,送上门的美人,他总不会拒绝。但若是薄姬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
她……她肯定会愿意的!魏豹心中痛了起来,他了解薄姬,薄姬聪慧温和,善解人意,但魏豹一直明白,她心中是有野心的。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想到许负的预言,魏豹更是两眼一黑。
“薄姬是大贵之人,是天子之母。”
难不成——汉王竟是有天子的命数?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让魏豹隐隐回到了刘元隔岸戏弄他时。那时候,他的每一步似乎都被人算计好了。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被上天算计好了。
想到这里,魏豹终于低下了头颅,浑浑噩噩跟着卢绾游街去了。
而此时,吕雉也正打量着薄姬,以及伪装成她婢女的许负。
薄姬出落得清丽无双,并非吕雉那般的清冷,也不是戚夫人那样的我见犹怜,而是一种温婉和气的长相。
大贵之人,生下天子?
吕雉想到自己打探的消息,顾不得刘元的叮嘱,冷笑着看向薄姬:“死人,也会生下天子吗?”
一句“死人”,并没有吓到薄姬,却成功让许负不淡定了。吕雉并没有错过这个“侍女”微妙的表情变化,得到了自己想要试探的结果。
这侍女,怕就是那位相师了。
刘元生而不凡,她早就知悉。若非刘元叮嘱善待薄姬,吕雉定不会对这所谓的“谶语”上心,但既然刘元叮嘱,那她便信了五分。
威胁有效,许负从薄姬身后从到吕雉面前,恭敬道:“看来夫人已经认出我了。”
吕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许负,眼中闪烁着难得的好奇:“你会相面?”
“略懂一二。”许负并不想沾上吕雉这个麻烦,但很明显她已经逃不掉了。
“那你帮我算算。”吕雉这话看似很随和,其实却是命令。
若是算不好,许负与薄姬,只怕就没命了。
早几年,许负便算到过吕雉。正如她早就算到魏豹会败于汉王。可薄姬却似乎不该是如今的情况。
如今情势逼人,她刚好也想再次卜算。这一算不要紧,却发现此次的卦象与前次大不相同——
第33章
约莫一年之前,她为吕雉卜过一卦。是蹇卦。
蹇,难也。
下艮(山),上坎(水),如此卦象,描述的正是行走艰难。
足不能进,行之难也。
在她原本的卦象中,刘邦这位发妻,是有帝王命格之人。
同刘邦一样,吕雉也是历尽坎坷磨难,而后成就一番霸业的帝王命格。
但与刘邦不同的是,吕雉生前有帝王的权力,死后有帝王的遗德。只可惜后继无人,又杀伐太重。
这位吕夫人的儿子,担不起帝王的命,而这位薄夫人,却是真正的天子之母,只是要经历些坎坷。许负便更加想保住这位明君。
但今日她观吕雉的面相,却与卦象不太相符了——奇哉怪哉,那刘盈分明没有长久的帝王命数,但吕雉却有天子之母的命数。
帝王和天子,照理是一个意思。但在许负这类术士眼中,则有一定的区别。
她们眼中的天子更像是小说中常说的“气运之子”,是对这个世界有大功德的大造化之人。
仅仅有皇帝名号的,在他们这里,那不能称之为天子。
但哪怕没有皇帝名号,依旧可以成为天子。
也就是说,许负算的其实是“实权皇帝”,而非是傀儡之君。
许负揉了揉眼睛,定睛仔细看了看,结果还是一样。
她又转头看向薄姬——薄姬也是天子之母的面相。
奇哉怪哉!
许负相面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鬼打墙——左一位天子之母,右一位天子之母。还都是仁君。
“怎么?姑娘可是算不出来?”吕雉一直盯着许负,看见她这丰富多彩的表情,更加好奇了起来。
阿黄也趴在吕雉脚边,仰起了头,而后歪头看向吕雉,仿佛它也能听懂似的。
吕雉白了它一眼,这狗不知道啥时候又溜进来了,阿丑也不知道将它管好。吐槽归吐槽,吕雉还是任由它靠着自己。
薄姬也有些疑惑地看向许负。
许负不想说,只说要见刘盈。她迫切想验证自己的想法。
但吕雉哪里肯这样就被拿捏,她果断拒绝并威胁:“若是算不出来,我很难保证女公子的安全。”
“实不相瞒,我观吕夫人,也是……天子之母。”许负硬着头皮将话讲了出来,一脸对于此事的好奇,“请您让我见一见汉王的太子吧!”
听见这话,吕雉噗嗤笑了:“你想见,我便让你见吗?”
吕雉知道,这相师一定有话没讲完。而她有的是耐心和手段。
“可否与夫人单独聊聊。”许负明白了,若是自己不说出点有用的东西,这遭只怕要难了。
而她与吕雉单独谈,并不是防备着薄姬。相反,她怕吕雉听完要杀薄姬灭口。
吕雉一个眼神,立时就有婢女便将薄姬带了下去。宫人们鱼贯而出,只剩许负与吕雉。
“说吧,到底还算出些什么?”在宫人们离开的那一刻,帐内暗了下来,吕雉眼神中的锋芒也不再遮掩。
她抬手,把玩着桌上的茶盏,像一只等待着猎物的猛虎。
许负被吕雉的威仪震慑住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她自幼便有相面的能力,更一向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是郡温城县令许望之女,出生仅百日,便能开口。始皇闻之,赏赐颇丰,因此她父亲为她取名“许不负”,意思是不辜负秦始皇的恩赐。
可随她年岁渐长,算出了秦朝气运将近,毫无心理负担地“背叛”了大秦,为自己改名为“许负”。
这并不是许负第一次,感受到致命的威胁。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被威胁到。
不只是因为吕雉的手段与威仪,更是因为她与之前不同的命数。
许负的额头出了汗,谨慎道:“汉王当为天子。”
又一个不说实话的。汉王做天子这种话,这些年听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
吕雉摇了摇头,闻言便转身,作离去之态。
若是不能取信于吕雉,只怕她与薄姬都要危险了。
情急之下,许负脱口而出:“夫人莫走,您亦是天子之相。”
听见这话,吕雉止住了脚步,顿了片刻,转身看向她:“哦,此话何解?”
这话倒是新鲜,吕雉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有“天子之相”。
“夫人日后会掌一国政事,内外咸服、政由己出,朝野莫敢不从,”许负顿了顿,“夫人虽无帝王之名,却有天子之实,当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倒是有些意思。”吕雉一听这话,心中倍感舒畅。
虽然她并未在楚营久待,因着刘元,更是没受戚夫人的气,此时应当更偏向于贤妻良母,并无夺权之心。
可自打她主持内政以来,便处处崭露头角:她有吕泽做后盾,刘邦的兄弟们都服她,将士们也尊重她,刘盈是大汉太子,而刘元更是有兵权的大汉长公主,还得了封地。
此时听见这番话,吕雉只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哪怕是拍马屁,这女子倒是对她胃口,应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当不当皇帝的,她无所谓。如今在刘邦是汉王,可哪个弟兄敢轻视自己?便是刘邦,依然要仰仗自己。
“许负斗胆,请观太子面相。”许负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一次提出要见刘盈。
“不急,有你见到的时候。”吕雉并不会被许负牵着鼻子走。纵使许负说得再动听,也只能取悦她,而非取信她。
“今晚,我会办一场宴会,为薄姬接风洗尘。”吕雉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对许负提出要求,“我要你帮我看在场每一个人的面相。”
“这不可能!”许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是有本事,但这个看法她真会死的,被活活累死,“这相面也是讲究缘法的,您还是杀了我吧。”
许负耸了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她是怕死,但也不想太憋屈的活着。如今,她只是好奇这“天子之母”一事罢了。
“罢了,那就让你见见刘盈。”吕雉突然就笑了,眼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慈爱,“你这幅模样,倒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
吕雉突然想到了,刘元那日喝醉了,绘声绘色讲着在楚营的事情。
【您还是杀了我吧。】
她也是这样,让项羽诛杀自己,而后才成功脱身。她也是成天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比谁都仁善,逃跑还得带上她养的狗崽子。
不过,她不是项羽,倘若这女子当真对她不利、对元与盈不利,对大汉不利,吕雉绝不会心慈手软一分。
不多时,刘盈便被素雪带了进来。素雪是吕雉新收的贴身侍女,是个难得的忠诚伶俐人。
忠诚的有,伶俐的也多,但既忠诚又伶俐的,吕雉暂时就见着这么一个。元身边的阿丑确实忠诚,但到底不算伶俐。
屋里有些暗,刘盈胆子小,往吕雉身边靠了靠。
“阿母,怎么不掌灯?”他开口道,“有点黑。”
吕雉打开窗,阳光瞬间照了进来。
先前她只是为了营造些气氛,吓唬这女娃罢了,青天白日的,何须掌灯,那也太浪费了。
许负好奇地打量着刘盈,却突然怔住了,她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夫人是否还有一子,年岁比太子稍长?”
第34章
还有一个儿子?
不会是刘肥吧,吕雉心想。虽然刘肥确实是她养大,跟亲子也没什么区别了,但到底是刘邦在外的私生子。
难不成是刘肥有天子之相?若真是这样,倒是个麻烦事。
吕雉皱了皱眉头:“庶长子算吗?”
“非也,必得是亲生子。”许负突然福至心灵,既然这吕夫人有天子之相,说明天子之相不一定非得是男人才有,“亲生女也可。”
“我有一长女,名唤刘元。”吕雉突然就笑了。
多有意思,她和她女儿,都有这所谓的“天子之相”。
刘元?
许负想到了方才吕雉骄傲的语气,又联想到了带领汉军打仗的那位“元将军”。
许负掐指一算,脸色由惊到喜,最后变成了一个要溢出来的笑容。
“此女乃是苍生之福、万民之幸。”许负真诚地同吕雉说了这样一句,便再也不肯多言。
不论吕雉如何逼迫,她都不肯再开口。而吕雉似乎也猜到了什么,不再追问,任由她继续扮成薄姬的侍女。
*
魏地。
“老师,这兵你真说给就给啊?这可是一万人。”刘元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韩信,将他手中最后一块肉脯抢走,炫自己嘴里,“你真给啊?”
“回防荥阳,本来也需多些人手,何况如今只是攻下魏地,汉王便履行承诺,给了我封地。”韩信心情颇好,没同这位弟子计较她的无礼行为,“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口口声声汉王利用自己,可刘邦还是大方给自己分了三分之一。
这是多大的诚意?打了一个地方,就给了三分之一。倒不是地方大小,这份心意可贵。
汉王也在心中说了,那么多兄弟看着呢,独独封了自己一人,他头顶的压力也不小。
韩信决定多打点地盘,给刘邦安抚众兄弟。顺便,再为自己谋取一块更大的地盘。
到底这魏国的三分之一,也属实有点太小了。这哪是封王,连个侯都够不上。
……
吵了这几日,刘元一下子就读懂了韩信的表情,又是一阵无语。她不想再提及此事。再说下去,她又成了那个挑拨离间之人了。
“既然你给了,那也该对汉王态度好些,他在信中恭维你,说全都仰仗你才能打赢,你还真照单全收了?”刘元没忍住,又劝了起来。
“事实如此,当然,也有你的功劳。”韩信以为她是心中不平,“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的。”
……
“萧伯父的子侄都在汉营里,这是多大的诚意。”刘元又换了个方式劝道,“老师何不效仿?”
一阵清风拂过,带着些栀子花的香气。栀子花本是有些腻人,但此处隔得远,只让人觉得沁人心脾。
“效仿?”韩信勾了勾唇角,“我父母俱亡,要说亲眷子侄,那就只有你这个弟子一人了。”
说完,韩信认真的看着刘元,眸中似有潋滟之色:“你是要我把汉王的女儿送到汉营,作为人质吗?”
“抱歉,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元这时注意到自己说错话了,她没有错过韩信眼中那抹黯然,她灵机一动,“我是……我是说,你可以与汉王联姻。”
联姻?韩信点了点头,倒是个好办法,只可惜自己志不在此,也不屑于用这种手段自证。
毕竟若是与汉王联姻,那便硬生生矮了他一辈。
不对,联姻?汉王似乎也没有合适年龄的女儿。
韩信的目光突然看向了刘元,感觉有些尴尬。
大约、好像、可能,其实元就是汉王的女儿。
莫名地,韩信心中的抗拒似乎减少了些,甚至他自己都没察觉。
韩信目光不自然地扭过头去,清咳两声转移话题:“你小小年纪,还懂做媒了?”
这时候,刘元也反应过来了,似乎,刘邦目前也只有自己一个女儿。
为了掩饰尴尬,刘元将一袋肉干抢走了,这是她姨母做的肉干,除去分给将士们的,就只剩这些了。
姨母做肉干的手艺好,樊哙杀猪,她就在一旁腌肉。
她都不舍得吃,拿来孝敬老师了。可如今,她急着找些事情给自己做,让自己显得忙一些。
吃吃吃,吃些肉干,堵住自己这张破嘴!刘元破罐子破摔,嚼着堪比石头的肉干,太阳穴生疼。
都怪自己,嘴比脑子快,口不择言说什么“与汉王联姻”。
这跟“你和我成婚”,有什么区别!
老师不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吧!刘元两眼一黑,尝试挽尊。
“我的意思是,你娶个妻子,也省得老来孤单。要是你老无所依,做徒弟的还得照顾你。也不用非得是汉王,吕家,或者萧家,这些都成……”
刘元想,就冲着这份师徒情义,她也不想让韩信死,汉王没有合适的女儿,与萧何或者吕后联姻,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看见刘元这别扭而后严肃的神色,韩信突然就笑了。
这一笑,有如夏日的清风拂面,直叫那荷花、莲叶都失了颜色,让那知了、蜻蜓都匿了踪影。
那一瞬,万籁俱寂、万物失色,天地间唯有他一人。
刘元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跳,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韩信的那个月夜。
他被自己推下水,却在水中将自己救起,一副看不上自己的模样。
可如今,她听见韩信说:“戏言罢了,我有你这个徒弟,便足够了。”
她是汉王的长公主,又这般重情重义,定会给自己,嗯,给自己养老的。韩信这样想着。
刘元久久不能回神,心里反复念着这句话:有我这个徒弟,便够了吗?
这真的不会引起歧义吗?莫非老师也有最快的毛病!
“你可要好生孝敬师父,我可等着你的四节八礼、晨昏定省,最好还要给我端茶倒水、捶背捏腿。”韩信也觉得方才那话不妥,开玩笑一般补了几句。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般无礼的话,却没有等到刘元跳脚和反驳。
他听见女子清甜的笑声,如同那荷叶上的露珠滚动着。
她说:“好。”
而后眉眼弯弯,眼带笑意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韩信有些不敢相信,这泼皮也有如此乖巧的时候?怕不是憋着什么坏呢!
看见韩信这幅防备的模样,刘元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她低头,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老师,我说,好。”
韩信扭过头,强装淡定拉开距离。
“咳咳,莫靠我这么近。”韩信板起脸来,“男女有别,你年岁不小了,还是注意着些。”
韩信想,十三四岁成婚的也大有人在。自己这样二十多还孤身一人的,到底是罕见了些。她年纪小,自己却不是那不晓事的,以后还是要多注意分寸才是。
“说我‘小小年纪’的是你,说我‘年纪不小’的也是你,那我到底是‘小’还是不‘小’?”
“那个,”韩信又一次拉开距离并强调,“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就不留你了。”
不小心瞥到少女有些玲珑的曲线,似乎被烫到一般,韩信立时将头扭了过去。
而后落荒而逃——说是去处理军务,却连地图也没带。
四节八礼?晨昏定省?捶背捏腿?
刘元在心中念着这几句话,越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凭她现在的地位,或许,阿翁会舍得让自己联姻。
她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视线扫过舆图、沙盘、虎皮座椅,甚至床榻,最终停留在一把剑上。
木头剑鞘,上面还雕刻着兰花。
兰花啊,刘元的思绪飘到了拜师之时——那时候,她为什么做了这样一把剑鞘呢?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寥寥几笔勾勒出兰花的纹路。
为什么偏偏是兰花呢?
为什么不是梅花菊花、或者牡丹栀子花?
刘元告诉自己,兰花最简单,又最有清雅的君子气。可竹子一样简单,又有君子的气节。
至于她当时一边刻一边想的那句诗,更是暴露了心思: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昔日自己存的,竟然是这样的心思吗?
那句诗的下一句,似乎是刘元此刻的真实写照——在所有的美人中,我独独一眼就看中了你。
第35章
“娥姁呀,你所言可为真?”刘邦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他一把攥住吕雉的袖子,由于太激动,一不留神还给扯破了,“她果真如此说?”
吕雉点了点头,不许他再声张:“这般事情,我岂会胡言?”
天子?这不是第一次有人算出自己是天子。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但到底哪里不同,刘邦还那不太准。或许是因为许负的盛名吧。
只是这玩意也不可信呀,她给魏豹算卦,魏豹成了自己的阶下囚。如今吕雉来告诉自己,那位相师算出自己有天子命格,刘邦……
他可不是魏豹那样的蠢货!
若此事当真能算准,秦朝有那么多方士,为何始皇帝不得长生,为何暴秦二世而亡?反倒是他刘季,如今成了汉王。
这样的传奇故事,他也有!
他做亭长时,往郦山押送劳工,挥剑将挡路的大白蛇斩为两段,后来有一老妇人在蛇被杀死的地方哭。
老妇人逢人就哭,有人将我儿子杀死了,他是化成为蛇的白帝子,被赤帝子所斩。
而后这事情就传到了“刘邦”的耳朵里,好巧不巧,他也就是这故事里的“赤帝子”。
这个故事神奇吗?这故事恰好就是吕雉帮他编出来的!如今吕雉来找他,他有理由怀疑是这个有些水平的相师,终于也被吕雉收买了。
汉王并非不信命,可他更相信自己,比起术士的言论,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哪怕没有这所谓的预言,难道他还能放弃逐鹿天下?
不可能!哪怕告诉他,项羽便是日后一统天下之人,他也不会放弃。
因为他了解项羽、更了解自己。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没了退路。从前只想着混出个名堂,大不了回沛县种地,可如今,这一大票兄弟已经和他绑在一起,再也无力可退了!
成王败寇。天下之争,向来如此。
“这次花了多少?”刘邦低声问吕雉,还用手捋了捋她的袖子,打了个结,“此人颇有声望,怕是不便宜吧!这事办得好。魏豹能买的,我也能买。我都补给夫人。”
吕雉摇了摇头,坐在了刘邦的身旁,给自己倒了杯水。
“什么意思?十金、百金?难不成花费了千金?”刘邦有些坐不住了,但到底是他的夫人,为的也是他的事业,是以他没说什么,“你且说个数目出来,都不妨事。”
“没花银钱。”吕雉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眼中带些揶揄地看这刘邦,“你这老贼,怎么就不肯相信,万一这相师是真算准了呢?”
带着心中的疑惑,以及为了造势,刘邦还是热情地接见了薄姬——毕竟,许负此时的身份还是她的侍女。
甫一进门,刘邦就见到了一位清丽妇人,她生得是花容月貌。薄姬安静端坐着,似乎是刚发现刘邦,而后起身行礼,一套动作赏心悦目、行云流水,透漏着说不出的温婉贤良。
刘邦大喜,亲自将她扶起来,语气相当温和:“你便是魏王的夫人,薄姬?”
薄姬盈盈一笑:“承蒙汉王抬爱,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魏王,自然也没有魏王夫人。妾姓薄,会稽郡人。”
“会稽郡,会稽郡好啊!”刘邦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这美人倒是个聪慧的,“既如此,你可愿意做我的女人?”
“汉王厚爱,妾喜不自胜。魏豹对我有恩,若汉王若能饶他一命,我便入汉营,任凭大王驱使。”薄姬见汉王如此干脆,便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若非吕雉来这么一出,她本也不想过早暴露自己,只装作个木头换得魏豹出去,再伺机而动。可如今,她的命捏在吕雉手中,许相师又单独与吕雉交谈许久,她必须要早些自保了。
薄姬思虑整晚,给自己定下了生存策略:入汉宫,寻求汉王的庇护。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绝对不与吕雉交恶。
“你放心,寡人不单饶他一命,还能再给他个官做。”刘邦大笑着揽住薄姬,他从没想过杀魏豹,一来魏豹确实是一员猛将,二来他要向天下人展示他的心胸。
这也是张良、陈平二人反复同他说的。当然,他不可能放虎归山,让他留在汉营做个将军便是。
听见这话,薄姬猛地抬起头,依偎在刘邦怀中:“汉王真乃大丈夫也!”
“大丈夫”汉王又与许负相谈许久,而后神色颇为复杂。连薄姬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刘邦当天便做了决定,他派张耳去支援韩信,命他伐赵。赵国名义的王是赵王歇,而实际掌权者却是代王陈余。
张耳与陈余*本是结拜兄弟,二人歃血为盟,发誓要同生共死,结果在巨鹿之战反目成仇。
反目成仇好啊!
彭城之战,陈余与刘邦决裂,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耳这个陈余的仇人,自然就是刘邦的朋友!
至于魏地那三分之一的地盘,刘邦本想派个大将去镇守太原。
但如今他改了主意。他不再往魏地派官员,而是将魏地的太原交由由刘元代管。
无独有偶,韩信忙着练兵,索性将他的上党也交给了刘元代管。当然,这只是行政权。
至此,魏地诸事皆由刘元一人决定。
管理一郡并非是什么容易事,但对刘元来说却不难,她直接套用了吕雉主政时的一些主张,又结合了一些后世的政治眼光。
首先是农业,民以食为天,若是想鼓励生产,无非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头三年,魏地农业税“十五税一”。
其次,她需要大量的人才,她废除秦朝“挟书律”,允许民间藏书,更加鼓励有一技之长的各类人才,不论贵族还是平民,不拘是男子还是女子,不管是儒、法、道、墨、阴阳、名、杂、农的哪一家……
只要通过考核,统统安排做官。
至于商业,她怕步子太大,暂时还没有放开。
但这些举措,已经足够魏地恢复生机,甚至有些欣欣向荣之态。
这些日子,刘元算是连轴转,早起学兵法、练剑,上午带着阿丑与侍卫,出去体察民情,下午便对着一群人才,逐个去考校学识。
这几日,她的个子也蹭蹭长,一日要吃三餐,一餐要吃两大碗饭。她尤其爱吃新制的铁锅炒的菜。
第一次炒出来的菜,她没有着急吃,也没有“孝敬”给韩信。她看着这盘猪油菘菜,叫来了王大虎、阿丑,还有剩下的几个弟兄,看着他们几人吃了一顿饭。
“元将军还记得呢!”王大虎一边咂么嘴,一边回忆着他们被项羽活捉的那天,“那天将军说让我们吃饱饭,用猛火炒菘菜,我们都没听过,没想到今日当真吃上了。当真是神仙滋味!”
“你们吃饱了吗?”刘元哽咽了一瞬,马上又神色如常,“我可是答应大伙儿,一定要让你们吃顿饱饭。”
“将军放心,我们都吃饱了。等我到了地底下,我会告诉狗娃、大壮他们,他们没吃上的,我都替他们吃了!”王大虎说这话时,还带着几分笑意,仿佛他们都未曾离去。
听见这话,刘元眼眶终于红了。她想起一句话,怀念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笑着提起他。可她甚至不了解狗娃、大壮,仅仅是听过他们的名字。
她并非圣人,哪怕再来一次,她还会去救吕雉,可她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痛。
“女公子别难受,他们的妻儿父母过得很好,全靠汉王与夫人的恩德,他们有了房子、穿了新衣,可以在后方安稳种地,每月还能领上些银钱。哪怕是没打仗,咱也没有过这样的好日子。”
王大虎这安慰并没有起到他预期的效果,刘元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
理想主义者有理想主义者的幸福,现实主义者有现实主义者的悲伤。而刘元,介于理想与现实之间,介于古人和现代人之间。
这一切就落在韩信的眼中。
自打那日借口去“处理军务”,他都尽量避免与刘元单独相处。倒也不是他存了什么心思,只是觉得有些别扭。
这几日,他的亲兵都跟着刘元,她在魏地的乡间、坊间走访,与老农谈话、亲自考核那些想做官的人。
却不知自己身后一波又一波的危险。
她不止一次被暴民盯上,胆子却大得很,下次还敢去。
若不是自己派人,她的小命只怕是交代了又一次!这让他如何与汉王交代呢?
韩信很想说,你已经是长公主,是元将军,何必去自讨苦吃——那些活计自有手下人去做,那阿丑姑娘不是做得很好吗?
今日,韩信听手下汇报,说刘元搞出了名为“炒菜”之物,他心中松了口气,这般模样才符合他对这丫头的判断。炒菜也好,炖菜也罢,不用费神派人跟着她折腾,便是好事。
可他方才听见刘元与几人的对话,对自己这弟子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认识。
初始,被她推下水,韩信只觉得汉王生了个鲁莽的女儿,简直是个一点就炸的泼皮。后来,她拜师、造弓箭,韩信又觉得,这丫头还有几分聪慧,但到底是些奇技淫巧。
后来,她要救母,韩信嗤之以鼻,只觉得她异想天开,果不其然,这丫头被项羽捉了去。
可她竟真将吕雉救了出来,而后一身是伤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平魏之时,她的智计,让他觉得后继有人,这弟子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
可如今,韩信突然就有些好奇。
她到底在想什么?
正当韩信打量着刘元,刘元也发现了他。
二人视线在空中相撞。
刘元的目光直白坚定,韩信的目光带着探究,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情愫。
韩信率先偏开头,转身欲走,却被叫住。
“老师,你在躲我?”
第36章
躲她?
韩信下意识摇了摇头,忍不住笑了笑。
他只是觉得偷听非君子所为,虽然这也并非是他本意。
“不是,我刚巧想起还有些粮草没安排好。”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韩信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却被刘元发现了端倪:“又要打仗?”
是代国?!
刘元这才想起来了:对呀,灭魏以后,距离代国的灭亡也便不远了。
“老师,你可是要北上,去打代国?”刘元思索片刻,分析道,“代相夏说兵力虽弱,但也占据险要地势,如今我们刚打完这仗,士气正盛,倒是个好时机。”
“代国?代国哪里值得我废这么多心思,”韩信似笑非笑地看了刘元一眼,“倒是可以给你的骑兵练练手。”
练练手。
代国不值得废心思。
……
刘元有些迷茫了,老师啊老师,你居然也染上了吹牛的恶习!
也不对,自己这老师确实也能打赢,他有狂妄的资本。不能算是吹牛。
可史书上,韩信分明是伐魏以后先灭了代国,如何就不值得费心思!
刘元的大脑在疯狂转动,毕竟此时此刻那本史记对她来说用处早就不大了——自从吕雉被救出来,一切便不一样了。
她皱着眉头分析了半天,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不会吧!?
她惊讶地看向韩信,眼中满是不可思议,而韩信也神奇地读懂了她的眼神,冲她点了点头。
“老师,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刘元冲韩信眨眨眼,伸手指向地图上的赵国。
“孺子可教也!”韩信满意于她的聪颖,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师……这合理吗?你要同时去打代国和赵国?!”
今年灭代国,明年灭赵国,这速度已经如同坐火箭一般了。何况那赵国并不好打,有顶级军事家李左车,他建议陈余截断粮道、坚守不战,还差点就断了汉军的退路。
好就好在陈余是个刚愎自用的,并不采纳李左车的建议,只想和韩信堂堂正正打一仗。韩信这才下决心“背水一战”,取得井陉之战的胜利。
可如今,自己这老师竟要同时去打?刘元肃然起敬,而后有几分激动。
刘元忍不住翘起了嘴角——看来自己并非只有锦上添花的作用。若是没有她的这些付出,韩信如何又敢双线作战?
她,顶顶重要!刘元如是想着,马上就开始为自己争取:“老师,你方才说,给我的骑兵练练手,这是何意?”
“你与灌婴带骑兵切断代军退路,曹参率军绕道阏与,正面强攻。”
事实上,韩信也是基于上次伐魏时刘元、灌婴等人与他的配合,加上刘元在魏地的种种举措,还有新造的几张床弩,这才下定决心。
“定不辜负老师的厚望!”刘元激动地跳了起来,韩信这是要让她指挥的意思,“我定将那代相夏说绑来,也叫天下人知道我汉军的厉害。”
欸,不对呀?!曹参在正面,灌婴和自己在代军退路,那韩信怎么打?
她这样想着,也就顺嘴问出来了:“老师,你把兵都留给我,难道你自己去吗?”
刘元看见韩信的身板,摇了摇头,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说不定老师连自己也打不过。
“元将军不知道吗?汉王把张耳给我送来了,还带着三万大军。”韩信笑意直达眼底,“这会子说话的功夫,说不定就要到了。”
我应该知道吗?
这么大的事情,也没有人告诉自己。刘元有些不满了,浑然忘了她这些日子在魏国各地奔走,根本顾不上看刘邦的帛书。
韩信分明就是故意的,刘元看着他这抹笑,哪里不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
刘元抬眸,眼神如同一泓清泉。
韩信的目光被她吸引了过去。
少女凝视着眼前皎然如玉的面容。
眉如远山似墨画,鬓发青青若刀裁。双眸如寒潭映月,鼻梁似山峰高耸。
他嘴唇偏厚,看起来却又好似有些软。他身形修长,腰背并不是寻常武将的粗壮,而是挺拔有力量。
似乎惊觉自己所做不妥,刘元有些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老师,”刘元嗓子有些痒,她清咳一声,“咱俩比划比划?”
韩信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比什么?”
刘元的目光落到了韩信身后的剑上,意思不言自明。
“昔日老师赠我宝剑,却未来得及教习。学生随老师习兵法,也算是小有心得。刘元不才,习剑至今未曾间断,请老师赐教。”
刘元施了一礼,礼毕,韩信便点了点头。
他正欲转身带刘元去演武场,不料刘元从身后向他攻来。
甚至……剑未出鞘!
韩信明白了,这位弟子是怕出去被人围观,折辱了自己的面子。
难道她这般就不算折辱了吗?韩信反手拔剑,倒也没说什么刀剑无眼。他清楚,刘元也是怕他来不及防备,并非有意如此。
“拔出你的剑,用上你的力气,凝神!”韩信神色严肃,语气更是不容置疑。
二人在室内乒乒乓乓打斗了起来,直听得外面的守卫心惊。
难不成是遇到了刺客?但也没有听见呼救声。可没有韩信的命令,他们谁都不敢贸然进来。
正当他们揣测着屋内发生了什么,打斗声戛然而止。
二人打斗时并非力量对决,更多是剑招与智计。
练个剑,韩信也要玩“声东击西”那一套,看似攻左实则攻右,仿佛进攻其实又在后退。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
而刘元便在这种情况下节节败退,剑被挑飞,似乎她整个人都要被甩了出去。
韩信收剑,正准备去扶刘元。自己这弟子虽然力量比自己稍强,剑招也算纯熟,但未能参透兵法,将其与剑招结合。
他正打算扶刘元起来,而后教导她一番。但这场较量,并未如同他想的那样结束。
在韩信的手要扶起她的那一瞬间,他被刘元反手擒拿,抓住胳膊。
韩信抬脚欲踢,却被刘元发现,刘元当机立断将他摔了出去,在他起身之前便冲上前上,骑在他身上,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你输了,老师。”刘元得意笑笑,“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韩信反应过来,倒在地上哈哈大笑:“竖子!你这兵法学得倒好!”
刘元见他没恼,松开了抓住他领子的手,正欲起身,却被韩信反手又抓住。
至此,二人由练剑变成了“耍诈互殴”,一番嬉闹之下,先前似有若无的隔阂与尴尬全然不见。
二人大汗淋漓地瘫在地上,却被进来查看的灌婴撞见。
他来与韩信商议粮草运送事宜,门口的亲兵告诉他,屋内似有打斗声,请假左丞相灌婴将军去看看。
“你们……”灌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二人虽然衣衫齐整,但这画面属实让人多想,“……”
“灌婴叔父怎么来了,方才我与老师讨教剑法。”刘元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将地上的剑捡了起来,灌婴这才松了口气。
不然真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方面是他尊敬的用兵如神的大将军,另一方面是他贤良聪颖的侄女。
他竟然想歪了,他还是太污浊了!
“大将军,长公主,”灌婴终于恢复了镇静,“张耳带兵来了。”
张耳?刘元觉得这名讳颇为耳熟。
她突然想起,张耳便是张敖的父亲,会被刘邦封为赵王。
张耳从前跟随陈胜、吴广,与陈余这个好兄弟一同在大泽乡起义。
刘邦曾经也是张耳的门客,与他感情颇好。
而张耳儿子张敖,则是鲁元公主的准丈夫。
不是,鲁元公主,那不就是她自己吗?
这感觉有些滑稽,还有些荒唐。
刘元也不害怕,她就有些好奇,这一次,刘邦还舍得那她去拉拢张耳吗?
那张敖又是何许人也?
当然,不论他舍不舍得,她都不会去。
“走,我们去看看。”刘元将佩剑恭敬递给了韩信,“老师,您先请。”
第37章
刘元呆若木鸡。
第一眼,她看见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年过花甲,约莫是她大父刘老太公的年岁。
此人便是张耳。
他的眼神锋利睿智,仿佛一把刀子,能将人的秘密切开。
韩信对他亦是颇为尊敬,走上前迎接张耳:“张公,我们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张耳这个年岁,他儿子张敖又该多大?
第二眼,刘元看见一个比刘邦年轻了没几岁的大叔。他此时跟在张耳身后,先前还扶着张耳。
刘元险些没站稳——在没有现代记忆的那个世界,她阿翁要把她许配给这么个老东西?
这张敖比她大了三四十岁啊,不是三四岁!便是她老师韩信也只比她大了不到十岁,还不如嫁给韩信呢!
是,张耳是你偶像,你给人家当门客、封赵王,何苦拿她来做人情?
汉王刘季,非人哉。
“别傻站着了,快来见过张公,”韩信给刘元使过几次眼色,她却不为所动,韩信只好亲自喊她,“这位便是张公的儿子,张敖将军。”
“小丫头,许多年未见,你同年幼时大不同了。”张耳微妙地捕捉到了刘元的情绪,开口道,“算起来,你也有十几岁了。”
刘元眼神亲切极了,上前扶住张耳:“张家祖父、张家大伯,你们好呀!”
韩信嘴角抽动,自己是她的老师,虽是有意拉拢张耳,但到底算是平辈。如今这丫头一口一个“祖父、大父”,他这辈分怎么论?
“这如何使得,你若唤我祖父,你阿翁怕是要不高兴的。”张耳心思动了动,“你还是唤我张公便是。”
“张家祖父此言差矣,昔日我阿翁最崇敬之人便是信陵君,阿翁常常说,您年轻时曾为信陵君门客,他年轻时又追随您,在元的心中,您就如同我大父一样。”
“如今大父在霸王营中受苦,元寝食难安,只盼着能早些解救他。还请您莫要再推辞了!”
“你倒是个孝顺孩子。”张耳尴尬笑笑,转头看向韩信,“大将军,天色尚早,这接风洗尘倒是不必了,我们还是快些商议。”
张耳看得明白,韩信这是想通过拉拢自己巩固兵权,他联合自己剿灭宿敌陈馀,利用自己在赵国积累的政治声望,达成对于赵国的控制。
不同于对樊哙等丰沛旧将的疏离,韩信对张耳相当尊重,他拱手行礼:“就依张公所言。”
刘元坐在椅子上,正想一同议事,却见张耳的眼神瞄了过来,他儿子张敖瞬间意会:“元,我们要议事,你看……”
怎么?这父子二人这是要自己出去的意思?刘元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的名讳也是你配叫的?本宫是大汉长公主,骑兵是我的,魏地也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刘元心中本就窝火,此刻索性不演了,看着张敖喝骂,“该出去的是你。”
张耳父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他们早就对刘元能造兵器、极得汉王宠爱有所耳闻,但却不觉得刘元配得上这样的宠信,甚至对刘邦也生出几分轻蔑。
但不妨碍他们谋划与刘邦的联姻之事。在他们来之前,韩信暗中许诺,若能拿下赵地,他会请求汉王封张耳为赵王。
张耳与张敖更是有自己的算盘——刘元是大汉长公主,又是韩信的学生,只要让张敖与刘元联姻,他们父子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如此,张耳、刘邦、韩信三人便能达成稳固的政治同盟。
“果然是刘季的女儿,果然深有乃父之风。”张耳打着哈哈,转头训斥张敖,“元可是能领兵打仗的将军,如何便要出去了,她说得对,你且出去。”
这老贼还真是能屈能伸,难怪能吃软饭起家。分明是他自己给了张敖暗示,如今摘得倒是干净,低头也利索得很。刘元可没被他糊弄过去,他在提起“领兵打仗的将军”之时,眼中的傲慢都要压不住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老贼就没把自己放眼里。
刘元轻蔑笑笑,言语之中极尽羞辱:“我确实是汉王的女儿,但此子却不像张公亲生啊!他贼眉鼠眼、形容猥琐、更是鼠目寸光,完全看不清局势。如此,哪怕是张公做了赵王,只怕这王位也难延续几年喽。”
刘邦便动辄这样破口大骂,但到底也没有敢骂过张耳。但刘元不管这些。
这话有两个意思,一个也算是张耳活不了几年,另一个意思便是张敖不堪大用。最最重要的是,这说明刘元已经得知了他们的交易。
张耳、张敖二人脸色铁青。韩信面上也难看极了,他欲出言制止,刘元却不理他。
韩信是大将军不错,但门外守着的是灌婴,灌婴是刘邦死忠,又统领骑兵,骑兵又恰好是她刘元的。
是以,哪怕真闹起来,灌婴也不会帮韩信。
“放肆!”张耳终于是忍不下这口气,他被刘元这“王位难续”的话气到了,“黄口小儿,安敢如此?”
韩信上前拉住刘元:“元,你先出去,晚些我同你说。”
韩信不满刘元的作为,但也不满张耳、张敖的傲慢。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刘元做出什么过激之举。若是惹恼了张耳,只怕别说攻赵了,这三万大军中有不少都是张耳部下,骚动在所难免。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重要的是张耳在赵地的影响力,若没了他的支持,只怕打下赵国难如登天,更遑论同时攻赵、代了。
“怎么?还做着赵王的春秋大梦呢?你都这把岁数还能活几年?你这个儿子成不成器,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刘元嘴上并不饶人,“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等真把赵国打下来,刘季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你这王。你二人相互制衡又为盟友,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刘元敢骂,也必须骂。她一向能屈能伸,此时不只是为了不嫁给这个大了几十岁的男人,更是要破坏眼下的同盟。
曾经,她也佩服刘邦的用人智慧,依靠分封、联姻等手段巩固统治,从一介平民到问鼎天下。
曾经,她也崇敬韩信几年连破六国,场场战役都精彩非常,还留下一连串的成语。
一人为父,一人为师。他们都是刘元的榜样和目标。
可现在,她在魏地走访的这些日子,却有了新的想法。
仗要打,更要稳扎稳打。打下来的地盘转头就送给异性王,她做不到。既然打下来了,那边要尽力去治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是她自从被囚楚营以来,给自己确立的奋斗目标。
功臣要拉拢,但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谁又愿意成为被牺牲的那个棋子?
刘元想明白后,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当然,也是当真想为那位“鲁元公主”出口气。
“我呸!”刘元啐了口唾沫,“老子的地盘,容不得你们放肆!”
刘元冲着帐外比划了几下,灌婴便带兵冲了进来,一群身着盔甲带着兵器的士卒,将张耳围了下来。
刘元一剑横在张耳的脖子上,吹了声口哨,吊儿郎当地威胁道:“黄口小儿的剑,也一样可以杀人。张公——吾剑,也未尝不利!”
韩信皱着眉头,没有再说话,只是看向灌婴。不说话是因为制止没用,灌婴所为已经证明了一切。他若是真得信服自己这个大将军,就不会带人冲进来了。
他这弟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啊!韩信倒是没恼,他也有些好奇,如今刘元会如何收场。
其实,早在前几日刘邦见了许负之后,便手书一封,不仅将太原也交由刘元代管,更是嘱咐灌婴【若是遇事不决,悉数听从长公主安排】。
面对韩信的冷脸,灌婴一脸为难,但却没有将人撤下去。
他原是睢阳贩卖丝织品的平民商人,刘邦在砀县起兵时,他主动投奔并担任中涓。他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不只是能力过硬,更是只忠心于刘邦。
与萧何、樊哙等丰沛集团成员不同,灌婴既非刘邦同乡,也无早期交情,完全依靠战功获得地位。
刘元知道刘邦防备韩信的心意,也以此为借口同他要了许多好处,其中便有要灌婴配合自己这样一桩。
起初,刘元只是为了行事便(bian)宜些,并非真要防备着自己的老师。可现在却是派上了用场。
她就知道,老师是个认死理的——韩信这是看得明白要防备着刘邦,却又自大起来,觉得能替刘邦做主了。
二人合作,韩信专注于军事攻坚,张耳负责政治和内政,短期来看倒是个不错的决定。张耳作为刘邦旧识,又没什么威胁,确实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但她这老师,到底是天真了些。越权干预封王,这样的事情,韩信都敢做得出来!
韩大将军浑然不知,他要是真为张耳请封,会惹来多少猜忌。
等张耳嘎嘣一死,就张敖那样的,还能有什么控制能力?他降服得了这些旧部吗?但他的命确实还有用处。张敖唯一的价值就是——他是张耳的亲儿子。
“倒是小瞧了你,你与刘季完全不同,你是莽夫!”张耳没有丝毫畏惧,老神在在地闭上眼,冷哼一声,有恃无恐道,“你若是杀了老夫,赵、代如何能破?只怕你要自顾不暇。”
“我杀你做什么呢?”刘元摇了摇头,笑眯眯看着张耳,而后将剑挪到了张敖的脖子上,“我只是威胁你罢了。”
第38章
张敖面色瞬间变得灰白,他眼神下瞄,有那样一瞬间,锃亮锋利的剑刃闪到了他的眼睛。
随着父亲征战数年,他确实没有什么才能,但到底也是风风雨雨走过,他是杀过人、见过血的汉子。
可这个汉子却没来由的胆寒,他在刘元身上感受到了杀意。
张敖安慰自己,刘元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她不敢更不会对自己动手。
“公主杀了他,如何与汉王交代?”张耳看见张敖脖子上的血迹,苍老浑浊的眼珠转动,眼神闪了闪,脸色却未变,依旧淡定沉着。
只是他的呼吸暴露了他的急切——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他怎么会不在乎呢?
韩信不悦地开口:“元,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张公是来助我们的。”
我们?方才把她赶出去的时候,倒是没说过“我们”。
刘元瞪了韩信一眼,对他这话置若罔闻,只将手中剑往张敖脖子上挪了挪。
刃薄尖长,削铁无声。这剑一靠近张敖的脖子,立时便出了血。
刘元笑笑,老师赠她的,确实是一把好剑。这把剑随着她去了楚营,辗转直到今日。
见此,张耳与韩信对视一眼,韩信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张耳心里便有数了。
“长公主手下留情,我是来助汉王的,自然也是来助你的。误会!都是误会啊!”张耳笑容堆了满脸,只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刀剑无眼,还请长公主收了神通吧!”韩信冷着脸,尊称刘元一句“长公主”,语气中尽是阴阳。
张敖不敢动,更不敢说话。他怕一不小心,自己的小命真没了。
她是真敢动手啊!
人人都说霸王残暴、汉王无耻,可张敖觉得,长公主这番做派,比汉王更像流氓,比霸王更加霸道!
汉王顶天就骂几句,可这厮是真拔剑杀人啊!
刘元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打转:“我不管你们私下有什么交易,在我这里,统统做不得数。”
“自然,全凭长公主安排。”张耳笑道,无害得像个慈祥的村口老头。
见张耳笑得和善,刘元也笑了起来:“既然都是误会一场,那便是我对不住各位了,张公心胸宽阔,想来不会介意吧。元在此给二位赔礼了。”
说是赔礼,刘元的剑可没收起来,还在张敖的脖子上架着呢。
听见这话,便是连灌婴以及几个士兵都在心中感叹:长公主当真不是一般人,难怪汉王有这样的命令。
放眼整个汉营,哪里还有这般大才?会造马蹄铁、造弓箭,深入楚营救母全身而退,伐魏之时智计不凡,而后在魏地主政有条不紊……
他们瞄了瞄刘元的剑,又看到了张耳的脸色,心中更加敬服:有胆有识、有勇有谋、能言善辩、能屈能伸,非凡人哉!
张耳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把剑,他嘴角抽动,咬牙咽下了这口气:“怎会?犬子无状,吃些教训也是应当,至于议事,自当是与您一同商量,怎可越过您去?”
刘元点点头:“张公言重,既然要议事,那便开始吧。”
刘元神色如常,但她的剑依旧未收起来。
张耳、韩信二人深吸一口气,张敖更是感觉整个身子都僵硬了,他一直仰着头也累得慌。
“不知长公主有何高见?”张耳见刘元这般做派,便知道她是要讲条件,“不妨直言。”
“诸位客气,那我便直说了。”
刘元歪头看向韩信,韩信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就没见过刘元这般的学生,尊师重道都被她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他阴阳道:“但说无妨,我等洗耳恭听。”
刘元点点头:“第一,这三万兵马与曹参的两万步兵一同训练,拔擢三千人入骑兵营,再选两千在上党、太原两地维护治安。第二,我看张敖将军颇有才干,本宫的河东郡百废待兴,正缺一个这样的主官。三位意下如何?”
三万兵马中约莫有个几千人是张敖的嫡系,其余不过是散兵游勇。
这些人马与两万兵马打乱,只怕更是一盘散沙了。再选不服管的张耳嫡系入“骑兵营”,或分去上党、太原给她做事,最后再把张敖送到自己的地盘看管起来——甚至那些嫡系都不曾被选取河东郡!
但那些嫡系愿意吗?他们肯定愿意!如今这世道,能做个底层小官、小吏,自然比打仗安稳得多。
那张耳、张敖愿意吗?他们肯定不愿意!如此一来,他们的势力全被瓦解,唯一能依仗得,也就只剩他们在赵地的声望了。
但若是手中没有兵,要声望有屁用?!
“长公主,这是否太仓促了些……我只怕这些士兵不曾相处,彼此间不熟悉,骤然打乱,只怕会生出事端。”张耳用尽全力管理了自己的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些,“不若打下赵、代,再行分编,如此也好管理些。”
“无妨,大将军在营中已申军法,那等不服命令的,杀了便是。”说这话时,刘元还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张敖。
“我明白张公的心意,您且放心。我不会亏待这些精兵勇士,凡是去骑兵营,或是在上党、太原两地的,统统安排最好的待遇,将其家人也都迁去,分配房屋田产、发放铜钱物资,务必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听见这话,这几个亲兵都有些意动了:这样好的事情,谁会不想去?若不是灌婴将军待他们深情厚谊,他们又爬到了亲兵的位置,自然也是愿意去的。
刘元这一通输出,给张耳听得自闭。
好狠的计策!可偏偏她用得是阳谋,如此一来,他那些嫡系只怕都成了刘元的嫡系了!他刘季怎会如此放纵自己的女儿?
而后,张耳瞪了一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张敖。他此时脖子已经酸的不行,一脸灰白地看着张耳。
“放心,张敖将军在河东,定会大展宏图的!”刘元又补了一句,这是要控制住张敖的意思。
显然,张耳已经麻木了,他从善如流:“那便多谢长公主*了。你去了河东郡,好好为长公主做事。”
刘元要的便是这句话,张耳话音未落,刘元便收起了手中的剑。
几乎一瞬间,张敖便瘫坐在椅子上,他大口地喘着气。在场的其他人也松了口气。毕竟,没有人想看见刘元当真撕破脸杀人。
刘元拿起手绢细细擦着剑上的血迹,而后收剑入鞘,坐在了张耳身旁。
她斟了一杯水,稳稳当当塞到张耳手里,喜笑颜开:“早就听闻张家祖父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当世人杰!我父刘季,当真是不如您远矣!您这一来,便解了我的燃眉之患,我替营中士卒、替魏地百姓、替天下人,谢过您的仁义慷慨!”
若是早半个时辰听见这番话,张耳定是当她刘元阿谀奉承自己,定会高兴,可如今,他只觉得分外滑稽,实在是提不起兴致配合她的表演。
但刘元不在乎这些,她站起来,走到沙盘旁,指了指后面地图上的河东郡,暗示道:“若是张敖叔父做得好,何愁不能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
在张耳、张敖的耳朵里,这便是要许诺将河东给他们的意思了。虽然比与韩信约定的齐地少了不少,还是个没什么根基的地方,但好歹也是刘元愿意许诺的。
而张耳其实也讲刘元前面说得听进去了——自己这年纪,还能活几年?倘若不能与汉王联姻,寻求刘邦的庇护,自己这儿子只怕也守不住那么大的地方。
若真是能有个河东郡休养生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日后打下赵国,再慢慢筹谋便是。毕竟,赵地可不是这么好收服的,便是这仗打赢了,日后也有的是他刘邦、刘元求着自己的时候!
张耳审时度势,成功自我说服。
韩信却并不这么想,他听见这个“千秋万代”,本能的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
其实,刘元的“千秋万代”,意思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她会让张敖的贡献被后人铭记。
这怎么不算千秋万代呢?
至于有人会错意,与她刘元何干?
刘元使了个眼色,灌婴便带着手底下的人哗啦啦出去了。见此,张耳也有心缓和气氛,与刘元“相谈甚欢”。
接风宴上,刘元更是拿出了最高的规格招待张耳父子,不仅有美酒还有炒菜,只叫张敖心中愈发松快,也叫张耳心中更为警惕。刘元同二人畅饮,却让灌婴时刻陪在张敖身边。
韩信看得明白刘元的心思,不悦地陪着吃了顿饭。他心中苦闷却滴酒未沾,送走了张耳、张敖,不理会刘元,转身就回了营中。
韩信前脚刚走,刘元后脚就跟着去了他帐中。她抬眼就看见一个酒壶滚落下来。
宴席上他精神紧绷,是以滴酒未沾,如今到了自己帐中愈发憋闷,便喝起酒来。
“老师,可是菜肴不合口味?”刘元笑得温柔明媚,看得人心中温暖。但思及她所作所为,韩信攥紧手,忍了又忍,并不搭理她。
“你出去。”韩信冷冷道,“我这边不需要你。”
“老师不需要学生,学生却是要好生照料您的。”刘元坐在他身边,冲他讨好地笑笑。
韩信没说话,刘元就坐在他身边,而后韩信叹了口气,闭目养神。
“不愧是老师,能忍胯下之辱,当真是胸怀宽广。”刘元决定先开口,给个“台阶”。只是这台阶给了不如不给,挑衅一般的话,听起来像找骂一样。
听见“胯下之辱”这几个字,韩信掀开眼皮,面色稍冷:“比不得长公主与汉王运筹帷幄,既然你们父女二人如此不信我,我还在这做什么?这大将军让与你便是。”
“也不是不行。”刘元接了句。
韩信善于隐忍,哪怕恨不得将刘元丢出去,此刻也都忍下了,他试图说服刘元:
“我去联合张耳,是只为了我自己吗?一次又一次,要我提防汉王的,是你。没有张耳,收服赵地要难上千百倍!分明是三家获利之事,为何你要横生枝节?”
甚少见到韩信这样直白,哪怕是被误解了,刘元也不生气,反倒是有些高兴。
“你是我最聪慧的学生,更不是气量狭小之人,这其中必有原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韩信循循善诱。
虽然很想吐槽韩信,告诉他,他就只有这一个学生。
但刘元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老师,我可以说,但你真要听吗?”
第39章
刘元这“能说,但你不想听”的论断,一下子就让韩信头大。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丫头又是要讲一些他不爱听的了。
“但说无妨。”韩信终于还是妥协了。
他实在是太好奇,为何刘元对这张耳父子,如此霹雳手段。
难道仅仅是因为张耳父子的傲慢吗?自打他与刘元相识,她确实有过一些“惊人之举”,她有冲动狭隘的时候,但更是能屈能伸之人。
韩信不相信,刘元当真不明白张耳对他,对汉王,对整个汉营也包括她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这天下大势,该是如何?”刘元没有正面去解释,反倒是提起来了这个问题。
韩信同此时的无数人一样,都提出:“天下大势,自然是恢复周礼。秦朝的灭亡难道还不足够说明问题吗?项羽为何被各诸侯反抗,还不是因为他在分封之时的不公正!”
“所以你是为了什么在打仗?为了恢复你心中所谓的周礼吗?”刘元直白得可怕,“那你寻错路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汉王要得是统一。真正支持分封的项羽,却并不想重用老师你!”
“我助汉王统一,来日他给我封王,他就如同周天子一般,又有何不可?”韩信固执己见,并不愿意顺着刘元的话去想。
事实上,他是支持分封制的,但刘邦只给他分了三分之一的魏国,巴掌大的地方,他也没有生气。
他爱打仗也是真的,韩信明白,只有统一才能实现国家的强大,不然他岂会想什么分封?各自占地为王便是了!
而他这想法,刘元一眼就看得明白。
“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1],如今又是要统一的时候了!”刘元上前两步,跪坐在韩信身前,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刘季不是软弱无能的周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噼里啪啦,屋内油灯炸开了火星。
刘元的眼神像一团火,在浮动的空气中燃烧着,任谁靠近都会觉得炽热。
韩信沉默了。
他并非当真看不明白,正是他看明白了,将刘元从前劝他的听进去了,才想着拉拢张耳。
韩信嗓音喑哑,试图将刘元扶起来:“正是我明白,才想与张耳分权。我们二人互相制衡,如此汉王也可放心了。”
放心?刘元仿佛听见了笑话一般,轻笑了起来。她不愿起身,反手拉住了韩信:“此时自然是信的,待日后又如何?天下一统之后,异姓王又能活得下几个?老师,你当真不明白吗!”
“……汉王既然答应给我封王,就不会食言,你又何苦这样将事情往坏处想?退一步讲,若日后他真是想除掉我,那就……到时候再说。”韩信不为所动,二人僵持着。
刘元继续追问:“那现在呢?你又如何确保,我阿翁是信张耳的?若他不是赵王,自然是有我阿翁的信任。可你用赵地许他封王,你猜,汉王又要如何?”
如何?
似乎、大概、好像、也许,只有联姻这一条路走。
那日与刘元不小心提起的“联姻”二字,似乎更像是一种咒语。
刘邦一向是靠姻亲拉拢功臣的,若是姻亲不够,自然还有姻亲的姻亲。凡是有些本事的将领,刘家旁系若是没有合适的女儿嫁去,就由吕家嫁……
若是张耳成了赵王,刘邦定是要拉拢的。而此人除了刘元,不做他想。
一时之间,韩信手上失了力气,被刘元扯到了身前。
他与刘元靠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近到他看见,女子的睫毛微微颤动。睫毛垂下的阴翳,遮住了那团火。
但韩信却感觉,那团火焰要将自己吞噬了。
他看见刘元嘴唇微动,吐露出最锋利的话:“我是汉王的女儿,是你的学生,你难道想让我嫁给张敖那厮,以此巩固你们三人的同盟吗?”
“我不是……”韩信正想解释,联姻的办法有千千万,他怎么会想让刘元去呢?
可刘元却将他打断:“老师,你不是想封王吗?我有一个办法,保你不受猜忌。”
什么办法?韩信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感觉有道视线烫的吓人。
他一时语塞,有些愣神。韩信叹息一声,看向刘元:“我是你的老师。你若是有求于我,大可以直说。”
这样被直勾勾盯着,着实让人难受。
“老师,或许你想过做我的丈夫吗?你成了汉王的女婿,长公主的丈夫,自然不会有人猜忌你,自然可以封王。”
刘元从善如流、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出意外地,看见韩信板起脸皱起眉。
“老师,和我成亲,你想封侯拜相也好,裂土封王也罢,都不是难事。”刘元还记得那日韩信所说的三全之美,以牙还牙道,“这可是三家获利的好事情。”
只是这三家从韩信、刘邦、张耳,变成了刘元、刘邦、韩信。
“我本无意儿女情长。”韩信叹了口气。
“联姻看重利益,与儿女情长有什么干系?但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算了。”刘元挑眉,“与其纠结这个,你不如想想怎么稳得住张耳父子。”?
这简直是倒反天罡!现在她倒是想起来,要稳住张耳父子了。
而且,这话似乎是自己来说更为合适吧!
“你既知道他们不好拿捏,又何必这般羞辱威胁?”韩信横眉冷对,颇为无奈地劝说刘元,“赵地情况复杂,我们还有不少地方用得到张耳,纵然他与陈余有血海深仇,但也怕会从中作梗!”
我当然知道了,我不仅知道他们不好拿捏,我还知道他们指定不老实!
刘元笑得乖巧:“所以你私下里,要假意与他合谋,装作与我闹掰便是。有张敖在手,他且得老实一会儿。”
*
“刘季!你这不是由着她胡闹吗?”吕雉见四周没什么人,便也不在乎刘邦的脸面,“你怎么能让她带着那么少的兵,就去打仗?”
带着那么点兵力,同时攻打赵、代两国,任谁看了也会觉得疯狂!
“咱们元是有大造化的人,你放心便是。”刘邦一把将人揽住,“再说了,元又不去打赵国,她去打代国,胜算还是大些的!”
“放你的屁!”吕雉伸手使劲拧着刘邦腰上的肉,“你满脑子就知道大造化,何曾想过你的亲女儿!”
而这一切都被暗处的戚夫人看在眼里,她蹑手蹑脚出去,眼中闪过精光,对身旁的宫人盈盈一笑:“还好有你在我身边。若不是你劝我出来散心,我也不会知道这样的好消息。”
真是天助我也!就凭她那女儿也想去打代国!大将军带人去打赵国,还能有几人留给她?
“等刘元死在外面,看她还能摆什么大夫人的威风?我呸!”戚夫人似乎是终于扬眉吐气了一番,志得意满地笑了。
这些日子刘盈那小傻子不好拉拢,说是最喜欢弟弟如意,可却处处维护刘元,她每次开口挑拨,都失去了效果。
“盈,做太子这般累,何必勉强自己?”
刘盈不再说将太子让给如意的话,他现在都是说——
“无妨,阿姐会帮我的,我只需要听阿姐与阿母的话便好!”
戚夫人可算是被回旋镖砸中了,昔日刘盈是怎么气吕雉的,如今她可算是尝到滋味了……
当然,在刘盈将这些话告诉吕雉之时,吕雉心中爽快极了。
还好她听了刘元的建议:堵不如疏,她不再拦着刘盈去找戚夫人,反而是忍住脾气加以引导。
吕雉乐得有人帮自己带娃。她又不是戚夫人,每天只盯着汉王去谁帐中那点事儿,她要管得是荥阳乃至整个汉营的内务。
该说不说,吕雉把戚夫人看得透透的——事实上很难看不明白,戚夫人单蠢美丽,像一张白纸一般,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哪怕是她学着委婉地达成目的,却依旧浅显极了
戚夫人正同她的侍女跳脚,这宫人的名字叫做“雨”,刚刚取代了戚夫人从前的侍女,成为她最贴心的奴婢。
戚夫人本是跋扈的性子,但对“雨”却态度温和——戚夫人没办法啊,戚夫人心里苦!
汉王不愿意同她说太多,十天里有三天去薄姬的帐中,剩下也就有四五天的时间才歇在她这里。
这对于曾经“专房之宠”的戚夫人,是莫大的打击,因此,能帮她出主意的“雨”自然是脱颖而出了。
“真想不明白,薄姬那般好颜色,却天天跑去侍奉吕雉,不懂得笼络住大王的心!”戚夫人对着铜镜上着妆,“她还跑去看魏豹,生怕汉王记不得她曾经是魏王夫人!”
雨低眉顺眼,连声附和,心思却早就飘向了远处——
也不知道送出去的消息,主人收到了没。
没错,雨是间谍,是其他诸侯安插在刘邦处的探子。若是刘元得知此事,定会感叹一番,毕竟她穿越以来还没见过间谍呢。
而远处的赵地,雨的主人不负期望地收到了消息。
男子正是李左车,人称广武君。
他见到韩信伐赵的消息,面色没有丝毫惊讶,反而有种“果不出我所料”的志得意满。
他将手中黑子置于棋盘关键一处:“既然如此,那便让他有来无回。”
第40章
秋高气爽,风声猎猎,汉军的红底黑字大纛迎风展开。[1]
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往赵国去了。
这支被刘元、韩信二人改编的,由魏国降卒、秦、晋两国士兵组成的队伍,正是此次伐赵的主力。
张耳老当益壮,他此刻正骑着一匹黑马,随着韩信的大军到达井陉口。一路走来,越是靠近井陉,他心中是愈发憋闷——
他去信给刘邦,要汉王管好自己的女儿,可他刘季小儿说什么?
“大哥啊,不是刘季不帮你,实在是我这女儿脾气大,连我也奈何不得她。你放心,等你们打下赵国,我一定给你个交代!当务之急,还是先打陈余,他才是我们哥俩共同的仇人!”
想起陈余,张耳更是恨得牙根痒。陈余啊陈余,昔日的刎颈之交、患难兄弟,如今却是生死之敌。
陈余在干嘛呢?他此时正当着赵王歇的面,与广武君对峙。
刘元带人从西魏北上,攻打代国。韩信与张耳则是去了东北方向的赵国。赵、代两国临近,代王陈余又在赵国做丞相,其消息传递速度绝对迅速。
雨的确是个好奸细,看得出来,李左车是花了大功夫培养她的。在这个通讯极其不发达的时代,他们还在用着最传统的人力方式去传递消息。甚至许多消息是写在竹简上,从河里被打捞出来的。
雨的消息便是周转几人才传出来的。汉王营中的消息自然是最为紧急,探子冒着风险,接连跑死了三匹马,这才送到赵地。
可这般珍贵的消息,却遭到了陈余的嗤笑,他不屑一顾,将雨连夜绣出的手帕丢在一旁。
“这样显而易见之事,也值得广武君大动干戈?”陈余一向瞧不起李左车,甚至暗中与他较劲,谁让李左车的爷爷是大名鼎鼎的李牧将军呢?
“我早就看出来了,韩信打怂了魏豹,迟早要攻打代国。”陈余信誓旦旦地向赵王歇保证,“先说那刘元,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带着数万人,便想攻打寡人的代国?而那韩信只有数万人,我们却有二十多万人,何惧之有!”
何惧之有?那可是数日便灭了魏王豹,连薄姬都掳走的狠人!
单是想起来宫人们讲得故事,赵王歇就快被吓死了。在他的脑海里,刘元、韩信二人膀大腰圆、身长八尺有余,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代王所言甚是,只是……你当真不回去驻守代国吗?那刘元英武不凡,便是寡人也听过她的故事。”
赵王歇看起来有些犹豫,他此举并非是想打发陈余离开,好自己掌权。他是真从打心底里害怕刘元,想要陈余留下来帮他,又怕代国真被灭了,陈余迁怒自己。
赵王歇明白,他是代王陈余的傀儡。可那又如何?他舒舒服服做着赵王,陈余替他统管一切,这已经是神仙日子了。毕竟他除了宗室身份之外一无所有。难道非要让他发愤图强,而后成为陈余的阶下囚吗?
无视陈余的嘲笑,李左车继续献策:“既然代王亦有预见,那我们不妨寻求应对之法。”
广武君这句话说得算是极其给面子了,他一向低调谦虚,并不明白自己如何惹怒了陈余,使得他处处针对。
对于李左车的台阶与示好,陈余不置可否,他高声对赵王歇建议道:“大王,汉军若要伐赵,必然会从井陉隘口走。此处驻扎人手,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井陉,“太行八陉”之一,位于太行山与河北平原交界处,巍巍高山环绕在洼地四周,地形十分独特。
“只需屯兵在此,便让那韩信插翅难逃!寡人定要活捉他,还有张耳那老小子!”陈余抚着胡子大笑。
“丞相高见,实在是高见呐!”赵王歇深以为然,他鼓起掌来,将自己手拍得通红,极大地取悦到了陈余。
而李左车此刻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提出了更为完美的计划。
“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现在井陉之道如此狭长,战车不能并行通过,骑兵无法战列通过,接连数百里都是这样,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汉军的粮草一定会被安排在后面。”[2]
李左车拱手道:“代王可在此坚守,让汉军主力无法与您正面作战,我请求您给我三万精兵,截断他们的后路,断绝汉军的辎重!如此一来,汉军进不得、退不了,没饭吃、没衣穿,军心定会涣散,不出十天,定会被我所破!”
如此完美的瓮中捉鳖之计,听得赵王歇连声称赞,完全忽略了陈余的脸色。
他一把抓住李左车的手,眼中是纯粹的欣赏,激动极了:“大善!”
与此同时,刘元也发出来了同样的感慨:
“大善!”
一路追着代军南下至邬县,刘元忍不住同曹参感慨道:“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
“这是何意?”曹参摸不着头脑。
曹参率步兵主力佯攻介休,吸引代军注意。灌婴率骑兵精锐秘密沿滏口陉东进,迂回至代军后方。
与最初的安排不同,刘元并未与骑兵一起,她十分信任地将骑兵交给灌婴,自己却同曹参一起。时至今日,骑兵中多数人对她敬服,名义上更是她的私兵,她更想趁此机会在步兵中树立威望,也好亲眼见证她升级版床弩的威力。
与从前伐魏一样,刘元用得依旧是声东击西这一招。代相夏说得了消息,早早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却误以为汉军主力在介休。
若是陈余在此,或许便能发现,这个套路是如此的让人眼熟——可他偏偏自大狂妄,认定了刘元等人掀不起风浪,甚至怀疑刘元如同伐魏之时,不过是佯攻代国。
他们的真正目标,大概是赵国。而陈余将自己的代国,便全权交给了夏说,有他的“妙计”在,夏说定能生擒刘元那厮,全歼汉军!
昔日,秦昭襄王出兵阏与,赵惠文王问策,大将廉颇、乐乘均认为“道远险狭,难救”,唯独时任税吏的赵奢坚持,鼓舞士气,抢占北山制高点,借地形优势俯冲击溃秦军。
夏说率军南下设防,封锁太岳山与吕梁山通道,曹参步兵主力追击到了阏与。他按照陈余的指示,意图复刻“阏与之战”。
夏说稳得住,但他麾下的将士们却被刘元的床弩打昏了头——他们从未见过威力如此凶猛的武器!
五六个人联合在一起,才能勉强抬得起床弩。接着,铁翎巨矢从庞大的床弩上发射出去,那巨大的箭矢一下子就能扎穿敌军、甚至是马匹!
不仅如此,经过刘元带着工匠们一次又一次的试验,那箭矢还能钉入夯土城墙,然后他们的士兵便可以攀爬攻城……
赵、代两国之人勇武,他们从前听闻了魏豹的故事,只是一味地嘲笑魏军。如今他们亲自见识到了这床弩的威力,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士气都被打散了。
为何这般神器,偏偏就不在他赵国?不在他赵国便也罢了,为何偏偏就在他汉营!在场的许多将领都已经生出了惧意。
陈豨眼珠子转了转,直言道:“丞相,如今该当如何?大王还在赵国,汉军又来势汹汹,赵地危矣!冯解敢控制北军,我们南军孤立无援啊!”
赵相夏说是陈余的亲信,他率两万兵力驻守南部,冯解敢任太尉,他领数千秦军旧部守雁门郡,二人并无太多配合。
陈豨在南军中颇有声望,他都开口了,马上便有许多将领附和——
“我们逃吧!陈余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他心中只有赵国,何曾记得他是代国的王?”
“魏国都被灭了,我们不如早些投降!”
……
“都给我安静些!”夏说虽然不擅长打仗,但也算稳得住,他沉声道,“诸位可还记得马服君?”
马服君!!!
几乎一瞬间,炸了锅的将领们便安静了起来。马服君赵奢,那个神一般的男人。他在赵国,是同廉颇、蔺相如一般大名鼎鼎的人物。
商鞅变法后,秦军第一次吃了这么大的败仗,赵国也是由此跻身军事强国。
至于为何这些将领对赵国将领如此亲近,原因很简单——赵代本为一家。
都是霸王分封时造的孽:项羽灭秦后分封诸侯,将原赵国一分为二。张耳被封为常山王,赵王歇被封为代王,被项羽迁至代地。
老话说得好,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常山王的好兄弟陈余,压根没有封地,于是他联合齐王田荣,驱逐张耳。而后迎赵歇回邯郸复为赵王,自封代王并留在赵国。
因此,马服君可谓是这些将领们心中的偶像!他们几乎将那一战视作信仰。
一阵风吹过,树梢晃动,赵军将士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身后的高山。
夏说指着身后的高山,缓缓道:“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2]
还有几个大老粗不明所以,继续扯着嗓子喊着投降。
陈豨最先反应过来,只怪汉军太强大,以至于他们被那床弩打昏了头、吓破了胆。他第一个响应,制止了喧哗的其他将领:“你们都忘了吗?看看这是哪里!”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自然是我们说了算!”
此时此刻,将士们心中的恐惧慢慢褪去,变成了战意。代军士气高昂,一阵又一阵的高呼声向远处传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
“冲上高地,先占北山!”
“冲啊!”
……
这厮杀声愈来愈响,盘旋着向上飘去。
此时,刘元正蹲在山顶上。没错,正是赵军要登上的这座山。
曹参则在一旁钦佩地看着刘元。
女公子真神了!大将军只是命他们佯攻,然后灌婴截断后路。可女公子却能想得出在此设伏,真乃奇人也。
二人一边听着山谷中代军的呐喊与鼓舞,一边准备好了巨石与弓箭。
只需一声令下,巨石便会从山顶滚落,无数箭矢会将敌军射成刺猬。
此处确实是战略要地,马服君诚不欺我。
这几个月的挑灯钻研、埋头苦学都没有白费。
女子宽大的衣袍被风吹起,她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敌军。
“开战。”
在落日的余晖中,树叶被映照成了金色。
阳光有些刺眼,刘元眯起眼睛,伸开手遮住了日光,向远处望去。
天边,一轮红日缓缓落下。
“轰隆——”
一声巨响传到山下,无数石块顺着山坡滚落,砸向正在往山上冲的代军。
冲得越快、爬得越高,此时便越早被砸中。第一个爬上半山腰的人,被石块砸了个昏天黑地。
呻吟声、哀嚎声不绝如缕,代军停下了攀登的脚步。
山上,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居然有人比他们还早上去。
这人是谁,不做他想,只能是本该在山下出现的汉军!
有反应过来的将领怒视着夏说:“为何汉军比我们先上去了?”
夏说面色灰白,如遭雷击,找了个角落蹲了下去,连衣袍都被树枝刮破。他从未想过会被一个小丫头捷足先登,因此也并未穿甲胄。
陈豨看着满地哀嚎的士兵们,长叹一声:“此天亡我!”
这些士兵少有立时被砸死的,但却都或重或轻地受了伤。伤兵恰恰是最难处理的,若是不管不顾,便失了人心;若是照顾他们,却又需要医药、粮草,甚至出动更多人手照管他们。
刚被点燃的士气就如同泄气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
山上的汉军欢呼着,他们兴奋极了,高呼着“汉王万岁、长公主万岁”的口号,这是他们难得畅快的胜仗。
听着耳边的呼喊,刘元恍如隔世。
从开局被丢下车仓皇逃命,到如今两军对垒占尽上风。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突然让她想起了被霸王俘虏的那天。昔日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她有了做执棋者的能力。
但她与霸王不同,她有那段来自现代的记忆,她更想用文明的手段,而非一味的杀戮。
若不是非打不可,谁又不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呢?[4]
底下的人同那些为了她死去的骑兵一样,都是农民的孩子,也都是血肉之躯。
几乎没有犹豫,刘元举起手,下令停止往下丢石块:“停手!先劝降敌军,若是他们不从,再行歼灭之举。”
曹参生得一张国字脸,他面容严肃。
对于刘元的命令,他坚决执行,只是他有提醒的义务:“如今正是全歼敌军的大好时机,若是能全歼敌军,我们将取得比马服君赵奢赢得更漂亮,也会有更大的威望。”
曹参看得明白,刘元不去灌婴那边,反倒是同自己一起,无非是想在步兵中树立威望。既然如此,这正是她的好机会。
他说这些话,刘元都明白。事实上,她方才也是一直这样想的。可有那么一瞬间,刘元看不上这所谓的“威名”了,比起这样的名声,她更希望自己是“仁德”的将军,是万民爱戴的长公主。
乱石如雨。好在此前一番神机妙算,使刘元积威甚重,她此话一出,令行禁止,立时有士兵停手。
但哪怕滚石停了,汉军也没有放松警惕。弓箭手一直守在山上的险要之地,拉开连弩,蓄势待发。
“曹参叔父,我明白你体贴我的心意。”刘元解释道,“他们已有约莫半数的士兵都受了伤,与其要‘全歼敌军’的虚名,不如收为己用。若说赫赫战功,谁能比得上坑杀百姓的项羽呢?”
“可那样的威名,于我何用?没有这名气,我照样可以打胜仗,照样可以收服敌军,照样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曹参见此,对刘元的敬意又多了几分,立时便传令士兵们停手。
善战者比比皆是,善谋者亦是不在少数,但这般把百姓放在心中的,到底是只有刘元一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王的确仁德,长公主是他的女儿,小小年纪,却也有着胜于汉王的仁德。
此时,曹参只希望底下的代军不要再负隅顽抗,莫要辜负了长公主的一片苦心。
刘元找了几个嗓门大的士兵朝山下喊话:“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沉默片刻,有一个士兵放下武器,接着便哗啦啦一群人都跟着效仿——余下的“死里逃生”的代国士兵,便都丢下了武器。
夏说见状,拔剑欲斩杀投降的士卒,杀了一个又一个,却发现根本砍不过来。
他朝那几个投降的将领怒吼:“你们这群苟且偷生的废物,对得起谁?”
“你才是废物!”
陈豨拔剑,一刀便将夏说斩首,*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高举夏说的头颅投诚。
刘元亲自带人到山下,接收这些代国的降兵。
“元,你不可涉险,让我去便是。”曹参担心这群背着手的人中,有抑郁行刺的探子,并不想让刘元涉险。
“无妨。”刘元摆摆手,她走到了降将面前。
这些人都被捆成粽子了,哪里还有什么威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有曹参在一旁保护,她有什么可怕的!
跪在最前面的便是陈豨,他的身旁还放着夏说的头颅。
刘元只看了一眼,就把头别了过去。
“听闻汉王仁德,我陈豨飘零半生,只可惜没有遇到明主。若是长公主不嫌弃,我愿意投奔在你的麾下,供您驱使!”
有些意思,刘元打量着眼前这个将领,他年纪比韩信稍长些,比萧何等人年轻得多,长脸高个子,生得一副聪明相。
这位陈将军,也当真是个聪明人。他先说汉王仁德,却又要投奔“长公主”,这便是语言的艺术了。
或许是他有别的打算,那又如何?刘元不怕他有自己的心思。他既然如此有诚意,刘元自然要表现出身为人主的风范。
她要把这位陈将军,打造成自己的“招牌”,千金买马骨的那个“马骨”!
“哎呀,陈将军言重了,元自是乐意之至。”刘元喜不自胜,翘起嘴角怎么也压不住,她也算是体会到了“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快乐。[5]
刘元伸出双手,亲自将跪在地上的陈豨扶了起来,,认真地看向陈豨:“你是个聪明人,你会庆幸今天的决定的。”
陈豨涕泗横流,作出十分感动的模样,心里却并无涟漪。人在屋檐下,他也不指望跟着长公主能有什么作为,保住一条命便是了。
彼时的陈豨只是想赌一把,却不知道,他这一跪,为自己跪出来了一条锦绣前程。
而不再是那个造反后自立为代王,甚至间接害死韩信的反贼。
陈豨在代国将领中颇有威名,他都已经效忠,余下的将领也纷纷跟着表了忠心:“我等愿效忠汉王。”
一个又一个,投降的将领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哪怕这些人各怀鬼胎,但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让汉军们扬眉吐气,都说赵、代两国善战,如今看来,与长公主相去甚远!
不愧是大汉的长公主!不愧是我们的元将军!
这一切落在曹参眼中,他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女公子深有汉王之风,更有一颗爱人之心,难怪那群士兵说她是神仙转世。”
刘神仙元则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凡是投降之人,想参军的,可加入新军;凡是受伤的,我们竭尽全力救治;此处临近本宫治下的魏地,早就备下医药。待拿下代国全境,诸位不论过往,皆论功行赏!”
刘元话音未落,便有代国的士兵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其中一人名为熊二,他与哥哥相依为命,二人一同参军,方才他哥哥被砸断了腿,本以为就要死在这里了,谁曾想,这汉王的长公主是这样的仁德之人!
也有许多人并不相信刘元所说得这些,毕竟这样的大饼他们吃过不止一次了。事实上,这些降将里便有辗转过几个诸侯王的,他们不相信刘元方才说的,一个字都不信。
什么论功行赏,哪一次不是这样说,到最后谁有功劳呢?他们这些外来户,这些不忠诚的奴仆,哪怕是豁出性命攻城斩首,也比不过大王的亲信们“劳苦功高”。
接着,刘元又重申了军纪,不得抢掠财物,更不许欺辱妇女……
“违者立斩!”
这些人面上不显,心里却嗤之以鼻:谁不是这样抢过来的?
刘元放弃了全歼的机会,陈余却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之中,梦想全歼韩信。
他正得意于自己的谋略,而不论是赵王歇的顺从,还是李左车的缄默,都让他心中熨帖。
李左车说要往东,他陈余就偏要往西!
断绝粮草?他偏不!
陈余慷慨陈词,唾沫星子四处喷溅,赵王歇就在一旁不住点头——
“兵法有言,十则围之。哪怕是我们没有这么多军队,但凡比他韩信的兵多一些,我们就要正面应敌!”[2]
“现在韩信号称几万人,实际上撑死了也就一万人!他们远道而来,已经像是最强的弓弩到了尽头,我们却足足有二十万人,这可是他十倍多的兵力!”
“将他围起来打,全歼汉军,这才是大丈夫要做的事情!”
“李左车,你这个怂货!你若是实在害怕,还不如回家奶孩子!”
李左车一言不发。他是当真对陈余绝望了,可陈余却没看懂,只觉得他是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了。
陈余的心情愈发激荡:“君子坦荡荡。我们是君子,德行要如同松柏一样,岂能像刘邦一样使用阴谋诡计?我,陈余,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打败韩信!”
好一个品德高尚的坦荡君子,好一番荡气回肠的书生意气!
李左车听着陈余咬文嚼字,叹了口气,又摇摇头:“也不知道我死后,还有没有人来给我上坟。”
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自己只怕要死在汉军手中了。
这种感受,怕是只有被霸王气了一次又一次的范增能略懂一二。
陈余有跟霸王一样的毛病,却没有霸王的本领,这次,他只怕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李左车在汉营有探子,韩信在陈余身边同样也有探子,此人正是张耳所安排。
“还好有张公相助,才让我得知了这么重要的情报!若陈余用了李左车的计策,只怕我们都要引颈待戮了!”韩信看着探子所言,深深吸了口气,“我们就在此扎营!”
大军到达扎营地点后,韩信更是下令相当一部分士兵弓上弦、刀出鞘,向敌军可能来袭的方向列阵警戒。井陉隘口的地形确实过于不利,他选择在三十里开外扎营,营寨为六边形,还在一旁搭建了瞭望台。
行军扎营都是体力活,士兵们都累得够呛。
张耳不太乐观,哪怕陈余没有采用李左车的计策,他那二十万大军却是实打实的。
“为今之计,你是如何打算的?”
“张公莫急,昔日之诺,我不曾忘。”韩信依旧是从前那番说辞,也不知是固执己见,还是听从刘元的意见与张耳虚与委蛇。
张耳显然不如从前那般信他,但有了刘邦在信中的许诺,他打量四周,低声问道:“此话当真?你别又是和刘元一起忽悠我吧!”
“我定会奏请汉王,请他让你做赵王。”韩信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承诺会奏请刘邦。
“既然如此,我定当竭尽全力助你!”张耳这才松了口,将附近地形一一同韩信说来,还找了几个自己亲信出来。
韩信等的便是熟悉赵地的士兵。他当即安排,命这几人率领两千骑兵,带着汉军的旗帜从小路出发,一路摸到赵营躲起来。
张耳的这两位爱将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这不是要我们去送死吗?”
“诸位稍安勿躁,我所言的换旗帜,自然是要等赵军不在之时。一旦赵军主力出营,你们立刻将旗换成我们大汉军的!”
这二人看了张耳一眼,而后点头称是。
接着,韩信背靠绵蔓河布阵,又命樊哙带着一万精兵背水列阵。
樊哙将手中的戟往地上一戳:“大将军,并非我樊哙胆小,只是我这区区一万人,对面足足二十万人。只怕我没走到水边,就被陈余囫囵吞了!”
韩信要得便是樊哙这样的勇武之人,带头鼓舞士气,他解释道:“陈余想全歼我们,我们的主力未到,他不会对你动手的。樊哙将军只管率军前去!”
韩信则是带着剩下的人马佯攻。
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6]
/:.
这次韩信所率的部队,大部分都是秦地和晋地士兵,这些人因为长平之战,与赵国结下血仇,绝无投降之可能。
而剩下的被收编在刘元那边的士兵,则几乎没有这两地之人。这也极大方便了刘元收服降将。
此时此刻,陈余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之中,做着全歼汉军、生擒张耳的美梦。
他恨张耳,也恨刘邦。这二人曾经都是他的兄弟,但张耳自己一人独富贵,刘邦答应他杀了张耳,却是实打实的欺骗!
陈余断定韩信是在学习项羽的“破釜沉舟”。
他断言:“这些人只会和刘邦的联军一样,根本不会抵抗,只需要吓唬一番便会投降!”
毕竟他一个魏国人,如何能理解秦晋士兵对于赵国的恐惧呢?
陈余以为水边的只是残兵败将,眼见着韩信带人节节败退,去寻水边樊哙的队伍汇合,他一声令下,赵军全军出击。
樊哙以一当十,将青铜戟舞得威武霸气,颇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身后跟着死战的,正是无数秦、晋两地的士兵。
他们从未想过投降,因为投降就等于死亡。
他们从来不敢投降,因为一旦投降就会立刻有人将他们斩首。
他们无处可逃,因为后面就是滔滔不绝的河水。
只有他们顶住压力,那两千人才有机会更换旗帜。
而这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敌众我寡,虽然士气高涨,但到底是差了些人手。
好在,他们还有刘元留下的蹶张弩,以及威力凶猛的床弩。
靠着最后的箭矢,他们终于顶住了。无数人在心中感念着长公主刘元,甚至有人断言,此战必胜——
元将军是神仙转世的这种说法,在此刻竟也成为了他们的精神寄托。
而一向治军严谨的韩信,并没有阻止这种消息的传播。
床弩所用的箭以木为杆,铁片为翎,也被称为一枪三剑箭。说是箭,其实更是一支带翎的矛,只可惜制造难度高,汉军中也并无太多。
但这一箭,已经足够让陈余胆寒。
陈余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对赵王歇道:“难怪他敢背水一战,原来是有这样的倚仗。只可惜,在我二十万大军的铁蹄下,再厉害的武器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看得出来,对面这武器制造难度颇高,且发射的箭矢越来越少,他心中有数,汉军一定是要弹尽粮绝了。
陈余指挥着赵军:“给我压上去!”
“大王,不可!”李左车眉头紧皱,又一次尝试制止,“韩信他是大将军,不是新兵,其中一定有诈!”
“能有什么诈?一个照葫芦画瓢的软脚虾罢了!布阵一定要右边靠山,左边靠水。他背着水布阵,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看他韩信这个大将军,不过也是汉军矬子里拔高个罢了,他懂个屁的兵法!”陈余撇了撇嘴,对李左车的劝阻视而不见,反而更坚定了全歼汉军的想法。
黑夜漫长,唯余几点星光点缀。
无数的赵国士兵踩着血水冲了上去。前赴后继地压了上去。
而汉军之中,有人倒下,却又站了起来,也有更多的人没有再起来。
他们再没见过明天的太阳,陪伴他们的只剩天上的星光。
这确实是一场博弈,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汉军已经到了死地。韩信带着汉军殊死抵抗,一时之间赵军也无法将他们拿下,一部分赵军准备回营修整。
照这个时间,那两千精兵应当已经换好旗帜了。只要赵军回营,一定会被这汉军的红旗骗过去,以为他们的大本营被拿下了。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赵军必然大乱。韩信面色凝重,看向生死搏斗的士兵。
只需一刻,再有一刻便可以了。
生死关头,一刻钟也变得漫长起来,韩信的处境也愈发不利。
陈余见久攻不下,便下了死命令:“凡是捉到韩信、张耳,赏千金!”
末了,他咬牙切齿补充了一句:“生死不论!”
只要这二人死了,汉军必然变成一团散沙,再也无法负隅顽抗。
生死存亡之际,一队骑兵赶了过来。
最前方的弓箭手火力压制,夏侯婴架着战车横冲直撞,一连撞翻十数人,将赵军的包围圈打了个口子出来。
见到援军来了,汉军仿佛吃了强心剂,焕发出勃勃生机。
甚至有人看见战车,心中涌起了大胆的猜测——众所周知,这骑兵是元将军的。是否说明……长公主也来了!
“夏侯,你这战车倒是舒坦!哈哈哈哈哈!”樊哙此时满身是伤,脸上也全是血迹,见到夏侯让他激动地哈哈大笑。
“樊哙,你怎么如此狼狈?”夏侯婴扬起马鞭,见樊哙的姿势,心知他定是腿伤发作,“快上车来!”
樊哙一边拿着长戟戳人,一边大喊:“杀这群孙子比杀猪还简单,俺不上车!”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句:“长公主来了。”
接着一群人喊道:“长公主带着援兵来了!兄弟们冲啊!”
这口号立时便传遍了整个汉军,一波一波的声浪仿佛将人淹没,打了鸡血一般的汉军开始反扑。
见汉军还有援军,又如此凶猛,赵军一下子乱了套,他们争先恐后的往营地跑。之前那些先回去修整的士兵,刚到“家门口”就看见了汉军的红旗,也尖叫着往外跑。
军心一乱,两拨赵军朝向着彼此的方向逃跑,却又偏偏撞在了一起。
“哎呦,哎呦……”
他们推推搡搡,惊恐地以为自己被包围了,甚至跟自己人扭打起来,然后丢盔弃甲、作鸟兽散……整个赵营乱成了一锅粥。
赵营乱了,但危险却并未减少。
陈余也算个破有本事的武将,只是打仗的本事差了些。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7]
他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准韩信,弯弓搭箭。
一箭横空,直冲着韩信的头顶飞来。
那箭穿越人群,精准地顺着轨迹前进,而后戛然而止——
是刘元。
她一剑就将箭挑飞,救下了韩信。
刘元扎了个高马尾,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眉宇之间是掩不住的少年意气。她一身黑色戎装,侧身的动作行云流水。
刘元大喊道:“陈余已死!赵营已被汉军占领,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传到了陈余的耳中:
“陈余已死!”
“陈余已死!”
“陈余被长公主杀了!”
“兄弟们,冲啊!”
陈余已经懵逼了,他活得好好的!这奸诈的汉军,这奸诈的刘元,和她阿翁一样是个浑身心眼子的奸贼!待他稳住军心,定要捉她祭旗!
他本不打女人,但这竖子着实可恶,不杀她难解心头之恨!
陈余骑在马上,扯着嗓子大喊:“我活得好好的!”
“陈余活着!”
可周围声音太过嘈杂,他的喊叫也并不起太多作用,而是被淹没在“陈余已死”的呼喊中。
陈余气急了,便开始抽刀斩杀逃跑的士兵。如同他的忠臣夏说一样,他已经兵败如山倒,杀几个士兵根本无法阻碍战败的颓势。
“相国,这可如何是好!”赵王歇瑟瑟发抖地抱住自己,“跑出来的士兵说,营地中全是汉军的旗帜!”
全是汉军的旗帜?
陈余两眼一黑,太阳穴旁的青筋暴跳,后脑勺更是一抽一抽的疼。
走到这步田地,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被韩信戏耍了?
韩信!刘元!
不对,刘元在打代国,他们如何到了这里?
夏说有他的妙计,定不会轻易放刘元出来的。难不成……刘元没跟着去打代国?
陈余安慰着自己,若是刘元没去打代国,那说明代国是安全的,大不了他待会跑去代国。若是刘元从代国来,那她的人手定然不足,这帮援军不足为惧。
至于刘元是打赢了代国才来的,他压根就不愿意去想这个可能!
绝对不可能。
似乎是“心有灵犀”,刘元又一次冲着陈余的方向喊道:“代国已破,投降不杀!”
代、国、已、破?
“相国,他们说代国…代国已经破了,我们快些逃命吧!”赵王歇鼓起勇气从帐篷底下钻了出来,牙齿不住颤抖,“留得…留得青山在,不怕…不怕没柴烧。”
“一派胡言!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他们还说‘陈余已死’,你看我死了吗?”陈余气得吹胡子瞪眼,攥紧了手中的拳头。
陈余的逻辑很清楚,既然我还活着,代国也不会灭亡。他绝不会中了刘元的奸计。
直到他瞄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方才,大概、也许、好像、似乎,看见了陈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