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七年冬月二十
“帝登明镜台,授已故三百二十八名士子昭明学士称号。是日,天降大雪,君臣齐哀。”
明镜台,以史为镜,以行昭明。
白雪覆地,皇帝的玉辂缓缓而至。长街两侧文官着朝服,垂首肃立;百姓伏地跪拜。
一步一步,皇帝手持玉珽,缓步踏上明镜台。
被大雪覆盖的莲瓣燔柴炉冒出青烟,烟气笔直而上,雪花盘旋而下。
“微子兴悲,良有以也……”
哀乐齐奏,数百文臣士子唱起昔日士子所作的讨贼檄歌,沉郁悲壮。
皇帝面容凝肃,“昔日士子悲歌赴死,慷慨就义,天人共悲,今祭英灵,愿天佑我大胤,不负忠义之魂。”
诵毕祭文,哀乐渐止。
礼官将玉色锦帛陈于案上,上面书写着三百二十八名士子的名字,无一缺漏。
皇帝微倾金樽,洒酒于明镜台前,与莹莹白雪融为一体。
“大胤不会忘记诸位的名字。”
“陛下!”一道高声从人群中响起,“大胤不忘明镜台士子之名,可还记得云门镇百姓的名字?”
“有刺客!保护陛下!”禁军统领莫千山高声一喊,禁军立刻将明镜台团团围住。
顷刻之间,出声之人已被禁军制住,从人群中拖拽了出来。
有人认出,此人是前一阵子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疯老汉,云门镇案的幸存者之一。他先是在千金药堂门前说了一大堆疯话,后来又与盛氏降将陶贵一同出现在博文斋的赏鉴大会,当众说出云门镇案另有内情。
“你究竟要做什么?”松石书院山长徐胤台第一个站出来,神情激动,“盛氏残暴,当日就在明镜台下斫杀我学子三百二十八人,是老朽亲眼所见。你当年也是揭发盛氏暴行的义士,为何时至今日,要为叛贼开脱?”
十几只长戟架在脖颈上,邢老汉依旧梗着脖子,“草民并非是为叛贼开脱罪责,云门镇百姓的确是盛氏叛军屠杀,可是个中还有疑问之处,请陛下明查。”
皇帝拧眉,“有何疑问?”
“当年,叛军来的那一夜,草民刚从邻县回来,远远看见叛军进镇,草民心知不妙,就想带着家人尽快离开,可是他们全都身体虚软,无力行走。叛军的大刀砍过来时,草民的儿子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爬着躲,就这么被乱刀活活砍死。”
邢老汉抹掉眼泪,“后来我们幸存的四人回忆,除了我们四个,当时镇子上的人都如草民家人一样无力抵抗,任叛军肆意砍杀,动弹不得。”
皇帝道:“疫病缠身,身体自然虚弱。”
邢老汉叩头,“陛下明鉴,虽然疫病可怕,可是当时全镇感染疫病的人不过二三成,草民的家人一直身体康健。
当年叛军是夜里悄悄来的,领头的是郑鸿泰,手下不过数十人,若不是大家虚弱难支,或许还能抵抗一二。草民对皇天后土起誓,所说句句为真,若有半字虚言,草民愿永堕无边地狱,世世受妻离子散之苦。”
朔风冽冽,大雪纷飞。
邢老汉维持着伏地叩首的姿势,一动也不动,雪花落满身,远远望去,像一个佝偻的雪人。
皇帝沉声道:“你的意思,是盛氏提前下毒?”
邢老汉高喊:“陛下明鉴,有盛氏叛将陶贵作证,下毒者另有其人。”
“陶贵何在?”
“罪臣在此。”一男子从人群中阔步走出,正是当日从狱中逃脱的陶贵。
“拿下。”莫千山倏地拔剑。
“等等。”苏叶先一步拦下禁军,“陛下,今日群臣、百姓皆在此,既然此人说陶贵可以作证,不如让他说完,再行捉拿也不迟。”
皇帝轻点头。
陶贵叩首,“当年,罪臣驻守安州。一日,郑鸿泰突然来到驻地,说要在军中挑选四十个好手,星夜赶往云门镇。罪臣起初不知为何,跟随到达后方知密令乃是屠杀全镇。罪臣当时已是骑虎难下,只能选择助纣为虐。
那夜月色幽深,云门镇里安静得连一声狗吠都听不到;差事办得极快,镇上百姓身体孱弱,不到一刻钟便屠尽全镇。罪臣后来才知道当时大部分人并未染疫,心中愧悔难当,所以很快叛了盛贼。罪臣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宽恕,但是罪臣敢保证,当年我们既未下毒,也未放火,云门镇案的背后还有隐藏之手。”
四周静然,惟茫茫雪落之声。
邢老汉以头抢地,“草民求陛下彻查案子,以告慰云门镇一千二百三十四条冤魂。”
皇帝沉吟不语。
苏叶跪地,“请陛下允准。”
数十位官员跪地,“请陛下允准。”
皇帝瞥了一眼岿然不动的景郦,轻喊一声,“景相,你意下如何?”
景郦从容拱手,“此案盖棺定论已十几年,他二人亦承认屠戮一事乃是盛贼所为,至于下毒和放火之事,单凭他二人推测,并不足以为证。盛贼疑心重,为保万无一失,再派旁人下毒、放火,亦有可能。老臣以为,为了些许猜测,重启十几年前的盛贼旧案,实为不智。”
刑部尚书席白站出来附和,“陛下,这二人一个劫狱,一个逃狱,皆是罪身,话不可尽信。陶贵入狱多年,对此事只字未提,如今却又回来告御状,不知是否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说话时,席白的视线刻意扫过苏叶和几个东宫的官员。
苏叶冷道:“席尚书似乎意有所指。”
席白肃着脸,“刑部断案,讲求人证物证俱全。”
“是吗?”苏叶冷笑,“那任知宜的案子,又该如何说?”
“你!”席白气得面色发青。
景郦斥责二人,“御前失仪,像什么样子!”
皇帝缓缓步下,走到邢、陶二人面前,“这些都是你二人猜测,若无实证,重查云门镇案只会令民心不稳。还有当年逃到西北的盛氏残部,若趁机兴乱,也会成为一大祸患。”
“陛下!”邢老汉再度高喊,“草民还知道有一人知晓内情。他连续十几年派人追杀我等,必然知道谁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谁?”
“太常寺卿钟黎。”
台前百官俱皆惊然,窃窃私语。
皇帝问道:“钟黎人呢?”
苏叶的眼皮剧烈跳了一下。
终究还是走到钟黎这一步棋。
太子离京之前定下的最后一场谋局,便是令云门镇案现于人前。
当初,邢老汉在街上说过那一番疯话,意在引蛇出洞。
第一个派出杀手的人是安州王的义子刘泰,这尚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只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出现的人竟然会是钟黎。
光有邢老汉和陶贵作证还远远不够,若再加上太常寺卿的证词,才能真正重启旧案,所以苏叶与景随合力演了一出戏,将钟黎逼至绝境,将内情和盘托出。
可是没想到,中间出了意外。
那日钟黎从峭壁上摔下去,后脑被石头撞击过,连呕数日,口流涎液,人也变得时而痴傻,时而清醒。
这几日,苏叶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无甚效果,只能提醒邢老头儿,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提及钟黎的名字。
如今骑虎难下,苏叶只好咬了咬槽牙,“钟大人在。”
人群让出一条阔路,两个随从搀扶着钟黎走出来。
钟黎拖着一条残腿向前迈步,皮包肉骨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还透着几分活气儿,怨毒的光芒直射景郦。
在这种目光注视下,景郦依旧淡静从容,仅仅是翻了一下眼皮。
“臣,臣叩,叩见陛下。”
“免了。”皇帝听他说话艰难,以为他气虚体弱。
怕旁人看出端倪,苏叶先一步问他,“云门镇案里,不是盛氏下毒、放火,而是另有其人,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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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黎兜着嘴,点了点头。
苏叶心中一慰,趁着他尚清醒,赶紧道:“当着陛下和臣民的面,你将幕后之人的名字说出来。”
钟黎抬起头,朝景郦看了一眼,“幕,幕后之人是,是……”
众人皆翘颈竖耳。
烈烈啸风将他说的最后一个字淹没在风雪之中。
钟黎口咽涎液,再一次艰难发声,“安,安……”
话未说完,他突然仰面而倒,朝后厥了过去。
大口的血不断地从他口中涌出,流了一地,将他身下的白雪染成血红。
苏叶近前察看,他的前关阳穴处被人插入一根寸长的银针。
皇帝大骇,向后踉跄两步。
明镜台周围皆是朝臣和宫中内侍,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众目睽睽之下,有人轻易就取了钟黎的性命。
若这银针掷向的是他的头穴……
皇帝感觉背脊一凉,“护驾!护驾回宫!”
————
明镜台祭礼草草结束,皇帝归宫,依旧惊魂未定。
乾元殿里,皇帝发了好一顿脾气。
苏叶被笞了十杖,躺在地上哀吟不绝。
胡总管劝道:“陛下,听闻长公主在宫门口晕倒了。”
“不用理会,继续打!”皇帝厉声喝道,“都说慈母多败儿,今日朕就替长公主管教一下这个孽子。打死了,朕亲自向长公主赔罪。”
景随缓缓开口,“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苏家一门忠烈,满门尽屠,只剩下驸马一人,苏叶不仅是长公主之子,亦是忠臣之后,不能让苏家绝后。”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行刑内侍退下。
“你闹这么大一场,就是为了帮太子逼朕查案?”
苏叶痛得冷汗直流,被内侍从地上扶起来,“陛下看到了,钟黎之死,恰恰就印证了之前那二人的话。”
“那又如何?”皇帝不以为然。
苏叶半跪,“钟黎临死前说了一个字,陛下可听清了?”
皇帝面色微变。
钟黎说的是一个“安”字。
本朝安姓朝臣极少,皆在五品以下,只有安州王和安王与“安”字有关。十几年前,安王还是一个稚童,所以钟黎说的人应该是安州王何卢。
“你想说什么?”
苏叶忍着疼,颤声道:“当年,安州王何卢可能与盛贼有所勾结,若真如此,他必有狼子野心,朝廷不得不防。”
皇帝半信半疑,“盛氏叛军有一半多都死于何卢之手,你说他与叛军勾连,朕很难相信。”
“既然有此疑问,陛下不如查个清楚,今日京城百姓都看见此情此景,若陛下不查,无法杜绝民间诸多揣测。”
此时,胡总管来报:“兵部侍郎景随有紧急军务,求见陛下。”
“宣!”
景随叩首,双手呈册,“兵部暗探来报,安州王何卢与郓国有往来。”
皇帝大惊。
“信中提到,早在十年前,安州王就一直与郓帝密切往来,只是后来郓帝急病薨逝,才中断联系,五年前,何卢又重新与郓国摄政王取得联系,他行事谨慎,暗探也是最近才发现。”
景随继续道:“两靖连年受灾,流民遍地,暗探还查到,何卢大量收容流民,以接济流民之名屯田养兵。”
“又是一个乱臣贼子!”皇帝拍案而起,恨声道。
“传朕令,太子病愈,东宫待诏任知宜官复原职,着令二人前往安州彻查云门镇案。”
景郦颔首道:“陛下,今日兵部所奏之事,绝不能外泄。”
安州王既然与郓国勾结,图谋甚大。若是此时传出消息,可能会逼着他提前谋反,只能借云门镇一案试一试安州的底。
“景相言之有理。”
皇帝朝着堂下众人扫视一圈,阴声道:“若有人吐露一字,朕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