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迎着和煦的秋阳,车轱滚滚,旌旗招摇,满载着金玉丝帛,名花宝树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过朱雀街,奢华仪仗绵延数十米。
长街两侧,百姓夹道跪迎。
坐于御辇中的庆嫔撩起幔帘一角,望向外面。乌压压的人群连成一片,皆伏地叩首,诚惶诚恐。
庆嫔抚着纤长秀致的黛眉,志得意满地笑了笑。
陛下最终还是答应陪她回临州省亲。如今后宫之中,太子被禁,皇后不愿见人;郑家失掉盐业,连累贤贵妃低调不出。这几日,不只内府诸人对她毕恭毕敬,就连几位皇室宗亲女眷也争着递帖子拜见。
家中境况更是水涨船高,几个哥哥弟弟都补了江南道的职缺。父亲来信说,每日来府上拜会的人络绎不绝,门庭光照。
庆嫔笑着偎进皇帝怀中,泛红的泪眼情真意切,“纵然御史台和皇后反对,陛下还是陪臣妾回家,臣妾感激地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皇帝揽着美人,笑道:“你知道就好,皇后因为这事跟朕吵了好几次。”
庆嫔睁着如水的眸子望着他,眼波流转,“听闻陛下宽仁,特允太子今夜陪皇后娘娘拜月,想必能令皇后娘娘宽慰一二。”
“毕竟是仲秋之日,让他们母子聊一聊吧。若他母后还是不能令他明白君父之道,这个太子之位也该换人当了。”皇帝摩挲着指节,抿唇道。
庆嫔心内一动,“那陛下为何还将盐税之权交予韩家?”
话脱口而出后,才惊觉自己犯了忌讳。
庆嫔骤然收声。
皇帝果然蹙起眉头,不悦道:“郑家出了这等事,韩家又将三成田产进献朝廷,以充盈国库。除了韩家,谁还能接得下盐税!”
“陛下说得是。”庆嫔忙不迭软语认错,笑靥如花,“臣妾失言。”
皇帝轻哼一声,“你久居后宫,哪里懂得朝堂上这些弯弯绕绕?”
“臣妾自然不懂,臣妾只需要听陛下的话就好。”庆嫔柔媚一笑,转了个话题,“如今大胤物阜民丰,四海升平,皆是天子之功。您看外面,这些百姓都是为一睹陛下的赫赫威仪而来。”
皇帝不以为意,“不过是一群无知贱民,吩咐禁军驱散百姓,莫误了行程。”
马车很快驶出城门,渐行渐远。
————
月满盈天,如轮高照,又是一年中秋月明。
石方街的院落不大,十尺见方,胜在空落,幽静。
唐橘将桂花酒从院中的土里刨出来,擦净污泥,摆上案台,朝着里屋高声喊道:
“知宜,三坛酒够不够?”
霍思修摆好四味果盘,笑道:“三坛足矣。酒以助兴,不可多饮。今夜月明风和,佳节良辰,适合赏月小酌,对月吟诗。”
唐橘冲他翻个白眼,“呵,本姑娘是来喝酒的,谁说要吟诗了?”
云娘和宝珠听到二人斗嘴,都笑了。
任知宜拿着酒盏,笑着从屋内走出来,“等一会儿,韩少初就到了,义兄还是找他吟诗吧。”
此话一出,霍思修想想韩少初那不可一世的狂傲样子,唇角的笑容凝住,整个人哭笑不得。
明月皎皎,清辉中透出温柔。
任知宜怔怔地望着天上硕大的满月出神,“灵州的月亮,似乎要更圆,更亮一些。”
“有吗?”霍思修抬头盯着高悬的明月看了半晌,笑道:“我看你是想家了,灵州虽远,倒也不是回不去。快马加鞭,十日足矣。”
他突然想起什么,趁其他人没注意,凑到她身旁低声问道:“听说皇后娘娘下旨申斥,令你仲秋之后入宫,可是真的?”
近来朝里还算太平,柳德一败涂地,可是太子同样被禁东宫。几个官员揪着任知宜的细微错处不放,连参几本,奏表如雪花片似地往乾元殿里飞。
最后,皇后娘娘开了口,要“肃整后宫”,令任知宜奉行女官之责,长住东宫。
任知宜揭去酒坛上的楚纸,桂花的香气直入鼻间,醇香馥郁,醉人心脾。
酒杯盛满,色泽温润。
任知宜将酒杯放在鼻下轻轻闻了一下,叹息道:“是真的,我明日便要进宫,日后恐怕喝不到云娘姐姐酿的酒了。”
“啧!”霍思修闻言亦叹道:“可惜啊,内廷外宫有别,日后咱们也不易见了。”
“前几日被弹劾,多谢义兄在朝上为我辩驳。”
听她道谢,霍思修忙摆手道:“咱们结义之交,说这些都是见外。倒是景兄,素日里温文从容的一个人,为了你跟朝臣争得面红耳赤,实在难得。”
任知宜低头开酒,未说什么。
霍思修继续道:“照理说,东宫待诏不算内廷中人。若依前朝旧制,殿下既已及冠,早该开立太子府,自立门户,你也不会被人弹劾。”
任知宜淡笑道:“义兄自己也说是前朝旧制,如今这局势,陛下和景相怎么会让太子出宫。”
言下之意,不用太明。
霍思修抱起酒坛,将案台上的酒杯逐一斟满,“你也不要过于忧心,料想东宫未来会平静一段时间。柳尚书去大理寺参与审讯之后便上了奏表,自称年老体弱,不堪政事,希望致仕还乡。
“当真?”任知宜手下动作一顿。
“景兄说的,据说奏折还在陛下那里压着,毕竟他是两朝重臣,朝廷还是要做做姿态,挽留一番。”
霍思修不知其中内情,但也隐隐猜到一些。大理寺卿迟迟未将审讯的结果公之于众,柳德又一直抱病不出,众臣心中也是起了疑心,觉得巫蛊一事定与柳德脱不了干系。
如今朝廷这般作派,不过是皇帝给老臣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霍思修道:“为这事儿,陛下召政事堂商议过两次,还是没有定下来。”
任知宜心下了然。
柳德致仕已是定局,迟迟定不下来的是由谁来接任户部尚书一职。户部关系重大,这个人选关系到未来的朝局,是各方必争之位。
凝神思忖之际,她视线扫过案台,见霍思修斟满八只酒盏,讶异道:“还有谁要来?”
算上费举子和韩少初,加起来也不过是七人。
霍思修笑了笑,“景兄为你仗义直言,怎好不请他?”
任知宜眉心一蹙,“今日乃仲秋,咱们都是远游之人,父母不在身边,景公子却不同。你今日请他来咱们这里,明日全京城便都知晓他与景相父子不睦。”
霍思修一拍脑袋,挠头悔道:“是啊!我竟忘了这茬,这可如何是好。”
敲门声传来,来的是景家随从。
小随从面容清秀,口齿伶俐,“我家公子让小的传个话,今日不便登门造访,改日再来。”
他双手呈上一方松竹绣盒,“这是公子送给姑娘的佳节贺礼。”
任知宜下意识要推却。
却听那小随从又道:“公子说,只是份薄礼;再推却,便是不拿他当朋友了。”
绣盒打开,是本古书义疏。
这本书她找了许久,不是什么珍藏典籍,却是她爹的心头好。
小随从未等她反应,将东西塞她手上,一溜烟儿地跑了。
霍思修感叹,“还是景兄想得周全,那日他欣然应允,看样子是很想来的,今日这般行事,定是担心给你招惹是非。”
任知宜捧着书,沉甸甸的。
——
灶上的白糖熬好,宝珠小心地取出糖浆,放入碗盅。糖浆滚烫,连带着碗盅也烫手。
宝珠吹吹指尖,预备再端,冷不防烫碗被人从后面截了去。
她回头一看,对上霍思修温柔的笑脸。
“我端吧。”
宝珠的手停在半空中,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霍书生,你最近怎么对我这么好?”
晨起帮她挑水,夜里帮她煮宵夜,发了俸银就给她买糖球,还时不时带她去街边看杂耍……
霍思修脚下一顿,面皮窘得微红,说话变得磕磕巴巴,“你,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宝珠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
“不外乎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霍思修眼睛发亮。
宝珠绕到他身前,用极为挑剔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你觉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想要拜我为师修习武艺,强健体魄。”
霍思修的心像被戳了气的囊,期待一下子落空,无奈苦笑道:“我也没这么弱吧。”
他心塞不已,悻悻道:“我是文臣,武可定国,可是文能兴邦啊……”。
絮叨了半晌,他郑重道:“总之,我没有要拜你为师的意思。”
“嗯。”宝珠点点头,“我明白了。”
她转了转眼珠,然后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你看上我了?”
“咳咳……”
霍思修倏然受惊,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你,你……”
他想说话,却咳得说不出来,急得面红脖子粗。
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用尽全力憋了一口气,喊出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宝珠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面上渐渐地染上一层粉色。
二人面对面,半晌不说话。
秋夜静谧,不闻蝉鸣。
过了半晌,霍思修嗫嚅着开口,“你自己猜出来的?”
宝珠点点头,“小姐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霍思修一噎,柔下声来,“其实,这句话用在这里不太恰当,应该用“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句话。”
诗句含在齿间,被他吟得温柔动情。
宝珠听懂了,粉白的脸颊愈加红润。
“哈!”
一声肆意的调笑,冲破了厨房的旖旎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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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两人侧目一望,韩少初斜倚在门槛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
霍思修羞恼不已,“韩公子可懂得非礼勿听的道理?”
韩少初两手一摊,桃花眼里满是戏谑,“我可不是故意要来听你们说情话的,外面做月团的人一直在问糖浆怎地还未做好,我就过来看看喽。”
“你胡说什么啊。”霍思修红着脸递给他碗盅,催促他赶紧走。
“啧啧!”
韩少初倚门抱臂,懒懒笑道:“听闻霍大人是京城中有名的佳婿之选,若是外面的人知道霍大人钟情一个小丫鬟,不知道会怎么议论。”
霍思修面色一僵。
蓦地,一柄菜刀破空飞出,贴着韩少初的鬓发,稳稳地扎进旁边的门板上。
“干你屁事!”宝珠脆生生喝道。
韩少初惊魂未定,恨恨地咬牙道:“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丫鬟。”
——
白色糯米外皮,包上核仁儿、枣泥和桂花,捏成碗口大小的圆团,再以糖浆封口,最后架在炭火上烘烤成形。
这就是月团的做法。
灵州没有吃月团的习俗,任知宜觉得新奇,上手试了一下。
到手没两下的功夫,她便失声喊道:“哎呀!”
糯米质软,任知宜一不小心下手重了,捏成个扁塌的四不像形状。
众人齐齐哄笑,“你捏得是月团,还是八爪鱼啊?”
任知宜也不恼,站在云娘身后细细端详。
她发现,做月团也极考验技巧,手上的力度最是紧要,既要轻,又要快。就这样,任知宜反反复复试了七八次,总算做出几个有模有样的。
众人围案而坐,举杯共饮。
炉火燃燃,添了融融暖意,抵消了几分秋夜的寒凉。
“醉卧青山笑,无处不他乡。”霍思修浅酌一口,即兴吟诗。
他举起酒盏,双眸晶亮,“本以为月圆之夜人尽望,只余思乡情,没想到我能在京城结识这么多同生共死的朋友,把酒言欢,畅叙幽情。”
月光洒照下来,铺就一层清辉。
任知宜抿了一口,桂花的香气溢满口唇,清甜之中带点辣意,直冲灵台。
谁能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竟走到如今这一步,卷入朝堂波云诡谲,与这大胤朝局一起波澜起伏,不知归处。
“知宜,我敬你。”霍思修举盏,“谢你救命之德,知遇之恩。”
任知宜莞尔一笑,“义兄,你谢过很多次了。”
霍思修一饮而尽,神情激荡,“待我年迈,我便回故里房州,写一部书,记录我大胤朝曾经的风云人物,壮怀岁月。”
“好!”唐橘高声赞道。
韩少初看着他们淡淡地笑了笑,潋滟的桃花眼中笑意更甚。
宝珠三杯桂酒下肚,将长剑去鞘,跳入院落中心。
“小姐,我去舞剑!”
“好!”任知宜笑着端起酒杯,朝空中高高一举。
月下,宝珠步履轻盈,身若游龙,长剑似蛇,走于月夜清辉之下,一招一式,剑意飞扬。
随着剑的舞动,任知宜轻轻吟唱起来:
“咿呀喂……
铜铃轻摇荡,
是谁酿滴酒,
醉倒采药人……”
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对彼此极为熟悉,一位月下舞剑,一位吟唱灵州小曲,配合得宜。
众人击掌相和,好不畅快。
一墙之隔。
卫枢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任知宜温柔清亮的小调歌声。
从她的声音里,他听出一个年轻姑娘的欢快和从容,像山水清泉之声。
此时她的脸上定是飞扬而恣意的笑容。
他或许还不够了解自己这位幕僚,见惯了她聪敏多智,杀伐果断的模样,却没想到她也会像民间的姑娘一样欢快地吟唱。
林七上前问道,“殿下,要不要属下去叩门?”
卫枢摇头,“孤就在这里听,莫扫了他们的兴。”
院子里,几个人微醺,还算清醒,惟独唐橘酒量浅,几杯下肚,舌头就大了。
她醉言醉语,“总有一日,我要成为大理寺第一捕快,绝不是什么第一女捕快。”
“呵!”韩少初看着她,面露无语,“酒量这么差,还一直叫嚣着自己今夜要不醉不归。”
“你说谁酒量差?”唐橘晕乎乎地抬起头,大声喊道:“酒量差的,再,再罚一杯!”
云娘扶着唐橘坐下,喂了她一碗醒酒汤,又转身问道:“东家,你喝得也不少,要不要也来一碗?”
桂酒微甜,任知宜一直喝得很克制,自觉无碍。
她展颜一笑,“今日开心,多喝几杯不妨事,麻烦云娘姐姐扶唐橘去我房中睡吧。我再坐一会儿。”
云娘应下。
泠泠月光落于盏中,照出酒纹波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