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宫道而行,出庆阳门。
景随一路沉默,跨过宫门方才问道:“你的心上人是太子?”
任知宜点了点头。
景随又问,“你想进宫做太子妃?”
任知宜迟疑一瞬,又点了点头。
月升西天,暮色渐起,石方街的行人步履匆匆。
景随脚步微顿,望着她的神情似笑非笑。
“我看你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在说女儿家的心事,知宜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不能告之的秘密?”
“你没听过近来的传言?”任知宜眨了眨眼睛,莞尔笑道:“太子殿下龙章凤姿,清隽和逸,我情窦初开,心悦于他也是理所当然。”
景随瞥了她一眼,摇头失笑。
任知宜抿唇,“你笑什么?”
“知宜姑娘心性旷达,即使心怡殿下,也不会愿意困入宫中;退一万步讲,即便是真的,姑娘一向明机直断,岂会任自己成为传言里横刀夺爱,委曲求全之人?”
他与她说话时,一向喜欢挑着眉,含笑凝视,双眸灿灿,似是极为笃定能看穿她心中所想。
任知宜轻咬下唇,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或许,这一次,你就是猜错了。”
泠泠月光照进她的眸中,透出几分真意。
景随长眉微动,眼中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气息凝滞片刻,景随复又笑了,笑得云淡风轻。
“若真如此,景某就与太子殿下争上一争。”
认识至今,她从不怀疑景随说的话。
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透着不惧世俗的狂悖之心,这才是真正的景随。
与之相比,卫枢则截然不同,心思深重,顾虑重重,始终做不到坦然。
景随继续笑道:“景某与姑娘打个赌,有朝一日,姑娘会亲自出面澄清这桩流言。”
任知宜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未再多言。
突然,她想起一事,问道:“你之前说太常寺卿钟黎与令兄之死有关,我去查了他的卷宗,他两次被贬出京,皆是得景相举荐召回。景公子可知,令尊与钟黎是何关系?”
景随目色凉凉,“钟黎与他同年入朝,后来同入吏部,相交多年。”
任知宜眸色轻动。
“既然是令尊的知交,你还怀疑钟黎?”
“他是他,我是我。”景随笑意微敛,“我与他的父子之情,早在他将我和母亲抛下留给难民的那一刻起,就消失殆尽了。
————
烛火燃燃,满室华亮。
清和殿后的内堂,皇帝端于正座,手指摩挲着玉茶盏沿,轻轻啜了一口。
堂下坐着一人。
宽袍广袖,面白微髯,正是当朝大儒,政事堂五人之一的翰林院大学士范昉。
“范卿,如何看待那万言匾?”
当日,由靖南道万名百姓以指间鲜血写成的万言匾,一路跨越各道州府,浩浩荡荡地送至京城,引得京城沸腾。
万言匾为三十龄黑檀木所制,长约八尺,重逾二百斤,由四名高壮侍卫肩举入宫。
城中百姓、后宫诸人见到此景,无不目惊语叹。
“生于盛世,得逢圣主,天亦幸之……千秋鼎盛,万世开继……”
此万言匾极尽溢美之辞,又兼万民血书,恢宏壮丽,非寻常歌功颂德的奏书所能匹及。
皇帝见之,龙颜大悦。
匾中一万字,无一字提及安王。
但是,朝中上下心知肚明,这功劳是安王的。
安王代君巡察靖北道,擒获山匪,安置流民,与应国修好通商,民间声望日隆。兼之在陛下床前侍疾,衣不解带,食不知味,至孝之名为前朝后宫所称道。
白日里,皇帝连下两道圣旨。
第一道,晋封贤妃为贤贵妃,赐住煜宁宫。
第二道,擢安王为兵部侍郎,兼领内宫禁军,并承下月秋獼的内外事宜。
皇帝轻轻抬手,一旁的胡总管立刻吩咐众侍退下,他自己则守在门前待命。
范昉微笑颔首,“陛下,民心归向,社稷之福也。”
皇帝微抬眼皮,“范卿觉得安王如何?”
“温厚仁义,才德卓然。”
“……”,皇帝顿了一下,“那比起太子又如何?”
范昉神色微凝,默了良久,“天家之子,龙章凤姿,各有千秋。”
“范昉!”皇帝厉喝一声,“当年嘉以之乱,你痛斥逆贼,傲骨铮铮,如今怎地也学会明哲保身,置社稷朝堂于身外?”
“臣不敢。”范昉叩首。
皇帝沉声道:“太子才智过人,可惜对某些事过于执着。朕以为,他并非储君的合适之选。”
内堂一片静寂。
胡总管站在门槛处,弓着身子,一口凉气直往胸口窜。
范昉敛眉,“可是,太子并无大错。”
“结党伐异,不孝君父,这难道不算大错?”
范昉面露迟疑,“太子当年舍身救父,以至流落民间多年,或许……与陛下之间有些误会。”
皇帝双眸微动,手扶额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失踪之后,朕一直四处寻找他的下落;听闻他的死讯,朕经常梦到他,惊醒之后涕不成声。
可是,他是如何回报君父的?他在朝中结党弄权,与景相分庭抗礼,不将朕放在眼中。”
“陛下息怒。”
皇帝调匀呼吸,沉声道:“难道连范卿也要违逆朕的意思?”
范昉敛袍叩拜,“臣范昉,事君至忠,绝无二心。”
皇帝缓了口气,神色稍霁,“朕心中知晓,政事堂之中,真正算得上对朕忠心耿耿的,惟范卿一人矣。易储一事,事关重大。范卿先回去细细想一想,再给朕答复也不迟。”
范昉告退。
皇帝轻声唤道:“胡德祥!”
胡总管快步近前。
皇帝漫不经心地问道:“刚才朕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吧。你准备何时告诉皇后?”
胡总管浑身一个激灵,咣地趴跪在地上,抖颤不成声,“奴,奴才不敢……”
“之前种种,朕不予追究,日后须得牢记谁是这大胤之主,朕的身边只会放对朕忠心之人。”
胡总管额头渗出滴滴冷汗。
“朕知你一向敬重皇后,朕与皇后也是结发夫妻,结黎数十载,朕亦不想寒了她的心。”
默了一息,皇帝轻声叹道:“你去吧。”
胡总管愕然抬头。
“将朕的意思告知皇后,让她劝劝太子,事君以忠,事父以孝,方为储君之本分。”皇帝瞥了他一眼,“这是朕最后一次顾念与她的夫妻情分。”
胡德祥颤声领命。
给皇后最后的顾念,亦是给太子最后的机会。
————
是日,山南道节度使郭嘉入京。
他数次晋见,皆被一句“陛下有恙”拦于殿前,敢怒而不敢言。
天色清和,初见秋高气爽。
郭嘉无法面圣,正自恼怒。
一黄衫内侍缓步而来,“可是郭将军?”
郭嘉瞳眸微沉,“正是。”
“殿下请将军一叙。”
黄衫内侍引着郭嘉穿过几道回廊,走到一处殿宇之前。
殿宇地处宫城东侧,朱墙黄瓦,檐顶三重,乃是东宫所在。
郭嘉沿内廊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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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案后,卫枢起身相迎,温和道:“郭将军。”
郭嘉行礼。
卫袖敛袖虚扶,开门见山,“初次见面,冒昧地将郭将军请来,是有几个问题相问。”
郭嘉抬眼,视线落在卫枢的面容上,太子这相貌,当可称得上神仪明秀,气韵华然;双眸虽清淡宁静,却暗藏凛冽。
“孤想问,郭将军如何看待郓国?”
郭嘉双眸微动,坦然道:“郓国狼子野心,大胤之患。”
卫枢又问,“以大胤目前的财力和军力,能否与郓国举国一战?”
“……”
郭嘉默过半晌,冷声道:“不能。”
卫枢眸色幽沉,“既然如此,郭将军为何故意挑起纷乱?”
郭嘉心中一骇,面上却不动声色。
对于诱引郓人瑜江截杀,他心中毫无愧意;郓人若无侵扰之心,怎会中计?
他知道朝廷中大多数人对待郓国的态度是主和,只不过没想到太子亦是作此念,想到此处,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失望至极。
郭嘉唇边噙出冷笑,“殿下是不是也要像那些文臣一般,觉得山南道向朝廷索要十万两军费太多?”
面上怒意横生,端地煞气逼人。
郭嘉武将出身,相貌肃厉,在睢州,曾有吓哭小儿的传言。
“此战既无胜算,将军又何必执着?”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郭嘉沉声道:“吾乃大胤边将,担负着守西南疆土之责,郓人多年侵扰,如果一味退缩,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百姓还要一忍再忍。”
卫枢神情没有丝毫动容,“打一场明知会败的仗,令百姓陷入战乱,届时流离失所,荒骨埋土,才是百姓的灭顶之灾。”
二人四目相对,都看出对方眼中的不以为然。
卫枢轻声道:“郭将军忠心耿耿,自然是大胤之幸。将军能否给孤十年时间?孤必将郓人赶出大胤。”
郭嘉掩下眼底不甘,肃着脸,“臣只能答应殿下,日后绝不主动兴战。”
“另有一事……”,卫枢又道:“想向郭将军请教。”
“殿下请问。”
“十年前,郭将军在京城的烟碧楼,是否识得一位叫牡丹的女子?”
郭嘉怔住。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太子问的居然会是这件事。
他面露难堪,目色中夹杂着一丝狼狈,“殿下为何要问此事?”
卫枢浅笑,话说得好似闲话家常,“不瞒将军,此事与孤要查的一桩案子有关。孤也有些好奇,没想到郭将军是位性情中人。”
郭嘉面色青白交加,沉默半晌方道:“臣当年封骠骑将军,初到京城,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几杯烈酒下肚,也学人去青楼附庸风雅,一夜狂悖,醒后亦是后悔不已。”
“你做了什么?”卫枢眸色轻动。
“那一夜,烟碧楼拍卖一众青楼女子。我酒后起兴,看中了牡丹,未料到还有旁人竞争,我当年年轻气盛,便一掷千金买了下来。”
“与你相争之人,你可还记得是谁?”
郭嘉觉得莫名其妙,“十年前的事如何能记得?”
“此人因你痛失所爱,你却连一点印象都无?”
郭嘉冷笑,“那人不过喊了两次价,青楼之中何谈真心?”
卫枢神情一动,“牡丹如今何在?”
“跟我回睢州的路上,染病,死了。”
卫枢手指轻蜷。
安州王何卢说他盗取灵州粮仓是因为郭嘉害他痛失所爱。
当年郭嘉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骠骑将军,而何卢那时已是安州王,若执意要抢一个青楼女子,怎会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