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出案卷之后,任知宜最先核查的就是那张支粮单。
宝珠照着唐橘送的册子念出伪造之法,“伪造始于质地,先以透光、水浸查验纸张。纸张种类繁多,多以黄麻纸、桑皮纸和白麻纸最为常见……”
日光越过窗棂,洒在支粮单上,清晰地透出纸张原本的面貌。
纹理平顺光滑,毫无断层,质地是以黄檗汁制成的黄麻纸,确实是大胤文书的官方用纸,并无异样。
官署印钤盖的位置也无不妥。官印字体是云篆,字结圆滑,转笔之处皆与父亲的官印完全一致。
每个方面,都毫无破绽。
“任姑娘,宝珠姑娘,早啊。”
一袭雪青色长衫,韩少初手执玉骨折扇,闲步而入。
任知宜斜睨他那孔雀开屏之姿,“你的伤好了?”
“这里的药材药效极好,如今已无大碍。”
任知宜淡淡地点点头,继续专注地摆弄那张支粮单。
韩少初笑道:“听闻任姑娘已说服了我姑丈,我真是好奇,不靠韩家出钱,你究竟用的什么方法?”
看不出支粮单的问题所在,任知宜满心烦忧,不欲理他,随口应了一句“你若帮我看出这张支粮单的问题,我便告诉你。”
韩少初凑过头来,端详了一会儿,笑意更盛,“喔……原来用的是这个伎俩。”
任知宜猛地抬头,“你真能看得出来?”
折扇一收,韩少初往交椅上慵懒一靠,“这文书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字。”
他将纸张置于光下,有一处字迹下显出微小的青色斑点。
任知宜和宝珠面露不解。
“两年前,我韩家的铺子有个掌柜与外人勾结,在租契上做手脚,用的就是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他们以墨鱼汁为墨,写上租契的金额,待字迹消失后再填上另一个金额,以此牟利。”
任知宜问道:“如何证明?”
“这是市井无赖常用的手段,在官府中却不常见。因为墨鱼汁会变质,所以会在麻纸上留下一些小霉斑。”
就这样,一千石变三千石!
原来如此。
“多谢韩公子解惑。”任知宜起身长揖,诚心道谢。
韩少初轻轻托住她的手臂,未受此礼。
“我说过,你我是友,非敌。只要于韩家利益无碍,我韩少初都愿意助你。”
任知宜展颜一笑。
“不过……”,韩少初话音一顿,“用这种手段篡改官府文书,其实并不容易。”
“何意?”
“银粮乃是官府重物,支取银粮的公文通常有三份,一份在司户手中,一份在长史手中,一份在度支手中,三方核对无误后方可支取。”
任知宜沉吟,“灵州州府一直未设度支一职,我爹通常将公文交给州府的文书姚存保管,至于司户,此人姓梁,之前已自尽。
“看来,我们得去趟灵州了。”
灵州地处睢州西南,相距二百里。
三人乘船,次日方到。匆匆见过任知宜母亲一面,便接着赶至梁司户家中。
梁夫人起初支支吾吾,推说不知,后来一番威吓之后,才说出实情。
前年,姚文书帮梁司户追回被骗的一大笔钱,自此二人相交莫逆,时常共饮。梁司户的家中有一尊玉佛,价值不斐,便是姚文书所赠。
“司户乃是七品,文书不过一介胥吏,他哪来的银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民妇不知。”梁夫人面色惨白地绞着手里的帕子,神情惊惶。
“后来呢?”
“后来粮仓被盗之后,我夫君日夜睡不安宁,我问他,他也不说。再后来,他便被下了狱。他下狱之后,家中院子里时常会有死鸡,血淋淋的,鸡头还被砍去半截。”
“你将这件事告诉你夫君了?”
梁夫人以帕拭泪,“我也是吓怕了,去狱中给他送吃的时候告诉了他。谁料到,他当夜便自尽了。”
“他死后,还有出现死鸡吗?”
梁夫人怯怯道:“没了。”
任知宜和韩少初相互对视,看来梁司户是为保住家人而选择自尽,幕后之人不是他。
这案子的关键,在于姚存。
可是,这个时候,姚存却突然失了踪。
灵州府衙在城中贴满告示,言明谁能提供姚存的踪迹,赏银五百两。
不到半日,任知宜和韩少初见了上百人。这些人为领赏银胡乱说一通,有些腌臜泼皮甚至借机趁乱取利,害得他们东奔西顾,白白浪费了好些时间。
韩少初奔波了一日,好看的桃花眼似要喷出火来,“姚存会不会已经离开灵州?”
任知宜摇头。
昨日州府的人还见过他,城中守卫也都说未见过他出城。可是,灵州城就这么大,谁敢藏匿一个官府的嫌犯?
“我们去姚存家里一趟。”
“他孤身一人,无妻无儿,去他家里作甚?”
任知宜道:“再去找找线索,总不会什么都没留下吧。”
姚存的屋院很干净,衣奁的衣物叠放整齐,东厨囤有很多肉干和菜。
“你看这是什么?”
食指在案台上抹了一下,色泽鲜红。
“女子的口脂?”韩少初表情玩味。
“色妍润泽,应该是这两日才掉落上去的。”
韩少初摇着折扇,“看来,姚存有个相好的女人。”
照着这个线索查下去,他们很快找到这个女人,是米铺的宋寡妇。酷刑面前,宋寡妇招架不住,说出姚存的藏身之处。
可是,当他们赶到宋寡妇说的荒宅时,姚存已躺在院子的地上,腹部、心脏和颈部各有一处刀伤,失血过多而死。
从荒宅里搜出他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面有路引、银票和札记。
札记中记载了金来赌坊的全部账目,原来姚存竟然是灵州最大的赌坊金来赌坊的幕后东家。姚存行贿梁司户,在州府为赌坊开方便之门,二人皆有分利,后来因为任平欲在灵州禁赌,导致二人不满,故意伪造支粮单,盗取粮仓,陷害任平。
查抄金来赌坊之后,一应账目皆与赌坊对得上,再加上宋寡妇的证词,案件明朗。
府衙也很快找到那个杀害姚存之人,是个欠债累累的赌徒,因为记恨姚存逼债,昨日见姚存鬼鬼祟祟地离家,便尾随上去杀了他。
案子告破,皆大欢喜。
任知宜心中却是疑窦丛生。
这案子破得太过于顺利,顺利地超出了常理,就好像有人刻意将凶手送到她面前一样。
有几个疑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第一,姚存为何要逃?他家中衣奁整齐,菜粮充足,看不出一丝仓惶离家的迹象。梁司户已死无对证,单凭梁夫人几句模棱两可的证词,她也很难逼他就范。可是,他却在此时选择逃命,无异于不打自招。
第二,姚存此人来历成迷,开金来赌坊之前,甚至没有人认识他。赌坊需要大量本金,他从何处得来?
第三,她见过姚存身上的刀口,皆深及三寸,尤其是心脏一刀,极稳极准,一点儿都不像那个赌徒下的手。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人知道三千石粮去了哪儿,即使搜遍全城的荒宅,都没有找到。
“好了!”韩少初打断她的话,慵懒地靠在软垫上,“你此行是为救父,眼下最重要的是回睢州,将案情始末具禀朝廷,救你父亲出来。至于这案子的背后之人,待你回京之后,再慢慢详查也不迟。”
任知宜默然。
——
船外,远山霭霭,苍松翠青。
沿江而下,眼看着睢州近在眼前。
此地名唤岩岬,以它为分割,瑜江向北为运河流经之地,繁华庶裕。与之相较,山南道府群山环绕,岬险林深,尤以灵州为最,是为大胤最为偏远贫瘠之地。
大胤朝堂皆将为官灵州视同流放,是以多年来,灵州州府中无论文官还是胥吏,多有不足。父亲在灵州做官,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再也未能离开。
案子虽已告破,但还是留下隐忧。她心中生出一种直觉,姚存之死或许与卫枢有关。
船行渡头,节度使副将迎二人下船。
副将说,节度使领兵巡查江防,近日不会回来。刑部已遣人来睢州,今日就到。节度使言明,此案全权交由刑部处理,待人到了,走个明路,便可将任大人放出来。”
任知宜秀眉微动,“刑部来的是哪一位?”
“刑部郎中徐志。”
任知宜敛眸。
今日是卫枢承诺她的第七日,也是最后一日。
当真是巧得很!
——
任知宜入牢里,将案情的来龙去脉给父亲讲了一遍。
任平听得震惊。
灵州赌坊日盛,常有扒客强行拉百姓进入,赌输后又逼人卖地卖女,任平多番训诫,赌坊却变本加厉,这才动了“禁赌”的心思。
姚文书平日寡言木讷,甚少与人打交道,没想到竟是赌坊真正的东家。
“那札记上没写三千石官粮的下落?”
任知宜摇头。
任平叹气,“官粮遗失数月,难以寻觅。我儿能平安归来,还替为父洗刷冤屈,已是不易,为父很是欣慰。这个案子告终,为父可能官位不保,不如我们一家人就此归隐山间,过些劳作日子也无不可。”
任知宜默然半晌,悠悠问道:“父亲可想做灵州刺史之位?”
“阿宜,官粮被盗,为父要负失察之责,如何能升任刺史?”
“女儿自有办法。”
任平张大着嘴,满脸愕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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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任知宜思虑再三。
徐志到达睢州的时间刚刚好,既然卫枢信守承诺,她亦不能食言。
更重要的是,她要完成在姨母面前所说的誓言。她要借助东宫幕僚的身份,在朝中斡旋,以助郭嘉与郓国一战。
“女儿曾在太子面前立誓,要效力东宫一年。”
任平面露忧色,“你一个女子,能做什么啊?”
任知宜眼睫微垂,眸色晦暗不明,“在爹的心目中,非要宜室宜家,才是女子本分吗?”
“不是本分,是幸事。”
任平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如今你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你自小聪慧坚韧,颇有主见,为父想着为你寻一书香门第做婚配,不求富贵荣显,只要对方人品端正,家宅安宁,便能一生顺遂。”
“爹,万事岂能尽如人意?”任知宜薄唇轻抿,“单说灵州如今的境况,百姓贫苦,又遭郓人欺辱。这世道若是不公、不宁,我们就算想要独善其身,也未必能如愿。”
任平略有所动,“太子为人如何?”
“殿下清正端方,胸怀韬略,极恶朝官贪墨,常哀百姓之艰,如若日后登基,必是一代明君。”
从未听女儿如此夸赞过别人,任平神情动容,拊掌惊叹,“果真如此?那是我大胤之幸啊!”
此时,牢房的大门被打开。
隔得老远,便听到刑部郎中徐志的笑声,“恭喜任大人出狱啊。”
狱卒打开铁锁,徐志跨步而入,语态殷勤,“殿下命本官务必在今日之前赶到,本官日夜兼程,终于不负殿下所托。”
任平受宠若惊,慌忙作了一揖,“让徐大人受累了。”
徐志回礼,和煦笑道,“大人客气了,朝廷也知道灵州府衙艰难,此番大人失察,是情有可原。大人放心,朝廷的公文不日就会抵达,大人可官复原职,继续代知灵州。”
任平微怔。
这一席话,正印证了刚才任知宜所言,朝廷果然没有要追究他的意思。
这话既是寒暄,也是实情。
徐志心思玲珑,于公,灵州地远贫瘠,是朝廷根本不想管的一个烂摊子;于私,他一路连收太子三道急令,足见重视。
朝野上下皆传,任知宜匆忙离京,乃是与太子生了龃龉,不过照他看来,传言不过是空穴来风,这位东宫幕僚,日后还大有可期。
“本官预备明日回京,不知任待诏是否与本官同行?”
任知宜回望父亲。
见任平缓缓地点了点头,她屈身行礼,“叨扰徐大人。”
————
马车行进,山南道的群山碧水渐渐缩成一道道虚影。
任知宜想起与父亲临别前的场景,眼眶微红。
两辆马车,一辆向北,一辆向南。
临行前,任平特意提前进城,买了一袋桂花糕,用油纸包着,冒着腾腾的热气。
轻嚼一口,桂花的香气盈满唇齿,像极了小时候的味道。
“我儿长大了。”任平抚着她的头,长长叹了一声,“为父想了很久,阿宜你比任何人都聪慧通透,从来不是困囿于后宅之人。”
“爹!”任知宜轻咬下唇,声音略带哽咽。
“为父为官一生,空有抱负,可惜才疏学浅,力有不逮,我儿能为朝廷尽忠,为生民请命,为父心中快慰。”
十几年的边官生涯,将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蹉跎得霜华满鬓,只是初心依旧未改。
任平眉目舒展,削瘦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清隽温润的笑容,“既然朝廷让为父官复原职,我便要尽力做好这一任父母官。日后我在灵州,你在京城,相隔千里,务必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常寄信回来。”
任知宜心中不舍,含泪点头。
“你一向聪慧过人,爹没什么好交代的,有宝珠在你身边,爹也还算放心。”任平的眼神温厚,“只须记得,不要过于勉强自己。如果做得不顺心,便辞官归乡,家中虽没有田产了,可爹还有俸禄,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一下子,任知宜的眼泪奔涌而出。
“父亲保重!女儿拜别!”双手交叠,屈身伏拜,额头磕在白玉般的指节上,久久不能起身。
车轮滚滚,山重水复。
任知宜望着远处山峦起伏,又湿了眼眶。
“任大人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任待诏该高兴才是。”徐志和声劝解道。
任知宜拭泪,点点头。
徐志怕她继续伤心,刻意转了话题,“不知刚才送行的那位公子是何人啊?”
节度使府门前送行时,韩少初笑眯眯地留了一句“山水有相逢,京城再见。”
“他是郭将军的内侄,济州韩家的人。”
任知宜眉头深蹙。
韩家与郑家相争盐业经营权,恐怕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