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州城与灵州相似,三面环山,东临澍水,地势高低不平。
这里冬季不长,只要不遇冰冻时节,日子就不会太难捱,百姓过得还算安平。百姓靠天吃饭,常于江边捕鱼,山林狩猎,所以睢州百姓安家喜欢依山傍水。
澍水自瑜江上游而出,中途遇山势陡峻,改道汇水,继而在附近形成几个村落。
八步亭外,七八个妇人围聚在水边浣衣,有二三十岁的青春妇人,也有年长的大姐,皆头包花巾,身着薄褙。
“打扰一下,不知哪位是穆大娘子?”
一个三十几岁,头戴蓝巾的妇人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瞧见任知宜一张面带微笑的芙蓉玉面,有些不知所措。
“是我,你是?”
任知宜绕过八步亭,走到她跟前福身见礼,脆生生地喊了声“表姨母”。
妇人吓了一跳,忙不迭问道:“你,你是?”
“甥女姓任,小名阿宜。”
妇人又惊又喜,“莫不是雁表姐家的姑娘?”
“嗳!是我。表姨母近来安好?母亲时常提起您。”
“好,好,都好!”妇人激动得无以复加,想近前拉拉任知宜的手,又怕冒犯到这个清丽端雅的甥女。
虽是表姊妹,却也是不一样的出身。
妇人名叫兰芝,雁表姐是家里隔房的举人阿舅的女儿,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后来又嫁了一位进士出身的朝官,是家中嫁得最好的姑娘。兰芝与雁表姐虽是一同长大,感情很好,可惜后来……
兰芝想着,不自觉地将双手再一次放在两侧裙腰上,使劲擦了擦。
“我帮表姨母洗吧。”
任知宜径直走到水边,蹲身挽袖,手执捣杵,动作很是娴熟。
见她举止自然亲近,水边登时热闹了起来。几个妇人围着她,问长问短,任知宜落落大方,皆一一给予回应。
这份贴己让兰芝好生感动,初见的陌生都已消光散尽。
兰芝带任知宜回家。
“渴了吧?先喝点水。”
睢州山泉甘甜,入口清凉,沁人心脾。
“谢谢表姨母。”
见到姊妹的女儿,兰芝想起幼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既欢喜,又感伤,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表姨母莫哭,母亲时常挂念您,只是一直没有您的消息,直到前年才知道您住在睢州的何家村。她一直念叨着见您一面,却未能成行。”
兰芝低着头,朝地上洒了些鸡糠碎儿,“哪能怪雁表姐,是我有意瞒着家里。”
“为何?”
兰芝勉强挤出个笑容,“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任知宜不欲提起她的伤心事,环顾四周笑笑道:“表姨母这院子收拾得真利落。”
墙角立着一处鸡笼,竹篾条编成的扁筐一排一排摞起,细绳上晾晒的鱼干归整的干净整齐,一眼便能看出这院子的女主人经营小家的用心。
“嗐……穷户人家有啥啊?就几个破瓮烂罐的。”兰芝笑得脸像是开了花,“不过,你表姨丈也常这么夸我。”
她像是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对了!你表姨丈他是行伍中人,平日里住在山南道驻军营里,每隔二十天才回来一次,今日你应是见不到了。”
任知宜瞳眸闪了一下,“我知道,表姨丈是位军爷。”
兰芝没有注意到她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咧嘴笑道:“啥军爷啊?当了十几年的小火头,今年才做了个队正。”
“不管如何,也是份军职。”
兰芝叹了口气,“有什么用!银饷时有时无,除了能给家里贴补些口粮,什么事儿也帮不上。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在操持。若不是靠着我卖些竹筐、竹筥,日子哪里过得下去。”
任知宜静静地听了半天,“咱们大胤的军籍在州府,拖欠银饷之事,睢州刺史没有给个说法?”
兰芝怔了一下,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
任知宜道:“若是节度使有克扣军饷之举,咱们可以寻州刺史主持公道。”
“这,这哪行?”兰芝连连摆手,“咱们小户人家,哪敢惹这等事儿。”
“若真有此事,朝廷定会严惩。”
嘉以之乱前,节度使是掌控一道军政大权,可是叛乱之后,朝廷逐渐收拢权力,连军籍也是落在州府。
朝廷一直猜忌地方节度使拥兵自重,若是证据落实,她便可上奏朝廷,参郭嘉一个克扣军饷之罪。
兰芝面带忧色,“阿宜,姨母知道你是官宦出身,见解不凡,可是姨母要劝你一句,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子能过就行了。”
“我明白,姨母。”
真切地感受到兰芝发自内心的关怀,任知宜心里暖融融的,“姨母……其实,我早知道姨丈是位军爷。”
兰芝怔怔地望着她。
“今日前来,除了代母亲来看望姨母,我还另有一件事想问姨丈,这件事若不是你们回答我,别人说的我都信不过。”
“什么事?”兰芝声音发紧。
“关于节度使郭嘉。”
任知宜从灵州粮仓被盗讲起,将父亲身陷囹圄之事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
听完,兰芝呆了良久,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我,我可怜的雁表姐……”,兰芝抹着眼泪,“我还以为她过着官夫人的日子,整日养尊处优,当初还暗暗地嫉妒过她,却没料到她过得也是这般不顺意。戏文里都说了,朝廷里这些个杀千刀的官儿,没一个是好东西,整日里不是贪赃枉法,就是勾心斗角,最喜欢干些冤枉忠臣良将的事儿。”
听她骂了半天,任知宜哑然失笑,“姨母真是性情中人。”
兰芝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泪,“初时我不知道内情,既然事关姐夫的性命,阿宜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姨母绝不瞒你。”
“姨丈在郭嘉军中十数年,他可有说过郭嘉的为人如何?”
不管是韩少初还是郭嘉的心腹副将,他们的话任知宜皆信不过。在她看来,只有跟随他军中多年的兵士才是真正有资格评判郭嘉的人。
兰芝认真想了想,“我觉得,郭将军人不错。”
任知宜惊讶,“何以见得?”
“几年前,你姨丈被砍伤了右腿,当时郭将军亲自来家里送恤银,能做到这个的,还不是好将军?”
任知宜不以为然,“或许他只是做表面功夫。”
“还有一桩。我记得有一段时间,郭将军声名极差,人人说他冷血残暴,一日之内竟随意斩杀四十名兵士。我也曾跟着邻舍骂过两回,结果被你姨丈听见,他狠狠地痛斥了我,说我是妇人之见,人云亦云,还说郭将军斩杀的都是扰乱军纪之人,莫要听那些长舌妇乱嚼舌根。我能察觉出来,你姨丈对郭将军还是颇为尊敬的。”
“可是,听闻他刚愎自用,好战喜功。”任知宜蹙眉道。
兰芝闻言一怔,像是陷入到什么思绪之中,神情飘忽起来。
“姨母,姨母?”
两声轻唤,引她回神儿。
兰芝挣脱思绪,声音透出几分凝滞,“若说郭将军好战喜功,也是去打郓人,不管他是真心实意也罢,贪图军功也罢,这十几年来,若不是还有他守着,睢州早已是另一个灵州。”
说完,一行清泪,缓缓落了下来。
“姨母!”任知宜慌忙递上帕子,“说得好好的,怎地还哭起来了?”
情绪渐复,兰芝苦笑一声,“姨母想到些往事,有些失态。”
她悠悠叹道:“你可知,我为何会嫁到睢州?”
任知宜摇头。
以前,每次提及这位表姨母,母亲都会叹息良久,却从未说过原因。
兰芝道:“我十六岁那年,原本结了一门书香之家的好亲事,文定都过了,只等过门。谁知有一日,我去庙里祈福的路上,碰上一伙郓人,他们将我打晕掳走,和十几个姑娘关在一起。我几次逃跑,都被抓回去扒了衣服一顿毒打。
最后,我认命了。”
兰芝泪如雨落,“咱们女子被人掳走,不管清白与否,名声是彻底完了,永远回不去了。即使回到家里,也是家中的耻辱。郓人有一百种折磨人的方法,我当时心如死灰,想着与其去受折磨,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姨母。”任知宜紧握她的手。
“没事儿,我还算命不该绝。那伙郓人原本打算将我们卖到郓国,谁知运送的路上碰到一队山匪劫财。郓人被打跑以后,我们又被山匪带回了山寨。”
兰芝含着眼泪笑了笑,“你姨丈就是其中一名山匪,他们其实本来也是农户,逼不得已落草为寇,并未伤过人。我们十几个姑娘也不想回家,就这样留下嫁给了那些山匪。”
“为何不想回家?”
兰芝长叹了一口气道:“那时候的我,觉得清白大过天,宁愿让家里以为我死了,也不愿让人指指点点。
前年,我实在想念爹娘,就托人传信回家,这才知道……”,兰芝捂着胸口,哭声颤得厉害,“我爹八年前就去世了,我实在是不孝……”
“再后来,整个山寨就被郭将军收了编。你姨丈是个火爆性子,但是对我还不错,我也就跟着他在睢州安了家,生了两个儿子,如今他们都入了学堂读书。如今回头看看,我比起那些被卖去郓国的女子,已算是幸运了。”
任知宜默然半晌。
姨母心中终究是有遗憾的,她原本畅想的是嫁与一个读书人,相夫教子;如今的结局再好,却也是另一个人生。
兰芝咬着牙道:“所以,我生平最恨郓人。郭将军若要打郓人,他便是好将军。”
任知宜瞳眸一震,神情动容。
睢州人说郭嘉好战喜功,是因为睢州是山南道首府,百姓安平日子过得久了,不愿意打仗,但是,对于每一个灵州人来说,郓国都是最可怕的梦魇。
兰芝又道:“阿宜,你若不放心,我再给你姨丈去封信,详细问问他,明日便能得回信儿。”
“多谢姨母。”
兰芝问:“我不懂,郭将军的为人与姐夫的案子有关联吗?”
任知宜心中暗忖,若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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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是个祸害,她便先将他拔除,再救父亲;可是听姨母所说,郭嘉不但是位良将,还有驱逐郓国之心,这一点,才是最为难得的。
思绪翻滚几息,心中已有决断。
“姨母,你放心,父亲的案子我已有办法。”
任知宜顿了一下,目色幽芒闪现,像是立下誓言般坚定,“终有一日,郓国会退至函城以西,再也不敢踏进灵州一步。”
————
入夜,起了北风。
高挂于节度使府门前的两个四角灯笼被吹得摇摇欲坠。
离府百米处,郭嘉于马背上远望,灯影下,一道月白色的纤细身影端立于门前。
孤影孑立,姿态清绝。
下了马,郭嘉踏入府门。
“郭将军!”
郭嘉步子不停,目不斜视地从任知宜身边走过。
任知宜快步跟上,“郭将军请留步。”
“想让我放令尊出狱,任姑娘不要枉费心机。”郭嘉面容冷肃,故意将步子迈得急阔,却见任知宜亦步亦趋,紧跟不停。
“任姑娘究竟意欲何为?”
“为解将军燃眉之急。”任知宜福身行礼,淡静开口,“您今日破晓出府,戌时才归,除了去大营处理军务,将军还去了睢州刺史府。”
一股杀气升腾而起。
郭嘉不怒反笑,“你敢派人跟踪本将?”
任知宜姿态从容,“睢州、灵州、弁州去岁皆是荒年,将军就算将刺史府拆了,也凑不出军营所需的军费。”
郭嘉双眸骤缩。
任知宜见他未反驳,继续道:“我原本以为将军提调我父亲的案子,是为了借此威胁太子,后来才明白是我错解了将军,将军忠心为国,自然不会做此等事。”
“奉承话就不必说了!”郭嘉冷冷道。
任知宜抿唇,笑容多了几分真心。
姨丈的回信里证实,郭将军治军严明,驱逐郓国之心十数年不改。
“嘉以之乱后,朝廷重文轻武,一再削减军费。将军为抵御郓国,苦撑多年,实属不易。”
“来人!”郭嘉拧眉,不耐烦道:“送任姑娘回房歇息。”
“且慢!”任知宜轻声道:“若我能解将军之急,还能证明我父亲是冤枉的,将军可愿意听我一言?”
郭嘉神情一顿,令身后侍卫暂时退下。
“东宫与韩家结盟了?”
此话尽是嘲意,郭嘉唇角轻勾,不带半分掩饰。
任知宜微怔。
原来,郭嘉并不像韩少初所说,与韩家勾连甚深,如此更好。
只不过,山南道连年上表郓国侵扰,朝廷却一直敷衍以对,以至郭嘉对朝廷颇为怨怼,连带着对她也极为厌烦。
说到底,放任郓人在大胤国土肆虐,归根结底,源头出自朝廷。
任知宜坦然一笑,“若东宫与韩家已结盟,今日便不是我独自一人来见将军了。”
“不利用韩家?你还有什么办法?”郭嘉斜睨了她一眼。
任知宜轻声笑道:“切肤之痛,方得转机。”
阵风起,吹拂起她发间的青色丝带,飘若浮云流雪,衬得光洁如玉的面容愈发淡静从容。
“将军怕是忘了,瑜江北段连接着的什么?”
郭嘉眸色一变,“你是说……”
“不错!”任知宜缓缓道:“瑜江北段连接的是朝廷中人最关心的运河。京城文臣权贵众多,衣食行商皆仰赖南来北往的运河,运河一旦滞停,京城会立刻陷入混乱。将军只要上表朝廷,言明郓人侵扰,阻滞河道输运,朝廷会立刻下拨军费。”
郭嘉轻扶腰间长剑,神色沉然。
“瑜江北段已出山南道地界,郓人虽偶有进入瑜江,却从未出过山南道。”
远处山峦起伏,罩于黑夜之中,看不分明。
任知宜心内暗赞,郭嘉看似勇武粗犷,实则城府颇深,明明心中已有谋算,却还非要借她的口说出来。
“来大胤作乱的郓人皆非官军,将军可诱引一艘郓人的楼船越过山南道,将他们尽数斩杀于瑜江北段,到时候自然会有其他州府急送六百里军情入京。”
诱杀郓人!
以假作真!
郭嘉转了转手臂,突然觉得用了多年的臂甲有些松了,是时候该换一套甲胄了。
“听闻靖南道流民作乱至应国,军费尚且拖延数月,此事真得能如姑娘想得这般顺利?”
任知宜盈盈一笑,“将军放心,我回京之后,必从中斡旋,尽快促成此事。”
他瞥了任知宜一眼,漫不经心道:“姑娘图什么?”
任知宜不卑不亢,坦然笑道:“首要之事自然是为我父亲昭雪冤屈,至于日后,知宜觉得,与将军合作的机会还多着。”
郭嘉看了她两眼,若有所思。
“你父亲的案子,本将给你三日时间证明他的清白。”
说完,又扔给她一枚令牌,“凭此令,所有案卷均可调阅,山南道内各关隘畅通无阻。”
任知宜诚然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