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保持联系Agatha!祝你们接下来的旅途顺利!欢迎再来斯德哥尔摩!”
“谢谢你Christer,我们明年夏天再见。”
时闻将随身行李放入车厢,与一位蓄着短胡茬的帅气男人拥抱道别。
瑞典男人喜欢蓄各种各样的胡子,但多数都打理得干净整洁,穿搭也讲究,不显邋遢。
Christer是他们团队聘请的翻译向导。虽然瑞典的英语普及率相当高,基本交流没问题,但为了准确性及深入性,时闻团队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循例找一位当地的向导同行。
他们在瑞典待了将近一周,先后拜访了几家设计品牌和先锋创意实验室,拍摄了几处建筑作品及其背后的诗意故事,进森林徒步一天,又与一位旅居斯京的华裔艺术家约了一次深度访谈,收获颇丰。
“姐,你的斋啡,帮你放这里啦。”
小黄一手举一杯饮品,自己吸溜吸溜喝着牛油果蔬菜奶昔,坐到副驾上,把另一杯咖啡放进中央扶手。
时闻随意应了声,合上车门,回头看后座俩人都齐了,这才扣好安全带,低头设置车载导航。
“阿坚那技术开不了雪地,Fiona得赶稿子,今天就我跟你两个人换着开,大概六小时车程到预订的民宿。天气不错,没下雪,待会儿出了城,你看情况飞无人机。”
“好嘞。”
小黄其余优点皆可忽略不计,最大的就业优势就是听话、心大、能搬能抬,并且操作得一手复杂流畅的航拍。
时闻四个月前从易觉离职,小黄乍一听闻,天都塌了。他跟时闻差不多时间进新闻社,平时跟她协作最多,关系也最好。那会儿扒着椅背呆呆看她收拾东西,一句“姐”喊得九转十八弯,蹲在村口的土狗似的,看着怪可怜。
时闻嫌弃地一根手指推开他脑袋,将自己在楼下咖啡店的会员卡转给他,又随手将一个崭新的纸盒递过去,“喏。”
小黄低头一看那个眼熟的英文印刷LOGO,人傻了,颤巍巍的手拆开,里面躺着一支NIKON的70-200f2.8全画幅镜头,市场价小两万。
“不是,姐,你这、这……”
办公室没别人,时闻早跟同事吃过散伙饭了。她把东西收的收,扔的扔,最后就拎了个托特包,随便挥了挥手准备走人。
“不是又攒首付又攒老婆本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吗,有点闲钱还净琢磨着给女朋友买包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接外快也得有趁手设备,算我天使投资给你了,以后赚到钱还我。”
小黄眼泪汪汪,也不结巴了,嗷一声要扑上去抱大腿,“姐你是我亲姐!你上哪发财去,把我也带走吧!小的给你当牛做马!”
时闻面无表情将其缓缓踢开,淡定按下电梯下行键。
虽然初创时期的确缺信得过的人手,但时闻起初是真没打算把小黄带走。毕竟小公司前途未卜,刚毕业的小朋友,还是在大企业捱段时间履历会漂亮些。架不住小黄去意坚决,转头就给HR发了离职申请,哼哧哼哧投奔新老板去了。
反正易觉家大业大,有他没他,没差。
时闻创办的传播平台项目,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成立,最终命名为《FOCUS对焦》。旗下出品以数字媒体为主,计划在一年内逐步拓展实体期刊、图书、展览、沙龙及创意产品等领域。
目前团队已招揽志同道合的全职人员近三十人,包括编辑、设计、策划推广及人事行政等岗位,另有合作签约摄影师十余人。时闻兼任主编和出版人。
工商注册地兜兜转转还是选在了云城。主要是公司多数人都生活在这座城市,时闻的户口和人脉关系也都落在这里,走出版物经营许可证之类的流程,以及日后做出版发行,或多或少都可以更顺利些。
台风离开的那天,她直接飞安城,拉了早有意向的筱林,还有以前领她入门的记者前辈欧阳入伙。
筱林作为副主编,负责多方约稿,以及各种行政相关事宜。欧阳作为项目总监,和时闻共同统筹内容制作。
因为他们不是单纯的地理风光摄影项目,核心要往人文艺术方向深度拓展,所以有独立审美、有采访撰稿和选题整合能力的人,作为团队骨干非常重要。
以时闻为主导,三人会议迅速确定团队规划、运营模式、广告招商方向以及创刊前三期的主题。
留筱林在云城看顾后方,时闻十一月初就带队出发前往欧洲采风取材。
与此同时,欧阳也带队去了加拿大,他们刚在丘吉尔镇拍完北极熊的迁徙,回到卡尔加里休整,准备挖掘一系列滑雪故事。
另有一队同事在阿根廷,一队在墨尔本。
与新闻行业不同,时效性对他们而言并那么不重要,优质的持续输出能力才是关键。因此他们的行程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和指向性,可以慢条斯理地同时做好几件事,为填充素材库做前期准备。
圣诞过后,北欧的冬冷得更加阴郁。
SUV匀速行驶在瑞典境内笔直的深灰公路上。沿途雪地静谧,尽是被纯白覆盖的屋檐与松枝。
小黄打开天窗,放飞无人机,坐在副驾操控鸟瞰视角。
时闻抓着方向盘,一边跟Fiona聊稿件的调整方向,一边平稳向前驶去。
他们此行一路向北,要跨越一千公里,从瑞典进入挪威,前往诺尔兰郡的港口城市博德。
早早联系好的华裔向导Freja和她的挪威丈夫Matias,已经整装待发,订好船票在那里等待他们到来。
博德有轮渡通往罗弗敦群岛,可以开车上船,三个半小时航程,抵达罗弗敦南部的莫斯克内斯。
他们计划当夜在奥镇住宿,翌日到雷讷,除时闻以外的几个户外爱好者准备挑战冬爬Reinebringen,歇一日再到莱克内斯。这样由南至北,沿着E10公路慢慢逛慢慢拍,一路自驾至北极之门特罗姆瑟。
在特罗姆瑟停留两日,再飞奥斯陆,约一次建筑工作室访谈,逛一逛蒙克美术馆和歌剧院,最后从奥斯陆启程回国,云城落地解散,放半个月的春节假期。
冬雾独家
走的是和时闻第一次来时完全不同的路。
进入极夜之后,罗弗敦群岛的白昼很短,约莫只有四五个小时。早上九点多日出,下午两点就开始日落。运气好的话,可以看见月亮与朝阳同时挂于深蓝天际。
因为天气不错,无雨无雪,云层不厚,风刮得也不算猛烈。他们没有特别关注AuroraApp的预测和KP指数,就想着碰碰运气。反正在罗弗敦停留的时间够长,岛上风景开阔、光污染低,偶遇极光的概率相当高。
在雷讷,他们入住雪山下一栋红墙民宿,透过落地玻璃,可以看见低饱和度的粉与蓝在天边变幻交织。
“Agatha,需要帮忙吗?”向导Freja从后面探了探身,用腔调略有点歪的中文温和问道。
“不好意思,久等。”时闻收敛心神,收起手中的CONTAX645,轻盈跳落,踩着雪回到路边。
“没关系。”Freja友善又开朗地笑,“看你使用这种老相机非常有趣,跟那些长枪短炮不一样,出来成片一定很棒!”
“谢谢。”时闻将相机斜挎背好,回以一笑,“希望我曝光没有出错,不然辜负了这番风景。”
同行其他人都留在民宿里,一部分准备餐食,一部分为第二天的登山徒步做行装整理。
时闻和Freja临时出来跑腿,赶在酒品购买时限之前,买点啤酒和日用消耗品。
超市就在附近,她们步行前往,没有开车。天色已暗,日落后的蓝调时刻格外浪漫,令时闻忍不住频频停下取景,将短短一段路拉得很长。
冰川消融,海水倒灌,峡湾破碎。
时隔几年,再度闯入这片冰天雪地,那种清凛、寂静而沉郁的梦幻感,还是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Freja拎着一提以冰川水为原材料的精酿啤酒,边往回走,边与时闻闲聊,“感觉Agatha你对罗弗敦挺熟悉的,以前是不是来过?”
“也谈不上熟悉。”时闻接过她手中另一个袋子,回答说,“学生假期时来待过几天。”
“跟家人?”Freja好奇追问,“还是男朋友?”
“男朋友。”时闻笑了笑,“也是家人。”
没来得及对这个答案表达什么友好的调侃,Freja的手机就响了。她的丈夫在通话中询问她们的进度,说是已经把食材都处理好了,雪山下打火锅,就等啤酒到位。
Freja英语和挪威语混讲,语气自然亲昵,不自觉夹杂几句打情骂俏,很有新婚夫妇甜蜜的氛围感。
挂断之后,Freja有些不好意思地和她相视一笑,拉着她走快了几步,“酒鬼一个,打来投诉来了。”
时闻出来得匆忙,只记得带上死沉死沉的相机,却忘了带手机。抬头看了看天色,深蓝已经渐渐向沉黑转变,她呼吸一口寒气,随意问起,“国内现在是不是快过零点了?”
“差不多,六小时时差。”Freja把手机屏幕翻过去给她看,“有什么要紧事吗?”
时闻盯着跳动的数字看了几秒,摇了摇头,又抿唇笑了笑。
“就是难得天气好。”她轻轻叹息,“希望今晚有好运气,能碰见极光。”
步行至民宿门口,有段斜斜的坡道。时闻让Freja先将东西拎进去,自己又流连了一会儿,多拍了几张夜间峡湾与渔屋的空镜。
罗弗敦冬季温度在零下,但实际体感并没有那么极端地冷。时闻穿一件柑橘色冲锋衣,头戴一顶软绒绒的冷帽,远远看着,像一只缀在枝桠熟透的小橙子。
后面传来引擎的声响,时闻眼睛对着取景器,没有即刻回头看,只及时往旁边避了避。
一辆全黑路虎,充满压迫感,缓之又缓地经过她身边。
尾灯猩红,似欲停留,然而并没有。片刻过后,轮毂滚动,又朝路灯指引的前方慢慢驶去。
空茫茫的雪地,发出被打扰的轻微声响。
时闻端着相机,若有所思望去一眼,不知怎的,心底倏忽升起一个微妙念头。
酒足饭饱过后,民宿里气氛热闹,几个年轻人将switch底座接上屏幕,开始边笑边闹玩起马力欧派对。
除了小黄要苦哈哈地上楼剪视频,时闻也没参与。她在露台架了相机拍延时摄影,顺便跟筱林打电话,一边沟通工作细节,一边聊闲天。
敲门声响起时,屋里的人都以为是房东来了。因为客厅的壁炉出了点小毛病,沟通过后,房东答应会在晚餐过后来查看。
小黄还在楼上埋头苦剪。正在游戏中奋力划船的四人抽空探了个头,阿坚手柄要扔不扔的,挪着脚尖准备争分夺秒过来开门,被时闻挥了挥手赶回去。
“就这么决定吧。早点睡别熬夜,明天再联系,爱您。”她简短交代几句,挂断了与筱林的通话。
室内温暖,她没有披外套,就这么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笑意未消,懒懒走过玄关。
门打开。
门廊底下,灯火明朗。
一道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低低压下来,连同罗弗敦薄荷味的冷风一同扑入怀中。
“跟谁说话?”
霍决穿一件劲黑冲锋衣,黑发黑眸,站在极夜凛冽的冷空气里,定定望向她。
第62章 62
极地的冷意,沁入肺腑。
屋内的热闹喧嚣被抛诸脑后,惟余眼前阒寂的雪。
霍决的脸陷在逆光里,英俊锋利,一双沉黑眼眸与时闻无言对视,由上至下缓缓裹住她的感官。
时闻扶着门框,将他雕塑般的五官纳入视野,心脏忽而空跳几拍。
“怎么突然过来了。”她轻声开口。
霍决表情冷淡,声音也沉,“来要礼物。”
“现在?”时闻闻言挑了挑眉,将手机屏幕按亮,把数字翻给他看,“挪威六点。”
“哪国人过哪国时间。”霍决面无表情,“东八区过零点了。”
时闻觉得好笑,抱着手臂睨他,“可是,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要给你礼物?”
“我生日,时闻。”霍决尾调低冷,几乎有些警告意味,“你数没数过自己欠我多少次。”
为了掩人耳目,免招话柄,自被接回霍家那年,霍决的出生年月就被改了,从深冬改到翌年春。
作为霍铭虎的细仔,他每年的生日派对兼具多种社交意义——钱权展示、人情往来——自然不会办得简单潦草。
但假的就是假的,粉饰得再光鲜奢华,也是假的。
他真正的生日,没几人知道,更少人记得,历来只有时闻认认真真陪他过。
分开的那五年,每每到了这日,时闻都难免会漫无边际地揣测。他自己一个人,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被这么没来由地指控,时闻也不恼,反倒笑了笑,好声好气反问,“不在一起的时候也要算?你自己就有年年送礼物给我吗。”
“你不知道不等于我没有送,更不等于你没有收到。”霍决撩了撩眼皮,目光很淡,慢条斯理欲抬步入内,“你确定要我站在门口,逐年逐年讲?”
时闻伸手推他肩膀,低声斥责,“我同事都在,你进来像什么样。”
“那你跟我走。”霍决从善如流捉住她手腕,得逞要求,“我住在以前那间渔屋。”
时闻凝睇他漆黑的瞳仁,心底淌过一阵克制的温柔。
知道他是在借由过往的记忆,为自己增添筹码,而她确实很吃这套。
“Agatha?”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彼此之间沉默的张力,“什么情况?”
久不闻动静的四人游戏党终于察觉不对劲,纷纷丢下手柄,过来玄关查看究竟是谁敲的门。
不是房东。
是一个高大挺拔的黑发青年。
气质斐然,穿着考究,帅得极具攻击性。此刻气场契合地揽住他们老板,手还暧昧地扣着。
Fiona捂了捂嘴,和阿坚望着那张云城媒体几乎无人不识的脸,相视一眼,心底整齐无声划过一行“哇靠——”,今晚他们小鱼小虾的八卦小群要爆炸了!
霍决愿意给人面子的时候,向来彬彬有礼,挑不出错处。他收了冷脸,斯文地折起微笑,略颔了颔首,算是与她的人打过了招呼。
时闻迅速回过神,挡不住,赶紧若无其事将他往外推,自己也伸手取下玄关衣架上的冲锋衣。
“没事。”她欲盖弥彰地笑,“家里人过来了。你们继续玩,我出去一趟,不用担心。”
霍决任她推搡,一副好整以暇的闲散姿态,甚至顺手帮她拿了一台摆在斗柜上的宝丽莱相机。
门合上。
徒留室内几声此起彼伏的“卧槽”!
时闻被攥着手腕,亦步亦趋走下雪坡。副驾门拉开,霍决垫着车顶,半抱着将她塞进去,身上那股冷冽的木头削味不太温柔地拢住她。
刚刚购物回来,在路上遇见的那辆全黑路虎,果然是霍决。
车厢空气还是暖融融的,也不知他究竟在车里守了多久,多一秒都不愿意等,掐着整点来敲她的门。
中央后视镜挂着一只崭新的小北极熊,随着车辆启动,在暖气里无忧无虑地摇摆。
时闻伸出食指戳了戳它白净的腮颊,饶有兴味发问,“又去了那家餐厅,从特罗姆瑟一路开过来的?”
霍决不答,卸下面对外人时那种虚与委蛇的礼貌,骨相绝佳的侧脸沉鸷着,不知道在怄什么气。
时闻注视着他,弯起嘴角,“有没有收到我寄的明信片?”
因为Fiona热衷于收集各国特别的冰箱贴,时闻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惯性陪她逛一逛纪念品商店。她没什么感兴趣的,觉得这种商品都大差不差,就将时间都浪掷在挑选明信片上。
挑得认认真真,写得倒潦潦草草。
阿加莎钢笔她随身带着,拔开笔帽,前言不搭后语写下几句无聊话。诸如“今天好冷哦”、“莱茵河老得快流不动了”、“没能近距离看见北极熊捕猎”、“有一点点想你”,然后漂洋过海寄回去,延迟十天左右到达他手里。
她不准他来打扰自己工作,主动给予的联系,却又微弱得趋近于无。
“那你呢。”霍决冷冷反问,“你有没有收到我的语音、短信、邮件、以及微信好友申请?”
“生什么气啊。”时闻亲昵地捏了捏他耳骨,似笑非笑评价道,“互相不回复,很公平。”
她是不想回复。而他则是不能。哪里有半分公平可言。
霍决半张脸陷在阴影里,显得英俊而危险,语气也是,“我不来找你,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当然啊。”时闻捏他耳骨的手滑到脸侧,摩挲着他割手的下颌骨,好似好理所当然地说,“而且你怎么可能不来找我。”
霍决轻描淡写看她一眼,没作声,也看不出对答案是否满意。只微微低头,用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她手心,深深嗅她皮肤的苦橙叶气息。
雷讷很小。
几年过去,变化也少。
他们以前住过的那间渔屋,位置仍在原处,但经过修缮翻新了一遍。
雪顶红墙。简朴温馨。屋内悬挂一盏昏黄灯光。
大约是适应浅瞳孔人种和漫长夜晚氛围,挪威室内灯多数昏暗,时闻已经养成了进屋就点蜡烛的习惯。
她将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划亮打火机,将靠窗餐桌上的香薰点燃,空气中弥散淡淡橙花气味。
桌上还放着一个超市购物袋,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平价量产的芝士蛋糕。
甚至不是完整的圆。是切块。
时闻抿了抿唇,撩起眼尾看他,“自己买的?”
“不然呢。”霍决脸上没有表情,紧挨着站在身旁,好像很被动地需要时闻去哄他。
时闻乜他一眼,颊边挤出哼笑,“扮可怜。”
几个月前在城堡酒店,他还在万千瞩目中,风度翩翩地切一个垒起来不知几层高的华丽蛋糕。转眼到今天,又可怜兮兮地追到北极圈,就着一块打折蛋糕,要求她祝自己生日快乐。
蜡烛吹熄。
灯暗些许。
时闻侧过头,拽住他卫衣领口,要他顺从俯首,轻轻吻了一下他唇角。
“二十八岁了,霍决。”
霍决揽住她腰肢,亲了亲她的眼下痣,呼吸像温热的风洒落她面庞。
他回吻很轻,有意为之地收敛,像在吻正在消融的火山雪。嘴唇是冷甜的,按住她后颈,一点一点湿漉漉吃掉玫瑰的颜色,饱含深冬汹涌而克制的情意。
时闻仰着细白的颈,没有丝毫抗拒,任他叼着舌尖,予取予求地舔吮。
过了不知多久,霍决含住她唇珠咬了一下,才濡湿地将呼吸分开。
他的鼻尖抵住她的,小动物一样痴缠地蹭,将她密不透风拢在怀中,温驯又强势地问,“我可以开始拆礼物了吗。”
时闻腮颊微热,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没把握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霍决拨开桌面杂物,单手将她抱上去坐好,回身翻出自己的登山包,从中抽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成沓A4纸摆在面前,就着渔屋昏黄的灯光,只扫过其中一个封面标题,时闻就愣了愣。
一份一份翻阅过去,内容一份比一份厚重。
霍决几乎将他现阶段所有可挪动的个人资产,都转移到了时闻名下,包括车辆房产、有价证券、以及霍氏旗下数间子公司的若干股权等等。只待她签字,文书即可生效。
另外还有一份新设立的巨额信托,每年一亿美金,受益人写的是时闻的名字。
时闻眼皮轻跳,强装镇定,手指微微捏皱了顺滑厚实的打印纸,“什么意思。”
霍决一瞬不瞬注视着她,逐字逐句慢道,“无论你是否答应和我结婚,我们之间婚姻关系是否存续,也无论我健康与否、是生是死,这笔信托每年定期由你取用。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我有眼睛,读得懂字。”时闻冷泠泠回视,“你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
霍决没有即刻回答。
他低头,复又从登山包里拿出一个精致重工的珐琅盒子。
打开来,上面那层,躺着她丢在江心岛的帝王绿翡翠镯子。
洞若观火
霍决一言不发,攥住她手腕,强硬地将镯子重新套了回去。
时闻定定审视他的表情。
他察觉到了,唇边折起淡笑,安抚地啄吻一下她眼皮,“别这么严肃,bb。”
珐琅首饰盒的底层被打开,里面静置一枚时闻从未见过的银白金属细镯。圈口简洁,没有过多细钻缀饰,居中镶嵌一枚拇指大小的祖母绿宝石。
霍决神色自若地将这只细镯,戴进了翡翠镯子的同一侧。
翡翠是硬玉,不易刮花。但对待种水极佳、价值不菲的帝王绿,避免磕碰意外,很少有人会选择与金属叠戴。
时闻颦了颦眉,不觉得霍决会不懂这么简单的常识。
“设计稿改了很多版,最后出来成品还不错。”霍决忽略她探究的目光,食指在两只镯子之间轻轻敲了一下。
紧接着,他退后半步,抓住自己的卫衣领口往上一脱,露出底下的纯黑短tee。
时闻注意到他颈间闪过一抹低调的银光。
未及细看,霍决下一秒就弓腰俯身,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手将衣领底下的项链勾了出来。
除却从右腕换到左腕的那串白奇楠念珠,以及偶尔出现在颈间的一条铂金素链,霍决身上很少穿戴饰品。
白奇楠是时闻十五岁时求来的。
铂金素链是Arina留下的遗物。款式极简,没有吊坠,算不上贵重。霍决只在临近母亲忌日的初春,会间或戴几日。
眼前这条,显然并非Arina留下的那条。
因为它底下缀着一把小小的锁。
时闻心中倏忽划过一种不安预感。
“知不知道人类一般都怎么对付有威胁的野兽?”
霍决垂眼看她,眼底情绪直白得宛若某种侵略,充满幽微的深意。
时闻似被那团黑雾攫住了,惴惴地陷了进去。
霍决捉住她的手,摸索到祖母绿的爪镶,将锁扣往右拨开,指腹顺势一拨,宝石就被推开了,露出底下隐藏的感应屏幕。
“这条项链的锁扣,只有你的指纹可以解开。同样地,这只镯子的指令,也只有你的指纹可以启动。”
他的声音平静,没有过多平仄起伏,像在叙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假如我违背了你意愿,你要惩罚我。只要我们相距一公里以内,长按三秒,项链击针会即刻击发,迫使锁里的药囊破裂,将麻醉剂注入我体内。大约三分钟,药剂起效制动,我会什么都做不了,沉睡九十至一百二十分钟。”
时闻听得脑子嗡地一声,意识一片空白。
“假如我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霍决顿了顿,语气低柔地叙述,“你学过摩斯密码的,bb。用它敲出我的名字。届时锁的击针,会将另一种麻醉剂注入,我会在一分钟内麻醉制动,失去所有反应能力。如果半小时内,没有得到急救针速解,我会直接死亡。”
时闻心脏瞬时紧缩,被他话中假设骇住,骤觉腕间刺入尖锐荆棘。
“——你疯了!?”她又惊又惧地挣扎,亟欲挣脱他的手,刻不容缓要将那只细镯捋下来。
霍决没有让她如愿,捉着她的手轻吻,甚至循循善诱地哄劝,“听腻了,换句别的骂吧,bb。”
“痴线!”时闻骂人语句匮乏,一双漂亮眼睛难以置信地剜着他,手脚都快软了,气得将那沓文件都扔他脸上,“你拿走!我不要!”
“小狗有狗链不是很正常?”
霍决不闪不避,漫不经心笑了笑,逼她用手指勾住自己颈间的锁,“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不听话了。”
没有比当下更清晰认知到他与常人不同的时刻。
但她好像很快,又或者更早以前,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嘴唇还残留被吮吻的水意,此刻微颤着,被咬得发白。时闻慢慢镇定下来,冷冷瞪视刚才与自己陷在云朵里接吻的人。
“你拿自己威胁我,霍决。”
霍决摇了摇头,漆黑瞳仁折射出无边无际的狂热与平静。
“我爱你,时闻。”他一字一顿,“我想要你赢。”
在温热得近乎凝滞的空气里。
霍决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而后缓缓弓身,单膝点地,视线由下而上仰视她。
“遗嘱我已经立好了。你可以充分信任霍氏的律师团队。如果我真的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事,逼你用这把锁杀了我,你也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责任追究。”
时闻拧着眉尖,几近哑然,“你觉得我在意的是这个吗。”
“你不信任所谓的口头承诺。”霍决停顿须臾,似在谨慎地挑选措辞,“但其实婚姻也不够稳固,钱权也不够彻底,法律也不够坚不可摧。”
“所以——”在浸入极夜的昏暗小屋中,时闻听见他轻描淡写地低声,“所有可称之为约束的条件,所有可构成安全感的物质,时闻,我都愿意毫无保留地给你。”
他怕她心有顾虑。
所以亲自将刀锋打磨锃亮,交到她手上,教她反制自己的方法。
时闻彷徨望他,指尖无意识攥紧沾有他体温的锁,轻声喃喃,“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
“我就是这样的人。”霍决轻慢地扯了扯唇角,“不是早就认清了吗,bb。我没有办法像所谓的普通人一样。”
他只有这样暴烈而极端的爱,逼迫她不要也得要。
一旦接受他百分百的坦诚,就要同等地接受附丽其上的晦暗物质。
爱之于他,是一条同时指向肉.欲和神欲的小径。他要寡廉鲜耻地占有,亦要两手空空地献祭,乞求他的神明垂怜挽救。
时闻一动不动,眼睫轻颤地看着他。觉得他是有恃无恐,仗着她承认爱,就这样步步紧逼要挟她。
她忍不住往那张游刃有余的俊脸上甩了一巴掌。
霍决配合地让她打。只是无论被推开多少次,他都会再多一次贴近她手心。
烛光晃了晃,柑橘色的昏暗光泽映照在时闻清丽的面庞上,为她蒙上了一层梦境般光暗难辨的碎钻。
忽地卸了力,那只手还被攥着,紧贴于他脸侧。时闻表情很淡,看不出还有没有在生气,只用不太严厉的声音质问他,“这几个月没有来找我,就是在忙这些。”
“等了这么多年。”霍决垂眼,深邃眉弓泛过一阵阴沉,“我不想落空。”
时闻不置可否,神情若有所思,伸手轻抚他耳骨,“说说看,你的生日愿望。”
“就是你想的那样。”霍决目光沉沉,喉结艰涩地滚了滚,将声音压得低而喑哑,“接受我,时闻。无论是爱,还是那些令你惧怕的东西。我不要模棱两可蒙混过关,我要你的所有,我要你今生今世。”
时闻没有作声。
她略略垂首,捧住霍决的脸,额头抵着额头,与他毫无隔阂地望入彼此。
爱。
他们口中这样说,眼中这样写。
然而爱是什么呢。
在离开他身边,踏上深冬旅途的每一天,时闻常常会漫无目的地想。
每个人的答案都截然不同。因为爱并不平等地降落到每一个人身上。爱无法一概而论。
对于时闻而言,爱是停泊,亦是冒险。
妈妈离开她,阿爸也留她一人。她独自坠入茫茫极夜,随着一块离岸的浮冰漂泊。无人与她同行,停下来是孤独,向前走是未知的恐惧。直到有一只面目模糊的野兽闯了进来。
他游过一无所有的冰冷海水,攀上她的浮冰,轻轻嗅了嗅她,仿佛在思考要不要吃她。
那双漆黑瞳孔一瞬不瞬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五年。十年。十五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与改变。
他会用锋利的齿牙跃跃欲试地叼住她后颈,也会在暴怒的时候与她彼此抵住犄角,各自剥落身上尖锐而血淋淋的创口。
但更多时候,他会收起爪牙,为她流血筑巢,为她遮风挡雨,翻出柔软腹部供她偎依。
为了继续留在她身边,他抛舍掉了一部分自我,俯首称臣地认爱,在自己脖颈套上无形绳索。
没有人知道雪季会持续多久,也没有人知道这块浮冰最终会漂向哪一座岛屿。
只知道,这一路惟有彼此相依。
时闻承认自己是软弱的。或许是因为她太怕黑,又太怕冷了。而爱是一种软绵绵、暖乎乎的东西。它的滚烫与梦幻,它的完美与柔软,会一层一层覆盖过往的不甘与缺憾,抚平路途中的闪电、风暴与羇旅劳顿,在漫漫极夜中发出奇妙光亮。
时闻这么想着,静静抚摸他面容,没有回应他的要求。
而后自顾自抬手,将腕间的金属细镯摘掉,弃置一旁。
霍决神色骤变,浑身肌肉绷得很紧,一言不发用力攥紧她手腕,
时闻没有继续去脱那枚翡翠镯子,任其缀在腕间,转而去勾他脖子上的金属链。
“……时闻。”霍决嗓音低哑,有些不可置信地制止她的动作,眼神危险。
时闻瞥落一眼,没有理会他,径自摸索到项链背后的锁扣。拇指指纹长摁三秒,咔哒,锁开了。
她要将这条会令她做噩梦的项链彻底丢开,霍决却紧紧拽住她的手,不让她轻易舍弃。
空气中弥漫着橙花绿意酸涩的气味。
时闻鸦羽般的睫毛承载一片柔光,手心抚着他硬邦邦的肩颈,轻微抿了抿唇,“你对自己的自制力这么没信心吗。”
霍决面色阴沉,觑着她的神情,琢磨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明明眉梢眼角看起来即将融化,举止却像要拒绝。
“乖一点,Larry。”
时闻避开他企图拥抱的双臂,用叫小狗的方式训斥一声,坚决挣开他的手,将那条项链远远丢进角落。
霍决高大的身躯僵在原地,脸部肌肉微微抽动了下,手臂青筋暴起。像是没有想到她会真的推开自己,不知还有什么可以给予,很有些无措地愣愣看她。
时闻欣赏着这难得迟钝的反应,片刻低头,吻了吻他清瘦的喉结。
“看不见的绳索,才能拴得更紧。”
她声音很轻,像是某种誓约,抑或命令,“我只赌这一次,阿决,别让我输得一败涂地。”
霍决薄唇微抿,胸膛剧烈起伏,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野兽般贪婪地注视着她昳丽的面庞,感觉有一扇门永远地为自己敞开了。
不敢用此刻暴戾的气力去抱她,只能死死捏住桌角。他将头深深埋入她颈窝,嗅着她身上的苦橙叶气息,感受彼此的心跳与脉搏同频,而后迫切地去寻她玩弄人心的嘴唇。
雪丰盈静谧地堆积,覆盖过屋檐与松枝,整个世界沉入一种梦幻般的黑蓝。此刻无人言语,万物肃穆,惟有极夜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回响。
他们用爱要挟彼此。
又因为爱各退一步。
她忍受他异于常人的占有欲和侵略性。但要求他彻底坦诚,即便是阴暗的、腐烂的一面,也要完完全全敞露给她看。
他纵容她的随心所欲,甘愿落入绳索,受人钳制。但要求她与他保有今生独一无二的联结。
时闻觉得这应该不会是个糟糕的选择。
因为,好运气眷顾了他们。
无与伦比的冷艳光,轻盈如幻影,奇异似梦境。太阳向地球吹来的吻,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了罗弗敦群岛的峡湾与雪山上空。
就像很多年前,他们曾经一起见过的那样。
时闻推开窗,浸在极地凛冽的冷空气之中,亲昵而郑重地在恋人唇边吻了六下。
补足途中走散的五年。
以及今日应允的愿望。
“生日快乐,霍决。”
她轻轻叹息,吝惜又慷慨地赠与他。
“——送你和二十岁时一样毫无保留的极光。”
fin.
第63章 Fluff-
Fluff01-
杲杲冬日光。
云城的第四个季节,轻寒明暖,与严寒峭厉之类的词完全不相关。
时闻被过热的体温烘得醒转,惺忪睁眼,发现自己被人揽在怀里玩手指。
她恹恹地眨了眨睫毛,没回头,肩膊落下密密麻麻的啄吻。
“……你好烦。”时闻招架得勉强,想躲没躲开,被捏着下巴咬了好几下,“你咁得闲,得唔得自己申请自己批,求其稳啲嘢做,稳份工返?”
[……你好烦。你这么有空,能不能自己申请自己审批,随便找点事做,找个班上。]
“哇。”霍决一身清爽水汽挨过去,懒洋洋埋在她后颈,轻轻吻蹭未消的咬痕,“吊颈都要唞啖气。过两日除夕,仲要人返工,咁识剥削人,个董事位应该畀你坐。”
[哇。上吊都要喘口气。过几天除夕,还要人上班,这么会剥削人,这个董事位置应该让给你来坐。]
时闻拍开他揽腰的手,将脸埋进鹅绒枕里,消极抵抗,“我好困,警告你不要再烦我。”
“九点了,还不起,生物钟又要乱。”霍决连同被子一起将她抱住,话虽催促,行动却跟她黏糊在一起,“好不容易帮你调回来一点,今晚睡不着,别又迁怒到无辜人士身上。”
谁无辜?
时闻额角突突跳,闭眼补觉,懒得搭理他。
今年春节时间迟,二月初才入正月。时闻事先问过余嘉嘉在哪边过年。余嘉嘉说暑假才去过加州,隔半年不到,就不那么频繁过去了。反正来年入夏,余淮南外婆也要回国探亲,今年就简简单单原地度过,也带余淮南体验一下云城气氛浓厚的花街夜市。
时闻得了这答案才心熄,犹豫再三,最终答应跟霍决回霍家过年。
霍家树大根深,家族兴旺,过年过节繁文缛节冗多,各种祭祖烧香、家宴派对、人情往来,从除夕到十五日日都有事项安排。
霍耀权退了。霍铭虎称病。霍决当家第一年,虽然诸多琐事流程都有二房包揽,但主角是他,场面须他来撑,他不可能不闻不问,撇下这么大摊子不管。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会有人敢乱讲话,也不会有人敢拿那些规矩去烦你,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霍决捏着她的手,不知是威逼利诱,还是低声下气地求。
“上次礼数没做足,爷爷对我很不满意,想在正式场合再见见你。”
“是他老人家想见我。”时闻将信将疑乜一眼,“还是你想让他见我?”
霍决不以为意笑了笑,“一个意思。”
年关在即,各行各业都忙得不可开交,霍决自然更是。那么极限压缩行程追到挪威几日,没法久留,时闻既嫌他耽误自己工作,又被这这那那软磨硬泡一番,就这么仓促答应下来,先将他赶回去再说。
后续按计划推进,时闻近腊月中旬,才与团队成员一起落地云城,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无论是中美往返,或是从国内去欧洲,从来都是丝滑连接,不觉得时差会构成任何问题。
然而这次从欧洲回国,不知是没提前调节,还是正巧撞上了生理期,整个身体感觉都是紊乱的。每天凌晨三四点都睡不着,精神奕奕地干瞪眼。
褪黑素不起作用。吃了睡是能睡,但是治标不治本,睡醒只觉更累。
也试过灌酒助眠。借着微醺的劲儿入睡,结果解酒酶活跃,凌晨准时转醒。
这么混乱了两天,生理期过了,霍决主动提议帮她调整。
她居然同意。
简直糊涂至极。
霍决能干出什么好事。
这人行事本来就出格,得到首肯更是肆无忌惮。先是假装耐心弄得她晕乎乎,等她提不起力气拒绝,就暴.露本性,不再玩那套温柔诱哄的把戏,将她翻来覆去发了疯地折腾。
时闻浑身都是被那双手握出来的指印,又踢又踹不起作用,被摆弄得快虚脱,只能战战兢兢承受过载感觉。
霍决任打任骂,将她抱到窗边喂水,就着月光痴缠吻她眼泪,低低笑叹,“Dontgettoowet,babe.Moanforme.”
这么半宿下来,体力透支,不想睡也得睡。
第二日临近中午起来,时闻拿枕头摔他,他面不改色喂她蜂蜜水,掀开被子看了看,假惺惺哄她“没肿”。
然后第二夜周而复始。
连续几夜捱完,简直精神不济,骨架都散。
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突然听见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时闻半梦半醒,下意识伸手往床头柜摸索。
另一只手比她快,直接按了静音,看一看屏幕,问她,“余嘉嘉的电话,要接吗?”
时闻含糊“嗯”一声,手还在乱伸,被霍决不紧不慢沿着指缝扣住。
一滑开接通键,那边喜气洋洋的商场专供春节背景音乐就传了出来。
小朋友雀跃时不懂控制声量,一开口就是奶声奶气的欢呼,“小姨!Morning!饮早茶!”
霍决拎了拎唇角,“你小姨还在赖床,不肯醒。”
余淮南长长“咦——”一声,“小姨丈,太阳晒屁屁,十一点了喔!”
霍决面对小朋友脾气好得离谱,不端架子,语气也放低,完全听不出不喜欢或不耐烦,“早茶应该饮不成。问下你妈咪爹地,今晚得不得闲,来江心岛吃顿饭。”
余淮南叽里咕噜问,隔了十几秒才高高兴兴对着手机回答,“好耶!爹地返工,妈咪说得闲喔,我们下午游完泳就过去!”
“好,到时叫人过去接你们,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金桔酱烤鸭和栗子蛋糕?”
耐着性子陪小朋友来回几句,挂断通话,返回小北极熊趴在冰面的主屏幕,低头才发现时闻正抱着枕头迷迷糊糊看着他。
“哪学的,态度那么好。”
“你小外甥,我怎么敢态度不好。”
时闻轻哼,腔调懒懒,带点鼻音,“装。”
“趁有机会。”霍决斯文微笑,“提前练习一下。”
他手里还握着她手机,没放回原处,顺手一翻,翻到另一面。
透明壳里嵌着一张黄玫瑰拍立得,是她夏天离开时,他最后送的那一束。
不是第一次见,追到雷讷那天就发现了。
不必开口问询,也懂得其中的珍惜之意。
但他还是选择明知故问,“走得那么干脆,以为你根本不想要,为什么还特地拍下来?”
时闻毫无防备心地被他搂住,嘴唇润着水光,浓密睫毛扫过他手与心,好难得不惹人生气地乖乖讲,“不想它枯萎。”
日光洒落被面,小岛清幽寂静,两人在被无限拉长的早晨中接吻。
起初只是小动物挨蹭鼻尖一样浅浅一碰,但霍决一旦粘上就很难撒手,退不开,反而唇舌相贴越吻越深,手掌卡着腰,架势像要直落做全套。
这个人这辈子都不会懂适可而止四个字怎么写,时闻哪里吃得消,顿时不敢再赖床,急忙往他脸上拍一巴掌,捡了睡袍几步躲进浴室。
霍决不耐烦地“啧”一声,看她谨慎地将门锁上,又笑了,懒洋洋低头拨弄她未锁屏的手机。
时闻洗漱完出来,长发吹得潦草,半湿地披在背上。
智能窗帘拉开。
霍决还是那副姿态,浸在日光里,只穿一条家居裤坐在床上,手中不知拿着什么,格外认真地在看。
时闻走过去,被他单手揽住腰不让动,一站一坐,无言地对视。
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将手机壳拆开,将那张拍立得取了出来。
相纸背后,轻盈隽秀地写着两行诗句。
——「Iofferyouthememoryofayellowroseseenatsunset,
yearsbeforeyouwereborn.」
彼此皆很熟悉的一句。
出自她过去誊抄练字的那本诗集。
霍决由下而上注视她,声音很轻、又很低地问,“这什么。”
时闻双手顺势环住他脖子,一本正经答,“情诗。”
霍决视线锁定,淡声追问,“给谁。”
与少年时期一模一样的对话。
但这一次,时闻没有再回答说是博尔赫斯。
“给——”
她装模作样思考。
而后微微弯了弯唇,捏着他的耳骨,低头在他眉间亲了一下,“我的小狗。”
携着苦橙叶香气的湿润发丝,徐徐落于他面庞,像细柔的茧丝,将他漫不经心地围困起来。
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总是有数不尽的时间可以浪掷,总是会忍不住望入彼此的眼睛,嗅着彼此的气息,黏黏糊糊地吻在一起。
嘴唇冷而甜,充盈薄荷的清凉潮气。一点点含吮得发烫,像在慢条斯理地分享一支晒化的冰淇淋,啾啾地亲出明显水声。
偶尔由时闻掌握主动权的时刻,霍决就难得表现得逆来顺受。声音轻,动作也轻,没有往常那么用力那么凶。
那只手抚在她背,顺着脊骨一节一节轻柔地数,但没有被允许更深入。
“Goodboy.”时闻玩心起,捧着他的脸,亲昵地从眉峰、眼尾、鼻尖一路亲到唇角,用夸小狗一样的句式温声软语夸他,“好乖好乖。”
这么不上不下地逗得有些过分。
霍决追着亲了几下没亲到,彻底没了笑,面无表情别开脸,语调冷漠,动作却黏人,右手警告地掐住她的腰,“…不想做别招我。”
时闻哼笑一声,直起身来,很不客气地提要求,“我要吃艇仔粥和班尼迪克蛋,不要放培根和牛油果。”
霍决闭了闭眼,调整呼吸,摸到手机打给管家,让厨房准备早餐。
时闻将长发挽到背后,蹙眉不满,“你在家,你不给我做吗,偷懒?”
霍决有点烦躁地挑眉,脸很帅又很臭,示意她往下看,“我这样,你又不管我,要我怎么下去?”
时闻抿了抿唇,绷了几秒,没绷住,弓身捡起床尾凳上的一件卫衣丢过去,冷哼,“麻烦精。”
说罢,不再惹他,怕被捉住,转身几步溜进衣帽间,留他自己一个人慢慢平复。
回国落地之后,她的行李箱消过一遍毒,就被推进了衣帽间里搁置着,迟迟没拆。
缓了几天,精神恢复许多,得抓紧处理一下胶片,抽空进暗房冲洗。
行李箱打开,其中一半是摄影器材,各类胶卷都写好标签放置在密封的铝箔袋中。时闻盘腿坐在地毯上,分门别类拿出来,逐样逐样排好冲洗顺序。
另有不少一次成像的宝丽莱照片,都仔细收纳在不同颜色的隔栅相纸盒内。
打开其中贴着小熊贴纸的一个,里面30个卡槽,皆是和霍决一起在雷讷偶遇极光的那两天拍的。
有几张在室内——
霍决穿纯黑短tee,靠在窗边,一脸拽样,又隐隐噙着笑,照她吩咐捧着那个寒碜的二十八岁生日蛋糕留影。
时闻长发披散,慵懒侧卧,似笑非笑的漂亮模样,眼睛亮晶晶地向镜头看。
两个人挤在沙发上,戴着白奇楠和帝王绿的两只手十指紧扣。持机的人是霍决,对焦不准,成像有很明显的过曝。
有几张在户外雪地——
在等待日出的清晨,霍决一边抱怨她不愿意好好待在床上,一边无聊地在渔屋门口堆了两只丑萌丑萌的小雪人。
开车去餐厅觅食的路上,霍决提出要一起回济海堂过年,三秒内遭拒,薄唇微抿,侧脸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
餐厅隔壁是咖啡店,霍决要了杯美式,脸色缓和了些,站在雪山下乖乖让她拍。因为她刚刚主动捧着脸啵啵地亲了他一下,都不必好声好气地哄。
还有几张是盲拍定时——
那天没带三脚架出来,时闻将相机直接放在峡湾边上的栏杆,退后一米,两个人肩并肩靠在一起。背后是壮丽的雪山峡湾,以及极地的冷艳光。
拿在手里一张张仔细端详,仿佛透过成像显影,仍能触摸彼时的冷空气。
时闻唇边不自觉泛起些微笑意,不多时听见门口有响动,又收敛表情,不动声色将相纸塞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地整理其他胶卷。
反正刚刚给过甜头,大白天的差不多得了,要是被他见到,不知又要怎么得寸进尺借机发挥。
霍决看起来冲了个澡,随便套了件卫衣,拎着吹风筒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跟她讲话,一言不发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接了电源给她吹头发。
他给她吹头发动作很熟练,自从在伦敦住一起以后,就有了这个彼此默认的习惯。
头发太多太厚,时闻实在很懒得耗费时间自己动手,交给霍决则不会有这种烦恼。反正他为她做这种麻烦事也乐在其中。
电器运作的细微声响停止,霍决拔了电源,把吹风筒往梳妆台上随手一搁,换了个面对面的沙发位置坐下。
时闻大致整理完胶片,开始撕行李箱另一侧隔板的粘扣。抽空瞧他一眼,见他一副等她看过来的表情,有点好笑道,“一天到晚自己的事不干,总盯着我干嘛。”
霍决挑了挑眉,“你断联几个月,我这才盯几天,就嫌烦?”
他气质锋利,一旦不作表情,很容易就显现出一种很难被取悦的、冷淡而倨傲的上位者姿态。
很唬人。
但时闻从小到大都不吃这套。
“撒什么娇啊。”
她随手拿起行李箱里一条羊绒围巾丢过去,不轻不重地训斥,“再阴阳怪气今晚你自己睡客卧去。”
“凭什么。”
霍决轻嗤,有样学样紧挨着她坐到地毯上,从后揽住人,下巴抵在她头顶,“我挑的床。”
时闻还捏着隔板粘扣,扭头不让蹭,“走开,别碍事。”
“这什么。”
霍决纹丝不动,单手钳住她动作,不让她挣脱自己的怀抱,注意力完全被隔板底下的东西吸引了。
他的手伸过去,先于她,撕开了那条粘扣。
“等、等一下!”时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后知后觉“啊”一声,匆匆伸手去抢。然而对方轻轻松松举高了,没让她抢到,被她微微愠怒地回头瞪了一眼。
搁置太久,时闻自己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行李箱里还塞着这玩意儿。
——一件男士衬衫。
纯白极简,手工定制,面料考究,剪裁精细。
虽然贵气,却也算不上多特别。
唯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里面裹着一只大号北极熊玩偶。
奶油色皮毛。巧克力鼻头。嘴角向下撇。很不高兴、又很可爱的一张脸。
虽然手短短,体型没撑满衬衫,只有领口勉强扣紧,但是整体毛茸茸、软乎乎的,抱起来手感格外好。
亏得她长途旅行,还特地腾出行李箱一半空间来装。
霍决看愣几秒,很快反应过来,目光落回她脸上,唇边折起淡淡笑意。
“这什么。”
他故作疑惑,一字一句重复问题,声音很低,尾调有些戏谑玩味,“你偷偷拿我衬衫做什么。”
果然。
这人惯会蹬鼻子上脸。
“谁偷偷。”时闻手指捏紧了行李箱锁扣,绷着脸,死不肯认,“谁说是你的。”
“好。你光明正大拿。”霍决倒不咄咄逼人,但求解惑地翻出衬衫袖口,递到她眼前假模假样问,“不过这不是我的吗?你还认识哪个男的叫这个名字?”
袖扣位置,有个低调的LF首字母暗绣,LawrenceFok。
“……”时闻彻底无语,抿了抿唇,很不开心地拍他手臂要他松手,理直气壮道,“你管我拿来干嘛。反正不是你那种龌龊的用途。”
霍决短促地笑了笑,有种风度翩翩的痞气,丝毫不觉自己被诋毁。他没有松开手,很不听话地将她抱得更紧,然后低头,很怜惜地啄吻一下她薄红的腮颊。
“这是你的新型阿贝贝吗,babe,晚上抱着睡?”他声音低沉,忍不住翘起嘴角,“好想我吗。”
时闻没他那么厚脸皮,即便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被戳穿后也难免有些恼羞成怒。
本来被发现也没什么,更直白的话、更直接的事,他们都对彼此说过做过。但一连几日被他折磨得够呛,又刚刚揭露了玫瑰相纸背后的诗句,时闻就很坏脾气地,不想让他更加顺心得意。
“赶紧松手。”她撇了撇嘴,开始掐他手背,企图赶紧把这页揭过去,“东西还我。别打扰我收拾。”
“物归原主,没收了。”
霍决轻而易举单手钳住她,将穿着衬衫的小北极熊据为己有,远远丢到沙发上,不让她有机会够到。
片刻,又亲昵附在她耳边,好像多慷慨地恶劣低语,“不过今晚可以借你穿。”
“……滚啊。”时闻怎么可能不懂他在构思什么乱七八糟的画面,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骂他,“你想都别想。我干嘛要奖励你。”
“哇。”霍决笑起来,懒懒捉住她手腕,没挨这下砸,“bb,你生物钟应该真的调回来了,没吃早餐都这么有力气。”
说着,又捏住她下巴,作势要吻她。
时闻连声拒说“不行不行”,用力推搡他肩膀,别开脸不让亲。
结果就是眼下痣被啵啵地亲了好几下。
“不许动手动脚!”
好不容易寻到空隙捂住自己嘴唇,时闻又恼又怕,瓮声瓮气说自己饿了,怎么厨房煮个粥煮这么久,还不打电话上来。
霍决置若罔闻。
“我不要!”时闻挠他,“真饿了!”
霍决埋在她颈间低低闷笑,心情很好的样子,不再吓唬她,只隔着掌骨轻轻亲了一下她嘴唇。
“行。”
他难得好脾气地退让,直接将人拦腰抱起,踩着暖冬日光,慢条斯理往门口走。
“让你拖。看你拖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