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 1、01 落雪 深冬。安城。 日光被遮挡在雪幕后,天光昏暗,长街落白,冷而肃穆。 昨夜从苏城采访回来,航班凌晨落地,倒头睡没几个小时,就迷迷瞪瞪被闹铃吵醒。 时闻像游魂一样从卧室挪出来,将侧脸贴在厨房岛台上,一动不动地缓了半晌。 全自动咖啡机发出匀速研磨的噪音,很快,焦苦醇厚的意式浓缩气味就占据了整个空间。 强打精神站起身,往玻璃杯里加冰块稀释苦意,灌几口刺激脑部快速转醒。 冰箱里剩有零星食材,她翻了翻,简单做了个法棍三明治。浇上临近过期的希腊酸奶、不太新鲜的白色草莓,以及变软的坚果碎作点缀。 一边没精打采地吃,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工作邮件。 昨夜在飞机上赶完的稿件通过审核,没被毙,也不用改动,勉强阻止这个早晨往更糟糕的方向滑去。大大小小群里消息响个不停,时闻今天休假,懒得点进去,转而翻看起下面的私聊消息。 余嘉嘉给她发了几条语音,点开听完,主题还是一成不变——游说她尽快改行程订机票。 时闻缩小网页窗口,慢吞吞单手打字回复。 相差16小时的视频通话,几乎是下一秒就追了过来。 余嘉嘉靠在车边等人,屏幕上流淌着湾区粉橘色的日落,与安城窗外的阴寒截然相反。那张清丽甜美的小圆脸绷着表情,犹不死心地劝:“你真不过来?” 时闻含糊“嗯”了声,分心浏览着旁边页面的头条新闻,抢先一步警告好友,“讨论结束,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不知是因为早起,还是因为昨天在苏城陆航旅做采访时直升机噪音太大,声带使用过度,她嗓子略微有些沙哑。 察觉到,摸着喉咙,很轻地咳嗽了一下。 “余淮南一直念叨你呢。”余嘉嘉愁眉苦脸,言语间尽是不赞成,“反正你年后就离职,倒不如等今天事情结束,剩下几天干脆也别忙,直接请假飞过来。” 这问题不知来来回回拉扯过多少遍。 自从过了最手忙脚乱的婴儿期,余嘉嘉每年春节都会带儿子飞旧金山陪他外婆。她担心他们母子离开安城后,时闻孤家寡人留在异乡过年太可怜,每次走都要拉上时闻一起,权当旅游度假。 但今年不一样。 时闻无论如何,都执意留在这座雪城度过。 “走之前总得把手上的活儿干完。”时闻咬着三明治,“除夕夜都排好班了,先前请了那么多天假,还请,估计要被戳着脊梁骨骂。” “扯吧,你怕这种骂。”见她怎么劝都不听,余嘉嘉脸颊气鼓鼓的,很不高兴地咕哝一声,“就你们新闻社那副德行,你这责任心纯属多余。” “别人没品是别人的事。就剩这么几天,我有始有终,把该做的做完,也算对得起老师当初一封推荐信塞我进去。”时闻语调懒散,“况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呀,有朱莉陪我。” 言语间,就作势要拿起手机,将摄像头对准客厅某处。 “哎!行行行,我不唠叨了,你自己拿主意,不来就不来。”余嘉嘉一听这名字,整个脸色大变,半句不唠叨,直接就要把通话挂掉,“你自己宅家饿着吧,回见!” 这招屡试不爽,时闻耳根落了清静,翘着唇角把对话框关掉。 ——朱莉是一尾小小的黑王蛇。 雌性。未成年。无毒。变温动物。 在刚刚接手这尾宠物蛇的那段时间,时闻也像余嘉嘉这样,看着它通体玄黑的鳞片与分叉呲溜的蛇信,一阵阵头皮发麻,鸡皮疙瘩往外冒。 但慢慢养得久了,就自然而然不那么怕了,甚至能面不改色地上手把玩。 朱莉脾气不坏,只要不在它吃小冻鼠的时候凑过去手贱,基本不会喷酸抖尾。 余嘉嘉至今不能理解时闻为什么要把它接回来。毕竟比起这类低互动、低陪伴的冷血爬宠,人类普遍更偏爱毛茸茸暖呼呼的猫狗。 时闻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工作时间不稳定,常常在外跑采访。蛇的喂食周期可以拉长到5-7天,甚至更长,无需日夜费心照料,彼此关系架构得比较合理稳定。 “照这么说,什么都不养岂不是更合理。”余嘉嘉对此深感无语,“就住隔壁,你无聊直接过去逗逗余淮南玩不好么,怎么非要养这种冷血玩意儿不可?又不像猫猫狗狗那样养得熟、养得出感情,缠在手里平白无故还得挨几口咬,图什么呀你。” “那不养都养了。”时闻把朱莉的箱子从玄关搬进书房,没继续解释,只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它对我没感情,我单方面有嘛。咬就咬咯,又没什么,总不能这时候把它丢了。” 就这么随随便便寻了个借口,将这尾不讨人喜欢的小蛇留了下来。 * 早高峰过后,一辆银灰色suv从市中心驶入环城高速,平稳而快速地沿路向北。 天阴沉得厉害,风重重地贴着车身刮过,制造出潦草的噪音。 天气预报显示有40%的降雪概率,时闻仓促扫了眼远处的山脉,希望运气眷顾些。 一路疾驰至城北郊外,风景帧帧后退,入目逐渐荒芜。在介于与临城的交界处,转弯出收费口,轮胎碾过覆盖薄雪的柏油路,沿着斜坡向山上攀驶。 雁回山是远郊一处人迹寥寥的付费旅游景点。因不挨近城镇,景色庸常,是以开发程度较低。 刚开始一段路还算平缓易行,越往深处走,道路越发窄而湿滑。 大抵是景区人手不足,积雪得不到及时清理,加上时闻的车轮胎抓地力一般,行驶间颇为泥泞颠簸。 时闻开一辆中等价位的全地形越野。没换雪地胎。一是嫌麻烦,二是普通而言,日常城市内的驾驶场景,使用四季胎就足以应对。 从郁热的南方海港搬到安城将近六年,早已习惯在隆冬雪天开车出行。她对自己的技术还算自信,就是没想到年初开过的这段山路,入冬路况会急转直下,变得这么差。 一路注意修正方向盘,油门刹车都踩得轻手轻脚,拐弯上行几乎靠挪。 结果猝不及防,“砰”一声雪碎—— 为了躲避一道灰扑扑横窜过去的、不知是蒙古兔还是果子狸的踪影,时闻下意识重踩了刹车。 suv不受控制地侧滑出去,防撞杠哐当直直撞上护栏,前轮陷入水渠处的雪坑,往前往后皆动弹不得。 “……不是吧。” 时闻被惯性甩向前又摔回来,心里暗道倒霉,第一时间熄火拉手刹,随后按亮双闪警示灯,穿好外套下车查看。 状况有点糟。 ——或许不止有点。 陷车的位置比较险,在半山上,贴着护栏,贸然倒车绝不是个好主意。 她后车厢只有一把便携折叠铲,别无其它工具。以目前积雪的厚度及硬度看来,一个人刨雪倒车,够呛。 进入景区开了将近两公里,前后不见人影,连面对面会车都没有一次。看看时间,估计今天有计划进山的人都早已提前抵达了,路上找帮手也不可行。 时闻心里有些懊恼自己出门时的故意拖延。 不过懊恼归懊恼,实际解决问题倒一如既往地迅速。 上网搜到景区救援联系方式,把现场照片和gps定位发过去。听见对面那狠狠讹人的价格,她也不费心思多谈,直接一口价拜托对方尽快赶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也没闲着,拿着折叠铲哼哧哼哧清除轮胎周围的雪。时间能省一点是一点,聊胜于无。 大约这么过了十几分钟,终于听见陌生的引擎声从低至高逼近。 听声音,似乎还不止一两辆车。 时闻背对着来路,以为是景区救援人员到了,心里直犯嘀咕:就这么一辆小破越野,至于出动那么多人吗?眼见年终了,指着她这冤大头使劲薅,冲业绩呢是吧? 结果没好气一回头,停在眼前的,却是一列来势汹汹的豪车车队。 四辆路虎揽胜,中间护着一辆全黑轮毂的库里南。 时闻的车横挡着道,车队没有绕过她继续前行,反而训练有素地以相同间距停了下来。 库里南副驾门打开,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性。高瘦,书生气,说话做事板板正正。之前打过几回照面,时闻认得他。 来者毕恭毕敬向她鞠躬问好,“时小姐。” 时闻微微颔首,“顾秘书。” 顾秘书手心朝上作请姿势,引她视线向后,“天气冷,少爷请您上车。” 经过严密改装的车辆,防爆玻璃一片玄色,令人难以窥见车内情形。 时闻只看一眼就收回视线,半晌不语。 顾秘书定定维持不动,姿态做足,礼貌催促,“时候不早,还请您先上车,以免误了法事。” 眼下情形,也没什么更妥帖的选择。 时闻手心攥紧又松开,没耽搁太久,起身拍拍膝盖上的雪,指了指自己的小破车,简单交代情况,“前轮陷进去了,我打过电话,救援队应该马上就到。” 顾秘书示意后车保镖上前,谦和应下,“时小姐放心,我们会尽快处理好的。” 质疑什么,都不该质疑这群人的办事效率。 时闻道了声“有劳”,回车捡了随身物件,便提步往斜坡走去。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雪落下来。 飘飘摇摇的一片白。 丰盈静谧,落得慢而疏离。 ——真是好差的运气。 时闻慢下脚步,望着头顶覆盖雪壳的松枝,漫不经心地想,偏偏今日有雪。 突然有些后悔这趟出行,不该执意来,该安安分分待在避雪处。 然而那道雾黑色的车门,等候许久似的,早已为她敞开了。 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 抖落肩上几粒雪,弓身坐入后座,电吸门轻轻合上,将外界霜雪遮蔽。 时闻面容昳丽,瘦而高挑,身上携着苦橙叶的青绿与明亮,像穿过混沌薄雾的风,清爽而直接地闯入这片密闭空间。 车厢内空气凝固,浮动淡淡烟草味,夹杂野性矜贵的皮革基调。 入目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右手,随意搭在剪裁考究的西装裤上。 明显属于青年男性的骨骼。 修长,劲瘦。 那截挥拳时青筋凸起的小臂,被掩藏在白衬衫底下,构筑出温文尔雅的假象。袖扣选的是一枚造型简约的白金几何,清俊又贵气。 腕上戴着的,则是一串价值不菲的白奇楠念珠。 时闻不识佛法,但记得有人告诉过她:“左手表善,是慈悲之手;右手表恶,是杀伐之手。” 故常人多将念珠佩戴于左手。 但常人之理,不衬眼前这人。 这人既不虔诚,也不信奉。合该背道而驰,将所谓的善念俗愿,置于恶的一端。 时闻低着视线,不知想起何事何人,微微有些出神。 直至那只戴着白奇楠的手毫无预警地伸过来,替她摘去发上沾染的雪粒。 微苦的烟与鞣制皮革的气味,近得几乎越界。 她被呛得倏地醒觉过来,硬生生抬头,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 那张英俊的脸上,一以贯之,写满轻慢与狂妄。 “下雪了?” 霍决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雪化在自己指尖,而后侧首看她,玩味地打了声招呼。 “别来无恙,嫂嫂。” 2、02 白塔 霍决有副惯会哄骗人的好皮囊。 剑眉含霜,星目烁雪。 混融斯文与邪气的一张脸。 这么若无其事坐在那里,仿佛刚才逾矩的触碰,只是她单方面错觉。 时闻不欲与他对视,不动声色避开视线,平静道:“谢谢。” “客气。”霍决礼貌回应,声音有种沙哑的颗粒感,困在狭窄处时尤为明显,“总归顺路。” 对于他恰逢其时的出现,时闻其实颇觉意外。 毕竟霍决与霍赟之间的兄弟关系实在算不上融洽,霍赟的母亲李业珺又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今日的场合,他不是非来不可。 这么思忖着,时闻也就这么脱口而出问了,“没想到你会来。” “原本没打算来。”霍决坐姿从容,食指指节轻轻点着额角,“父亲病得厉害,我代他到场。” 他语气平,本该辨不出多少情绪,时闻却将话里的轻蔑与冷漠听得分明。 霍铭虎的健康状况,是近期财经新闻最受关注的热点问题之一。 自前年尾牙宴上,对外坐实霍决的继承人身份,霍铭虎便渐渐从公众视野中隐没,至今已有将近半年未曾公开露面。在此期间,集团董事会动作不断,旗下几家核心企业股权结构频繁变动,外界风言风语扑朔迷离,谁也说不准究竟事实如何。 结果霍决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内情告诉她。 不知是已经胜券在握,还是觉得就算随口告诉了她,也无伤大雅。 时闻抬头看了他一眼。 霍决的视线也重新落回她身上,轻飘飘的,又好像从来都没有移开过。 “意外的那个是我。”他声音低沉下去,“没想到嫂嫂也会来。” 时闻忍了忍,没忍住,神情略显紧绷,“别这么叫我。” 霍决挑眉,“怎么?” 时闻垂眸,“不合适。” “那该改口叫什么?”霍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姿态彬彬有礼,笑意却未达眼底。 时闻生硬道:“名字就好。” “不好乱叫。”霍决没同意,故意停顿半晌,“怕不小心叫错,惹人生气,又要挨一巴掌。” 这旧账翻得委实不怀好意。 时闻假装没听见,兀自望向窗外的雪,缄默以对。 霍决也不咄咄逼人地追问,由得她无视自己,仿佛只是出于无聊,所以随口捉弄了旧同学几句。 一路再也无言。 厚重凛冽的冬主导着山野的景观,覆盖乔木与蕨类植物的地表,被一片模糊的白,扭曲了原有的色彩。 黑魆魆的越野车队犹如不速之客,冒失地轧过积雪,扰毁林中静谧,直指山间古刹。 寺名白塔。 位于雁回山中峰西麓,规模不大,名气不盛,建筑历经多次重建修葺,迄今已有千年历史。 今日游客寥寥无几,寺外却突兀地停满车辆,一众保镖围守四周,阵仗颇大。 入寺门前,有长长一段台阶。积雪替代苔藓铺满石板,缝隙间嵌着冻坏的杂草枯枝,一层一层不平的阶梯,看着就觉得冷。 可是此时有人在跪。 一个苍老疲惫的女人,边爬边祈愿。每上一层阶,便停下来双手合十,虔诚伏低,将通红的额头叩进湿冷的雪地。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不知在求什么,求得这般苦。 时闻从来不信这些,却难免生出恻隐心,远远避开她的路,从侧边堆雪处拾级而上。 行至中途不小心踩了湿冰,脚下生滑,忽地向后仰。霍决长臂一横,在身后稳稳地托了一把。 “看路。”话语裹着风声。 时闻下意识回头,鼻尖擦过羊绒大衣的枪驳领,昂贵而柔软的面料触感。 霍决在里面穿一身考究的黑色西服,口袋方巾是纯白丝质,一字型折法,点缀简约的滚边工艺。 不知怎的,时闻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场白玉兰开得惴惴不安的晚宴。 彼时霍决刚被接回本家不久,还没有人来得及教他那些弯弯绕绕的礼仪规矩,他自然不懂口袋方巾与后袋手帕之间,还有装饰性与功能性的区别。 忘了他是怎么惹她哭了。只记得他手忙脚乱将胸前方巾扯出来,也不怎么出声哄,就那么一言不发地替她擤鼻涕。 如今早已不见当初那份局促。 言谈处事皆游刃有余,成了商界社交场炙手可热的豪门贵公子。 空旷的风雪里,霍决身上锋利的烟草味被吹淡,沉郁的皮革主导了尾调,似有若无揽着怀里的人。 时闻很快站定,向上走几级台阶拉开距离,镇定地道了声谢。 霍决没有步步紧跟,但随便一抬手,就碰到了她的肩膀。 指尖撩起一绺碎发,不经意地绕了绕。 “乱了。”他懒声提醒。 时闻出门时随手挽的发髻,低低拢在脑后,约莫是头发太多,又没固定好,一路掉下来好几缕。 这样进去显得不庄重,她反手摸到束发处,打算重新扎一下。没成想不小心一扯,直接将皮筋绷断了,雾浓长发顷刻散落。 几块钱一盒拼单的皮筋,价廉是真的,物美怎么也算不上。质量大概就这水平,令人对它不得不宽容。 还不如不捯饬呢,头发被压出了折痕,这么披下来更失礼。时闻凝眉叹气,一手拢住长发,一手来回翻着口袋,试图能找出来根皮筋或抓夹。 一无所获。 毕竟她今天出门只带了个手机,连包都没背。 正微微烦躁间,身后突然递过来一支钢笔。 一支万宝龙的文豪阿加莎。 限量黑金配色,笔夹上缠绕一尾精雕细刻的蝮蛇,蛇眼镶嵌两枚剔透的蓝宝石。看起来沉淀了岁月,但被保存得很妥当,使用痕迹并不明显。 之所以一眼认出,是因为时闻以前有过一支同款。 这笔档次不低,但不算最好,以霍决的身份地位,显然有更合衬的选择。 “先将就用。”霍决不紧不慢道,“没别的了。” 见她不接,又挑了挑眉催促,“怎么,以前不也总拿奇奇怪怪的东西盘头发?” 时闻乜他一眼,心中衡量轻重缓急,最后还是将笔接了过来。 “谢了。”她今日第三次对他说这个字,末了不忘保证,“回头还你。” 霍决嗯都没嗯一声,手收回来,似乎并不在意她还不还。 将海藻般的长发挽起,盘卷,簪定。冬衣笨重,举手费力,需要略微低头才够得到。 动作间,不经意露出后颈一枚小小的痣。 白纸点墨,不显瑕疵,反而更惹人留心。 霍决一言不发垂着眼睛看,耐心又懒散,站在风口处替她挡了片刻的风。 雪越落越重。 余下的石阶走得更快更谨慎。 管家陈叔早早侯在匾额下,见他们二人一同到步,似有疑惑,但没表现出来。他和气地问了二位安好,随后引路去往大雄宝殿,提醒道:“夫人一行昨夜就宿在居士寮房,法事马上开始,人都已经到齐,等了许久了,时小姐您……” “我和嫂嫂按时赴约。”霍决慢条斯理打断他,“别人早到,该我们反省么。” 陈叔一愣,慌忙道:“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霍决抬了抬手示意他闭嘴,提了步速,不再跟在时闻身后,直接越到最前面。 陈叔来回扫视,朝时闻欠了欠身,只顾跟上,不再多言。 时闻惟有抱歉一笑。 * 佛殿内暖气充盈。 时闻脱去外套,只穿一条轻盈的双排扣风衣裙。中间腰带收紧,一身酷黑,难掩窈窕身姿。 霍决站在门边,低头将手机调成静音,时闻先他一步跨过门槛,两人前后位置又变了回去。 道场已然布置完毕,讲经法师与灰衣僧众各居其位。 霍家有头有脸的亲戚来了不少,身份显赫、辈分高的皆在前排,后排多是年纪轻的旁系小辈。有人注意到姗姗来迟的二人,好奇想瞧,对上霍决的眼睛,又不敢多瞧,急忙缩着脑袋假装肃穆。 时闻没好意思往前,静静在最后一排寻了个位置。 霍决形容闲散,在她身边站定不动,仿佛人到了现场,就已经完成任务。 陈叔见状,心领神会走到最前面,对一位身着鸦青旗袍的妇人恭敬低语。 那便是霍铭虎的法定妻子,李业珺。 李业珺琼枝玉叶,雍容华贵,年近五十仍保养得宜,不肯在外露出半分疲态。 经陈叔提醒,知道时闻与霍决到场,也只睥睨地扫过一眼,连下巴都没点一下,并不分神理会。 想来也理所当然。 殿内数十人,最不受李业珺待见的,霍决毫无疑问排第一,时闻则可力争第二。 霍决是霍铭虎的私生子,非李业珺所出。 对于这横空出世的霍二公子,外界只道是霍氏注重隐私,保密工作做得到位,并不了解其中秘辛。 当初让霍决认祖归宗回本家,霍铭虎和李业珺闹得天翻地覆。在外养多少情人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私生子触及利益底线,存在本身就是错误与威胁,无论如何都难妥协。 最终是霍铭虎强硬施压,要与李家切割,李业珺受父兄压力,才勉强低头将霍决认在了自己名下。 李业珺对霍决厌恶至极,为了娘家又只能吞声忍气,在外装作慈母孝子。到霍赟意外离世,李业珺连装都懒得装,半分好脸色没有,任人随便猜测去。 而时闻,情况则复杂些许。 她父亲时鹤林,曾是云城举足轻重的房地产商。在他折于名利场之前,两家交情不错,李业珺对她还算疼惜和气。后来集团破产清算,时鹤林因罪获刑,意外死在狱中,时家一落千丈,李业珺的态度便也和旁人一样急转直下。 霍赟当初拒绝与俞家千金联姻,一意孤行与时闻定下婚约,李业珺十万个不满意,每每碰面都是冷眼相待。 时闻知道李业珺讨厌自己,怨自己绊着霍赟,又留不住他。是以知情识趣,并不常在她面前出现。 这日腊月廿二,是霍赟二十五岁冥诞。 霍赟读大二时,曾自作主张办了休学,跑来白塔寺修行吃斋,险些真正剃度出家,后被李业珺大动干戈强行押了回去。 他死在贡嘎雪山,至今已有一年多。李业珺日夜思念独子,无法解脱。某日梦见他魂灵于雁回山彷徨游荡,故专程在此设水陆道场,礼佛拜忏,点灯祈福。 随着沉沉一击犍槌声鸣,法事正式开始,众人须得逐一跪拜奉香。 一个是不被承认的前未婚妻,一个是立场迥异的异母弟弟。时闻和霍决很有自知之明地不讨人嫌,默契缀在最后,顶着诸多好事探究的目光,铜盆净手,拈香焚燃。 线香幽沉,烧出绵绵悠长的灰白烟雾,呛得人心肺都苦。 在僧人叩齿演音的诵经声中,他们学着旁人诚心定气的模样,额头贴于蒲团,闭目跪拜在彼此身侧。 双手合十,摊开朝上,反复三遍。 她慢他半拍,靠得近了,那串白奇楠不可避免地碰过她肩袖,发出微不可闻的摩擦声。 时闻不信神佛。 经历这种场合太多次,以至于渐渐无动于衷,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霍决较之更甚。 在最后一次俯身时,她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压得极低极轻,像许多年前那般,轻嘲着提醒她—— “嫂嫂。” “装得像样些,别走神。” 释迦牟尼莲花坐像妙相庄严,颔首俯视,悲悯众生。 而此刻叩首的二人,却无一虔诚。 3、03 湖泊 水陆道场须得持续七个昼夜,殿内僧众聚集,诵经不断。 苍穹阴沉,霜色弥漫。 雪不知不觉下得越来越大。 中途陆续出来歇息的香客,都被外面这茫茫一片白惊了惊,三三两两移步至偏殿饮佛龛茶。 霍决走得最早。奉完香不久,顾秘书悄声进来寻他,大概是工作上的事。 他轻声放下句“等着”,不知是对顾秘书说,还是对时闻说,随后便接过手机提前离开。 时闻低眉敛目,只当没有听见。 过了许久,才裹紧外套,悄无声息地躲出去。 被烟火缭绕的线香呛得久了,脑袋昏沉,鼻腔酸涩。她将脚步放慢,口鼻埋进防风领,慢慢往僻静处走,趁机醒醒神透透气。 寺庙廊庑曲折萦回,路都相似,心不在焉地走,走岔了也不可知。 穿过药师殿和藏经阁,并非印象中参天蔽日的银杏亭阁,而是一页结了冰的湖泊。 短暂属于深冬的一片湖。 表面坚固、澄澈。底下却翻涌、浑浊。犹如一樽限时密闭的容器,存放季节更迭,梦幻泡影。 几个灰袍长褂的小沙弥,没戴遮风的帽,抱着光秃秃的脑袋哆哆嗦嗦从湖面跑过去。 湖边有座高耸的舍利塔。 大约就是白塔寺寺名的由来。 塔刹五层,浮雕八面,简约古朴,通体纯白。塔座雕刻纹饰,另有一座叫不出尊号的菩萨,拈花微笑,端坐北面。 时闻停下脚步远远眺望。 这场雪下得静。 静得根本无需费力,就能听见凛冽冷风递来的话语—— “…赶尽杀绝?世伯言重了,我都只不过系照规矩做嘢。我知你同我阿爸系好多年老友,但既然佢交得盘生意落我手,我冇理由话明知有问题,都仲要继续抌钱落海。” […赶尽杀绝?世伯言重了,我也只是按规矩行事。我知道你和我父亲是多年好友,但既然他将这盘生意交给我,我不可能明知有问题,还要继续砸钱做无用功。] 这种表面有礼、实则冷漠的讲话方式,以及标志性的清越嗓音。 一听就知是霍决。 寺庙内殿宇重叠,院落互变,布局敞亮。 时闻未见其影,却闻其声,两人约莫是站在相邻的某处转角。 “…同样系合作关系,转咗种形式嗻。好似霍氏咁有诚意嘅报价,相信唔会有第二个买家俾得起。” […同样是合作关系,换一种形式罢了。像霍氏这么有诚意的报价,相信不会有第二个买家给得起。] 霍决腔调不紧不慢,一如传闻中佛口蛇心的做派,边说不好意思,边将匕首无声无息推进去。 结合话中透露的信息,现在与他通话的,无疑就是做物流发家的梁隆汇。 上季度梁氏丑闻爆发,董事进去的进去,跑路的跑路,集团都快亏成了空架子。 许多小道媒体根据蛛丝马迹和业内爆料,推断这场变故与霍氏新接任的少主脱不开干系。 有人赞他雷厉风行大刀阔斧,也有人贬他心狠手辣不顾情谊。 毕竟梁隆汇与霍铭虎是同窗旧友,于公于私都过从甚密。而梁氏千金不止一次向霍决公开示好,更有花边新闻称他们早已确定婚约。 时闻无意探听更多,后退几步,打算装作从没来过。 只是走出好几米远,仍然可以清晰地听见霍决的声音。 “…世伯系长辈,点呶我都啱。只不过讲到设局陷害,咁严重嘅罪名,我就真系担当唔起。听闻前两日alex过澳门输蚀唔少钱,而家仲未返到屋企。世伯一把年纪,周围帮个仔执首尾咁频扑,都系要好好保重身体先至嘚。” […世伯是长辈,怎么教训我都对。只不过讲到设局陷害,这么严重的罪名,我就真是担当不起。听说前两天alex在澳门赌输不少钱,现在还没能回家。世伯一把年纪,四处帮儿子收拾烂摊子这么辛苦,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才行。] 听多错多,有些事情知道了只会平白惹麻烦,时闻埋头走路,打算快速穿过湖面到白塔那边去。 没留神,倏忽被一阵风抓住,撞入暗里覆影一双眼。 藏经阁是四方建筑,面积不大,道路横竖连通。霍决不知什么时候察觉到她来,硬生生绕了半圈来堵她。 时闻难掩错愕,很快回过神来摆摆手,表示自己无意偷听,马上就走。 霍决偏不让道,高高堵在面前,神情玩味地低头瞧她。一手拿着手机,与梁隆汇的交谈变得越发直截了当。 “…既然世伯明白我嘅意思,咁就无谓再嘥时间。我今晚会返云城,廿四小时,静候世伯嘅好消息。再迟,就请恕霍氏无能为力了。” […既然世伯明白我的意思,那就不必再浪费时间。我今晚会回云城,二十四小时,静候世伯的好消息。再迟,就请恕霍氏无能为力了。] 留下一句彬彬有礼的威胁,便直接挂断了通话。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风不算猛烈,却吹得门窗沙沙作响。 霍决收起手机,拉着时闻的胳膊,将她带到室内避风处。 他身量颀长,比时闻高出许多,靠得近了,淡淡的烟草味不可避免地笼在她身上。 时闻皮肤白,也薄,在道场待太久,脸都闷红了。 霍决凑近了瞧她粉扑扑的面颊,低声问:“结束了?” 时闻挣脱他的手,后退一步,有些紧绷地抿了抿唇,“还没。” 她右眼下有一枚泪痣。 小小的。理应引不起多少注意。可实际上一见她的脸,就不可能略过这滴泪。 霍决垂着视线看她,装模作样抬了抬手作投降状,也跟着后退一步,将彼此距离拉得更开。 逗弄小动物似的,问:“专程出来偷听?” 时闻无语,习惯使然,下意识辩驳一句,“是你大庭广众霸凌我耳朵。” 霍决并不强词夺理,低低地笑了出来,“好吧。” 一幅从善如流马上就要诚挚道歉的态度。 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对,时闻有些不自在,只好勉强找补,“……没故意要听,你谈事情,还是该找个隐秘点的地方。” 霍决懒散倚在檐柱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打火机,格外低调的纯黑电光漆设计,开合声清脆又干净。 大概是烟瘾犯了。 他尚存最后一丝对佛门清净地的敬畏,没有把烟盒也一并摸出来,似乎只是习惯性随手把玩着,告诉她:“有人守着,别人过不来。” 怎么过不来? 时闻腹诽心谤,自己一路溜达着就过来了,也不见有人拦。 要真拦了下来,也不至于现在这么不尴不尬地独处。 “远远就看见你了。”霍决微微抬了抬下颌,“边走路边发呆,坏习惯这么多年改不掉?” 他语气很轻,也没什么捉弄的意味,听得时闻微微一愣。 后知后觉抬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一路走得心不在焉,其实藏经阁附近每隔一段距离就守着一个保镖。 她之所以畅行无阻,显然是经过特别应允。 “免费送你个新闻素材。”霍决不以为意地笑,“不用谢,时记者。” 然而事实上,时闻并不多希望得到这份优待。 “这么关照旧同学?” 她面不改色,客客气气抿着唇角,“心领了,可惜我不在财经口。” “况且来安城这么多年,粤语都忘得差不多了,刚刚也没听明白几句,想蹭独家报道也没那个能力。” 霍决把玩打火机的动作没停,再撩起眼皮,眼神却一下晦暗许多。 他眉弓高,鼻梁也高,有浓密而漂亮的下睫毛,认真盯着人看时,有种难以言喻的锋利与冷冽。 咔哒。 指尖拨出一簇微暗火焰,照在两人中间。 “是吗。”霍决意味不明地咀嚼着那两个字,“——忘了。” 时闻咬了咬颊边软肉,没动,也没作声。 霍决并未敛起笑意,眼底的寒光却阴恻恻的。犹如一尾蟒蛇,悄无声息地缠裹住眼前人。 “我倒记得清楚。” 他好眉好貌,声音低得令人有些发怵。 “我学的第一句粤语,还是嫂嫂你教的呢。” 话讲得语焉不详,还故意将那个称呼翻出来,一字一顿碾碎了说。 时闻很轻地撇开视线,模棱两可,“你现在说得比我地道多了。” 她明显回避,嫌麻烦。 那种敷衍人的腔调从小到大没变过。 霍决几乎是下一秒就收了表情,剥掉那层虚与委蛇的笑意,周身凛冽都要凝成实质。 后面没有路,时闻想绕过他身侧走,不忘颔首,“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被他拽着胳膊拉回来。 “这么多年不见。”他眼里满是讥诮,“聊两句都不愿意?旧同学。” 他们能有什么好聊? 无非是含沙射影讽刺来回,面上还要假惺惺不戳破。 临近黄昏的天色越发暗下来,乌云聚拢,风卷着雪扑进怀里。 时闻与他无言僵持,也不抬头,只一动不动望向不远处冰封的湖泊。 湖边拈花的白菩萨身上落了雪。石刻的手臂上栖息着几只玄墨色的鸦,微弱而突兀,忍着这凄寒的风雪久不归巢。衬得这白与白之间,也有纯不纯粹之分。 时闻看得出了神,心不在焉地想: 其实她躲他有理。 他坏脾气也有理。 但也就这一时。 这些年来,两人之间的交集早已不剩多少,等今天事情结束,往后更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记挂着从前那些龃龉做什么呢,硬撑着场面更难堪,倒不如顺其自然了。 这么鸵鸟埋沙地安慰着自己,时闻很快调整好心态。 她挣脱他的手,按亮手机递过去,平声道:“把顾秘书的联系方式给我。” “怎么?”霍决仍是一瞬不瞬看她,皮笑肉不笑,“换了口味,看上我秘书了?” 时闻强忍着剜他一眼的冲动,“……我找我车。” 她姿态仍是戒备,话语也冷淡,对待他的态度却微妙地发生了些变化。 霍决默了半晌,没再装那若无其事的笑,翻出自己手机,煞有介事地滑起屏幕来。 不知在看什么,也没见他打字,手指随便滑了几下,就又抬起头,面无表情通知她:“送修了。” “什么?”时闻诧异皱眉。 “你车。”霍决说,“送修了。” 送什么修?不就陷个坑,拖出来不就完了。她还以为以他秘书的办事效率,这会儿自己的车已经安安稳稳停在白塔寺门前了。 “说是发动机故障。”霍决简短一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等修好了,让人给你开回去。” “等一下。”时闻还不肯接受这倒霉现实,“到底是怎么个故障法?我刚才一路开过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我又不是修车的,我怎么知道。” 不故意端着那副温文尔雅的假象时,霍决很明显就透出那股天生的不耐烦来,眼睛也撇开,不肯看她。 “刚才没下雪,你都能侧滑撞出去,现在下雪路况更差,你那车怎么开?” “刚才那是意外!为了躲过路的兔子迫不得已踩了急刹才滑出去的。” 时闻分外不满,表面维持的客气都不剩几分,“我驾驶技术好得很,这么多年雪季都开过来了,少瞧不起人。” 霍决“哦”一声,毫无诚意地道了个歉,“今天看来是没机会看你秀技术了。” 时闻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聊,直接从他身边挤过去,打算抓紧回道场。 霍决身高腿长,几步跨到她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拦她,“天快黑了,我送你。” “不用。”时闻忍着脾气,“我找陈叔借辆车。” 霍决嗤笑一声,“他们在里面搞封建迷信,一时半会儿弄不完,哪有空管你。” “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时闻还是拒绝,“你这么忙,又赶着回云城。不顺路。不好麻烦。” 霍决捉她字虱,“刚刚不是说没听懂几句?你怎么知道我赶着回云城?” 时闻:“……” “总归能顺一段。”霍决固执道,“下山再说。” 时闻扯来扯去不肯点头。 归根结底就是不想跟他走。 霍决等了半晌没等到想要的回答,脸色又难看起来,“这雪会不会下得更大,你比我清楚。再磨蹭下去恐怕就要留在山上过夜了,到底走不走?” 这话倒直击重点。 霍氏一行人多,山上寮房不够。纵然是够,时闻也不想留宿。北方的雪一下起来就不会轻易停下,山路不好走,夜晚视野差,下山只会更险。 两相权衡,还是暂且不犟这口气。 时闻抬头看了看通往大雄宝殿的石阶,道:“我提前走,起码要知会珺姨一声。” 霍决觉得多此一举,“你以为她会在乎你什么时候走?” “不管她在不在乎,我基本的礼貌都要有。”时闻这么说着,转身出了廊庑,低头寻路下石阶。 其实心里还没放弃找陈叔帮忙安排车辆。 霍决一根食指勾住她羽绒服毛茸茸的帽沿,不多用力,就没让她走成。 时闻停了脚步,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又干嘛。” 那双眼睛生得漂亮,长睫墨瞳,波光潋滟。清清冷冷向上抬时,眼下泪痣仿佛也跟着颤了颤。 霍决脸上没什么表情,小心翼翼帮她把帽子盖起来。 遮住落下的雪。 也藏起那支斜斜簪在脑后的旧钢笔。 “你没必要守这种无关紧要的规矩。” 他抿直了唇,神情冷淡,拽紧了不许她往回走。 “别回去了,呛得难受。” 4、04 旧疤 本地人常言:“安城深冬的天气,分为三种,极好、极坏以及不能更坏。” 此时此刻,情况正岌岌可危地处于第二种,随时准备滑向下一个更糟糕的选项。 暴雪肆虐,下山路险,车开得慢而谨慎。较之上山,多花了将近一倍的时间。 看这越发严重的降雪量和能见度,航班必定大面积延误,霍决一行大概率没法准时起飞。 时闻原本计划出了景区门口就分道扬镳,但雪势比预估的猛,雁回山地处偏远,公共交通约等于无,这种天气想叫个网约车并不现实。 于是只好改变主意,先蹭霍决的车到机场,然后再从机场转地铁回市区。 虽然困在封闭空间里,不可避免地靠得更近,但时闻感觉比刚才独处自在许多。毕竟司机和顾秘书都在,霍决看起来也忙,戴着蓝牙耳机对着笔记本在开视频会议,几乎不说话,也没什么空搭理她。 时闻自得其乐望着窗外,默默缩小存在感。 从公路转上高速之间有十几分钟路程,中途经过一个藏在松林间的河流。桥短,造得简陋,是座刷了蓝漆的钢梁桥。 下了桥,转过来角度才发现,漫天飞雪中,桥底下还静静悬挂着一团黑影。 “那是什么?”霍决不知什么时候摘了耳机,俯身靠近,与她视线齐平一起看向窗外。 炙热的吐息似有若无地打在耳后,令时闻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他的好奇心表现得太过自然,她没能顺理成章地将他推开,只微微将头偏了偏,答说:“黑山羊。” 霍决似乎思考了几种可能性,“当地习俗?” 时闻点了点头,“一种古老的辟邪方式,不算常见。” “像是滇川藏那边的风格,要挂多久?” “说不准,或许到除夕,或许到雪融。” 霍决没有对此展现出更多不合时宜的求知欲。那阵阴郁矜贵的皮革气味,只轻轻沾了沾她落下的碎发,很快又恢复至安全的社交距离。 “近年关了。”像是随口提了句。 农历新年对于他们而言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时闻含糊地“嗯”了声,“又一年。” 霍决手指在触控板上敲了几下,看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前排顾秘书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 一般而言,与老板同车时,为了避免打扰,秘书与外界多用文字沟通,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会接电话。 他择重点汇报:“少爷,安城暴风雪警报升级,机场取消了今晚大部分航班,我们申请的航线最快改在明天中午起飞。您看是在这边过渡一晚,还是坐动车到邶城,再经邶城回去?” “邶城离得不远,状况好不到哪去,别折腾了。”霍决看不出有什么行程被打乱的烦躁,“梁隆汇今晚就会找来,让傅逸之应付他,按低于预期两个点的条件谈。” 顾秘书应了“是”,回头一一照办。 时闻等他们谈完,才主动拍了拍顾秘书,“去酒店路上看看有没有地铁口,直接放我下去就好。机场现在一定有大批旅客滞留,你们不飞,没必要特地绕进去。” 顾秘书听完没言语,有些为难地扶了扶眼镜,瞄了一眼自家雇主。 霍决眼都没抬,言简意赅,“送你回去。” “太麻烦了。”时闻再度婉拒,“离得远,我坐地铁其实更方便。” “我不忙,也不赶时间,无所谓什么顺不顺路。”霍决拿她刚才在寺里推脱的说辞堵她,“你再继续找借口,才是麻烦。” 说罢,刚摘下的耳机又戴上,一副懒得再讨论的模样。 时闻心里“啧”一声,觉得棘手,不知道怎么接,感觉又要起争执。 然而事实是,这场争执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宣告结束。 ——高速封路了。 入口塞满一长串红色尾灯,远远可见led屏幕上来回滚动临时封闭的通告。有交警亮灯守着,具体还不知道要封多久,按经验起码四五小时起步。 时闻不由感慨起今日份的倒霉程度,从早到晚居然没一件事是顺利的。 摸出电量所剩无几的手机,翻看起交通组内的情况,越看心越沉。政府下午连发了好几条预警,除了航班取消、动车停运,市内交通状况也被这场暴雪搅得一团糟。 有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在外蹲点,疯狂跟她抱怨限行堵车,晚上中心体育馆还有一场万人演唱会,不知散场时会是个什么盛况。 打开地图软件查了查,他们现在所处的县道路况也糟,前面几处事故多发地都碰了车。郊区经济不发达,道路修得一言难尽,路灯有一段没一段,在雪夜里开车不会是什么好选择。 顾秘书判断情况比她迅速得多,拨过几通电话,就订好了住处改好了行驶路线。 时闻拧着眉,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霍决借辆车。 就见顾秘书就转过身来,有条不紊道:“时小姐,我刚刚咨询了相关部门,高速入口预计会封控四小时以上,具体时间未定。为了安全起见,建议您还是同少爷一起到附近酒店过渡一晚。我会随时关注交通状况,等高速解封,就尽快派车送您回去。” 短短几句,都一并安排妥当了。 看一眼霍决,他戴着耳机似无所觉,正漫不经心翻看一份投标书。 毕竟客观状况摆在这儿,时闻没那么莽撞,也没那么不知好歹,默了默,还是接受了。 * 深冬昼短。 入夜后,天穹震颤,雪越下越峭厉,下了车,连骨头缝隙都被寒风吹彻。 向西几公里离开安城,邻市的路况没那么糟糕,保持车距驶入温泉度假村,酒店就藏在雪山下一片静谧松林里。 全柚木榫卯结构的仿宋建筑群,四方院落围湖而起,兼具浑厚大气与精致婉约的中式风格。 这处园林酒店颇有名气,打着高端沉浸式的噱头,收费甚是离谱,时闻只听过没来过。现在是温泉旺季,房源应该相当紧张,顾秘书却轻易就将整个南院包下,让他们得以相对独立地与外界隔开。 前台侍应装扮得古色古香,披羽毛缎斗篷,簪花懒梳髻,为他们提灯引路。 氛围营造还挺写意。 就是为着这写意,周围的灯点得实在太暗、太朦胧了。 时闻夜间视力不太好,遗传性的,她爷爷就是因为视网膜色素变性而导致的晚年失明。时鹤林早年带她做过基因筛查,别的都没什么问题,就是夜视功能差了点儿,并不影响日常生活。 湖心廊桥是座拱形桥,两端低,中间高,侍应姑娘步伐密,灯光很快像抛物线一样落了下去。 时闻走着走着看不清脚下,下意识伸手要去扶旁边的栏杆。 结果栏杆没抓住,只抓住一缕风,手腕拧了一拧,反倒被别人抓在手中。 “有台阶,看路。”霍决稳稳攥住她手腕,今日第二次出声提醒。 刚从暖气充盈的车厢里出来,半个掌心相扣,他的拇指摁在她软绵绵的手心里,紧贴着微微发烫。 没等时闻挣脱,霍决就主动松开手,冷声向后示意,“把灯给我。” 垫在末尾的另一个侍应连忙将灯递过去,走在前面的小姑娘也闻声停下等候。 橘黄色的光晃了晃,犹如涟漪一圈圈在脚下晕开,像夜泊船上的不安定感。 “看得见么?”霍决行在右侧,左手提挈一盏马灯,不远不近照在彼此中间。 时闻心脏跳得快了些,点点头,就着灯光的相连,视线慢慢往下落。 他的手骨骼修长,食中两支勾着铜铸提手,盛着光似的,手心稍稍朝她的方向翻转。 居中一道狰狞伤痕。 蜿蜒崎岖,横亘断掌。 曾经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淋淋豁开那么久,愈合后不可避免留有痕迹。那一块没有掌纹,边缘皮肉凸起,泛着诡异的白,多少年都消不下去。 与相貌格格不入的丑陋。 霍决的掌中蛇,手心疤。 他正留意脚下湿滑,发觉她若有所思主动看过来,有点意外,“怎么?” 远方坚.挺的山脊已是一片漆黑,灯光下两道暗蓝色的影子溶在一起,像山的影子,斜斜地往她的身上倒。 “没怎么。”时闻低头踩住了他的影,默默走快几步,反过去提醒,“看路。” 他们的房间相邻,门口分别在不同转角,拉开落地窗,即共享同一个庭院花园。 霍决随手将灯盏挂在门边,让她进去,但没让她关门,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按在门扉上,“整理好出来,听说这里的羊肉铜火锅不错。” “不了。”时闻回绝,借口困倦,想早点休息。 霍决静了片刻没说话,面无表情瞧她,“不饿?” “没什么胃口。”时闻道,“我待会儿叫客房服务,你跟顾秘书先吃,不用管我。” 霍决淡淡“嗯”一声,枕在门上的手却没立刻放下去。 本该到此为止的。 对话到这里结束就很合适。 但不知怎的,大概是被这场雪扰乱了时间,抑或被如影随形的记忆晃了思绪。 时闻再度窥向他手心里那道疤。 半握起拳头时,疤痕受力向外挤压,显得更加直白、突兀,像一截被揭起边角的旧书页。 时闻几乎怀疑,他是故意引她去看。 这是个陷阱。 企图诱发她的愧疚、好奇或其他的什么东西。 而她也确实鬼使神差地踏进去了。 在指尖触到疤痕的瞬间,霍决仿佛等待已久,猛地攥住了她整只手。 “……”时闻脸色骤变。 “说些什么。”霍决俯首低头,嗓音很沉,力气很重,关节紧绷得发白。 只这一刹那,两个人都摇摇欲坠,差点要踩回五年前的雨夜。 然而北地的冷侵入肺腑,与南方那种暴虐的郁热截然不同。 时闻心里那点悔,被风轻轻一吹就消散了。 她只皱了皱眉,便不费力气地将五指抻开,熨平了他的掌心。 那道为她挨的伤,时隔五年再次毫无遮掩地显露在她面前,被她冷静审视。 “我认识个不错的整形医生。”她的声音静得像雪,视线微微抬起来,“疤痕应该能修复个七八成,要介绍给你么?” 霍决嗤笑一声,眼中并无笑意,“你还真是心安理得。” 时闻轻轻“嗯”一声,摸了摸那尾蛇,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陈年旧疤,就不要装疼了吧。” 5、05 烟灰 在山上寺庙待久了,身上难免沾到苦意。 时闻一边充电一边翻看消息,提前整理好明天采访的资料,嗅了嗅领口,还是决定起身洗掉这线香味。 半湿长发裹着浴袍出来,才发现外面有人在敲门,一阵阵的,轻而缓,不知道敲了多久。 时闻把手里那支阿加莎钢笔放下,领口拉紧,没即刻去开,先试探着问了句:“谁?” 外面一个甜美的嗓音应道:“您好,客房服务。” 时闻松了口气,踢着拖鞋把门开了。 梳着双蟠髻的姑娘送了热气腾腾的餐饮过来,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吩咐。 竹笋竹笙鸡汤。云南野橘子蒸红蟹。黑松露炒饭。陈蜜炖燕窝。红白草莓碗。 都是新鲜清淡的菜品,也都合时闻的口味。 另外还有一套未拆封的换洗衣衫。 附近荒郊野岭的,看这牌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遣人从市中心送了来。 时闻不客气地照单全收,这种抬抬手指的程度,算不上什么特别优待,接受起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食物味道不错,但她吃得不多,说没胃口不是全然的假话,一天下来是真的累了。房间温暖而干燥,灯盏很快被熄灭,她卷在柔软的被褥里,头发都没吹干就陷入了睡眠。 拂晓前惊醒,手机屏幕刺眼亮起,距离昼夜转换还有一段时间。 醒了就再难睡着,梦好像瞬间从她身体穿过了,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暖气充沛得近乎躁郁,她拉开落地窗,山林还在落雪,寒气化作白烟冲散室内的沉滞。院落几间房都睡下了,霍决的阳台亦黑魆魆的,只有廊庑底下的宫灯在静静摇晃。 她取下霍决挂在门边的提灯,裹了羽绒服轻手轻脚拉开阳台门。 庭院西南有一面结冰的小小湖泊,角落有个燃气壁炉,彻夜开着,火焰像手掌接住风雪。 时闻把灯放在脚下,坐在松树边的秋千烤火,有一下没一下借力往上晃荡。覆盖枝桠的雪壳偶尔被惊塌了,便簌簌往下落。 有点冷。 在户外待得久了,鼻尖就被冻得微微发红,仿佛连呼吸间的雾气,都要顷刻冻结成具象的霜。 她不自觉瑟缩着搓了搓掌心。 真的冷。 不论过去多少年,依然无法完全适应北地这种浸入骨髓的寒,冬天永远是她最难捱的季节。 秋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时闻就这么静静待着,打算顺势等个日出再走。 听见踩雪声再回头,已经迟了。 昏暗廊下,不止有灯。 霍决穿一身休闲的黑,短发没打理,乍一眼似十七岁少年模样,眸底一如既往的轻慢与淡漠。 “这么好兴致?”他懒散衔着一根烟,单手插袋,不知站在暗里看了她多久。 时闻静静回望,鸦羽般的睫毛投下一片浓密阴影,似有若无遮住那滴漂亮的痣。 “没必要一直盯着别人哭吧。”她并不急于掩饰自己的狼狈,不慌不忙拿手背蹭了蹭面颊,好似跟人打商量一样,“方不方便回避一下?” 霍决抽烟的姿态亦如其人,纵有凶煞,亦显清贵。烟灰随手抖进壁炉里,与雪融在一起。 像是随口一问:“易地而处,你会走吗。” 时闻说:“我会。” 霍决咬着烟,笑了笑,“还挺潇洒。” 时闻眼泪擦不干,声音倒挺镇定,“只是觉得没必要打扰看风景的人。” 霍决弓身将壁炉温度调高,满脸无所谓,“可惜我没什么礼貌,也缺乏同情心。” 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小时候吵架捡来骂他的话,这人睚眦必报,时隔这么多年居然还能翻旧账。 时闻感慨,“未免也太记仇。” 霍决没接话,携着一身清苦烟味,沿着她踩雪的脚印走到身边。 时闻海藻般的长发披散着,火光映得脸上泪痕时明时灭,低头翻了翻口袋,将那支钢笔递过去。 “还你。”她故作轻松,“不然忘了,又不知被记到几时。” 霍决拿夹烟的手接过。 因贴身放久了,阿加莎留有她的体温,轻而暖热。 他轻轻摩挲着,镶嵌蓝宝石的金属蛇形笔夹硌烫指腹,他交由另一手攥紧,放进夹层口袋。 时闻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去,手心朝上一翻,做了个讨要的手势。 “借支烟。”她鼻音浓重,眼眶很红,眼泪还是擦不干净。 还了一样,马上又借另一样。 说是借,这次却不会还的,语气反倒更加坦然。 霍决垂着眼睛注视她,沉默半晌,当真将烟盒摸出来,熟练地抖了抖。他没有放到她手中,直接就着烟盒,将滤嘴递到她唇边。 时闻略张了张嘴,就将白色香烟衔在口中。 咔哒。 打火机清脆地亮起火焰,点燃醇厚苦呛的烟丝。 她大概不知道这是霍决这辈子第一次替人点烟,微微抿了抿唇,拿手指拨雾,还皱眉抱怨,“你怎么抽这么苦的烟。” 霍决收了火,语气有些古怪,“什么时候学会的?” “忘了。”时闻仰着细长的脖颈,吐烟的姿态很漂亮,“也没什么学不学,有时熬夜改稿,很困。” “而且安城很冷。”她又慢吞吞补充。 霍决垂着眼睛,“既然怕冷,就不要留。” “这里挺好的。”时闻不太适应地吐息,“总不能事事顺遂。” 白烟缭绕,寂静弥散,雪里忽地掺了些薄荷伏特加的味道。 一时没人作声,时闻也不在意,仍是双脚抬地,有一下没一下慢慢晃着秋千。 霍决烟抽完了也不走,可能是无聊,手空着,时不时帮她推一下秋千,有些恶劣地摇来晃去,让她不受控制地离地更远。 头顶枝桠堆积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如烟如雾,洒他们满身。 “好了,够了,不要了。”时闻顶着一脑袋雪,抱住秋千摆臂,不让他再碰。 霍决笑起来,懒洋洋地抖了抖雪。 时闻歪在那儿不动了,可能有点晕,抽剩三分之一的长度,差点烫到手指。 霍决顺势将她的烟掐了,低声问:“发呆想什么?” “想——”时闻也不恼,乖乖地嗅了嗅指尖残留的烟味,“我们以前讨论过的一个问题。” 忘记一个人,究竟是先忘记他的样子,还是先忘记他的声音? 时闻想了一下时鹤林,分明还记得清楚模样,可是声音早已模糊了。 又想了一下霍赟。 发现自己忘掉许多他说过的话。 迟了很多年,她终于认同霍决的观点,大方恭喜他:“好像你说的是对的,你赢啦。” 霍决看起来漠不关心,没有多少获胜的喜悦。他本来就没想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赢她,也不想有朝一日她真的体会出其中区别。 她哭成这样,仍安安静静的,没有片刻狼狈哽咽。只是泪珠盈睫,怕冻成了霜,看得人心烦。 霍决没忍住,伸手替她拭泪。 时闻出乎意料地没躲,眼睛向上看,颊边复又滚下眼泪。 “唔好喊喇。” 霍决声音低低的,生硬而冷冽,隐隐又似烧过一滩暗火。 这是她小时候教他,他学会的第一句白话。 ——唔好喊喇。 ——不要哭了。 微微粗砺的指腹擦过那枚小小泪痣,故意用了力气,将她眼角揉得越来越红。 时闻不合时宜地,想起时鹤林曾经入乡随俗带她去算命。卜卦的道士净挑好话讲,哄这对衣着光鲜的父女高兴,夸这痣的位置生得正正好,预示正印桃花入命,今生家庭事业顺遂。 后来时鹤林不在了,时闻独自拖着大包小包从天桥经过。随地摆摊的白胡子揽她生意,又头头是道讲这痣坏了好运,说她“一生流水,孤星入命”,劝她赶紧花钱消灾改命。 一时有一时的说法。 但其实时闻哪一样都不信。 “我知,喊都冇用。” [我知道,哭也没用。] 她定定地坐在雪中,面庞在他手中微颤。像落巢的小鸟。漂亮、脆弱,不堪一握。 霍决眼睛像蒙了一层黑雾,一瞬不瞬看着她。 “好挂住佢?” [很想他?] 他压低眉眼,意味不明地问,几乎有些刻薄的意味。 霍氏兄弟同父异母。 除去遗传自父亲的高大身型,两人面容、气质其实生得并不相似。 霍赟单眼皮,眉目疏朗,不急不缓。平日里不爱笑,难得笑起来,便如幽谷流风。 霍决整个人则写满攻击性。他母亲混有欧洲血统,令他五官立体深邃远胜常人。尤其是那对桃花眼,看似多情,笑起来却没有半分温度,投过来的目光像没有鞘的刀刃,又冷又邪气。 但他们兄弟二人的声音很像。 尤其是在讲粤语时,那种沙哑的颗粒度与慵懒的尾调,压低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时闻说不出话,双手紧紧攥住他手腕,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软绵绵的掌心被那串白奇楠硌得生疼。分不清究竟是要将他拉近,还是要将他推开。 霍决笑了。 “又玩我。” [又耍我。] 像是责备,又像自言自语。他“啧”一声,不耐烦地换了只手,用那道崎岖的疤掐住她面颊。 他的表情漫不经心,颈侧却能看出格外明显的青筋跳动,下颌骨也绷得很紧,有种竭力不表现出情绪的感觉。 “我冇所谓,不过你今次记得望真啲,我究竟系边个。” [我无所谓,不过你这次记得看清楚些,我究竟是谁。] 吻取代手指,并不温柔地,落在她的泪痣上。 时闻慢慢闭上眼睛,有滚烫的眼泪不断涌出来,又被人不断粗暴吻去。 雪落得很沉,铺张而不虚伪,来不及化开就沉入了她的身体。 即便是在寒冷深冬,拂晓也很短,经不住等,也经不起消耗。 这一天温度很低,日出是暗粉色的。雪山松林,银河篝火,美得如同一场苦心构筑的梦。 在又一个冬天过去之前,在安城最冷的一天,时闻和霍决就这么仓促地聚散了一场。 6、06 云城 再次回到云城,是在三月。 安城仍裹在冰雪里,南方海港却已揭过短暂的冬,闷头扎入了潮湿的春。 搬家不是件简单事。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两千公里以外的城市,更是折腾得够呛。 云城处于亚热带与热带的交界,春日多雨,湿漉漉的天与海,轻易晾不干。不过好在这雨是断断续续的,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放晴时天空明亮而饱满,倒也不使人厌烦。 有时天气太好,被阳光簇拥着醒来,时闻还有些不习惯。 惺忪着按掉闹铃。快速洗漱换衣。跟朱莉说早安再见。拿了包出门,关门。直走几步到对面,再按指纹开门,关门。 “来了?”余嘉嘉正好顶着俩黑眼圈从厨房出来,递给她一杯咖啡,打着哈欠摆摆手,“阿姨家里有事请假,你管一下,我快不行了。” “赶紧睡去。”时闻把包一甩,接过食物往餐桌上放。 桌边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模样不过四五岁,捧着瓶鲜牛奶,一双葡萄眼圆溜溜盯着她转。 时闻拉开他旁边的椅子,警告道:“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拖延出门的时间,乖乖把牛奶喝完。” 余嘉嘉是个画漫画的,有时赶稿赶得昼夜颠倒,顾不上接送儿子。住对门的时闻每天蹭吃蹭喝,不忙的时候早上都会负责送,下午再由保姆接回来。 “幼儿园不好玩。”余淮南咬着吸管假装在喝,两条小短腿乱晃,“小姨带我去上班。” “哦哟,没想到你还挺有当社畜的潜质。”时闻切着面前的班尼迪克蛋,懒洋洋地胡说八道,“可惜小姨未婚未育刚刚上岗,新工作试用期都不知道能不能过。你先听话把早餐吃了,下一步把幼儿园学位拿到手,到时小姨以老员工身份争取给你内推。” “那如果、如果我不听话,你就不给我内、内忒……”小朋友双语模式转不过来有点结巴,捡不来那么长的词,顿时不高兴地扁嘴上升,“你就不爱我了吗?” “嗯呢。”时闻没心没肺逗小孩儿,“你再不听话吃早餐,我就不爱你。” “可是。”余淮南气鼓鼓“哼”一声,小圆脸嘟得像个刚蒸出炉的白馒头,“可是你不听我话,不带我去上班,我也爱你。” 小朋友一本正经,又奶声奶气地强调:“无论小姨听不听话,宝宝都爱小姨。” “啊?宝宝以为这种程度的甜言蜜语对小姨有用吗?”时闻掐他糯叽叽的脸颊,吧唧亲了一口,“赶紧把牛奶喝了,别吹泡泡,晚上带你去玩滑板,再墨迹又该迟到了。” 余淮南的幼儿园离住处不远,十几分钟路程,但时闻公司离得远,得过桥跨区。 兢兢业业将这颗荧光色的小土豆送到老师手上,时闻掐着时间飞奔回车,上班高峰期说堵就堵,待会儿还约了采访,要回去先跟摄像小哥碰个面拿机器。 与娇生惯养的第一眼印象不同。时闻在工作方面态度好,肯吃苦,能挨骂,背着摄像机进山风餐露宿蹲几日都不在话下。 当年她没有听任时鹤林安排外出留学,固执地留在国内,阴差阳错读了新闻专业,毕业后又被老师推荐进本地一家新闻社工作。一路从打杂的实习生开始干起,几年下来,骄矜自持的大小姐脾气都被磨得不剩几分。 因着父亲的案底记录,所有需要政审的权威电视台和传统纸媒,时闻都进不去。只能被迫选择另一个赛道,一头扎进新媒体。 好在,不知幸或不幸,这是一个传统媒体日渐式微、丧失绝对话语权的年代。 新媒体相对宽松的用人标准和自由氛围,让时闻得以在各个感兴趣的垂直细分板块都轮转一遍,从时政、财经到民生,也算一步步积累了不少宝贵经验。 不过编制外的记者,薪资并不那么稳定,稿费按篇算,绩效看流量,晋升渠道相对也窄。 许多前辈干到一定年限,积累到一定人脉关系之后,都会离职转向公关、制片之类的工作。 时闻的情况不太一样。 她之所以离职,不是改行换岗。 而是被卷入一起职场性骚扰,跟前东家闹得不愉快,所以才撕破脸主动走人。 事件的始作俑者,是一个走关系调任过来的副总编。一个四十多岁的油腻老男人,长得像黏土雕塑摔扁在地上,懒得重做了,就随便捏了个鼻子粘在上面的那种潦草。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把半个办公室的小姑娘都暗戳戳恶心了一遍。 接连几次占便宜成功,到时闻这里,才碰了第一回硬茬。 时闻不声不响把他发过来的照片、文字语音,以及在会议室动手动脚的监控录像留存证据。之后报警立案,上报人事,一气呵成。另外还暗地寻求其他姑娘的支持,准备联名告发。 不过那个副总编有点背景,使了点手段施压。人事和稀泥,警察觉得事情不大,也就口头批评几句。原本答应要一起告发的几个小姑娘,不知怎的也都不敢出声了。 那猥琐男一开始就是专挑那些刚出社会的年轻姑娘拿捏。 她们没权没势,也没经验,受了胁迫,下意识就是忍气吞声。有的不想把事情闹大被指指点点。有的不想得罪领导丢工作。有的被钱摆平。有的好不容易攒点勇气,被压一压,又迫于无奈灭了。 时闻也不强求。 出了社会就是这样,各有各的难处。立场不同,没什么可指摘的。 但她到底有脾气。从小被时鹤林捧着宠着长大,后来几年受的波折吃的苦,也没能彻底磨平她性格里那种锋利。 新闻社内部不严肃处理,她就自行梳理证据包装热点,回头将事情捅到了网上。 归根结底是吃这碗饭的,知道怎么让声量最大化。她模样生得出众,去年在水灾前线出镜,小火过一把。加上近年职场女性议题备受关注,花点钱拜托各个领域的大v把流量这么一滚,隔天就被高层请去谈话喝茶。 一层层关系协调下去,一个个条件叠加过来。软的不吃,那就来硬的,凭空给她泼业务方面的脏水。时闻压力不小,咬牙硬撑,就赌一口气,不肯删文改口。 得到的结果,是一次公开道歉,以及对副总编的调职处分。 说实话,这已经是相当理想化的结果了。 但还是显得不痛不痒。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等避过了这阵风头,那个副总编分分钟都能找借口再调回去。说不定还能顺道升个职。 而时闻需要为此付出离职的代价。 毕竟枪打出头鸟。她这么强硬地闹了一出,被高层和人事指责不顾新闻社形象,很难继续在那个环境待下去。 她也不想委屈自己看眼色。 就是接下来换工作有点麻烦。 安城新闻圈圈子小。官媒党媒她没资格进。其余的高不成低不就,递过来的机会她没意愿,少数有意愿的又直言对她不懂转圜的作风敬谢不敏。 就这么闲闲散散歇到了三月,时闻都跟余嘉嘉开玩笑说要不随大流一步到位,接个外企offer当个品牌公关去算了。反正当初进这行也是稀里糊涂,对新闻事业也谈不上什么理想抱负。 结果学生时代相熟的师姐顾宁给她打电话,说自己在易觉升了财经主编,问她歇够了没,歇够了就麻溜过去她手底下干活,随时启程随时给报销机票。 这是难得的机会。 易觉隶属于云城报业集团,是一家综合性互联网资讯平台,主打时政、财经和民生内容。作为国内顶级新媒体,比时闻前东家高一个档次,从某种新闻性角度而言,不输官媒党媒。 但时闻还是犹豫。 她不确定现在是不是回云城的时机,也不想离余嘉嘉和余淮南太远。 最后事情的转机,落在余嘉嘉身上。 这个一连扑了两部作品的倒霉漫画家,突然转了运,被挖了,签了个更有钱的文娱平台。 前作连载血扑,接下来这部玄幻新作,对于她能否在新平台立足至关重要。编辑苦口婆心劝她搬到云城总部附近去,便于双方线下沟通,有问题随时调整。 两人一合计,行吧,那就这样吧。 搬就搬,一个人不敢回,三个人还不敢回么。 钱左右够用,要是住得不顺心,随时都能再换个地方生活。 就这么被各种因素推搡着,两眼一闭回了云城。 时闻在易觉新闻进的是财经部,主要负责产业经济方向。比起专门盯数据的大金融记者和宏观记者,外出跑采访会勤快些。 这天约了一家共享出行平台的市场总监做专访。时闻开车去社里接了摄像小哥,顺便打了个外勤卡,掉头往高新区开。 跟她搭档的摄像小哥叫黄天觉,刚毕业没多久。生得又高又嶙峋,拥有投币孔般的迷离双眼,以及坐在那儿就想让人给他喂饭吃的土狗气质,同事们都亲切地叫他小黄。 小黄把器材包放后座,换到驾驶位,边对着风口吹边感慨:“为什么我出身寒门,还会有中暑的感觉?” 时闻翻开笔记本连热点,头也不抬给出建议,“打开手机看看你的股票基金,绿一下就凉快了。” 小黄把奶黄包掏出来三两口啃完,含泪道:“记者这工资,再炒炒股,连租房的钱都快付不起了,我还想攒钱给女朋友买个包呢。” 时闻每日一劝:“赶紧收手吧兄弟,一两千也是钱,以你现阶段的资产情况,不投资就是最高回报率的投资。” 小黄被打击得闷闷不乐,心中割舍不掉身为财经记者对于股市的朴素热爱,又难免想多寻条出路。 “姐你要是什么时候改行去当时尚博主、颜值主播之类的,记得带带我。以你这条件,随便包装一下准能红。到时雇我给你当摄像,物廉价美,保证一帧一帧用心给你p得无死角美美哒。” “拉倒吧,没那命,对着镜头久了就犯怵。你还是寄希望于大a股吧。”时闻伸手把车载导航设置好就不管他了,只顾埋头敲稿。 今天出完这篇行业观察,晚上还得去拍交警查酒驾,赶得不行。 民生部前主编出去单干自媒体,带了一批人走,现在各个部门都得帮忙顶缺,不然更新量不够。内容都是按篇算,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就当赚外快了,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怨言。 过了etc,越野压着限速在飙,窗外景色来不及细看就快速擦过。 惟有远处货轮离港,震耳欲聋的鸣笛声,才能迫使时闻短暂地从冗长文字中抬头。 每每这时,时闻总会产生一种被拉长的、微妙的陌生感。 无论是身后隐入云端的南北双塔、横跨江面的斜拉索桥、鳞次栉比的金融商圈,还是夜晚偶尔的错路迷途。 五年了。 城市的变化是实实在在的。 刚搬回来的那阵子,余嘉嘉常常会焦虑,担心会遇见不想见的人。 事实证明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毕竟除了接娃送娃和买菜健身,她几乎整天都闷在屋里工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就连时闻这种天天在外面东奔西跑的,都没碰见过什么不该碰的人。 这座被海冲刷出来的城市,太过辽阔庞杂了。7000多平方公里,1600万人口,每一条街道的每一秒,都闪烁着无数可能与错过。 城市里没有那么多偶然。 就算见证着同一片海的日升日落,人与人之间,其实也很难凭借运气再遇见。 7、07 再遇 当晚,时闻跟小黄蹲街头拍交警查酒驾。 云城经济好,气候热,人们夜生活丰富,凌晨从酒吧会所出来的车仍络绎不绝,将近四点街道才安静下去。 一个个卡点跟过来,熬了一宿难免犯困,小黄把摄像机支在脚架上,自告奋勇去便利店买咖啡。 时闻站在绿化带旁边嚼口香糖提神。有个长得挺帅的小交警在隔壁抽烟,问她要不要。时闻笑着摇摇头,他就有点害羞地收了,面红耳赤跟她搭话。 干这行多认识几个人不是坏事,时闻正准备把手机摸出来加帅哥微信,突然一道亮得刺眼的车灯晃过来。 一辆兰博基尼超跑轰鸣着划过柏油路,无视交警的指挥,直直冲过路障往前撞。 后面的警用摩托追了小段路才成功把它别停,交警大叔暴躁拍窗,“个兔崽子!追你一路了,熄火下车,赶紧的!” 那车主过了好一会儿才降了车窗,一只戴着百达翡丽的手伸出来,递过去一部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摄像机挺沉,小黄还没回来,时闻懒得回头扛,直接挎着单反往那边跑。旁边的帅哥交警见状,也扔了烟跟着过去。 他们靠近的时候,交警大叔那股暴躁劲儿都蔫了,端着手机低眉顺眼回话:“是,沈局,我明白……是、是,小事儿,您放心,我这边马上处理好。” 时闻“咔嚓咔嚓”连按几张照片,又开了录影模式,交警大叔吃了一惊,边把手机还回去,边拿手挡了挡她镜头。 时闻清丽的脸从相机后面露出来,不轻不重地笑了笑,“警察同志,吹都不吹就让走,这不合规矩吧?” 交警大叔遮遮掩掩,“你等会儿,先别拍,这事……” “华哥。”小交警把他手从时闻相机上移开,沉默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执法记录仪,“我还录着。” “不是,你这愣头青……”交警大叔瞬间挂了脸,“知不知道刚才那是谁的电话?” 小交警梗着脖子没应声,自顾自敲了敲车顶,“麻烦配合我们工作,熄火下车,别碰手机。” 其实打量这车牌跟大叔那态度,车主大概是真有点背景。眼下现场没发生什么事故,就算酒驾,后续捞人也就几句话的事。 但这小交警还挺犟,时闻没好意思自个儿缩了,让他丧气。 “还是请你帮帮忙,把检测流程走完吧,要不这段素材性质就变了。”她摇摇相机,展示刚刚那段既可以用作新闻素材,亦可以用作举报材料的影像,好声好气给交警大叔砌了个台阶下,“要是真有什么人追究下来,你就推到我们新闻社身上,说是被记者逮着了,非拍不可。” 交警大叔暗道倒霉,脸色来回变了好几趟,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客客气气请里面那人下车,“您看这情况……真不好意思了,周公子,有劳您配合吹一下。” 兰博基尼剪刀门向上飞,一只锃亮的手工皮鞋飘飘忽忽踩下来。 那个所谓的周公子身量挺高,头傲慢地偏着,一双丹凤眼被酒精染成病态的红,没骨头似的靠在车上。 副驾也紧跟下来一个穿吊带包臀裙的女孩,五官精致,妆容时髦,奶茶色尖尖美甲搭在他手臂上。看起来有点眼熟,大概最近哪个新冒头的网红或小明星。 “surprise.”周烨寅叼着根烟,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刚没敢认,居然真是时大小姐。” 刚刚车内阴影重,没看清,这会儿看清了,时闻刚举起的相机就又放了下来。 “还记得我么?”周烨寅提醒她,“尚德高中,高你一级,我跟霍赟同班,总在一起打球。有一回在体育馆,因为你,他踹了我一脚狠的,还有印象吗?” 时闻淡淡乜他一眼。 “哦,不好意思,不该提起你伤心事,我忘了霍赟——”他弹了弹舌,手指从脖子上随意划过去,“那个了。” 周烨寅像是还嗑了点别的东西,面部肌肉一抽一抽笑得诡异,“你现在跟着谁?落魄成这样,这是在玩儿站街play?” “说话放尊重点儿!”小交警看不过眼地侧身挡住,将酒精检测仪怼到他面前,“赶紧配合,吹。” 周烨寅随便吹了口气,还拿那双对不准焦距的眼去看时闻胸前的工作牌,“玩真的啊?……记者?不如跟我算了,起码我不会让你深更半夜在外边吹风。” “eli——”挨在他身边的女孩似怒似嗔,挽着他手臂晃了晃,“我还在这儿呢。” 周烨寅顺势重重捏了一把她的胸,笑道:“滚边去,别卖骚。” 女孩明显吃痛,但不以为意,柔若无骨贴得更近,“不是说好了,这周都会好好陪着我的嘛。” “我他.妈叫你滚。”周烨寅还是滥笑,话里却不是那么个打情骂俏的意思,“婊子听不懂人话?” 这人喜怒无常,女孩讷讷收回手,不敢再出声,踩着恨天高退到绿化带边上去。 时闻懒得搭理他们,转过镜头去拍酒精检测仪上面的数字。 112mg/100ml。 远超醉驾标准了。 周烨寅面皮都透着不正常的潮红,语气暧昧,“所以我明天会出现在你写的新闻里?” 时闻说:“会给你的脸打马赛克,否则有碍观瞻。” 周烨寅根本不当回事,“作为答谢,什么时候赏脸跟我吃顿饭?” 时闻面不改色,“醉驾一般拘留十五日。” “不如就明晚?”周烨寅吃吃一笑,“吹气检测不能直接当鉴定结果用,等酒醒得差不多再抽血,就不是你期待的酒驾啦。” 这么熟悉流程,显然是经验之谈。 时闻退开几步,让交警把人带走,“那你去派出所等吧,慢走不送。” 周烨寅笑意更深,对着她拍照的闪光灯竖了个中指,又舔了舔嘴唇,“红色最衬你,宝贝儿,记得穿骚点儿,明晚我去接你。” * 时闻记性可好可坏。 她被周烨寅恶心得没吃下早餐,但交过稿,睡过一觉醒来,就将这事抛诸脑后了。 当记者这几年什么烂话没听过。刚入行那会儿跟着前辈去调查一个债务违约的国企,被困园区不让出来,还是总编不断交涉,熬了一宿才被几个彪形大汉押着坐上返程的高铁。 有了这初印象打底,时闻对往后工作会遇见什么心里有数。 周烨寅口头吓唬几句,顶多算小打小闹。 据前台妹妹通风报信,翌日临近收工确实有人来找。副总编亲自下楼接的人,在领导办公室坐了会儿,财经主编顾宁也被叫了进去,没多久人出来,在时闻工位上拿了盆迷你仙人掌就走了。 不过时闻至今没挨训,刚刚报备要写的一篇跟周氏影业相关的票房作假选题也没被砍,估计是顾宁帮她把事情挡了下来。 正好赶上出差,她跟小黄去穗城跟进出口商品交易会的情况,起码在外待四天,堪称完美闪避。 现代人节奏快,她不觉得这么一段时间过后,周烨寅还会有那个闲心想起她。 出差回来,云城天气又热了些。正好周末休假,余嘉嘉赶截稿,时闻带余淮南去参加幼儿园两天一夜的亲子露营日。 现在幼儿园越办越卷,才几岁的豆丁,天天不是参观这个博物馆就是去那个山头野外徒步,还要求互动陪伴,变着花样折腾家长。 余淮南读的这个还只是个中端价格,里面家长说话弯弯绕绕,挺好攀比,开什么车住哪个地,连徒步都要力争前排。时闻没好意思给余淮南这小薄脸皮丢人,硬撑着困意给他走了个第一回来。 余淮南表示挺满意,作为回报,回城路上睡得像头猪崽似的,没再呜哇呜哇打扰他小姨。 刚进小区门禁,就收到余嘉嘉的求救信息。 [共享实时位置] [s206,走不掉,速来!!!] 一连三个叹号,时闻回了个“马上”,把余淮南交到阿姨手上转身就走。 想了想,又回来洗了把脸,换了条简单利落的斜裁小黑裙,路上等红灯的时间争分夺秒化了个淡妆。 余嘉嘉新作开篇成绩不错,挤进了销售月榜前十,今晚这聚会说是推不掉,平台方、版权方跟头部作者都在,只能硬着头皮赴约。 她生得脸嫩,性格又软怂,熟人面前社牛,生人面前社恐,这种场合一个人是走不脱的。 时闻让她差不多说一声,自己好过去领人。 凰阙是云城出了名的高端会所,会员邀请制,最小的房型低消万元起步,每夜都有各路网红明星出入。她刚在野外蓬头垢面滚一圈,要是穿着灰扑扑的冲锋衣骑行裤,怕连门口都进不去。 会所停车场放眼望去全是豪车,就时闻一辆沾灰滚泥的破越野塞在角落。 她边往电梯间走,边低头翻余嘉嘉发过来的出入码。转了个拐角,突然撞见一对男女搂在柱子后面痴缠调情。 男的矮胖,皮肉松弛,肤色很深,挡不住怀中那张年轻秾丽的脸。 时闻跟她对视一眼,各自都别开了视线。 ——是那天凌晨坐在周烨寅副驾的女孩。 到门口查验出入码,进入灯光璀璨的大堂,高级香薰与冰凉冷气扑面而来。才是晚上十一点多,惯于沉浮夜场的男男女女刚刚准备入场,光鲜亮丽地聚在一处。 侍应生为时闻引路,特意绕开前面一拨人,带她进了另一处电梯。 电梯没有楼层按键,刷卡直达。 门一开,是五楼。 纵是没来过也听说过,能上凰阙五楼的豪客,身份非富即贵,一晚低消二十万起步。 时闻出了电梯就直觉不对劲。 余嘉嘉那个局,是个庆功性质的商务局。平台做的东,又谈不成什么大生意,消费层级说破天去到中间位,哪会舍得花那么大手笔到五楼来? 她心下一沉,不肯继续往前走,按亮屏幕给余嘉嘉打电话,掉头就要回去按电梯。 关闭的电梯门前,有人吊儿郎当,晃着半杯威士忌在等她。 “说了你穿红色好看,怎么不听?” 周烨寅一身霜灰色西服,敞着领口挡在她面前。他大概还没来得及喝多少,眼神没上次见那么飘忽,但还是透着神经兮兮的探究,令人很不舒服。 时闻沉默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目之所及没有其他出口,后面还有两个看似不怀好意的陌生男人。 她快速摁了两下手机侧键,镇定道:“麻烦让让。” 周烨寅没动,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白色药丸,明目张胆地丢进威士忌杯里。一边慢悠悠地晃,一边笑着怂恿:“里面认识你的人也不少,都是朋友,不进去打个招呼?” “走错地了,不打扰各位雅兴。”时闻避开他,强行要去按下行键。 周烨寅一把攥住她手腕,没让她按成,声音压着扭曲的兴奋,软趴趴附在她耳边,“我去找过你几次,你都不在,你上司说要你给我斟茶道歉,我没肯。” “——我要那种道歉干什么啊。” 周烨寅被猛地挣脱,也不恼,只回味地摩挲着指尖,目光耐人寻味地在时闻身上来回舔视。 “起码得换身我喜欢的裙子,跪在床上,边求着给我舔,边摇尾巴吧……你说是不是?” 时闻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起来,连同拳头也震得生硬。 她冷静思索了几秒,录音录像都有,现在挥拳头算不算最佳时机? 正待发作,倏忽“叮——”地一声响。 金碧辉煌的电梯门徐徐向两侧拉开,一道盛气凌人的阴影落下,熟悉的清苦烟味随之而至。 时闻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表情。 周烨寅就如同被一阵暴烈的风刮断,骤然跪倒在她面前。 玻璃碎裂,威士忌酒液洒得满地狼藉。 “我操!“周烨寅吃痛,狼狈趴伏在宫廷拼花地板上,整个膝盖小腿都被踢得麻痹地抽动,他破口大骂盛怒回头,“我□□血妈!!你他妈哪个不长眼的杂种——” 一句没骂完,又硬生生收住。 他痛得满头冷汗嘴唇发抖,抱着腿起不来,周围也没人敢来扶,只能面青口唇白望着从电梯里走出来的那人。 “怎么。” 霍决一身清俊笔挺,风度翩翩地站着,仿佛刚才一脚踹过去的不是自己。 他潦草扫过地上的周烨寅,目光对上几步之遥的时闻,轻慢又不悦地压低了眉眼: “聊什么这么投契,我没妨碍到二位吧?” 8、08 留步 时闻穿一条收窄的裙,薄肩颈,细肋条,胸口及腰胯线条玲珑起伏。 她安安静静站在那里,有惊有惧。 像一枝月下玫瑰,馥郁而纤长的茎,美得明显,刺也明显,令人没办法不多看一眼。 霍决的目光像淬毒的蛇,不动声色从她身上滑过,轻轻砸落地面。 有资本在楼上玩乐的人,平日里见面大多都能互相颔首问声好,几个包间之间端着酒杯互相串门也是常事。这会儿好些人发觉了外面的动静,纷纷探身来瞧,见挑事的是霍决,皆吓了一跳。 跟在霍决身后上来的夜场经理急忙领着侍应生过去赔笑脸,哄着客人回房间,不让拍照围观。 那些客人哪会给他们面子,不过是顾忌霍氏的名头,不敢明目张胆瞧热闹,半推半就避开罢了。 云城豪门众多,纨绔扎堆,一群二世祖白天还勉强装装人样,入了夜个个放浪形骸纵情声色。 他们大多游走在家族生意边缘,做什么都有长辈兜底,人生在世只需要学会两件事: 一是享乐。 二是审时度势。 在外面再烂玩,心里也要有数——自己究竟能踩多深的水,犯多严重的错。以及面对面碰上了,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霍决这种,与他们不同。 他是手握霍氏实权的继承人,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 有掌控局面的能力,自身就是一棵可以投下荫蔽的树,不必靠人兜底。 周烨寅被他当众落了脸面,也万不敢回手,只能强忍着怒意装平静,“lawrence,不知我哪里得罪过你。” 霍决不置可否,走到落地窗边的沙发坐下,形容倜傥地点了根烟。 “问个问题。” 他微微扬了扬下颌,那串白奇楠念珠随着他夹烟的动作若隐若现地显露出来。 “你们很熟?” 周烨寅腿弯还不可遏制地打着颤,随他视线移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时闻。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似乎在思考问这话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霍决抽烟的姿态很斯文,“是或不是,这么难答?” 他天生英俊。 但这英俊中,总透露出一股不耐烦。 即便常常装作谦逊,装作彬彬有礼,实际上别人一对上那双黑眸,就能触到直白的戾气。 周烨寅被盯得有些骇然,下意识摇头,“不、不算熟……” 霍决笑了,“不熟,你靠她那么近做什么。” 周烨寅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发生在哪里,面色骤变,慌忙忍痛要爬起身来,却被保镖反手摁回地面。 “我跟她、她只不过……”周烨寅似是惊诧,又似不解,磕磕巴巴道,“霍赟都已经、已经……我以为……” 霍决衔着烟,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轻挑眉梢,“你以为我跟我哥关系差,他死了,他留下来的人,我也要一并折磨。” 他弹掉烟灰,似笑非笑给予评价,“nicetry.” 周烨寅侧脸刮蹭在大理石上,刚做的发型沾到了倾倒的酒液,也顾不上窘不窘迫,急忙挣扎道:“我没有!我不是!lawrence你听我解释……” “最后一个问题。” 霍决态度温和,不失礼貌地打断。 一只楦型考究的韧黑牛津鞋,闯入周烨寅贴地的视野,踩上他侧脸,从容不迫地慢慢施加力度。 隔着发苦的灰白烟雾,霍决一字一句发问:“刚刚碰她的,是哪只手?” “霍、霍少……”周烨寅浑身抖得像筛糠,“你不能这样……我阿爸、我阿爸他……” “左?” 霍决充耳不闻,眼底带着一种悍然的狠戾。 “我猜是右。” 怕脏似的挪开几步,不必示意,当即有人上前来,代替他干净利落卸掉周烨寅那只胳膊。 “啊——!!!”周烨寅厉声惨叫起来,像条蛆虫般滚在地上打滚抽搐,“停手!停手!丢柒你班扑街冚家铲!!够胆死掂我!!丢你老母!停手啊啊——!!!” 他痛极,口不择言骂得又脏又污糟,霍决却听得饶有趣味地笑起来。 “unclechow系唔系冇教过你,必要时候要学识收声?” [周叔叔是不是没教过你,必要时候要学会闭嘴。] 他的烟抽剩三分之二,丢进周烨寅痉挛的掌心里,用鞋底碾灭了。 “一系你饮埋啲whisky?倒泄晒,唔好嘥。” [不如你喝掉这些威士忌?都倒掉了,不要浪费。] 正准备让人继续,西装下摆突然被拽紧了,霍决顿了顿,有些意外地转过视线。 时闻不知何时靠近了他身边。 那股清爽的苦橙叶气味撞进烟里,清清冷冷的,眼下痣缀着,眉间不太赞同地蹙起。 然后他听见她很轻,又很迟疑地,叫一声自己的名字。 “霍决。”她制止他,“够了。” 烟酒燥热,夜场冷气调得极低。她肩颈手臂都舒展在外,又细又白。 那么怕冷,不知道现在冷不冷。 霍决沉默看她半晌。没笑。也没作什么回应。忽地反手一握,捏着她腕骨将她带进电梯。 离开之前,他抬抬下巴让人松开对周烨寅的钳制,轻描淡写点了一句: “唔好俾我知你以后再喺佢面前出现,有乜问题,叫你老豆嚟同我倾。” [不要让我知道你以后再在她面前出现,有什么问题,叫你爸来和我谈。] 周烨寅从小到大哪里挨过这种伤筋动骨的打。这时疼得进气多出气少,宛如抽了骨头的烂肉,软绵绵瘫在一处,半句话说不出来。 * 电梯下行。 封闭空间里,时闻给余嘉嘉发了信息让她出门口。霍决极具存在感地站在身侧,西装面料挨碰着她的手臂,两个人都垂着视线不说话。 时闻心里有震荡,思索再三,还是在电梯门打开之前,说了“谢谢”。 虽然这不是她想要的局面。 霍决看着她颈后秀气的痣,淡声问:“我不在的话,原本打算怎么处理?” “我跟朋友开着实时共享位置,也发了紧急求助信息,三分钟之内没回复,她会报警。走廊拐角有监控,我有录音。”时闻看一眼自己半握的拳头,耸了耸肩,“也算有武器。” 霍决默了默,“有用?” “看你怎么定义‘有用’。”时闻说,“后续怎样不知道,在当下那个场景跑掉应该不成问题。” 从vip电梯出去之后,是一个叠石造景的室内花园,郁郁葱葱的绿植围出方寸静谧。 霍决的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很冷峻,他没让她就这么走,像是不经意问起,“既然回来,为什么没找我?” 他也穿一身黑,靠她很近,两人鞋尖相对,身上的黑仿佛颜料受热融化,即将黏稠地连在一起。 时闻不知道怎么答。 好在,她也没有装出那种客气的笑。 霍决散漫地撩起眼皮,“怕我?” 时闻眼睑颤了颤,声音有点懒,“要怕,也不至于等到现在。” 她在他眼里白得晃眼,霍决看起来又想摸烟,但忍住了,“以后有事,给我打电话。” 措辞像点头之交的客套。 时闻“嗯”一声,也像敷衍。 霍决没拆穿,“还记得我号码吗?” 时闻抿唇,“有顾秘书号码。” 她手机还拿在手里,亮着屏幕。 霍决的礼数耗尽,没什么分寸地将别人的东西拿到自己手里,划到键盘页,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时闻听见他口袋里嗡嗡作响的震动,手机还回来,又听他固执地重复:“给我打电话。” 都知道她不会打的。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时闻又“嗯”一声,这次没那么敷衍。 维持着这阵岌岌可危的沉默,一前一后转出花园,就见余嘉嘉满脸焦急地向她扑来。 “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眼泪汪汪,浑身酒气,还能跑直线不被自己绊倒,看来是被刚才那条紧急信息吓得醒了酒。 “没事。”时闻搂住好友,安抚地拍了拍她背,“没事,就是按错了。” “吓死我了你!”余嘉嘉小心脏放回肚子里,一下子腿有些发软,“我直接跑出来,他们还不让我到楼上去。” 时闻搀着她,细细声笑着哄:“恭喜你,达成了‘独自从酒局溜掉’的成就。” 余嘉嘉作势要揍她,一来一去切换太快,那股酒劲复又迷迷蒙蒙涌上来。 她不认识霍决,见时闻和他在一起,难免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时闻挡住她,仗着她酒醉记不住事,也懒得多此一举为他们介绍。 霍决倒是又把那套绅士礼仪捡起来,主动道:“我送二位回去。” “刚来就走?”时闻没答应,“你应该还有酒局吧。” 果不其然,身后的电梯门敞开,一个身着超季成衣的窈窕女子匆匆追来。 “lawrence!刚刚听说你来了,怎么不进去——” 霍决皱了皱眉,淡淡回头扫视一眼。 来者相貌有些眼熟,约莫是他今晚的女伴,哪家权门大户受宠的千金,或者哪个受捧的明星,前者概率较高。 时闻没费心琢磨,反正霍决换得勤快,花边绯闻常客,他身边从不缺人。 那位千金满心满眼只有霍决,被冷落也丝毫没有表现出不开心。她分不出神搭理时闻,时闻便免了问好,只对霍决颔首道别:“那就这样,我朋友在,也开了车,先走了。” 霍决紧跟一步,不悦道:“说了送你。” “不用,麻烦你够多了。”时闻没让他抓住,一手扶着余嘉嘉,一手向后,做了个留步的手势。 霍决看着她,被这个手势直接定在原地。 ——又是这样。 时闻离开得干脆。 与以往的每一次没什么不同。 身后那道目光晦暗难明,像克制着恶意,又混杂着一些更怪异、更难以说明的东西。 直至走得很远,时闻仍能感觉到它混浊而潮湿地,死死黏在自己皮肤上。 9、09 采访 周烨寅的事,仿佛一段突兀的小插曲,出现得急,消失得也快。 时闻回社里之后,事情一切如常。副总编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约谈敲打她,主编对这事也只字没提,她后来出的那篇周氏影业票房造假报道,也无惊无险顺利过了审。 除去桌面上不见的一盆迷你仙人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她上网翻了翻,趁打折买了一棵小叶鹅掌柴,一样便宜好养活,绿叶子还多些。 在小黄每日虔诚的求神拜佛中,民生部迅速重组恢复正常运转,各部门记者结束了短暂的兼职工作。 小黄女友考研上岸,早早来了云城结束异地。小土狗省吃俭用,让时闻当参谋挑了个奢牌包作礼物,每天尾巴摇到天上去,巴不得迟到早退飞回家跟女友贴贴。兼职这点加班费,他咬咬牙不进股市当韭菜就当挣回来了。 时闻倒还挺舍不得,跑民生口累是累些,但实在有趣,毕竟也很难有机会在其他板块写下《男子嫌父母唠叨假装跳河,实则潜泳回家看电视》这种充满行为艺术风格的离谱标题。 接下来的一周,日光缺席,一场绵长的雨浇透了整座城市。 下车忘带伞,从医院大楼到地面停车场没有遮挡,拎着药袋子一路小跑回去难免淋了雨。时闻合上车门,翻到后座的薄毯,将就用来擦擦头发。 挡风玻璃蜿蜒而下的痕迹,像薄雾山谷里细细的涓流,雨刮器左右交替,抹去眼前的模糊滑腻。 时闻调高车内温度,对着说明书拆开一粒药吃了,小小声打了个喷嚏。 春季流感多发,她不幸中招,一连几日病怏怏的打不起精神。怕传染给小朋友,饭都没敢过去对门吃,只让余嘉嘉戴好口罩送到她客厅。 自己胡乱吃了几次药,总不见好,今天工作结束得早,才顺道过来医院挂个号。 看完诊,在楼下便利店拿了瓶矿泉水和口香糖结账,刚转身就有人喊着她名字匆匆追过来。 “刚刚在楼上看见,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一身白大褂的青年微微喘气,又惊又喜同她打招呼,“时闻,好久不见。” 时闻反省了一下自己那套城市够大就不会碰见的歪理。快速扫一眼对方的胸牌,心外科住院医,跟记忆中的人对应一遍,也笑起来,“好久不见,学长,不对,现在该喊关医生了?” 关皓然和学生时期变化不大,还是温文尔雅的气质,笑起来有枚小虎牙,还带些赧然。 “你是哪里不舒服?我帮你安排个专家号。” “没事。”时闻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感冒而已,拿过药了。” 没记错的话,关皓然是这家私立三甲医院院长的儿子,按理说该走管理方向,没想到毕业后居然下了一线临床岗。 时闻以前和他不算太熟,一起吃过几次饭,见面打声招呼的程度。 他和霍赟关系好,一起玩弓道和滑雪的。霍赟的葬礼他应该也去了,只是时闻没见着。 其实这会儿碰见了也没什么话聊,因为真的不算熟,时闻对于他能远远认出自己都感到惊讶。 幸好关皓然赶着上手术,没时间跟她寒暄,只仓促留了联系方式,说是改天请她吃饭洗尘。 客套话,时闻当然没拒绝,笑笑应下。心想身上再有几重尘,都被这场一个来月的雨洗干净了。 她回车吃过几片药,又翻出手机,和傅逸之的助理确认最终的采访时间。 明天这场采访很重要。 不久前,霍氏控股成功收购梁氏的速汇物流,极短时间内完成股权变更登记。与霍氏原有的pfu物流不一样,pfu核心业务为高端产品、供应链及国际业务,而速汇物流主打国内低价市场。 霍氏此次收购,旨在成本端精细管控降本增效。要借速汇的本地化末端配送网络,全面布局仓配一体化的智能物流网,为搭建自营线上平台,以及b端客户、其他兴趣电商服务。 傅逸之是总部空降下去的ceo,履历对外展示很少,只听说是搞技术出身。 许多家媒体想约他采访都约不到,时闻也磨了很久,最后还是通过顾宁的关系才得到这次机会。 傅逸之那边相当配合,只问她要了大概的采访方向,没有太多避忌与硬性规定。顾宁对此十分重视,要她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对待,拿下这篇深度采访,基本上就等于拿到了流量密码和最高档绩效。 发了奖金正好带余淮南租船出海浮潜,时闻擤着鼻涕,心里是这样想。 * 翌日,仍是雾蒙蒙的阴雨,交通缓慢拥堵。 时闻车牌是外地牌,工作日高峰期没法出入cbd,打车又贵又慢,索性挤地铁去。 这次采访出的是纯文字稿,没申请摄影部支援,小黄跟别人拍野生鸟类入侵人类宅舍去了。 她背着个大托特装录音笔电脑,也不用搜导航,出了地铁口就能看见霍氏那栋地标性的双塔大厦。 在云城工作,跟霍氏扯上些边边角角的关系无可避免,毕竟这座城市四处可见霍氏的产业。时闻摆正心态,顺其自然,该干嘛干嘛。 今天约到的时间段不太好,下午五点,晚上估计要加班加点。傅逸之那边日程很密,说是只能排到这个空档。时闻挺知足,素材能有就不错了。 到一楼大堂递身份证,由前台妹妹领着上去会客咖啡厅,等了大约十几分钟,就有助理下来接人。 “时记者,这边请。” 来的是跟时闻事前沟通的那位姑娘,干练优雅,态度很好,看着就令人心情愉快。 可惜愉快转瞬即逝。 楼下导览写明速汇总部在40-45层,而高速电梯直接略过,往更高处去了。 “要向您说声抱歉,傅总的会议因故延时了,实在没有办法抽身。作为补偿,我们这边紧急邀请了另外一位能够代表集团立场的人来接受您的采访,希望您不要介意。” 时闻心情高高抛起轻轻跌落,心想都把人带到这里了,才说计划有变临时要换,连改天再约的机会都不给,她能怎么个介意法呢。 左右惹不起,被放鸽子也不是头一次,只能礼貌笑笑,回一句“没关系”。 原以为他们会派个公关总监之类的人来敷衍自己,没想到电梯门一开,78楼装潢奢华贵气不比寻常。 助理姑娘将她转给楼层前台秘书。这一位着装气质更胜前者,微笑着带她刷过三道玻璃门禁,款款到达一扇巨大的双开门前,叩门得到回应,才推开请时闻进去。 时闻眼皮直跳,预感不妙。 面积大得超乎想象的开放式空间,布局开阔,视野敞亮,落地玻璃毫无遮挡正对江景。 装修整体以黑灰为基调,配以前卫的金属元素与静谧的绿植点缀,构筑出比体感温度更低的冷硬错觉。 一面泛着幽蓝波光的巨型海缸作为隔断,区分开办公与休息区域,隐约可见后面吊着的黑色拳击沙袋。 在这寸土寸金的中央商务区,空出整整一层为单人服务,无疑奢侈过头。但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又显得十分合理。 双开门自动感应关上,顾秘书捧着成沓文件夹候在一边,向她颔首问好。 覆盖皮革的曲线弧型办公桌后,霍决脱了西装外套,单穿一件衬衫,a4纸翻动时发出划破空气的锋利声响。 待时闻走到面前,才略抬了抬眼,“坐。” 他工作时戴一副金丝眼镜,稍稍遮住那双锋利的眼,更显斯文成熟。 时闻没坐,摘了口罩,花费几分钟掌握当下情况。 “故意的?”她声音本就柔和,因为感冒,言语间不自觉带些亲昵的鼻音,更像猫挠般软糯。 “巧合。”霍决抿了抿唇角,“刚从京城回来,看见你在楼下。” 时闻没作声,短期内连番碰见的巧合,不知该不该信。 霍决没把她的沉默当回事,将视线重新放回文件上,言归正传:“听说你约傅逸之做采访约了很久,怎么不找顾秘书帮忙安排?” 时闻看了看旁边ai一样一丝不苟的顾秘书,“工作而已,没必要。” 霍决不置可否,不紧不慢道:“傅逸之没空。刚刚看了你提的大纲,没什么问题,我可以以董事身份代替他接受采访。” “免得你白跑一趟。”他接着补充,“作为访谈对象,我应该不比他价值差。” 何止不比他差。 霍决自以霍氏继承人姿态出现在公众视野以来,从未接受过媒体采访。 这对任何一个财经记者而言,都是一个分量十足的诱惑。 但有一说一,时闻更想把这个机会让给社内其他同事。 “霍董时间宝贵……”她有些迟疑,“要不,我还是改天再试着约傅总一次。” 霍决旋开钢笔,在文件上利落签下名字。 这次用的不是文豪阿加莎,是万宝龙艺术工匠系列的成吉思汗。弯弓龙鳞,全球限量两位数的珍藏款,应该是他的商务惯用笔。 “你试试。”霍决闻言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不过我不保证,他会不会永远都没那个空。” 时闻:“……” “时记者。”霍决签完将笔一扔,摘下眼镜,抬眸直直看向她,“工作而已,你我都是。” 白奇楠佛珠轻响,令他的声音也轻。 他和她四目相对,双手微微交叉,保持恰当的社交距离。 “易觉是国内最具讨论度的媒体之一,我们为你们提供热度看点,再借由你们平台对外表明态度,维护股价稳定,提振投资者信心。这应该很合理。” 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但时闻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只是于私,她难以坦然应承;于公,又难以一口回绝。 顾宁作为新上任的财经主编,迫切需要可量化的成绩来支撑话语权。她处处照顾时闻,时闻纵有再多借口,也难辜负她对自己这份好。 周末原定的财经头条,怎么也不能因为她个人原因告吹了。 思及此,不由闷闷叹口气。 “只谈工作?”她有些不抱希望地问。 霍决笑了笑,像是保证,“只谈工作。” “好。”时闻不再啰嗦,点头应允。 结果刚放下包,准备坐下,就见霍决慢条斯理拎着外套站起身来。 还彬彬有礼地提出无理请求: “不过中午没怎么吃,实在有些饿。正好是晚餐时间,我们换个地方聊,如何?” 10、10 浮冰 临近下班高峰期,道路开始拥堵。 霍决带她上了大厦顶楼的停机坪。 铅灰色云层时聚时散,雨水将城市浸泡得发胀,无声无息的,落在身上也不觉得冷或冒犯。 一架奥古斯塔直升机敞着门静候他们到来。 后排六个位置,时闻进去最里面,霍决跟她坐在同一侧,中间空出一个座。 旋翼驱动,制造漩涡般的风与噪音。时闻戴上耳机俯瞰底下这片钢铁森林,耳机频道里霍决也没说话,只偶尔传来驾驶员略带粤港腔的提示与说明。 私人航线需要提前申请,不知自己究竟是意外,还是计划中的一环。 整个飞行航程很短,从市中心到海岸线南山,耗时不过15分钟。 山上的雨比市区直观,大约是失去高楼建筑的遮蔽,成滴成滴砸下来,等在这边的保镖迅速撑伞上前。 这个寸头断眉的混血毛子眼熟得很,时闻有些讶异,“列夫?” “小姐。”列夫模样没怎么变,中文口音进步不少。 霍决在外念书的那几年,列夫是他的厨子兼保镖。时闻跟他很聊得来,还向他请教过怎么在湖面飞石子。上次在雁回山没碰见,时闻还以为霍决身边早就换了一批人,没想到这么多年,列夫还是在。 “你结婚了?”时闻看见他的左手的戒指,笑着道了声“恭喜”,又饶有兴味地多嘴问:“是之前那个红头发的喀秋莎吗?” 列夫壮得像头熊,面相又狠又硬,笑起来嘴巴克制地向下撇。他说是,还说他们的小月亮马上就要出生了。 时闻真心替他高兴,还想接着聊几句。 “聊什么这么开心。”霍决接完电话手机一抛,从后面走来,伞拿过来自己撑着。 列夫接住手机噤声退开,时闻只好也闭上嘴。 细细的伞骨立在中间,霍决神情冷淡,一路一句话没说。 他带她来一家矗立在悬崖边上的北欧餐厅。 palegg,挪威语,意为「一切可以放在面包片上的食物」,招牌是一只站在浮冰上的北极熊。 他们年少时在特罗姆瑟吃过的餐厅,分店居然跨越半个地球开到云城来了。 时闻对这家餐厅的名字印象颇深。当初他们在翻菜单时,出于无聊,还长篇累牍地争论过芫荽这玩意儿到底配不配放在面包片上。 那是他们北极邮轮之旅的最后一站,从雷克雅未克到特罗姆瑟,为时十日。 时闻起初还为冰岛居然没有北极熊的事实闷闷不乐,后面到了斯瓦尔巴群岛,乘着冲锋艇出去,看见了趴在岩石上的白色毛茸茸才重新变得雀跃起来。 结账离开,侍应生送了他们一只小小的北极熊挂饰,说是餐厅免费派赠给旅客。 当时赶着去机场,是时闻顺手拿着,后来也不知道被随手扔到哪里去了。 她是典型广府胃,喜清淡,好鲜甜。斯堪的纳维亚菜系要么齁咸,要么齁甜,实在不怎么得她青睐。不过这家分店根据本地人的口味做了调整,感觉比原店友好不少。 他们没进包厢,选了一楼旋转餐厅的位置。靠窗是汹涌夜海,地面是模拟冰川,人们像觅食的北极熊,随着北冰洋融化的浮冰慢慢往前漂。 两人相对而坐,时闻打开笔记本,按亮录音笔放在桌面。 “那,我们现在开始?” 霍决要了一杯餐前酒和一杯苹果姜果汁,果汁放到她手边,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地,整个采访流程非常高效流畅。 两人就事论事,没有多余试探,也没有半句废话。 时闻事前准备还算充足,临时换了人调整得也快,问题提得有条不紊,偶有刁钻。 霍决话少,回答短而简洁,但言之有物并不敷衍。他不紧不慢地就着起泡酒吃一道鱼子酱牡蛎,比看起来听得认真,遇到敏感话题也没往下踩,三言两语绕了过去。 上主菜的时候刚好结束,时闻将录音文件转文字保存云端,然后将器材收进包里。 他们嫌麻烦,点的是主厨推荐,侍应生问过有无忌口,接下来便按厨房的意思自由发挥。 结果上来一道北极鲑,皮煎得很酥,上面撒满了杏仁片,摆盘和卖相都不错。 时闻没有立即动刀叉。 霍决看了她一眼,将自己那份香槟焗鳕鱼换到了她面前。 “忘了你不吃杏仁。” 时闻确实不吃杏仁。 倒不是过敏,硬吃也能吃,就是觉得有股怪味道。 杏仁不是那么常见的烹饪食材,在外面点餐,常常只记得说“不要芫荽”,从来不记得这茬。 霍决慢条斯理切开红点鲑,连同杏仁片一起吃进去,淡淡道:“不会又要跟我说谢谢吧。” 时闻鼻音还有些重,“讲礼貌都不行?” 霍决无动于衷“嗯”一声,“忍着,起码在吃饭的时候。” 这是嫌她客气得倒胃口。 时闻腹诽心谤,自顾自吃起那道带有桦木蜂蜜甜的鳕鱼,“高估我了,本来就没有那个打算。” “也是。”霍决嘲弄地笑了笑,“你连剩饭都让我吃过。” 接下来的餐桌分外安静,只能听见室内从舒曼到萨蒂,一曲曲钢琴乐章轻盈流淌。 时闻起初还很警惕他会继续聊起以前的事。 所幸没有。 说好“只谈工作”。谈完工作,霍决就真的一句不提其他。 甜品上了一道接骨木冰淇淋,朗姆酒作底,口感很绵软。时闻感冒嗓子不舒服,冰淇淋冰冰凉凉,又不过分齁甜,吃完一个感觉喉咙都自在不少。 列夫进来了两趟,霍决不耐烦地接过手机再度起身。 时闻听见了“先生”二字,想是霍铭虎找他,便放了餐勺,说:“你要是忙,我可以自己先回去。” 南山算是半个景点,有缆车往返,下了山不远就是地铁站。 霍决没理她,把自己那杯冰淇淋推过去,说:“吃了。” 又吩咐侍应生再上一个新鲜的草莓碗。 他甫一离座,周围那几道目光又充满好奇地开始打量她。那桌男女和霍决认识,进门后过来打过招呼,霍决随便颔了颔首,没出声,连介绍都没做。 他们没敢明目张胆地打量霍决,打量时闻倒是肆无忌惮。 时闻遭不住这种看猴的视线,到底没吃第二个冰淇淋,不多时也起身出了门。 门外的雨下大了。 密集的雨点缝合天与海的空隙。 风凉凉地涌上来,带点草腥味,混合海的咸涩,令时闻很轻地打了个喷嚏。 列夫守在门口,向她指了指霍决的方向,早有预料她会出来。 时闻心知他是怕她偷偷溜了,无奈笑笑,没让这傻大个难做,自觉进了伞,把装着器材的包递过去给他拎着。 走下岩石栈道,光线暗下去,仿佛随之沉入夜海里。 霍决站在尽头的圆形花房,一边讲电话,一边懒散抽烟。 玻璃里隐约可以佛罗里达蔓生植物和巨型墨西哥仙人掌,霍决讲着粤语,背对这片绿意,目光轻轻落在时闻身上。 时闻穿一件半高领无袖,搭一条多口袋工装长裙,露出半截沾着湿意的小腿。 过来的路上太暗,被树枝刮了一下。她翘脚往后瞧了瞧,一道小口子,没什么大碍,又无所谓地放下。 霍决接霍铭虎的电话也不改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衔着烟,听得多,说得少。 烟雾弥漫间,还抽空用口型问时闻,“不吃了?” 时闻摇摇头,看灰白烟雾被雨水浇湿,静了片刻,又向他摊开手。 霍决薄唇一勾,也摇摇头,夹着燃烧至三分之二的香烟递过去,表示这是最后一支。 时闻哪肯接,往外站几步,闷闷地趴在栏杆上吹风。 也不知道列夫究竟送她过来干嘛,没伞回不去,包也给拎走了,她其实并没什么兴趣听别人讲电话。 最困扰的是她每句都听得懂,还很轻易就能将只言片语联系至现实。 霍氏父子对与人工智能公司anytime签署战略合作协议的意见不合。霍决坚持要在下季度换代智能物流技术,为集团主营港口业务做发展支撑。霍铭虎则认为此举投资巨大,太过冒进,需要从长计议。 霍决态度并不咄咄逼人,只耐着性子听完霍铭虎的意见,将自己要讲的话讲完,答应改天会抽空回本家吃饭,便挂断了通话。 看上去不像要听取意见的样子。时闻托着腮寻思,他现在能做这种程度的主,估计霍铭虎身体状况真的不容乐观,要彻底放权了。 “想什么这么认真?”他掐了烟,携着清苦的尼古丁气味靠近她。 时闻没回头,糊弄道:“想,你为什么要让我听这些。” “没故意要你听。”霍决将她往后带了带,避免撇雨,“只是你听了我也不介意。” 时闻好心提醒他:“我现在跑财经口,还是谨慎些好,别让我知道太多。” “你的语言技能随着地理环境触发?”霍决戏谑道,“回来了,就又听得懂粤语了。” 时闻顾左右而言他,“能走了吗,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霍决没什么情绪地撩起眼皮,“这么着急,家里有人在等?” 朱莉在等,虽然不是人。 “算是吧。”时闻含糊道,“养了条蛇。” “什么时候?” “有段时间了。” “不怕咬?” “咬不疼。” 霍决显然没信,明明捏她一下都喊疼。 “不养都养了。”时闻说,“总不能不要它吧。” 霍决不置可否,“特地从安城带回来的。” 时闻“嗯”一声,随口道:“不能托运,邮寄麻烦得够呛。” “还挺有责任心。”霍决评价道,“再麻烦也回来了。” 对话到这里顿了顿。 空气变得黏腻变得缓。 “上次没来得及问。”霍决不动,目光和声线沉沉压下去,“为什么突然回来?” 很轻的一句问。 和着风,卷进雨里海里,变成一尾光滑游走的鱼。 海是灰蒙蒙的,粗犷地引入陆地,而他们孤立地身处悬崖,有屋檐避雨,可以体会,却又不至于彻底浸入这片无垠的潮湿。 她不说话。 他好似也并不求答案,就这么沉默站着。 咔哒。 打火机响起,火焰明亮,不知何时,霍决唇间又衔了一支白色香烟。 他抽烟的姿势很娴熟,微微低头,右手点火,左手挡风。点燃的一瞬深深吸入肺腑,随后仰头,喉结上下滑动,末了习惯性用左手将烟夹开。 又骗人,时闻觉得有点烦躁。 烟盒里明明还有烟。 更令人烦躁的,是那道袒露出来的手心疤。 霍决刚刚很快将烟换到右手,但她分明看见了,他左手在微微痉挛。 时闻闭了闭眼,心脏像被重重撞了一下,不受控制地一把抓住他手腕。 “……怎么回事?”她没稳住声线。 霍决没挣,任她抚平掌心仔细端详,转头轻轻吐出一口烟,“没怎么。” 他的手掌有轻微的局部肌肉抽搐症状,停一会儿,跳一会儿,按上去的时候抽动尤为明显。 时闻脸色发白,指腹贴在他掌心里,仿佛自己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慢慢松开。 “你告诉过我没事。蔺医生也亲口跟我说过,肌腱、神经、关节都没有问题,不会影响日后生活。” 他提得动铜铸的灯笼;使用刀叉的时候手指很灵活;办公室里甚至放着拳击沙袋……时闻冷静下来,不断在记忆中搜寻他痊愈的佐证。 “是不影响。”霍决握了握拳,又摊开,“只是下雨天,偶尔会疼。” 春日里的南方海港,跟浸在水里没两样。 每天都是下雨天。 时闻一言不发看着他,眼眸时明时灭,似乎在分辨这究竟是事实还是谎言。 “怎么。”霍决与她对视,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连这点歉意都懒得施舍给我。” “……霍决。”时闻面无表情,充满警告意味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没装。” 霍决咬着烟,将那道手心疤递到她面前。用那种很轻,又很不在乎的语气向她抱怨—— “嫂嫂,是真疼。” 11、11 惊雨 在花房耽误不少时间,细雨变沉,怕有惊雷闪电,回程没坐直升机。 霍决问她要不要乘缆车下山。 事实上,他的问句和征询旁人意见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程序化地表现一下礼仪而已。 时闻也根本没有办法在这种时候拒绝他。 她连一句“我不欠你”都说不出来。 湿漉漉的雨夜,山上游客寥寥,缆车还没停运。雨打在伞面,发出震颤的声响,风像波浪一样弯弯曲曲地徜徉。 时闻控制不住地又打了一个小小声的喷嚏。 霍决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过分宽大了,需要分神揪住领口避免滑落。清淡的烟草味裹成一个茧,覆盖她身上的苦橙叶气味。 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吃今日份的感冒药,感觉不妙,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脑子昏昏沉沉坠下去。 明天要码稿子。再过两天周末,她答应了要带余淮南去文化公园,看那群高中小帅哥滑滑板。 回去还是要吃药早睡,时闻暗暗嘱咐自己。 等待的人少,前后是保镖,他们单独上一辆空的缆车。 索道距离不长,五分钟的匀速运行时间,从高处悬崖吱吱呀呀地滑落地面。 昏暗的密闭轿厢里,他们站得不远不近,海水在底下汹涌,玻璃影影绰绰映出彼此冷静的面容。 轿厢落到半山时,因为转向卡顿晃了晃,霍决用微微痉挛的左手握住她。 她没动。 在短促的黑暗里,他们一向无言而默契。 约莫是疼,时闻心不在焉地想,没有必要计较是否别有用心。 毕竟霍赟不在了,他赢得彻底,自己已经失去需要他哄骗的价值。 缆车到站,两人一前一后出去,雨下得越发猛烈,夜间温度骤降,一辆黑色幻影等在门口。 他们坐进后座,电吸门静静关闭,将潮湿的海隔绝于外。 时闻揉了揉额角,问副驾的列夫要回自己的托特包,翻翻找找拆出一板胶囊。回程将近30公里路,稳妥起见还是尽早把药吃了。 刚将胶囊干吞下去,列夫就转身送过来一瓶矿泉水。 她伸手要接,却被霍决先接过去,再自然不过地拧开瓶盖,递到她唇边。 气泡水发出细微杂乱的炸裂声,时闻收回手,转道抓住瓶身,要拿过来自己喝。 霍决没放手,固执地更往她面前递过去。 时闻发晕,没跟他较劲,就着他的手随便喝了两口就别开视线。 “什么时候养的坏习惯。”霍决声音有点低,“会灼伤食道。” “不会。”时闻把包丢到脚边,没当回事,“熟能生巧。” 霍决看她一眼,“你还挺得意。” 前座有人在,时闻暂时没将外套还回去,手臂藏在外套里将自己裹紧了,怕霍决会毫无预兆地又来握她的手。 还好,霍决很忙。 接连几个电话,就开始滑页翻起屏幕里的文件来。车厢没播放音乐,只有雨水砸落的白噪音,衬得他的声音越发沙哑低沉。 路程很长,时闻蜷缩在发苦的烟草味里,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 在看见时鹤林墓碑的那一刻,时闻就知道自己在做梦。 但她没有醒来。 黑白照里的时鹤林二十出头,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梳整齐的短发,戴书卷气的金丝眼镜,写一手风骨遒劲的好字。 这是时闻母亲为他照的相。 彼时他们一起在安城念书。 身在名利场,保持初心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时鹤林的命运就折在了这两个字上面。 “登高必跌重。”他常常挂在嘴边谈。 然而事实上,极少有人能克制住登高的欲望,更少有人能忍受跌重的苦果。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 时鹤林做不到。 18年的刑期,其实有望一减再减的,可是他连一年都熬不下去。 在一个凛冽冬夜,时鹤林用一支削尖了的牙刷,扎穿了自己的颈侧动脉。 生前与他有联系的朋友,多数没有出席葬礼,就连平日里嘘寒问暖的亲戚也趋利避害没来几个。 墓前冷冷清清。 “让他跟你妈妈葬在一起吧,我不介意。”继母抱着哭得昏睡过去的继妹,保持着距离嘱咐她,“往后遇见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找我。” 阮聘婷是个难得的体面人。 她当初因父亲之言下嫁,与时鹤林彼此借势,一直相敬如宾。 后来双方签字离婚,一切也都按着事前协议走,没有起什么意外波澜。 再后来,时鹤林锒铛入狱。阮娉婷本可置身事外,却仍尽力斡旋,道是有来有往,也算全了先前一份夫妻情谊。 就连这潦草简单的葬礼,也是多得她操持。不然凭借18岁的时闻一人,只会处处碰壁。 时闻很感激她。 所以没再打扰她任何一次。 梦中的日落明亮得近乎苍白,星星缀满天空,雨一直在下,像捅漏了一个窟窿。画面帧帧擦过,越来越乱。 时闻站的地方开始不为人知地颠倒过来,雨水扑簌簌地落回天空,积成一滩水洼,一面湖泊,一片海。 她看见墓碑上的脸,扭曲重塑,从时鹤林变成了霍赟。 23岁的霍赟。 他独自待在他的雪山帐篷里,戴着耳机,用她送的相机拍了自己的脸,在胶片相纸背面写: 「paintthesnowredforme. 适者生存。再见,不适合的人。」 因为高原反应引发的肺水肿,他的喘息变得很慢,很不均匀,像一把被不小心摔坏的大提琴。 她奋力伸手想要抓住他,却被坍塌的地陷抛进了记忆里的别墅阳台。 满目与季节不符的绿意盎然,看得人惴惴不安。探身出去,泪眼一眨,看见了少年时的霍赟。 17岁的霍赟。 戴着耳机,穿着尚德高中的校服,清瘦单薄,向她伸手,说:“跳下来,我接着你。” 时闻抓着礼服裙摆,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毫不迟疑地往下跳。 然而接住她的,是两个人。 霍赟一言不发,离得很远,以一种随时可以被挣开的力度拉她的手。 霍决则将她攥得整个人都痛了,眼里全是阴鸷和算计,手不肯放,要她回头看他一眼。 声音也是恶狠狠的,“要给我的东西,就不许给别人。” 时闻说不出话,没有办法地继续往下坠,变成一群在胃里飞舞的蝴蝶,落入那个颠倒的房间里。 霍赟远在雁回山。 20岁的霍决一手抱紧她,一手握住头顶劈落的那把刀。 猩红的血从他发颤的手心蜿蜒淌下,沿着青筋暴起的手臂,流进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就着那股滚烫的血腥气吻她。 毫无廉耻地哄。轻慢又邪气地笑。将她舌头吮得啧啧作响,发狠似的,要将她吃了。 “有求于我,总要给我点甜头吧?” 时闻心肠硬,没有哭。 ——明明没有哭。 却觉得面颊湿漉漉的,燃烧着冷火。 或者是因为沾了霍决的血。 房间里涌入潮水,又退去。从一片海,变成一面湖泊,一滩水洼,一双含泪的眼睛。 时闻迟钝又惺忪地睁开眼。 夜色深沉,车还在雨中疾驰。 霍决靠得很近,指腹不住摩挲着她眼下的泪痣,粗糙而灼热的触感,令人不自觉微微战栗。 时闻怔怔地看着他,霎时间分不清他现在究竟是几岁。 张了张嘴,鼻音浓重,听起来分外亲昵,“你怎么这么烫?” 霍决喉结滚了滚,将她捞起来,抱进自己怀里。 “不是我。” 他捂住她发红的眼睛。 “你发烧了。” 12、12 高烧 黑色幻影驶入医院地下停车场。 不知是因为吃过药,还是吹风受了凉,额角突突地跳起偏头疼,时闻呼吸变重,睡得迷糊了。 霍决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入电梯。 扫一眼电梯里的楼层指引,勉强认出,这是昨天刚来过的那家医院。 霍决没带她去夜间急诊,直接上了十一楼,下一秒,就陷入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柔软被褥里。 高烧乏力,脑袋不那么清醒,浑身像泡发的松木,温热的火灼烧四肢百骸。 心里记挂着该给余嘉嘉打个电话,可是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撑不住晕晕乎乎又要睡过去。 模糊间感知手背扎入静脉留置针,冰凉的液体滴进血管,试图缓解身体烘烤的郁热。 “……难受。”药剂见效没那么快,她大概是发出了无意识的闷哼,伸手要去扯输液管。 一只宽大的手将她握了回来。 半晌,听见有人淡淡数落,“活该。” 好热。 手比她的体温还热。 时闻想挣,挣不脱,自暴自弃地踢了被子。被子落到地毯上,没有人打算去捡。 紧接着嗅到清清凉凉的乙醇气味。 上衣被解开两粒扣,下摆撩起,她眉头大皱,抱紧手臂,不安地扭动要躲。 又听见轻轻一笑,“就这点警觉心。” 衣服下摆被哄骗地遮下来些许。 冰冰凉凉的触感贴上来,那人开始用酒精棉球擦拭她发烫的额头、手心和腰肢。 物理降温比输液见效快,酒精挥发带走皮肤上的热度。时闻全身都是软的,关节泛着酸,她没有再挣扎,埋在枕头里发出细细声的喟叹。 很快又被抱着坐起身,软绵绵伏进一个宽阔怀抱,淡淡的烟味令她皱眉,又使她感到安全。 那人用手掌反复抚摸她的背。 力度很重,仿佛她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热闷出了一身湿淋淋的汗,必须要这样重的力气才能拭去热意。 实际上根本没有。 时闻被摸得胆战心惊,心脏砰砰直跳,烦躁地要推开那人倒回床上。 那人耐着性子哄了声“好了”,单手扶稳她的背,用医用酒精小心擦过腰窝与脊骨。 不知这样摆弄了多久,时闻终于重新得到安稳的睡眠。 梦中隐隐有被窥伺的错觉,目光如有实质。 ——或许不是错觉。 霍决坐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默而直白地观察她每一处细节。 时间几乎没有改变她什么。 她还是那么漂亮,像一只落不到地上的精灵。 长的四肢,薄的肩颈,杏眼乌发,嘴唇饱满,令人不自觉有亲吻的欲.望。 亦如身上的苦橙叶气息,由季风雨浇淋出的明亮清爽。 霍决缓缓转动着右手腕的白奇楠念珠,克制着,低头嗅一嗅她。 仿佛一条饥肠辘辘的蚺蛇,腰腹拖曳沉重的尾,终于等到猎物闯入陷阱,在思考要不要即刻吃掉。 最后,是她帮他做了决定。 光怪陆离的梦境在脑中炸开,时闻无法深眠,因咽喉肿痛而无意识地喊了声“渴”。 霍决起身倒满一杯温水。 时闻闭着眼抱怨完,就把事情撇开了,将脸别过,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霍决坐到她床边,一手拿着玻璃杯,一手按进她颈侧柔软的鹅绒枕。 “你自己喝不了。” 他靠近了,彬彬有礼地询问她的意见,“要不要我帮你?” 没有人回答。 于是他俯下身,用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她的。 “快说。”又耐心问第二遍,“要不要我帮你?” 时闻被打扰了睡眠,不满又不安,试图拍开那片令人心烦意乱的雾,“唔”了一声,发出短促而无意义的梦呓。 霍决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说:“好。” 玻璃杯里的水在晃动,像起伏不定的梦。 一杯水饮至一半。 霍决的动作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温柔。 时闻被捏着下巴湿漉漉地舔吮。他刚抽过烟,呛人,恍惚间让她以为自己被渡了一口辛辣的烟。 浸润的水在唇舌间打转,喂进去一些,来不及吞咽,又洒出来一些。 霍决摩挲着那枚泪痣,一点点将她下巴吻干净。 渴意被缓解,时闻却不觉轻松,反倒本能地感到一种被吞没的危险。 “……苦。”她不由缩紧身体。 不住抚摸面颊的那只手短暂抽离,紧接着一阵窸窣作响,像是塑料纸拆封的声音。 下一次哺过来的水,变成了草莓薄荷味。甜丝丝的,欲盖弥彰稀释掉那支烟。 “不苦。”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哄骗得不加伪饰,“吃糖。” 她应该还是喜欢草莓,霍决没什么分寸地一边亲一边想,就像她还是讨厌杏仁。 许多人的性格与喜好都趋向流动。 霍决是静止的。 他不确定时闻是不是。 因为时闻的记性实在很差,自己说过的话也不记得,行动也善变得令人恼火。 小时候他们第二次见面,她说好要给他带糖果和草莓,结果只带了草莓,在路上自己还没忍住吃掉了一半。 她食言了,觉得很不好意思,脸红红地要求他原谅。 霍决根本就没让她带,嫌她烦,不想理睬她,走得远远的,假装听不懂中文的“对不起”。 小时闻穿一条很贵很可爱的蓬蓬裙,在跷跷板的另一边坐下来,把盒子里最大最漂亮的那枚草莓送给这位新朋友,眼泪汪汪地道歉: “唔好嬲啦。” [不要生气啦。] 怕他听不懂,又搓搓手心,噙着泪扁嘴。 “lawrence,please.” 好像她哭了,别人就不会生气。 在霍决眼中,5岁的时闻像一场过云雨,25岁的时闻像一捧化不开雪。 他都想攥在手里,据为己有。 这种压不住狠戾的占有欲,令时闻在梦里也知道害怕。 她紧紧蹙着眉头,拒绝着“走开”、“不要了”,看起来很不耐烦,又很可怜。 霍决不为所动,“是你自己说要的。” 指腹来回抚摸,将她的嘴唇弄得很湿。 时闻很不舒服,煎熬着,烦扰着,泫然欲泣。 霍决很轻地笑了笑,不知突然想起什么,故意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呢喃:“再喝一口,好不好?” 像是情人间亲密的索吻。 “再喝一口我就走。” 他学她恳求。 “bb,please.” 13、13 创可贴 被护士换针输液的动作惊醒,已是翌日清晨。 时闻头痛褪了,还有点低烧,脸色苍白地坐起来。 床头柜摆着一个空的玻璃杯,和一碗新鲜草莓。 列夫守在外面休息区,知道她转醒,当即让人送了些清淡的饮食过来。 时闻没什么胃口,但也确实饿了,病恹恹地舀着面前那碗太史燕窝粥。 她有点断片,但隐隐约约能记起些零碎画面。霍决特意留个空杯,无非是提醒。想到这,难免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列夫跟堵墙似的站在旁边,一板一眼道:“少爷飞慕尼黑巡市场了。之前就定好的行程,实在没法改,计划下周六回来。” 时闻无语,心想这毛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跟她报备这个做什么。 但自从加入打工人行列之后,她就变得很体谅打工人的难处,是以也没表现出不高兴,只将话题扯回他身上,“他出差,你怎么没跟过去?” 列夫有问必答,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老婆怀孕之后,少爷就只让我负责云城的工作了。” “你家少爷这么体恤人?”时闻有点讶异,随口玩笑道,“为数不多的同情心都用来收买你了,小心被套牢。” 列夫冷憨冷憨的,没敢随便评价雇主,只装没听见,依言找来她的托特包。 时闻一边翻开笔电,一边问护士:“我感觉好多了,请问待会儿能办出院吗?” 护士没回话,看了看列夫。 列夫道:“少爷替您请过假了,要您今天在医院好好休息。” “他替我请?”时闻接了根充电线,愣了愣,“他怎么替我请?” 列夫说:“他让顾秘书给你们主编打了个电话。” “……”时闻觉得头又开始隐隐痛了起来。 记者压根就没有固定坐班时间,有时候忙起来甚至一周都不回一趟工位,活儿干完就行,他瞎操什么闲心替她请假? 好在打开微信,顾宁没发消息过来。她也就鸵鸟埋沙假装没这事,打开文档将昨天的采访内容和速汇的财报资料捋一遍,打算今晚把稿子敲完。 期间有个意外的来客。 关皓然穿着白大褂,文质彬彬地敲了敲门,“早上好,又见面了。” 时闻请他进来,礼貌地笑,“消息灵通,果然是自家地盘,。” “vip病房患者是我们医院的重要客人,每天的情况副院长都会亲自过一遍。我刚好在他办公室,看见了你的病例,时姓不多见,心想应该不会是同名同姓。” 关皓然有些拘谨,放了一个包装精美的食盒在床头柜上。 “抱歉,没来得及买些什么,只能在楼下带了碗小吊梨汤。你扁桃体有点发炎症状,喝了应该能感觉舒服些。” “谢谢。”时闻笑了笑,打趣道,“不过我这也好得差不多了,马上就出院,没法继续给你们医院创效益了,愧对关医生特地来探望的这份心意。” 关皓然也笑,露出颗尖尖的小虎牙,看着她一时间没说话。 时闻会意,假装翻了翻包,出声支开列夫,“能帮我出去找个macbook的充电器吗?” 列夫颔首,掩门走出去。 关皓然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默默站了半晌,也没拉开椅子坐下来。 “有话直说吧。”时闻将笔电合上,心平气和道,“他很快就会回来。” 关皓然神情甚是为难,犹豫半晌,才开口:“……听说,昨晚是霍决送你过来。” 时闻“嗯”了一声,半真半假道:“正好碰见,他顺路送我一趟。” 顺路。 关皓然不知信没信,沉吟半晌,斟酌着措辞。 “我昨晚没值班,跟以前的高中同学出去聚了聚。他们聊起周烨寅的事,说,周烨寅不知道怎么惹怒了霍家,被霍决当众弄断了手,他家里的项目也受了影响。有人录了那天的视频,很短的一段……我看见了你。” 时闻跟关皓然没那么熟,一瞬间都有些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跟自己讲起这些。 但想了想他和霍赟的关系,又想了想霍赟和霍决的关系,还是拣着话解释了几句:“当时我跟周烨寅起了点争执,霍决碰巧在,就顺便帮了我一把。” 又是碰巧、正好。 顺便、顺路。 时闻说着说着自己都有点虚。 “你知道的。”她顿了顿,“以前我们两家关系近。我跟阿赟认识的时间长,跟他认识的时间,也不短。” “我明白。”关皓然叹了口气,没好意思直视她的眼睛,不太自然地盯着桌上那碗草莓看,“时闻,你别怪我多事,只是——” 医院里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出入人多,流言蜚语也窜得飞快。豪门贵户注重隐私与便利,多用私人医生,而霍氏更是拥有整个云城最顶尖的私人医疗团队。霍决昨晚匆匆忙忙抱着人来了这里,把关皓然他爸都惊动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结果就是一个说不上多严重的发烧。 那人的时间,分分秒秒都可按令人咂舌的单位计算,偏偏亲自陪在病房一夜,直至清晨时分才离开。 孤男寡女关在病房里不让任何人进,说是守着一个旧时的普通朋友,谁信? 再加上五年前撞见的那些事,那番话明明白白从霍决口中说出来,关皓然至今都记得阿赟当时难看至极的脸色。 想到这里,胸腔都要生生烧出愤懑来。 阿赟都已不在了。这几年过去,这人还没报复够,抢了阿赟的位置还不解恨,连阿赟生前的恋人也要抢了去么? “我知道我没那个立场,你要怪我,我也认了。”关皓然咬牙,“但我还是想提醒一句。时闻,不要与他走太近,不论是哪一种意义上。他野心太大,什么都可以利用,我不想见你再被他拖下水。” 关皓然生硬地握了握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很不擅长背后说人坏话似的,话出口都有点磕巴,“……况且他、他情人无数,私生活乱得很。” 时闻愣了半晌,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为这位不太熟的朋友的真诚。 关于霍家二少的花边绯闻,平时偶尔刷刷社交软件就能刷到不少。 大众茶余饭后总是热衷八卦这些。 霍氏历来行事高调,霍决的身家、相貌、个人能力更是噱头十足。狗仔跟得紧,常常拍到他身边不是这个演员明星就是那个富家千金。霍决又从不公开承认或澄清,博眼球之余,给足大众话题讨论度。 时闻不是不知道。 只是她不关心,这一切也跟她没关系。 “谢谢。”她收起那副千篇一律的社交面具,难得回得真诚,“虽然我跟他不是那么一回事。但,还是谢谢你。” “往后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尽管找我。”关皓然对上她的视线,态度诚恳,“无论是什么事,我一定尽力帮忙。” 时闻当然不会拒绝,爽快笑道:“那下次来你们医院挂门诊,能不能拜托你帮忙走内部通道?你们的挂号系统实在太考验网速了。” 关皓然一口答应下来,仿佛大大松了口气。 临起身时,又多问一句,“我这周六休假,打算去看看阿赟,你……要不要一起?” “下次吧。”时闻摇摇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笔电,“周六跑马地有场国际公开赛,我有工作,得到现场采段素材。” 关皓然还想再说些什么,列夫正好拉开门进来,他便没再说。只做了个通话的手势,说等她病好活蹦乱跳了,有空再一起吃顿饭。 时闻笑着点头。 她没用上列夫找回来的充电器,静静看了半晌黑屏的笔电,吊完这瓶水,就让护士把留置针拔了,东西随便收拾收拾要走。 “小姐。”列夫不敢动手拦她,只能亦步亦趋跟着,嘴笨,也不懂开口劝。 他一直不怎么敢逆她的意,否则会在少爷那边捱教训。 少爷惹她发脾气,可以。 别人不行。 “没事,这里消毒水气味太重了,我回家躺着自在些,也方便工作。”时闻利落地掀被下床,“霍决吩咐你看着我到出院是不是?你就当是这样了,不用特意跟他说。” 穿鞋袜时,发现小腿跟腱处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张透明的创可贴。 摸了摸,是她昨晚走在雨中栈道,被树枝刮破的那道细痕。 连血都没流一滴的伤。 时闻弓着腰,默不作声看着那创可贴半晌。 最后手一伸,将它撕开,随手扔了。 14、14 赛马会 云城赛马,是千亿级别的产业链。 从马匹选育、饲养训练、马术俱乐部,到竞技比赛,以及依托赛事衍生的体育彩票、媒体传播等一系列领域,都不断有上下游项目落地。 其中,以赛马会地位最重。 云城赛马会成立多年,运作成熟,每周有固定赛马日,每月定期承办各种国际公开赛事,职业化建设程度很高,本地人对这项赛事的热情也很高。 周六,雨还是没停,氤氲迷迷蒙蒙一片雾气。 小黄扛好拍摄器材,拍上车门,将冲锋衣帽子随手一拉,快步跑进建筑里。 “哇擦。”他边抖落身上雨滴边纳闷,“这雨下成这样,还能照常比赛啊?” 他是苏城人,对赛马文化所知甚少。对「赌」的热情全倾注到a股上了,来了云城小半年,也没买票进过跑马地。 “这才哪到哪。”时闻接过包,套上工作牌往里走,“要停跑马,起码得挂风球,不然云城百姓不答应。” 小黄肃然起敬,“这就是体育精神。” 时闻笑着纠正,“这叫博.彩精神,ok?” 他们上了二楼看台,挑好位置架好摄像机往底下沙圈看。 比赛开始前,所有预备参赛的马匹都会在沙圈亮相。 雨天场地湿滑,对马匹情绪、场地挂牌及作战方式都会有影响,赛驹和骑师需要互相找感觉,评估状态最终决定是否参赛。 在此期间,马主及马主邀请的客人也会走进沙圈里面近距离观看。不过看马倒是其次,主要还是有钱人之间的社交把戏。 数匹百万美元身价的纯血马,逐次进场,昂首挺胸在底下亮相走圈。 小黄趴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看,不由感慨:“我这辈子也就是大学毕业去丽江旅游时,在茶马古道那个景点,骑在马上被人牵着遛了小段路……哦,不对,那顶多是坐,都算不上骑。” 明明讲得可怜巴巴,可惜那天生倒霉小土狗的气质总令人忍不住乐。 时闻锐评,“骑行体验还不如小电驴。” 小黄蔫头蔫脑附和,“小电驴价格还少三个零呢。” “应该不止。”时闻指着一匹刚进场就引起欢呼的赛驹,有些不忍地打击道,“这匹折算下来,估计要比小电驴多四个零。” 刚刚亮相的这匹名驹,身挂6号牌,克栗毛、玄黑蹄,是上一届夺魁的冠军马。 它是今日场上身价最高的一匹,由霍瑾安大手笔从澳大利亚引入,每次出赛成绩都可圈可点。 霍瑾安是霍决的堂哥,霍铭虎三妹的儿子。霍瑾安随母姓,其父是入赘霍家的姑爷。 霍氏树大根深,集团版图甚广。 壮年一辈三兄妹。 霍铭虎这一房是本家,手握最紧要的霍氏控股、房地产及港口产业。 二房闲散,只做慈善公益与文娱相关,不掺合实业的事。 三房打理的则是餐饮、零售及物流业。 霍氏原有的物流品牌pfu就是三房实权经营。前段日子霍氏控股收购速汇,经的是霍决的手,下半年重点的电商项目,又是零售相关,想必与三房明争暗斗的摩擦少不了。 霍决的名字最近在热搜出现得频繁,一打开一页词条看不到头。 #霍决新女友 #霍决卢姿妤恋情曝光 #霍决前任关系思维导图 #盘点霍决资本版图 …… 据说当红小花卢姿妤刚在柏林电影节走完红毯,当晚就追他追到慕尼黑,被狗仔拍到一前一后进酒店。 霍决那边自然是无回应。 卢姿妤经纪公司对外说法是偶遇,说是正在休假旅游途中,与霍先生只是朋友,并非公众猜测的那种关系。 网友哪里肯信,娱乐圈里“朋友”这词最是暧昧。他们俩早前就传过几次绯闻,这次还不是在国内,偶遇到八千公里以外了,同一家酒店前后脚进门,谁还品不出点儿猫腻?一时间众说纷纭,扒行程扒细节匿名爆料,金主金丝雀故事有头有尾立马编出来。 时闻关于速汇的报道赶巧在这个时候出,无意间蹭了波免费热度。文章质量不错,还邀请到霍决本人参加采访,信息多、角度新,好评流量双丰收。 与霍决风流薄情的公众形象相比,霍瑾安无论是长相还是行事风格,都显得低调务实许多。 他五官量感小,薄唇挺鼻单眼皮,气质偏于寡淡。或许是因为没有盎撒人血统的参与,比起面容深邃的霍决,霍瑾安反倒与霍赟更似血缘兄弟。 上次在雁回山的水陆道场,霍瑾安的父亲去了,他本人没去。此时他西装革履,正在底下与人交谈。 时闻不由多看了几眼。 直到赛驹逐一准备入闸,她才拍拍小黄肩膀,交待他按计划好好拍,自己上去找俱乐部负责人做文字采访。 想着分开行动,多少能省点时间。 ——想得挺美。 时闻没有戴表的习惯,又一次点开手机屏幕看时间,距离俱乐部负责人的助理第一次过来跟她说“稍安勿躁,罗德里格斯先生马上过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一边看马一边等,倒也不会太无聊。 但她毕竟是来工作的,经不起这么耗。 小黄那边早就把素材拍全了。大好周末,朝气蓬勃的小年轻还有恋爱要谈,时闻没让他陪着干等,打发他先回去社里还器材,然后就让他直接下了班。 下午连看三场马,看得人都饿了。终于等到负责人露面,没成想这鬼佬摆摆手,也不肯听助理说话,陪着几位中年富商边聊边往楼上去了。 顶楼餐区是会员制,时闻进不去,助理有点尴尬地请她再等等,自己先跑上去了。 跑采访遇冷不是一次两次,时闻习惯了,一般只要不太过分,都不会有什么强烈的负面情绪。 她无所事事,打算去休息区的空中花园随便逛逛。想着再等15分钟,凑个整到整点,采不到今天就不采了。 结果刚转过身,就见一个柳眉倒竖的少女直挺挺挡在走廊尽头。 “你回来做什么?!” 时微——不,现在应该叫阮微,阮娉婷前几年改嫁一位新加坡商人,继妹随了母姓。 时闻恍惚了片刻,没敢往前走,随后镇定下来,眉眼弯弯地笑了。 “哇,你长这么高了。” 她仔细端详着妹妹稚气未脱的面庞。搜刮着脑海,也没想出来什么恰当的话,只能像不近不疏的亲戚那样浮于表面地夸,“也长开了,不是塌鼻梁,变漂亮囡囡啦。” “你、你阴阳怪气什么?!”阮微原本音韵清朗,激动时会不自觉扯高嗓子,从小到大都这样。 时闻话音刚落,她就捂着山根狠狠瞪过去,“天生的!才、才没捏!我本来就比你漂亮!” 时闻没料到这茬,愣了愣,没忍住笑出声来,纵容地点头附和,“是,你一向最漂亮。” “少跟我装熟!”阮微气鼓鼓挖她一眼,不肯靠近,就这么隔着段距离连声质问,“我问你,你很缺钱吗?为什么要来干这个?” 这个? 时闻一时没领会到她在说什么,低头看一看自己手中的相机,这才反应过来。 “记者这工作也还好吧?”她还有心情开玩笑,“有五险一金,比沿街要饭略胜一筹。” 没想到阮微看起来更为冒火,“爸爸不是给你留了一笔钱吗?你没出去留学,总该把钱取了吧,还是说你大手大脚这么快就把钱败光了?” 越说越气,凭着最后一丝教养才没把手指指出去,“不然干什么这么窝囊?就那秃顶鬼佬,每天腆着脸拍马屁逢迎的货,就他都能给你脸色瞧!” “工作而已。”时闻不当回事,避开与时鹤林有关的话题,好声好气逗她,“挣窝囊费哪有不窝囊的,况且就等了一小会儿,也不算给我脸色瞧。” 阮微本就脾气火爆,被她这无所谓的态度激得更光火,想要骂人,也没憋着,当即就骂了出口:“……你真的有病!” 时闻完全没有被埋冤的自觉,忍不住靠近摸她脑袋,被她没好气拍开,也不恼,兀自感叹:“现在青春期小孩都这么暴躁吗,说话句句都带感叹号。” “别碰我。”阮微气得眼红红,闻言立马压低嗓音,“你装什么家长,我十八岁了,不是小孩。” “好吧。”时闻好脾气地附和,“能进跑马地,的确是大人了。” 阮微情绪激动,一抽一抽地还在气头上,被不情不愿地拉进空中花园。两人坐在一棵柠檬树下,也不说话,时闻掏出手帕纸来给她擦眼睛。 还说不是小孩,时闻不禁莞尔,能把自己气哭了。 阮微性子跋扈,一直不太听话,但火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时闻不觉得她不可爱。 她噘着嘴不肯让时闻碰,没一会儿就坐立不安起来,梗着声音硬邦邦问:“……你找那个秃头佬干嘛?” 时闻说:“工作,要采访他几句话。” 阮微抠着指甲,咬牙起身要走,“我让外公去把他抓下来。” “没事,不重要。”时闻连忙拉住她,“先坐会儿。” 阮微情绪激动,胸口起伏不定,眉心紧蹙带着一丝犟。 时闻又软了声音,“这么久不见,陪阿姐说几句话,好不好?” 阮微快要烦死,恼火得像只瞬间鼓胀的河豚,咬着嘴唇推她,“……你真的有病,干嘛装作这副样子?明明好几年都不来看我,我成人礼你也没来。” 时闻没有辩驳,只拉着她的手。 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对不起,是阿姐不好。” 时闻见她反应,隐约猜测阮娉婷没有告知她真相。 阮微并非时鹤林的亲生女儿,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 但还是舍不得在这时提及这些,只顺着这炸毛小狮子的毛,把她数落的罪状都应下来。 哄着套了几句话,得知阮微前几日回国还去过安城找她,结果遍寻不见,时闻心里愧疚又多几分。 阮微僵直着身体任她拉着,红着眼圈平缓呼吸,半晌突然问起:“……那艘船模是你送的吗?” “你收到了?”时闻没有否认地点点头,“我没有新加坡的渠道,只能拜托朋友送到你外公那里。” 又松了口气,“不知有没有赶上,但你收到就好。” “有什么用。”阮微很不高兴地撇过头,“……我早就不喜欢那种东西了。” “因为你长大啦。”时闻笑了笑,声音放得很轻,“不过阿姐之前答应过你的事,还是想做到。” 她的语气像怀念,又像别的什么情绪,听得阮微闷闷不乐,一时没能说话。 时闻却也不想让她接着这话往下讲,不多时就将话题转回当下现实,“你一直在新加坡念书,非年非节,怎么突然回来了?打算待多长时间?” 阮微盯着树上结果的青柠檬,手里却揪着时闻垂落在长椅上的相机背带不放。 “外公想我,我就回来。” 她对时闻非常不满,一眼都不肯再看她,却勉为其难把问题都答了。 “待到下个礼拜天,参加完阿决哥哥的生日舞会就走。” 15、15 圆舞曲 霍决去欧洲巡市场期间,给时闻打过几次电话,时闻只干巴巴地接起过一次,通话时间一分钟不到。 发了几则怪模怪样的信息,时闻没敢点开,怕显示已读。 微信弹出来好友申请,时闻也假装没看见。 霍决不是死缠烂打做无用功的性格,得不到回应,翌日就消停了。 时闻心安理得又躲了几日。 直到从阮微口中听闻霍决生日的事,时闻不知怎的,隐隐有些焦虑起来。 这是阮微第一次独自回国。 要做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陪外公。另一件是背好词携厚礼,出席霍氏继承人的生日宴会。 阮娉婷现任丈夫做的是收藏品生意,与霍氏素有往来。霍决位高,却是晚辈,夫妻俩便想着派阮微到场祝贺,两人早早认识,阮微还能嘴甜唤一声哥哥,再适合不过。 原本不是非去不可,生日而已,礼到了就行。 但霍氏发了帖子,还是头一回以霍决名义发的帖子。 借口生日,实则接权。 此番亮相,是霍氏继承人与各方合作关系正式打声招呼,让彼此心中都有定数。是以阵仗颇大,不论国内外伙伴,皆默认赴宴捧场。 时闻没想到这居然会与自己扯上关系。 她收到了霍决的生日宴会邀请帖。 ——以易觉新闻财经记者的身份。 随帖子一起送到新闻社工位的,还有一袭月光色高定礼服,以及成套哥伦比亚祖母绿珠宝。 时闻额角突突跳,顶着周围同事的八卦目光,将列夫和秘书拉入身后会议室。 女秘书不慌不忙,也不待时闻开口,就先双手递上浮雕烫印的信封,柔声道:“霍董让我转告时小姐,如果您不收,届时他会亲自来接您。” 时闻:“……” 列夫跟头哑巴熊似的,捧着礼服珠宝的巨大盒子,没敢抬头接她剜过来的这一眼。 女秘书职业素养很高,腔调依然温和恭敬,“霍董还说,如果您担心无人同行,我们手里另外还有两封邀请函,拟邀贵社总编与财经主编陪您一同到场。” 时闻:“……” 这跟自爆卡车有什么区别。 上次约到霍决采访,已经让社内不少人传出风言风语,还是顾宁出面压了下去。这要是真来这么一出,社里掩不住,她必定没法正常安稳工作下去。 时闻靠着会议桌,无语地揉了揉额角。 一般这种非公开性质的商业晚宴,都不会希望有媒体的人在场,谁和谁多聊几句话都可以是新闻。 他就这么笃定她不会乱说话? 半晌,抬眼看了看秘书,“保密协议呢?” 秘书答:“假如时小姐一人赴宴,就不必签。假如时小姐需要陪同,就要劳烦您的两位上司签。” 时闻没吭声。 躲也有时限,霍决要见她,总有办法见到。 思忖片刻,还是将邀请函接了过来。 而后面无表情朝列夫抬了抬下巴,“其余的,退回去。” 列夫为难地看她一眼。 “不要得寸进尺。”时闻随手把邀请函揉折了,胡乱塞口袋里,“他要是有意见,你就这样转告他。” * 霍决的生日派对,选在霍氏旗下一处古典奢华的城堡酒店举办。 舞会名贵云集,所有与霍氏有人情往来、叫得出名头的家族,都遣了有分量的人前来贺礼。 时闻故意来得迟,没坐列夫的车,自己开着小越野驶入庄园,草坪上已经停满各式豪车。 海港春夜繁星闪耀,盛大烟火在天幕炽烈绽放。玫瑰与郁金香簇拥的辽阔花园对宾客敞开怀抱,护城河面飘洒花瓣,淡金色香槟涌动于喷泉水池,空气中弥漫微醺酒香。 走进正门时,酒会和晚宴阶段已过,接下来是维也纳华尔兹的场子,再往夜去就是dj接管,开始蹦迪。 现场请来知名管弦乐团,在圆舞曲欢快的旋律中,城堡中央的舞池已经彻底热闹起来,数对男女、女女成伴在场上快步旋转。 年轻英俊的侍应生在人潮中来回穿梭,空杯换满杯,到处都是放肆饮酒醉醺醺的人。 室内金碧辉煌,穹顶壁画美仑美奂,头顶垂落精致璀璨的宫廷水晶吊灯。 时闻站在舞池边缘,顺着吊灯的垂帘向上望。 霍决一身枪驳领塔士多礼服,站在挑空的二楼,居高临下地俯视人群。身边站着几位霍氏的长辈,二房长女霍敏思、三房长子霍瑾安也在,意料之中不见李业珺的踪影。 沸反盈天的热闹里,霍决的视线与她在半空中碰了碰。 时闻借从侍应生端盘里拿香槟的动作别开脸。 霍决隐晦地笑了笑。 不断有宾客步上阶梯同他问好贺礼,他虚与委蛇敷衍道谢,命身后助理将礼物收下。 时闻没有依规矩上去打招呼,也没有多在主殿逗留,怕遇见认识的人徒增麻烦。只举了举酒杯就放下,跟在列夫身后往城堡的深处去。 一路没有看见阮微,途中路过甜品区,倒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认出了她,颇为惊讶地隔着酒杯偷偷瞧,窃窃私语间还听见了霍赟和周烨寅的名字。 时闻只作不知,目不斜视向前走。 今夜不眠夜,酒店里所有房间都免费开放给宾客入住。乘电梯层层往上,一路偶遇不少明目张胆调情的伴侣,到五楼时电梯门“叮——”一声拉开,一对男女拥吻着挤进来,列夫像堵墙一样挡在前面,时闻不由留神多看了那男子几眼。 很像周烨寅的那位沈姓表哥,太久不见了,不是很确定。 列夫带她来的这处会客厅位于城堡另一端,楼层视野开阔,可眺望不远处的海平面。期间无人来往经过,出入口皆有保镖守着,应该是不向宾客开放的私人区域。 洛可可风格的古典装潢华丽奢靡,时闻一袭简约小黑裙,除了一对碎钻耳钉,身上再无珠宝装饰。 离得远了,舞池的管弦音乐传到这里只剩一点点,她推开窗,让海浪声涌进来,冲淡夜里的静谧。 预感要空等一段时间,她无所事事在酒架前逛了逛,挑了一瓶最便宜的干红。 她根本不喜欢酒,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壮胆,又在三角钢琴的顶盖上捡到半包烟。 是霍决平时抽的那个牌子。 这里应该是他的休息室。 抖落一支衔在唇边,才发现周围没有火。时闻也没费心思找,就近侧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眼睛看着窗外的海,膝弯随意搭在扶手上。 织造考究的地毯,柔软掩藏来客的脚步声。 咔哒。 熟悉的打火机开合声响,烟丝被火烧得蜷曲,她吸了肺腑空空的一口,转头去看递火的人。 霍决短发向后梳,露出饱满额头与锋利眉眼,英俊得不可逼视。他的礼服外套解了扣子,单膝点在地毯上,戴白奇楠的右手收了火,左手捏住她细细的脚踝。 大约是在察看她之前被树枝刮的伤。 室内冷气打得很低,开了窗,闷热的海风也冲不淡冷意。 时闻平静看他,夹烟的手枕在沙发皮面,问:“为什么给我递邀请函?” 霍决站起身,从她指间把烟拿走,就着那圈淡淡的口红印,慢条斯理衔进嘴里。 “我生日。” 时闻没去拿第二支烟,“所以呢,有事?” “没有。”霍决格外坦白,“随便找了个见面的理由。” 时闻换了个得体的坐姿,低头整理裙摆,“我们好像没什么非见不可的理由。” 霍决不置可否。 他一派玩世不恭的姿态,叼着烟走开,腾出手来扣上礼服扣子。三角钢琴旁边是一台古董手摇留声机,他在放置黑胶唱片的架子上翻了翻,抽出一张肖邦的钢琴曲。 唱针震动,b小调第2号圆舞曲的旋律,轻快而优雅地淌进夜里。 烟抽剩三分之一,霍决走回来。拎起她刚刚拆封的红葡萄酒标签看了看,确认她不会醉,随后将她剩下半杯的酒仰头喝完,烟头丢进勃艮第杯里。 时闻默不作声看着他。 圆舞曲aba三段式进入b部分,霍决欠身致礼,请出右手,“赏光跟我跳今天第一支舞吗?” 时闻挑眉,“你没跳开场舞?” 一般而言,开场舞都是由宴会主人公来跳。 霍决“嗯”一声,微微抬眼,“因为我的女伴来得很迟。” 海边的夜黑得不彻底。 月亮升起柠檬黄。 敞开的落地窗,亮着聒噪的灯,像夜里一个镀着金箔的入口。 这支柔和的圆舞曲,据传是肖邦19岁时,为他所迷恋的康斯坦齐娅小姐而作。乐曲有明显的玛祖卡风格,节奏变化复杂,更像一首惆怅的抒情诗,而非适用于实际的华尔兹。 然而出乎意料地,它非常适合时闻与霍决这种根本无所谓跟不跟得上拍子、敷衍了事的人。 时闻穿一条修身的鱼尾裙,没有珠宝闪耀,旋转起来也没有华丽的圆形阔摆。但身姿窈窕、眉目昳丽,在月光下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在略显踉跄地摆荡完一个左转步之后,霍决扶稳她的蝴蝶骨,突然很没礼貌地问:“可以接吻吗。” 时闻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拒绝道:“不可以。” 霍决说:“上一次我得到你的允许了。” “是吗。”时闻轻飘飘道,“我以为我当时是个病人,烧得神志不清。” “你当时明确说了‘嗯’,不能怪我分辨不出你的真实意愿。”霍决毫无愧疚,甚至变本加厉,“至少你现在很清醒,可以考虑把这当成补偿我的生日礼物。” 时闻冷笑揭穿,“今天根本不是你生日。” 他真正的生日在深冬,和霍赟没差几天。改小一岁多只是为了应付外面的人。 “那你也应该跟我说生日快乐。”霍决谦谦有礼地讨价还价,“你还欠我五次。” 时闻没理他,故意不小心踩了他的脚,“我支持立法将谎报生日骗取财物的人都抓起来。” 霍决难得真的笑起来,那眼神好像是在说“怎么会有人吝啬成这副样子”,又假装好脾气地同她商量:“既然不说,那能不能折算成别的东西?” “不能。”时闻别开视线,面无表情道,“我对二手男人过敏。” 霍决握住她的腰,将她猛地抱离地面,跟着音乐突如其来地转了几圈。 “垃圾新闻看得不少。”他由下至上仰视她,“反正你总是有借口拒绝我。” 时闻很快从惊吓中回过神,双手直直撑在他的肩上,说了句废话:“实话实说而已。” 霍决将她稳稳放下,漫不经心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真的在乎我有没有别人一样。” 一曲终了,时闻想要离开,霍决没松手,曲子很快切到下一支降a大调第1号圆舞曲。 肖邦的遗作,ladieu,告别。 彼时肖邦因病滞留于德累斯顿,与童年好友玛丽亚小姐相遇,并产生了感情。玛丽亚因家庭之故拒绝肖邦,在离别时,肖邦为她谱下此曲。 旋律悠扬欢快,却藏哀思。 霍决扶着她的腰,带着她往空旷的地毯上转。她不适应用这双鞋跳舞,站不太稳,好像踉踉跄跄走在世界边缘往外望。 “知道你不感兴趣。但事实是,没有。”霍决低声解释,“托你那些记者同行乱拍乱写的福。我不追究,是因为霍氏近来风头火势,编排我在外有多少情人,总比大肆宣扬霍铭虎快死了要好。” “应该会有很多人愿意。”时闻默了默,“不必是我。” “可惜我不愿意。”霍决姿态绅士,不掩轻慢邪气,“那些人闻起来有股腥味。” 他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 时闻不可避免地,又一次想起他为她握住刀刃的样子。 想起他将匕首反插进对方脾脏,血像融化的铁一样喷涌出来。 跳入海水时,冰冷的液体像碎玻璃,汩汩淹没口鼻。 血是腥的,海也是腥的。 他们就此卷入漩涡。 时闻一路沉默,跟随他懒散的舞步转到月下窗边,她说:“你身上有苦味。” 霍决说:“我们抽的是同一支烟。” 时闻避开视线,“我自己又闻不到。” “你不愿意,我不会逼你。”霍决比她高出太多,轻轻一带,就将她按进了怀里。 他没规没矩地躬身低头,鼻尖擦在她耳廓,话说得全不像样,“你皱一皱眉我都不敢动,我总是很听你话,是不是?” 时闻觉得不是。 同时觉得,刚才饮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酒精,开始在脑中发酵、沸腾。 她心里拧得湿漉漉的,很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霍决,你逼我的次数还少吗。” 霍决闻言得逞般笑了笑,将她整个人箍得更紧,“那无所谓再多一次,是不是?” 16-20 第16章 16北极熊 霍决吻她,像是给她渡了一口烟。 辛辣,苦涩,越发强硬地深入,呛得人哆嗦。 骨头里充满了泡沫,酥酥麻麻地,软绵绵没着落。四肢都锈住了,被对方密不透风捞在怀里。 霍决一手揽实她,一手出格地揉她眼下痣,声音嘶哑,戏谑沉笑: “bb,做乜又喊啊。” [bb,怎么又哭了。] 时闻几近缺氧,脑子混沌,双拳不自觉抵在对方硬邦邦的胸膛上。 小时候碰见过一次玻璃爆裂,有人告诉她,玻璃并非完全是固体,如果你让一块窗玻璃立着,它会从底部,极为轻微地化开。 她感觉自己现在正在经历同样状态。 直到实在受不住,眼尾鼻尖都泛了红,他才迤迤然离开,用舌尖推进来一块清甜的薄荷糖。 时闻单薄的肩胛骨像一对蝴蝶露在夜里,微微震颤着,霍决骨节分明的手按进中间凹陷处,使她不得不与自己更加贴近。 她的呼吸还乱,被暴力撕开裙摆,像抱猫一样高高抱到窗台上。 太过明显的体型差距,总是容易令人产生畏惧,就连对调的视线高低差也不能弥补。 霍决看起来心情不错,收了那副骇人气场,微微仰着脖颈,安抚地将她嘴唇上最后一点口红吃干净。 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鳄鱼皮首饰盒。 锁扣弹开,微光柔和,丝绒布料承载一条精美绝伦的宝石项链。 以重16.65克拉的圆形切割祖母绿为中心,上半部分连续铺镶钻石,下半部分则覆以黑漆。宛如波纹蜿蜒起伏,层层荡漾,又似诡谲蛇影,暗夜潜行。 是前几日列夫带去新闻社的那条,她当时没收。 霍决亲自给她戴上了。 “回礼。”他亲了亲她眼下痣。 时闻有气无力乜他一眼,没动弹。羞耻感后知后觉涌上喉咙。 “等一下还要下去露个面,把礼物收完。”霍决耐心地抚她背,让她下巴枕在自己肩上,手指一点点数她脊骨,“要一起吗,还是在这里等我回来?” 她以什么身份做他女伴?旧同学?还是他差点过门的前嫂嫂? 想也知道不可能。 霍决似乎也猜到她不会答应,毫不纠缠地换了个话题:“知不知道霍铭虎送了我什么?” 时闻心里想事,心不在焉道:“霍氏控股的股份?” 霍决不以为意地笑,“这个我会自己抢,不用他送。” 两人视线汇聚了很短的一瞬间,时闻从他眸底看见了不加掩饰的蔑视。 “他给了我一座岛。” “说是他和Arina相遇的地方。”他抱紧时闻,语气像在提及两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 “不知是在敲打我,还是恶心我——他哪里会记得和一个□□在哪里相遇?” 时闻没忍住,很小声地警告他:“不要那样说Arina。” 霍决很没诚意,又很听话似的说了“对不起”。 时闻有种微妙的荒谬感。 这样的对话,让她以为他们还是很多年前的少年人,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发生。 但下一刻霍决马上就提醒了她。 “你呢。”他故意贴着她的面颊轻轻蹭动,意有所指,“夏天马上就到。浮冰融了,你要不要找一座新的岛?” 这是他们曾经在挪威谈论过的无聊话题。 北冰洋的浮冰是北极熊最喜欢的栖息地,随着冰层的融化与冻结,北极熊会在冰面上长途跋涉,寻找新的狩猎场。 那年他们去斯瓦尔巴群岛,正是夏季无冰期,海冰都消融了。偶遇的几只北极熊正趴在荒芜的岩石上晒太阳,毛茸茸的很可爱,但经历了漫长几月的禁食期,明显可见已经饿得瘦骨嶙峋。 时闻突发奇想提出问题:“如果在季节交界,在漂离海岸很远很远的地方,冰突然融掉了,就像岛突然沉没那样,小熊会不会也沉下去?” “不会。”霍决习以为常地接招,“北极熊会游泳。” 时闻皱眉,“我知道北极熊会游泳,可是已经离岸很远很远了,200英里,或者400英里,我是说,它又不是鱼。” 忘了霍决有没有笑,只记得他一直在极力肯定北极熊的生存能力。 “它可以连续游很长时间和距离。”他忙着帮她切驯鹿肉,话说得漫不经心,“也可以中途到别的岛上休息,最终会回到陆地。” …… 青年人频繁回忆旧事,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倾向。 时闻垂着眼睛,看了半晌自己发白的关节。 在霍决时隔多年又一次提及这个话题时。 她说“不要”。 说:“浮冰融了,我就沉下去。” 霍决置若罔闻,固执道:“你可以在岛上冬眠、打滚,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 “然后呢?”时闻攒了些力气,抵着胸膛推离他些许,“我算你养的宠物,还是猎物?” 霍决说:“或许是选项之外的东西。” 没有第三个选项,时闻平静暗忖,从来没有。 “我是你狩猎游戏的一部分,不是吗?” 黑胶唱片转完,室内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微弱的海浪声涌进来,取代了优雅舒缓的圆舞曲。 可是海从来都不柔软。 无论它表面呈现得多么风平浪静,人们知道底下永远潜伏着未知的鲸波鼍浪。 “如果你要说蠢话。”霍决将声音放得很轻,“我建议你现在就闭嘴。” “那年在梅湖边。”时闻一字一顿,“你跟阿赟讲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霍决轻皱眉头,似有诧异,但也不多。 那又如何? 他眼神是这样说。 总归没当回事。 “你乖一点。”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长长睫毛投下阴影,耐心地不知是哄,还是威胁。 “别破坏气氛,我暂时不想从你嘴里听见他的名字,嗯?” 时闻胃部有种被火焰烧灼的闷痛感。 “因为你恨霍叔叔,恨珺姨,也恨阿赟。我答应和他订婚,他不在了,你就将枪口指到我身上。” 她恍若未闻,自顾自道: “你觉得这是场还算解闷的游戏,是不是?” 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到身上。 时闻的皮肤很白,冷调的肤色像质地轻薄的瓷釉,令人错觉很轻易就能碰碎。 霍决攥着她的手,捏着她的指根把玩。 半晌,才意味不明道:“你今晚肯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时闻没吭声,反手伸到颈后,将那串祖母绿项链摘下来,放进他的西装口袋里。 霍决笑了。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斯文地讲了句脏话,又重新吻了吻那张同样说出难听话的嘴唇。 时闻要避,他没允许。 然后她听见他用沾着讥讽与疑惑的声音感叹: “——霍赟算是个什么东西?” “出于什么理由,你觉得我会在意那个废物?因为你不信我,不等我,跟我睡了一觉就抛下我跟他跑了?” “嫂嫂。”霍决声音沙哑,尾音勾着笑,“你是不是弄反事情的因果关系了?” 他每次一生气,就喊她“嫂嫂”。 这个称呼往往让时闻心脏紧缩,因为只有霍决才会这样既饱含恶意、又不失亲昵地唤她。 “那次是意外。”时闻在他手里捏紧拳头,“我说过我们结束了,你也答应了的。” “我只答应过不主动去找你。”霍决纠正她。 事实上,他严格遵守了字面上的约定,细节的阳奉阴违也处理得无可指摘。 雁回山上,她越野抛锚,上了他的车。凰阙五楼,她被人堵着,选择跟他走。霍氏总部,她工作采访,进了他办公室。每一次见面,都是她主动撞到他面前来。 更何况,她已经回云城了。 在云城,再怎么犯规都不作数。 “我给过你机会的。五年了,是你自己要回来。” 时闻咬牙,“我回来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他纵容地啄吻她耳廓,“你想要报复谁?说出来,我都可以帮你。” “……不需要。”时闻扭头拒绝,“你离我远点就是帮我。” 她语气硬,霍决便从善如流扮演弱势一方,“又赶我走?我不想逼你,你就仗着这点欺负我。” 然而他越是这样游刃有余的态度,时闻就越是感到被冒犯、被激怒。 胃部的火烧上喉咙,时闻瞪进那双乌沉沉的眼,胸口重重起伏,像在尽力吞咽肺腑积压的情绪。 “你想表达什么?你喜欢我?还是爱我?” 她声音很轻,眉目很冷。仿佛有一场雪落在身体里,出口的话都冻成了冰。 “别装模作样了,霍决,你这辈子有可能爱人吗?” 久久的沉默。 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摆到台面上剖开来讲,是另外一回事。 只有在感情里高高在上、手握掌控权的一方,才有资格毫无顾忌地将那些字眼诉诸于口。 霍决一瞬不瞬看着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像是被这场横跨数年的暴雪魇住了。 最后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讳莫如深地笑了出来。 “你还是怕我。” 时闻绷住的神经紧了又紧,“我只是看透你,不想被你利用,也不想做你的玩具,被你哄着骗着。” “我骗你?” 霍决很快恢复惯有的懒散神态,眼神露骨,言语轻佻,“我骗你做什么,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这话说得纯粹欺负人。 时闻不肯接,负气地拧过头去。 霍决以绝对的体型压制将她禁锢在怀里,用眼神舔.舐她后颈秀气的小痣,不可理喻地呢喃:“bb,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傻得可爱。” “滚!”时闻最受不了他这样,不耐烦地推他手臂,“你要消遣找别人去。” 霍决却轻而易举将她动作收紧,“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心意一时一样地变?” “我哪里变过?”时闻睫毛乱眨,声音骤然冷了两度,“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她直接触他逆鳞。 霍决目光沉沉,下颌骨咬出一个锋利刃角。 “是吗。” 他肩背应激地绷成一张蓄力过满的弓,双臂握痛了她的腰,将她不断往海的边缘压。又克制不住力道地叼起她肩膀上一小块皮肉,野兽咀嚼般磨了磨牙。 “——!!”时闻因为向后坠倒的危机,而反射性抱紧面前的人,心脏砰砰直跳,有种即刻被拆吃入腹的畏惧感。 而霍决好似就是要她怕。 见她瑟缩着身体被激起一片战栗,听见她剧烈的心跳,才心满意足地啄吻几下,假惺惺地试图用嘴唇抚平。 “我也不要你的喜欢。” 他轻声道。 “我只要你做回我的小熊,不许漂到别人那里,也不许沉下去。” 第17章 17谈不拢 “吊龙……8秒……” “五花趾……10秒……” “胸口朥……65秒……喂,发什么呆,肉都给烫柴啦!” 一根筷子敲下来,时闻“嗷”一声缩回手。 “我来我来!领导放着我来!”小黄这小狗腿子急忙放下刚补满回来的蘸料,极有眼力见儿地补位拿漏勺涮肉。 顾宁拧着眉教训人,“我讲话这么无聊?连敷衍几句都不愿意?你吃着吃着发呆算什么情况?” 时闻跟她关系亲近,半是撒娇半是打哈哈地躲过去,“想事呢。” “想着怎么敷衍我?”顾宁太了解她,“你还没跟我汇报清楚呢,那谁谁到底什么情况?” “哪个谁谁?”小黄支高了耳朵八卦。 时闻作势敲他,“一个蹭吃蹭喝的,安分点,一边儿去。” “别呀,不就是霍氏找上门那事儿嘛。”小黄说话没心没肺的,手上倒挺会伺候人,动作利索地将漏勺里烫好的牛肉分到两位姐姐碗里,“说什么霍氏公关部要高薪挖你过去……哎,姐你该不会真动心了吧?这试用期刚过刚转正呢,就要抛下革命群众走啊?” 时闻无奈地看了看顾宁,两人相视摇头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霍氏高薪挖人这说法,是时闻自己传出去的。 那天列夫他们大摇大摆找上门来,新闻社风言风语传得正盛。时闻刚好在茶水间碰见几位同事在聊,索性“啊对对对”地加入讨论,随口谄了几句胡言。 结果真有奇效。 毕竟这跟霍氏的阔绰形象挺贴合,跟财经记者的转职道路也捋得通顺,信的人挺多, 顾宁显然不在其列。 不过她选择留到今晚三人聚餐的场合问,就代表她没那么着紧这件事,问也是以朋友的身份问。 时闻便狡猾地以朋友身份躲了过去。 她让服务员多加了一扎冰啤酒,筷子上的五花趾蘸上满满的沙茶酱,低头认真吃肉。 刚才之所以出神,确实是想起了霍决。 那夜不欢而散,至今已有三四日,时闻趁霍决下去应酬,自己偷偷开溜。 结果摸回车上,才突然想起自己喝了酒,懊恼地拔了钥匙翻开手机,搜半天一个接单的代驾都没有。 想想也是,今晚这庄园酒店从几公里开外的私人道路就设了门禁,出入要凭邀请函,代驾怎么可能进得来。其余宾客多有自家司机,远道而来的也有霍氏提供的专车接送,时闻又不可能把自己的车大老远丢这里,转而去坐霍氏的车。 正烦躁间,驾驶座的车窗被不急不缓叩了两下。 霍决脱了西装外套,右手撑着车顶,扯散了领结低头看她。 “屋内很闷?叫你等我,你来这里等。” “……”时闻同他面面相觑。 车门没锁死,一拉就开,跟在后面的列夫默默把后座的门也开了。 霍决弓身将时闻打横抱起,不发一语塞进后座,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 时闻方才为了开车把高跟鞋脱了,没来得及换成运动鞋。现在也顾不上这茬,就这么光着脚,脚尖有些紧张地点在脏兮兮的地垫上。 车是列夫开,没问她地址,也没开导航,倒是颇有眼色地帮他们把音乐开了。 后座两人各怀心思,各看各的窗,都不说话。 霍决挂着脸,很不耐烦似的,把领结拆了,单手把顶扣也解开两粒。 他五官锋利,一旦面无表情,浑身就散着阴狠戾气,显得又冷又凶。 时闻透过车窗倒映,看了片刻他浸在海里的侧脸,见他忽地将西装外套丢到自己腿上。 她穿一条鱼尾长裙,因为裙摆窄,跳华尔兹的时候被他随手撕了个高开衩。这么坐着,一双白得晃眼的长腿都尽数露了出来。 时闻暗暗翻了个白眼,自己扯着裙摆遮好,把他西装扔到地上垫脚。 霍决转过头不看她,右手撑在眉骨上,明显笑了笑。 一路无言回到公寓楼下。 时闻毫不意外为什么列夫能在从未过问的情况下,准确无误地开到她住处,还颇有首尾地泊进她租的停车位。 后面相继三辆车驶入停车场。时闻不动声色瞥一眼车标,悄悄松了口气。 她是真怕霍决要跟上去过夜。 霍决拍上车门,一套华贵西装穿得不整不齐,衬他那张脸,倒显出几分落拓不羁的意味来。 时闻把他外套扔回去,他好脾气地接了,将她顺势一扯,带进车与车之间的昏暗间隙。 时闻没好脸色地要甩开。 霍决松了手,“我就交代两句,再乱动,我不介意跟你上楼说。” 时闻当即装死不动。 于是霍决又从容不迫将她揽回来。 微凉夤夜,彼此透过薄薄一层白衬衫体温相贴,热得人心生烦躁。 霍决靠着车身,俯身垂眸,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想按自己的意愿做事,不想我插手,可以。” “我信你有分寸,不会莽撞。”他语调懒散,浸过酒的嗓音在空旷处显得沉而沙哑,“我只想确保你的安全。最近我少在云城,把列夫留给你,有事可以使唤他。” 三两句讲得隐晦,时闻不确定他是真知道些什么,还是故作玄虚的试探。 扯得多了,被套话的只会是自己。 于是干脆选择缄默,别过脸去,生硬道:“我们谈不拢,我不想跟你讲话。” 霍决笑了,似乎很喜欢她这副要死不活生闷气的样子。 话交代完了也舍不得走,将人抱紧了,在肩上那处痕迹吻了又吻,低声下气道:“好,当我自言自语。” …… 想到这里,心下更烦闷不已。 嘴里咬着块没熟透的萝卜,没来由又被顾宁撞了一下腰。 时闻“嗷”一下捂住肋骨,莫名其妙转头看她,“娘娘,妾身又哪里惹着您了?这会儿又不是我负责涮肉。” “别发癫,叫你呢。”顾宁轻咳一声,默默理了理自己刚才吃得狂放的仪容仪表。 一回头,是关皓然。 身边还站着个不苟言笑的冰山帅哥。高个寸头,衣着朴素,右边胳膊吊着石膏,脸看着莫名眼熟。 时闻最近跟关皓然偶遇得挺频繁,大概是因为工作地点都在同一个区,再碰见都不觉得突然了。 她放下筷子,收拾表情微笑颔首,“这么巧,你们也来这里吃饭?” 关皓然温和道:“刚好在附近,到点了,跟朋友来碰碰运气。” 这家牛肉火锅是老字号,每天人流都很旺,这时间点刚好是第二轮翻桌,等位时间估计够呛。 关皓然手里拿着张排号纸,笑着打完招呼便要离开,“我们再去附近其他店转转有没有位置,各位慢吃。” “哎。”顾宁作为一个已婚已育人士,对帅哥的热情显然过了头,“要不加个座吧?这条街店都挺火的,别浪费时间在等位上了,一起凑合吃一顿呗,反正今晚难得时闻请客。” 关皓然停了脚步,看看他朋友,又看看时闻,“这,方便吗?” 时闻哪敢忤逆领导意见,一扬手就喊了服务员加茶位,道:“我们就是下班过来填肚子吹吹水,没什么正经事要聊,两位不介意的话尽管坐。” 关皓然他们也不忸怩,似乎真就是为了吃顿火锅,道一声“打扰”便落了座。 他们的位置是窗边卡座,长直桌,足够宽敞,正好男女分边对坐。 时闻和关皓然是交集点,各自介绍了朋友。关皓然带的那个青年叫费诩,说是他大学时期的朋友。 一桌五个人。顾宁是什么领域都能聊几句的老油条;小黄天生社交牛逼症;时闻不说多外向,起码礼貌周全;关皓然有教养,脾气好。四个人就算拖着费诩这个走酷哥路线的,场子也不冷不尴尬。 关皓然说是跟费诩快半年没见了,今天赶上费诩休假,好歹见上一面领他吃顿饭。 时闻打趣道:“那么久不见,你就带人家来这种店?” “他才不介意。”关皓然笑道,“带他去吃贵的,他还没手使刀叉呢。” 小黄自来熟地照顾右手不便的费诩,帮人又是烫肉又是倒茶,还瓜兮兮地凑过来插嘴:“哎,说起来哥你这手怎么弄的?打球打的啊?” 费诩简洁道:“工伤。” “公职人员?”时闻挺敏锐地猜。 费诩木讷着表情看了她一眼,“警察。” 公检法三家,公安门槛虽然最低,但能量最大,也跟平头百姓生活最贴近。无论什么警种,都对记者有天生吸引力,往后指不定能蹭上点什么边边角角二手消息。 新闻社仨人齐刷刷筷子放下,挺有戏瘾地提酒敬了一杯,“制服帅哥!怪不得气质身板都这么正!咱们干了您随意!” 一瞧就是套近乎。 得亏费诩没拂面子,草草碰一圈都饮尽了。 毕竟年龄相近,一路涮着牛肉闲聊下来,在座几位共同话题居然还挺多。从排球聊到滑雪,再从二次元聊到电竞,小黄跟顾宁因为支持的lol战队不同还互相阴阳怪气了几句。 时闻美滋滋听人吵架,不小心碰洒了半杯酒。 恰好这时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她忙着收拾,手沾湿了,低头看一眼来电信息,让顾宁帮她点了免提。 一接通,就听余淮南奶声奶气在那边喊:“小姨!回家!回家喂朱莉!” 时闻习惯性“嗯嗯”一声,说:“就回。” 看一看屏幕时间,也差不多该散了,又道:“你妈咪在旁边吗,叫妈咪听电话。” 余淮南声音就飘忽着远了,“妈咪!小姨叫!” 过了几秒,手机外放换成一个温温软软的女声,“怎么啦?准备回家了吗?” 时闻点头,“喝酒了,出来接我呗,代驾好贵。” “行。”余嘉嘉笑,“反正也画不出东西,顺道给余淮南买栗子蛋糕,你发地址过来。” 说完手机又换回去,哄了余淮南几句才顺利把通话挂断。 顾宁和小黄二人都见识过时闻这个腻歪外甥,还搁那争论去年世界赛哪个选手更犯罪。关皓然出去接工作电话,人不在。 席间一直寡言的费诩突然开了口,“你姐姐?” 时闻有些意外他的搭话,但没打算解释,笑着“嗯”了一声。 费诩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沉默地将剩下的酒喝了,没再作声。 酒饱饭足之后散场,顾宁老公来接,顺路把小黄也顺回去,这俩吃得最欢、走得最早。 关皓然借打电话的功夫把单给埋了,说是让时闻欠着下一顿。价格不贵,时闻就笑笑没推辞。 附近几家餐厅共用一个停车场,走过去有段路。余嘉嘉身上带着另一把车钥匙,让她别费劲走了,直接把车开过来火锅店门口接她。 两位男士挺有风度地陪她等,关皓然跟她站在门口闲聊,费诩在不远处抽烟。 “小姨!快快!给宝宝买蛋糕!” 不多时,一辆灰扑扑的SUV停在路边,右侧车窗齐刷刷降下,余淮南顶着一张奶乎乎的圆脸催她。 “你都多大了你还宝宝……那,今天就先这样了,下回见面我再请二位吃饭。” 这边不好停太久,怕拍照,时闻跟关皓然匆忙挥了挥手,就拉开副驾门上了车。 第18章 18费诩 “靓女,前两天的事谢啦,给你带了杯冰美式提提神。” 娱乐部的小胖特地爬了两层楼上来财经部,往时闻工位放了一提网红咖啡和一盒蜂巢可颂。 时闻刚从会议室出来,嘴上说着“胖哥客气客气”,手上倒毫不忸怩地当场拆了包装纸。 小胖东西送到,抱了个拳,拍拍肚腩走了。 小黄的椅子不远千里哧溜一下滑过来,拒绝了中药味的咖啡,精挑细选叼了颗可颂。 还不忘替她计较得失,“姐你都把excel表格出卖了,就换回来一顿下午茶啊?” 时闻倒是不放心上,自己拿了杯冰咖啡,把其他都分给了周围同事。 “那你还想怎样?又不是什么重大机密,花点时间谁都能整理出来的东西。他们要抢时效,问我拿点现成的数据,我也想多看会儿八卦,何乐而不为?” 最近网上热闹得紧。 因为影帝汪客偷税漏税、被罚缴天价巨额的塌房新闻,娱乐圈一整个舆论大动荡。 官方点名汪客一人,显然是以儆效尤。税务局的正式通报一出,被扒出来连夜补缴的名单一拉一长串,个个税额惊人,可把娱乐记者和吃瓜网友熬夜熬坏了。 前不久跟霍决传绯闻的那个人气小花卢姿妤也在其列。 卢姿妤正在事业上升期,近日却负面新闻缠身,又是包养恋爱,又是骂助理耍大牌,又是偷税漏税的。约莫也有被对家精准狙击的因素在,一时间红黑路人纷纷下场,网络热度很快被架到高位。 其中最引发舆论争议的一个点,是她与汪客合作的一部史诗级血扑贺岁片,被一个千万粉丝的KOL发文指控洗钱、偷票房、搅烂国内电影市场。 在这篇长得几乎拖不到尾的长文中,这位KOL多番引用时闻的一篇报道数据,亦即那篇关于周氏影业票房造假的行业新闻。 时闻当时选的切入点,正是由汪客和卢姿妤领衔主演的这部贺岁档影片。 这部古装大片号称投资5亿,拍摄周期5个月,快速提档上映后票房勉强过2亿,扑得血妈不认。 就这2亿,还是在宣推水军狂轰滥炸,百鬼包场虚构票房的情况下,生堆硬砌造出来的。 事实上只要进电影院瞄过一眼的观众,都不难发现该片场景简单、特效简陋,甚至没有什么大场面调度。令人很难不去揣测,每个月将近1亿的成本,究竟是花到了哪里去? 可能有人会说是演员片酬太贵。但国家广电局早有明文规定,演员总片酬不得超过制作成本40%,主演片酬不得超过总片酬70%。 各方面估一估掂一掂,除去演员片酬,整个项目执行下来,成本撑死不超过5000万。 迫于文章篇幅与审核压力,时闻没有继续深论,只在末尾留了一个疑问。 其实就是暗示。 直至汪客被埋了,卢姿妤的舆论形象也岌岌可危,时闻的这篇报道才又被有心人翻了出来。 这位KOL靠敢说成名,靠热度吃饭,人又在国外,言论比时闻大胆奔放多了。她不仅直接指控这部烂片有洗钱嫌疑,还将背后投资的几家空壳公司仔仔细细扒了一遍。 扒出来的结果颇为新鲜。 这几家空壳公司,明里暗里,都与“沈钊”这个名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钊是周烨寅的表哥,沈氏集团掌舵人沈夷吾的幺子。 在卢姿妤和霍决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之前,某知名八卦小组一直都持沈钊才是卢姿妤背后金主的暴论。多年来各种蛛丝马迹不说锤死,起码都算有迹可循。 这篇长文很快万转,继而传播到各大平台。面对这场声势浩大的舆论指控,电影方并没有拿出真实数据及证据来反驳,反而要将公开质疑的几位头部KOL起诉到法院。 人家KOL正愁没热度呢,即刻接招,放言要聘请专业律师查看电影账本。 易觉的娱乐部就是在这么乱哄哄的情况下,跟着进场的。 说实话都慢了好几拍了,估计是牵涉到本地资本,领导有所顾虑,不想剖得那么深入。不过最后还是没抵住流量的诱惑。 财经部开选题例会的时候,顾宁也提了这件事,让时闻看看能不能继续出一篇深度的追踪报道。 时闻转着笔,点头接了。 傍晚临收工的时候,行政部的娟姐突然神秘兮兮地把她拉进茶水间,问她今晚有没有空,说要给她介绍个朋友认识认识。 娟姐是行政主管,安城人,知道时闻是从那边过来的,平时对她格外照顾。 “我老公同事,上次你顺路送我去他单位,人家瞧上你了,一直跟我打听你。我把他基本情况都过了一遍,觉得这小伙是真不错……你现在不单着呢嘛,处着试试呗。” 这未免也太突然,时闻抿着水,差点呛了一口。 “长得可帅了,真的。”怕她不信,娟姐还使劲翻相册给她看,“你瞅瞅,这脸蛋这身材,我老公说他性格又好,人又上进,检察院工作一年下来也挣不少啦。” “有多帅?”时闻被吹得好奇,真凑过去瞧,“我看看。” 一个作登山打扮的年轻男人,高个窄腰,浓眉大眼,长相还可以。 “怎么样,还不错吧。”娟姐估计是暗戳戳收受不少好处,已经开始舌灿莲花极力推销,“我跟你讲,这孩子不上镜,实物更加分。天天搁院里打球,身材好得咧。” “长得好小啊。”时闻忍着笑故意挑刺,“不会是弟弟吧?” 娟姐“啧”一声,不以为然,“这年头弟弟就弟弟嘛,弟弟不更好?长这么帅,你尽情玩弄他!” 时闻大笑,“有你这么牵红线的嘛,姐你积点德!” 笑完刚好敲钟下班,她脚底抹油及时开溜,“可惜没缘分,我今晚已经有个更帅的请吃饭啦。” * 倒也没撒谎。 今晚确实有约。 对方也确实是个帅哥。 就是不怎么熟,面对面坐着气氛有点尬。 半个月以内第二次光顾的牛肉火锅店里,周围人声嘈杂,时闻这桌安安静静,费诩面无表情替她斟满一杯冰啤酒。 本来想推脱自己开了车,今晚就不喝了。结果看费诩打着石膏还面不改色又灌一杯下肚,还是没好意思,礼貌性陪着抿了几口。 中午接到费诩电话的时候,说实话,时闻是真挺惊讶,完全没想到这人会单独约她。 毕竟现在这种社会节奏,成年男女之间来不来电,见第一面彼此就心知肚明。 时闻从小到大追在身后的人没断过,谁谁谁对自己有那方面想法,她向来触觉敏锐,也向来懂得如何体面躲开。 费诩摆明不是。 时闻自认也不到人见人爱的程度。从那天晚上的表现看来,她甚至不觉得在费诩眼里,自己跟小黄有什么本质区别。 就俩碳基生物,可能性别都不分。 所以她是真挺好奇,费诩口中所谓“有件重要的事”,究竟是个什么事? 跟上次吃饭同一家店,同一个座位,甚至是同一个时间段。 费诩提前到了占座,两人默默就着店内吵闹的背景音填肚子,话没几句,说拘谨不拘谨地还碰了几回杯。 在时闻备受煎熬,忍不住要开口问的时候,费诩终于主动开了尊口,“时小姐,你的车牌是安城的?” 时闻有点意外这个开场白,但还是实诚道:“是,还没来得及摇这边的车牌。” 费诩又问:“回来云城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 “具体多久?” “大概,有两个月?” 时闻答完,心中暗忖,怎么感觉这么像坐在审讯室? 费诩点头,提醒她:“尽快换吧,外地车牌还是太显眼了。” 时闻不解地看他一眼。 费诩像是左撇子,筷子使得很灵活。他把碗里的牛肉慢慢都吃了,才抬头道:“我们支队就在省纪委旁边,离周家二公子名下的一处房产也很近,监控拍到你车停附近好几回了。” 时闻愣了愣,这还真是意想不到的走向。 她默了半晌,抚额一笑:“不愧是专业人士,这么细枝末节的都能留意到。不过我也是为工作,没犯什么事儿吧,费队这是出于什么理由查我?” “你搞财经的,有什么工作要跟省纪委的调研员聊?”费诩语调听不出什么起伏,“蹲点的话,我建议你换辆低调点的车。再这么来几回,恐怕不止我一个人注意到。” 顿了顿,吃了块肉,又补充:“如果要查什么信息,在我权限范围内允许的,不过界,我可以帮你。” “……费队。”时闻隐了表情,难得正色,“我不是很理解你的意思,这应该不是关医生拜托你的吧?” 费诩摇摇头,没解释,过了一会儿又提醒她:“这个月摇号审核期快过了,你尽快提申请。要是没摇到,告诉我一声,我直接帮你拍。” 时闻:“……” 云城车牌竞拍均价两万多,他们今天第二次见面,他要替她出这个钱? “恕我直言。”时闻眉心紧蹙,“无功不受禄,有什么话您尽管直说。” 费诩一脸理所应当,酒杯杯底轻轻碰了碰桌面,自己仰头干了,没让她陪喝。 “有来有往,这是我应该的。”他淡淡道,“从前种种不提,往后还有许多要麻烦时小姐的地方。” ……从前? 他们从前有过交集? 怪不得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费诩长得莫名眼熟。他们当真在哪里见过?她怎么一点印象没有? 时闻心中疑惑更甚,还没来得及消化这谜语人莫名其妙的话,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 低头一看,没存名字。 是霍决。 时闻木着脸,一如既往点了挂断。 费诩不动声色扫一眼,“家里人?” 时闻摇头,说不是。 费诩看了看腕表,“差不多了,叫家里人来接吧。” “没事,我等一下叫代驾。”时闻没动,心里还思忖着他的话,想问个究竟。 “或者我找下属送你。”费诩说,“前不久代驾刚出过事,短期内怕有模仿犯罪。你一个姑娘,安全起见,还是避一避。” 时闻哪好意思麻烦他们队里的人,忙说“不用”,转头给余嘉嘉打了个电话。 从家里过来二十分钟左右,期间时闻一直试探着想问些什么出来。 费诩警队出身,这方面比她专业多了,绕来绕去没跟她透底。不过倒是透露了几句经侦那边最近在调查周氏影业的细节。 行吧,吃这顿饭,勉强也算有点收获。 不久余嘉嘉打了电话过来,费诩扫码结账,送她出门口。 一辆银灰色SUV亮着红色尾灯停在路边。 原本右侧车窗都是落下来的,一见店门推开,不知怎的,副驾的车窗便着急忙慌突然升起来。人也不等了,几乎要踩油门向前窜走。 费诩快步越过时闻,直接一把拉开副驾门,硬邦邦堵在那里,没让里面的人来得及逃。 明亮如昼的街灯下,余嘉嘉可怜地攥紧方向盘,呼吸急促,脸色煞白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 费诩指骨泛白地捏着车窗,神情不复人前的平静木讷,眼神冰冷至极。 余嘉嘉嗫嚅着说不出话,像一枚失魂落魄的玉。 时闻慢半拍赶过来,挡在后座窗前,毫不客气地狠狠推搡费诩的肩膀,“你是不是有病!冲我朋友发什么疯!?” 费诩纹丝不动,仍是死死盯着车里的余嘉嘉。 “闻闻!”余嘉嘉一见她就活了过来,惊慌失措地扒着座椅要去拉她的手。 两人手握在一处,余嘉嘉几乎是哀求地望她,“没事,我没事……你、你先带宝宝走,先带宝宝回家,或者跟宝宝去吃栗子蛋糕,做什么都好,让我跟、跟他单独聊几句,好不好?” 时闻见好友不知不觉盈满眼眶的泪,瞬间愣在原地。 看看一脸茫然窝在儿童座椅里吸蒟蒻的余淮南,又回头看看青筋暴起盱衡厉色的费诩。 心底不由浮现某种诡异猜测。 ……卧槽。 不是吧。 时闻少有地骂了句脏话。 她这脸盲怪,害人精。 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费诩长得眼熟了。 ——费诩这狗东西,就是余嘉嘉她爹当年再婚,女方带过去的那个混混儿子! 第19章 19小姨丈 大人的爱恨纠纷影响不了孩子。 起码暂时影响不了一心挂念吃蒟蒻的余淮南。 时闻牵着他,漫无目的走在夜晚静谧的中心公园里,路灯投在脚下,不远处车流声像涨潮。 她做错事,心中懊恼,连带对余淮南都百依百顺起来。 小猪崽吃完蒟蒻又要吃糖,时闻给他剥。懒得动腿了,嗲着讨抱,时闻也二话不说抱起来。 余淮南环着小姨的脖子,叼着刚刚得到的荔枝棒棒糖,高兴得哼哼唧唧晃脑袋。 时间还不算晚,公园里多是慢跑散步的人,大家都是流动地来来去去,间或停下,不是聊天便是看风景。这样一来,便更显得那个不远不近缀在身后的人举止特别。 他一直看着他们,余淮南有些害怕,又忍不住想继续瞧,因为那人长得实在好看。 小猪崽躲躲藏藏,不安分地在时闻怀里扭。 被时闻警告地拍了拍屁股,“想下来自己走是不是?” “小姨。”余淮南小短手搂得更紧,怯生生地贴着她面颊告状,“后面有个奇怪的叔叔。” 时闻闻言回头,停了脚步。 霍决白衫黑裤,西装外套拿在手里,懒懒散散望着她,唇边衔着根没点燃的烟。 走近了,才发现他温莎结都还好好束着,精钢领带夹佩在第三粒扣下面。衬衫衣袖却随意地挽了起来,露出精壮的小臂线条。 时闻轻轻咬了咬颊边肉,“你来做什么。” “散步?”霍决随手揉了烟,扔进垃圾桶,“大概。” “有事?”她自觉现在没什么余力应付他,将余淮南胡乱张望的小脸掰回怀里遮好,声音略低下去,“有事说事。” “可以直说?”霍决声音很低,“刚回来,想见你。” 时闻无动于衷,“别拿你对付别人那套来对付我。” “你叫我说的。”霍决也不像要说服她的态度,大概是刚经历过长途飞行,整个姿态都有些疲懒,“我也没那么多耐心分给别人。” 时闻顾虑余淮南,不想像上次那样跟他无休止地争辩下去,把小朋友往上颠了颠抱稳,转身就走。 霍决落几步跟在后面。 余淮南乖乖趴在时闻肩膀上,好奇心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一双葡萄眼滴溜溜问:“叔叔,你是谁?” 霍决微微抬了抬下巴,“这个凶巴巴的漂亮姐姐是你的谁?” 余淮南骄傲地挺直了腰杆,不知是为那句漂亮,还是那句凶,“这是宝宝的小姨!” 霍决“哦”一声,“那我是你小姨丈。” 时闻忍气回头瞪一眼,“别乱七八糟教坏小孩!” 霍决闭嘴,从善如流抬了抬手作投降状。 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余淮南四岁了,又吃得肉乎乎的,实在算不得轻。这么着急忙慌走一段累都要累死,还是别晃悠了,赶紧躲回家才是上策。 时闻蹲下身,哄着余淮南下来一会儿,翻包找手机准备叫网约车。 没想到余淮南这只读不懂空气、看不懂眼色的小猪崽,一个不留神就爬陌生人怀里去了。 霍决单手将他抱起来,让他稳稳坐在手臂上。 余淮南还是第一次被抱到这么高的视野,两条小短腿晃得兴奋,高高兴兴喊他小姨快看,好高!从来没有试过这么高! 他小姨心里白眼快翻上天,没有办法地走过去,伸手想把小朋友抱回来。 “我们该回家了。”眼睛看着余淮南,话是对霍绝说。 霍决侧身一转,将余淮南抱得更高,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车停在东门。” 言下之意,是要送他们回去。 二人无声对峙半晌,中间隔着个懵懵懂懂的小朋友,终究是时闻心有顾虑,落了下乘。 她挣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反手扯住他领带,凑近仔细嗅了嗅。 霍决配合地低头俯身,喉结滚了滚,纵容她小狗一样的举动。 “抽烟了吗?”时闻问。 “没有。”霍决说。 顿了顿,又说:“Youwannakissme” ……神经病。 “我怕你熏到小朋友。”时闻无语至极,咬牙压低声音,“别瞎说话,他听得懂。” 霍决低低笑,故意用手指蹭了蹭她鼻尖,要她检查,“真没抽,来之前忍住了。” 修长的指骨擦过面颊,没有烟草味,只有一股淡淡的皮革与墨水味,不那么像他。 时闻避开了。 她没问他为什么能准确找到自己的位置。答案显而易见,她不是没见识过霍决近乎神经质的掌控欲。 即将过渡到夏季的南方城市,天空绿荫遮蔽,花成片成片地开。 正是油桐花开的季节,纯白娇小,似雪厚厚铺满地面,馥郁得甚至有些俗气。再往后是两棵高大的白色异木棉,不在花期,只朴素地绿着。 绕过这条小径,有人在湖边搭了个简陋的戏台子。 蓝裙秋香,黄衫唐伯虎。一个浅笑嫣然,一个风流痴缠,正在打情骂俏,对唱粤剧《三笑姻缘》里面经典的求神片段。 小生:[我爱你貌美兼风韵,难求望原谅我苦困。自见过你,顿觉心心印。] 花旦:[边个孖你共成婚,霎憨,妄想贱格无品。怎你乱咁谂,你若够精,即刻收下心,大教训。] 小生:[咁就走咗啦?且看似谁家淑女,我一意死跟。] …… 唐伯虎死缠烂打浪荡子,秋香句句骂得毒怼得狠。 粤剧唱词接地气,他们站在一群叔伯婶姆后面,捧场看了一小段。时闻抱着霍决的西装,听得饶有兴味,还频频回头看后续。 余淮南半句粤语不懂,只觉聒噪,没一会儿就眼皮打架,趴在霍决身上睡着了。 霍决话很少,与她始终保持着半臂距离,只在路灯昏暗处才会主动揽她的肩,提醒她低头看路。 过了桥就是出口,时闻忍不住又想把余淮南抱回来,“给我吧。” 霍决没动。 时闻随口扯了个谎,“他睡觉流口水,怕弄脏你衬衫。” “脏了你赔我。”霍决无赖得理所当然。 他一件衬衫能抵她一个月工资。 好意思讲这种话。 时闻嘴角微微向下撇,“你又不喜欢小孩,非要抱他做什么。” 事实上,不止不喜欢。 霍决厌恶一切幼崽时期的小动物。那些软趴趴的、露出柔软腹部的东西,在他眼中与一团血肉无异。最早有段时间,他根本没办法控制神情与肢体透露出的反感与恶意。 所幸,现在他已经学会很好地掩藏起来。 霍决看着她,“我借他讨好你,难道连这点不喜欢都忍不下去?” 说的好像是这件事,又好像意有所指,远不止如此。 时闻生硬地避开视线,“不喜欢就不喜欢,没必要硬改,更没必要说什么为我。” “本来就是为你。”霍决轻描淡写,“我为你做的,你当然要知道。你冤枉过我的,我也要叫屈。” 她冤枉他什么了? 这分明是拿她当借口,把责任错处都推到她身上来,要她不受也得受。 这话没法往下接,接了必定起争执,没法在外面收场。 时闻只觉荒谬,不作声瞪他半晌,连生气都倦怠。 “我逼你的?”她冷声道,“桩桩件件都是你自己选的,那就由你自己受着。” 说罢,转身三两步走下桥,把人抛在身后不管不顾了。 回程没走高速,黑色幻影穿梭于霓虹森林里,倏地往下一沉,驶入明晃晃的跨区隧道。 明一道暗一道的影快速划过,时闻拿手替余淮南遮眼睛。 小朋友头枕在时闻腿上,身上盖着霍决宽大的西装外套,雷劈不醒地睡得安稳。 车厢里空气冰凉,没有人说话。列夫连音乐都没敢打开,后座隔板静悄悄升了起来,隔开一片封闭空间。 隧道过后,是一道凿山而出的佛手桥。一双巨大石手将钢筋水泥托起。桥长不长,过了就是豁然开朗的海。 “今晚跟你一起吃饭的那个男人是谁?” 就是在这时,沉默许久的霍决突然若无其事地问起。 “你谁?”时闻没看他,“我需要向你交代这些吗?” 霍决点点头,也不咄咄逼人,态度很好似的,“那我自己查。” 时闻忍不住随手抓了个东西扔过去。 “……朋友!”她强忍愠怒压低声音,“只见过两面的朋友,满意了吗,不许打扰人家!” 霍决抓住砸到身上的手机,点亮屏幕看,一片白茫茫冰川雪地,静静看了几秒又锁上了。他没把手机还她,有些强硬地寻到她左手,攥紧了不让挣脱。 “谁给你气受了?”霍决问,“刚刚那个男的?” 时闻讽刺道:“你指你自己?” 霍决将她手掌熨开,就着昏暗的光线,一条一条描绘上面浅淡的掌纹。 “脾气越来越坏了。”语气似叹似笑。 “但凡你听得懂拒绝,也不至于。”时闻与他暗暗角力,要把手收回来。 霍决只当没听见,看着车窗外海景,惩罚似的捏了一下她柔软的腕,将整只手攥进自己掌心里。 “行吧。”他低声道,“再坏,我也自己受着。” 第20章 20朱莉 回到小区停车场,时闻头也不回,抱起迷迷蒙蒙的余淮南就往电梯走。 霍决没有下车,透过落下的车窗远远看她。 余嘉嘉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保姆阿姨在听曲钩花。 时闻让阿姨带余淮南洗漱睡觉,摸出手机又给余嘉嘉发了条信息,除了一开始那句安抚性质的让她放心,余嘉嘉没再回复。电话打过去,响了一小会儿就被挂断。 “……这狗东西。”她暗骂一句。 狗东西的小崽子一身奶香,从浴室扑出来抱住她大腿,甜甜央求小姨给自己讲睡前故事。 小姨心虚地亲了亲他脑袋,跟他讲对不起,小姨还有工作要忙,申请明晚再给他讲。又嘱咐他早点睡觉,她明天会早点过来陪他吃早餐,送他去幼儿园。 余淮南不情不愿地被保姆抱走了,时闻又坐着等了一会儿,才起身换鞋准备回自己家。 她家就在对门。 门边倚着个百无聊赖玩打火机的熟脸。 听见门开的声响,霍决稍稍站直,乌沉沉的眸子抬起。他眉骨高,眼窝深,专注看人的时候有种锋利的攻击性。 “你小外甥弄脏我衬衫了。”他平静控诉。 “活该,提醒过你了。”时闻绕过他,按指纹开锁。 “赔我。” “没钱。” “那你帮我洗掉。” 一人门里,一人门外,一只戴着白奇楠念珠的手撑在厚重门扉上。 时闻将门往外推,“再这样我报警了。” 霍决漫不经心撩起眼皮,“好啊,我想想找个什么理由带上你。” 这人不是做不出,也不是做不到。 时闻没什么表情地与他对视半晌,终究还是自暴自弃地松了手。 霍决推门而入。 屋内倾泻橘黄暖光,灯没开得太亮。 落地窗敞开着,有郁热的风涌进来,白色窗纱轻微浮动。 时闻摸着墙边开关开了冷气,趿着拖鞋过去将窗门掩上。观景阳台很空,只种了一棵说不出是什么的瘦弱植物,蔫不拉叽的,好在望出去是社区公园,勉强有片绿意遮眼。 客厅没有电视,也没有投影仪,茶几上凌乱放着一台单反、一台拍立得以及一台平板电脑。 皮革沙发正对一个定制造景的智能恒温箱。长形箱尺寸巨大,模拟森林地表,由一段杉木支撑攀爬空间。 里面盘桓一尾诡谲美丽的黑王蛇,漆黑的鳞片,漆黑的眼,无声打量外界。 三室一厅的格局小巧而敞亮,除了卧室与书房,还专门还留出一间洗胶片的暗房,杂乱夹着许多细节放大的成片。 来不及捕捉更多信息,门就被一一关上,避开不速之客的窥视。 霍决单手插袋站在玄关,安安静静,像是在等候时闻发落似的,看她向自己走来。 “脱。” 时闻抱着手臂,简洁明了。 霍决没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西装外套随手扔到一边,卸掉领带夹,单手扯松领带,连同一起扔开。衬衫下摆被扯了出来,露出隐蕴力量感的精壮腰腹。 听见很轻一声金属叩响,纽扣从上往下解,肌肉线条偾张起伏,犹如一尊毫无瑕疵的大理石雕塑。 如此一来,上半身便大大方方裸着,只剩右腕一串白奇楠念珠,以及颈间一圈铂金素链。 白衬衫递到她面前。 时闻没多看一秒,拽过衬衫就往里面的生活阳台去。 “一个小时,洗完烘干,之后你就走。” 霍决不置可否。 时闻才不管这打折购入的洗烘套装,会不会搅坏了他昂贵的衬衫。随便倒了点洗衣液,按了个快速模式就合上了盖子。 重新回到客厅,冷气已经压下燠热,在室内四处清凉游荡。 霍决站在恒温箱前,微微低头,右手缠绕一尾通体纯黑的雌蛇。 朱莉黑漆漆的眼与陌生人对望,蛇信子危险地呲着,得到对方一个轻慢的笑。 蛇腹忽忽粼粼拖曳幽蓝暗光,极慢极缓地从他一只手爬到另一只手,擦过掌心旧疤,沿着手臂突起的青筋,试探着往颈肩绕。 它被好脾气地纵容了。 霍决略抬了抬手,方便它向上游移,分叉的蛇信子一呲一呲,舔过锁骨间的素链。 玄黑的鳞。灰白的铂。阔撑的男性骨架。 无端一种诡异又潮湿的情.色感。 时闻靠在墙边观望半晌,忍不住出声提醒:“它没那么乖,小心咬你耳朵。” “物似主人形。”霍决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想起什么旧事似的,评价道:“像你。” 时闻不肯接腔,不情不愿走近了,一根手指勾住他颈间素链,让他顺从地俯身低头。 “别动。”她左手搭上他的肩,引导朱莉慢慢缠回自己掌中,“咬了赔不起。” 霍决炙热吐息洒在她耳廓,鼻尖顺势蹭了一下,“我咬回去,也不吃亏。” 时闻怕痒地抖了抖,下意识要踢他一脚,又怕把朱莉吓到应激状态,真要攻击咬人,只能皱眉狠狠剜他一眼。 霍决服软,闷笑着见好就收。 闪着粼光的黑蛇,从他身游回她手。 时闻熟稔地单手握住,安抚地摩挲蛇鳞,面上表情不自觉柔和下来。 忽地,察觉到闪光灯一闪。 时闻在眩目里侧过头去,听见快门按下之后,拍立得滋滋吐出相纸的声音。 霍决手里拿着一台宝丽来,镜头对着她。 这台古董机矜贵又难用。近了容易曝光,远了容易黑魆魆,焦距和光线都不好把控。 霍决拍的第一张对焦就是糊的。 他将相纸拿在手里,画框中的女人初显轮廓,手上危险地缠着一尾蛇,露出漂亮而错愕的模样。 彻底晾晒显影需要几分钟,他还记得她教过的,成像要避光放到暗处,于是理所当然放进了自己口袋。 时闻不轻不重乜过去一眼,“很贵,别浪费我相纸。” 霍决专注研究曝光键,丝毫不像她的吝啬,阔绰道:“我赔。” 时闻懒得理他,与朱莉亲近够了,将它小心翼翼放回恒温箱的杉木上,结束了这趟短暂的冒险。 霍决把剩下几张相纸都糟蹋完了,见她一副娴熟姿态,才想起来问:“它有名字吗?” 时闻答:“朱莉。” 霍决静了大概有一两分钟,再开口,语气明显冷了下去,“猫也叫朱莉,分得清吗?” 时闻中学时养过一只异瞳小白,瘸腿断尾,田园野猫,是在梅湖划船时捡到的。 “猫早就不在了。”时闻轻声道。 霍决嘲弄地笑了笑。 “所以,这也是霍赟送你的。” 话是叙述,而非疑问。 时闻不言语,即是默认。 霍决撩起眼皮看她许久,手里捏着一沓未彻底显影的相纸,将宝丽来放了下来。 阳台落地窗被拉开,户外闷浊的空气倏忽涌入,又被清冽的冷气推出去。 他到外面抽烟。 夜色里满是令人惴惴不安的浓郁绿意。 霍决背对着这绿意,沉默地抽了半支烟,吐烟时脖颈仰起,喉结吞咽夜色般滚动些许。 时闻有意避开,进去把洗衣机洗好的衬衫放进烘干机里。回来看到的,便是他叼着烟,面无表情地观察一棵蔫头蔫脑的盆栽。 时闻与他保持距离,远远坐在对角线的沙发。 “白掌不耐晒。”霍决语气很平,听不出是否蕴含责备的情绪,“你就把它这么丢在外面随随便便地养着?” 时闻说:“上一任租户留下来的,我不会养。” “现在是白掌的花期,你把它挪进室内散光处,随便浇浇水就能开。” 时闻敷衍地说了声“好”,不知有几分在意,更不知是否会照做。 黏稠漫长的夜里,绿氤似霭,郁风漫无目的地四处摆荡,无边无界得令人烦闷。 霍决挂了脸,再望过去的眼神,无可遏制地透出些许暴戾。 “他送你的,你那么宝贝。我送你的,你有想过要养活吗。”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似是控诉地冷笑一声: “时闻,你就是偏心。” 20-30 第21章 21衬衫 说的分明不是这棵白掌,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从前给过她的,她大多都没有保存下来。或者说,都被有意为之地毁掉了。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不满呢? 时闻静静坐在远处,说:“我和他有婚约,本来就该偏心。” 霍决衔着烟,满目沉沉阴云,“他死了,需要我提醒你几次?” “无论他在不在。”时闻声音放得很轻,“我和他的事,从来不影响我对你的判断。” 霍决嗤笑,不以为然。 时闻不理,镇定地试图修正错误,“我们能正常相处吗。” 霍决饶有趣味地,“这要看你对‘正常’的定义是什么。” “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我上次说得不够明白?从你选择回来的那一刻,就不可能。” “霍决。”时闻垂下眼眸,浓密睫毛投下一片淡淡阴影,显得又冷又疏离。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找不到更合心意的玩具了吗?” “这句话该我问你。”霍决吐了烟,神情纹丝不动。 “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这么多年,你真是心甘情愿跟他在一起?你喜欢他?他有哪里值得?” 时闻没辩驳,无可无不可“嗯”一声。 这个问题,她早在五年前就已经答过了。 “不可能。”霍决语气森冷,“别拿之前那些废话敷衍我。” “你懂什么是喜欢?”时闻平静反驳,“我就是喜欢他。” 想了想,觉得不够,又轻描淡写补充一句:“我爱他,不然为什么要跟他订婚?” 霍决脸上风雨欲来,眼神阴鸷,一副见鬼的表情,“……闭嘴。” 明明是他执意要问,没听两句,就又不耐烦地不许人继续往下说。 时闻像是得逞地笑了,又像是讽刺地摇了摇头,“你连这么无关紧要的事都不肯输。” 霍决冷冰冰道:“我只是觉得你根本没理由选他。” “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时闻波澜不惊,“你拿我当筹码推过去,赌赢了,还觉得不够?你希望我对你感恩戴德?我们之间现在讨论这些,有任何意义吗?” “这不一样。”霍决下颌绷得很紧,神色冷得像一把锋利的冰刃。 “不要把事情复杂化。当时的情形,我只能那样做,我拿话诓霍赟和李业珺,仅此而已。我根本不可能让你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没什么不一样的。”时闻不为所动,“我无所谓你是真的为我,还是只想要我手里的证据。事实就是就算我不跟阿赟走,也不可能在云城等你回来,我永远有第三个选择。” “我是要你手里的证据。”霍决定定回望,承认了,并不回避,“也是为你。” “你要权,要地位,要挡你路的人消失,别拿我当借口。” “我若不是为你。”霍决眼底有冷火在烧,“早在他带你走的那年,就任由他死在霍铭虎手上了。” 时闻眼神暗了暗,掩饰心下震颤。 她向来分辨不出霍决话里有几分真。 他惯会伪饰骗人的,自己吃过一次亏,不敢再上当,索性一律都不去听,不去在意。 反正真真假假都已过去,说到底他们从来都没有确定过那种关系,没道理拿自己期望中的标准去要求他。 无言对视片刻,她还是敛下表情,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我不会在云城久留,也有把握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只要你不做多余的事。毕竟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你说是不是?” “就凭你现在做的事,有把握最后能全身而退?”霍决微微抬起下颌,有些冷冽地审视她,“我看未必。” 时闻睫毛轻颤,没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最近云城局势不太平,你回来的时机挺巧,件件事都撞上了。自从去年姓沈那位调任离开以后,沈家就碰了几回软钉子,周家背了走私和洗钱的锅,李家眼看也要出事。你以为霍铭虎这么匆忙把我推到明面上是为什么?一是他活不长了,二是着急隐到背后收拾以前的烂摊子,让李业珺把矛头对准我,免得她一心二用。” 霍决目光揉着她眼下痣,语气不急不缓。 “沈夷吾过几天回国,约了我见面,要跟我谈一笔集装箱船订单……我觉得你应该会很期待再见这位沈伯伯一面。” 微暗光线里,时闻表情飞快变了变,又若无其事恢复如常。 她没有接腔。 于是霍决又道:“有些东西,想查,费时费力,但不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时叔叔留给你的钱,你用来做那么多事,也该花得差不多了吧。” “这是我自己的事。”时闻一字一顿,“和你、和霍氏都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霍决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我没有要干涉你的意思,只是给你提供一个选择——你想捉沈夷吾的把柄,可以利用我。” 他完全不似谈判的态度。 更像是哄骗,或者请求。程度也不那么恳切,甚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时闻,我无所谓当你的狗。只是我为你舍掉的这部分利益,你总要另外补偿给我吧?” * 一个摇摇晃晃的、燠热的夜。 烘干机早已停止了运作,里面一件皱巴巴白衬衫,领口都洗塌了,没有人记得拿出来。 昏暗的客厅里,雌蛇匍匐于落叶之上,漆黑的眼睁着,发出静静的嘶声。 落地窗没有关好,悠长的虫鸣顺着缝隙爬入。像是蝉,不太确定。叫得这样嚣张,不够暖和的季节约莫是要彻底过去了。 夏雨要落不落。 时闻口鼻闷在夜色里,浑身汗湿,透不过气,需要很重很重地深呼吸。 她的肺像来到陆地的鱼那样急促。 因为畏惧,或疲惫,整个人湿漉漉地飘坠着,被迫面对那种永不餍足的吞噬与掠夺。 距离上一次有这样的濒死感,还是五年前。 那时霍决受伤不久,左手的疤还未结痂。捏她脚腕时用力过度,手臂青筋暴起,掌心汩汩地渗出血来。 他们刚看完一场蹩脚的魔术。 美艳的金发女郎钻进道具箱,准备被大卸八块。长剑一柄一柄推进去,支解成三组箱子,炫技般分开又合拢。魔术师抓起一把钞票往上撒,揭开箱子,她又再出现,完美无瑕。 时闻被现场狂欢的气氛带动,误饮了别有用心的人递过来的一杯酒。 医生匆匆忙忙地来,派不上什么用场,留下一个医药箱和一堆冰袋,又匆匆忙忙地去。 最后只能是霍决帮她。 他们之前连接吻都不曾有过,一直规规矩矩,手指偶尔勾进掌心,她都要蹙眉脸红。 霍决为数不多的良善与耐心,全都投射在她一人身上。 时闻什么都不懂,四肢百骸都酸软,哭得都快背过气去,只知道不要这么稀里糊涂地同他亲近。 霍决含着冰块渡进她嘴里。一句一句地哄,喊她“bb”,小心翼翼用手试探,又以一种令人战栗的虔诚不住亲吻她眉梢眼角,哑声安抚她“没事的”,“没事了”。 沉重的力按住腰肢,他忍着摧折的欲.望,像焰火烧灼般一遍又一遍舔她湿透的皮肤。 他比她更受煎熬。 最后还是她受不了,崩溃地求了他。 他呼吸都在烧,渗血的手掌摁在她心口,深深看一眼,莽撞地闯了进去。 好像那是个台风夜,抑或不是,只记得雨下得很大。 恰如此时此刻。 滂沱夜雨淹没灯光与虫鸣,浩浩荡荡,渴饮绿意。 又一年。 夏天要来了,美丽又凶险的夏天。 第22章 22少年人 时鹤林入狱的第一个夏天。 云城温度破新高,日光淬着毒,刺得人眩目生疼,又热又闷的空气里,路边的芒果树都蔫蔫地蜷起了叶。 时闻读高三,六月初,马上就是高考。 原本是没计划参加高考的。 她一直读的国际学校,上的A-Level课程。去年十二月初参加面试,今年一月接到conditionaloffer,接下来只需要在A-Level考试拿到全A,然后把雅思分数刷上目标。 时鹤林未雨绸缪,早早替她铺好了前路,只盼她远走高飞不受牵连。 然而事实上,时闻瞒着父亲放弃了这条路。她给理想中的院校回了拒信,接下来半年时间临时转向高考,想尽力争取留在国内。 她深知时鹤林沦落到这般田地,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但那是她的阿爸,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她实在没有办法高高在上地审判他。 她只是个普通人。 更何况,时鹤林还额外背负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罪。 那天是周一,时闻记得很清楚。 监狱一个月只允许探视一次,周六日除外。时鹤林所在的监区,探视时间能选的很少,时闻通常都是选周一。 她每次都穿校服出门,白衫灰裙,背很沉的书包,因为下午还要回学校自习。 路很远,从她自己住的小公寓出来,七点多就要搭上地铁,跨越三个区之后,上到地面再转公交。 公交车上一般没什么人,有也是昏昏欲睡的老爷爷老奶奶,空位很多,她能抱着书包在最后一排坐一段路。 这边的风景荒凉,房屋都矮矮的,一路经过各种各样的厂,以及脏兮兮的、没戴项圈的狗。天在这里有点发黄,直到看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化工塔,再过三站,就到路口了。 公交站后面是一个工业园,还有一家小小的商场和廉价快捷酒店。顺着向前走十分钟,是反腐倡廉教育基地,绕一圈转过去,就是会见登记室。 那几年纪委监委抓得严,落马前有头有脸的人物,许多都关押在这处。有时还会碰见几位眼熟的家属,只不过如今都互相当没看见,不怎么寒暄问好了。 进了等候厅,先排队拿号。窗口分两边,还没叫到名字,时闻先去了人少的右侧窗口。 从书包里拿出语文课本,在《归去来兮辞》那一页夹了个白色信封,信封里面整整齐齐一千块人民币,她倒出来,连同身份证一起递给玻璃后面的狱警。 一个月探监一次,一次只许存一千,供收监人员在里面使用,可以买书、水果或者其他消耗品。 时闻每个月都准时来。 等候叫号的时间,她一般都用来背古诗词。数学、英语都有把握,理综也还过得去,就是高中语文没怎么学过,要多费心思。 等不多久,被叫到号的去窗口登记身份,狱警通知里面的人。家属存放随身物品,到门口排队,准备一拨一拨过安检进去。 安检好几道关卡,弯弯绕绕地进去,里面又是一个等候厅。所有家属都翘首看屏幕,寻找收押人员的姓名,以及相对应的会客编号。 在标着编号的座位上坐下,有时是时鹤林等她,有时是她等时鹤林。 玻璃厚得像冰墙,冷而封闭,只能通过话筒传递声音。 仅有短短三十分钟。 时闻没有时间哭,要笑,要抓紧说话,要令阿爸放心。 时鹤林剃很短的发,两鬓都花白了,眼窝深深地凹进去,眼镜换成了监狱规定的廉价树脂框架。看起来苍老落魄,但仍强撑着些许精神。 他听得多,说得少,也不关心外界的风风雨雨,只问她申请学校的进度如何,什么时候启程飞过去。 “你要听话,到了那边,就照阿爸交代过你的那样,好好念书,好好生活,不必牵挂阿爸,也不必再回来。阿爸在这里……一切都好,起码不用再提心吊胆。阿爸徒劳半生,如今只盼你平安顺遂,别的都是其次,囡囡,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线路有监听,话不能剖得太明白。 时鹤林每每这样嘱咐,时闻都是抿紧了嘴唇,忍着哭腔“嗯”一声,并不多说其他。 她原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向父亲坦白。结果永远没等到这个机会。 三十分钟转瞬即逝。 狱警点着编号,赶人雷厉风行,要腾位置给下一批家属。 时闻频频回望,时鹤林嶙峋的身影早已淹没在灰色囚服的队伍里。 从监狱偏门出来,时近正午,日光渐毒。时闻天生皮肤薄,过个马路的功夫,都晒得耳根泛红。 她随人潮回到会见登记室,用手环锁把书包取回来,翻着手机查看最近一班公交车还有多久,心想还能赶得及回学校附近吃个小馄饨作午饭。 工业区绿化做得潦草,树瘦得可怜巴巴,很长的一段路头顶都没有荫蔽。 出门口打开遮阳伞,戴好耳机,点开音乐软件。 然而没走两步路,伞面就被掀开了。 少年清爽的气息,携着凉风扑面而来。 霍决摘掉她一边耳机,弓身钻进她伞里,将伞柄接到自己手中。 耳机里正播放着「TheLastDayOfSummer」的冗长前奏。清晰锋利的吉他solo,结合含糊的贝斯与鼓点,营造出迷幻的热夏末日感,将一瞬间拉得很长。 霍决穿一件白tee和一条工装裤,高而清瘦,大概是刚从冷气车厢下来,指尖还带着凉意,点了点她的眼下痣。 “兔子。” 那双眼透出几分目不转睛的灼烧感,声音也是低低沉沉的,“哭什么。” 时闻怔愣片刻,拿手背揩了揩眼尾,嘴硬道:“……没哭。” 他那位长相凶悍的斯拉夫保镖不在。不知是没跟着,还是隐在暗处。大概率是后者。 伞下闷着两人的呼吸,默不作声对视半晌,霍决抓住她手腕,要带她往前走。 “啊。”时闻蹙眉,小小痛呼一声。 ——她头发被卡进伞骨里了。 霍决刚刚顾及她,特意将伞面往她的方向倾斜,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于是伞柄又回到了她手上。 “别动。”霍决双手扶住她面颊,笨手笨脚帮她整理。 身高差太大,时闻需要微微踮脚配合。伞面翻开,滚烫的光都淌了进来,汩汩地将他们包围住。 霍决低头垂眸,手上动作放得很轻,像是怕弄疼了她。 “发绳也卡进去了。”他研究半天得出结论,“解不开,摘了吧。” 时闻用的一个羽毛发绳,大概是上面毛茸茸的装饰绞进缝隙里,绞死了,她闷闷“嗯”一声。 霍决一手扶住她后脑勺,一手帮她把丸子头拆开,海藻般的浓密长发倏忽散落。 时闻鸦羽般的睫毛低垂,没来由有些局促,下意识紧张地要去捉他的手。 距离太近了。 十八岁,正介于少年与男人的分界线。 霍决身上的费洛蒙,混合融化的日光与清苦的烟味,随着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轻轻裹住她。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见,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霎时间冲不散。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半年没有见面。 不能说生疏,他们两个之间,无论如何都谈不上这个词,但总归没有过去那么亲密。 上次在希思罗机场碰面,他身量已是出挑,如今转眼一瞧,居然又挺拔不少。 迄今为止,霍决的人生轨迹写满崎岖与漂泊。 六岁被生母从欧洲辗转带回国,丢在云城福利院门口,与时闻短暂见过第一面。不久被送往亚港,放在退休养病的霍耀权霍老爷子身边养着。十岁被霍铭虎接回云城本家,和时闻做了几年同学。 李业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常常无缘无故捉他过失,罚他彻夜跪祠堂抄经文。 霍决命硬心冷,没有低过头哪怕一次,也从来不肯张口认错。 李业珺养尊处优半生,脾气也不曾软过半分,硬生生要人打到他认。 有一回被关了三天三夜,险些打断了气。霍铭虎从温香软玉的情妇窝里匆匆赶回来,嫌家嘈屋闭,弄得晦气,在霍决十六岁那年,又把他远远丢去了英国。 这事甚至是在霍决躺在医院时拍板决定的,手续都提前处理好了,出院没几天,直接就要押他上飞机。 航班启程前夜,霍决浑身是伤地攀上时闻阳台的小花园。 两个少年人面对面沉默好久。 少女时期的时闻,天真率性,心地又软,哪里舍得这么突然又漫长的分别。 他送她的盆栽文心兰被摆在阳台角落,黄白小花散发奶甜香。 那么好养的花,只要不暴晒不受凉,就能活得漂漂亮亮。 她平素没心没肺惯了,都不知有没有那个闲暇想起来要照料。收在这么不显眼的地方,估计没几天就要被太阳晒蔫,让佣人扔了。 霍决眉骨处结着血痂,蹲下去给盆栽浇水控水,异常沉默地,没说什么数落她的话。 绿植般清爽昳丽的少女,坐在晚风里吧嗒吧嗒掉眼泪。 霍决手里沾了水苔和腐熟树皮,脏呢,没办法给她擦眼泪。只能静静看着她,很没办法地轻声要求她: “唔好喊喇。” [不要哭了。] 时闻哭起来也不显狼狈,但分外可怜,鼻尖微微泛点粉,说话时声音湿润得像枝叶泡胀在水里。 W.F 她看着他淤青未消的脸,小心伸手摸了摸他被剃得很短的头发,问他: “系唔系仲系好痛啊?” [是不是还是很疼啊?] 霍决摇头,片刻不语,又很轻地笑了笑: “我痛还痛,你喊乜啊。” [我疼归我疼,你哭什么。] 时闻噙着泪,责备似的,轻轻瞪他一眼。 这次李业珺失了分寸越了界,事情闹得太难看。霍决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保镖里里外外将病房守得严实,一律谢绝外人探访。连时闻都吃了几次闭门羹,想来应该是霍铭虎下的命令。 霍决一只手还固定着夹板,伤得这样惨,也不失少年人那副桀骜不驯的姿态。 他蹲在阳台上拨弄她的花,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时闻擦了擦眼睛,起身走到书桌旁边,翻找着自己的书包,手里拿着一串白奇楠念珠回来。 她蹲到他身边,把念珠放进他脏兮兮的手里,鼻音浓重道: “前天阿爸带我去合掌寺祈福,我顺道求的,说是住持高僧开过光,可以消灾降福保平安。” 霍决垂着眼睛,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什么时候信起这些来了。” 时闻说:“阿爸要给寺庙捐钱修缮写慈善新闻,正好周末,我就顺便跟着去了一趟。” 霍决问:“真的给我?” 时闻乖乖“嗯”一声。 “只求了这一串?”少年声音清越,端详着手中那串念珠,乌沉沉的眼眸忽地一抬,“是人人有份,还是只给我?” “白奇楠也不便宜,住持又不是批发开光。”时闻扁嘴嘀咕,“还有谁能比你更需要啊,天天不是这伤就是那痛。” 见他不动不言语,就又作势要收回来,“你不要就还我。” 霍决没让她拿回去,左手小臂还绑着夹板,动作不方便,他直接戴到了右手。 时闻纠正他,“大师说了,左手表善,要戴左手。” 霍决“啧”一声,不耐烦似的,仔细看他表情,又隐隐带着笑意。 时闻刚想帮他摘了,换只手戴,看看他那半废的左手,又迟疑地停了动作。 最后好声好气安慰自己,“算了,心诚则灵,左手右手应该都一样的。” 风温温凉凉,吹进幽暗的花园,从容地飘落这个年轻的夜。 馥郁的花香弥漫四周,无形无影,填塞着少年人之间懵懂青涩的空隙。 霍决垂眸看她,半晌,忽然低声开口:“下次我回来,你不会又不记得我了吧。” 这是在阴阳怪气,时闻忘了他们五岁时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是你的问题。”时闻有点心虚地撇开视线,“你不要变太多,我就不会不记得。” 霍决低头时,可以看见她浓发披落,长长睫毛下面一枚小巧的痣。 他没伸手去碰。 因为他的手还脏,而且她面皮薄,很容易脸红。 “三年而已。” 他沉声开口,不知是对她说,还是警醒自己。 “时闻,我会回来,也会在那边等你。” 就这么仓促地,在一个潮湿夜里潦草聚散,霍决只向她一人告别。 私生子身份敏感,动辄得咎。李业珺有心刁难,霍铭虎不闻不问,霍决远走异国,确实更利于霍家安宁。 况且这对他本人而言,也不是半点益处没有。 他天资聪颖远超旁人,到了那边更像是没了顾忌般连连跳级,早早就进了顶级学府刷学历。 霍铭虎面上不显,实则对此很是满意。 霍家在欧洲有不少产业,好些项目霍铭虎都已经慢慢放手让霍决接触了。他走得既快又稳,比许多家族正儿八经的继承人都更早正式步入生意场。 李业珺倒并不在意这些。 毕竟霍家的根,永远都在云城。 只有掌握住霍氏控股,才是最终掌握全局的执权者。其余的,都是可以退让割舍的蝇头小利。 不论霍决出身多狼狈,流的血多脏,也总归姓霍。霍铭虎再是冷厉薄情,也不会半点都不为自己的亲生儿子考虑。 一个小杂种罢了,既无背景又无帮持,远远赶走即可,不值得李家大动干戈起赶尽杀绝的意。 当时人人皆默认,霍氏集团的未来版图,欧洲那小部分归霍决,云城的命脉归霍赟。 二子各得其所。 然而结局人人都算错。 第23章 23苦橙叶 浓发如雾。 霍决帮她把散落的鬓发拨到耳后。 发绳被扯坏了,不能再用,好在头发折痕也不明显,就由它暂且这么披落。 两人重新回到同一把伞下,霍决拿伞的姿势显然比刚才小心得多,让阴影聊胜于无地覆盖彼此。 时闻问他:“你怎么会突然回来?” 六月份是高校期末,他的学业任务应该很繁重。 “老爷子要见我。”霍决解释说,“抽空飞了亚港一趟。” 霍耀权年近七旬,年轻时为事业透支得厉害,晚年身子骨一直不算硬朗。放权退隐之后,他深居简出,京城亚港两头住,不管事,也不问事。近来风闻他出海钓鱼时滑了一跤,腿脚久久不见好,该是小心静养着。 大概是小时候在身边待过几年,在所有姓霍的人物里,霍决唯独对他这位传奇般的爷爷还算亲近。 “待到什么时候?”时闻又问。 霍决顿了顿,低声说:“今晚就走。” 时闻略一思忖便觉不对,诧异道:“你该不会是偷偷跑回来云城的吧?” 这三年,为了避免冲突,霍决连农历新年都没被允许回来本家度过。 他们三年间总共也才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是借霍老爷子大寿的幌子,两人特意约好时间,他飞回国,她坐船过海,他们一起在亚港港口看了一场圣诞烟花。 第二次是时闻去英国学校面试,他卡着期末忙碌的空隙,接她到自己住处,特意陪在身边两天。 再就是现在。 “你、你现在就走。”时闻脸色骤变,急忙推他手臂,有些不安地压低声音,“有人跟着我的。” “怕什么。”霍决被她推搡着,还有心情笑,“没事。” 时闻眉头紧蹙,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回头张望,小小声警告他:“有阿赟的人,珺姨会知道的。” “也有我的人。”霍决满不在乎,重新接过伞,拉着她往前走。 时闻没跟他走,把自己的手缩了回来。 霍决停步回头,不解挑眉。 日光猛烈,像燃擦着空气,散发炫目白光,晒得人无所遁形。 时闻敛了表情,一双眸子时明时灭,静静望他。 霍决站定几秒,似乎意识到了她在在意什么。 他说漏嘴,也不隐瞒,直接坦白道:“现在到处都是想从你身上套消息的人。我担心你安全,去求老爷子借了几个人用。” 时闻质问:“多久了?” 霍决说:“从时叔叔被刑拘开始。” 那可真是好长一段时间。 “为什么瞒着我。”时闻眼神有点倔,像隐忍着什么情绪,“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三年过去,霍决抽高许多,也结实许多,声线不复从前那般清越,变成带有些颗粒感的低哑。 他默了默,说:“我怕你害怕。” 其实时闻也猜得到。 霍决是在担心她的安全。 但她就是没来由地感到茫然与惶惑。 “到底还有多少拨人陪着我一起晒太阳啊。”她轻叹口气,意味不明地自嘲一笑,“一天天的,阵仗可真大。” 霍决避而不谈,复又去拉她手腕,“脸都晒红了,上车再说。” 时闻摇头躲开,没答应,突然泄了气似的,伞也不要了,攥着书包带子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坐公交,这边车很难等,下一班马上到站了。” 霍决重重皱眉,强硬将她扯回自己身边,“坐什么公交。” “阿决。” 时闻神色沉静,自顾自挣脱他的手。看起来平和而理智,没有任何负气的意思。 她眼睛很亮,声音很轻,告诉他:“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的。” 同样的事情,给予霍赟与霍决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时闻也不知道为什么。 迁怒似的,自己总是会下意识向霍决发脾气。 即使他们已经久不见面,又处于尴尬的青春期,关系本该自然而然地变疏变淡。 但事实是,时闻仍然会毫不设防地,对他显露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共享过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五岁那年,他们第一次交换名字,一起离家出走大冒险。时闻的小背包里装满巧克力和草莓,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喊“Lawrence”。 他们从福利院一路逃到海边,险些吓坏了时鹤林,以为宝贝女儿被匪徒绑架。结果匪徒是个同岁数脏兮兮的小男孩。 十岁那年,他们久别重逢。时闻忘了他。她的陪伴犬老死了,哭得好伤心。他把口袋方巾抽出来,笨手笨脚给她擦眼泪。棉麻质地擦得眼睛更红,她娇里娇气地边哭边抱怨。 他没有办法,牵着她在迷宫般的庭院里穿花寻路,最后糊里糊涂答应了做她一个人的小狗。 十一岁那年,霍决教不会她数学题,毫无同理心地冷酷骂她笨。她三天不肯同他讲话,也不肯正眼瞧他。 他故意考砸了期末考,跟她留在同一个班。暑假的夜里,他从阳台攀上去,给她送了第一盆小蜂鸟蝴蝶兰。 十二岁那年,他们误闯充满腐臭味的地下室。那是Arina曾经被囚禁的房间。他们偷偷带走她的一条铂金素链,以及一捧粗砺的骨灰。 十三岁那年,霍决锋芒毕露,被李业珺用鞭子抽得大病一场。时闻溜进他昏暗的房间,惶惶不安将手放在他滚烫额头,像施展咒语一样,反复呢喃:“不要死,小狗。” 十四岁那年,他们无意窥见花园里的腌臜情.事。他捂住她的口鼻,拉着她往夜色深处仓皇逃逸。 十五岁那年,少年人各自向青春期蜕变。 她好奇地摸了他的喉结。他嗅见她身上清甜的苦橙叶味道里,混入淡淡血腥气。像一尾分开海洋的、光滑的鱼。 十六岁那年,他们再度面临分离。 …… 在后来关系破裂的那五年里,时闻常常会想。 霍决对自己而言,究竟有多重的分量。自己在他的游戏里,又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结论是,不论他的感情有多冷酷虚伪,掺杂多少算计、利益、欲.望与虚与委蛇。 他们在彼此生命里,也依旧独一无二。 因为只有她,在直面过霍决那份天生而纯粹的恶之后,仍可全身而退。 她害怕,但是再怕,她也没有丢下他一个人走掉。 在他受本能驱使举起刀时,她浑身颤栗地抱紧他,不让他往更幽暗的深渊跌落。 “Lawrence.”她忍着哭腔强装镇定,命令她的小狗,“No.” 霍决扔了刀,回了头。 他嗅一嗅她的味道,没有吃她,尖牙试探着咬住后颈,将她拖入了那个逼仄阴暗的蛇巢里。 时闻是唯一一个可以在此来去自由的人。 所以非常公平地,她的不安、不豫与不体面,皆可毫无顾忌地、尽情敞开让霍决承受。 这日的霍决,一如既往地纵容了她的坏脾气。 他为她撑伞,放着自己舒适的车不坐,在烈日底下步行将近一公里路,陪她等一班姗姗来迟的公交车。 那时候还没普及NFC和二维码,多数市民还是用实体交通卡。但霍决显然不可能有,他摸了钱夹出来,翻了翻现金,抽出来一张红色大钞。 司机大哥是个热心肠的本地人,“哎哎哎”地捂住投币口不让他干这离谱事,叫他赶紧下去便利店破开零钱再回来。 霍决侧头看了车厢后面一眼,没动。 车上爱心座位上还坐着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老奶奶见他没反应,还口音浓重地急急催他: “后生仔,乜回事吖?快啲啦,我哋仲赶住去抢减价餸菜噶。” [年轻人,怎么回事呀?你动作快点啦,我们还赶着去抢打折菜呢。] 时闻都在后排坐定了,感觉这话就像说在自己脸上,真被催促的那人倒还无动于衷地望着她。 她没好意思让老人家着急久等,到底还是板着一张小脸,头也不抬走到前面再滴了一次自己的交通卡。 时闻坐窗边,霍决坐她旁边。 车厢内冷气充足,刚刚晒出的烦闷燥热很快散去。 她的侧脸浸透在跳跃的日光之下,白得发亮,面颊晕染恰如其分的薄红,鼻尖亦微微渗出些汗意。 这令她看起来更鲜活、蓬勃,像一株生长期的苦橙树,兀自在山林中舒展着枝桠。 暑热烘晒折磨着她,也令她身上那股清甜香,散发得更加半熟馥郁。 霍决一言不发,手臂挨着她的肩膀,戴着白奇楠念珠的右手垂放在两人中间,尾指按在她的深灰校服裙边角的一点点布料上。 时闻正在试图卷起那把折叠伞,可惜只几秒就失去耐心,胡乱一塞就塞进了书包里。 霍决哼笑,伸手把伞拿过来,慢条斯理地帮她抻平整理。 时闻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又专心去翻自己书包,想找个备用的发绳或发夹。 结果翻遍了都没有。 最后只好拉开笔袋,随手拣起一支碳黑中性笔,熟练地挽起长发,盘卷,簪定。 动作间微微低头,露出衬衫翻领里,一枚小巧秀气的痣。 霍决拿着发烫的伞,静静看了半晌。 随后忽地抬起手,指尖从颈后绕过,不轻不重捏了捏她耳骨。 时闻还在不高兴,双手放在发髻上,不明所以回过头,“干嘛?” 霍决有点痞气地轻挑眉稍,似笑非笑,“没干嘛。” “……”时闻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的手腕。 霍决收回手时把她盘到一半的头发揉乱了,她忍着气,又要拆开重新盘。 公交车窗视野开阔,混融蓝与灰黄的天空,有即将柔软成型的云朵。 贫瘠的荒地、发达的工业区、简陋的屋宅与包容的海,组成错落有致的风景,一帧帧在她身侧交替掠过。 这种类似的、难以言喻的矛盾感,像灰尘一样,同时轻飘飘地落在时闻身上。 她背一个平价运动品牌的基础款双肩包。 却穿一双顶级奢牌的手工牛津鞋。 头上簪一支五块钱有找零的中性笔。 包里却放一支价值五位数的万宝龙限量阿加莎。 今日不知是她有生以来第几次坐公交车。 霍决有印象的上一次,还是他们五岁时,从福利院坐501路线去黑沙滩海边。 那时候穿蓬蓬裙的小公主对钱财没有半分概念。听到说坐车要钱,就从包包拿出一沓百元大钞,踮脚要往投币箱里塞。 其实她明明不必像现在这样将自己放低。 她明明可以有更多选择。 时鹤林在很多年前就在海外为她购置了一份信托资产,可供她作为普通人衣食无忧一辈子。阮聘婷愿意在经济上照拂她。霍赟也事事帮她、处处为她。 霍决更不必说。 但她还是一意孤行要往另一条路走。 当身上的华丽矜贵褪去,她轻装简行,眉目间的天真化作一种谨慎而柔韧、忧郁而洒脱的落差感。 这是遽变的生活赋予她的变化。 她对霍决说自己与以前不一样。 并非负气。 她早早就已接受现实,并强迫自己以更加主动的态度,去适应这种变化。 从前别人待她好,她总是理所应当地接受。因为她是时鹤林的女儿,她受得起,也还得起。 现在别人待她好,她只能礼貌笑笑,因她自知极有可能无以为报。 阮聘婷不欠她,霍赟也不欠她。她不可能一直依附别人的好心与怜悯而活。她受之有愧。 而霍决呢? 她没有仔细想过。 他们分开太久,她总是下意识觉得霍决还是那个动不动就会被抽一顿鞭子的少年,觉得她的小狗需要她的保护,觉得他比她处境可怜。 事实上当然不是。 摇摇晃晃的一段路,机械女声报站声音响起,公交车靠边停站。 天气霾 那对着急去买菜的老夫妇,相互扶持着从后门慢慢下了车。前门没有人上来,车门哐当关上,又再继续向前行驶。 车厢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们两个乘客,以及满载的日光。 静谧的冷气由低至高涌上来。 没有人说话。 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时闻抱着书包,拧头望向窗外的海。 霍决不知是在看海,还是在看她,目光一瞬不瞬停留在那里,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直到又摇摆不定经过一个站,时闻才终于忍不住转头,没好气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霍决等了很久似的,见她回头,唇角一翘,斯文又散漫地笑了笑。 “这么凶,看都不给看?” 时闻绷着表情跟他大眼瞪小眼。 这种时候她总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一个。 她看起来很不满意,也很不情愿地伸手捏了捏他耳骨。 捏扁,又捏软,故意用了几分力气。 久违的动作。 霍决难得顺服地垂下眼睛,声音有点哑。 他学她问他,“干嘛。” 时闻指尖揪了揪,避开自己刚才发脾气的事不谈,神情像是有点委屈,又有点不好意思。 “耳朵好红。”她闷闷说。 霍决蹭了蹭她软绵绵的手心,“热。” “……活该。” 时闻轻哼一声,像从前那样,随口编奇奇怪怪的话吓唬他。 “我跟你讲过的吧,不听话的小狗,耳朵会被咬掉。” 第24章 24薄荷糖 霍决数着她的睫毛,“我有不听你话吗。” 时闻冷冷觑他,“你说呢。” 他低眉顺眼,言语却漫不经心,全然不觉自己有错,“小狗保护主人,不是天经地义?” 时闻不听他狡辩,认认真真教训他:“你做了什么,跟你不告诉我,这是两码事。” 日光中微尘浮动。 少女的瞳仁在明亮光中,如蜂蜜般流淌,沾着纯然的柔软与天真,熠熠生辉得令人移不开眼。 “好吧。”过了不知多久,霍决才很轻地笑了笑,“那我该受什么罚?” 他状似驯服地俯身低头,靠得她更近,话语间难掩恶劣意味,“耳朵给你咬?” 那双深邃眼眸向上抬,却居高临下似的,予人一种存心冒犯的威压感。 时闻觉得他笑得可恶,当即要收回手不再理他。 他慢慢悠悠一把捉住,修长指骨圈住她手腕,把玩似的捏了捏,腔调淡淡问:“是不是瘦了。” “没有。”时闻费劲抽回自己的手。 她马上十八岁了,不是小时候,再怎么关系亲密,再是她的玩伴小狗,也晓得要跟异性保持距离。 更何况,他还没规没矩惹她生气。 只是末了,又忍不住主动告诉他:“我长高了。” “是吗。”霍决微微偏头瞧她,格外认真审视似的,眼中笑意渐浓,“没看出来。” 拿他自己当参照物,当然看不出来,他长高更多。 时闻忿忿想,她真的不要再理他了。 霍决偏要招惹她。 他手里还拿着帮她卷好的伞,伸手拎过她抱在腿上的书包,拉开拉链要放进去。 还挺沉,刚才走路到公交车站时他就要帮她拿,她犟着不肯,一味直直往前走。 时闻拧头看窗外,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等她意识到他过分安静时,才后知后觉警醒回过神来。 霍决手里拿着一本高中必修语文教材,一改方才散漫神情,眉目倏忽凛冽几分。 “这是什么?” 他定定瞧她,语气堪称礼貌,眼底情绪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时闻脑袋一空,没敢看他表情,伸手要把书本抢回来。 霍决紧攥着没松手。 “时闻——”他沉声叫她名字,连名带姓的,一点都不显得亲昵,只满满是警告意味。 时闻没办法,一时不知该拿出什么态度应对他。 手指紧紧绞着书包带,过了好一会儿,肩膀塌下去,才微不可闻地出声坦白:“……我不准备去英国了。” 封闭车厢里的冷气融在日光之中,虚构出适宜的体感温度。 暂遇红灯,轮胎刹响刺耳噪音,行道树稀疏的影投下,遮不住窗边人的面容。 霍决目光尽是忽隐忽现的晦暗冷意。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他将她刚才质问自己的那句话还给她。 时闻咬着嘴唇,不接腔。 “我还在想,以你的水平,怎么会雅思一直刷不上7.5?现在看来,是故意考砸了蒙我。我上星期还在找新的住处,怕你想养猫狗,我现在住的公寓布局不合适。找了那么多地方,发了那么多照片,你一直含含糊糊不肯正面回复。”霍决淡淡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 “我没有!”时闻无措辩解,“你那么忙,又近期末,我不想影响你……我原本打算考完了就告诉你的。” “说点像样的。”霍决显然不信,一双眼冷光凛凛,“别告诉我这是你临时的决定。”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时闻低头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勇气抬头与他对视。 “可是阿决,我实在没办法留阿爸一个人在这里。” 待得久了,车厢温度持续往下降,冷嗖嗖的,镇静片刻躁郁。 霍决面无表情,垂落的视线在她脸上缓慢地巡视,好似在辨别忖度她话里的意思。 “所以,你打算留在云城?” 时闻摇了摇头,“不会有人希望我留在这里的。” “不去英国,也不留云城。”霍决捏着书页的指骨关节泛着白,“那是什么打算?” 他默然一刻,声音冷硬道:“难不成要跟着霍赟去京城?” 时闻有些讶异地看他一眼,好似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猜测。 末了还是摇头。 “我要考去安城。”她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我爸爸妈妈以前就在安城大学念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霍决沉吟良久,目光沉沉望去,“安城冬天很冷。” 她从小到大最讨厌冬天,不喜欢农历新年,不喜欢雪,也不喜欢冷空气。 时闻勉强笑了笑,“剑桥冬天也不暖和。” 霍决嘴角沉着,看起来英俊又锋利,是还在生气的样子,吐出的话语也是。 “我明年就能毕业回国了。” 事实上毕业归毕业,他能不能回国,还要看霍铭虎的决定。但霍决好似就是笃定,自己要做的事能成。 “干嘛,炫耀?”时闻故意曲解他意思,引他岔开话题,“想让我夸你厉害啊?” 霍决移开视线不看她,一副面冷心硬模样,不接受她模棱两可的示好态度。 这人服软时,姿态是真放得低。 生气时,也是真如冷风过境般又凶又唬人。 好在时闻哄他,比他哄时闻要容易得多。 “做乜成日黑口黑面吖,唔好嬲啦。” [干嘛整天挂着脸,不要生气啦。] 细柔温暖的手主动牵住他,放了一枚草莓薄荷糖在他手心。 霍决目不斜视,装没听见,但反手捉住她的手没放。 骨节分明的大手整个包住她。 牵手的姿势别扭而亲密,手心里的硬糖也隐隐硌人。 时闻很有些不好意思,拉手腕还没什么,这样手心相贴实在是不应该。 有点想拽回来。 但想了想,还是给小狗顺毛比较重要。 于是就着这姿势单手剥了糖纸,一颗自己吃,一颗塞进他嘴里。 霍决下颌线锋利明晰,叼着酸酸甜甜的糖。垂眸瞧她一眼,面色稍霁,却也到底没平和到哪里去。 绿灯亮起,公交车复又摇摇摆摆向前行驶,日光沿途碎落。 他们保持这小心翼翼的触碰,各自魂不守舍,直至唇舌间的硬糖彻底融化。 W.F 听见电子设备嗡嗡震动响起来的声音,时闻才得以有借口抽回手,避开那灼人视线翻找手机。 是个京城号码。 时闻偷偷瞄一眼霍决的眼色,按低音量键,滑动屏幕接起来,细细声“喂”了一声。 似乎被对方提醒了什么事,她刚醒起来似的睁圆了眼,蹙着眉头答应几声。 有话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只说“嗯”和“好”,十来秒就挂断了通话。 霍决眸光微暗,挑眉问她:“霍赟?” 大概是看见了屏幕显示。 时闻没瞒他,犹豫地点了点头,说:“我忘了,我们原本约了晚上一起吃饭。” 霍决“哦”一声,皮笑肉不笑礼貌问:“我妨碍到你们了?” 时闻不出声,忙着低头打字,不搭理他的阴阳怪气。 霍决伸手捏她腮颊,要她把视线转回自己身上,“你该不会要去见他吧?” 她被捏得嘟了嘴,手指翻动,眼睛犹不死心垂着看手机。 “时闻。”霍决脸色极其难看,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往外迸,“我三年才回来一次。” 而霍赟只要想,随时都能飞回来。 “我没有。”时闻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锁了屏小声咕哝,“他马上起飞了,总不能叫他下飞机吧……我在微信跟他讲改到明天再见。” 霍决闻言更是讥诮,“他这书读得这么闲?周末也就算了,周一周二都搭你身上,课不用上,期末不用考?” 时闻打他捏自己的手,多嘴解释:“他请了假,说这几天回来陪我高考。” “哦,他陪你高考。”霍决冷笑,“我在今天之前,连你要高考都不知道。” 意识到自己讲多错多,时闻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没有跟你讲,自然也不会跟他讲。是他自己发现的。” 末了又不忘补充,“我也不会真的让他陪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考个试还要人陪。” 霍决噙着冷笑,不置可否。 从小到大,时闻就一直夹在霍氏兄弟中间。 李业珺处处针对霍决,但其实霍赟和霍决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剑拔弩张。 这两人都待她好,纵使兄弟之间不和睦,也不会明面起纷争。只默契地互相无视,从不逼时闻站边,令她左右为难。 时鹤林初到云城做第一笔生意时,借过霍耀权的光。他念旧念恩,一直对此十分感激,也因此对霍耀权格外敬重。 霍耀权白手起家,身居高位而不倨傲。他初时赏识时鹤林能力,曾经半真半假地抱着小时闻开玩笑,说要给自己孙子定个娃娃亲,两家关系以后可以更亲近。 当时也没讲明是哪个孙子。 但皆默认是霍赟。 毕竟私生子上不得台面,外界大众不知内情,亲近的几家怎会不知。 纵使霍决那时候就已经养在老爷子身边,但老爷子向来端水端得稳,又顾忌李家颜面势力,从不公开偏袒霍决半分,不可能是为他开尊口。 那就只能是霍赟。 若时家没倒,任谁看来,这都是青梅竹马金童玉女的一对。 霍赟比时闻大一岁,明面上比霍决大一岁半,学籍高他们一级。原本按计划,他也是该出去留学的,但不知何故,最后还是选择考去了京城的一所头部高校。 大约是李业珺不愿他跟霍决在同一个地方,以免被比较,同时也不愿儿子离自己太远。 不是搞学术技术的,本也不需要多顶尖的学历。 环境和资源最重要。 京城权贵众多,及早让霍赟开始积攒自己的人脉圈子,对以后生意场上行走也有助益。 只是霍赟自己无心于此,常常敷衍应付。相比那些声色犬马的聚会酒局,他更愿意飞两千多公里回来陪时闻泡图书馆。 霍决让人跟着时闻,自然也知道他们见面频繁,只是隐忍不提。 此番当面撞见他们联系,刚刚好转些许的脸色,倏忽又阴沉下去。 时闻还以为自己解释清楚了,恰好微信弹出提醒,她习惯性又要低头回复信息。 霍决面无表情将她手机抽过来,不让她碰。 W.F 冷冷看了她有半分钟,才不悦开口:“不许见他。” 时闻莫名其妙乜他一眼。 分开久了,得有好几年没见他这样。今天再见,一点都没变。 “不许见他。”霍决有些危险地警告,表情冷漠没有温度,“到时候我陪你。” 时闻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霍决不紧不慢宣布,“高考那三天,我回来陪你。” 时闻懵了,“你回来干嘛,你自己不用考试?” 霍决轻描淡写,“赶得及,不影响。” 就算勉强赶得及,但怎么可能不影响? 剑桥严进算不上,严出是真的,毕业把控得严格,每次期末学生都活似剥一层皮。她看过他的课程表,他们那一周考试几乎就是前后脚连在一起,他怎么来回赶? 更何况李业珺怎么可能容忍他频频往返长期逗留? “不行。”时闻快速收拾好表情,态度坚决拒绝道,“你不许回来。” 霍决不吭声。 时闻急道:“我自己能考好,你让我按平常的节奏来,别故意回来影响我。” 霍决下颌紧绷,动也不动。 时闻是真怕他发疯,不耐烦地推他手臂,迭声质问:“你听见没有!” 霍决任她推打。 过了许久,才忍无可忍,更不耐烦地将她反手攥紧,好没道理地冷硬道:“我不在,也不许让他陪你。” 时闻有点恼,“我都说了不会!” 霍决薄唇微抿,“那考完之后呢?” 时闻茫然,“之后什么?” “高考完就是你生日。” 霍决将她看进眼里,凝神紧盯着,不知在忖度什么。 “你说过十八岁生日,要跟我一起去看北极熊,现在还作不作数?” 第25章 25 犹如身处赤道海岛。 没有风,没有一片叶摇曳,没有一粒沙颤动。日光灼灼曝晒,要硬生生融化锁住她血液的积冰。 又如被困暴雪深林。 滚滚发烫的热意,源于她在冰天雪地里守着的一丛篝火。夤夜雪重,鼻端弥漫松木与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 她好热,却又怕冷,不敢轻易让火熄灭。 于是只能在被火焰吞噬的炙热中惊醒。 醒来时发现自己侧躺在熟悉的房间里。墙壁雪白,窗纱浮动。日光透过轻薄遮蔽晒进室内,空中流淌低温冷气。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体温交换,四肢交缠,背脊紧贴胸腹,与她密不透风。 时闻被完完全全抱在怀里。 一只劲瘦有力的右手从她颈间穿过,脉搏跳动,放松摊开,腕间一串经时间打磨的念珠。 另一只手搭在她腰上,仿佛拥抱或枷锁,沉沉扣住她躯体。 时闻又困又倦地半睁着眼,手脚酸软,腿心骨头一阵一阵发疼,浑身像被车重重碾过。 她试着挣了挣这桎梏,身后的人纹丝不动,和她分享同一个枕头,呼吸近在咫尺洒在耳后。 一点力气提不起来。 睡不够,头疼,疼得又难再入睡,恶性循环。 她眼皮恹恹撩起,鬼使神差地,伸手拨弄了一下眼前那串白奇楠念珠。 W.F 念珠略略往后退,露出手腕处一串鸦色刺青。 ——[69°39′N17°57′E] 特罗姆瑟的经纬坐标。 他们少年时期北极之旅的最后一站。 时闻疲乏而沉默,发呆似的地看。 他刺的是一行经典简洁的印刷字体。 没有花里胡哨的艺术处理,亦不施加任何缀饰,庄重隽永,小而隐秘。 刻在手腕脉搏最强烈的桡动脉之上,藏于衬衫袖口与白奇楠念珠的遮掩之下。 时闻怀疑世上见过这处刺青的人寥寥无几,一只手数得过来。 毕竟霍决平日里总是衣冠楚楚,表面温和知礼,实则对谁都保持疏远距离。 无人发现他在腕间藏了一处漂泊地。 霎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像结痂处轻轻翘起一块的痒而疼,撕不开,抚不平。清清楚楚知道这已无意义,却又不可避免为之一颤。 时闻静静看着,用指腹很轻地摩挲片刻。 大概是察觉到打扰,霍决手指动了动,醒了。伴随一声沉沉吐息,半握起拳,松松捉住了她的手。 白奇楠念珠蹭着两人的皮肤一滚,复又遮住那小片刺青。 他明显还不清醒,短发睡得乱糟糟的,压得耳朵也红。看起来很凶,又很没戒备心。 半撑起身,他呆呆看了她几秒。 另一手长臂一伸,就着抱她的姿势,捞起床头柜的手机随便点了点。 屏幕亮起,一只趴伏在岩石上的小北极熊骤然出现,头顶数字6:06。 “……六点。” 不满又不解。 “做噩梦了?” 霍决声音哑得不像话,又再惺忪倒回柔软床榻,半边重量都压在时闻身上,还顺势啄吻一下她腮颊。 时闻转头欲躲,没躲开,只好试图推他,“……天亮了,睡醒赶紧走。”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也哑,沙沙的,像被煮熟煮烂化开的花苞,带着过分黏腻的鼻音。 霍决闭眼埋在她肩颈,不动,“我在伦敦三天睡不够八小时,昨晚还卖力服务你那么久,你不怕我猝死。” 贴得太紧,低沉声音仿佛都透过胸腔在震,骨头缝隙细细密密涌起泡沫。 “劳驾死外面。”时闻累极,疲于应付,只拿手肘死死抵他胸口,“好重,别挤我。” 霍决翻了个身,改成平躺的姿势,又自然地挪了挪位置,右手横腰将她揽伏到自己身上。 “那边弄湿了。” 他没睡醒时,腔调比平时更慵懒,言语间那股矜贵挑剔的公子哥姿态,藏都藏不住。 边用下巴磨蹭她发顶,边懒声抱怨:“你这床好小,回弹又差,回头让人送张新的过来。” 时闻寻找着踹他的角度,“……再胡说八道即刻滚出去。” “好,不说。”霍决从善如流地认错,懒洋洋阖着眼皮将人往自己怀里拢,“别乱动,就这样再睡会儿。” 时闻额角突突跳,想发脾气。到底还是累,抵不过倦意,眼皮不自觉耷拉着。最后还是不情不愿与他头挨头重新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八点多,室内光线亮得更饱满了些。 她被面对面搂在怀里,霍决醒得比她早,正自得其乐地捏着她的手指把玩。 时闻睫毛缓慢扫过他锁骨,花了几分钟时间彻底清醒。 她并未拖沓,推开人掀了被子,弯腰拾起一条平常作家居服的吊带裙,起身穿衣时也不忸怩遮掩。 该做不该做的都做遍了,也不是第一次,没什么好遮。 从后面看去,那截窄而薄的腰上留了许多青紫印子,斑驳凌乱,可怜得很。不知是她皮肤太薄,还是施力的人太不知分寸。 她随意拢了拢长发,将掉落地毯上的零散东西一一捡起,径直往浴室的方向走,“我再过半小时出门,希望我洗漱完出来,你已经离开了。” 霍决倚在床头上从容望她,宽肩窄腰,腿上虚虚搭一张鹅绒被。 “这么着急赶人走?”接话时尾音轻佻地向上撩,“每回都翻脸不认人。” 时闻捡起歪在床脚的另一个枕头,反手摔他脸上,眼神警告他噤声。 霍决笑着抓住,没再讨嫌,伸手去找手机,“我让人送套衣服上来。” 时闻砰一声关上浴室门。 她有意拖延时间,过了许久才披着湿漉漉的长头出来,朦胧热雾抵冲室内冷气,她眼尾鼻尖都被蒸得有些泛红。 房间里那个人还没走。 他似乎是在外面客厅的卫生间冲过澡了,短发濡湿着,腰上危险地挎着一条单扣意式袢西裤。上身赤着没穿,背阔肌随着动作紧绷又舒展,大概是嫌麻烦,不想弄皱了待会儿要穿的衬衫。 时闻擦着湿发,默默看他半晌,“这是在干嘛?” 霍决回过头,一手拿着显示生活小妙招检索页面的手机,一手抓着拆得乱七八糟的被套。 “换床单。”他神清气爽,一脸平常。 时闻静了静,“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听人建议及早离开。” “顺手而已。”霍决无所谓一笑,“免得被人骂我做事没手尾。” 时闻无意阻止别人的自发性劳动行为。自顾自翻出吹风机,面无表情看他不甚熟练地对准四个角套被芯,复又生疏铺开,抻平被面上的褶皱。 他走过来时,以往那股熟悉的皮革烟草味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惯用的苦橙叶木质香。 因为他在她家,用她挑的沐浴露,所以身上理所当然有她的味道。 时闻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丝局促。 仿佛空山旷野自由生长的两颗树。 绿的枝桠,绿的风。空中叶片相抵,地下根脉相连。彻夜的肢体交缠,都不及此刻气味亲密相融。 霍决却丝毫不觉,还十分自然地俯身低头,彬彬有礼道:“借下风。” 时闻顿了顿,没作声,翻转手腕,让温热的风向他发间吹。 他并不逾矩,意外乖顺地垂着脑袋,也不多话揶揄,带疤的左手撑在大理石盥洗台上,形成一个似有若无的拥抱。 头发很短,随便吹几下就干了。 “好了,出去。”时闻推他,示意他回避,她要换衣服。 他与镜子里的她对视一眼,抬手捻开湿漉漉黏在她锁骨胸口的几缕发丝。然后手指往后一滑,像拂开玫瑰露水,或展开揉皱的纸张般,重重拭去她颈间湿意。 时闻应激地瑟缩一瞬。 再回过神来,他已经收回手,转身走了出去。 潮湿与冷热中和,空气静谧浮动。 只剩她一棵树。 时闻沉默须臾,扯了扯被洇湿的领口,重新推开吹风机按钮,在机器噪音中潦草吹干长发。 换好外出的衣裙走出去,发现昨夜忘关的阳台落地窗被关上了,蔫蔫的白掌被擦干净叶片,搬进室内,放在沙发旁边的一个角落。 开放式厨房里,霍决正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 除去不同口味的饮料与几枚鸡蛋,偌大冷藏柜塞满了未经使用的35mm胶卷。 “你冰箱挺干净。”他回头看她,委婉指责她在饮食方面毫无储备。 “你也挺不见外。”时闻顺势拿了一瓶量贩装乌龙茶出来,暗讽他自来熟,到别人家翻完橱柜又翻冰箱。 霍决看她咕咚咕咚对嘴喝,不轻不重提醒一句,“冷茶削胃。” 饮食习惯是一个人性格与责任心的外在呈现,说明她满不在乎,又浑浑噩噩。 “正好清减。”时闻眼都不抬,习惯性驳嘴,“也没别的了,霍董要想喝西湖龙井凤凰单丛,建议移步庆丰堂,慢走不送。” 霍决只当没听见,自顾自拉开零度冷冻,“没什么食材,给你弄个培根煎蛋?” “别炸我厨房。”时闻不领情,直接把冰箱门关上,“我有早餐吃。” 霍决不知想起什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自己做的事,怎么栽赃嫁祸到我头上。” 时闻不理。 中岛台面放着几个设计考究的环保纸袋,应是他助理刚刚送来的换洗衣物。 她从中翻出一件灰衬衫,轻飘飘扔到他身上,“穿好,有伤风化。” 霍决接住了,不疾不徐穿上,纽扣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摆扎进腰间。 袋中西装配饰一应俱全,他将装领带夹和袖扣的盒子放到台面,从袋底找出一支看不出是什么的管状物,隔着岛台递到她手中。 “什么?”时闻低头看了看,有点眼熟,是支透明凝胶。 “药。”霍决脸上没什么表情,“刚才看,还是有点肿,怕你今天在外面难受。” 时闻:“……” 见她不动,霍决又伸手,“帮你?” 时闻尽力控制着脾气,不想表现得过分在意,绷着脸把凝胶丢回去。 霍决受了冷遇也没事人一样,环顾一圈,把凝胶捡起,放入她扔在玄关的托特包里。 时闻实在没法好声好气,开口就让他赶紧滚,她还赶着送余淮南去幼儿园。 “你小外甥?”霍决回身,将领带取出来,“今天应该不用你送。” 时闻警惕地瞪着他,防备着他要讲什么“小姨丈帮忙送”之类的疯话。 结果他微抬下巴,优雅自持地打着温莎结,淡淡告知:“刚刚开门拿东西,正好碰见你两位朋友。” 第26章 26 工作日清晨,公寓通道里,时闻与两位男士面面相觑。 有些意料之外的画面。 她扶着门,一瞬懊恼,为什么不先从可视门铃确认一眼? 霍决说有两个人在门外,她太过理所当然,以为一定是余嘉嘉和费诩,忙不迭推门出来。 然而只猜中其中一个。 费诩本就骨折打着石膏,今天再看,又添新伤。额头、左手缠着纱布,嘴角裂开血痕,T恤上沾了血迹,一身冷酷地靠在墙上。 关皓然陪在旁边,满脸诧异,看着突然推门出现的时闻。 又难以置信地往里望进去。 门内玄关,霍决长身而立,漫不经心觑他一眼,复又懒懒低头整理袖扣。 关皓然一时掩不住情绪,错愕都定在脸上。 前不久时闻发烧住院,他还特意到她病房,提醒她要跟霍决保持距离。转眼就撞见霍决在她家过夜。孤男寡女,那副气场氛围,谁也说不出两人关系清白。 时闻似乎也觉尴尬,有点不自然地顿了顿。 但眼下最要紧的显然不是这个。 费诩听见门响,猛地抬头,见是时闻,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神稍微亮了亮。 “时小姐。”他撑墙站直了,脚不太稳,关皓然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费队。”时闻神情淡漠,态度不怎么友好,“一大清早的,不知有何贵干。” 费诩沉默片刻,摸索口袋,递过去一台深空色iPhone6s。 很旧的型号了,看起来保存得很用心,屏幕上一点刮痕都没有。 如同某种尘封的证据。 他声音很沉,低头请她帮忙,“有劳,帮我转交给余嘉嘉。” 时闻抱着手臂不肯接,冷笑拒绝,“脸皮再厚,也不好只逮着我一只羊薅吧。昨晚莫名其妙被你摆一道,我已经够对不起她的了。” “我跟她之间有些误会。”费诩人冷,此刻态度却分外恳切,话说得又慢又沉,“昨天出了意外,没来得及解释清楚。烦请你转告她一声,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她。” 这架势,像是等不到人就不走了。 关皓然比时闻反应大,眉头紧皱截住他话头,“你什么身体状况你在这等?真当自己铁打的啊,赶紧跟我回医院,把剩下的检查做了!” 费诩不动,也不吭声。 搁这卖惨呢这是。 时闻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仍保持着平和克制。 “你想跟她解释,也要她愿意听。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论你有什么苦衷缘由,也不能硬逼别人接受。恕我帮不上忙,当不了这个传话人。” 言罢,便绕过二人,准备按指纹开对面的门。 费诩整个人冷得厉害,像座冰山一样杵在那里。 时闻没怎么接触过他,不了解他行事为人。忽地有些忐忑,不确定开门的瞬间,他会不会强行跟着挤进去。 于是刚扶住门把的手,又犹豫地收了回来。 她下意识转身想找什么,想了想又顿住,转而摸出手机,打算先给余嘉嘉打个电话确认情况。 “砰——” 随着一声门页合上的动静,片刻后,一道熟悉的身影牢牢挡在了时闻面前。 霍决宽肩长腿,单手插袋,斯文而轻慢地朝两位不速之客颔了颔首。 “对待女士,还是应该礼貌些,适当保持距离。” 他声音很沉,话是对费诩说,眼睛却睨着关皓然。 在场三位男士身量都是奔着一米九去的。只是费诩负伤,关皓然文弱。霍决平日练拳,身上那股野性和狠戾挥之不去,此刻西装革履气定神闲,极具一面倒的压迫感。 他臂弯处搭着一件铁灰色西服外套,手里还拎着时闻通勤用的托特包。 将人挡严实了,才略回了回头,嘱咐道:“我在外面等你,等下一起去庆丰堂吃早餐。” 时闻充耳不闻,抓紧时机开余嘉嘉的门,钻进去之后,不忘把他手里的包抢过来,压低声音告诫道:“没你事了,你也赶紧滚。” 小区隔音不错,室内听不见外面什么声响,只热热闹闹播放着小猪佩奇的动画音效。 保姆阿姨白天是休息时间,做完早餐就走了。余淮南皱着小圆脸坐在餐桌边,无心欣赏最喜欢的动画片,咬一口面包,就偷偷瞅余嘉嘉一眼。 一见时闻来,他即刻扔了食物奶声奶气控诉:“小姨,你迟到!” 小家伙再是迟钝,也发觉了自己妈咪的情绪不对劲,只是他再怎么询问,妈咪也只是强颜欢笑让他不用担心。小姨来了,他下意识放松不少。 时闻过去摸摸他脑袋,督促他喝几口牛奶,随后把包一扔,就把旁边魂不守舍的余嘉嘉拉进房间里。 余嘉嘉明显整晚都没合眼,面青口唇白,精神很差。 她小小一只被时闻揽着行动,时闻什么也不逼问,二话不说把她塞被窝里。 余嘉嘉恍恍惚惚,忽地落下泪来,哽咽道:“……我一直以为他死了,结果他还活得好好的。” 时闻帮她擦了眼泪,被子掖好,轻声劝慰:“什么都别想了,你不愿意出去,就不要出去,我去把他打发走。余淮南有我照顾着,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睡一觉,万大事睡醒再说。” 余嘉嘉无声摇头,蜷缩着埋进被褥里。 时闻过了半晌关门出来,余淮南一脸担心地盯着她瞧,桌上牛奶半点没动。 时闻过去,半逼半哄要他喝。 余淮南忧心忡忡地躲,“小姨,妈咪为什么不开心?” 时闻轻轻掐他脸颊,“妈咪没有不开心,只是感冒了身体不舒服,睡一觉就好,我们不要打扰她。” “真的吗?”余淮南撅了撅嘴,“像小姨之前那样?” 时闻“嗯”一声,“小姨几时骗过你。” 又帮他把小书包拿过来,“牛奶拿好,真要迟到了。” 余淮南性格直来直去,情绪聚散都快,时闻这么一哄,他就这么信了。想到今天幼儿园有游泳课,可以玩一整个下午水,刚才那点子担忧都散了去,转眼就变得雀跃起来。 这次再预先看可视门铃也没多大作用,总归要出去的,门外状况跟时闻预料的也差不太多。 费诩靠墙而立,垂眸盯着手里那部旧手机。 关皓然安静陪在旁边,不说话,只偶尔打量一眼对面那人。 霍决离他们远一些,唇边衔一根未点燃的白色香烟,懒洋洋望着楼下绿意。 时闻牵着一颗荧光小土豆出来,三人听见声响,不约而同都站直了,视线齐齐集中过去。 “小姨丈!” 余淮南自来熟得很,昨晚见过一面,就已经是很亲热的关系了。 这会儿挣开时闻的手,圆滚滚一团扑到霍决腿上,张开双臂奶乎乎地央求:“早上好哇!宝宝要抱高飞飞!” 霍决被时闻轻飘飘乜一眼,反应很快地将烟揉了塞进口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单手将小家伙抱了起来。 余淮南欢呼一声,高高兴兴晃起腿,抱着牛奶瓶,装模作样咬着吸管假装在喝。 几步之隔,费诩整个神情都变了。 昨晚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余嘉嘉身上,没来得及顾上这小家伙。现下他直勾勾盯着余淮南瞧,面色仍是冷硬,嘴唇却有些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五官,眼不瞎的,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时闻先一步拦在他面前。 “行行好,费诩。”她连名带姓,毫不客气地冷声警告,“你有任何话,都不能选在现在说。” 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能以这种形式知道。 费诩被这一句制住,硬生生忍下激越情绪,没有再往前半步。 关皓然愣愣消化着眼前事实,左看看右看看,也不敢插话,万分震惊好友不知何时多出了个儿子。 最后打破僵局的,还是事不关己无聊旁观的霍决。 洞若观火 “再不走,该堵车了。” 他语气淡淡,一手抱着余淮南,一手揽过时闻肩膀,不失风度地朝来客道了声“告辞”。 而后长腿一迈,顺理成章将人带走,几步拐入了下行电梯。 第27章 27 电梯直达负二停车场。 列夫和几个保镖在门禁外面守着,三辆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劳斯莱斯泊在临时车位。 霍决抱着余淮南往左走,时闻站定不动。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霍决似笑非笑低了头,没办法地跟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 时闻拉开SUV的后座门,霍决弯腰俯身,将余淮南放进儿童安全座椅里。小家伙习以为常地翘着脚,牛奶放一边,笨手笨脚动手扣安全带。 时闻站着等他弄好,然后自己再检查。 霍决左手随意撑在车顶,挡在驾驶座前,不让她拉开门。 “去不去庆丰堂?” 他气场强硬,口吻倒不轻不重,慢条斯理地哄劝:“厨师没换,你喜欢的那道雪花清汤牛腩味道还是一样,虾饺新出了芥末口味,还想吃什么,我让人准备。” “不去,你自己去。”时闻眼都不抬,推他,要他让开。 “走新光高架,跟你们新闻社顺路。” “去幼儿园要绕道,赶时间。” “赶不及的话,我打包份食盒送过去给你。” “吃过了,不劳费心。” 霍决“哦”一声,垂眼看向余淮南,态度罕见温和,问:“你们都已经吃过早餐了?” 那副假模假样的斯文微笑惯能哄人的,余淮南这读不懂眼色的小猪崽抱着牛奶瓶,嗲声嗲气诚实报告:“宝宝吃了,小姨还没有。” 时闻:“……” 霍决轻挑眉梢,意料之中似的,将视线转回她身上。 时闻拿牛奶堵余淮南的嘴,严肃交代他,“乖乖喝完。” 随后掩上车门,对上霍决的眼睛,平声道:“我们聊聊。” 空旷的地下停车场。 地面铺设灰绿相间的防滑涂装,灯光昏暗,空气滞闷,风也流不动,思绪都被沉沉往下压。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立在承重柱边,恰在阴影中,构筑出若即若离的对话空间。 隐隐可以嗅见混凝土粗犷的气味,夹杂一点点霉斑,又被他们身上的苦橙叶冲淡。 霍决将西服外套穿上了,光鲜的精英才俊模样,肩膀阔撑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系扣,视线微微低下看她。 时闻也垂着眼睛,似乎正在思考如何开口,鸦羽般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扇动。 霍决饶有兴味地伸手揉了揉她眼下痣。 被时闻不留情面拍开,又冷冷淡淡训斥,“站好。” “怎么。”霍决揶揄地笑了笑,半真半假道,“要给我立规矩?” 时闻置若罔闻,默默将指甲掐进手心,以此保持冷静。 “我不管你是拿我逗趣解闷,还是另有其他的什么目的。”她顿了顿,抬起头来,“我接受,这种事情,一跟十没有区别。”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是要把昨晚的事情摊开了说清说透。 霍决闻言,慢慢敛起笑意。 过了半晌才微抬下巴,带疤的左手摊开,礼貌做了个“请”的手势,“继续。” “但是一码归一码。”时闻的嘴唇紧绷地抿了抿,“我的生活、工作、人情交际,方方面面,都不会围着你转,也不会因为你发生什么改变。” “简而言之,我没办法随叫随到,也不想过多地参与你的轨迹。白天的时候,我们最好别有交集,晚上见面,必须先经过我同意。” 有将近一分钟的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霍决静静听完,习惯性将口袋里那只电光漆打火机摸出来,无声重复,缓解躁郁似的翻在指间把玩着。 “你希望这样定性我们的关系?” 他一字一顿,既沉又慢,意味不明地轻哂,“这算甲乙方?情人?炮.友?还是自由买卖?” 话越说越离谱,戾气收不住,到最后眼神猛地一下冷冷坠入冰窟。 “——我他妈连狗都不是。” 时闻强作镇定,态度比他冷静得多。 “我没有试图定性任何关系,你不用讲难听话来讽刺我。只是假设你对这种游戏感兴趣的话,双方遵守规则,我可以奉陪。” 她望着他冷若冰霜的英俊面容,直白坦荡。 “另外,我早就不养狗了。” 沉默取代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犹如某章欲盖弥彰的书页被撕开,记忆前后都断开连接,中间一处缺陷落了空。倏忽灌入极北的风,氛围凛冽得令人不适。 “究竟是谁在讲难听话。”霍决目光嘲弄地咬住她。 时闻低头不理,神情认真道:“顺利的话,在冬天结束之前,我就会离开云城。” 换言之,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持续到这个冬天结束为止。 “冬天。”霍决不以为然,似乎正在评估一个项目落地执行的可能性,“你的计划会不会太理想化了些?” “成就成,不成就算,后果我自己承担。”时闻望着地板,腔调云淡风轻,“我本来就没打算要你帮我。你肯帮,那自然更好。但事实上不帮也没什么,我只希望你别故意搅浑水。” “你跟我睡,换我听话闭嘴?” 霍决向前一步,盛气凌人地捏住她下巴,逼迫她抬头对视,而后阴阳怪气嗤笑一声,“听起来像是我赚。” 时闻眼眸浮闪着波光,双手条件反射地握住他手腕,那串掩饰刺青的白奇楠念珠硬生生硌着彼此骨头。 “这件事不会损耗你一丝一毫利益,隔岸观火就行,不难做到吧?况且你想要的,这几年都已经得到了,不是吗?” “我想要的。”霍决目光沉沉,笑得阴郁,“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 一辆陌生的车碾着灰尘驶过,引擎声在地下通道轰鸣般放大,刺目的车灯一晃而过,须臾照亮覆盖他们的阴影。 两人瞳孔骤缩,面上的失态一览无余。 霍决冷眼俯视,下颌紧紧绷着。 时闻利用这个间隙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 “你觉得我不该知道,那我就不知道。”她声音放轻,从善如流地顺他的意,“反正我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一句比一句戳人心肺。 “谁教你这样跟人谈判的。” 霍决眼底有冷火在烧,青蓝色的血管在额际突起又平复,声线淡漠沙哑。 “半分筹码都摆不上桌,光凭你需要、你希望、你想,你这是在提前向我许生日愿望?” “试试看。”时闻静静回视,“反正没什么损失。” 那双漂亮的眼眸略微向上抬。 想控诉又匮乏,想辩驳又懒惰,只那么无所谓地晾着,随便他生气,随便他审视。 大概这么沉默了有半分钟,霍决闭了闭眼平复戾气,随后面无表情松开钳制她的手。 “你就是吃准了我不会拒绝你。”他阴鸷道。 时闻心脏砰砰直跳,不动声色卸了口气。 “那就是达成一致了。”她断言。 霍决一言不发,目光仿若实质,极具压迫感地睥睨着。 “……行。”时闻不欲多看,也不欲久留,甩甩手转身离开,“赶时间,走了,别跟过来。” 被霍决轻而易举一把拉住。 时闻错愕回头。 霍决姿态冷而隐怒,不像妥协。 “我认同你部分观点。”他居高临下,垂眼望去,“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追究原因,剖白主观动机,没有任何意义。” 没头没尾的,他突然提及时闻刚刚在楼上随口怼费诩的那几句。 “你不想听,我也不会拿那些推卸责任的理由逼你接受。那样只会更加突显我过去判断失误。” 话中含义昭然,时闻皱眉,顿觉不安,“我……” “不过饭还是要吃。”霍决打断她,彬彬有礼道,“你不喜欢早餐,那就换个时间,晚上我去接你,嗯?” 他的询问历来与征求意见无关,只是礼貌伪饰本质的一意孤行。 时闻只觉自己刚才长长一番话都是白费唇舌,憋着气要挣开他的手,“……你少自说自话,我没同意。” “bb,各退一步,见好就收。”霍决好整以暇揽紧她,面上温和带笑,眼底冒着寒意,“既然你觉得这是场游戏,那我们就玩下去。” “我会遵守规则——事先告知,乖乖等到天黑以后。至于你同不同意,这是你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 * 送完余淮南去幼儿园,再跨区通勤,正好遇上早高峰,一路堵到新闻社,已经将近十点。 时闻咬着冰美式的吸管,低头拐进电梯间,心里想事,没留意周围。 有人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 抬头一看,是娱乐部的小胖。 “想什么呢,一脸严肃。”小胖看起来像熬了一宿,油头蔫脑,眼皮子底下都青黑,萎靡不振地按上行键。 “胖哥,再这么下去,你估计能清减不少。”时闻打趣着,顺便把刚才两杯八折买的咖啡递过去一杯。 “减什么呀,我这压力肥,越熬越敦实。”小胖心安理得收下咖啡,在自己背包翻了翻,拆出一张高速内存卡给她,“喏,这几天拍到的,都在里面了。” “辛苦辛苦,谢了胖哥。”时闻接过收好,不忘笑道,“等你忙完这阵,下个月筱林休假过来玩,我一并请你们两位到庆丰堂好好吃一顿。” 庆丰堂是云城价格、环境、出品都数一数二的粤菜餐厅,请一顿,心意算足了。 “客气,她千叮万嘱过的,你的忙我一定得帮。”小胖摆摆手,“反正我们最近要蹲卢姿妤动向,你盯的这位也住碧山亭,地方都不用挪,顺手的事儿。” 筱林是时闻在安城工作时的同事,时闻来云城易觉,她早早就给自己的同学小胖打过招呼,要他在社里多多关照她。 电梯门开,不是高峰期里面空荡荡,两人进去各自刷了自己的楼层。 时闻又问:“周烨寅昨天回去之后,有再出门吗?” 小胖掏了顶棒球帽出来戴上,好歹遮一遮两天没洗的塌发型,答说:“你给我的车型和车牌号我都滤了一遍,没盯漏的话,该是没有。” “卢姿妤也窝着没动静?” “窝是窝着了,怎么能没动静?你今早还没刷娱乐头条呢吧,公关通稿都下血本儿了,使劲引导舆论焦点转回汪客身上,汪客隐婚代.孕卖屁股的事,花多少钱都压不下去,不就他们那边爆出来的。” 时闻了然,“所以你匆匆忙忙回来就是为了赶这个热点。” “开会。”小胖重重叹了口气,“嗐,这帮鸟人,冲KPI也不是这么个冲法,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了。” “搞新闻的,不掉头发挣不到钱,看来你们这个月绩效要爆了。”时闻笑着调侃了几句安慰的话。 叮一声响,电梯门打开,娱乐部的楼层先到。 “绩效爆不爆不知道,反正我脑壳一定先爆。”小胖无精打采挥了挥手就要走,“靓女回见。” “噢对了,胖哥。”时闻按住电梯门叫住他,头探出来,态度随意地提醒一句,“碧山亭那两位,这周你可以再耐心盯盯,不出意外的话,会有意外发生。” 第28章 28 这日没有外出跑采访,难得规规矩矩待在办公室写了半天稿。 娱乐圈这一次地震牵连甚广,舆论失控导致背后的资本都被推至风口浪尖。 周氏影业原本一季度同比降幅就十分严峻,近日受丑闻影响股价持续暴跌,主力资金加速流出,情况更加不容乐观。加上经侦立案传闻,一个处理不当,恐怕整个集团高层内部都要迎来洗牌危机。 时闻挖资料挖得腰酸背痛,一中午都没休息,刚拟好初稿大纲,转眼就到了下午茶时间。 小黄巴巴地跑过来给她送葡挞奶茶,颇为自豪地炫耀,“锵!玩解密小游戏连续打卡90天,零元薅的套餐!” “90天,你有这毅力,干点什么不行。”时闻嫌齁,没接葡挞,就拿了杯少糖的奶茶。 “这是薅资本家羊毛的正义行为,你怎么能打击无产阶级青年的积极性?更何况免费的东西,再难吃都不该被挑剔。”小黄义正辞严,嗷呜一口把她那份也吃了。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OK?”时闻懒洋洋一根手指拨开他凑近屏幕的脑袋。 她把文档页面关了,微信打开,往下滑了几页,这才看见余嘉嘉中午给她发的信息。 余嘉嘉把余淮南从幼儿园接回去了,说是小朋友之间生了些小摩擦,老师把双方家长都请了过去。 时闻急忙回了个电话,问余淮南有没有受伤。 “没有。”余嘉嘉语气温和,听环境音像是在家里,“就是吵了几句,我看他气鼓鼓地不肯接受人家道歉,就先把他带回来了,你下班不用特地跑去接。” 余淮南是单亲家庭背景,不少见,也不那么普遍。幼儿园的孩子年纪虽小,但趋同排异是人类天性,偶尔的嘲笑排挤无可避免。纵使大人会积极介入干预,但真正能修正的部分,其实有限。 余淮南的教育问题,余嘉嘉是全权掌握的,时闻不会越界干涉,也相信她能处理好。 “那我晚上回去给他带栗子蛋糕。”时闻循例使这招哄小家伙高兴。 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你出门,没遇见那个姓费的吧?” “没有。”余嘉嘉顿了半晌,轻声细语安慰道,“你别担心,我能应付。” 时闻当然不可能不担心,但也没直白追问什么,料想费诩该是被关皓然押回医院去了,简单几句就挂了电话。 看看屏幕显示数字,三点,时间差不多。 她起身把笔电合上,收进托特包里,随手拍了小黄脑袋一记,“替我养小强啊?赶紧回你自己位置吃,别把渣渣掉我这。” 小黄“嘶”一声抱紧脑袋,莫名其妙道:“姐你今天不是没有采访行程嘛,上哪去呀这是?” 时闻头也不回拎包走人,“私事,少打听。” * 昨夜下过雨,今昼微晴,日光不烫不晒恰到好处。 从花店取好昨日预定的一篮白芍药,驱车一路向北,压着限速飙了大半个小时。从高速下到省道,迎面扑来成片新绿,宽大的芭蕉叶在阳光下反光,随着午后郁风轻轻摆动。 山中静寂汹涌,沿着盘旋的公路向上,绿意亦如清凉海一浪一浪地托着她向上涌。 非传统祭悼节假,又是工作日,墓园午后访客寥寥无几。 芍药花型浓烈,开得华丽厚重,纯白的颜色像簇拥着一篮不合时宜的雪。时闻已经回想不起多少关于母亲的记忆了,但时鹤林说过她生性最爱芍药,所以每次来看她,都是带芍药。 时闻将花放在墓碑前。 这处墓园管理费价格不菲,每个月都有专人负责整理修已售出的区域。时家夫妇的双人墓看起来依旧整洁体面,跟时闻上一次来,没有任何区别。 头顶有茂密的松柏,时闻久久立在阴影里,思绪被风一阵一阵吹远吹淡。 她没有哭,也没有诉说冗长过去,只是安静地站在风中,发呆似的,不言不语。 直至离开,才俯身弓腰,将额头轻轻抵在花岗岩上。 “今日立夏。”她轻声呢喃,“阿爸,妈妈,我回来了。”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点点滴滴筛下来,片刻画面如琥珀般凝固。时闻深深吐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将丢在一边的托特包捡起,准备拾级而上。 有人在石阶处等她。 疏眉淡目,高个冷白皮,雾咖polo衬衫搭休闲西裤,手拿一束白色马蹄莲。 似是不忍打扰,所以在旁静候多时。 “闻闻。”霍瑾安气质温朗,朝她儒雅一笑,“好久不见。” 时闻怔愣片刻,很快收拾好表情,也微笑颔了颔首,“瑾安。” 霍瑾安走近,将马蹄莲放在白芍药旁边,解释道:“立夏了,我代微微来看望时叔叔。” 立夏是时鹤林的冥诞。 旧历生辰,知道的人不多,记得的人更少。 时闻始料未及会在这里遇见他,但还是诚恳道了句“谢谢”。 霍瑾安恭敬端正地在墓前行过礼,又垂手静立了片刻,这才回过头来看她。 “既然来了。”他谦和问道,“方不方便一起去看看阿赟?” 时闻望着掩藏在绿意里的石阶,无声点了点头。 霍赟的墓,立在朝南面海的坡上,周围植物郁郁葱葱。 分外开阔的庭院式占地,居中是肃穆庄重的碑石,鎏金凹雕长眠者的姓名生卒,没有照片,设计有意为之地简洁。但在墓碑背面,隐晦石刻一句行楷——“他的父母将永伴他于此”。 霍赟生前花粉过敏,不算严重,换季犯鼻炎的程度。霍瑾安和时闻都默契地没有给他带花。 从包里翻出一台宝丽莱,对着海的方向摁下快门,拍立得相机嗡嗡地吐出一张相纸。她耐心地等待成像显影,连同今年年初拍的一张安城雪景,一同放在他墓前。 霍瑾安静静旁观,有礼地守着距离。 两人并肩站了许久,彼此都无言。 风环绕着他们沉默游走,时闻的裙摆被吹得掀起些许,她低头整理,霍瑾安绅士地别开视线。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主动开口:“前不久,微微跟我说,她在跑马地遇见你。” 时闻抬头看他一眼,说“是”,顿了几秒,又说:“谢谢你,帮我把生日礼物转交给她。” “举手之劳。”霍瑾安态度谦逊,并不居功。 想起重逢时阮微那副跋扈模样,时闻难免翘了翘唇角,“要不是看过你发给我的照片,我都差点认不出她来。” “是长大了。”霍瑾安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她,“不像小时候那么贪玩,常常有心事,我也已经很久没见她像那天那么高兴过了。” 他平平淡淡补了一句,“她一直很想你。” 听得时闻略微心酸。 “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这个姐姐当得太不称职。”时闻自嘲地扯出个笑,转眼又掩盖过去,将重心从自己身上摘开,“她性格难交朋友,又自小喜欢黏着你,这几年多得你常常陪她。” 说的这句,是客套,亦是真心。 霍氏三房在新加坡有物流分公司,这几年拓展海外航线,霍瑾安作为执行总裁没少飞狮城。时闻与他保持着偶尔的联系,不频繁,也不密切,只是定期发一些阮微的近况。 “我有私心。”霍瑾安沉稳地笑了笑,“当不得这声谢。” 时闻若有所思转头望他。 他没有回视,垂着眼睛端详着霍赟的墓碑,“况且她当你是姐姐,与别的什么都没关系。所谓血缘,其实远远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绝对与牢固,很难仅仅以此论亲疏。” 他有一张与霍赟极其神似的侧脸。 高挺鼻,单眼皮,轮廓骨干协调。不笑时寡淡自持,笑时幽谷流风。 时闻有一瞬间看得怔愣,忘了接腔。 还是霍瑾安发现,善解人意地揭过,突兀地转了个话题,“听闻Lawrence近来一直跟在你身后跑?” 可惜这个话题也不怎么好接。 时闻收回视线,低声否认,“……没有。” 霍瑾安笑了,“这点倒跟小时候一样,没怎么变。” 不知是指霍决在她身边打转,还是指她逃避事实。 “自从你和阿赟去了安城,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就变得越来越冷心冷肺了。”霍瑾安语义含糊,分不出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 “最近见他心情不错,说话行事没以前那么神憎鬼厌。原本还以为是因为成功接手了大伯的生意,后来在他生日舞会见到,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你回来了。” 时闻压住内心异样,若无其事捏了捏手心,“高估我了,我能影响什么。” “是吗。”霍瑾安并不认同,意味深长道,“你不知他暗地里为你做了多少事。” 时闻缄默,眼神平静。 霍瑾安回了她一个微笑,并不回避话中讥谑,“也是他心够狠、够有魄力。当初谁能想到,霍氏到头来会落到一个私生子手里?” 近两年霍氏集团内部局势不稳,霍耀权不问俗务,霍铭虎健康堪忧,三房夺权野心昭然若揭。霍瑾安与霍决,纵是血缘相连的堂兄弟,本质上也摆脱不掉利益纷争的对峙局面。 只不过看结果,还是霍决争赢了。 “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时闻淡淡道,“他应得的。” 霍瑾安倒不计较这番言语莽撞,对她态度仍是温和,“你这点也跟小时候一样,没怎么变,半句都听不得别人数落他。” “……”时闻一副心不在焉的游离态度,“实话实说而已。” “也是。”霍瑾安眯了眯眼睛,仰头望向天边仓促滚过的云,“再怎么说,落在私生子手上,总比落在外姓人手上要好。” “所谓血缘,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显出些亲疏远近了。” 时闻听而不闻,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什么都没再说。默默拾起放在地上的宝丽莱相机,拂掉灰尘放回包里。 日渐西斜。 风的味道变了。 太阳像一枚果肉糜烂的橘子挂在天边,染了他们一身雾蒙蒙的金粉。 “有空一起用个晚餐吗?” 沿着来路离开,出到停车场,霍瑾安看了看腕表,颇有风度地邀请道: “今天周五,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微微下课,她循例会给我打视频电话。要是能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第29章 29 入夏后,日落得很迟。 霍瑾安带时闻来一家古色古香的传统日式茶屋。 会员预约制的怀石料理,每日固定招待寥寥几桌食客,用餐流程冗长,十二道菜六杯酒,动辄吃上两三个小时。 胜在清净,景也是好景。 坐在高台榻榻米上往外眺望,明晖有致的微光下,庭院里溪林围栅,小径青苔,隐秘而写意。 更远处,一览江川水岸陆续亮起的灯,油画般的傍晚融化深蓝与粉橘。 霍瑾安很有分寸,没进封闭包厢,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凭栏位置。 这选择有好有坏。 好在可以避免独处时无谓的尴尬。 坏在容易撞见熟人,避免不掉无谓的社交。 周烨寅携女伴进来时,一眼即见窗边对坐的二人。霍瑾安背对着,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还是时闻率先对上了视线。 周烨寅脸色骤变,像是打算转身就走。可惜霍瑾安已经注意到了时闻的目光,很快转过头来。 面对霍氏的人,周烨寅没有任何可以甩脸色的立场。 更何况霍瑾安是三房长子。 虽地位不及霍决,但也是逸群之才,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旁系边角料。 这个招呼是势必要打的,而且要和颜悦色。 霍瑾安和他同龄,寒暄时甚至都没站起身来。但态度比霍决友善太多,不仅问了他父亲好,还笑眯眯为二人介绍:“这位是时闻,Eli,你们以前是高中校友,应该彼此都有印象。” 时闻放下茶杯,不咸不淡颔了颔首。 周烨寅神态很有些僵硬。 上回在凰阙发生冲突,霍决当场卸了他一条胳膊,事后还影响了家里一个项目投资,害他被骂一顿狗血淋头。 当时霍决警告他不许再在时闻面前出现,他不敢不放在心上。 好在时隔两个多月撞见,硬着头皮上前打的这声招呼,时闻还算体面,没给什么太大反应。 周烨寅如释重负,装作无事回桌落座,又难忍忿忿用余光斜瞥一眼。 茶屋内有装饰隔断,每一桌食客之间都有充足的隐私距离。 霍瑾安将手机立在桌面。 视频接通的瞬间,阮微正嚼着口香糖,手臂夹着块滑板,持着手机从图书馆里走出来。 见到时闻的脸出现,她愣了愣,没头没脑哼着的歌都停了。 她还是别扭,生时闻的气,不肯同她讲多少话,但也没有直接挂断,眼睛不自在地往屏幕瞟。 霍瑾安兄长姿态,温和风趣,也不特意提及什么,只像平常一样询问她学习和生活近况。 时闻自觉移出镜头些许,多是笑着听,话说得很少。 磨磨蹭蹭结束通话之后,霍瑾安有点无奈地看了时闻一眼,“你们两个。” 时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侍应生得到指令,开始上餐前酒,以及第一道前菜仙台牛肉海胆卷。 一道菜吃几分钟,每一道都搭配不同品类的酒酿中和,以加强菜肴风味。 漆盛八寸过后,刺身食材挑的是北海道粒贝、日本鲭和金枪鱼腩。这家主厨的确担得起外界盛誉,刀工精湛利落,丝毫不破坏海鲜原有的清甜,口感入口即化。 纵是时闻没那么偏爱日料,都觉得这顿味觉惊艳。 吃到中途不小心碰翻酒杯,洒了一点到裙上。时闻摆摆手没让侍应生帮忙,自己下楼去了趟洗手间。 其实也没洒到多少。她穿的一身黑,看不出来,随便擦擦就行。不过是趁机走动走动透透气。 可惜连这点闲暇都不能有。 庭院里树羽幢幢虫鸣悠长,周烨寅明显等在她回去的必经之路,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瞧。 彼此装瞎,相安无事错过去,是最佳选择。 然而周烨寅显然没有那个脑子和定力。 他审时度势的能力,生效范围很窄。面对霍氏兄弟时还跟鹌鹑一样唯唯诺诺,单独面对时闻一人,就又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仿佛怎么都压不下心中那股愤懑郁气。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能耐。”他抱着手臂,阴恻恻抬腿拦住过道。 “胳膊接上了?”时闻淡淡睨一眼,“恢复能力不错。” “关你嗨事!”周烨寅最恨别人提他这件丢脸事,何况事情就是因时闻而起。 他几乎是当即就骂了句污糟话,怪模怪样诟谇道:“Lawrence几时同他堂哥关系变得这么好了,玩具都能共享?还是说,嫂子要兄弟俩一起玩才比较爽?” “想象力还挺丰富。”时闻情绪稳定,表情都不带变一下,“平时药嗑多了有幻觉了?以为人人都跟你和你表哥一样没底线?” 周烨寅死死盯着她,面色扭曲道:“这算什么没底线?玩个婊.子而已。” “这么好奇,怎么不到他们面前去问?”时闻无动于衷地挑了挑眉,“需要我给你引路?” 欺软怕硬的货色,哪来的胆量。 “你他妈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周烨寅被踩到痛脚般,整个勃然色变,忍不住抬高音调尖酸骂道,“全身上下就剩这张脸有点看头,真以为还跟以前一样,个个都捧着你把你当公主?也就是几年不见图个新鲜,等他们玩烂玩腻了,把你一脚踹开,你可以试着来求求我,看我那时候还有没有兴趣操.你!” 时闻半分没被激怒,看猴一样看他半晌,从容不迫地笑出声:“瞧你这样,当个只会嘴臭的废物也挺幸福的。周氏股价都跌得跳水了,控股子公司破产清算,财务一笔烂账,涉嫌走私洗钱的经侦案卷眼见就要移送检察院……这么多事堆在一起,你爸你哥临时董事会开过几轮了?都急得焦头烂额了吧?你还有心思在这发白日梦。” “我命好,只用操心花钱,旁人羡慕不来。”周烨寅看起来都快忍不住要动手掐她脖子了,只是碍于最后一丝理智没有上前,一字一顿吐得怒目切齿,“我们家的生意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一个破落户来关心。” 时闻耸了耸肩,无辜道:“谁让你们家近来这么风光,丁大点新闻都推热门头条,我本分工作,想不关心都难。” 周烨寅没骨头地倚在廊柱下,不屑一顾怪笑出声,“小场面闹闹而已,又不是没经过更大的事儿,过阵子就雨过天晴了。你以为我们家跟你家似的,投错注站错队,风随便刮刮就倒?” “看来这也是经验之谈。毕竟以往有什么意外,沈家那边都能帮忙摆平。”时闻受教似的点点头,也不反驳,诚心诚意冲他一笑。 “——那就,祝你们早日扛过这阵风喽。” 言罢,便头也不回,也不理会周烨寅在背后咒骂泄愤,转过回廊利落离场。 从高台上蓦然再望,月色已经彻底取代了日落。 深蓝蔓延至整片天空与江域,疏林淡月,轻涛推岸,属于夏日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新鲜地降临。 凭栏处,风携着绿得发苦的植物气息吹来,介于粘稠与清爽之间。 霍瑾安停筷不动,耐心等她回来,格外周到地安排,“我让人给你送套衣服过来。” “不碍事的。”时闻嫌麻烦,笑笑没接受。 霍进安还是坚持让人送,说是助理稍后就到。 结果喝个海鳗清汤的功夫,助理还不见踪影,意料之外的人倒先露面了。 “不介意吧?” 霍决站在时闻旁边,居高临下投落一眼,姿态清贵,将脱下的西服外套递给侍应生。 时闻捏着瓷勺的动作顿了顿,措手不及与他对视几秒,迟钝地眨了眨眼,复又若无其事低头继续喝汤。 早上不欢而散,不是没想过晚上会再见,只是低估了他这份不分场合目中无人的轻慢。 “当然。”霍瑾安不动如山,微笑起身请人落座,又吩咐店家赶紧布置餐桌,“这么巧,是不是还没吃晚饭,正好一起。” 这种日式茶屋规矩多。不能任意挑选菜式、不能到场太晚、不能中途添人……吃一顿饭不能这不能那的,也说不准到底是尊重厨师,还是营销噱头。 不过这些规矩,在绝对的钱权面前,总是灵活可变。 霍决翻过倒扣的手工陶杯,接了侍应生斟的迎宾酒。酸甜柚子混合发酵米酒,淡而清爽,他一口饮尽,慢条斯理地拿热毛巾擦手。 “难得见二位笑得这么开心。”他礼貌道,“我应该没打扰到什么吧。” 这话问得明显有指向性,霍瑾安识趣不语,不着痕迹地打量对面。 时闻捱了旁边那道灼灼目光半晌,没捱过去,提筷夹起一尾炭烤香鱼,淡淡抬头,“谁笑了。我吗。” 霍决帮她把蘸吃的蓼汁推过去,反问道:“你笑没笑,自己不知道吗。” 说不好究竟是解围还是拱火,霍瑾安和气一笑,适时插了句话:“下午去看阿赟,正好遇见嫂嫂,聊起了小时候的旧事。” 无端的暗流涌动。 霍决闻言转头,今晚第一次正视霍瑾安,眼底缀着半点耐人寻味的笑。 “她未婚。也没有婚约在身。” 这堂兄弟二人,血脉相通,年岁相近,却完完全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霍瑾安藏锋守拙,稳重务实。说话行事都留余地,极少冷冰冰拂人脸面。 霍决则锋芒毕露,杀伐决断。表面再怎么斯文有礼,亦难掩本质上雷厉风行的掠夺之势。 霍决在外叫霍瑾安堂哥,实则出生年月还要早上半岁。加之这几年明争暗斗,霍氏三房落了下风,二人再对峙,霍瑾安便成了惯于退让的那一方。 “抱歉。”他温声道,“习惯了,一时难改口。” 时闻连忙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霍决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云城这么大,这都能遇见,挺巧。” “嫂嫂她,哦,闻闻……闻闻回来这么长时间,我拖到今日才见到,已经算是很迟了。”霍瑾安态度不卑不亢,“倒是今天这日子,Lawrence你照规矩应该过亚港陪爷爷吃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刚回来。”霍决轻飘飘瞥过旁边那人一眼,“正好天黑,来赴个约。” 时闻对这场虚与委蛇的对话不感兴趣,也不想被牵扯进去。额角突突跳着,边埋头吃东西,边状似不经意瞄向远处。 周烨寅一直没有回座。 霍决来后不久,周烨寅的女伴接了个电话,也很快低调拎包离席。 估计是悄没声息偷偷走了。 时闻暗暗松了口气。 霍瑾安与霍决你来我往暗损几句,丝毫没表现出不悦,只心平气和地接过侍应生手中的端盘,主动要替时闻斟搭配下一道菜的清酒。 低温酒杯选的是江户切子的经典款,切割精美,流光溢彩。 霍决伸出食指,将酒杯往后挪了一步,语气淡淡道:“她量浅,这酒就不喝了。” 普通用个晚餐,又不是什么酒局,怎么就轮到他给她挡。 时闻怕霍瑾安难做,这饭没法顺利吃完。想了想,还是自己提起酒杯往前放。 “我能喝。”她轻轻剜霍决一眼,眼神警告道,“餐酒而已,度数不高,刚才也已经喝过几杯了。” 霍决反手捉住她的手,沉声道:“你确定?” 他声音带着天然的冷感,犹如某种低压的威胁,挨得她近了,又透出某种显而易见的亲昵。 霍瑾安还坐在对面,时闻顾及体面,只短促地“嗯”一声,将滚到嘴边的话忍了回来。 但手上握杯的力道没减轻,一捉一推,彼此不动声色僵持着。 洞虚真人 打破这阵微妙尴尬的,是一道突然的来电。 霍瑾安的助理拿着手机上楼,附耳向老板汇报情况。 “失陪一下。”霍瑾安接过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微笑欠身,暂时离席。 他的身影甫一消失在楼梯拐角,时闻即刻松了手,玻璃杯哐当一声,不轻不重砸落桌面。 她冷眼剜过去,用手肘重重顶开距离,“你说话做事能不能看看场合?” “什么场合?”霍决顺着她的力道被推开,好整以暇给自己倒餐前酒,“我特意等到了入夜才来,又没犯你忌讳。家里人一起吃顿饭而已,放松点。” 时闻无语,真挺佩服他能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有什么好遮掩的。”霍决嗤笑,“霍瑾安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和你的事。” “……闭嘴。”时闻不想理他了,“安静吃你的。” 原定菜单的食材大概是不够,侍应生给他上了不同的前菜料理,一道牛肉八幡卷和鲍鱼柔煮。 霍决很听话似的,没再继续刚才的争执。只清贵自持地夹起一箸,面无表情吃下,又面无表情评价,“难吃。” 上的都是熟食,又不是他讨厌的生冷刺身。 就是找茬。 本能地挑剔霍瑾安选的地方。 时闻凭栏望景,懒得给他眼神。 霍瑾安约莫过了五六分钟之后快步返回。 他没坐下,道了声抱歉,“公司那边临时出了点紧急状况,需要我到场处理。我先告辞,二位慢用,今晚这顿记在我账上。” 事出突然,时闻微微讶异,忙拭了拭唇边站起身来。 “还有这个。”霍瑾安将助理手中的奢牌纸袋递到时闻面前,温和笑道,“不好意思闻闻,今晚确实仓促,下回找个充裕点的时间,我们再慢慢聊。” “我送你出去。”时闻没好意思杵着不动,说着就要越过霍决走到过道上。 心里还侥幸琢磨着,说不定自己也能顺势拎包走人。 结果被轻轻一拽,捉住了腕。 霍决眸中戏谑时明时灭,像是看穿了她想逃跑的意图,轻笑一声,“庭院灯暗,你看得清路么。” 户外凉风吹送,将似霭绿氤冲散些许,冷冷绿绿的空气如水涌进来。 霍决毫不费力地留住她,另一手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 “不必送,很快再见。”霍瑾安朝时闻微微一笑,请她留步,没让她为难。 “哦,对了。”转身往楼梯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Lawrence,上次那个提案,我们这边商议出了最终结果。过几天抽空,一起到爷爷面前做个见证。” 霍决礼貌颔首,“随时恭候。” 霍瑾安沉沉望他一眼,又朝时闻安抚一笑,这才彻底离开。 随风探入一枝叶的悬铃木支撑着夜晚,覆有阴影的浓重的绿,仿佛溶进了彼此眼里。 沉默对视片刻,时闻轻呼一口气,半是确认,半是试探地问:“你支走的?” 霍决这时候倒主动往她杯中斟酒了。 还事不关己回一句,“他们财务搞的烂账,我好心提醒一下错漏罢了。” 这就是承认了。 连掩饰都懒得。 时闻甩开他的手,重新坐回去。 “怎么。”霍决淡淡观察她表情,“刚才跟你小叔子聊得不是挺开心的?” “……你说话正常点。” 没有旁人在侧,时闻对他的态度就一落千丈,恹恹地不想搭理,又忍不住回击辩驳。 “我不正常,他一口一个嫂嫂就正常?”霍决似笑似讽,“以前怎么不见你们这么熟?” “我们以前也这么熟,你不知道,看不见而已。” “我看不见的地方,你还挺常跟异性单独吃饭。” 时闻觉得荒谬,“例如现在?” 高台隐秘空旷,侍应生退去之后,目之所及整片区域空空荡荡,只余他和她并排而坐。 “今日立夏。” 霍决声音不大,语调也平直,在一片风过林梢沙沙作响的环境音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放你一个人,是为了让你有时间跟叔叔阿姨独处。不是为了让你跟无关紧要的人,一起去看你前未婚夫。” 他没表现出太多情绪,重音轻轻落在末尾几个字上,有些挑衅,又掺杂更多说不清的复杂意味。 时闻怔愣片刻,面上神情不太自然地凝住。 ——他还记得。 时鹤林走的第一个立夏,是霍决特意飞回云城陪她祭拜。 她想一个人待着,不让他陪着一起进去,要他先走。 阴天斜雨,山色空蒙,他在墓园门口静静等到日落。 铅灰色的云层层压下,她从湿漉漉的石板长阶走下来。他撑一把黑色雨伞,冷漠地衔一根烟,低头看地上一丛不起眼的植物。 “这是葶苈。” 少年身上烟味清苦,将她拢到自己伞下,很平淡,又很平常地教她辨认。 其貌不扬小小一株野草,大概只有一厘米高,模样谨小慎微,花早就开得凋零了,须俯下身才能看得仔细。 他什么也没逼问,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与十岁那年如出一辙。牵她的手,为她拭泪,说着无用而枯燥的话,带她从潮湿幽微的绿意里走出去。 思及旧事,时闻心绪倏忽乱了几分,很快又被强行修正。 霍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自顾自往下提醒:“离霍瑾安远点,他没你以为的那么好心。” “我知道。”时闻淡淡垂眸,凡事都有目的,哪有无缘无故的好。 “你知道。”霍决冷笑,“知道还对别人笑成那样。” “笑成哪样。”时闻不甚在意,“礼貌而已,我没对你笑过吗。” “你拿他跟我相提并论?”霍决声音骤然冷下去。 时闻半点不怵,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其他的什么,故意捡他刚才阴阳怪气的说辞反击,“也是,严格说起来,你才是我小叔子。” 还查漏补缺地加了限定词,“哦,严谨点,前。” 其实不该接腔的。 在他们协议期间,激发矛盾对双方没有任何裨益,含糊其辞过去最合适。 时闻一时冲动,几乎是在说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 霍决目光晦暗,犹如一尾隐匿沼泽深处的蚺蛇,腹鳞坚硬,蛇信潮湿,从上至下缓缓裹住她的感.官。 “霍瑾安长得也没那么像他吧。”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还是说,你就是喜欢那种长相?” 时闻攥紧手心,“我不想在外面吵架,你说话收敛点。” “这算什么吵架。”霍决不以为然,“我关心一下嫂嫂的喜好而已。” 时闻视线躲避,肢体透露一丝紧张。 “况且讲到似唔似嘅的问题。” [况且论及像不像的问题。] 霍决欺身而近,冷漠地扯了扯唇角: “我最起码把声比佢似多啲,你话系唔系啊?” [我最起码声音比他像一点,你说是不是?] 是事实。 早在很久以前就心照不宣了的。 霍赟和霍决的声音很像。 尤其是在说粤语时。颗粒低哑,尾音慵懒,隐隐带笑。蒙蔽着眼,不仔细听,很难准确分辨出来。 他们兄弟二人相貌不似,性情迥异,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相像之处。 然而谁又能说得清。究竟是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哪个用以替代想象。 时闻羽睫垂落,出神似的,没有吭声。 其实早该习惯了的。 她和霍决之间,无论如何都绕不开霍赟这个名字。面对诸如此类的对峙,她本应更加从容更有余裕,如计划般,将刀尖掉转过去。 可她做不到,也是事实。 在难以言说的漫长沉默中,侍应生察言观色,尽可能降低存在感地上了最后一道甘物。 时闻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舀了一勺吃下,才知道这是杏仁豆腐。 她下意识皱眉,迫于从小养成的餐桌礼仪囫囵吞下,然后忙不迭饮酒将那股怪味压下去。 霍决旁观在侧,冷冷淡淡撩起眼皮瞧她。 他没开口,一言不发,意思却很明显。 时闻有些不自然,掩饰般又多抿了几口清酒,紧蹙的眉头才勉强松开。 由古拙陶器盛着的杏仁豆腐,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豆腐,而是杏仁磨浆后加水煮沸,待冷冻凝结以后切块而成。浇上特制的桂花蜜,入口顺滑,甘洌清甜而不齁腻。 据说是这家茶室的口碑菜品,口味该是绝佳的。 只是时闻不吃杏仁。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伸手,有些迟疑地,将陶器往左边推了推。 “有杏仁。”她声音放轻,像猫尾巴不经意扫过颈侧,一些些不自在地抱怨,“难吃。” 无声缄默将近半小时,在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终于有人肯主动开口。 霍决没动,视线沉着,整个气质又冷又疏离,“你想就这样蒙混过关?” 时闻抿唇,暗自腹诽这人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 很想硬气回“吃就吃,不吃拉倒”,结果憋了半晌,还是眼神飘走,含含糊糊挤出一声“嗯”。 霍决气笑了。 她饮多了酒,上脸,淡淡薄粉在腮颊晕开,那枚小巧的眼下痣被衬得越发冶艳。 霍决与她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看上去心情还是很差,但没坏脾气地再说什么难听话,也没突然冒犯地伸手碰她酡红的面颊。 他面无表情拾起餐勺,就着她吃过的那点痕迹,慢慢将整道甜品都吃了干净。 这就算哄过了。 风在江上滚动。 月光无声轰鸣,南方不受季节限制的盎然绿意,随着虫鸣淌进来。 时闻放松下来,伏在栏杆上,一边等霍决用餐,一边就景吃酒。 从高台俯瞰,城市旷野,茫茫夜色,心中难免生出一丝谨慎的恐惧与期许。 她今天穿一条衬衫裙,休闲制式,裙摆不短,但在榻榻米上坐姿也不能太随意。 坐得太久,脊椎隐隐不适,她握拳抵了抵后腰,换了个侧坐的姿势。 霍决察觉到,将她手中酒杯取走,终于寻到机会揉一揉那枚眼下痣,问她:“不舒服?” 时闻下意识点头,想起什么,立即又摇头。 霍决直接将她连人带坐垫揽了过来。 他单手捏着她一侧薄腰,尽可能减缓力道轻轻揉,直白问她:“给你的药涂了没有?” “……没。”时闻拍开他的手,难得局促,“跟那个没关系。” “怕你难受。”霍决语气淡淡,“要是还肿,今晚——” “今晚吃完饭各回各家。”时闻抢先打断,泾渭分明安排去向,“我赶截稿,有工作要忙。” 霍决被这么着急忙慌堵一句,也没见挂脸,反而好脾气“哦”一声,很听话似的收回了手。 只是下一刻,就见他摸出了手机。 随意滑动点击几下,而后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查一下邮箱。” 时闻不明所以,“干嘛?” 霍决没多余解释,替她找到手机放到桌面,提醒道:“以前用的那个。” 时闻有好几个邮箱。 分为工作用和私人用。 工作用的邮箱,都是以企业域名作为后缀,有被公司监管和收回的风险,所以一般不作其他用途。 私人用的邮箱,以二十岁为前后分界线,后者取代前者,旧的那个已经被弃置多年。 时闻都不知道那个账号有没有被运营商收回。 “忘了?”霍决点亮她的手机屏幕,“需要帮忙吗?” 一副她不立即登陆,就又要搞点什么事出来的架势。 “……”时闻跟他大眼瞪小眼。 半晌,还是认了。 几乎没花费什么时间回忆,点开应用程序,自然而然地就输入了那串用户名与密码。 页面响应,跳转,刷新。 999+的未读邮件。 她看着整整齐齐一列熟悉的发件人,没敢往下滑,踟蹰片刻,点开了刚刚送达的最新件。 标题和正文都是空的。 附件带有若干PDF和一份压缩文件。 PDF命名标注简洁,包括且不限于周氏影业逃税漏税、操纵股票、违规招标、非法走私,以及巨额借款合同纠纷等一系列证据资料。有的时闻见过,有的没见过。 每点开一份,心就往下沉一分。 直至仔仔细细都看完了,她才若有所思地锁上发烫的手机,平静望向始作俑者,“这是什么意思?” 霍决锋利俊逸的面容,在夜色中被微微模糊了边缘。不知是因为灯火太暗,还是她原本就看不清。 “借宿费。” 漫长的黑绿漩涡里,将风与树都卷入。他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略带戏谑地笑了笑。 “今晚的份。怕又挨骂,不敢两手空空进你的门。” 第30章 30 携有明亮酸度与馥郁果香的清酒,辛冽爽口,回甘悠长。 软绵绵的调性,不烈,喝不醉人。 只是附和着夜,淡淡微醺。 “你是怎么拿到这些的?”时闻问他。 “合法渠道。”霍决答得简短。 “你知道我想要。”时闻顿了顿,轻乜他一眼,“也是通过合法渠道?” 霍决不置可否,“或许我只是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一些。” 彼此心照,问来多余。 他既然能知道,她要借姓沈那位明升暗贬调离云城的时机,揭露沈夷吾的旧事。自然也能知道,她暗地里推波助澜,为周氏制造了多少次舆论危机。 邮件里的证据资料,远比她手中掌握的更加详尽有力。 她确实想要,也确实无法拒绝。 霍决看她一眼,不紧不慢道:“时间仓促,有些证据力度不足。但只要稍微运用一下你的职业优势,或者像之前一样,借你那位海外IP的网红朋友之口,公开曝光,舆论造势,到时自然会有符合资质的单位出面负责收尾。” 他连她之前做过什么,接下来想做什么都一清二楚。 时闻不是什么固执的人。 自时鹤林出事,意外频发,她的人生就充满了不可控的随机性。 她逐渐习惯见步行步,做过许多非但不正确、甚至连错误都谈不上的决定。 低头妥协与随机应变的界线,有时候很模糊。对她而言,目的重要。抵达目的的途径和手段不那么重要。 遇事多了,她连质问都少。 既然霍决同意与她交换条件,加注筹码,她没必要执意冒更大的风险。 有了这封邮件的证据,整个事件的进度条可以拉得更快。 她或许也可以更早脱身离开。 霍决似乎也笃定了她会接受,并不多言语,伸手拎过霍瑾安刚才递来的纸袋,翻出一条雕塑褶皱感的法式吊带裙。 “什么品味。”他斜睨着,冷嘲一声。 又翻旧帐,“我送你的,你都没收,凭什么收霍瑾安的。” 指的是他生日舞会的那次,他让列夫送了条月光色的高定礼服到新闻社,她黑脸拒绝。 “刚才打翻了酒。”时闻心不在焉地解释。 霍决翻手机给助理发消息,“我让人另外送过来。” “不要。”时闻扯过衣裙,默默塞回纸袋,“你少折腾人,我没打算换。” “不换,那是要还?” 就一条裙子而已,刻意找上门去还反而更奇怪,但时闻还是随口应付地“嗯”了一声。 霍决勾住纸袋提手,没让她拿走,“我帮你还。” 时闻蹙眉,明显不同意。 “过几天我就能见到他,顺手的事。”霍决道,“还是说你们近期还有约,还要单独再见?” 时闻纳闷这问题怎么还能往回绕,想了想还是沉住了气,“我跟他就聊了几句微微的事,你别拿我当借口找他麻烦。” 霍决跟她对视几秒,眼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慢条斯理拎起那瓶清酒,面不改色往纸袋里倒。 末了,不忘彬彬有礼地道歉,“抱歉。失手。我赔。” 时闻:“……” 到底烦不烦啊! 时闻彻底无语,开始后悔刚才心软主动递台阶。这人还蹬鼻子上脸,揪着一个霍瑾安来回车轱辘个没完了。 她耐心告罄,仰头深呼吸一口气,将纸袋往他怀里扔了就要走。 “见好就收。”愠怒时腮颊薄红更明显,“这句话原封不动还你。” 霍决病得不轻,被砸了也不恼,反而莫名其妙笑起来,看起来心情很好似的,欺身握她手腕,“怎么这么凶。” “滚边去。”时闻气闷,推搡不让碰。 霍决笑得更开心了,非但没滚,反倒挨得更近。 “那照例,各退一步。”他扣住她柔软手心,礼貌又迂回地讨价还价,“我听你的,不去找霍瑾安麻烦。” “作为交换,我们能不能换张弹性好点的床?” * 立夏良夜,山峦像正在呼吸的胸腔一样轻轻起伏。 茶屋檐下灯笼轻轻摇晃,晕开昏暗的光。 时闻在微醺的酒意里步下高台,夜间视力差,沿途每一步她都走得小心谨慎。 最后到底还是换了身衣裙。姓顾那位秘书临急临忙从附近一家门店送过来的。时闻在五个不同风格的单品里,挑了条相较低调的金丝提花新中式旗袍。 霍决立在庭院里的惊鹿流水边,一边等她,一边形容淡漠地接一通商务电话。 绿影朦胧,溪声潺潺,还算能藏得住人。时闻不想窥听,没有走近,停留在石阶居中处,百无聊赖观察覆盖在上面的苔藓。 时正九点,江川对面,临区的大型主题游乐园准时燃放闭场焰火。 因为离得远,听不见呼啸的窜空声,也嗅不到浓烈的硝烟味,只能隐约望见火树银花的灿烂一角。 深蓝的夜被永恒的一瞬反复消耗,沉郁的风来不及吹散前一阵烟尘,下一朵烟花已然轰烈炸碎。 霍决无声走近。 他的电话还没断,淡而不厌地听着,站在低几阶的石板上与她并肩。 上一次一起看烟花,还是在亚港港口,霍决去英国第二年的圣诞夜。那个什么都还来不及发生的冬天。 亚热带岛屿的深冬也有雨,谈不上冷,只是潮湿凛冽地虚拢着城市。 那日跨海大桥车祸拥堵,时闻从云城临时坐船过海。出了码头,霍决穿得一身黑,连帽卫衣叠搭飞行员外套,下面一条磨旧工装裤,懒懒倚在暮色里等她。 时闻还感冒,鼻音软糯地喊他名字,一路雀跃撞进他怀里。 霍决摘了耳机,似笑非笑扶住她肩膀。 盛大节庆的夜晚,即便微微撇雨,街道也分外拥挤,到处都是热闹喧嚣的人群。 他们没有太多停留的时间。 昨日是霍耀权寿辰,霍氏众人皆到亚港为老爷子贺寿,李业珺自然也在。霍耀权担心霍决那副脾气待久了惹事,早早给他申请好航线,让列夫盯紧他,今晚就飞回英国去。 时闻则借口来亚港看展。她年纪还小,时鹤林只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平日里宝贝得很,管教也严格,从不允许她单独外宿。时间再晚点,保镖就该恭恭敬敬押着她回云城去了。 今晚港口有大型焰火展览,由一位知名华裔装置艺术家易致知,与亚港国际美术馆合作呈现。与常规的焰火不同,这次展览以「黄金时代」为主题,有明确的灵感脉络,整体视觉宏大,备受各方关注。 街上簇拥的人潮多是为此而来。 霍决原本计划带时闻上游艇看,岸边人挤,意外难料。但时闻一路坐船都坐得蔫了,整个恹恹的,不想再出海,情愿落地吹风。 于是霍决转而带她去临港一间私人画廊。 画廊是霍耀权名下产业,外界称“霍园”,是一幢体量颇大的红砖老洋房。日落后结束对外开放,霍决事先打过招呼,安保人员远远在门口恭候他们到来。 建筑内部整旧如新,不论是山花顶门廊还是西洋花阶砖地面,皆修复维护得很完美。 一楼公共展区,二楼私人古董展,三楼咖啡厅。霍决没让人跟着,直接拉着时闻上顶楼。 咖啡厅一半封闭,一半作露台。室内运用经典ArtDeco元素,搭配复古绿墙与极简家居,风格延伸至草木丰盈的户外花园,充满松弛而时髦的浪漫巧思。 站在湿漉漉的植物中间,仿佛连呼吸也是绿的。 时闻穿得薄,摩卡色针织套装搭骑士靴,连个口袋都没有,被晚风吹得吸了吸鼻子。 “感冒就是这么来的。”霍决淡淡数落一句。 “白天有太阳很暖和啊。”时闻有理有据地反驳。 “晚上呢,亚热带极昼?”霍决轻声冷嘲,将自己外套脱了,披到她身上。 外套宽大得过分,拢紧了,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密不透风地罩住。上面还沾着他温暖的体温,以及一点淡淡的皮革与烟草味。 时闻揪着领口嗅了嗅,眉头皱起来,难得严肃道:“我讲真的,你烟别抽那么凶。” 霍决听见,散漫“嗯”一声。他让人做了两杯热饮送过来,一杯热红酒,一杯白茶拿铁。热红酒给她尝鲜抿一口就拿开,白茶拿铁让她捧着暖手。 时闻还不依不饶,“你还不当回事,要是年纪轻轻肺癌死掉怎么办。” “知道了。”霍决失笑,扣着她手腕往视野更佳的方向走,“尽量不死那么早。” 时闻亦步亦趋跟着,脚下路也没看,在郁郁葱葱的植物间穿行,最后停在一堵珠光油画质感的蔷薇花墙下。 停下时脚步踉跄,撞到他背上,时闻下意识反手一握找重心,忽地摸到他腕间那串白奇楠念珠。 他没有换手戴,还是像最初她帮他戴的那样,一直留在右手。 时闻微微惊奇,“你还戴着啊?” 霍决不喜欢配饰。平日里除了Arina留下来的那条素链,连块表都不戴。时闻以为他就是当时受伤了,哄哄她安心,戴不过一头半个月就会自己摘下来。 没想到他一直戴着。 “不然呢。”霍决把卫衣袖子往上扯了扯,露出青筋浮起的精壮手臂,低声道,“不是你说的保平安?” 比起以前动不动就这伤那伤的,似乎是有点用。 时闻看了看他,又低头捋了捋念珠,半晌,突然没头没脑道:“佛祖保佑,你活久点。” “耶稣圣诞。”霍决忍不住笑,伸手揉她眼下痣,“释加牟尼怎么还越权管理?” 时闻也觉得无厘头,但还是哼一声绷住了表情,捉住他手不许他碰,义正辞严道:“人类许愿就许愿,神的工作你少管。” 霍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认同了,趁机捏捏她耳骨,又很快松开。 蔷薇花墙里嵌着一个拱形柜,打开里面有台手摇留声机,设计专供户外使用。 里面放置黑胶唱片的空间不大,霍决让时闻挑,时闻挑了张熟悉的古典钢琴乐。 唱针落下,唱片缓缓匀速转动,琴声如水流淌。 巴赫的平均律,纯粹、明亮,充满精美绝伦的宁静与震颤,与细雨一起湿淋淋地包裹住他们。 演奏者是近来在国内声名鹊起的女性钢琴家裴燃。 时闻很喜欢她。 有一年时闻生日,时鹤林为她办生日慈善晚宴,还特别邀请了裴燃作演奏嘉宾。 前不久时闻还读到一则新闻报道,说裴燃远赴挪威,将三角钢琴置于斯瓦尔巴群岛的冰层之上,为原住民北极熊举办了一场宏大壮丽的音乐会,以此呼吁大众对极地环境的关注与保护。 时闻觉得很酷。 她趴在栏杆上,小口小口抿着暖乎乎的白茶拿铁,随口道:“我也想去北极圈,还没见过北极熊呢。” “不怕冷?”霍决接过她喝完一半的马克杯,就着也喝一口,太腻了,又放到自己的热红酒旁边。 “不怕啊。”时闻把自己的手贴到他面颊,“你摸,今天手暖的。” 明明是被马克杯烘暖的。 “吹几秒风就凉了。”霍决由她捏着脸,泼她冷水。 时闻顿了顿,开始给自己找补,“应该也有那种不用吹风徒步的吧?我同学年中去,拍好多照片,也没听见她抱怨说冷说累。” 霍决把她左手塞进自己卫衣的绒毛口袋里,淡淡道:“邮轮?” “啧,好像是,会不会好无聊?”时闻重重拧眉。 他们中学组织过两次邮轮之旅,分别是日本环岛和地中海航线。体验感相当一般,不知是不是同学们太闹腾,她每次都忍不住想拉霍决中途下船走人。 “不会,极地航线人很少,除了北极熊,还有机会看见独角鲸和白鲸。你愿意到苔原上走走的话,有很多新鲜的植物群可以看。要是实在觉得无聊,就上岛住,有热气球和雪橇。” “真的?” 霍决“嗯”一声,“带你去玩。” 时闻来了兴趣,“什么时候?” 考虑到时鹤林对她出行的关切程度,以及她正式成年的时间、申请院校的进度等一系列因素。 霍决略一思忖,简短决定,“毕业暑假,正好你生日。” 话音刚落,第一发焰火腾空。 砰—— 咻—— 金属化合物在高温灼烧中,产生华丽的焰色反应。 先是绿茎红苞的花,在夜空片片盛开。烟尘落下,组成载舟的水。蓝色的浪从陆地引向天空。再爆炸,闪光萤火虫化作碎裂的金。 颜色有自己的想法在缠绕。 亚港的黄金年代,亦是少年人的黄金年代。 视觉艺术家倾注心血的展览作品,自然不是游乐园千篇一律的例行环节可比。 或许是酒精麻痹了神经,才令人不断想起旧事。时闻懒得再回忆,索性避而不看眼前这幕焰火,转而低头看着苔藓发呆。 霍决的电话还没挂断,对方约莫是他的法务代理人,时闻听了寥寥几句,猜到他们是在处理一单内部股权转让协议。 她不动声色想要走开。 被他轻巧拉住手腕。 时闻回头看他,略微挣了挣。 他从善如流松开,但挡着路没让她走。摊开左手,将那道旧疤硬生生递到她面前,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疼”。 时闻看着那道泛白的疤,不信,也不动。 霍决将手机拿开,重新扣住她的手,附到她耳边,轻声示意她抬头望。 焰火一瞬绚烂,一瞬贫瘠,最后只剩被消解的灰色烟尘。 烟尘背后,是滚滚而来的积雨云。 “要下暴雨了。”霍决轻声叹息,“我骗你做什么。” 30-40 第31章 31 入夏的雨下了整整一周。 在此期间,发生了几件值得一提的事。 第一件事,余嘉嘉登记领证了。 对象是费诩。 她按时闻门铃的时候,时闻刚醒,惺忪着眼去开了门。余嘉嘉穿着外出的衣服,眼皮底下青黑,失魂落魄飘进来。 霍决人还在卧室没起,鞋大剌剌摆在玄关,西装外套和领带也随便扔在沙发上。 余嘉嘉恍惚着,半点没留意,被时闻揽着坐到岛台边的高脚凳。 时闻不着痕迹把卧室门关严实,皮鞋踢进矮凳底,西装领带塞靠垫后。这才稍松口气,回来给余嘉嘉做了杯咖啡,边往里夹冰块,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余嘉嘉口中迸出“结婚”俩字,大清早吓人一跳,时闻差点没把咖啡给洒了。 “你是自愿,还是受胁迫?”时闻面色凝重。 余嘉嘉勉强一笑,“你这问题,怎么问得跟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一模一样。” “因为你的不情愿写在脸上。”时闻语气有点重,“你说的能自己处理,就是把自己折进去?” “先别教育我了。”余嘉嘉软声求饶,“我一宿没睡,脑壳好痛。” “费诩送你回来的?”时闻冷脸翻手机,“没走远吧,我跟他聊聊。” 余嘉嘉慌忙拉住她,“别,闻闻。” 时闻心里有气,但也不是要给好友添乱,瞪了她半晌,无奈叹了口气。 “至少要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再怎么说都是因为我疏忽,你才会被迫跟他再见面,现在才过去多久,他就这样逼你,我怎么可能一点责任都不担?” “瞎想什么,没人逼我,我自己做的决定。”余嘉嘉细声细气安抚她,又顿了顿,“既然他也回来了,我们见面就是迟早的事。” 时闻咕咚咕咚灌了半杯冰美式,勉强冷静少许,“不是,这姓费的到底什么情况,那时候不是说……早就那个了。” 余嘉嘉接过她递来的冰袋,小心翼翼贴在浮肿的眼眶上,语气有些平淡,又有些飘忽不定。 “其实,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留下宝宝的时候,我回来找过他一次。” “他妈妈葬礼过后,他就把老房子卖掉了,给我寄了一大笔钱。我想退回去,他的账户注销。下决心回来找他,找不到,最后是辗转通过他以前拳击馆的那些朋友才打听到消息。” “他们说他遭人报复,身上被捅了好几刀,血把地板都染红了,之后就一直不知所踪,报警也没有线索。有认识的警察私底下跟他们说,让做好心理准备,很大概率是被抛尸了。” 余嘉嘉用冰袋遮住眼睛,仰头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昨天他告诉我,他这几年一直在缅甸执行任务。直到去年年末,重伤,案破,才得以正式调回国。” 时闻沉吟半晌,“我没记错的话,他现在归属于缉毒支队。” “一直是。”余嘉嘉轻声道,“我不知道而已。再多的,他也不能告诉我了。” 时闻久久沉默。 很难从旁观者的角度,去评判或责备这样一个身份的人。 初见时,她还在心里赞叹费诩年纪轻轻就能胜任支队队长。现在再想,那副处变不惊的冰山姿态,大概也是几年间刀尖舔血换了来。 只是余嘉嘉因此而受的伤害,也是真真切切的,不能因为他曾经的身不由己,就一笔勾销。 不忿归不忿,男女之间的事,旁人确实无权置喙。时闻自己事情都处理得一团糟,也不是什么可以点灯指路的人。 她思绪复杂,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转而问道:“你们打算怎么跟余淮南说?” “不说。”余嘉嘉把冰袋取下来,很有几分迟疑不定,“暂时先不说吧,说不定他也是一时冲动,哪天就又恢复原样了呢。” “要我讲实话吗?”时闻叹气,伸手帮她把面颊上的水渍擦掉,“你有可能,但他不是。” 他连时闻的事都仔仔细细调查过一遍才正式出现在她面前,能有这份耐心,绝非一时冲动。 “这么多年,我真是一点长进没有。”余嘉嘉也长长叹一口气,“全凭直觉,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荒唐事。” “管他呢。”时闻站着,将人轻柔揽住,闷闷不乐不知说与谁听,“……吃个回头草,总归犯不了多大错。” 余嘉嘉忍泪笑出来,抓着她衣摆平复心情。 过了少时,复又谨慎开口:“对了,还有件事,安怡今早联系我了。” 这日时闻调休,余淮南由保姆阿姨送去幼儿园。余嘉嘉偏头痛,她送她回去对面,翻出一板布洛芬喂她吃,又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走。 推开门,发现客厅的窗帘被拉开了。灰扑扑的日光透进来,窗外暴雨如注,植物在汹涌的水中摇摆不定。 霍决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穿一件纯白短tee,松松垮垮一条灰色运动裤,短发还湿着,蹲在地板上给她那盆白掌擦叶子。 他最近来得勤快,除去短暂出差的时间,晚上基本都赖着不走。 原本蔫头蔫脑的白掌,让他修剪养护一番,不说被救回来多少,起码没再继续枯萎下去。 听见门合上的声响,霍决回头,放下手里的喷壶站起身来。 这时候的他又没有夜晚那种凌厉,像只安分守己的大型动物,尾巴懒洋洋搭在面前,隐藏起锋利的爪。 “给你做法棍三明治?”他往厨房走,经过她身边,顺势俯身在她发顶啄吻一下。 时闻不理他,都被亲到了,才迟钝地偏头躲。 她单手拢着长发,探身在柜面翻找抓夹。没找到,又懒得跑进卧室里,索性拾了根笔簪起来。 冰箱里的胶卷被整整齐齐码到最底下,腾了部分空间出来收纳新鲜果蔬——某人来过夜时自带的。 他微微弓身,将食材一样样挑出来,放到大理石台面上。 时闻早上不喜吃咸,口味就都往甜的方向组合。减脂奶酪配无花果、坚果碎,希腊酸奶配草莓、椰子片,怕她挑,又多弄了份香蕉配肉桂粉和黑巧碎。 时闻给朱莉换完纯净水,心安理得坐着,边吃边刷平板新闻。 霍决在等咖啡萃取完成,手撑在岛台上,告诉她:“我下午飞京城,过两天回来。” 时闻漠不关心地“嗯”一声。 霍决视线微低,又若无其事开口:“你朋友新婚,我要不要送份贺礼?” 时闻抬头,被他深深看一眼,又避开,“有心。免了。人家又不认识你。” 霍决笑了笑,“不认识有不认识的送法。” “譬如?” “她是恒星文化的签约画家,最近作品人气不错,后续走向也看好,卖个动画或者游戏版权,应该很合理。” 时闻猛地蹙眉,滑屏幕的手都停了下来,“你怎么会知道……不对,你想知道的话,自然有办法知道,问题是你怎么会有闲心关心这些?” “霍氏去年第三季度就投资入股恒星文化了,你不知道吗?”霍决神色自若,“文娱领域的子公司,名字比较低调,归霍敏思管理。那时你在安城,可能没太留意这边消息。” 去年第三季度她还在哼哧哼哧跑军事口,哪来的空关心这种不大不小不相干的财经新闻? 时闻难以置信地与他对视良久。 “你故意的。”她联想起种种,顿感荒谬,“是你让恒星签下余嘉嘉。” 霍决没否认,“事实证明我眼光不错。” 时闻忍着把三明治扔他脸上的冲动,冷静道:“不要告诉我,我之所以进易觉新闻,也跟你有关系。” “霍氏跟易觉没有任何业务和资金上的往来,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意式浓缩提示萃取完成,霍决不紧不慢地往里加椰浆和冰块,自己试了一口甜度,才和她手边的冰美式换过来。 “不过你那位主编,姓顾。”他提醒她,没有对她隐瞒。 时闻哑口无言,花了好几分钟才彻底厘清思绪。 冻雨 “……你的总秘,也姓顾。” “顾主编是顾秘书的姐姐。”霍决轻描淡写,“只是我没来得及拜托她帮忙做什么。聘请你进易觉,完全是她的自发行为,你可以对自己的职业水平有信心。” “哈。”时闻微微讽刺地笑出声,“就算她不开口,你最后也会有办法令她开口,不是吗?” 霍决指腹摩挲着她饮过的杯沿,居高临下地看她面容。 时闻有一双太过漂亮的眼睛,轻蔑地望过来时,眼角会轻微向上翘,鸦羽般的睫毛撩拨灵动。 “决定是你自己做的。”霍决语气淡淡,“我只是为我想要的局面,稍微创造一些有利条件而已。” 时闻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霍决明明占上风,此刻却莫名有些低声下气,“你不喜欢我瞒你。我跟你说了,你又不高兴。” “诡辩。”时闻生硬道,“这是说不说的问题吗。你可真会挑时机。” 霍决抿了抿唇角,仿佛很克制地向她道歉,跟她说“对不起”,实则半分诚意也无。 他知道惹她生气,没有再提旧事,只是矜持地重复了一下自己刚才的决定,“余小姐是你重要的朋友。这份新婚贺礼,我不公开露面,但于情于理,都该按礼数奉上。” “你向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时闻冷道,“何必多此一举,假装征求我的意见。” “我够听话了。” 霍决斯文又暴戾地压低眉眼,轻声为自己辩驳。 “让你在霍赟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忍着不去见你已经很难。时闻,你不能总是对我要求这么苛刻。” 窗外狂风骤雨不歇。 漫灌的水将城市泡得发烂、发胀,将钢筋与混凝土浇成一片泥泞不化的沼泽。 她对他从来只有一个要求。 时闻缄默地看着他。 心想,她要他毫无隐瞒地,站在她这边。 他当年没有做到。 那么其余的一切都将无关紧要。 犹如一枝被拧得湿漉漉的的叶,心脏是扑簌落下的、苦绿的果。时闻低头。不作声,也不再看他,只机械地咀嚼着手里的草莓三明治,什么从前往后都懒得再提及。 * 霍决离开云城两日,走时短暂风停,回时又遇急雨。 时闻偷得两日清静,专心处理手中的事。 霍决给她打电话,不接。给她发信息,也不回。 前夜熬了通宵,白天跑采访,晚上陪余淮南在楼下玩了会儿滑板,回来对着朱莉,坐在客厅地毯上翻资料修稿。 时候不早了,但她没休息,耐心地等待一则既定的消息。 然而雨夜白噪音实在太过催眠,她盯着盯着电脑屏幕,还是不小心趴在茶几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感觉潮湿的水汽无声无息从罅隙中涌了进来。 蜷缩的身体被打开,如坠旷野。风是夏夜的呼吸,闪电优雅劈落,颠倒的雨化作海水,即将把她汩汩吞没。 她因恐惧而倏忽睁开眼。 风尘仆仆归来的人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 “bb.” 霍决西装革履,拿鼻尖蹭她眼下痣,喉结滚动,低音沙哑。 “好攰?瞓喺度嘅?” [很累?怎么睡在这里?] 时闻半梦半醒,几乎是发着懵,被他怔怔地压着怀里亲。 霍决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埋在青涩明亮的苦橙叶气味里,又慢又沉地舔吻她嘴唇。带疤的手抚摸柔软腰肢。但不带多少潮湿的情.色意味,更像安抚,给予她反应过来的时间。 时闻费了好些力气才别过头,喘着气推开他的怀抱。 “有人找。”霍决挨了不轻不重一巴掌,仍不以为意,只把手机递到她面前,顺便帮她把有些散乱的发丝抚顺。 时闻解锁滑开屏幕,微信一排未读消息,她没看,直接点开了iMessage。 收件箱安安静静躺着一则来自2分钟前的信息: [拍到了。] 她彻底清醒过来。 在对话框键入字符,触屏唤醒笔电,刷新网盘页面,认真查看过后,勾选最新文件夹下载。随后打开通讯录,往下滑动,找到最近储存的一个名字。 霍决站离她几步之远,静静看着不打扰,慢条斯理地拆衬衫袖扣。 雨下得暴烈,闪电洁白,雷霆轰鸣。 十余秒嘟声过后,通话被接了起来。 对面是与她相似的环境音。 时闻眼望黑魆魆的夜雨,声音仿佛也被浸透了铁的锈意。 “晚上好,费队。” “十分钟之后,会有人匿名打110报警。” “在此之前,我想先向缉毒支队提供证据,举报碧山亭别墅一街105号户主沈钊、106号户主周烨寅非法持有毒品,聚众吸.毒.淫.乱,轮.奸未成年少女。” 第32章 32 是夜,一段当红演员卢姿妤、庞龙等人被捕的视频透出,在网上掀起惊涛巨浪。 周五夜晚的黄金时段,根本无需预热发酵,大大小小账号全平台引爆,热搜直接瘫痪。 许多娱乐记者本来就在蹲卢姿妤的消息,这事一出,追着警方跑得更卖劲。高清图一套接一套,有的甚至连直播都开了起来。 涉事方公关估计都还没收到准确的信儿呢,外面火就猛烧起来了。介入慢半拍,这时再去灭,已然于事无补。 事关娱乐圈两位顶级流量,就算再怎么封词条、锁广场、一删再删,该看见的人都已经看见了。转存内容二次爆发,再费劲人为干预,热度也完全压不下去。 明星塌房时,看热闹的活人是最多的。更何况这俩实锤这么硬,捂嘴几乎不可能。 一向奔走在八卦最前线的知名论坛里,一群匿名momo觉也不睡了,热火朝天在版聊刷屏: [出大事辣家人们!卢姿妤跟庞龙被阿sir请去喝茶了!就刚刚!速来吃瓜!!!] [真的假的?我又漏了什么知识点?卢姿妤偷税漏税我知道,庞龙干啥了?] [真的,搜一下就有图!警察叔叔上门逮人,基本就是摊上事没跑了,从此又多俩208变素人!] [有点人脉,鉴定为真。等蓝底白字吧,这俩基本告别娱乐圈了。关键词:溜冰,impart。] [有点人脉+1。最要命的其实是现场有未成年,就算宣称自愿,都不代表得到性同意的那种。有人要进去踩缝纫机了。] [卧槽!那不就是十四岁不到?妈的禽兽呢吧!?] [据说那别墅户主是周氏影业的小儿子,一起被抓的还有几位艺人高管。哦豁,明天股票又该跌停了,还好姐有先见之明早早抛了,不然白打一个月工。] [玩这么大,别是汪客报的警吧?毕竟以前同个小圈子,知道的秘密多,他出事时卢姿妤背刺他,现在换他背刺卢姿妤?] [卢姿妤的金主也被抓了,就姓沈那位。狗仔堵公安局门口的照片出来了,拍到很清晰的侧脸,跟之前的企业剪彩图对得上。] [速看我主页置顶!保安偷拍视角的抓捕现场,刚刚被删麻了!] [我丢,一个个嗑得神志不清的样子,WalkingDead咩,好鬼得人惊。] [……我有没看错,黄毛那男的是不是还想往警察小哥身上蹭?] [溜了冰是这样的,能in一整晚,跟畜生没两样,不然怎么搞得起来这种规模的银.趴。] [感觉在玩换奴游戏,瞄见有几个戴项.圈道具的,像sub。] [……炸裂!本厂妹没见识,原来小黄雯太太写的竟是纪实文学。] [这群明星和富二代真的太太太离谱,胆子这么大,在外面放飞也就算了,在国内搞这么大阵仗的真第一次见。] [没被爆出来的多得是,仗着私宅隐秘性好,背后有人保呗。那几个戏子肯定是殉了,剩下几个天龙人估计可以家里v50看看实力。] [不能够吧?这次正撞卢姿妤连环塌,热度爆上加爆,这还涉及未成年,踩大众底线了……网友们火眼金睛一个个扒出来那么多信息,我不信他们敢明目张胆搞小动作。] [呵呵,TOP律所,百万公关,出动!] [你们组内搜索一下沈钊这个名字。之前扒他跟卢姿妤关系时,有人整理过他的家族关系图,他爹名字应该很多南方人都听过,他还有个叔,不可说。] [那位早不在云城了,材料写得一沓沓的,自己都危,不然今晚这事根本不可能爆出来。] [求求了家人们,注意尺度!珍惜房子!小心炸组!!] …… 翌日,云城警方正式发布通报,称事件已在调查侦办中。 通报中列的一串姓名,等于又一个实锤敲落,相关热度被推向更高峰,个中细节越挖越多。 早前发文控诉周氏影业拍片洗钱、被电影方发了律师函的几位KOL,也纷纷跳出来疯狂倒油。 其中声量最大的一位,直接贴出了数份文件,直指周氏债务危机,并硬气预告:[陆续有来。我准备好收律师函了,某些老赖准备好挨铁锤重击了没?] 底下转赞评五分钟破万,评论区整整齐齐一列@云城人民检察院@平安云城。 周氏影业本就在接受经侦调查,怎么都要脱一层皮。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次丑闻陡然爆发,集团内部裁员降薪,内卖股权,外受检查,究极叠debuff,直接迎来空前的退市危机。 加之幺子面临刑事指控,周氏董事长不得不亲自公开道歉,并宣布将采取多项举措,力求挽回股东与市场的极端情绪。 考虑到周氏庞大的债务问题,多家财经报道都对此抱消极态度。预言后续收效甚微,周氏极有可能会被债权人申请重整,集团创始人实际控制权难保。 而沈氏集团,因少东家沈钊持股参与企业运营,风波一起,亦无可避免被拖下水。 沈氏集团近期的重中之重,是旗下另一核心板块船业企业的IPO。此前两次递表港交所都没有等来聆讯,如果在今年年底仍不能成功上市,根据对赌协议,则须向上市前投资者支付278亿元股权回购款及利息。 沈夷吾之所以不惜转让股权,积极寻求与霍决合作。就是因为沈氏船业持续盈利能力遭证监会质疑,希望可以谈下这笔生意,形成长期合作战略关系,借霍氏支撑过河。 这事原本在公众层面关注度不高,这次是借由丑闻被一并翻出来讨论了。连同旗下项目公司之前被强制执行的负面消息一起发酵,令沈氏股价连日颓势走低。 事都赶趟儿一起来,反正娱乐部近日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财经部也不遑多让。 在新闻社众人都赶着蹭热点出稿的时候,时闻合上笔电,拿起车钥匙,默默拎包早退。 她回了一趟公寓,换了余嘉嘉的车开。小区附近有家连锁酒店,她将车暂泊在路边,拨了个电话。 不多时,就见一个头戴棒球帽的年轻女子,推着行李箱从酒店出来。 时闻降下车窗,微笑颔首,“何小姐。” 何淼——亦即周烨寅醉驾被抓那夜,陪在他身边的那个吊带裙姑娘——有些生硬地回了个礼,将行李箱放进后车厢,随后拉开副驾门坐了进来。 她素颜,与之前几次见面时浓妆艳抹的模样差别很大,但仍能看出是个标致的江南美人。 两人不多话,时闻给她带了简餐,她摘了口罩,窝在副驾里慢慢吃。 高速疾驰,一路向北,到达云城国际机场T2航站楼停车场。 时闻停稳车,从包里翻出一个白色信封递过去,温声道:“我给你订了两张机票,一张去安城,一张去新加坡,都是三小时之后起飞。里面还有两张名片,分别是我在这两座城市信得过的朋友,如果你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找她们帮忙。” 何淼接过信封,帽檐压低,没有吭声。 时闻放轻语调,接着道:“我不会过问你的最终决定,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意选择目的地。或者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也都可以。” 何淼捻着信封边角的手指紧了紧,抬眸看她,“那两个小女孩儿,以后会怎么样?” “调查刚刚开始。”时闻耐心解释,“对方的法律团队出了名的难缠,时间线或许会拉得比较长。但不用担心,现在的局面还是很明朗的。她们会被安置到合适的地方,我也会尽全力帮她们。” 何淼抓着口罩,面色略微苍白,衬得那双眼睛更黑亮,“我……我真的可以就这样走了?” 时闻点头,“从拘留到庭审还有很长时间,为免我思虑不周,有人找你麻烦,还是暂且出去避避风头比较好。这是刑事案件,证人没有必须出庭的硬性规定,你提供的视频证据已经足够有力。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再想办法通知你,到时你回来会更稳妥些。” “不用,我又不是云城人,也没多想再回这里。”何淼局促地吁了口气,“这件事说到底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看那两个小女孩儿……实在太小了。” 何淼不笨,也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既然走了这条道,就已深谙沉默是金、明哲保身的道理。 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与时闻,萍水相逢,至今只见过寥寥几面。 第一次在凌晨街头。周烨夤待时闻态度与众不同,时闻不拿他当回事,何淼察言观色,留了心。 第二次在凰阙停车场。何淼故意给周烨寅通风报信,不想被丢给脑满肠肥的老男人,想着能讨着一些好。谁知狠狠吃瘪的那个竟是周烨寅。时闻全须全尾全身而退,甚至还是由霍家那位赫赫有名的太子爷亲自护送出来。 再后来,时闻找到何淼,请她帮一个忙。 何淼表面客气,心想哪来的傻缺,还是说她把自己当傻缺?居然敢打那群二世祖的主意,是嫌命长么?就算有霍少撑腰又怎样,这不是小打小闹,他愿意为她这么得罪人? 结果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死活吐不出来。 最后鬼使神差地,就发现自己点了头。 “谢谢。”时闻微微欠身,郑重其事道,“这是替她们说的。” “……谢什么。”何淼别过脸,故作刻薄,“明码标价,一百万买一段视频。我收了好处的,又不是免费做善事。” “为自己讨点保障无可厚非,况且这一百万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时闻心平气和道,“你答应做证人笔录,已经冒着很大的风险了。” 何淼良久不语,最后欲言又止地撇了撇嘴角,捡起拎包打开车门,“……走了。” 时闻也下了车,帮忙把行李箱卸下来。 “安城和新加坡的风景都很值得一看。”她默契地没有往里走,远远站在原地微笑目送,“希望你以后可以继续画画。何小姐,保重。” 夏日晴空,远而明净。 飞机掣空而过,轰鸣响彻耳际。 时闻没有即刻离开,将下巴抵在方向盘上,半阖着眼,漫不经心往远处眺望。 连轴转数日,生理心理都难免疲乏。 百无聊赖数着不知第几架航班起飞降落。机翼划破夕阳的边界,巨大机械如异星怪物般,以闪烁的光点出现,浮动于隐约的星辰之间。 一晃神发呆到入夜,时闻拍了拍自己的脸,深呼吸收拾好精神,准备沿着来时路回城。 有人轻叩她车窗。 将近两天没见面,霍决不知是从城市的另一边来,还是跨越黄昏刚刚落地。高挺的鼻梁上难得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冷峻沉稳。 时闻转头,错愕须臾,镇定按落车窗。 大型SUV高度将近两米,霍决身量比之低不了多少。他手随意撑在车顶,略微低头瞧,“在做什么?” 时闻默了默,在“看风景”与“等人”这俩经典敷衍话术中,较为贴近事实地选了后者。 “等我?”霍决没什么表情,优雅自持地颔了颔首,“深感荣幸。” 时闻无语地撩起眼皮,“……霍董这厚脸皮怎么长的,教教我。” 霍决看进了那双噙着夜色的眼里,伸手轻轻摩挲她眼下痣,“不是等我,那是等谁。” 时闻心不在焉地躲,“有想见我的人。” 霍决笑了,扶着车顶,穿过降落的窗去吻她嘴唇,“那就还是我。” 时闻恹恹的,一个人待久了,没怎么拒绝。 霍决身上有淡淡烟草味,但唇舌间气息干净凛冽。约莫是提前吃过草莓薄荷糖了。怕她嫌苦。 眼镜的金属框架抵着她腮颊,冰冰凉凉,感觉很微妙。 霍决将她那点豆沙口红颜色吃净了,含住她下唇,衔在嘴里不紧不慢地舔.吮。左手习惯性钳着她下巴,不许她动。食指撩过喉咙,力度不重,像是逗弄。 时闻烦他这样。 大庭广众的,也不怕人瞧见,受不了地推他肩膀。 霍决脱离片刻,趁她换气的间隙,将碍事的眼镜摘了,随手搁在车顶。 好整以暇地,又凑近,“开心吗,这几天。” 时闻睫毛轻眨,被亲得手脚发软,嘴也还是硬的,“一般般。” 被他沉沉望一眼,难掩掌控欲地捏住后颈,施力往上按。 “越来越难伺候了。” 霍决薄唇一抿,笑得散漫,“再等等。戏刚开场。” 凉风吹拂的夜,关系难以界定的男女,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隔着一道落下的窗在接吻。 呼吸闷热,湿润,带着黏腻绵密的重。 有人不懂得适可而止,总是没完没了地拖延。到最后,时闻不安又不耐烦地咬他。 “疼。”霍决喊疼,表情却不痛不痒。 末了见好就收,退开,不知从哪里递过去一束郁白芍药。 花开得绚烂,以至于摇摇欲坠。包装却实在简单,甚至可说简陋。 时闻脸薄红,胸口起伏,微微诧异,“哪来的花?” “亚港。”霍决低声解释,“沈夷吾去见老爷子,我也在,从老爷子的花园里偷偷摘的。” 霍耀权退休之后,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和养花,每日时间都耗在这上面。要是知道霍决踩了他精心养护的花田,还净挑漂亮的剪,指不定又要拿手杖狠狠敲他一棍子。 时闻低头嗅了嗅,将花束虚虚拢在怀里,半晌没吭声。 好一会儿才道:“好久不见,爷爷近来身体还好吗?” 霍决说:“你点头,我现在就带你去见。” 时闻失笑,低眉敛眸,有些不是滋味,“算了,年纪大了心情要紧,免得又惹他老人家生气。” 她现在既无背景依恃,又无说得过去的身份。当年霍赟坚持和她订婚,二人不顾阻拦独走安城,闹得整个霍家都不愉快,更不必提后来那些糟心事。 霍决语气淡淡,“你打算再不见他?你小时候生日,他还送过你一只翡翠玉镯,认过你当孙媳妇。” 当年霍耀权看好时鹤林前途,有意拉拢,曾半真半假笑说要给自己孙儿定个娃娃亲,又当场送了一只孤品翡翠手镯给时闻这位“孙媳妇”。 价值千万美元的天然帝王绿翡翠,莹石灵动,细腻通透。 时鹤林不可能拂霍耀权面子,便谢过霍老心意,笑言暂且先替小女收下。 后来时鹤林事情出得突然,时家散得也仓皇,那翡翠玉镯早已不知去向。或许是破产清算时,被公开拍卖流到外面去了。时闻突逢遽变,根本无暇关注。 况且,现在再提什么“孙媳妇”—— “阿赟都已经不在了。”时闻静静道。 霍决离她很近。 一双深邃漆黑的眼,像巨大机械从夜空中划过的瘀痕,流动金属光泽,折射不可说的克制与渴念。 城市的夜,丰盈而深沉,光与暗凝滞并陈。 “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如想象般生气,也没有轻慢地出言讽刺。 只陈述事实一般,不容置喙地拉开驾驶座的门,将她连人带花抱回自己车里。 “老爷子当年定的那个婚约,许的原本就是我和你。” 第33章 33 夜色稠密。 黑色宾利从高速路口下来,缓缓驶入云城旧日繁盛的心脏。 这处由江川冲积而成的沙洲,绿意盎然,疏阔幽曲,人文气息浓厚。在明清古时曾是内外通商要津,近代史上又沦为英法租界,故放眼望去,建筑多为异域欧陆风情。 路遇红灯,车辆刹停。 正巧停在区域地标性的天主教堂旁边。 有一对年轻爱侣走在人行道上,后面跟着三五个搬着器材的工作人员,看着装神态,应该是刚刚结束今日的婚纱照拍摄。 新娘圆脸娇憨,笑着摆弄捧花。新郎高瘦清俊,替她挽着裙摆。年轻人一高一低,有说有笑并肩走在林荫道上,就连背影看起来都很般配。 画面实在太好。 犹如一张限时过期的胶片,不留下,就要逝去。 时闻犹豫片刻,还是落下了车窗。从包里翻出平时扫街用的徕卡M6,调整光圈焦距,对着夜幕花树、爱人背影,按下一帧快门。 手指扳动过片杆时,机械发出干脆的声响。 红灯秒数读尽,车辆也重新启动向前。 霍决沉默注视,倏忽开口:“余小姐的新婚贺礼,今日让人送到了。” 时闻低着头,无动于衷,“你不会指望我跟你说谢谢吧?” “倒也没有。”霍决斯文一笑,“我自作主张要送的。良缘夙缔,沾沾喜气。” 时闻挑眉,“这话居然是从你口中说出来。” “我不记得自己有对婚姻发表过什么消极观点。”陷在街灯阴影里的霍决,面容显得温和,尽管谁都知道这是假象。 “当然,除了你前一段明显错误的婚约。” “你是没诉诸于口,但你心里就是这样认为的。” 时闻长而软的睫毛缓缓扫在一起,又分开,每眨一次眼,就像快门定格一个瞬间。 “为了一桩可量化的物质交易,将手搭在圣经上,傻乎乎地跟着念誓词,宣称两人不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都永远相伴?”她平静揭穿他的心理,“——那样蠢透了。” 他们彼此注视着一起长大。他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了解她。她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了解他。 有将近十几秒的时间,霍决都没有说话。 但他也没有试图掩饰或否认。 “是很蠢。”霍决放轻了声音,垂眸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但我其实不那么介意做蠢事。” 她今天挽发,漂亮,也随便,是她一贯以来的风格。有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落,黏于锁骨与后颈。 霍决伸手捻住,没有帮她整理,仿佛只是要借此碰到她细枝末节的一部分。 “假如你觉得将手放在圣经上显得不够诚实,那我们将凭证换成进化心理学也未尝不可。毕竟违背天性与本能的誓词,总比违背一个不被信奉的主,要来得庄重深刻些。” 他有意说得慢,分不清究竟是轻佻,还是谨慎。 令时闻无谓地心慌须臾。 “换个指代词。”她面无表情替他修正,“你想宣誓,对象可以是林小姐、俞小姐……任何一个人,但不会是我。” “林小姐?” 霍决喃喃重复她的话,有一瞬思考,似在记忆中筛选相应的人物与名字,“是指苏城林家的林深?” 时闻噤了声,马上就察觉到自己失言。 “她同ANYtime的创始人莫砺峯在一起很多年了。” 霍决捏住她的手,眼底有轻微笑意,“上次还一起来参加了我的生日舞会。莫砺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看他女友看得很紧。时记者以后再听小道八卦,多少找当事人求证一下,不然总给我编排这种罪名,我实在难担。” 时闻要将手缩回来,霍决攥紧了,没让。 “至于,俞小姐。”提及这个姓氏,霍决的眉眼压低,态度显得郑重些许。 “当年俞海鹏还没成一把手的时候,霍铭虎想拉拢他,拿我和他女儿当幌子,做过几次人情局。我跟俞天心只吃过几次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时闻后悔一时嘴快,接下这个话题,“你没必要跟我解释。” “是我自己想解释。”霍决装得弱势,好像自己真是多么无辜的一方,“你冤枉人,好歹也让人叫声屈。” “解释没有意义,你自己也说过的。”时闻侧过脸,一动不动让他捉着,没费劲去挣脱。 车厢里冷气流淌,干燥地沾在皮肤上。 转向灯亮起,车辆拐入教堂后面的山路岔道。头顶全景天窗映出茂密的南方乔木,枝叶摇曳,仿佛他们正在一片夜间森林中穿行。 “你计较过。” 暗淡街灯令霍决的五官看起来更深刻,也衬得他眼底的光时明时灭,亮得更难以躲避。 他的嗓音低沉,忽而等待一个既定答案般问:“我当时惹你生气了,是不是?” 时闻第一时间否认了。 她说“没有”,轻咬颊边肉,忍受着霍决假意温柔的触碰。 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再说话,说多错多,但实在不好控制。 向上的道路带来轻微后仰的沉坠感,胃部像被无形的丝线牵扯。时闻攥紧手心,尽可能平静地斟酌措辞。 “当时我跟阿赟,已经重新开始在安城的生活了。知道你也要订婚的消息,很为你高兴。” * 天主教堂背后不远,有一座算不得高的山,坡度易行,适合观景,名唤凤凰。 凤凰山上,四面见江,绿荫浓密如浪。 途中可见许多野外露营的人,山腰处设有房车区,不少人特意租车在此过夜。 山顶是一间五星度假酒店,户外观景台视野开阔,可以望见饱满的月,以及华丽璀璨的城市夜景。 霍决形容冷峻,比任何时候都沉默,站在一棵细叶榕下静静抽烟。 时闻站在风来的方向,离他不远不近。 在听见时闻那句回答之后,霍决再没主动和时闻说任何话。但给她买了一支圆筒冰淇淋,淡粉色,草莓味的。 夏夜潮热,吃的速度赶不上冰淇淋融化的速度。 时闻倚在栏杆上,顾不上看风景,心不在焉地吃得嘴唇冰凉。 最后到底还是弄脏了手。 霍决衔着烟走近,一副生人勿近的肃杀气场,不知从哪里抽出湿纸巾来给她擦手。 时闻手心柔软向上摊,像某种珍贵的绸缎,被他握在手里仔细擦拭。 他夹烟的食中二指有意离得远,但还是怕烟灰烫着她,顿了顿,打算回身找地方掐了。 时闻很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接过来。 烈性烟草燃烧的气味很复杂,动物感、辛香料与焚香融合,弥散在新鲜的草木花园里。 她就着半支烟吸了一口。草莓冰淇淋与尼古丁叠加的味道很古怪。当然不是甜。说苦,也算不上。 相当恶劣地,灰色烟雾故意吹在他脸上。 霍决有些危险地微微眯了眯眼睛。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时闻主动打破沉默,低头看两人色差分明的手,像烟与冰淇淋的具象化。 “看风景。”霍决答得冷淡。 时闻“哦”一声,看着他,不说话了。 霍决卷好脏纸巾,没立即去扔,将她抽剩三分之一的烟拿回来熄灭。 又有点不耐烦地压低嗓子,说:“想让你高兴。” 时闻真诚建议,“那你应该送我回家。” 毕竟他们在凤凰山上并未留下什么美好回忆。 霍决不理会她的不识趣,自顾自揭过一页,重新牵住手,带她走到观景台的另一边。 他单手插袋,微抬下巴,“从这里望下去,可以找到你家的灯。” 沙洲旁边有一座人造江心岛,是一个底价过亿的老牌富豪小区。 距离有些远,其实看不太清。但熟悉的人可以自行往模糊的轮廓里填充细节。 临江朝南,左数第三幢,庭院门前栽着一棵辟邪镇宅的罗汉古松。 时闻远眺,沉吟半晌,说不清什么意味地纠正他,“以前的家。” “以后也是。”霍决淡淡道,“我买回来了。” 心脏像被点燃的烟蒂烫了一下。短促的闪痛过后,时闻肩膀微微往下沉,眼神仍可称得上平静,“那是你,跟我没关系。” “你生日快到了。” “我已经很久不过生日了。” “那从今年重新开始过。”霍决看似绅士地替她规划,态度却不由分说,“除了这个,还想要什么?” 霍决有一张令人轻易恋慕的英俊面庞。古典雕塑般的眉弓与鼻梁,刻凿出深邃难言的目光。 犹如恩底弥翁对月亮的凝眸,轻轻一睐,四肢百骸都被爱意淹没。 又如神祇注视祂的创造物,全然只为掌控,只为满足本能的欲.念。 来去多年,不知令多少人误解。 时闻早已惯了似的,静静望他,“怎么,要我提前向你许愿?” “试试看。”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重的助人情结?”思及他曾经说过的话,时闻微微有些讽刺,“又想做我的主,替我做决定?” 霍决全然接受她的恶意,定定看着她,低头很轻地吻她留有冰淇淋与烟草味道的嘴唇。 “不敢。小狗讨主人开心罢了。” 时闻没有躲,像是有了一点兴趣,“我要什么都能实现?” “理论上是。”霍决礼貌而清晰地划分出禁区,“但你应该知道我的底线。” 时闻二十岁那年的生日。 就在同一个地方,同一片夜空下,她噙着泪告诉他,自己要跟霍赟一起离开云城。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她向霍决许愿。 因为他承诺过,在她生日这一天,不论她要求什么,他都一定会答应。 所以她要他永远,永远都不许去找她。 像丢掉一条狗一样丢掉他。 …… 记忆浮光掠影般涌来。时闻心里空荡荡的,不觉得他对自己有多好,也不觉得自己对他有多坏。 她还被他按着后颈,就呢喃着提出:“如果我希望你别再做多余的事呢?” “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说好听话?”霍决静了片刻,轻声道,“你在霍赟面前也这样?” “那你呢,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不要自找无趣?明明每次提起他,自己都要生气,为什么偏偏还要提?” 霍决终于离开她些许,神色晦涩不明,“大概是想让你愧疚。” “不怎么管用。”时闻诚实道,“我反而只会对他更愧疚。” 她的目光像白蔷薇的软刺。这是她天生不可舍弃的一部分。无论是采撷还是抚摸,掌心都会扎刺。 “我不在乎。”霍决喉结轻轻浮动,放弃了继续争辩。 “反正最后在你身边的,是我。” * 亚热带城市的夏夜漫漫,季风吹得难以捉摸。 短短一瞬,骤晴骤阴。夜雨急落,惊得山中鸟飞虫散,游人避也避不过。 绿荫掩映的隐蔽处,孤零零泊着一辆黑色的车。 车厢封闭、郁热、潮湿。摇摇晃晃,飘飘荡荡。犹如唯一一只可在暴风雨中渡人的舟。 血液滚烫地从心脏泵送。皮肤燃起浇不灭的火,又苦,又浓烈。令她忍不住泪意往始作俑者肩上踹一脚,色厉内荏地斥责:“……不许这么重!” 霍决目光灼亮,身上都是硬邦邦的腱子肉,踢也踢不动。手如镣铐沉沉捏痛她脚踝,冷酷回道:“只有很重,或者没有。” 他的手上青筋突起,像树的脉络。捂住她口鼻,遮蔽她呼吸,又源源不绝向她输送氧气,支撑她的躯壳与魂灵。 那串白奇楠念珠随着轻抚的动作向后退,时闻不愿出声,干脆一口咬住他手腕处的刺青。 胃里蝴蝶飞舞。 西装垫在身下,花被压烂了。 她茫然揪他短发。 灰色雨滴砸在透明的全景天窗上,外面风雨琳琅,亦将车里的人湿淋淋浇透。 最后一道闪电劈落,白光炸裂,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不容拒绝地圈到她左腕上。 随之而来的是掌心的热,与一记绵长的吻。 时闻轻微失焦地抬眼望。 翠蕴琛宝,绝代风华。 ——是当年定下婚约,时家收下的那枚翡翠玉镯。 霍决不知从哪里将它寻了回来。 宽大的右手攥紧她,犹如攥着一枚鸟雀脆弱的心脏。念珠与玉镯敲在一处,发出低沉的鸣音。 “问我。”他嗓音沙哑,高挺的鼻尖带着暧昧的水渍,蹭在她腮颊上。 时闻低低抽.气,脑子转得很慢,接收与反应都迟钝。 问什么。 问了,又有几句真话。 心里有刺,就算得到答案,也终究会疑心揣测。 “……不想。”她困倦地别开脸,话都懒说。 “那就随便讲些敷衍我的废话。” 霍决细细密密吻她的脸,嗅她的气息,以一种令人战栗的虔诚向她攫取,又居高临下地向她乞求,“说你想我。讨厌我。恨我也好。bb,不要不理我,跟我说说话。” 仿若吸了一朵乌云入肺,满满涨涨,在胸腔里急急化雨漫溢。 分明有什么要说的。这一幕,这一刻。 ——“你利用我。” 她本能地想要离得远远的,又无可避免地想要控诉。 ——“你反复无常。” ——“扔掉了,又想捡起来。” ——“你冷血。” ——“模仿别人的爱。” ——“假装在乎。假装不在乎。” ——“你将人当作可供实验的动物。” 她分明知道他在伪装。 知道他没有自责、愧歉,没有道德感,也不受情感的支配。 她知道他一切行为都是受利益与权力驱使。知道他对自己的占有,是受到荷尔蒙、费洛蒙以及催产素影响所造成的爱的假象。 她知道他是一个生病的暴.徒。 但时闻嘴唇嗫嚅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苦涩地在唇齿间咀嚼吐出他的名字。 “霍决。” 她指骨发白用力撑在他肩上,不知是要抱紧,还是要推开,“……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雷声远而虚无。 霍决在闪电的间隙里久久注视着她,表情很驯服,又隐隐带着不受控制的邪气。他将脸靠在她肩膀上,将她嵌进怀里,与她抱得密不可分。 仿佛他们本应如此。 本来如此。 “你丢掉的,我会一样一样帮你找回来。” 他的叹息沉沉,透过胸腔与骨头传过来,震得她耳指尖都发麻。 就像五岁时,他们一起手牵手去到城市边缘的黑沙滩看日落。他分明找不到回家的路,但他还是这样对她说: ——“It’stimetocallitadayandheadhome.” “带你回家,好不好?” * 这是一道注定无法补缺的填空题。 时闻终究还是没有说“好”。 夜晚结束,她还是回到她临时租住的公寓里。 雨反反复复下了又停,舆论持续发酵,时闻看着屏幕上滚动的信息,继续耐心地等。 那天霍决来找她,她说在“等人”,并非随口搪塞。 一周后,她终于在一场装置艺术展上,等到了沈歌。 展馆坐落于港口文化创意园,一座澄澈通透的玻璃建筑,是沈歌名下的产业。 工作日人流不多,时闻按时赴约,被引入建筑深处。 白色与阳光消弭了区域与区域之间的阻碍,事实证明,只是视觉如此。 她走过一道外表瞧不出端倪的安检门,仪器报警般滴滴作响。 沈歌淡妆素衣,站在一幅画底下看她,向她微笑致意,“抱歉,以防万一。” 是防备她监听偷录。 “理解。”时闻十分配合,将随身的双肩包、手机等物件都放到一边,耳环配饰也一并摘下,安然无恙过了第二道检查。 沈歌款款步向前,请她落座,和气道:“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 时闻假模假式客气一笑。 沈歌是沈夷吾与第一任亡妻所生,长相端方,气质稳重,年长沈钊近十岁。 与沈钊这种资质不上不下、被硬拱上去的混子不同。沈歌在生意场上精明强干,颇有手腕,只是碍于沈夷吾男尊女卑的旧观念,能力不怎么受重视。 “越来越漂亮了。”她没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对待时闻像对邻家妹妹般,态度自然友好,“怪不得周烨寅那小子对你念念不忘,在你身上吃了亏,被Lawrence教训了那么惨一顿,也不敢跟家里坦白。” “谢谢。”时闻礼貌道,“虽然听起来不像夸奖。” “真心实意。”沈歌坐在对面,姿态落落大方,“不过漂亮于你而言,也不是最值得一提的优点。” “听闻你现在在易觉新闻任职?昨夜匆忙翻了几篇你写的报道,读到许多熟悉的事,想来你平日里对沈氏与周氏也是多有关心。反倒是我们惭愧,近几年太过疏忽,都不知道你回了云城。” “回来不久,工作调动。”时闻态度不卑不亢,“无名小卒,也不值得什么关心。” 沈歌亲自沏了一壶红茶,将骨瓷茶杯轻放至她面前,“回来不久,就能赶上这么多新闻?” “运气。”时闻倦了场面话,直切主题,“当下最值得关心的新闻还是周氏和沈氏,沈钊在拘留所里情况还好吗?” “吃了点苦。”沈歌耐人寻味地笑了笑,“烨寅帮他承担了许多。” “称职的表弟。不枉沈氏多年来对周氏的帮衬。”时闻看起来并不意外,“不过证据确凿,旁人再怎么往身上揽罪,沈钊也逃不脱刑事指控。” “刑罚能减一点是一点。律师的作用不就是这个么。”沈歌从容道,“重罪到轻罪,轻罪到缓刑,等这段时间公众的热情过去了,后续一切都有可操作的空间。” 这也是时闻没有第一时间让小胖打110报警的原因。 沈氏做灰色产业起家,黑白二道均有人脉,就算他们的保护伞沈亚雷已然调离云城,难保不留下余威。 她先给费诩打电话,是看中费诩初到职不久,派系尚不明显,人品也相对清白可靠。无论刑警支队那边如何行动,缉毒支队都一定会及时赶到,确保小胖可以拍到抓捕现场的照片。 “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得心应手。”时闻平静道,“去年从M酒店跳下来的那个小明星,你们不也是这样操作的么?” 提及此事,沈歌罕见地没有即刻应答,只略挑了挑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对方不接腔,时闻也没有揪着这个话题深究,只瞧不出意味地笑了笑,“不过沈钊出事,我原本还以为你会乐见其成。” “何以见得?”沈歌沉着应对,“他再怎么不成器,也是我的血缘弟弟。” “在股权和实际控制权面前,谈亲情,不是什么明智选择,也不像你的风格。” “我自认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而且沈氏的内部架构,也比外界想象的要稳固许多。” “你是指,把你这个执行总裁踢出局也无关紧要——的那种稳固?” 沈歌诡异地沉默半晌,又笑了,向前倾了倾身体,手掌支着下巴仔细打量她,“这种程度的离间计,恐怕对我不起作用。” “无意冒犯。”时闻耸了耸肩,“只是有点意外,没想到一直腥风血雨的异母姐弟,在最该落井下石的时候,反而会选择同舟共济。” 沈歌摇头笑道:“沈氏受创,于我无益。” “沈钊当遗嘱第一顺位,也于你无益。” “家父身体还算康健,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 不过是粉饰太平的托辞罢了。 钱在哪里,心就在哪里。这句话适用于世界上所有关系。 有底蕴的富豪家族最是未雨绸缪。培养接班人,哪个不是早早定下人选。看沈氏现今的集团板块与股权架构,沈夷吾明显要让现任妻子的儿子接班。 “沈伯伯这重男轻女的思想真该改一改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一位更适合挑大梁。”时闻不紧不慢道,“姐姐您这几年这么着急招婿入赘,有了子嗣就又即刻离婚,不就是为了更长久、更稳定地留在沈氏的核心管理层么?结果却被下放到了毫无前景的子公司,早些年那些业绩都成了垫脚的,平白无故给沈钊铺路了。” “还是那句。我姓沈,覆巢毁卵,于我无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情况再坏,左右不过换个人掌舵罢了。” “时闻,不要做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沈歌眼神微变,口吻像一位长辈般,亲切而循循善诱。 “我知道Lawrence最近与你走得近,也知道你们从前感情深。但我不认为,他会为了你,而放弃沈氏投资49%的股权。就像五年前,他不会为了你,而选择隐瞒许朝诚的行踪,放弃与沈氏的交易。” 她提醒她:“Lawrence现在根基未稳,前有三房步步紧逼,后有李氏虎视眈眈,犯不得多少错的。” “我知道他不会。”时闻面不改色,“他有他的目的。我也从来没有寄希望于他。” 沈歌意外地抬了抬眼,“你手里还有什么?如果只是这些,不值得你这样莽撞。” “这取决于沈夷吾当年,对许叔叔做过什么。” “很遗憾,许朝诚早已不在了。” “是。”时闻直直看向她,“但故意杀人罪的追诉时效,还没有过。” “他的死,警方定性为自杀。”沈歌顿了顿,换了一副更为柔和的腔调,“你要知道,父亲当年心慈手软放了你走,不与你计较,是看在霍赟的份上。” “不是看在证据全毁的份上?”时闻不甚领情地笑,“剩我一个,不足为虑,放走便放走了。” “他信佛,没有你想的那么心狠,近些年来,也常常为以前做事太绝而后悔。他放你走,一是感念与时叔叔旧时交情。二是霍赟那样的身份,他主动来求,他不可能不答应。” 沈歌神色如常,语气像威胁般轻轻沉下去,“只是这一次,你要是再犯什么错,可就再没有第二个霍赟,放弃一切来替你求情、带你离开了。” 时闻冷冷瞧她,没有立即说话。薄薄的肩上承载着玻璃墙外透进来的日光,像一枝沉默而妍丽的野蔷薇。 沈歌重新端起骨瓷杯,微笑回视她的目光,“说起来,我或许还该叫你一声弟妹。” 第34章 34 接到时鹤林死亡通知的那一天,是在深冬。 安城正在刮一场暴风雪。 时近期末,图书馆内坐满临时抱佛脚的大学生。时闻躲在楼梯间,接一通来自云城狱警的电话。 通话挂断的瞬间,有种茫然的荒谬感。 诈骗电话吧?她第一时间是这样想。 打算置之不理,伸手去拉消防门,结果迟迟拉不动,被里面推门而出的男生撞了一个踉跄。 男生惊讶又抱歉地来扶她,她忙说没事,还反过来向他道歉,慌不择路沿着阶梯往顶楼走。 顶楼是报刊阅览区,座位少,人也相对少。楼梯间静无人声,时闻望着钢化玻璃外弥漫的风雪,翻出通讯录里储存的咨询电话,耐心而镇静地拨过去,报出了时鹤林的姓名与档案号。 接线员声音亲切明快,请她稍等片刻,为她查询。 几分钟后,对方用毫无变化的礼貌腔调,确认了她的问询情况属实,并请她携带相关证件,尽快到场处理手续。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断片,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仿佛被抽了帧的低像素影片,画面布满故障躁点,只有电流声嗡呲闪动,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顶风冒雪跑出了学校。 他们学校离地铁口有三公里左右的距离,东门有公交接驳,平时每五分钟一趟,还算快捷便利。 但今日暴雪,公交班次锐减,最近一班车迟迟无法靠站。时闻快速判断了一下路况,毫不犹豫拔足向地铁口狂奔。 北方的凛风像匕首一样割在脸上,又冷又痛。仿若硬生生割开血肉,翻搅内脏,令她模模糊糊维持不住人形,意识只靠一口气强撑不散。 地铁里人山人海,限流,飞站,所幸通往机场北的线路未停。 时闻被蚁群般的人潮,挤进哐当哐当作响的列车衔接处。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分不清这深重的窒息感,究竟是来源于外部挤压的环境,还是自身颠沛的肺腑,只能拼命仰头深深呼吸。 到了机场,过了安检,航班因恶劣天气一再延误,从中午焦等到夜晚,大批旅客被迫滞留。 她订的航班改至翌日上午起飞,高铁停运,临市机场状况亦不容乐观,除了等待没有更好的选择。 周边酒店人满为患,住宿都安排不上,航司人员一边挨骂一边跟旅客沟通协商,每人报销两百块交通费自找住处。 时闻在角落坐着一动不动,没去柜台登记,静静捏着不停震动的手机。 深夜以后,挤在登机口附近的人慢慢散去,商店陆续关闭,照明被熄灭一部分。有中途转机的旅客懒得折腾,裹紧了羽绒服,随遇而安地躺在长椅上,甚至有经验丰富的差旅人士直接掏出了睡袋就地休息。 玻璃墙外,巨大的雪淹没机械与跑道,入目一片峭厉的白。 这是时闻人生中第一次在机场过夜。 夜越来越深,时闻感觉不到疲惫,甚至感觉不到渴与饿。仅靠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必须保存体力,以支撑未知的明天。 她学着别人和衣躺下,强迫自己入眠,却无论如何都难阖眼。 不知过了多久,颠倒的视野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向她走来。 霍赟应该是赶最后一趟安检进来的,步伐慢而沉重,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已经着急过了。 时闻不接电话。她的去向存在那么多可能性:改乘其他交通方式了;回学校了;去酒店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在这偌大的机场里,一处一处找过来。 彼时霍赟已经开始在白塔寺的修行。 李业珺劝不回他,冷厉又慈悲地给他定下一个胡闹的期限,命令他期满即返。 寺里住持不敢真的收他,只当他是上山听课的居士,每日晨钟暮鼓,给他安排些抄经洒扫的功课。他自己把头发剃了,理成一个短短的圆寸。 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时闻也不。 但她不会刨根究底问为什么,也不会像别人那样质疑他的决定。 今年入秋,时闻坐很久的车,到雁回山去看过他一次。霍赟和她在湖边的银杏亭阁对坐,相顾无言良久。她勉强笑着摸了摸他的圆寸,说他像只长得好看的猕猴桃。他忍受着她如旧日的亲近,没有去攥她的腕,只轻声说了句“山路不好走”,让她以后不要再来。 如此相隔几月不见,霍赟的模样没什么变化,仍是端正俊朗,眉眼温润。或许是在禅寺里沉浸太久,整个气质越发内敛。今日下山,黑色长款羽绒服里还套着灰扑扑的居士服,鞋也是做工粗糙的一双。 国内航线的头等舱休息室不是24小时服务,找不到更舒适的地方可以度过。夜里机场很冷,霍赟将自己的线帽摘了给时闻戴上,又将颈间绕着的灰色羊绒围巾取下,折叠成方块给她当作枕头垫着。 “睡吧。”他盘腿坐在地上,很轻地握住她垂落的手,“我在这里。” 时闻呆呆望他,喉咙好似痉挛了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雪是死亡的、纯白的名字。在备受煎熬的混乱睡眠里,她梦见更大的雪落下来,要将世界牢牢覆盖。有一道目光,离她很近,又很远。始终阒寂、柔和、不善言辞地注视着她的挣扎。 所有一切都在推着时闻向前。 北方的雪落到南方,化作一场冷雨。 时鹤林的葬礼举行得简单而潦草,时闻没有广发讣告,到场的人数寥寥。 阮聘婷体面周全,肯帮死在狱中的前夫处理丧事,已然仁至义尽。阮微尚且年幼,抱着时闻哭了又哭,伤心得昏睡过去,被安慰着抱进车里。阮聘婷看着故人之女,疏离而和善地嘱咐,“往后有事尽管来找我”,又盼她一切都好。 时闻颔首应下。 但心里已经知道,往后再难有碰面的机会。 天穹震颤,阴雨止息,人生于刹那间凝结。 时闻默默收了伞,灰色雨滴沿着伞骨滴落,将青石板洇得更湿。人都走尽,她拾级而上,重新回到父母墓前。 生死之间只隔了一张纸、一抔土、一块石碑。所有事情在这条分界线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所有愤怒怨怼在此刻,都分崩离析。 阿爸与妈妈葬在了一起,时闻想,从今往后,这世上就真的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霍赟是留到最后的一个。 他换下朴素的居士服,穿考究的定制西装,又恢复成往日那副翩翩贵君子姿态,静静立在一棵松青下。 在旁等候已久的保镖上前,毕恭毕敬欠身,言语却隐隐压迫,说是夫人请他回家。 时闻站在低势的石阶,与他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对望。心中遗憾怅惘,知道自己连累了他。如果不是坚持陪她回来,他至少还能继续拥有一段短暂而片面的自由。 霍赟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没有言语,只翘起一边嘴角,很轻地冲她摇了摇头。 有些人的路,是既定的路,偏离轨道些许就会被强行修正。他并无反抗地随着保镖往下走。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快而沉稳的脚步声。 时闻迟钝回头。 霍决一身肃穆,风尘仆仆,来得很迟。 英国遭遇极端寒潮,情况不比安城好多少,数百架航班取消,希思罗机场险些陷入瘫痪。从收到消息到赶赴回国,能在葬礼当天出现,已经是他竭尽所能的最早。 这令时闻又一次明白“距离”这个词的实质意义。安城已经够远,英格兰更甚,间隔一片大陆,一湾海峡。人生越往后,就有越多需要陪在身边的时刻无法被满足。毕竟对方与自己都是可怜兮兮一滩血肉,难以跨越不可抗力与客观限制。 而时闻已渐渐学会独自面对。 霍决的头发留长了些许,利落地向后抹,露出饱满额头,衬得五官更锋利。他从来不肯以疲态示人,一身乌黑西装穿得典雅倜傥,配饰亦一丝不苟。但时闻看得出他隐忍的倦累,那双瞳孔凝着一点琥珀色光点,又被灰暗的天压得阴鸷。 他停在地势稍低处,与霍赟淡淡对视一瞬,又默契别开。 兄弟俩一人向上,一人往下,沉默地擦肩而过。 霍赟就这么安静地离开,没有同时闻告别。因为她今日已经经历太多告别。 时闻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视野之内。 霍决三两步靠近,强行遮挡她视线。 只要霍决在场,时闻的目光就永远只能落在他身上。 时闻以为他会责备自己不接电话,但他没有。那只手温暖而干燥,不容置疑地拢住她。 南方沿海的冬天并不冷,她的手却总是冰凉,需要从别处汲取暖意。 阴天傍晚,光也昏沉,风也倦怠。 他们没有交谈,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并肩站在她父母墓前。直至黄昏暗下来,时辰划开昼与夜的界限。 霍决是她夜里的眼。 他永远走在她前面,牵她的手,分开苦涩的绿意,带她从迷宫离开。 然而或许是那天夜色太沉,时闻笨拙到连这样小心翼翼都走不稳。 下阶梯时,手中的伞被碰掉,她弯腰想要拾起。 结果一躬身,指尖触到潮湿的泥土,躯壳就像要被大地吞没般沉沉往下坠。 顷刻间爆发剧烈咳嗽,一声声震颤,胸腔迸出铁的苦锈味。 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都呕得干净,否则这团血肉就会重得、痛得她再也起不来。 过去几日,她在凛冽的暴风雪里狂奔,在空旷的机场里无望等待,在森冷的停尸间里辨认父亲面容,在群山环绕的雨里与过去告别。 到这一刻,一切结束。 支撑着她的那一口气,忽地就散了。 在时鹤林死后第五天,时闻的心脏终于后知后觉地恢复跳动,感受到了那股尖锐、犷烈、漫长的痛楚。 痛到极处,她不再瞻前顾后,第一次恸哭出声。 霍决用了很大的力气,沉默而坚实地抱她,让她的身体不至于摔落,灵魂不至于消散。 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与哀恸之中,他的气味牵引着她,为她构筑出一个粗砺而安全的巢。他试图让她在自己的怀抱里,重新落地生根。 霍决最后决定带她离开。 跨越大陆与海峡,去英国,去他身边。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他是这样对她说。 彼时他已接手霍氏在欧洲的部分产业,有一定话语权,以及可供支配的资源。 他帮她办理休学,重新申请院校,干净利落,为她安排一切。 时闻有过不安,也有过犹豫。 但没有坚定拒绝。 霍决似乎也笃定她不会拒绝。 因为她在世上已无至亲,理应要与自己的小狗相依为命。 第35章 35 接下来的事情,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时闻办了休学,连期末考都没来得及参加,简单收拾了行李,在一个铅灰色的阴天,与霍决一起启程飞往伦敦。 其实霍决更倾向让她直接退学,但时闻做事不像他那么极端激进,她习惯给自己留后路。 事实证明,这是她为数不多值得庆幸的决定之一。 落地时,古老的城市银装素裹,温度比她上一次深冬到访要低得多。 据说这是近十年最冷的一个冬季,霍决告诉她:“伦敦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雪了。” 他们住在肯辛顿,毗邻荷兰公园的一栋花园别墅。白色外墙,三层高,拥有开阔的起居室与精心修剪的庭院。 霍决今年夏天顺利毕业,没有继续深造,按部就班投身于家族生意。他的动向似乎也顺应了外界的推测——无意与兄长争夺继承权,远离云城的核心利益纷争,安分守己只吃欧洲市场这一小块饼。 听起来很边缘,也很佗佻。但霍决比想象中忙碌许多,每天早出晚归,时不时还得飞一趟慕尼黑办公室。但凡出门超过两天,他都要把时闻带在身边,尽管她会嫌麻烦地小声抱怨。 时闻大部分时间都更愿意窝在二楼窗边,看书、发呆、砌一个工程浩大至今未完成的树屋乐高。 小部分时间被强制要求外出散步。由他那位充当摄像头功能的斯拉夫厨子兼保镖陪同。目的地一般是丽兹酒店附近一家开业百年的老书店,或者泰晤士河岸随便一把公共长椅,又或者是能买到奇怪植物的哥伦比亚花市。 霍决通常会在傍晚时分来接她。 把她从推理小说堆里挖出来,带到对面的米其林一星吃晚餐。那家鳌虾做得相当不错,肉质细腻柔韧。酒的话,时闻一视同仁地不热衷,霍决也不许她多喝。 她从周日花市买回来的盆栽绿植越来越多,几乎构成某类灾害,又不对它们未来负责。霍决倒没什么意见,每天还特地空出时间,衔着烟在露台浇水养护,也不让佣人碰它们。 有时候霍决回来得晚,时闻吃过饭,在壁炉旁边看书看得昏昏欲睡。霍决携着一身寒气,用很低很沉的声音,在她耳边作一些事后完全记不起的无聊对话,然后将她打横抱起,带回三楼卧室。 她的房间铺满以轻柔藤蔓、花卉与莓果为纹样的地毯,空气弥漫清爽的苦橙叶味道,这是她身上的标识,叫人不会轻易错认。 霍决照例会在她房间待一会儿,直至她在昏暗的夜里完全入眠,才绅士地从她梦中离开。 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过得慢而轻盈。仿佛仗着年轻,就有大把时间可以浪掷。 时鹤林生前对时闻十分宠溺,与此同时,他对时闻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给女儿定的目标一直是顶级学府的金融专业。具体的经营管理可以交给职业经理人,但等父亲退下来以后,继承权交到她手,她不能什么都不懂。 到后来,时鹤林出事,时闻临时转向高考留在国内。安城大学她是卡着分数线进去的,可选范围很窄。最后是思及母亲以前的职业,才几乎是潦草地填下了新闻学。 到现在,又重新来一遍,她越发不知如何选择。 霍决也不催她,说是将她带在身边监督学习,实际上却是由得她游手好闲多久都可以的纵容态度。 时闻感觉得到,自己现在的状态相当微妙。 犹如仰面漂浮在晒暖的海上。睫毛挂着水汽,耳朵灌满海水,看不太清也听不太清,躯壳随波逐流。 又如一株浸泡在雨雪里的植物。外表看起来依旧蓬勃绿意,但根茎已经被浇得微微腐烂了,损伤不可逆,难说能不能重新开花。 而霍决呢。 霍决懒洋洋地跳下来,穿过闪闪发光的鱼群,陪她一起在海里漫无目的地游。 他没有伞,也没打算遮,跟她淋同一场雨,用湿透的衣摆给她擦拭叶片,无所谓她开不开花。 霍决从不要求她振作。 一向如此。 他只要她在身边。 二月初,霍决空出十天左右的假期,问她想去哪里。 时闻一向对伦敦的城市气质抱有偏见。她讨厌雾、拥挤和湿漉漉的街道,但又不得不长久地留在这里。所以一有机会,霍决就会带她出门。 列夫近日已经学会煲粤式粥,他一边吃着班尼迪克蛋与艇仔粥混搭的早餐,一边与时闻讨论旅行目的地。 时闻坐在餐桌对面,姿态懒散,兴致不高,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地理文化杂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选择困难症就拖延得越来越严重。 霍决耐心地等了大半小时,直至秘书打电话来催出门,他才不紧不慢放下刀叉,循例问:“碰碰运气?” 时闻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碰碰运气。” 霍决接过她手中的杂志,合好,封面朝上,放在彼此中间。随后抽出一把餐刀,让金属刀光像蝴蝶般在指间危险旋动。 三、二、一。 对视一瞬。 刀尖朝下,扎进厚而光滑的铜版纸里。 哗啦啦翻开纸张,揭晓谜底,刀尖堪堪抵住第126页,是挪威壮阔空寂的冬日峡湾。 ……看起来比伦敦好不到哪儿去。 时闻不满抱怨,“什么手气啊你。” 霍决好脾气地给她机会,“一分钟撤回,要不要反悔?” 选择一次已经很难,第二次难保情况不会更坏。北欧好歹距离算近,人少不折腾,再来一刀指不定扎到哪个人满为患的犄角旮旯去。 时闻理智地分析利害,最后耸了耸肩,无可无不可应下,“输得起,我才不坏规矩。” 于是那一年的农历春节,他们决定去往罗弗敦群岛度过。 路线定得简略:飞特罗姆瑟落地,机场租车自驾,从北往南沿E10公路一直开,最后绕一圈回来。 他们去年暑期结束北极邮轮之旅,在特罗姆瑟短暂停留过一日。因为时隔不久,赶航班回国前吃的那家餐厅名字都还记得清楚,Palegg,招牌是一只站在浮冰上的北极熊。 霍决又带她去了一次。 这一次时闻醒目地避开上次踩雷的驯鹿肉和羊肉炸鱼,尝试了野生三文鱼塔和蒜香帝王蟹,并且颇有先见之明地郑重要求侍应生口味不要太咸。总而言之,体验感比上次提升一颗星。 结账离开,侍应生又送了他们一只小小的北极熊挂饰。 毛茸茸的,很可爱。但也很容易遗失。上次那只被时闻拿着,随手锁进了行李箱里。 这次霍决把它挂在中央后视镜上,让它趴在暖气里,陪他们一路摇摇晃晃,无所事事地游荡。 整趟旅程只有他们单独两人,没让别人跟着。霍决开一辆全黑揽胜,独自研究路线。时闻事不关己窝在副驾,拿一台徕卡M6对着沿途风景按下快门。 数码相机与手机当然更加方便,后车厢还放着一架全新的航拍无人机,但实际上直至旅途结束,它的包装都没被拆开。 时闻喜欢胶片的延迟。 也喜欢那种无法即刻回看的陈旧,与无法修改的废弃感。 不拍照的时候,她通常会接着读手头那本托马斯里戈蒂的恐怖小说。 霍决评价她人菜瘾大。她罕见地不嘴硬,只是再碰到毛骨悚然的段落,就坚持要一字一句出声念出来,要司机与她一同分担。 霍决噙着淡淡的笑,不见得有多怕。但起码她自己是没再那么沉浸式地怕了。 岛与岛之间海岸线破碎,雪山壮丽,峡湾沉静,所有事物都蒙上一层美丽的蓝色光晕。一路途径许多记不住名字的村落小镇,风景荒凉而美丽,像一幅幅精心描绘的明信片。舍不得寄出去,只为私人珍藏。 有时疾驰许久都不见得能遇到一辆车,道路空旷,人烟稀少,他们常常随便靠边停下。 时闻裹得严严实实地下来舒展身体。霍决靠在车边看她,慢条斯理地抽一支烟。 时闻终于找到理由教训他,“抽那么多,小心肺癌。” 霍决特意离她远,还故意站在下风口,很有几分无辜道:“我现在一天只抽一根。” 好像很听话的样子,其实根本不当回事。她看得见的地方是一根,看不见的地方谁知道是多少? 时闻像拍摄嫌疑人一样,用宝丽莱对准他的脸摁下快门。相纸嗡嗡吐出,她拿在手里瞄了一眼,莫名其妙严肃道:“狗的寿命很短的。” 霍决听得一愣,唇角折起淡笑,没有像上次在亚港那样戏谑敷衍,反倒难得认真,犹如某种隐秘的承诺。 “我会努力活很久。” 又哄骗似的把烟掐了,好声好气补充,“不会让你一个人。也不会让你受别人欺负的。” 时闻抿了抿唇,没搭理他握过来的手,要他离得远远的,把身上的烟味散干净再上车。 第36章 36 罗弗敦群岛美食贫瘠,餐厅也少,他们午餐一般沿途解决,晚餐则在超市买好食材,回去住处自己加工。这里晚上不贩卖酒精,要喝酒还得提前去。 与在别处旅行不同,他们在岛上没住酒店,住的是当地传统红墙雪顶的海边渔屋。 简朴温馨的民宿。空间不大,loft布局,俩卧室,带厨房。推开窗就能看见雪山与雪山之上的极光。 罗弗敦群岛天气多变。他们比较幸运,旅程前半段都有晴空相伴,直至抵达东南部的雷讷小镇,才第一次遇上疾风骤雨。 阴冷雨势急急拍落,哪里都去不成,极光也隐没。所幸渔屋的柑橘色灯光,柔和地抚慰了坏天气带来的小小郁闷。 时闻自得其乐,抱着双膝窝在沙发里看小说,由得霍决自己对着教程煮工序繁琐的鱼汤。 室内暖气很足,霍决穿一件纯白短tee和灰色运动裤,被食物炖煮的热雾蒸得几乎出汗。 夜越深,窗外风越急。时闻看几页书,就得缓一会儿,看看霍决的背影。 被他逮住一回,挑眉质问:“偷偷看我做什么?” 时闻合上封面给他看书名,理不直气不壮道:“我害怕。” 霍决抱着手臂,好笑地瞧她。 越惊悚越忍不住要看,看到页数过半,她觉得有点不行了,小心脏咚咚直跳,搂着抱枕过去厨房蹭在他旁边看。 “沾沾阳气。”美其名曰。 霍决惯着她,等鱼汤煮好了,又弄了个三文鱼意面,这才把她的小说抽走,摁到窗边吃晚餐。 有一说一,霍决厨艺还不错。他是严格根据教程,调料精准到克数的那类型,工序对了,做出来的食物肯定难吃不到哪儿去。不像时闻,时不时来点出其不意的小巧思,弹指间能把厨房给炸了。 放在平日里,时闻还会形式化地夸几句好吃。今晚被那本汗毛直竖的恐怖小说搅得心神不宁,加上北欧世界末日般的阴森天气一渲染,更加食不知味。 吃完饭,洗澡也是匆匆忙忙的。怕浴室阴暗狭窄的角落会突然冒出些什么变异怪物,头发都没吹就跑出来。 霍决戴着金丝眼镜,坐在餐桌上看笔电,大概又是工作上的事情。就算出来度假,他也没法完全不管事,相关事宜都堆到晚上处理。 见时闻这么湿漉漉地披着长发出来,洇得睡裙背后都暗了一片。他摘下眼镜,捏捏鼻根,冲她勾了勾手。 时闻乖乖在他位置上坐下,熟练地把MacBook页面上的报表最小化,然后打开扫雷小游戏。 霍决进去找到吹风筒,打开中档风温,耐心地拨弄她海藻般又厚又软的湿发。 头发吹干,睡裙背后的丝质面料也被烘干了。他关掉电源,不动声色将她毫无防备的领口往后扯一扯,掌心随之蹭过那双漂亮的蝴蝶骨。 “好了。”他催她早睡,明天还要按她心血来潮的计划起来看日出。 她的床在里面阁楼,他的床在一楼卧室,隔着一个拐角一扇门。 时闻夜间视力差,霍决习惯性给她留一盏小夜灯,怕她上下楼梯会跌跤。 霍决把秘书发过来的文件一一看完,回过邮件之后,又看了十几分钟行业资讯。将近零点,才熄灯准备休息。 视觉薄弱的时候,听觉会占上风。 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木楼梯咚咚作响,仓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时闻面色苍白,光着脚,裹着一床松软的被子,哆哆嗦嗦闯进他房间。 “屋、屋顶风太响了!” 霍决错愕地接住怀中人。 他睡觉不穿上衣,只穿一条运动短裤,腰腹精壮紧实,肩背绷成一张弓,手臂肌肉随着动作张驰。 时闻钻进他怀里,凉软的发丝不断蹭着他下颌骨。 他没敢低头,只侧开脸,故作冷漠地数落:“就这么点胆量,明天要把你的小说全扔了。” “再也不看了。”时闻后悔不迭,瑟瑟发抖地挨得更近。 霍决动作有些僵硬,隔着被子揽住她,很没办法地叹了口气:“你要我怎么办,睡地上吗?” 时闻很想点头,瞄一眼旁边那窄窄的过道,还是捡起了所剩无几的良心,“……我可以很快睡着,你先等我睡着。” 霍决不说话,把低一点的鹅绒枕让给她。自己随便抓了个抱枕,留开一道缝隙,背对她转过去。 他没有留灯睡觉的习惯,黑暗里沉寂下来。时闻安心躺下半晌,听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又忍不住担忧出声:“你先别睡呀,跟我说说话,你不是其他东西变的吧?” “阿决?”没有得到回应,她忧心忡忡地伸手往前胡乱摸索,“霍决!” 霍决猛地回身,一把捉住她作怪的手。 温热的皮肤、跳动的脉搏以及熟悉的白奇楠,给予她莫大安全感。 时闻瞬间松了口气。 “就这么牵一下好不好?”她很没底气地要求,“等我睡着,你再上去阁楼睡。” 霍决目光灼亮,用手肘微微支起上半身,就着窗外深沉的夜色注视她。 时闻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手却不肯放开,紧紧攥在胸前。 霍决的手又宽又大,发狠似的突然往回一扣,就将她重重嵌进怀里,密不透风压在底下。 “使唤人使唤得这么随便。”他低哑的声音悍然咬在她耳朵上,“你到底有没有概念自己在做什么?” 时闻惊惶不已。 霍决身上那股淡淡的皮革与烟草气味,犷烈地往她毛孔里钻,让肌肤泛起一阵颤栗。被子滑落,后知后觉意识到抵在大腿上的是什么,时闻登时从脚趾烧到了头顶。 他们之间向来没什么边界感。 然而像今夜这样,是第一次。 霍决呼吸炙热,隐藏着某种野兽猎食的欲.望,深嗅着她身上的苦橙叶气味,极轻极缓地吻蹭她后颈。 他的身体早已是成年男性的身体了。 时闻对其他异性都懂得保持距离,对他却一直忽略。 她不是活在真空里。她没有恋爱经验,但有基本的生理常识。她知道霍决现在是怎么回事。 时闻心惊胆战,既为自己的冒失,也为霍决陌生的欲.念。另一种惧意,轻而易举盖过了恐怖小说带来的惧意。令她抱紧被子,胆怯而迟疑地,不敢回头看他眼睛。 想要说些什么解释自己的行为,或者说些什么缓解气氛。但话未出口,声音就隐隐发起抖来,让她无法假装若无其事。 “……阿决,我害怕。” 她和霍决从来没有明确定义过,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她的小狗,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么,除此之外呢? 他们十岁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地牵手、拥抱,宣称永远不可以有秘密。现在他们已经快二十岁了。 长大,就代表一定要与别人,建立某种以多巴胺为基础的亲密关系吗? 时闻不知道。她没有认真思考过,她青春期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担惊受怕了。 但是假如迫使她选择,将来要与某个人更深地亲吻、更黏腻地拥抱、更坦诚地敞开身体、更彻底地吞没与被吞没……时闻想象不出其他人。时闻只会选霍决。 假如要她选择与某个人一起淋雨,一起从融化的浮冰沉下去。时闻想,霍决会愿意。 言语或许会有谬误,但选择直接而诚实。 她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意识到两人正在被潮水推向一条危险的分界线。她没有抗拒,只是紧张,没有办法立即适应这种关系转变。 霍决没有强迫她。 他深深叹息,安抚地亲了亲她腮颊上的小痣。 “不怕。”炽烈的呼吸在她耳边停留了漫长的几秒,然后轻轻拉开距离,“被子盖好,没事。” 时闻听见青年沙哑的嘱咐,背后窸窣轻响,床垫回弹一下,霍决离开了床。 在昏黄的夜灯里,她裹紧了被子,惴惴不安向外望。 霍决骨架高大阔撑,腹肌紧绷结实,像一尊完美而性.感的雕像。他将额头抵在门上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后弓身从她换下的衣服堆里捡起什么,转身进了浴室。 渔屋很小,隔音也不那么好。 不然时闻不会被风声惊扰。 此刻屋外冰天雪地,冷雨肆虐。她面红耳赤埋在浸透霍决气息的枕头里。无可避免地听见一门之隔,他被潮汐浇透,被欲.望熏哑了嗓音,在幽蓝的夜里反复吐露她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雨才停下。 霍决带着一身凉爽的水汽回来。换了条长裤,套了件T恤。 时闻闭眼装睡。演技不太行,任谁都看得出眼皮底下在滴溜溜滚动。 霍决也不拆穿。只在那枚眼下痣印了个吻,随即在她身后躺下,隔着被子将人轻轻抱住。 “我无所谓等。” 他的短发将她的心也蹭得湿漉漉的。 “bb,决定权永远在你。” 话说得彬彬有礼,体面又体贴,实则再狡猾不过。 自那夜后,他们的关系就开始产生了变化。或者说,变化早已开始,只是时闻第一次被迫正视。 他们没有按计划在罗弗敦群岛留到最后一天。 原因很多。因为天气太差;因为霍决手上的项目出了点紧急状况;也因为时闻不好意思继续住在渔屋这种容易令人苦恼的环境里。 他们提前两天返回特罗姆瑟,没来得及再去那家Palegg餐厅尝试新菜品,直接到了机场。 列夫带着随行几人,在机场等候多时。见面后不必吩咐,就自动自觉卸起后车厢的行李来。 时闻一路睡回来,惺忪着跳下车。霍决比她慢一点,没有忘记把中央后视镜的小北极熊挂饰取下带走。 因为霍决要谈一笔水电厂的合作。他们没直接回伦敦,经赫尔辛基中转,先飞了一趟慕尼黑。 慕尼黑天气不错,没有雨雪,就是风横着吹。霍决预计要在这边待四五天。列夫听雇主吩咐,连时闻的学习资料和iPad都带了过来。 霍决抽不出时间管她,晚餐都没能一起吃,时闻自己啃了两天猪肘子烤排骨配黑啤。第三天清晨睡醒,她走在古老的街道,终于下定决心坐火车去一趟苏黎世。 苏黎世小而精致,在时闻很小很小的时候,时鹤林就带她来过一次。 为了规避未来不可知的风险,他为女儿设立了一份金额可观的信托财产,这笔钱可让她作为普通人衣食无忧一辈子。 此外,他还给女儿开通了一个秘密的银行账户。安全及隐私级别极高,层层密码防护,需要本人通过字符组合、指纹、及虹膜识别解锁。 迄今为止,时闻都不知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直至她拿到了保险柜里的巨额现金,以及一张异地容灾的备份数据储存卡。 第37章 37 慕尼黑的夜晚冷而萧条。 街道静得像森林,入耳只有风声。有的店关了,有的店还开着。醉醺醺的酒鬼们在路上道别,然后摇摇晃晃独自归家。城市在自我修复,世界在继续运转。 霍决从甜品店出来,没上车,在冷风中走了一小段路,步行回到住处。 室内暖气充沛,瞬间融化身上寒意,他脱下大衣,连同纸袋一起交给佣人,询问般看向列夫。 斯拉夫熊无声地指了指楼上。 别墅楼梯是旋转式的,以天然石材、黄铜与玻璃为基调。书房在二楼尽头,门扉被懒洋洋地叩响两声,还没得到应允,就被无礼地从外面打开。 他的女孩罕见地端坐在书桌边,不似往日半躺窗台的慵懒姿态。面前打开一台MacBook,是他日常惯用的那台,她自己那台留在伦敦没有带出门。笔电左侧连接拓展坞读卡器,她将手放在触控板上,没动,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发呆。 他们一整天没见了。 联系她。她没回应。大概是又没将手机带在身边。 在时鹤林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下意识回避手机来电。 他没有强行逼她修正,只是自行减少了通话的频次。 倏忽听见门响,时闻被吓了吓,瞳孔一顿,见到是他,很快又恢复如常。 “在做什么?”霍决身上还沾有些许微醺酒气,倚在门边看她,没有走进去。 “整理之前拍的照片。”时闻垂眸,手指滑动几下,将屏幕稍微往自己的方向压了压。 又有点多此一举地补充,“趁有空。” “列夫说你没吃晚餐。” “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也要吃。”霍决从不在这方面惯着她,“给你带了你喜欢的那家肉桂卷。” 时闻没动,隔着距离望他,“你喝好多酒?” “一点。”霍决酒量深,喝再多也不上脸,所以没有承认,单手将领带扯松些许。 但时闻就是看得出他情绪不佳,“事情很棘手?” “也不算。”霍决淡而不厌地答,“三方扯皮,耗时间。李业珺的外甥临时掺了一脚。” 时闻还想多问几句,但霍决不怎么想继续这个无聊话题,转而问她,“今天怎么突然有兴致跑去苏黎世?” 约莫是列夫向他汇报的行程。以前隔着一片大陆,他都能时刻掌握她的具体动向,更何况如今在同一座城市。 时闻没瞒他这点,说:“阿爸之前在那边给我开过一个账户。” 霍决看起来不太意外,“你没必要动用那笔钱。” “我要念书,要找房子,还要支付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生活费用。”时闻垂眼看屏幕,半真半假道,“难不成你一直养我啊?” “为什么不?”霍决神色平静,“这甚至无法构成一个问题。” “要小狗赚钱养家的主人,听起来好窝囊。” “也许小狗乐在其中呢。” “你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吗?”时闻顿了顿,声音有点迟疑地轻下去,“我是指,就算有所选择,也心甘情愿留下的那种。” 并不是说这里有多糟糕。只是以他的能力,分明值得匹配更好的资源与地位。 不论李业珺对外表现得多么强硬,霍赟本人对继承权态度消极是客观事实。霍决如果执意要争,并非半点胜算也无。最起码,抓住的东西会比现在多得多。 而在更小更小的时候,霍决表现得对绝大多数人与事都漠不关心。 两个初中生常常在结束马术课或弓道课之后,钻进江心岛别墅附近的一座迷宫花园里,躲避雨水和太阳。迷宫中心是一间玻璃花房,霍决喜欢待在那里,也是在那里,他种了送给她的第一盆小蜂鸟蝴蝶兰。 在他修枝剪叶、浇水控水的时候,时闻晃着腿,吃着他给她买的草莓冰淇淋,不负责任地胡乱猜测:就算霍决哪方面都优秀,但他以后或许更愿意成为一名研究植物的无聊科学家,或者在英国乡下开兰博基尼拖拉机的农场主。 ——事实上当然不是。 “我在哪里都可以活,也没有什么喜恶可言。”霍决辨不出情绪地注视着她,“问题在你,bb。” 他低声,“你总是想念云城。” 那道目光不似平时锋利直接,或许是因为沾了酒精,像灰尘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没有总是。”时闻哑然片刻,否认了,“只有偶尔。” 霍决走了进来。 MacBook屏幕上,打开的是一张罗弗敦群岛的风景,极光之下的雪山,雪山之下他的背影。 霍决睇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掌心撑于椅子两侧的扶手,略微俯身,遮住头顶的光,将阴影投到她身上。 “不可以。”时闻试图别开脸,没什么说服力地拒绝,“你喝酒了。” 可惜霍决常常不太听话。 他的嘴唇干燥而柔软,游移着,摩挲着,落在她腮颊上。又轻轻含住微翘的唇珠,来回描摹她漂亮的唇形。 好几次都有要被强势撬开牙关、接受掠夺的错觉。可是没有。霍决仍是游刃有余地逗弄她,像逗弄一只耷拉长长耳朵的小动物。假装有分寸。一副“你不主动,我就什么都不会做”的道貌岸然。 彼此的鼻尖蹭在一起,一呼一吸之间,拂出烟熏白兰地的醇厚与深邃。 她酒量好像越来越差了。时闻有些苦恼地想。这么烈的陈酿干邑,在他身上嗅一嗅都感觉有点晕乎乎。 这么抱怨着,又不太坚定地扭头,含糊地想要抽离。 “稍微提早了一点的goodnightkiss。”他按着她后颈,带一下掌控的意味,试图纠正她的定义,“这是礼貌,不算接吻。” 简直强词夺理。 时闻抓皱了他的衬衫前襟,“你跟别人也这么讲礼貌?” 霍决很轻地笑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答,“别人不会骂我没礼貌,所以我不需要向别人证明。” 为什么会有人小心眼到连十岁小朋友之间吵架的对白都记得清清楚楚啊?时闻郁闷。 白兰地优雅干净的味道又笼了下来。 她紧张地闭上眼,卷翘睫毛扫过他下颌,扇出温热微小的风。 霎时间,悸动有之,惶惑有之,心虚有之。害怕会被他察觉到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是忐忑地允许了这个自称礼貌的吻。 霍决终于放开她时,MacBook屏幕已经自动锁定,黑了下去。 他坐在书桌上,她站着。他将人揽在怀里,耐心等她腮颊的薄红消下去一些,要带她下楼吃东西。 时闻眼睫轻眨,没有跟他走,用力推了推他肩膀,任性提要求,“想吃你上次做的那个红茶炖啤梨。” “肉桂卷呢?” “腻。” “你也有嫌甜食腻的一天。” “你这什么刻板印象,我饮食口味一向很包容、很多样化好吗。” “太夜了,现在喝红茶,今晚还睡不睡了。” “那怎么办,我就是想吃。” 霍决静了片刻,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揉了揉她眼下痣,“半小时之后下来。” 门被轻轻关上了。 时闻数着脚步走远,又谨慎地多等了三四分钟。确定他不会再返回,这才松了口气,表情罕见地有些凝重,重新按亮了面前的MacBook屏幕。 关掉全屏化的图片预览,底下弹出一个加密文件夹。 在霍决回来之前,她用了足足半小时,回忆时鹤林交到自己手中的信息,逐一排列组合试过去,最终才用母亲的名字与自己的生日解开了这道锁。 里面既有预想之中的罪证,也有意料之外的把柄。 当年那宗令时鹤林泥足深陷的南海区住宅地产开发案,脉络在资料文件里,展示得清清楚楚。 从最开始,时鹤林与沈夷吾就以强敌之势展开竞争。双方在挂牌期间经过29次报价后到达最高限价,进入竞低能耗建面环节后,不到1分钟就又触及面积上限。最后按照地块挂牌文件,转为现场摇号方式确定竞得人。时氏置业以触顶高位59亿,成功拿下这宗地块。 沈夷吾与时鹤林明争暗斗许多年,大多数情况之下,都是时鹤林小压一头。 直至一场权力交替,沈亚雷调任云城,成了抓经济的一把手。钱权相依相生。沈、时两家的胜负态势,开始不可挽回地产生了逆转。 拿下地块后不久,时氏置业在城北新区的另一个住宅工程就出了意外。 随着限购政策与限贷政策的推出,市场不景气,房产销售本就不达预期。而因为供料价格过高,中途更换总包方的决定,引发了工地纠纷。有人蓄意引导冲突升级,致使一死七伤,警方介入,城北项目被迫延期停摆。 彼时时氏置业发生了上市以来的首次亏损,毛利率创下新低,又濒临票据、债券双双违约的边缘。迫于形势,无奈与银行签署银团贷款合同与房地产抵押合同,割肉放血舍掉南海区这宗地块,力保手头在建项目顺利推进。否则成本吞没,负债紧张,资金链更加无法运转。 雪上加霜的是,几乎前后脚的时间里,有两位内部财务审计人员被买通,实名举报时氏旗下金融公司税务问题。时氏金融上市计划被紧急叫停,后经调查,企业被控违反多项机构管理规定,责令整改,罚款1亿。金额尚可接受,但负面影响波及甚广。 最后的爆雷,是其中一位举报者的车祸事故。 肇事者当场伏法认罪,一口咬定是受时鹤林秘书指使,自己是收钱行凶。 案件侦查还未过半,关于时氏董事长雇凶杀人的媒体报道已然满天飞。预设立场的口诛笔伐,真相不再重要,时鹤林被舆论认定是幕后凶手。 其实细想一下就能发现疑点。税务机关受理案件,调查流程启动,往后的事跟举报人关系已经不大。区区两个中层人员,手中还能有什么把柄,值得时鹤林在这种风口浪尖之上冒险灭口? 但舆论不关心真相。 有的时候,甚至连法律也不关心。 一步错,步步错。 时鹤林不愿卸任董事长一职,不甘心放弃多年经营的心血。是以穷途末路,铤而走险,终究功败垂成。他的二秘审时度势,背叛了他,做了伪证,予他致命一击。时鹤林最终面临行贿、故意伤害等多项指控,二审被判18年有期徒刑。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每一步都有沈夷吾的推波助澜,每一次困境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商场如赌场。牌桌上的筹码总共就这么多,有人赢得盆满钵满,自然就有人输得一无所有。局中人,每一个都不无辜。时鹤林也是。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他太过自负,不懂回头,最后满盘皆输,连性命也丢了。只留下这么小小一张数据卡。 但在双方博弈期间,时鹤林也不是毫无反击之力。数据卡里除了时氏集团的内部资料,还有一个根目录文件夹,命名为“SHEN”。 时闻点进去,一边沉默翻看,一边难掩讽刺地想。怪不得时鹤林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沈夷吾明里暗里要派那么多人紧盯自己。想来也是在防备忌惮,怕她攥了什么要紧东西在手上。 不过仅仅依靠手上这些不明不白的灰色证据,又能对沈氏构成多大威胁呢。荫蔽他的保护伞不倒,这种程度只会是以卵击石。时鹤林大概心里也清楚,否则以他的性格,即便是一心寻死,也一定会拉沈夷吾垫背。 除此之外,更令时闻惊诧不安的,是归属于“SHEN”目录下的一个未命名子文件夹。 滑动手指,点击打开,里面存放三份鉴定报告扫描本。 其一。 受理日期:1998.02.03 鉴定材料:血液样本 [被鉴定人1]霍铭虎 [被鉴定人2]霍赟 鉴定意见:依据现有资料与DNA分析结果,支持霍铭虎是霍赟的生物学父亲。 其二。 受理日期:2004.08.12 鉴定材料:血液样本 [被鉴定人1]霍铭虎 [被鉴定人2]霍决 鉴定意见:依据现有资料与DNA分析结果,支持霍铭虎是霍决的生物学父亲。 其三。 受理日期:2016.03.24 鉴定材料:毛发样本 [被鉴定人1]佚名 [被鉴定人2]佚名 鉴定意见:依据现有资料与DNA分析结果,支持被鉴定人1是被鉴定人2的生物学父亲。 根据落款,三份报告均出自于同一所鉴定机构。 霍赟的鉴定时间,是在出生后不久。霍决的鉴定时间,是认祖归宗回霍家那年。 而第三份鉴定报告,受理时间在两年前。 时闻心下猛地一沉。 这是时鹤林特意锁在异国保险柜的数据卡。里面储存的所有内容均经过严格筛选,几乎不可能出现任何无心之失的错误。 尽管她不断告诫自己,没有明明白白的证据与推论,不能轻易下判断。 但这三份报告,同时出现在“SHEN”这个用以反击沈夷吾的文件夹里,已经极具暗示性地构成了一个荒谬的潜在指向: 假设那份匿名报告,具备可靠的真实性与相关性,被鉴定人1是沈夷吾,鉴定结果也无误。那么被鉴定人2,只会是在同一文件夹里出现的霍赟与霍决其中之一。 否则这三份报告将失去归类于一处的内在逻辑。 亦即,前两份报告,其中之一是伪造的。 霍赟与霍决,其中之一,与沈夷吾是生物学父子关系。 第38章 38 四月初,时闻借口处理学籍和房产问题,提出要单独回国一趟。 “之前走得匆忙,好多事都没办完,委托书都忘了签。” 伦敦此时还是阴冷,接连许多天不见阳光。她穿一件无性别深灰羊绒毛衣,盘腿坐在地毯上拼乐高。说话的口吻很随便,像在讨论今晚饭后的散步路线。 霍决站在露台的绿植里,穿简单的棉质短tee,面前摆放一只浮华鎏金的古董青瓷瓶。刚刚逛哥伦比亚花市,她抱了一大捧黄玫瑰回家,他正在准备处理这些开得摇摇欲坠的鲜切花。 “下个月,我陪你一起回去。”霍决手上有个重要项目没谈拢,等顺利推进到执行阶段,空闲多些,他不必时刻紧盯。 “不用,你忙你的,签个字而已。”时闻听而不闻,专注于手中的积木玩具,“况且我跟同学约好了,趁这次回去,要顺便飞曼谷玩一转。” “曼谷?”霍决捻着玫瑰的外萼,半晌才看向她,“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时闻微抬下巴,示意自己的手机,“刚刚决定的。” “同行的都有谁?” “余嘉嘉,筱林。我在安城的同学,你都不认识。” 霍决“哦”一声,微微扯了扯唇角,饶有兴趣的语气,“只有同学,没有霍赟?” 时闻拼岔了一片树屋叶子,动作顿了顿,冷静地拆开重装,“没有,就我们几个女生,阿赟怎么会在。” “难得回去一趟,没打算见一面?”霍决将修剪完毕的花束斜插瓶中,单手抱着玫瑰返回室内。 落地窗掩上,阴天被隔绝于外。 “如果他在云城,又有空的话。”时闻装作若无其事,“一起吃顿饭,很正常吧。” 霍决实在是个敏锐的人,尤其是在她的事情上。 但时闻自认也不算太蠢。她要是有心要瞒,是可以瞒他些事情的。 霍决点头,说“是”,又轻描淡写加一句,“见到的话,代我道声恭喜。” 时闻愣了愣,疑惑抬头,“什么?” 霍决噙着似有若无的轻慢,仿佛在那里等了很久,终于对上她的视线,“他准备和俞海鹏的女儿订婚了,你不知道?” 订婚? 霍赟和俞天心?什么时候的事? 时闻表情惊诧,完全不曾听闻此事,“是不是霍叔叔做的主,阿赟他自己愿意吗?” “前日碰见,李业珺的外甥是这么说。”霍决在她身边坐下来,将玫瑰放在茶几,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至于他本人愿不愿意,等你们见到面,你可以亲自问。” 时闻重重蹙眉,一时没作声。 霍决无波无澜望向她,笑意温和,“怎么,舍不得?” “乱讲什么。”时闻警告地瞪过去一眼,不许他阴阳怪气,“就是觉得太突然了。你们家跟俞家以前似乎没什么往来。” “俞海鹏这几年升得很快。”霍决懒声解释,“他岳父在华北人脉也广,霍铭虎想借此将商管业务往那边拓。” 时闻了然,无言地垂下眼睛。 “担心?”霍决从后环抱住她,亲昵地嗅她后颈。 他向来不掩饰自己在这方面的恶劣,也不介意风度翩翩地诋毁别人。 “担心也是多余。身在其位,做什么都不彻底,就等于做什么都无能为力。就像跟你的婚约,定是别人一句话,悔也是别人一句话。他自己什么都掌控不了。” 那你呢? 时闻霎那间冲动想问。 如果你在那个位置,你会怎么做? 温热鼻息轻洒耳后,时闻有点生硬地避开他更亲密的动作,回避了这个话题,“我不想聊这个了。” “好吧。”霍决轻嘲一笑,装模作样地顺从退让,“那言归正传,聊回你的出行计划。” “就是刚才说的那样。我跟两个同学,周四周五连周末,大概在曼谷待四天。” “寒假过了,距离下个公共假期还早,你两位同学挺闲。” “有个我们都喜欢的乐队开世巡。我上次走得匆忙,余嘉嘉下学期要去美国交换,以后估计见一面都难,就想趁这个机会聚一聚,好好道个别。” “道别。”霍决意味不明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你跟她们才认识多久,感情就这么深了。” 时闻回头,小而翘的鼻尖蹭过他下颌,“很出奇吗,我跟你见第二面,就跟你一起离家出走了。” “哦。”霍决撩起眼皮,皮笑肉不笑,抵着她额头极近距离地觑,“你拿别人跟我比。” 时闻心虚,又觉得他不可理喻,干脆不讲道理地推开他,“你好烦,反正我要去,回来正好开始复习。” 霍决不为所动,彬彬有礼地继续纠缠,“冒昧问一下,选择曼谷的理由是?” “近,便宜,落地签,榴莲和青木瓜沙拉好吃。”时闻一样一样数,“够不够有说服力?” 霍决随手拿起手机,点了几下屏幕,递到她面前,“那个乐队下个月巡到欧洲。不介意的话,可以邀请你同学来伦敦看演出,全部费用由我负责。等演唱会结束,我陪你一起回云城。” “你这么频繁回去,拿什么当借口?还嫌被李家找麻烦找得不够多?”时闻满脸不赞成,“更何况筱林护照是白本,英签那么难搞,你愿意出钱,她愿意折腾吗?这不是基于我一个人的决定,你考虑过别人的想法没有。” 霍决眯了眯眼,受教似的点点头,“听起来是你占理。” 时闻扭头,想要探出他的怀抱,“我本来就有理有据。” “真的非去不可?” 霍决不让她走,呼吸埋在她颈间,四肢越发用力纠缠。像一尾黑鳞的蛇,绵柔而阴冷地桎梏住她。 “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但是假如你要我听话,我会听。” 他的语气很轻,分量却重,有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一瞬间,时闻恍惚以为他知道了些什么。 再思忖,又觉得不可能。 她很谨慎。那张数据卡藏得隐秘,她的电脑从不在与他相处时打开,言语行动间亦不曾透露过什么信息。 他不可能知道。 时闻轻咬颊边肉,面上闪过迟疑不定的神色,最终还是下了决心,“……计划就是这样,我们约好了的。” 霍决不易察觉地顿住,沉默少时,很轻地笑了笑。他没有说“好”,只说“知道了”。 时闻以为他接下来会问她要同行两人的联系方式,以及住宿酒店的信息。 但没有。 两人就这么偎依着安静下来。 落地窗没关紧,留了一道缝隙。风和积雨云好似漫无目的,又好似走投无路地齐齐涌进来。 屋里忽地泛起涟漪般的凉意。 霍决穿得薄,体温却高,犹如缓慢流淌的岩浆,将她危险而温暖地围裹住。 时闻看向窗外,在他怀里走神般,发了一会儿呆。 最后听见他口吻平淡,低沉一句,“雨季到了。” 亦如某种无关紧要的预言。 伦敦连绵的雨,阴郁而不解风情地下了许久。时闻离开那天,天空也是湿漉漉的一道灰。 霍决送她到机场。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分开过了。同进同出几个月,突然这么面对面站着,一个要走,一个要留,都有些不习惯。 时闻办完托运,回身走到他面前。 霍决的低气压明显,居高临下地站着,不说话,也不抱她,整个人看起来又冷又疏离。 刚刚在车上又一次关于返程的讨论,没有得出双方满意的结果。 霍决自顾自帮她订了十天后的机票。但时闻说不确定会不会舍不得朋友,要陪着飞安城待几天,改签也麻烦,索性等有了具体归期再订。 一直到下车,霍决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你打算发多久脾气?”时闻情绪比他稳定得多,抱着手臂,有点无奈道,“我马上进安检,你是要跟我好好说话,还是要我直接走?我都可以。” 说完等了几秒,霍决没反应,她当真直接转身,要往安检口去。 被霍决阴沉着脸一把捉住,心情更糟糕地往旁边带。 时闻任他攥紧手腕,好整以暇地等,“说些什么。” “说什么?”霍决偏着头,终于肯屈尊降贵地开口,“要我祝你旅途愉快,玩得开心?” 脾气真差。 时闻暗自腹诽。 想想也是自己惹的,又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好心地转移话题。 “我不在的时候,好好浇花。”她嘱咐他,“——虽然最近每天都下雨。另外,不许擅自拼我的乐高。” 霍决嗤笑,“说得你平时多关心似的。” 时闻一本正经,“我买的,所有权归我,我不关心谁关心。” “哦。”霍决冷冰冰的,看起来很难哄,“你就关心这些。” 时闻难得好脾气,主动揪他卫衣下摆,小小声道:“生什么气呀,我不在,你就自己散几天步啊。” 霍决眼里还冒着寒意,不吃她这套,口吻却轻得一拂就散,像春夏换季不合时宜的冷空气。 “时闻。”他连名带姓喊她。 一本正经地向她讨承诺,“你会很快回来的,对吗?” 或许是他这副要死不活的阴沉样自己实在太久没见,时闻本来还想逗逗他,突然又有点心软,“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 霍决固执地盯着她,语气微微沉鸷下去,“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时闻无语,又没办法置之不理,只好更加细声软语地保证,“等事情处理完,我就会回来,不会无故拖延。” 霍决没作声,神情与肢体都是经过克制的冷淡。仿佛她刚才没有第一时间信誓旦旦地点头,就已经有了狡猾的嫌疑。 这是一种非常技巧性的沉默,用以表达他未被抚平的不满与不信任。 时闻实在没办法,叹了口气,低头翻开自己随身的包包,从最里面的夹层拿出一支钢笔递给他,“喏。” 霍决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但没有伸手去接,非要她一举一动都清楚说明,“什么意思。” 烦不烦。 时闻“啧”一声,抓住他卫衣领口,将他往下拽,要他驯服低头。 然后安抚般亲了亲他唇角。 “你知道它有多重要。”她直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人来人往、收纳聚散的机场里细细声哄,“暂时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好不好?” 这是时闻母亲留给时闻的钢笔。 一支黑金限量的万宝龙阿加莎。时闻几乎从不离身。 霍决一言不发地注视她。 似乎在审视这个承诺是否可信。 直至她再一次主动靠过来。他才垂下视线,不情不愿“嗯”一声,连同她的吻一起郑重收下。 第39章 39 曼谷旺季,游人如织。 时闻从伦敦直飞,余嘉嘉跟筱林在甲米浮潜几日,和她差不多时间落地素万那普机场。 从阴湿的高纬度雾都,到燠热的湄南河岸,空气和水的味道都明显不同,鼻翼翕动时隐约有股香茅与柠檬叶的味道。 时闻脱掉外套,加了张泰国手机卡,手动输入一串号码,拨出去,没通。随后便删了记录,打开微信,推着登机箱往外走。 筱林高挑浓艳,搭着余嘉嘉的肩,在出租车乘车点远远冲她招手。 和霍决以为的不一样,她们三个并非相识不久、关系浅薄的大学同学。余嘉嘉在父母离婚前,在尚德高中上过一年学,是时闻的前桌。筱林是余嘉嘉的表妹,和时闻上同一个高考补习班。她们都是云城人。 余嘉嘉性子软,又天生眼浅,这会儿眼尾红红,被时闻和筱林熟稔地搂在怀里取笑,一左一右夹着上车。 她们选在沙吞下榻,抵达时间不早了,时闻又是长途飞行,当晚便没有外出游玩。拿了酒店三张赠票,上大厦顶楼的SkyBar吹风看夜景。 夜间人不拥挤,比起日落时人人排队拍照的阵仗要自在许多。三人之中只有筱林算能喝,时闻两杯红酒的量,余嘉嘉更次,去哪都是无醇莫吉托。 太久不见,彼此话都密。但皆默契不提时闻家事,只拣一些日常琐碎分享。 说得最多的照旧是筱林。 她跟她的异地初恋数度分分合合,不久前上门捉个正着,赤手空拳将人揍进急诊,至此落下帷幕彻底拜拜。 “惟有讲知人知面不知心咯。”她抿了口酒,翘着二郎腿夸张笑叹。 “外面个个都讲我高攀。他有钱,长相好,性格稳定,做事面面俱到,做戏也入木三分,搞到好像真的非我不可一样。我好有自知之明的嘛,客观条件是我衬他不起,提句分手都没立场。结果,哦豁,人家跟炮.友玩捆绑艺术玩到飞起,还说什么纯属精神释放的性实验。Youknow,justagame.虽然我跟别人玩这种光溜溜的游戏,但内心最钟意的还是你。理由更别提有多冠冕堂皇,因为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这一面,不想伤害你的身体,但同时又想满足自己。” 讲着讲着都忍不住翻白眼。 “妈耶,搞这么时髦。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思想好老土,眼界好落后的嘛。接受不来性是性、爱是爱openrelationship那套前卫理论,也不想顶着疾病压力,去探索什么人类本能欲.望的。既然知道我普通人一个,满足不了你的精神需求,你当初何苦费心费力拖我下水来?全球乌泱泱75亿人口呢,干嘛不充分利用金钱这种优秀的匹配机制?呐,事先声明,我绝对没有歧视小众性.癖人群的意思,但真的,试试这事落自己头上?事后我去医院做检查都担惊受怕,只能说万幸发现得早,没跟他睡几次。” 筱林心大,讨厌抒情和严肃,习惯将大多数事情当笑话讲。 时闻却完全没办法当作笑话来听,脸色都难看起来,“你就让他这么简简单单过去了?” “他还算要脸,被揍成那鸟样都没报警起诉我。还给了我一大笔钱,大概怕我到处唱衰他,算是精神损失费加掩口费?” 筱林不当回事地哼哼,还有闲心调笑,“哎呀,早就缓过去啦,我当笑话讲,你就当笑话听。仔细想来我也没多大损失,权当开开眼界,见识人类多样性咯。为个垃圾消耗情绪,多不值当。” 时闻闷头喝酒,只觉憋屈。 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现在这番境地,就算想帮朋友出气,都得先掂量掂量剩几分能力。 “讲真我这些都是湿湿碎。”筱林大心大肺地笑,“仲有更生猛嘅等住你吖。”[还有更厉害的等着你呢。] 时闻顺着她视线,去瞧旁边仿若出神的余嘉嘉。 余嘉嘉抬眸,无奈睇筱林一眼,似在怪她多嘴。 筱林抬手又要了杯威士忌酸,眨眼看热闹。 余嘉嘉叹气,有预见地按住时闻手腕,给了些时间缓冲,然后平平淡淡宣布,“——我怀孕了。” 平地一声雷,将时闻炸得瞠目结舌,酒杯都差点摔碎。 不待她出声质问,余嘉嘉就三言两语讲清缘由,又镇定表明已经得到母亲支持,后续有计划将孩子生下,学业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时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甩手骂她,“你疯了!值得吗,你到底有没有概念自己什么情况,以后会有多辛苦?” “别骂啦,我最近挨的教训够多了。”余嘉嘉也不恼,还笑,反过来劝慰她,“我认认真真考虑过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一步也都有切实准备。抱歉没有第一时间跟你分享这个消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担心,但又实在不想你担心。” 时闻心里忽地涌上一股陌生的不确定感,仿佛倏忽被海水漫过的呛咳。 父亲死后,她去欧洲将近半年,被霍决放任着离群索居,与朋友联络变少,社交网络也远离。时间于她而言,流逝得异常缓慢,而外部发生的变化却从未停止。 是夜与好友一起待到凌晨,回到房间依然毫无睡意,时闻独自窝在床上,给霍决拨了个电话。 去电被直接挂断,对方回以一个视频请求。 夏令时,伦敦比曼谷慢六个钟头。霍决约莫刚用过晚餐,坐在书房里,戴一副文质彬彬的防蓝光眼镜。 A4文件纸锋利的边角割开空气,他瞟一眼屏幕,慢而武断地要求,“头发吹干。” 时闻抱着被子躺下,懒洋洋将长发往后撩。头发太厚,护理流程琐碎又冗长,刚刚在浴室吹到中途就犯了懒,“睡醒就干了。” 霍决翻过一页文件,语气平直,“我不介意在曼谷雇个人专门帮你做这件事。” 时闻“啧”一声,从善如流地应付,“好吧,等一下吹。” 霍决态度不见软化,维持着那种刻意为之的冷冰冰,“玩得开心吗,今天。” “温差有点大。”时闻诚实道,“霎时间有点不习惯。” “是吗。”霍决简短建议,“那不如早点收心回来。” 什么跟什么,刚刚落地都没满二十四小时。 在机场分别的过程并不愉快,时闻不想又与他就这个话题车轱辘地吵,理智地选择闭嘴不语。 没有等到她接腔,霍决视线从文件上暂离,轻而有力地锁住她。 他摘了眼镜,往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介于关切与戏谑之间的语气问:“哭着闹着要去的,怎么不开心?” “谁哭着闹着了。”时闻指责他歪曲事实,“也没有不开心。” 霍决右手撑着下颌骨,指尖捻着金属镜框,“那又是在胡思乱想什么。” 时闻裹在被褥里,有些心不在焉地举着手机,长发像漆黑花树盛开在枕上。 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平铺直叙开口道:“我朋友怀孕了,准备成为一个母亲,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安排好了所有事,看起来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责备和反对不起作用,所以我只能表面支持了她,实际上到现在还是很难接受。” 霍决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但还是耐心听完她的话,“我不赞成你过早承担这种角色。二十八岁到三十二岁之间会是比较理想的年龄段,你的生理、心理、学业或事业都处在相对适宜的状态,我的时间也更稳定可控——” “——停。”时闻及时打断他,没耳朵听,脸也逃到屏幕以外不让他看见,“我们聊的是同一个话题吗。” “只是提醒你多点关注自身,没必要多管闲事,去干涉别人的决定。”霍决面无表情,“手机拿好,脸转过来。” “我没有干涉别人的意思,只是觉得在朋友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情,或者说困境。我完全不知道,也帮不上忙,有时候会感觉不安。” “假如别人没有向你求救,那就代表他们不需要。无论出于什么缘由。”霍决不动声色地捕捉她的情绪,好似在检验某种假设,“还是说,你指望每一个亲近的人,都毫无保留地向你坦诚?你个个都要帮,个个都要救?” “我没那么极端。”时闻撇下唇角,“也没那么双标。” 更没那个能力。 嗒一声,打火机被按开,一簇火苗从屏幕里窜出来。 霍决伸手摸过烟盒,抽出一根白色香烟,衔在口中,克制着瘾似的,没引燃。 “我不知道你和别人。”他垂眼乜着手中火焰,远在万里的声音经过传感器转化,携着轻微沙声,听起来有几分失真,“至少你和我之间,不可以有秘密。” “bb,你自己提嘅要求,自己仲记唔记得啊。” [bb,你自己提的要求,自己还记得吗。] 他眼眸瞋黑,目光如有实质。瞧得时闻微微一愣,几乎要将心中思虑尽数托出。 然而沉吟半晌,她还是避重就轻,转开脸,拣了句俏皮话来应对。 “哇,十岁小朋友嘅生日愿望,keep到咁耐,宜家仲未过期吖?” [哇,十岁小朋友的生日愿望,有效期那么长,现在还没过期啊?] 霍决无可无不可地挑了挑眉,没应和。 下一秒,将火凑近,烟点燃了。 灰缠绕着白。烟雾弥漫。似有若无地隔开彼此视线,又散开。 时闻试图让气氛轻快些,“所以呢,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 “提问之前,不如有点诚意地等价交换。”霍决轻描淡写,声线沙沙懒懒,“你又有没有什么瞒着我?” 时闻鸦羽般的眼睫一眨,掩过眼底闪过的异色,而后格外诚挚地坦白,“好吧,其实我根本没打算爬起来吹头发,刚才是随便敷衍你的,现在准备直接睡了。” 霍决一言不发,大概沉默了十几秒,随后哼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以往每次在她面前抽烟,她都会不高兴地训斥。今天没有。或许是隔着屏幕,离得远了。 “明天偏头痛别哭。”他兴致缺缺,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睡吧,手机放旁边。” 时闻难得姿态乖巧,小小声道“晚安”。视频没有被挂断,手机耗费着剩余电量,被丢在另一个枕头上。 壁灯留下朦胧光源,在霍决细微的翻页声里,她收敛心神,将眼睛闭起,尝试入眠。 梦里梦见自己变成一枚没有外壳的浆果。 经历日晒风吹,季节更迭。变得成熟柔软,却也变酸,变涩。 她以为自己生长在野外,其实从始至终都被精心栽种在玻璃温室里。 结局是一片眩目。昏暗里恍恍惚惚淋过一场雨。有人拿灯照她,怕她就此枯萎,给她生造了一个太阳。 天一瞬间就亮了。 翌日是被筱林的敲门声叫醒。一行三人都不是什么策划严谨的性格,学生时间也不值钱,行程安排得很松散。 昼间温度高,曼谷的交通情况又糟糕,吃过午饭去逛了逛大皇宫,其余要走要晒的景点一律敬谢不敏。 晚上去看乐队演唱会,时闻又试着拨了一次昨天那串号码,还是忙音,打不通。 第三天按计划去通罗吃网红brunch。通罗是富人区,聚集众多日本及欧美居民,遍布大大小小设计独特的精品店铺,环境静谧舒适,氛围比其他区相对chill一些。 一路走走逛逛,拐入一条清净巷子,里面有家兼卖黑胶唱片的风格古着店。店对面有一幢红色外墙的别墅,外观不算华丽,围墙砌得高,绿植遮得很密。 进店布局敞亮,顾客零散。店主是个笑模样的泰国女人,风韵成熟,会讲中文,带点西南口音。 时闻随手挑了张一张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和一张不知名的jazzhiphop。在前台付了款,没让包装,抽出笔,在贝多芬封面规规整整写下两行字。 店主面露怔愕。 她取走另外一张,轻轻将字推过去,“我姓时。劳驾,给对门那位先生带句话。” 离开古着店之后,走走歇歇,到日落时分,三个女生坐接驳船去河畔夜市。 这是亚洲规模最大的夜市,码头颇具吞吐量。地标性的蓝色摩天轮在夜空中匀速转动,地面各色店铺林立,外圈还有流动商贩,音乐震耳欲聋,旅客摩肩接踵。 她们预约了一间泊岸的帆船餐吧,位置就在码头旁边,登船口和其他游轮靠在一起。坐在灯光昏暗的露天甲板,低头就能看见人山人海。 吃到中途,乐队表演换过一拨,周围座位都坐满了。 手机屏幕闪烁,时闻起身,对好友做了个通话手势。随后下楼进卫生间,换上新买的衬衫,散开挽发,头低着,趁一波人潮汹涌下了船。 河岸遍布各种风格小酒吧,她从左往右数,拐进灯光最暗的第二家,顺着窄窄楼梯往上走。 有人在顶楼角落的位置等她。 许朝诚落魄许多,也老态许多,没了从前那股措置裕如的气场。曾经觥筹交错间的风流人物,此刻将下巴收得很低,避免将自己暴露在未知的审视下。 他是时鹤林的挚交好友,过去在云城经营一间高端会所及高尔夫俱乐部。明面与时氏没什么合作往来,但实际利益相通,一损俱损,皆绑在一起。 自从时鹤林被关押进看守所,许朝诚就不见了踪影。 而当初那个肇事污蔑、指控时鹤林买凶杀人的司机,正是他曾经的心腹下属。 时闻为此哭恨过。时鹤林倒看得开,并不怨老友。说是事已至此,易地而处,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其他选择。 沈氏有意挑选这样一个身份的人,无非是借此警告,让许朝诚衡量利弊,不要继续趟这浑水。 纵使弃了生意,也还有亲人可拿捏。许朝诚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抛家弃女,独自躲到异国避风头,已经算是讲道义、念恩情。 然而离奇的是,时间往后推移,时鹤林的案件板上钉钉、尘埃落定,明面上已经牵扯不到许朝诚什么,许朝诚却不知何故依然销声匿迹。 去年入冬,时闻见过一回他的女儿。 许安怡比她年长几岁,在亚港读本科,那次是专程到安城找她。说自己实在没有办法了,问她有没有跟许朝诚联系过。 她爷爷早年确诊肺癌,做过一次手术治疗,近期癌症复发,引发肺栓塞等系列并发症。因年事已高,预后较差,医生判断生存期约在半年左右。再不见,可能分分钟再也见不到。 许安怡清清冷冷的性子,飞这么远一趟,得到否定的回答,也不为难纠缠。相对无言半晌,就起身告辞了。 时闻想不透,许朝诚有什么值得继续躲藏的原因,也无力去探究。 直至在苏黎世拿到那张数据卡。 正是在这张卡里,她获知曼谷、京都、釜山几处安全屋的信息。猜测许朝诚如果没死,很大概率会藏身其中某处。原本准备花时间一处一处确认的。第一站选择曼谷,是因为这里离云城最近,从许朝诚的现状考虑,签证问题相对容易解决,隐匿起来也更方便。 结果看来,她运气不错。 也多得许朝诚愿意现身。 许朝诚微微驼着背,双手用力摩擦着脸,深深叹一口气,“你阿爸不会希望你来找我。” 没有多余可供愧疚或责难的时间。一个能找来,一个肯赴约,已经代表彼此有基本共识。 时闻解锁手机,点开文件,将屏幕递到他面前。 许朝诚面色灰败,捏紧手机,脸上闪过明显的痛苦神色。 时闻沉着观察他的反应,言简意赅表明来意,“那张存储卡里,有一个关于沈氏船厂的文件夹,还有三份亲子鉴定报告。我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其中缺失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思来想去,或许,许叔叔您可以帮忙补全。” 第40章 40 这段旅程开始得即兴,结束得也随心所欲。 由于筱林对火山排骨和芒果糯米饭念念不忘,三人临时改签,决定在曼谷多待两日。其实也没去哪儿,没什么明确目的地,就在老城区随意吃吃逛逛。 时闻的航班比另外二人的迟,但距离短,飞回云城只需两个多钟头。 落地时是黄昏,旧地天空澄澈,云是玫瑰与柑橘的混合。 中学时新闻宣布扩建的新航站楼,不知何时已经正式投入使用。时闻推着行李箱,顺着陌生的指引,混在人群往出口走,犹如初来乍到的异乡人。 换乘地铁回市区,正撞下班高峰期,人挤人站了半小时,又坐十分钟接驳巴士,住进凤凰山顶一间假日酒店。 拉开落地窗,可以远眺江心岛,树羽幢幢,别墅掩映。 她从前的家也在其中。 与律师约在后天签字,空白的第二日,时闻起得早,在酒店吃过早餐,就乘观光车下了山。坐地铁到港口,看了一会儿脏兮兮的船,又买了杯咖啡,随便跳上一辆停在始发站的有轨电车。 有轨电车行驶的速度很慢,穿过建筑群,日光失去遮挡,就是蓝得发光的海,以及坡度起伏的山。 这条线路偏向观光性质,单程距离算长,但并不拥挤,是早年云城政府与时氏集团合作建成的PPP项目。线路东起港口商街,西至近郊合掌寺,中间途经一个面积巨大的高档住宅区及商业圈,由时氏房地产开发经营。也经过许朝诚曾经的高尔夫俱乐部,而今换了招牌,掐头去尾姓了周。 时闻想心事想得出神,站点靠停,哗啦啦涌入成群少年人,身穿附近一所公立高中的夏季校服。 他们与时闻相差至多不过三四岁,但校服仿佛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神奇力量,可以令少年人看起来步伐更轻捷,神情更无畏。 车上人不多,还有空座位。有个背萨克斯盒的男孩偷偷打量她好几眼,被同伴揶揄地推了推肩膀,大胆又腼腆地拿着手机过来,问可不可以坐时闻旁边位置,最好顺便加个微信。 他好眉好貌,气质也自信,可以推断出过去搭讪极少遇挫。 这份鲜活感染了时闻,令她难得犹豫。不知是该保护男孩在同伴面前的自尊心,微信加了再删。还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直接拒绝,不自找麻烦。 只是下一秒,就见她抱歉一笑。 “不好意思。”时闻礼貌示意男孩避让,视线投向他身后刚刚上车的人,“我们一起的。” 男孩跟着回头,看了来者一眼,很快摸着鼻子讪讪走开。 霍赟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他短短的寸头留长了,恢复成既有印象里的清俊,周身气质也盛。眉宇间含霜凝雪,看她一眼,又消解进摇摇晃晃的日光里。 “什么时候回来的?”车辆启动的机械声里,听见他低声问。 “昨天。”时闻抬眸,“你呢。” “刚刚。”他说,显而易见不是实话。 时闻提了提唇角,顾忌着车上还有不知认不认识的人,就此陷入一种默契的沉默。 电车行至后半段,乘客下车的多,上车的少。到了终点站,合掌寺门前,就剩一双上山拜佛的老夫妻与他们二人。 山林一片沙沙作响。 竹篁里,绿意遮天蔽日,风一跨一丈远。 步入寺庙,有小沙弥上前,询问他们是否要敬香。霍赟投了香油钱进功德箱,但没取线香,和时闻一前一后顺着青苔石阶,慢慢往坡上走。 过廊穿桥,来到僻静角落,偏殿门前荫荫凉凉,栽有一株枝繁叶茂的百年古榕。 一团沉甸甸的绿,绿得边角都生出黑锈,半点日光都透不进来。 霍赟用手扫开细硬的果实,让时闻坐在阶上。 不远处有小和尚在喂猫。 合掌寺地广,散养着许多野猫。瘦,矫健,警惕,毛色杂乱。不同于人类普遍喜爱的软乎白胖,据说这才更符合猫届自己的审美取向。 “有点像朱莉。”时闻静静观察其中一只小白,“尾巴也短。” “估计小时候折过。”霍赟猜测,“长不全了。” 残缺与病痛总是惹人怜惜的,尽管这缺陷并不妨碍它逮鸟捞鱼,喵呜喵呜翘首等待秃头小和尚喂食。 时闻问他:“朱莉最近好吗?” “在我那待不习惯。瘸了,心更野,总想往外跑。” 朱莉原先也是一只小野猫。异瞳,长尾,粉腹白毛。霍赟在梅湖边捡到,见时闻感兴趣,从宠物医院接回来之后便送到了她家。 时闻自十岁时失去陪伴犬,再未养过其他小动物,很是忐忑地收了下来。后来时家出事,一切都乱糟糟,时闻自觉照顾不好,又让霍赟把它接了回去。 朱莉讨厌人类制定的科学养猫观。再宽敞的屋都待得抑郁,总想往外跑。没办法。只好尽早为它绝育,定期除虫,植入皮下芯片,做好一切人类事先能做的,当它其实还是湖边一只小野猫。 他们大约都算不得它的主人,只是提供一处荫蔽。盼它每日出去了,不要淋雨,还会记得路回来。 “要见见它吗?”霍赟问。 时闻略一思忖,还是摇头,“改天吧。” 霍赟“嗯”一声,又问:“他怎么会同意你一个人回来?” 与霍决动不动就在她面前阴阳怪气提及霍赟不同,霍赟几乎从来不在她面前提霍决的名字。 时闻低头捻了几枚榕树果实。心不在焉想,已经是这样的季节了吗,烂了一地,怎么还不见有鸟雀来吃? “我打算处理掉学校附近那套公寓。”她没有回答什么同不同意的问题,含糊解释道,“有些东西,还是要亲自带走。” “再不回来了么。”霍赟定定看她。 时闻自嘲,“怎么会,阿爸妈妈都在这里。” “其实没必要卖掉。”霍赟讲,“放着,偶尔回来,也有地方落脚。” 时闻摇头,没解释什么。她没跟其他人提起过,除了生活必需,时鹤林留给她的大多数资产,她都准备匿名捐与慈善机构。 “安城太冷。”霍赟声线很平,“那时候我想,你应该不会留太久。没想到连一个冬天都留不住。” 时闻攥紧了手心里的果子,看着泛白的关节发呆,“听你表哥说,你要和俞家小姐订婚了。” 霍赟平静道,“我没打算再同任何人订婚。” 他说“再”。 时闻不作声,他也不作声,只无波无澜看着她。 他们之间有过一段定义微妙的婚约。说正式,似乎谈不上。说戏言,又有霍耀权的翡翠镯子为证。 亲友偶尔会拿他们打趣,说小时候如何如何,长大了如何如何。但其实两个当事人对此缄口不言,从来没有真正深入探究过这个问题。 因为一切根本来不及。 霍赟是来不及捉住机会,来不及表达,就被捷足先登。 时闻是来不及分辨情感,来不及思索,就落到了别人怀里。 是阴差阳错吗。 是注定吧。 “阿赟。”她看他,像看一口波澜不惊的深井,而话语像一枚果实倏然投入,“我是不是从来没有问过你,当初为什么会上白塔寺?” 风吹过,令霍赟的视线也浸润了片刻凉意。 “为什么突然好奇这个。” “我当时,好像自顾自给你预设了一个答案。”时闻说,“现在想想,或许不对。” 又是一阵沉默,霍赟忽而伸手,将她用力过度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摊开,露出里面被绞得变形破损的榕果隐花。 他身上没有手帕,就用自己的手背,一点一点帮她揩掉,无所谓将自己也弄脏。 “巧言令色的说法。”他吐字清晰,就像吐出一颗牙齿,“是想离你近一点。” 时闻动也不动,“事实呢。” “事实。”霍赟极轻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抬眼与她对视,“事实是,逃避问题,想离云城远一点。” “逃避什么?”时闻镇定得近乎咄咄逼人,声音越来越轻,“需要你离开霍家,需要你对我感到愧歉。” 他们坐在同一块石阶上,脚下生满苔藓。挨得很近,视线也近。这种毫无隔阂的距离,有话,不必诉诸于口。 霍赟久久注视她,唇角抿直,却无端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你知道了,是不是。”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时闻得到答案,心中遽震,眼一眨,泪就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霍赟没有问她究竟如何得知,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刻会到来,也没有即刻剖白自己的言行。 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她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会因为知道世上没有光亮花砌成的空中岛屿而心碎。 时闻有所预期,仍觉心脏被无形挤捏,窒息感沉沉压落。她的拳头再度紧攥起来,下意识要挣开他的碰触。 霍赟由她逃脱。 他向来不会强迫她任何事。 可是她哭得实在、实在太可怜了。 眼睫上,腮颊上,衣襟上,泪珠如具象的光,扑簌簌滚落。 霍赟没有说话,一再迟疑,还是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我诓你的。”时闻怔怔噙泪,声音轻得有些不真实,“你怎么就认了呢。” 其实她根本没有证据。 那张存储卡,的而且确是经过许朝诚的手。但他声称对鉴定报告这部分所知不多,只提供了两个值得关注的信息点: 一则,这并非时鹤林第一手得来的消息。 二则,许朝诚曾听时鹤林吩咐,通过高尔夫俱乐部的渠道,获取过沈夷吾的毛发样本。 不久后,时鹤林出事,许朝诚再顾不上这茬。 是以,时闻只是推测。比起霍铭虎亲自寻回的霍决,比起身如飘萍的Arina……另外一对母子,显然更有隐瞒的必要与能力。 问得这样隐晦,霍赟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承认了。与主动言明无异。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时闻回忆着那份报告上的日期,涩然问,“突然要去京城那年?” 霍赟“嗯”一声。 他单膝点地,呢喃“对不起”,反复擦拭她湿漉漉的掌心,又告诉她,“时叔叔手上那三份鉴定报告,是我给他的。” 时闻瞬间怔愣。 “说我自私也好,卑劣也罢。”霍赟从下往上望她,平和隐忍,“闻闻,我实在没有办法直接挑明。” 他在为难什么,痛苦什么,不必深思,也能猜到。 ——因为霍氏丢不起这个人。 ——因为李业珺承受不起这份代价。 霍氏豪门贵户,霍赟作为长子长孙,曾在社交场合多次公开露面。家族资源优先铺于他脚下,霍铭虎为数不多的父爱也尽数倾注于他身。他生在这片土壤,受尽栽培与奉承,已经不可磨灭地烙下霍氏的印记。 家族利益至上,事关钱权,事关名誉与体面。 不论真相如何,他在名义上永远只能姓霍。 不论代价如何,就算要霍赟以这层身份社会性消亡,霍氏也绝不会允许这种程度的丑闻爆发。 而他的母亲,李业珺,胆大妄为,不知是心存侥幸,还是蓄意报复。多年前篡改了一份鉴定报告,此后许多年,又不得不为这份鉴定报告编造篡改更多事实。 她唯一一次抽身而退的机会,是在霍决被领回霍家的那年。可惜她错过了。 而斩断她后路的关键在于,李家与沈家是表亲,李业珺是沈夷吾的表妹。 基于伦理与舆论角度,她没有半点可称正确的倾向,沈夷吾也不可能承担风险认下这个儿子。 这对三家而言,都是不堪忍受的腌臜丑事。 霍赟只能姓霍。 谁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剖开真相伤筋动骨,要假装不知,又实在过不去心里这关。 他迂回地给时鹤林递刀,是愤怒之下的一时意气,也是绝望之中的蓄谋已久。 既想帮时氏缓口气,又想借助外力,捅开这道流脓的陈疮烂疤。 少年人。 多天真。 多孱弱。 寄希望于别人身上,连递刀都迟。 他是这场荒诞故事的既得利益者。说与不说,都是不理智。做与不做,都是错。 时闻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迁怒到他身上。 她好像至此才慢慢理解了,为什么霍赟身上会始终有种滞涩的矛盾感。似檀木,又似砾石。仿佛很坚固,却又因此碎裂得更加惊心动魄。 一种沉默的自毁倾向。 她拿那双盈泪的眼睛看他,话是质问,说出来却茫然: “点算啊,你日后。” [你以后怎么办。] 霍赟生性寡言,很少笑,此刻难得淡淡扯了扯唇角: “傻女,你仲紧张我。” [傻姑娘,你还担心我。] 怎么可能不担心。 人与人之间,情感构成复杂。喜欢很难,厌恶简单。所以恨屋及乌,恶其余胥,多普遍的现象。然而真正落到自己头上,又远远没有那么轻易。 他是沈夷吾的儿子。 可他又是霍赟。 他是霍赟。 她一直以来的朋友、哥哥、同伴。他们一起长大。她认识他的时间,甚至要比认识霍决更长。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她也笃定他不会愿意伤害她。 “我会走。”霍赟安抚地捏了捏她掌心,低头靠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不会留在云城。” “像之前那样吗。” “你不在。也不需要我在。我可以走得更远。” 时闻听懂他隐晦心意,心底猛地泛起酸涩,刚刚止住的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为什么会是这样。” “只能这样。”霍赟垂下眼,“暂且这样。” 又很轻地说“对不起”,“于我而言,于各方体面而言,已经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再也不回来了么。”她拿他刚刚的话反问他。 霍赟“嗯”一声,“早就决定了的。” 时闻转头调整呼吸,声音哽咽,轻得几乎听不清,“……那他呢,他怎么办。” “他会拿回原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霍赟顿了顿,又用指骨替她拭泪,“我母亲那边,一开始可能会有阻滞,但我会有办法令她同意的。我应承你。别哭,别哭了。我保证。” ——“原本属于他的”。 时闻茫茫然心忖。 那他过去受的苦、忍的痛,该怎么清算。 他遭过的明枪暗箭、冷嘲热讽,在祠堂跪过的日日夜夜,又该如何奉还。 还有他因此举起的刀,早早死去的母亲,他从未得到的,永远失去的,这样就能一笔勾销吗。 时闻问不出口。 也知道霍赟答不出来。 她不忍心逼他,却又不得不说,“事关重大,阿赟,我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的。” “我知道。”霍赟更加用力握住她的手,哑声呢喃,“我知道。我不是要你为难,闻闻,只是请求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起码让我劝母亲回头……” 他欲言又止,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转而道,“我已经签字公证,会永久放弃霍氏相关的一切产业股权。用不了多久,他和父亲都会收到消息。再往后,他要怎么追究,我都全然接受。” 时闻听懂了,他这是在为李业珺谋退路。 毕竟父子归父子,夫妻归夫妻。就算霍赟让出继承权,李业珺手上还握有不少霍氏股份。他大概是想劝李业珺尽快着手切割,不要继续参与霍氏内部纷争,以免日后被反击的刀扎得更深。 时闻思绪芜杂,几乎陷入分裂。一边警告自己,就算事关霍决和霍赟,掺合进别家秘辛也绝不是什么聪明举动。一边又难免暗地筹谋,企图借这件事翻出沈夷吾更多罪证。 僵持良久,她心越想越硬,终于紧绷着开口,“……说个期限。” “冬天之前。”霍赟将额头抵在她手上,慎重承诺,“这个冬天之前,一切都会结束。” 细小的榕果像雨一样,扑簌簌地,环绕他们落下。 不远处,吃完食物的野猫一哄而散,各有归途。 时闻面色苍白地绞紧了手,从喉底艰难挤出一声“好”。 “作为交换。”她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轻飘飘地往下坠,“阿赟,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 是夜。凤凰山顶。 城市的天黑得不彻底,呈现一种平庸的深蓝色。是装在墨水瓶里的那种蓝,而非钢笔写在纸上的那种蓝。故显得浑浊,晦暗。 江面洒落霓虹光线。月亮成为天幕中一小块苍白的污点。 时闻冰敷许久,终于觉得眼睛不再那么肿。 时间还早,她没什么胃口,强打精神下去酒店内部的庭院花园。找了一处灯不那么亮的角落,遵循每日一次原则,戴着蓝牙耳机给霍决打视频电话。 霍决接得比平时慢。 因为光线不足,屏幕浮动噪点。 他毫无防备倚在床上,嗓音沙哑,视线对不及焦点。梦的残余还在身上慢慢融化,令他看起来有种不同寻常的沉郁与冷漠。 “今天去哪里了?”他惺忪着眼问。 “合掌寺。”时闻如实答。 “给谁求平安?”霍决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几乎听出共鸣。 他的右手撑在床上,青筋突起,骨节分明,在柔软的丝质里陷得很深。 他已经习惯于时时刻刻戴着她求来的那串白奇楠了。回想起当初送他的情形,时闻心里难过,不想让他看出来,忙抿唇掩饰,“谁也没给。” “那是去做什么。”霍决语速拖得慢,“学术研究,比较上座部佛教和禅宗佛教的差异?还是叩问箴言,向佛祖讨教怎么渡己救人?” “胡说八道。”他没穿上衣,时闻不自然地侧过头,“去喂猫了。” “好兴致。”霍决像是清醒了点儿,不置可否笑了笑,没有过多评价。 时闻有些庆幸他没有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毕竟撒一个谎,就必须用其他谎不断修补完满。她已经瞒他够多了。 霍决翻身下床,唤醒智能家居系统,百叶窗自动拉开,灰色的日光疏疏落落透进室内。 他随手捡了件短袖tee穿,骨架阔撑,短发凌乱。 镜头扫到的内容更多,时闻这才看清环境,疑惑顿生,“你怎么是在我房间里?” 刚才就觉得奇怪。算算时差,伦敦现在还是午后,他这工作狂精力怪居然在睡觉。 “熬了两夜。”霍决懒洋洋地答非所问,“睡不着,很困。” “不舒服?”时闻蹙眉,一时间连重点都抓偏,“现在呢?” 霍决翘了翘唇角,“现在被你吵醒了。” 看起来不像有什么头晕脑热的症状,时闻放了心,问他:“那边雨停了吗。” “没有。”霍决给她看了一眼阴沉的窗外,“你走了,就断断续续一直下。” 时闻走远几步,贴近绿意让他听,“这边已经开始有蝉鸣了。” 霍决踩着地毯下楼。 起居室冰箱的冷光敞开,他拧了一瓶冰水猛灌几口,不咸不淡道:“蝉鸣是雄性求偶行为,你什么意思,给我听这种污言秽语。” “有病。”时闻骂他,又忍不住笑了。 霍决厚脸皮不当回事,转了个身,准备重新往楼上卧室走。 “等一下。”时闻叫住他,“把镜头转回窗边去。” 霍决不明所以,但是照做。 “你什么意思。”时闻当即兴师问罪,“我千叮万嘱,你非得手贱把我树屋拼全了?” 霍决瞄一眼,懒懒辩解,“我睡不着。” 时闻绷着小脸,“赶紧把那个悬浮气球拆掉,给我恢复原状。” 霍决走过去,故意放大给她看细节,恶劣挑衅:“就这么点东西你能拼那么久。再不回来,把你新买的那架海盗船也拼了。” “我特意找的素材,花时间自己改的拼装图纸好吗!”时闻无语,“你无不无聊,高强度工作过后还费心费力干这种事,奔着猝死去的,当然只会越来越睡不着。” 霍决面无表情半睁着眼,“时老师,我只接受面对面教育,不接受网上授课。” 这是在明里暗里点她的归期。 之前在曼谷多待了两天,他虽没说什么,但神情间隐约透露过不满。 时闻方才的嚣张气焰一下消散不少,静了片刻,才将视线撇去别处,状似无事地开口:“忘了和你说,我护照丢了,得重新补办一本。” “丢了?”霍决闻言皱了皱眉,不知道信没信,撩起眼皮注视她半晌。 他没挂脸,也没上楼,顺势步出露台,拨弄起一丛枝叶舒展的植物来,“在合掌寺丢的?” “大概。”时闻不想编太多谎话。 霍决低低“哦”一声,指腹轻抚叶片边缘,“那就是又要延期。” “补办也要时间。”时闻不动声色避开对视,“我打算待到立夏。阿爸生日,我陪陪他再走。” 霍决没怎么犹豫,淡淡说“好”。 时闻微讶,“还以为你会反对。” “你给的理由合情合理,我拿什么反对。”霍决轻描淡写,“况且我反不反对,能左右你任何决定吗。倒不如顺从你的意愿,扮一下好人。” 言语间其实还是藏着负面情绪。 时闻觉得煎熬。有惶惑,亦有愧疚。不知自己这样是对是错。 “阿决。”沉默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等回去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霍决背着灰色雨幕,静静看她,“关于什么。” “很多。”时闻尽量把语气压平揉顺了,不想让他瞧出什么端倪,“到时候面对面同你讲,不给你上网课。” 霍决目光沉沉,态度却轻佻,“不预告一下?” 蝉声不知何时渐渐止歇了。 天空从深蓝变成灰。污渍般的小小月亮淹没在云层背后。草腥味混合着风,潮湿地漫上来,犹如藤蔓缠身。 耳边传来三两游园客匆匆离开的脚步声,时闻察觉到,才后知后觉仰起头。 几点清凉撇落面颊。 ——是雨。 轻悠悠的。没有多少存在感。更像飘在空中的湿气。 雨从伦敦下到云城来了。 时闻没着急躲避,慢吞吞地被淋了半晌心事。直至睫毛沾湿,才起身拍拍裙摆,心不在焉地轻叹口气,“我有点想你了。” 她没料到自己随便一句潦草话,会成为有心人的绝佳借口。 十日后。 立夏。 细雨朦胧之中,霍决久违地落地云城。 40-50 第41章 41 霍决衔着烟,穿本白短tee、燋茶绿工装裤。拿一束白芍药,撑一把黑伞,立在墓园门口等她。 他们每天都联系,但他没有提前告诉她,像一道无声的洁白闪电,毫无预警出现眼前。 视频可以避开角度,面对面谎饰却非易事,许多细微情绪都会被放大。 时闻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不知怎么面对,便只肯要他的芍药,不肯让他陪着上去,想争取些许缓冲时间。 霍决难得听话,没说什么,静静在原地等到日落。 等到日落也是灰的。 时闻收拾好情绪,沿着洇湿的石阶慢慢走下来,霍决将人拢到伞下。 “在看什么。”时闻鼻音轻微。 霍决掐了烟,教她认地上一丛植物,“葶苈。” 眼睛向上望的人,是瞧不见葶苈这种不起眼的小东西的。 它既不美,也不馥郁。 或许只有脸被踩进过泥里的人,目光才会被吸引。 霍决没舍得让她看很久,拿沾着尼古丁味道的手,揉了揉她发红的眼尾与小痣。 烟味呛人。 时闻没躲,睫毛轻眨几下,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霍决把伞递给她,拆了一粒薄荷糖吃,也喂给她。 “你想见我,我不会让你见不到。” 与平常的锋利或轻慢不同,霍决偶尔会说一两句语义暧昧的话。 但姿态并不热烈,口吻也并不郑重。仿佛只是一句简单陈述,漫不经心,无所谓她回不回应。 时闻拿伞,高度无可避免低下来,伞下空间变得逼仄。 糖在唇齿间生硬地滚动,磕到小虎牙,发出凉丝丝的声响,再施加压力也嚼不碎。 “我就是说说。”她小小声辩解,“不是非要你特意回来一趟。“ 霍决似笑非笑“哦”一声,“只有我当真,你就是随口一句哄我玩。” 时闻下意识说“没有”,“只是怕你贸贸然回来,他们会——” 话到这里突然顿住。 想了想,凭什么呢,他们。 于是又垂下眼睛,临时改口,“你准备待多久?我原本打算过几日就回伦敦的。” “说不准。”霍决把伞拿回来,伞面倏忽又抬得很高,空气湿得像涨潮,“后天陪我过趟亚港。有个项目要谈,还要看看老爷子。” 亚港。 亚港。 她原本也计划到亚港。 时闻手心收紧,面上仍若无其事,玩笑道:“哦,原来找我只是顺便,诸多借口的其中之一。” “是有你在先。”霍决淡淡道,“才会有后面的诸多借口。” 天色暗了。 他攥住她手,没多辩驳,也没再停留,踏着松软的地面往停车场走。 雨湿漉漉地下。 他带她回市区海岸线吃晚餐。 这家意大利餐厅,因其昂贵先锋的造景而有名。以混凝土与玻璃为基调的建筑,犹如躺倒的水族箱,一半倚在海岸,一半斜斜延伸至五米深的海床。 透明观景窗隔开海水与食客,可以在进餐的同时,欣赏浑浊而发光的波浪。 云城面积很大,但同圈层的人,平常光顾的地方总有重叠。这米其林二星噱头足、景观佳,格外受年轻男女青睐。时闻有心理预期,有不低概率会撞见一两张熟脸。 只是当真撞见时,还是不免愣了愣。 视野开阔的下沉空间里,霍决与时闻并肩从楼梯走下。 霍赟面朝他们,抬头即见。 他坐在靠近玻璃的一侧。后背贴在椅子上,姿态疏离,面容寡淡,似乎游离在状况之外。 对面坐一位身段玲珑的陌生女子。浅栗色长发,立体花苞小黑裙,烟粉金箔美甲。正低头翻看季节性菜单,边询问他意见,边交代侍应生。 时闻马上意识到,那是俞天心。 霍赟视线与她对上,始料未及,情绪明显有波动。但见她旁边的人,又很快恢复如常。古井无波地克制着,与她遥遥对望。 俞天心没有察觉,或者说早已习惯了霍赟的走神,又重新问了他一句什么。 霍赟并未移开视线,嘴唇略动了动,用短短几字回答了她。 时闻站定,没有跟着引路的侍应生继续往前走。 霍赟主动将把柄交出,答应帮她解决许朝诚回国的问题。但行事须借霍氏的权限及李家的关系。是以表面风平浪静,一切事皆往后推,又顺了长辈的意,重新与俞天心见了面。 时闻一直与他保持联系。这些,都是知道的。 “这么巧。”霍决旁观半晌,饶有兴趣地提了提唇角,“不过去打声招呼?” 时闻挽住他手臂,压低声音同他商量,“我们换个地方吃。” “为什么,都到这里了。” 每每涉及她与霍赟的事,霍决那种心不在焉的、展示性的礼貌,就会毫不犹豫扯落,露出性格本质的恶劣。 他明知故问,时闻只能硬着头皮答,“为了大家的胃口着想。” “难得撞见。”霍决斯文一笑,佯装为难,“就这么走了,不太好吧。” 他俯身低头,亲昵附在时闻耳边,“我还没正式问候过这位未来嫂嫂呢。不过去问个好,未免太不识礼数、太没家教。” 语气充满作弄意味。 时闻侧首,回避,试图拽他离开,“你好好说话。” “怎么。”霍决纹丝不动,“我说的没道理吗。” “现在过去,场面难看。霍家和俞家近来交好,你考虑一下俞小姐的心情和立场。” “见个礼而已。虽然身份介绍起来拗口些。”霍决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是怕你男朋友找你前未婚夫麻烦,还是怕你前未婚夫找你男朋友麻烦?” “……” “恕我冒昧,我应该有资格自称你男朋友吧。” 诘屈聱牙的挑衅。 答哪个都是错。 时闻没办法,只能忍着心虚,自己揽了错,“……我怕你找我麻烦。” “我能干嘛。”霍决分外诚恳,“小狗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明明气场极具压迫感,言语却故作低姿态。 时闻最受不了他这副轻佻模样,微微抿唇,“你猜谁最喜欢发我脾气,给我脸色看。” “哇。”霍决懒洋洋学她腔调,“该不会是我吧。” 大庭广众,餐厅里人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 他们挨得极近,你来我往的对峙,乍看之下,更像情侣间旁若无人的亲密。 侍应生还在旁瞧眼色,不敢催促,也不敢离开,左右为难地侯着。 怕俞天心察觉回头,时闻转了个角度,好歹借旁边的热带鱼缸遮一遮视线。 “人多口杂,低调些没坏处。你难得回来,没必要充当别人谈资。” “我看他倒不是很介意别人说什么。”霍决轻讽,“未婚妻就坐对面,还敢一直明目张胆盯着你看。” “你再杵在这里不动,很快大半间餐厅的人都会盯着我看。” “Thenchoose,himorme.”霍决彬彬有礼地逼迫,“是要跟我过去打这声招呼,还是继续没完没了耗下去?” “你真要这样。”时闻实在招架不住,惟有使出惯用伎俩,“那我走,你自己过去。” 甫一转身,就被捉住。 “又?”霍决玩味地笑,“每次都为他丢下我,你自己有没有数过这是第几次?——哦,这就是你说的想我。” “强词夺理。”时闻面色微愠,拿手肘抵住他,“我不要在这里跟你吵。” 霍决不为所动,“要我无缘无故地让,起码要讲几句好听话吧。” “你才是,无缘无故找我麻烦,起码要讲几句道理吧。”时闻心脏砰砰跳快,推开他欺身而来的怀抱。 却又主动将手塞进他手心,充满警告意味地,用力捏他指骨。 “况且我什么时候时候丢下过你?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不是所谓的选你是什么?” 霍决全然不觉痛,不紧不慢捉住她。 比她大了好几个尺寸的手,戴着细硬的白奇楠,没什么分寸地捏。 犹如捏一枚软绵绵、没有外壳的浆果。 直至硬生生将她捏痛了,得到瑟缩的反应,才递到唇边啄吻一下。 “就会这招。”霍决似嘲似叹,“bb,你找补真是一如既往地烂。” 够用就行。 时闻充耳不闻,肢体绷得僵硬,“去庆丰堂。现在就走,不许有意见。” “一向都是你做主,我什么时候有过意见。” 他逗弄小动物似的,玩够了,松了劲,任她拽着自己离开。 时闻走得急。 没有闲暇注意身后。 霍决懒散迈着长腿,边走边回头,与霍赟冷冷对视了一眼。 * 然而事实上,他们最后也没有去成庆丰堂。 霍决被霍铭虎一个电话叫走,回了趟本家,不知寻的什么由头。 人还冷着脸,时闻得以喘息片刻,只形式化为他担心了几秒钟。晚餐是回凤凰山顶吃的,照例有列夫陪着。 在霍决前二十年的人生里,命运由这人交与那人,常常辗转漂泊于各地之间。 云城之于他,从来不是什么承载归宿感的符号。尽管他是在这里遇见时闻,但也是在这里,他遭遇最屈辱与失控的时刻。好与坏的比例,或许坏还更多些。 除了受训挨罚,他待在本家的时间寥寥无几。更多是由佣人照顾着,独自住在江心岛那间别墅。 见完霍铭虎,他一刻没多留,也没回江心岛,在凤凰山顶开了个江景套房,要时闻搬上去一起住。 也就一两晚,时闻没打算挪地方。但听他电话里声音冷硬,不想惹得他心情更糟,还是披了衣服上去见面。 套房附有会议室,霍决在里面开视频会议,列夫给她开了门就自行离开了。 她没直接进去,等在会客厅,继续翻起手头那本书来。 等到会议室彻底静下来,她将书倒扣在沙发上,开冰箱拿了瓶冰水进去。 霍决手边已经有一杯水了。他领带扯松,袖口挽起,正在拆一板便携药盒。 透明密封盒,不是原封包装,看不出是什么。 时闻扫了一眼,随口问,“倒时差?” 她以为他吃的褪黑素之类。 霍决不置可否。 吞完药片,一次性药盒扔进垃圾桶,冲她勾了勾手指。 时闻不满他这种招猫逗狗的动作,但还是抿了抿唇角,听话靠了过去。 她刚洗完澡,长发微湿,带着苦橙叶的轻盈与明亮。霍决单手将她抱到书桌上,出去找了个吹风筒回来。 时闻低头把玩他随手搁置的领带夹,忽地想起,“对了,我的阿加莎,还我。” “在伦敦。” “你既然回来,为什么不顺便带给我?” “你自己说的。要我替你保管,直到你回去。”霍决淡声质问,“你回去了吗?” 时闻无语,“……要不要这么严格。” 机器噪音不算很大,持续久了,甚至会觉得安静。 温热的风拂过耳鬓,烘得苦橙叶味道更盛。他们面对面,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细软的发丝屡屡落到他衬衫上。 时闻垂着眼睛,问他,“刚才霍叔叔找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霍决淡而不厌,“敲打我。要我安分点,守规矩,别搅局。” “因为接下来亚港那个项目?” “这么聪明,这都猜得中?” “隔音没那么好,我在外面听见了。”时闻静了片刻,“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霍决不当回事,“为表诚意,明天提早一日过亚港。” 他与霍家人的矛盾沉疴已久。霍铭虎对他半是放养,半是打压,该给的给,该藏的藏。但求面上过得去,别闹出什么大动静。 没有母家帮持的豪门私生子,多是如此。 若是从前,倒无可置喙,然而如今呢? 时闻一时凝噎,想了半天才开口,“你还记不记得,我五岁的时候,跟你一起离家出走去海边?” 霍决挑眉,“忘掉的是你,怎么还敢问我记不记得。” 时闻不理他,双手拽着他腰腹的衬衫,自顾自慢道,“那时候妈妈刚走不久。你在的那家福利院,就在她的画廊附近。我当时想去找她,谁知遇到了你。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嘴巴没有那么坏。后来去海边,我背包里除了巧克力和草莓,还装了妈妈给我的压岁钱和那支阿加莎。” 霍决低低“嗯”一声,没再说话,右手轻拢着她腰肢,一点一点数她脊骨。 “妈妈不在以后,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接受不了。因为身边其他小朋友,不论父母关系怎样,都能得到双份的爱。可是我只有阿爸一个。” 说到这里,时闻顿了顿。 她下巴枕在霍决肩上,嗅着他身上清苦的烟味,仿佛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后来阿爸跟我说。爱是守恒的。妈妈没能给到我的,以后会有其他人补给我。” 虽然无法一对一等同原本那份。 虽然是迟到的补偿。 但她后来,确确实实得到了很多很好的爱。 来自父亲的。来自朋友的。来自霍赟的。来自霍决的。 “阿决。”她态度郑重,“你也会得到。” “怎么突然哄起小狗来了?”霍决轻蔑一笑,不自觉低头,拿鼻尖碰她腮颊,“我不在乎。” “——无论你在不在乎。”时闻坚持。 “唯心。”霍决亲了一下她眼下痣,不轻不重地评价,“你得到,是因为你值得。” 冬雾独家 “不是。”时闻固执否认,“礼尚往来,我得到,你就会得到。” “是这个逻辑吗。”霍决好像是笑了。抚她脊背的手,像展开一张揉皱的纸般,将人熨得微微发颤。 “那你责任重大。要很努力对我好才行。” 时闻忍着酸涩,将他抱得更紧,“不止是我。” 霍决过了许久才回抱她。 “我真的不在乎。”他音质冷而低沉,犹如发光的箭矢,透过骨骼轻轻凿入她心脏,“时闻,我只要你这份。” 第42章 42 翌日,他们过海去亚港。 亚港繁华不输云城,但面积小,人群建筑相对拥挤许多。 霍决跟着霍耀权在亚港生活过几年,他在这比在云城自如得多,受的限制也少。 他们没住酒店,住的是他名下一间半山别墅。抬头可见山脉起伏的轮廓,转身即是波光粼粼的湛蓝海。下了山,离他们之前圣诞夜看烟火的霍园也不远。 霍决预计要留一周左右。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给时闻聘了一位家庭教师作陪读。二十多岁的年轻小哥,利落干练,体格比起教职人员,更像打手保镖。 “亚港这周有个国际商品交流会,附近道路限行,人多且杂。有事使唤别人,我会晚回来,你别乱跑。” “列夫呢?”时闻不免好奇。 以往出门,霍决都习惯把那只可靠的斯拉夫熊留给她,尽管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 但比起重新适应一个陌生人,还是列夫比较合她心意。列夫安静,又任劳任怨。偶尔被迫陪聊,时闻听他讲那些在彼得堡用螺丝刀充当挡把,飙着破车追人的经历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有别的事。” 霍决束紧温莎结,早餐都没来得及吃,不忘在她眼角警告地啄一下,“别跟我说你想他。” “……你赶紧走。”时闻恹恹地叉了一口鲜虾肠粉,懒得搭理他。 霍决低头将虾仁叼走,迤迤然走人。 时闻坐没坐姿地盘着腿,一边吃东西,一边滑动iPad页面。 她的邮箱是空的,没有收到新邮件。 退出来,点进社交软件,刷到一条同城书展活动信息。她仔细浏览几分钟,顺手截了个屏。 其实列夫不在也有不在的好处。 毕竟他对时闻具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职责感又强,时时刻刻步步紧跟,摆脱起来很不容易。 新来的这位小哥,相对来说好忽悠得多。 时闻加速把早餐吃完,上楼换了身外出的衣服。 她提出要去书展逛逛,小哥很快同意,放下手中准备的学习资料,从车库开了辆宾利出来。 书展会馆设在亚港大学附近,为时一周,规模颇大。亚洲各大出版社与本地书屋均设有摊位,今日还撞上知名作家的专题讲座,一进展馆尽是人潮涌动。 时闻先去楼上的文具展逛了逛,买了个古董墨水瓶。等人少些才下来,随意扎进一个摊位,在成堆人文社科的书籍里,挑了本列文森的中国学研究。 付款后,避开人群往北区走,这边相对冷清,集聚各国大学出版社。 时闻逐一流连,在亚港大学出版社的摊位,不小心碰掉了旁人手里一本书。 她说着“抱歉”,弓身拾起归还。戴着鸭舌帽的长发女孩轻轻摇头,将书接过,归还原位,转身往休息区的方向走去。 时闻将那本《死亡赋格》捡起来翻了几分钟,拿去结了账,纸袋交与保镖小哥,也往休息区去了。 许安怡摘了鸭舌帽,在洗手间最里面的隔间等她。 时闻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打开备忘录,递到她面前。 许安怡认真看过,另起一行,将近期情形简略交代。 在霍赟的安排下,许朝诚避人耳目悄声回国,已经秘密见完许老爷子最后一面。不日将搭船前往东京。许安怡在处理完爷爷丧事以后,也会尽快通过学校的渠道到日本深造。 而时闻要的证据,会以匿名形式存放东京,待她届时去取。 至此,事情会暂告一段落。 驱使时闻行事的动机很简单:不无辜的人,不该得到无辜的下场。 时鹤林是。 那么沈夷吾更应该是。 时闻深知自己尚且弱小,不论做什么,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日后呢。 日后谁说得准。 她宁肯冒险帮了许朝诚这一次,将沈夷吾难得的错漏抓住了。日后再有机会,做什么都不迟。 她可以忍,不急于这一时。 在洗手间待了约莫十分钟。时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收起手机,打开锁扣,和许安怡沉默告别。 许安怡用唇语说了句“谢谢”。 时闻摇了摇头。她帮他们,其实更为自己。 保镖小哥尽职地在外面等她。她颇有兴致地领着他又闲逛了几圈,还跟中学生一起挤了一会儿教辅和漫画的摊位。 离开时正巧碰上讲座结束。高峰期人挤,电梯离得远,下去找车起码得走十分钟。再从停车场开车堵上来,又不知得多久。 时闻犯了懒,跟小哥打商量,“我去对街买杯咖啡,你开车出来,我在北一门掉头位等你。” 小哥大包小包提着书,很有些犹豫。 “没事,大白天的,我认得路。”时闻笑着晃晃手机,自己往北一门方向走,“你到了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午后飘着细雨,天色倒不灰,估计很快就会放晴。 时闻走天桥过马路。 对街是个创意文化小区,由上世纪居民楼改建而成,楼上住人,楼下是窄窄店铺,转角拐弯都可能遇上有趣的原创设计小店。 原本要光顾的那家连锁品牌人太多。她没等,顺着巷子走,打算随便找间清闲点的。 反正这处咖啡店扎堆开,不愁买不着。 往深走不多时,突然听见嘈杂引擎。 一辆型号常见的厢式小货车,缓缓滑到她身边,约莫是给附近店铺送货的。 巷子路窄,不分车道和人行道,时闻主动避让位置。 没成想,这小货车偏偏更往她的方向轧。 什么情况这是,时闻拿着手机莫名其妙,刚想回头看是哪个离谱的司机大哥。 结果身后猛地窜出一道黑影,她顷刻间被勒住脖颈,捂住口鼻向后拖。 ——绑架!?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时闻瞳孔骤缩,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狂按起手机侧键,试图发送定位紧急报警。 时鹤林初初发迹的那几年,锋芒太盛,背景又不够雄厚,财富被许多不法之徒觊觎过。时闻作为他的女儿,从小被迫接受诸多此方面的教育。这也是她第一时间能够反应过来的原因。 但很可惜,下一秒,她的手机就被摔落在地。 捂她口鼻的手帕上,不知沾了什么成分不明的刺鼻药剂。 胃部急遽涌上一股呕吐感。四肢像枯枝般酸软下来。再怎么凭借意志力也无法抵抗,只能被暴力拖曳进小货车的后车厢。 门“砰——”一声锁上。 沉重的黑暗向她袭来。 随身的包和手机很快被匪徒丢弃。自动报警信息不知有没有及时发出去。如果有,当地警局和霍决都会收到。不过就算成功发出去,他们也已经不在原地了。 车开始移动。 时闻眼睛被蒙着,口被堵住,意识因药物而涣散,无法集中精神。 她拼命想要记住行车路线,转向的声响,停顿的时长。但没有办法。只隐约感觉路程持续了很久。到后来,车辆底盘不稳定,时常发生颠簸。也有可能是因为路面崎岖而带来的颠簸。 他们还在市区吗? 她问,又否定,不,市区不会有这么烂的路。 亚港大学位于市辖区边缘。往北是CBD,往东是离岛,往南是临海工业区。他们究竟去往了哪一个方向? 她能感觉到旁边一直有人在盯着她。应该是刚才直接袭击她的那个人。那么再加上司机,匪徒共有两个?还是更多? 她没法咬住舌尖,只能用力掐住手心,以痛楚抵挡药效,不让自己昏昏沉沉,往更深的黑暗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终于停下,厢门被拉开。 她被半推半拖地弄了下来。 外面空气很潮,或者说是腥,充满一股强烈的泥土与腐烂垃圾味儿。 好安静。 没有人声的静,只有环境发出的白噪音。 她被扛上了楼,膝盖磕到边角,擦破一片淤青。 划得出血痕的墙,太过粗糙的质地,是最基础的水泥,没有打腻子? 随后耳边涌入近在咫尺的浪。 是海? 遮眼的布突然被摘下,时闻瞳孔骤缩,身体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入目是一双破旧的帆布鞋,然后是一对粗糙的手,以及一张丢进人群中即刻淹没的面孔。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高身量,大块头。唯一可供辨认的,是下巴短而浓密的灰白络腮胡。 男人的神情非常平静,将歪倒的时闻靠墙扶正,没有多碰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亢奋或愤怒的倾向。只是摸出一台旧手机,对着她的脸拍了一张照片,就起身暂时离开了。 时闻心如擂鼓。 她强迫自己冷静,深呼吸,冷静,同时难掩惊惶地扫视四周。 这是一栋烂尾楼。 到处都是尘,飞着的,落下的,积得很厚。承重墙之间几乎没有阻隔,视野开阔得一览无遗,像是工厂或仓库的布局。窗口朝向无人的海平面,楼层不高,有树叶从缝隙里伸进来。 他们在哪里?可能在哪里? 时闻心惊胆战地猜。 这么近的海,这么颠簸的路,还有这么清晰的鸣笛…… 是了,鸣笛,她能听见货轮离港的鸣笛声! 是港口! 是临海工业区不会错! 时闻心率快得异乎寻常,庆幸一瞬,又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猜到了地点又如何? 她失去了通讯工具,手脚被捆,几乎没有任何自救手段。 更糟糕的是,不明药剂的效用还没有完全过去。 她的脑壳阵阵发疼,为免彻底昏睡,要靠不停地深呼吸、掐手心,以及不断转动的思考支撑精神。 为什么?她想。 展馆附近人多,摄像头也多,绑架一个活人,不可谓不冒险。这个男人独独选中自己,目的是什么? 寻仇?求色?谋财?害命?还是极端罪犯的某种随机选择? “荣叔!我把套牌摘了,车也藏好了,接下来怎么个搞法啊?” 混乱的思绪被打断,阴影处突然出现另一个人,手里吊儿郎当地抛玩一串钥匙。 是个黄毛,干瘦,垮裤腰。看得出年纪还轻,但眼眶深凹,相貌早早塌陷了。 大概率是负责开车的同伙。 络腮胡男人不知在捣鼓什么,没有应声。 黄毛也不过去找他,直接在时闻面前蹲下,盯着她古古怪怪地笑,“哇噻,这么靓?可惜咯。” 他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还想伸手偷揩时闻。被走出来的络腮胡一脚踢开,照脸摔下一沓钞票。 “回去躲好,管好嘴,没你事了。” “反正你要做掉,给我爽一下……”黄毛话没说完,定睛一瞧,登时晦气地啐了一口,“丢,唔系啊嘛!辛辛苦苦得两皮嘢,当我乞儿咩?” [操,不是吧,辛辛苦苦就两万,打发乞丐吗?] “嫌少?可以,之前欠我的十万先还了。忘了上次被大耳窿追着剁手指,你跪着求我说的什么?” “……顶,成碌柒咁,懒巴闭。”黄毛明显还是不满,但更怕络腮胡发作。含含糊糊骂着脏话,不甘地瞪了时闻一眼,捞起地上的钞票,忿忿不平往外面去了。 黄毛走后,剩下一片诡异的静。 络腮胡半蹲下身,木然地看着时闻。 “问你话,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醒目点就照做,我对后生女没兴趣,但其他人不是。” 这人嗓音是严重受损过的嘶哑。像摔坏的锣,伴着破漏的气音。一拉一锯,更显刺耳难听。 时闻还在回想黄毛刚才那句“做掉”,拳头紧紧攥着,心底隐隐已经有些绝望。 “你是时鹤林的女儿?” 意外,又不太意外地,时闻从匪徒口中听见父亲的名字。 谋财? 不,不会。 时家败落早不是新闻,过去几年了,不会还有人蠢到打钱的主意。 如此明确的指向性。既不图财,也不为色,那么不是寻仇,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时闻垂了垂眼皮,权当点头。 “知不知道许朝诚人在哪里?” 果然。 时闻预感言中。果然。 只会是这件事。 只会是沈夷吾。 时鹤林死后,放在她身上的视线锐减。她自认足够低调,明面上也不曾露过什么破绽。 只是她低估了沈氏的傲慢。 灰色产业起家的人,处理事情向来直接粗暴。有威胁,除掉便是,细节不必深究。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恐惧?懊恼?憎厌?或许兼而有之。 更多的是荒谬。 药物剥离了许多本能的焦虑与紧张,令她甚至走神担心起许家父女的安危来。听这人问话,许朝诚或许露了尾,但暂时没被抓住行踪。 她控制自己摇了摇头。 “最近有人往上递沈先生的材料,跟你有没有关系?” 所有问题都有心理预设,既然问得出,就知道答案是什么。 问来多余,应付也多余。 她没再表态。 “其实我也没打算要你的答案。” 络腮胡将她的脸扳正,仔细检查了一下绑她的工具。仿佛在验证这是否足够结实,以免她痛极时会挣脱。 “那位贵人要我奉劝你一句。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眼只一对,命只一条。小朋友别掺和进大人的牌局,不该碰的东西,别碰。你老豆就是前车之鉴。” 危急时,身体理应是僵硬的。 实际上却软弱得像郁金香的花茎。 时闻忽然有些感谢起药物降低应激反应的作用,令这一切飘飘忽忽得像一场噩梦,没有太过真切的实感。否则她一定会表现得更加没有尊严。 她忽然又想起霍决。 她的小狗。 他怎么办。他会哭吗。她还没见他哭过呢。 天气霾 还是不要了。 没能让她想多久,匪徒慢腾腾掀起衣摆,从脏旧的裤腰上捋下一把匕首。 冰一样亮、雪一样冷的刀锋。 甫一亮相,就发出清澈的鸣颤。 刀尖对准她。 “时小姐,云城非你贵地。今次暂且剜你一对眼作警告,望你日后安安分分,有多远离多远。” 男人慢声告诫,驾轻就熟地,将匕首高高举起。 “别担心。你的眼睛很漂亮。我会一点不剩吃掉,不会让它们落入地里,弄脏了的。” “——!!” 时闻嘴被堵着,心脏被毒蜘蛛密密麻麻蛰住,眼现白光,耳内响起轰鸣。 难以遏制的痉挛与反胃。 她不肯闭眼,也不肯流泪,强迫自己做好痛的准备。 痛却没有如意料般落到身上。 ——有人伸手接住了那把劈落的刀。 一只熟悉的、青筋暴起的手。 以血肉搏钢刃,要多凶悍的力,才能占上风? 匪徒被毫无预警地踹飞出去,重重摔在灰尘里。 霍决短发跑得凌乱,身上有雨渍,胸口一起一伏,急促沉重。仿佛正在死死压抑即将喷薄而出的滚烫熔岩。 他注意力全在时闻身上,第一时间屈身察看她的状况,受伤的手抖得厉害,迫不及待要为她松绑。 时闻竭力摇头,目眦欲裂,疯狂示意他留意身后。 “野鸳鸯一对。”络腮胡蹒跚起身,抽出腰间另一把短刀,诡笑着瞅向他们,“时小姐,有怪莫怪,这下你不死也得死了。” 霍决惯练拳击。 持续很多年。 这是来自心理医生的建议。专注某项运动,可以帮助他锻炼控制力,排解无聊、躁郁的情绪。他一直当作习惯遵循。 他是个有技巧、有天赋的上位者。 与归束在围绳里,点到为止的格斗运动不同。在直面生死威胁的时刻,挥拳不再经过计算与克制。而是像洪水一样,通过一片爆裂的玻璃冲泻出去。 暴风雨般骤密的侵击落下。 搏斗间,霍决将刀反扎进了对方的脾脏,几乎是将人按在地上揍。 匪徒浑身血渍斑斑,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像摆脱眩晕一样无意识摇着头。最初的一记猛击,此刻才后知后觉从脑袋扩散开,正如利斧砍进多节圆木产生的裂纹。 他已经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可是霍决没有停止挥拳。 血流得滋滋作响。暴虐的因子在他血液每一粒细胞中疯狂叫嚣。 时闻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的心脏跳得自己快吐了。 够了。 够了。 不要再继续下去。 不要越过那条界线。 二十岁的霍决,十二岁的霍决,或成熟,或稚嫩的面容,影影绰绰重叠在一起。 无知无觉的泪淌落腮颊。时闻拼命挣扎踢蹬,发不出任何声音,却仍亟欲阻止。 不要。 不要。 霍决!不要——!! 及时将他们从梦魇般的暴力漩涡扯出来的,是听见里面动静不对,去而复返的黄毛。 “丢你老母!乜料啊!”他大吼一声,抄起一根钢棍,从另一侧门口扑过来。 霍决后背硬生生挨了一下。 他迟钝回头,额角蜿蜒淌下血迹,将那张英俊的脸衬得更加诡谲锋利。 宛若修罗鬼神。 他眼睛冷得、空得没有任何内容,单手捏住黄毛的脑袋往墙上一砸。 黄毛“啊——!!”地痛呼出声,捂着血流不止的脑袋瑟瑟发抖,慌乱往没有防护的楼梯逃滚下去。 据说人嗅到雨中潮湿泥土气味的能力,比鲨鱼嗅到水中血腥味的能力更强。 是或不是,时闻此刻无从考证。 但她确信,自己同时嗅到了泥土与血肉的腥味。 还有铁。 使铁生锈的海水。 霍决回身的瞬间,眼底映入时闻哭得脏兮兮的脸。 她手脚都被捆缚着,狼狈地倒在灰尘里。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动物。这么可怜,还在极力挣扎,发出哀恸的呜咽,拼命要到他身边来。 霍决喘气声很重。 瞳孔没有焦点,如蒙黑雾,戾气挥之不去。 他一动不动地看她。 看她哭。 为他哭。 看她痛。 为他痛。 直至呼吸像暴风平息。 爆裂的熔岩淌入海里,变化出古怪而坚硬的形状,浇出遮天蔽日的雾。 他才慢慢松开渗血的拳头。 列夫终于带着保镖和医疗队赶到。太迟,也太及时。阻止了局面往不可挽回的方向陷落。 “少爷!”这个向来悍然的毛子,在看清霍决状况的瞬间,罕见地露出一丝慌乱。 “少爷!您的手!” 私人医生连忙上前处理,被霍决不耐烦地挥到一边去。 时闻身上的绑缚被其他人解开。霍决走过去,不许任何人靠近,单膝点地将她捞进怀里。 他身上清苦的烟草味,早已被浓厚的血腥味遮盖住。新鲜的,汩汩流淌的,没能结痂的血。 时闻内心崩溃,嘴唇嗫嚅唤他名字,却又因药物与恐慌挟持,只能发生细小声音。 “嘘。” 霍决居然还笑得出来。 居然还若无其事地哄,“别怕。” 他拿那只微微抽搐的手描她眉眼。反反复复。小心翼翼。 猩热的血沾了她满面。 “我没事。”时闻一字一顿,艰涩开口,“我没事。真的没事。你的、你的手——” “嘘。”霍决不让她说话。 他虔诚低头,目光病态而阴鸷,将耳朵依次贴近她的颈侧与心口。 扑通。 扑通。 他数着她的脉搏与心跳,确认她真的还活着。 血肉很温暖。 这副躯壳没有刀刃在里面旋转。 “叫你别乱跑。”他闭上眼,语气轻而冷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总是骗我。” 第43章 43 霍决伤了左手。 送到医院时,连霍耀权都惊动了。 亚港医疗资源已是顶尖,老爷子仍放心不下,当即让人申请航线请京城的专家团队过来。 “废物!” 手术室外,霍耀权雷霆怒火,举起银雕嵌宝的黑檀木手杖,不由分说朝列夫背上狠敲一记。 “安逸久了,真把自己当厨子了?让你看顾好他,结果你倒好,嫌他命长,由他犯病去握刀子!?” 列夫低头背手,耷拉着,半分没敢躲。 霍耀权年轻时白手起家,吃足时代红利,乘着风口攀越阶级,经历可谓传奇。他走的正路,读过点书,娶的夫人是做学问的知识分子,夫妇二人格外注重公众形象,不管私下真实性格如何,待人接物总讲究一个宽和仁厚。 天气霾 如今他年纪大了,虽还把控董事席位,但早已下放经营权不再管事,每日栽花钓鱼,脾气养得更和风细雨。 时闻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动怒。 说到底,霍决身份再不光彩,也在身边养过几年。老爷子对外不显,心里对这亲孙儿终究是疼惜的。 怕老爷子气急了血压飙高,跟随而来的管家连忙将人扶稳坐下,又低声劝解几句,将通话中的手机呈上去。 霍耀权面色不见缓和,接过手机,听多说少,下指令更是雷厉风行: “压下去,别让任何人打听。” “他老子?他老子又怎样?他老子的老子还没进棺材呢。” “我不管任何理由。叫王律即刻来见我,这件事每一个人每一个环节,我势必追究到底。” 此时,距离霍决被推进手术室,已经过去接近两个小时。 时闻从电梯出来,手脚还软,后脑勺也隐隐作痛。她刚刚做完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等药物慢慢代谢掉即可。 列夫寸步不离守着霍决。负责照顾她的是霍决的秘书,一个一丝不苟的端正男人,姓顾。 顾秘书给她要了一间病房,又请护工帮她清理身上灰尘血污,让她暂且好好睡一觉。 时闻哪里放得下心,魂不守舍地就往手术室去。 一来,就见到霍耀权发火问责的情形。 霍耀权见到她,面露意外,倒敛下怒意,和气地冲她招了招手,“囡囡。” 时闻硬着头皮过去见礼,“霍爷爷。” 霍耀权拍了拍身旁位置要她坐,时闻恭敬不敢,他也没为难。 “听那只化骨龙讲,你去了英国念书。怎么书念得好好的,跟着他胡闹,无端端回来吃这趟苦?” “家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时间宝贵,年轻人念书要紧。现在做什么都很方便,有事,给律师写封委托书就好,不必亲自飞来飞去那么麻烦。” 长辈话里有话,起码表面态度不差。时闻思绪抽离,心定不下来,只低眉顺眼附和几句“是”。 “当初你阿爸事出突然,我身子骨不好,临急临忙没能帮上什么,总有遗憾。日后若遇到什么棘手问题,你不必顾忌,尽管出声,霍爷爷能帮的,一定帮。” 通常而言,这种客套话,都是用以某种铺垫。 “至于阿决——” 果然,霍耀权话锋一转。 “他为人硬颈,又不听教,做什么都是一意孤行。念旧情,当然是好事。细路仔一起长大,关系好也正常。我老骨头一把,原本也没打算干涉孙辈什么。” “只不过,囡囡,凡事都讲求分寸。他姓霍,闯祸事小,损伤事大。我年纪大啦,不经吓,像今日这种无妄之灾,以后坚决不能再有。假如他自己杜绝不了后患,我作为他阿爷,不介意帮他一把。” 时闻领教他言下之意,沉吟半晌,点了点头,“是,我明白。” 霍耀权言尽于此,摆了摆手,“你也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时闻欠身告辞,却没走远,拐了个弯在转角处静静守着。 顾秘书上前想说些什么,她摇摇头,示意他不必。 一路惊魂不定地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穿着深绿手术服的医生,出来找家属告知术中情况。 时闻离得有些远,只隐约听见几句。 “霍少的手部切割伤,伤口较整齐,急救处理得及时,污染不算严重。血管、肌腱缺损在可挽回的程度之内,我们已经尽力缝合补救。不过能否完全恢复至以前状态,还需要再继续观察。术后恢复时间,保守估计,需要半年以上。我们会密切关注霍少的情况,为他制定相应的修复方案,争取早期复健减少粘连。至于他的头部外伤,头颅CT显示……” 话到这里就听不真切了。 霍耀权起了身走近手术室门口,医生姿态放得低,也跟着边走边说。 时闻没敢过去,转头拜托了顾秘书一句。顾秘书会意,让助理陪着她,自己上前探听消息。 手术室指示灯由红转绿,护士推着转运平车往高层病房去。 时闻远远窥见。霍决麻醉还没过,难得乖顺地闭着眼,脸上血污被拭去,仿佛只是累极睡着了。 VIP病房隐私性本就极佳,霍耀权又命人守得水泄不通,无关人等不得靠近。 时闻在走廊发呆。捏自己的手指数数。捏得充血、又泛白。 十几分钟,过得如同极夜那般漫长。她默默数到四位数,终于见医生护士匆匆赶来,病房传出一阵器械响动与低沉交谈。 霍决醒了。 她松了口气。 过不多时,又听见怒气冲冲一声门开,几个西装保镖拥着老爷子出来。 “衰仔!”霍耀权沉声怒叱,不知何故又发了火,拄着手杖头也不回地离开。 列夫紧跟着出来,神态恢复如常,毕恭毕敬请她,“小姐,少爷想见您。” VIP病房宽敞得几近奢侈。 光昏暗。 冷气打得低。空气中,弥漫令人不快的消毒药水味道。 高楼层的窗外,除了云还是云。窗边摆有一株静谧绿植,不太有存在感,孤零零点缀着灰白空间,像一匹瘦弱的牲畜。 霍决靠在床头,额角贴着纱布,左手吊在胸前。 那张脸血气淡,衬得人英俊苍白,难得展露一丝伤筋动骨的虚弱。 “过来。” 他眉宇间阴霾很重。但再开口,就又还是那副懒懒的、淡而不厌的态度。 偌大空间里,只他们二人。 时闻像一枝失魂落魄的隔夜玫瑰,几乎是拖曳着步伐慢慢挪过去。 霍决不让她贴近,单手握住她细窄腰肢,冷声道,“站好。别撒娇。” 她身上有程度不等的若干擦伤。方才清洗,顺势换了条软和舒适的裙子,肩颈、手臂与小腿皆暴露在冷气里。 霍决面无表情,用戴着白奇楠的那只手,轻轻描摹白玉微瑕的细微血痕。 “上来。” 他伤重,刚刚动完手术,还是受她所累。时闻根本没有办法拒绝他的要求。 惟有轻手轻脚攀了上去。 任由那股熟悉的压迫感将她覆裹住。任由他一点一点观察,一寸一寸摩挲自己的关节与皮肤。 她的手腕、脚踝还留有绑缚的淤痕。 霍决很轻地抚摩,亦很轻地吻。没有半分潮湿的狎昵意味。 “疼不疼?”他缠着她,像一尾蛇,声音与视线都暗沉沉。 时闻一言不发,摇了摇头。 “其实你究竟想我怎么办?” 黑暗中,他嗓音喑哑,抚摸她如抚摸一朵花的四肢骨骼。 “是不是真的要将你血肉剖开,在你身上埋个定位器。让你时时刻刻、永永远远跟我连在一起。写下我的名字。你才会乖。才会收心。才会好好待在我身边。” 宛若耳鬓厮磨的情话。 他说的很慢,气息很轻,像浸泡在暗而黏稠的冰水里,带来片刻溺亡的潮湿感。 时闻感到自己的胃被无形的细线牵扯着。 亦如身躯被眼前这尾鳞状掠食者寸寸紧勒。 明明应该感到危险的。 应该感到不安,或被冒犯。 然而实际上,围裹住她的,只有密不透风的冷。 或许是白日里那场恐慌过载的噩梦,压平了她的触觉与棱角。以至于她如今整个人都是钝的。以至于她心甘情愿栖身于此,给他一个她亟需的怀抱。 霍决的吻由下而上,流连至她湿漉漉的面颊。 “Babe,stopcrying.” 像是命令,又像叹息。 “别怕。”他褪去些许阴冷,自圆其说般低声,“吓你的。” 时闻静得像一株遗落墙角的植物,眨了眨雾湿的眼睫,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我控制不了。” 小狗很难对他的主人严格。 于是冷漠只持续了两秒,又重新贴住她紧抿的唇,“只许在我面前这样。” 病床的尺寸并不鼓励双人躺下的行为。 但总有人任性。 时闻和霍决分享同一只枕头,一错不错注视彼此晦暗瞳仁,一双浅棕,一双漆黑。她的长发软而浓密,像鸦青色的绸缎,凉凉地铺了满怀。 “我闯祸了。” 沉默许久,时闻终于坦白,“是沈夷吾。” 霍决“嗯”一声,并不如何在意的样子,“回头找你算帐。” 在时鹤林刚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沈夷吾也找人盯过她。沈氏明牌做事。霍决是知道的。时闻以为这是他表现得不意外的原因。 她想解释得更清楚些,在尽可能的范围内。 但此刻并非好时机。 霍决有倦意,避而不谈。 她心里也有更在乎的事。 “为什么犯蠢。”她试图望进他眼睛深处。 “下意识反应。”他轻描淡写,“来不及思考了。” 被这句话搅软烂了心。时闻撑着胳膊坐起,低头凝睐他眉眼。鸦青色绸缎徐徐落入他怀中。 “我讨厌你这样。”她一字一顿。 霍决用指节结痂的右手,接她淌到尖尖下巴的泪,“又要及时赶到,又不许受伤。bb,你未免对我要求太苛刻。” “我害怕。”时闻轻声责备,“你流了好多血。” 霍决啄吻泪眼下那枚小痣,“我答应过你的。会活很久,不会让你一个人。” 他从来不需要她说“对不起”。也不需要她真正表现出任何类似愧疚的情绪。 但这种情绪是可以轻易掌控的吗? 时闻不知道。 也做不到。 她绒密的睫毛垂着,轻而又轻抚过他身上缠绕的绷带,没有再哭,怕泪洇湿伤处。 “上次受伤的,也是这只手。” 十六岁那年,他趁夜色攀上她的阳台小花园,突然告诉她,他们要分开。 “是吗。”霍决假装不记得,“也不坏。一回生,两回熟。” 这很难算作是一句安慰。 时闻没应,寻求依恃似的,去捻他右腕上那串白奇楠。 念珠雕刻得小而精致。贵重,但不俗气。像鸟雀衔在口中的某种果实。 “左手表善。”她怔怔出神,“当时那位大师分明嘱咐过我的。” 霍决笑了,无可无不可的语气,“怪我戴错了手。” 时闻久久注视他,垂首,重新将呼吸靠近。 “疼不疼?” 她问。却也不是问句。 霍决从来不是那种大度让步的性格。 相反。 他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疼。” 他将指腹用力贴在她饱满的唇珠上,漫不经心蹭了蹭。 “疼死了。时闻,你赔。” 第44章 44 霍决留院观察一周,期间各种专家会诊,为他制定治疗方案。 回伦敦的日期未定,行程无限往后推。工作倒没全部落下。顾秘书每日频繁往返,在病房会客厅摆了一张会议桌,供雇主远程会议作决策。 霍耀权没再露过面。 不过小时候照顾过霍决的那位老管家,仍尽忠职守每日送炖汤补品过来。 霍决饮食口味偏西式,对于广府人千奇百怪的汤汤水水,不排斥,但也喜爱得有限。 汤清味甘的瘦肉汁炖虫草,照例又是时闻解决掉。 术后头几天,还需要定时打止痛针。血一直断断续续地轻微渗出,纱布与血痂粘在一起,每次清理换药,连视觉都是折磨。 时闻看得心颤。 霍决只让她碰见过一回,就不肯让她再待在医院。叫列夫拎了人回去,重新找了个女家庭教师,看好不许乱跑,只准晚饭时间过来。 时闻知道,他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难得伤痛的样子。伤口痊愈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伴随发热痒痛,他不好受。碘伏和血腥味又重,闻得鼻子都要坏掉。 但她不觉得他狼狈。每次来医院,还是会用宝丽莱给他和日落拍一张照片。 一周后,霍决出院。 与他前后脚进半山别墅的,是霍瑾安命人送来的一张邀请函。 霍瑾安在新加坡求学,如今得到母亲授意,正式开始接触PFU物流海外业务,日后轨迹少回云城。是以打算趁生日办个派对,邀相近的同学亲友到潮起岛上聚一聚。 “点我呢。”霍决笑得散漫,将多层压印工艺的邀请函随手一扔,“指名道姓要我去,估计是闲话听多了,想亲眼看看我死没死。” 时闻注意力从书页里抬起来,蹙眉训他,“好好说话。” 他刚刚冲完澡,腹肌精壮,背肌流畅,浑身弥散湿润水汽。护工帮他把包裹伤处的防水膜拆开,又仔细小心换好敷药。 他厌烦别人碰他,换完药就摆摆手让人离开,不必在跟前伺候。 拿了衬衫自己穿,仅一只手能动,简单的动作都须花费数倍时间。 时闻看着他。 他单手摆弄纽扣,也看时闻。 “想不想去?”他突兀开口,“我看过宾客名单了,没有老东西,都是平辈。” 又意味不明补充,“不出意外的话,霍赟也会在。” “我去做什么,去给人当谈资?”时闻不理他,低头翻过一页书,像沉在故事中,没表露什么情绪。 自上次绑架案后,时闻唯一一次跟霍赟联系,是他发消息告知,许朝诚将会在这周六登船去往横滨。 她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遇袭的事。大概率不知道。但她自己也没提。 明天就是周六了。 一切的一切,都等许朝诚能够安全离境再说。 至于那两个绑匪,时闻探听到的消息不多。黄毛就是个开车的,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络腮胡是个精神病惯犯,不知道有没有将背后指使供出来。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绝不会有好下场。 即便那把刀原本不是冲着霍决去的,但霍决也实实在在因此受了伤。霍老爷子亲自出面追究,也算间接保了时闻一手。权势是有边界的。沈夷吾那边再想做什么,也会有忌惮,暂时息事宁人才是明智之举。 反正这场惊吓,对时闻的警告作用已经起到了。 而相应的,沈夷吾现今如日中天,时闻若再犯他什么忌讳,霍耀权也绝不会为了保她而跟沈氏撕破脸。 过后几天,时闻主动找了霍决坦白。将沈夷吾与许朝诚,以及自己在曼谷见过许朝诚的事和盘托出。但对数据卡的存在与霍赟的参与,有一定程度保留。 一则,她不想将霍决卷入时家与沈家的旧事。这对他有害无益。她也不想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将那些力度不足的指控翻出来。 二则,她既答应了霍赟,就该守诺。时间过得快,冬天转眼即到。一码归一码,霍赟帮了她,她不能先毁约。 霍决听完,反应意外平静。只不轻不重骂她几句“小骗子”。又冷口冷面给她立了门禁规矩,起码在回伦敦之前,不许再随心所欲地乱跑。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许朝诚的藏身地。 “你不去,我哪来的女伴?”霍决费劲地整理衣襟,开口拉回她的注意力,“况且我现在就一只手,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时闻再度翻过一页,“就算你只有一只手,也没谁能欺负得了你。” 他姓霍,对外说法又是李业珺所出。外面那些人,就算听风听雨看低他没有实权,也绝不敢当面给他脸色看。 至于霍家内部,如今小辈里身份能压他一头的,除了霍赟,就只一个三房的霍瑾安。 霍赟向来对他视若无睹,彼此当透明人,不会帮他,也不会踩他。 霍瑾安跟他小时候倒是闹过几回凶的。但现在都大了,社交场上,总是讲究体面的聪明人。 “难说。”霍决摊手挑眉,放弃了继续弄那该死的纽扣,任由衬衫松松垮垮地敞着,“你现在不就在欺负我?” 时闻抬眼,合上书,学他招猫逗狗地勾了勾手,“考验一下你的自主生活能力。” 霍决倒很受用这种对待,湿着短发过来,顺手捡起那本三流爱情小说翻了翻,“什么评价?” 时闻盘腿而坐,抬手帮他扣着纽扣,不知是在说书还是说他,“相当烂。” 霍决嗤笑,低头追着咬了咬她嘴唇。 当晚,终究还是一起赴了这场派对。 潮起岛是云城东南部的一座小岛。地势分南北,南面多优质沙滩,背面多危崖岸。 霍瑾安包下的度假酒店,就在南岸一片私人沙滩边上。数十间亭阁吊楼与独栋别墅,掩映于婆娑的椰林树影之中,饱览广阔的深蓝海景。 因为邀请函上没有指定dresscode,场地又在海边,他们穿得松弛,没那么正式。 霍决一身解构主义休闲西装,低饱和度的灰与慵懒廓形,令他充满侵略感的边缘柔和不少。 臂弯处搭一只不饰珠宝的手。 时闻穿一件雾黑色短打西装马甲,别一枚赞比亚祖母绿胸针,露一小节腰,雪白柔韧,垂感阔腿裤走起来步步生风。 侍应生在前引路。 一众纵情声色的男男女女已经闹得火热。DJ在台上打碟,音乐喧嚣鼎沸。有人站在桌上跳舞,有人游戏受罚扎入香槟池,有人在阴影处玩闹调情。到处都是酒,到处都是玫瑰花瓣,到处都是扭动的身躯与纸醉金迷的泛滥笑意。 霍决牵着时闻不紧不慢从中穿过。 他们长相太过出挑。一个英俊贵气,一个昳丽清新。路上收到无数探询目光。 霍决近年几乎没有在云城社交圈露过面,许多人只听过他的名字,认不出他的相貌。 认出时闻的倒有不少。 但大多都是惊讶于她怎会出现在今天这种场合,且衣着光鲜、姿态从容,又不免好奇打量起她旁边的青年才俊。 等有知情人窃窃私语说起,那位就是霍铭虎的次子,再回头去寻,人早已走上正中间的池畔亭阁,不见踪影了。 位于三楼的泰式凉亭,是纵观全场的最佳观景位。 一面大理石异形茶几,一张柔软雕塑的岩石沙发,一把中古风格雪茄椅。 在场四个青年,两个坐着,两个站着,似在寒暄交谈,身份高低一望而知。 霍赟陷在单人椅里,神色冷漠,几乎是寡淡地隐没入夜,定定远眺空无一物的海。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更瘦了些。拒绝的倾向更深。像一支茕茕孑立于旷野的竹,随时都会被过路的风摧折。 时闻看向他时。 他若有所觉,亦同时抬起眸。 “贵客,有失远迎。” 霍瑾安很快发现他们二人到场。 他撇下刚才交谈的客人,谦谦有礼地冲来者举了举酒杯,姿态温文,却并未起身。说不好态度到底是尊重还是不尊重。 霍决没搭理他,气定神闲地先照顾时闻落座。 霍瑾安面露微笑,似乎早已习惯了对方这副目中无人的作派。 “闻闻,近来可好?托你的福,我们才有机会见一见Lawrence这位大忙人。以往逢年过节,再热闹都难请动他的。” 时闻抿唇笑笑,收回与霍赟对视的视线,没应声。 她与霍瑾安也是自幼相识。熟,但也没那么熟。他们见面机会不多,上的学校也一直不同。 “这么挂念我?”霍决在时闻右侧坐下,隔开她与霍赟的距离,而后才懒洋洋撩起眼皮,“那以后逢年过节,我都抽空飞一趟,亲自登门拜访。” “你要是回得来的话。”霍瑾安意有所指,“那自然是好。” “坐趟飞机的事。”霍决轻慢一笑,“又有多难。” 霍瑾安但笑不语,目色难辨,啜饮一口威士忌。 席间暗流涌动。 霍决抬手,全不遮掩自己的伤,示意跟在身后的列夫将一个扁长礼物盒送过去。 “薄礼一份。”他矜贵地收了收下巴,“略表心意。” 霍瑾安很给面子地当众打开了。 里面躺着一柄19世纪法兰西古董佩剑。 黄铜鎏金剑身,白漆皮革鞘,剑柄装饰光润柔净的母贝,通体华丽精巧。 中国古时讲究,赠剑表情义。 这剑虽是欧洲剑,但价值不菲。又巧霍赟练习击剑多年,贴合收礼者喜好,更显珍重。 理是这么个理。 可惜放在这对堂兄弟身上,却非如此。 豪门贵户的小孩,从小就有机会接触许多高门槛运动。击剑是其中既具气质腔调,又不失高回报率的一种:一名精通击剑的优秀学生,通常会更受常春藤盟校的欢迎。 而在重剑、花剑、佩剑这三个种类之中,重剑是最吃技术与基本功的一种。不仅考验脑子,更考验身体素质。 身高在这项遗传自古代决斗的运动中,具有极其明显的对决优势。因为规则与臂展的限制,180cm都只能勉强算作起跑线。选手步伐灵敏些,手长一寸,则强一寸。 霍瑾安练的就是重剑。 他很优秀,在同龄人之间,很少输。 然而每每对上霍决,总是略逊一筹。 输就输罢。 最令他恼火的是,霍决还是个不耐烦练剑,热衷于揍沙袋玩拳击的半吊子。 霍决送这古董剑,看似贵重,实则跟当面嘲讽没区别。 霍瑾安眼底闪过不悦,很快又掩下,若无其事客气一笑,“还是Lawrence有我心。” 他命人将礼物收了,提起酒杯,转向旁边尴尬呆站的二位客人,“James,Eli,招呼不周,介不介意让我们兄弟几个先聚一聚,刚才的事情容后再谈?” 那两个公子哥是有眼力见的,忙不迭说“好”,也没多留,自然熟稔地捧了几句漂亮话,就下楼往泳池边去了。 剩下四人疏落围坐。 “场面难得,庆祝一下?”霍瑾安作为东道主,率先打破沉默,不矜不伐地亲自斟酒。 重工切割的江户切子,盛着醇厚的麦卡伦30年,绕开其余两人,独独递到霍决面前。 “噢,不好意思。”片刻,又恍然大悟似的道歉,“忘了Lawrence你这手。” 递到半空的古典杯却没收回来。 甚至还意味深长晃了晃,语气满是遗憾,“可惜了。难得来这一趟,还是跟氛围格格不入。” 摆明了拿话刺他。 霍决挑衅一笑,眼里尽是轻蔑与嘲弄,“混不进废物堆里,也不是我的错吧。” “你——”霍瑾安面色陡然一沉,看起来是全凭教养,才忍住没把酒泼他身上。 时闻再听不下去这没完没了的虚与委蛇,也怕矛盾再升级,索性主动起了身。 “伤口忌酒。不如我代他这杯。”她大大方方接过酒杯,兀自往霍瑾安手中轻轻一碰,朗声道,“瑾安,祝你生辰快乐。” 霍瑾安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她会来这出。 但他绅士风度还是有的,反应也快,并不为难时闻,顺着台阶就下了,还温文尔雅道了声谢。 时闻笑笑,将威士忌凑近唇边。正要硬着头皮抿下去,就被霍决亲昵地捏了捏手指。 “你这酒量。”霍决似笑非笑地瞧她,语气听不出来有不高兴,“意思意思舔一口得了。” 一茬接一茬,当着人家的面不讲礼。 霍瑾安倒没计较,隐晦地在霍决与霍赟之间扫视一圈,笑着按下时闻的酒杯,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饮尽了。 霍赟一言不发,连眼尾余光都没抬,仿佛是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他握杯的左手戴着一块百达翡丽。表带稍宽,压着他的腕,沉沉地,令时闻不自觉多看了一眼。 霍瑾安并没有就此结束的意思,复又往自己杯中斟酒,“听闻你这伤是被爷爷教训的?怎么说,老当益壮,真看不出爷爷还有这副精气神。” “不信?”霍决随意往沙发背上一靠,煞有介事道,“你可以过亚港亲自挨上几棍试试。” “看着伤势不轻,怕是要养些时日。”霍瑾安慢悠悠试探,“不会养个一年半载,就顺势留在国内了吧。” “好提议。原本没这打算,听你一讲,反倒觉得可行。” “真没打算?我怎么听说你在亚港投了个AI项目,前景可观,竞争力相当强。” “小打小闹,不值得什么关心。”霍决指骨支着额角,一副玩世不恭态度。 “不像PFU,动辄搞些大动作。听说你们快运、冷运和医药分部今年一季度亏损严重,现金流承压,姑姑想必压力不小吧?再这么下去,只怕要连累股价在二级市场持续低迷。你马上就要接手,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家,别直接把烂摊子整垮了。” 霍瑾安嘴角弧度一滞,脸色骤变,“你这人真是——” “瑾安。”一直静静饮酒的霍赟突然出声,打断了二人夹枪带棍的对话。 霍瑾安皱眉,不解且不满地回头,怪他偏偏选在这时候介入。 霍赟神情淡漠,眼神示意他噤声。 像是某种习惯使然,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腕表,起身走到霍决面前。 “单独聊聊?”他淡淡开口。 霍决玩味地扯了扯唇角,提不起劲似的,没动。 堂兄弟之间,虽然也算竞争关系,但霍瑾安与霍赟亦是实实在在地关系亲近。 他看不过霍赟这样遇冷,想着干脆把地方留给他们,是以压着愠色转向时闻,“闻闻,赏光一起到沙滩散个步吗?” 时闻紧抿着唇,心下百转千回,谁的视线也不想对上。 她猜不透霍赟要说什么。 但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她被三个人轮番盯得不自在,忍不住自暴自弃暗叹,算了,见步行步吧,该怎样就怎样。说不定霍赟直接跟霍决摊了牌,还不必她继续这么词钝意虚、惴惴不安地瞒下去。 终归是各有各的自私。 正准备抓起手包起身,结果却被轻轻巧巧按住肩膀。 “哪有让女士受累的道理。”霍决居高临下睨她一眼,冷声嘱咐,“在这等着。” 两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一前一后离开。 “见鬼的生日——”霍瑾安仰在沙发上,夸张地叹了口气。 时闻也跟着轻叹,“你就不该给他递帖子。” “太久没见,实在很想看看他笑话。”霍瑾安自嘲,换了个星芒杯斟酒,“你说你怎么就选了这么个……算了不说了,你是真不能喝?” “真不能喝。”时闻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往他杯壁一碰,诚恳祝道,“生日快乐。给你补一句真心实意的版本。” 霍瑾安失笑,郁闷消散些许,也给她回了一句真心实意版本的谢。 许久不见,能聊的话题很多。但霍瑾安善解人意地避开了那些不开心的,只挑一些新鲜见闻,以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趣事讲。 时闻十分感激他的体贴。 “微微也快要移居狮城了。”在聊到他在新加坡的生活时,时闻顺势拜托,“她性格难交朋友,你若有空,麻烦多带她到处转转。她从小就喜欢粘着你。” “你难得托我一次。”霍瑾安爽快应承,“一定。” 没聊多久,就听见楼梯处有脚步声传来,时闻拧头,还以为是那两人结束谈话回来了。 谁知上来的是三四个漂亮姑娘,打头那位时闻认得,是霍瑾安他母亲给他指的联姻对象。 也难怪楼下保镖拦不住。 霍瑾安才舒展没几分钟的脸色,又凝重地绷了起来。 他被缠得脱不开身。 时闻在旁挺不好意思的。她酒量欠佳,这儿的威士忌都是纯饮,便正好找借口,说要下去吧台要杯鸡尾酒。笑眯眯打过声招呼,就自行离开了。霍瑾安没拦住。 派对场内,处处可见侍从端着酒在人群中穿梭,藏在吊楼下面的吧台人很少。 拥有一对湛蓝玻璃珠子的调酒师问她想喝什么,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酒单,打算保守地点杯金汤力。 旁边空着的站位,忽地有道影子覆过来。 时闻下意识蹙了蹙眉。 “怎么一个人,不过去一起玩?”声音故意压得迷离,是刚刚在凉亭跟霍瑾安交谈的二人之一。 这人五官长得不赖,就是看着虚。纵.欲过度的面相,又总没骨头似的软着,典型的玩咖二世祖气质。 “周烨寅。”他有些突兀地伸手,眼里写明对她感兴趣。 大概是不认识霍决,又见她此时落单,以为她是那种随便带出来玩玩的伴儿,所以才上前搭讪。 不过,周烨寅?时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之前……之前我们在学校体育馆有过一点小误会,我向你道过歉的,还记得吗?”他又提醒。 哦。 时闻想起来了,是他。 霍赟的同学。周氏影业的幺子。沈夷吾的表侄。 她还记得他被霍赟在球场狠狠教训过一次。原因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他言行唐突了她。 与沈夷吾扯上关系的人,时闻实在很难抱有好感,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有龃龉。 她冷漠笑笑,没握那只手。 “先生,您点的Necromancer。”沉默间,另一个大叔长相的调酒师,将一杯八角茴香装饰的鸡尾酒放到周烨寅面前。 拿坡里黄的色调,配香槟蝶形杯。看起来有种热带岛屿的清新。 “再见到你实在很高兴。”周烨寅注视着她,袖口遮着杯沿,将酒徐徐推至她面前。 又夹着杯脚轻轻晃了晃,“就当我再向你赔一次礼。这是为女士特别调制的,很甜。” 他的态度相当微妙。殷勤。却又在极力压抑这份殷勤。 嗑坏脑子了吧。 把妹的句式都千篇一律,不懂因地制宜。这霍瑾安包场买的单,又花不到他一分钱,算哪门子的赔礼? 时闻拒人千里地轻轻一瞥,没作声,更没打算碰。 “你现在在哪里上学?我问过你以前同学,都说不知道,听人说,你跟霍赟已经……”周烨寅无视冷落,嘴唇翕动,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余光瞟到她身后出现的人,又倏忽闭紧了嘴。 他搭在酒杯旁边的手收了起来。视线惊疑不定,最后支支吾吾丢下句“玩得尽兴”就匆忙溜了。 时闻回头。 霍赟穿着白衬衫,高大清癯地立在月下。 砾石路不长,他走得却很慢,仿佛在给她转身离开的时间。 时闻不动,所以他走到了她身边,低声同她讲:“明天傍晚,他会准时登船。” 时闻点了点头,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最终还是小小声说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跟他独处。为了掩饰紧张,顺势提起手边那杯鸡尾酒抿了几口。 天气霾 入口很甜,回味微苦。不知是什么酒作底,混合接骨木和柑橘的香气。并不难喝。 冻雨 霍赟刻意和她保持一点距离,轻声道:“不太想跟我说话,是吗?” 时闻眉梢眼角都带些诧异,猛地撞入那双无波无澜的眼里。 犯了错似的,她摇了摇头,接连说了两声“不是”。 不知是在否认他的话,还是其他的什么。每一个字都像被上一个字吓了一跳。 她真的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霍赟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另一只手按在腕表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完全覆盖住表盘,令人无法窥见时间流动。 相对无言良久,还是他主动道了“晚安”,为她错开另一条路。 又平静告知,“他在露台等你。” 注视别人的背影并非易事。 尤其是当你意识到,那个人正在渐渐溶入没有出口的夜里。 时闻看着看着,忍不住叫了他一声,“阿赟!” 霍赟停下,没有迟疑地,回头寻她眼睛。 “你——” 时闻的音调有点晃。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月色隐没的天空,星群闪烁,发出的光却不够亮。夜晚趋近于一道精致的灰。 在望向霍赟的背影时,时闻不知怎的,总有种色彩正在从他身上缓缓剥落的感觉。仿佛这道灰格外沉郁地落在他身上。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读着她的眼神,等着她跟他说话。 等她再跟他说一句话。 他们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时闻心口微窒,思绪翻来覆去,终究还是低低化成一句用旧的话,“好好吃饭,阿赟。” 霍赟笑了。 * 潮水撞碎在岸上。 充满浪漫主义氛围的露台,拥挤着不同明暗深浅的绿,犹如博纳尔画布上的颜料。 花朵在这里是稀客。 饱满紧固的叶,才是这里的绝对主角。 它们野蛮地侵占花的视觉中心位置,呈现出一种结构上的生硬。以一种奇异的淹没感,表达植物的恣意与温柔。 霍决倚在一丛贝拉安娜绣球旁边,花与叶皆潮湿地绿着,灰白烟雾一上一下沉浮。 “只抽了半支。”霍决举起双手,没什么诚意地解释,“没过肺。” 时闻冷冷看他,“你就这么想把手废了?” 他左手创口还没完全愈合,医生千叮万嘱,一定要严格控制烟酒摄入。 霍决掐了烟,半真半假“嗯”一声,“讹你一笔大的。” 时闻转身就走。被他一把拉至身前,虚虚地揽着。 “知错了。”还笑。 靠近了才发现,从这丛贝拉安娜绣球的角度,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见吧台的情形。 ——他看见她跟霍赟了。 最后她远远对霍赟说的话,大概也听见了。 时闻沉吟半晌,“阿赟找你聊了什么?” “你猜。” “少玩无聊把戏。” “怎么猜都不猜就讲难听话,你不是应该很了解他?” “爱讲不讲。”时闻忍不住要挣开。 “没讲你坏话。”霍决垂眼笑笑,握住她的手心不让动,“没提你。是不是好失望?” 时闻表面翻了个白眼,暗地里松了口气。 倒不是因为什么提没提她,而是霍决神色如常,不像刚刚听过什么惊涛骇浪的模样。 霍赟大概率没摊牌。 时闻说不清什么滋味地拍开了霍决的手。 霍决却又转而去捏她面颊,“脸怎么这么红?” “外面太热了。”时闻感觉皮肤有些烘烤般的痒,双手捉住他手腕,“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不想在这过夜。” 霍决皱眉,仿佛察觉有什么不对,“怎么回事,脸跟手都这么烫?” 他的体温一向比她高。 少有他被她烫到这种事发生。 发烧了? 时闻脑袋晕乎乎的,任他从脸到脖子,到手臂,到腰肢都试了一遍温。越往后,霍决脸色越沉。 时闻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体不太对劲。 她好像站不太稳。飘飘忽忽的。地面变软了,踩不实。仿佛陷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冰淇淋沼泽。软的。黏稠的。成片成片郁金香在脚边绽放。 “你喝醉不是这样。”霍决眼底有冷火在烧,钳住她下巴生硬问,“刚才见过谁,碰过什么?” 时闻目光迷蒙,没法即刻反应过来。 她什么都没碰。 就只——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双不怀好意的眼。拿坡里黄。八角茴香。以及被袖口遮住的杯沿。 [这是为女士特别调制的,很甜。] 时闻猛地一个激灵。 天杀的周烨寅。 ——她好像误饮了奇怪的酒。 夤夜雨至。 天与海被雨丝密密实实地缝合起来。 雷声在黑暗里翻滚。突如其来的急风骤雨吞没了狂欢的人群。 酒店最南边的一间独栋别墅里,会客厅灯火通明,卧室光线晦暝。私人医生被匆匆叫来,派不上任何用场,又被匆匆赶走。 密码门沉重落锁。 制造出独属二人的封闭巢穴。 “Fxxk.”霍决烦躁地扯松衣领,罕见地骂了句脏话。下颌绷得极紧,一副心气不顺的阴沉表情。 “我讨厌这鬼地方。” 他一字一句,目色晦暗地盯着时闻,混合冷且灼烈的情绪。 “我原本打算忍到回伦敦再说。我在你房间种了玫瑰。” 有病! 时闻脸皮爆红,咬牙切齿抓了个鹅绒枕扔他。 连这种事都要分毫不差地掌控,她快怄死了,他还挺有仪式感挑场地! “那你叫别人来!”她负气。 下一秒,就被蛮横地摁进丝被里。 “张嘴。”霍决心情看起来比她好不到哪儿去。发出的命令慢而武断,低音沉淀颗粒感,犹如淬毒的蛇信。 时闻又气又委屈。心脏跳帧,四肢酸软,犹如冰淇淋摔在地上,继而发热融化。 她无从求助。 没有别人。 只有他。 来不及吃糖。来不及循序渐进。淡淡烟草味里,混杂着微醺的男性荷尔蒙气息。霍决撬开她的唇舌,恶劣地舔她软颚,缠她舌根,捉着舌尖轻轻一吮。 不再是彬彬有礼的所谓goodnightkiss,他们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吻。 霍决没有经验。但拥有相当的理论知识与优越的本能天赋。对付时闻绰绰有余。 他别有用心,软了脾气,开始好声好气地哄。喊她“bb”。分散她注意力。含着冰块渡进她嘴里。 时闻直觉自己一颗心错了位,一会儿跳至嗓子眼,一会儿在胸腔横冲直撞。泡沫绵绵密密地淹没肺腑,骨头缝都被捏得生疼。 她感觉自己是一枚过熟的浆果。晒透、吸饱了日光的丰沛。被人轻轻一咬,就溢出甜的汁.液。 又感觉自己是只独来独往的小熊,警惕地漂在北极的浮冰之上。而霍决闯入了她的领地。他谨慎而耐心地接近,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鼻子,请求许可,要与她分享一只巨大而梦幻的猎物。 她疼得细细抽气,在他怀里随波逐流地起伏。 房顶落满肺叶。海水柔软地引入陆地。叶片被接连吞噬。花朵在暴雨如注的夜里迅速膨胀。 霍决埋头嗅吻苦橙叶的气味,喉结性.感地吞咽。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感,而几近失控地轻轻喟叹。 他痴迷地喜欢她这样。喜欢她忍受他给予的疼。喜欢她哭。喜欢她没有退路地依赖。喜欢她整个人无条件向他敞开,无论身心,再无秘密可言。 她是他的阿芙罗狄忒。 可怜的。纯真的。失而复得的。 他是她的阿斯蒙蒂斯。 偏颇的。暴烈的。无路可退的。 他们密不可分。 他们天生一对。 多完美。 * 直到第三天清晨,蔺医生才终于得以离开潮起岛,启程返回亚港。 他的雇主左手伤口微微迸裂,重新渗出了一点血。 他拆绷带拆得心惊胆战。谢天谢地问题不大。仔细敷药包扎之后,他强烈建议雇主在返回亚港后,到医院精密检查一遍,毕竟这只手太金贵。又本着职业精神劝告:伤愈期间。小心。节制。 霍决没表现出什么负面情绪,还礼貌扯了扯唇角,道了句“辛苦”。这令蔺医生对自己的职业稳定性稍稍放心些许。 就是在旁关注伤势的时小姐,脸一阵青一阵白,气色不怎么好。 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一旦有了真正实质性的关系,一旦有过毫无保留的给予与攫取,事情就是会变得不一样。 他们本来就够黏糊的了。 而今更是变本加厉。 所幸,霍决的工作忙碌程度亦同步增长。 他好像格外看重亚港这个项目。每日早出晚归不算,有时回到半山别墅,也还要在书房关一阵子。 时闻一面担心他劳累,不利于伤愈。一面又希望他最好再忙点。 二十岁人年轻蓬勃,正是热衷探索、精力无限的过热期。霍决手重,性格又恶劣,折腾起来没完没了,实在很惹人烦。 且她自觉事情暂告一段落,也休息够了,总不能一直陪他闷在亚港。她已经提前透支暑假,慢慢从失怙的悲痛里重新振作起来了。 有日一起用早餐,时闻问他接下来什么计划。 霍决难得沉默,说等忙完这个月,就先送她到英国,让她好好准备秋季入学。 “送”,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还得再回亚港来。 时闻倒也并不追求那种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的关系。 霍决原本就走得比她早、比她快。他已经开始拼搏事业。她却还在坎坎坷坷准备重读本科第一年。 再过不久,霍赟离开霍家。不论问题处理得如何,霍铭虎一定会让霍决回国,没有其余选择。否则只会让三房趁乱占尽便宜。 而欧洲市场这部分业务,霍决大概率会交与职业经理人,不会再亲自打理。 他分不了这个心。 毕竟云城的形势,比他在欧洲复杂太多太多。光是企业体量就不可同日而语。 就算没了霍赟,还有霍瑾安这个强劲对手。霍氏控股内部高层势力错综复杂,他根基薄弱,踩一脚进去,都够老老实实吃阵子苦头了。 让这么个人,长期频繁两地飞,不是办法。 时闻想的是,等入学以后,她适应好节奏,其实也可以不时抽空回一趟。 两人对半飞,总没那么累。 她是可以接受暂时异地的。 后来几年,再回想,年轻时候好像总是这样。 将事情想得简单,想得圆满,想得直截了当。 直至那艘去往日本的邮轮起航第七天,原本安排在横滨接应的人,没有等到许朝诚下船。 时闻收到消息,才后知后觉地,从这场被庇护的梦中惊醒。 ——许朝诚死了。 第45章 45 倘若不是因为临时想出去这一趟,时闻不会知道,霍决对自己的管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列夫像堵墙一样挡在门口,庭院内其他人亦默默站直些许。 霍决要她“别乱跑”。她理解的意思,是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外出,暂时忍受出门时保镖跟出跟入。而非像现在这样,着急的时候,连门都出不去。 偏偏她现在一刻都待不下去。 霍赟的手机打不通。发给许安怡的邮件石沉大海。很难不令人担心是否发生了什么。 列夫一板一眼,将正在通话中的手机递到她面前。 “发脾气了?”霍决嗓音低沉响起,人不知在哪,背景环境有开阔而枯燥的水流声。 时闻口气生硬,“你真打算把我关起来?” “胡说,今天不是还去南岸看了摄影展?” “那就是以后我出门,都要提前向你报备、等你审批,否则没法想出去就出去。” “权宜之计。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不会维持太久。” “我不接受。我现在就要出去。” “不好好吃饭,去哪?” “亚港大学。” 霍决并不意外的语气,“许小姐现在应该在去横滨的路上。” “你知道?”时闻的心高高吊起,“到底怎么回事?许叔叔他真的——” “先吃饭。”霍决轻声打断,态度不容置疑,“乖一点,别乱跑。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于是惟有等。 在墙内墙外各个app搜索关键词,试图获取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无果。仅有的几则新媒体新闻,语句简短,描述潦草,根本提取不出任何有效信息。 等到晚上十一点,霍决迟迟归来。 时闻听到引擎声响就早早飞奔下楼,一双眼焦急望去。 他穿一套藏青色西服,领带似乎与早上出门不一样,右手拿一束日落郁金香。 霍决接住她,单手将人抱到大理石柜面,轻轻抚着后颈,好似在给她心理缓冲时间。 “邮轮进了日本领海,案件归那边管。初步调查认定,是自杀。” 时闻难以置信,“自杀!?” “深度醉酒加药物反应,最后溺毙在浴缸里,现场没有发现第二人痕迹。估计很快就会结案。” “不,不可能。”时闻下意识否定,指甲将郁金香的花瓣都掐烂了,“会不会是沈夷吾的人——” “可能性不大。”霍决微微俯身,低头与她对视,“知道许朝诚死之前,在做什么吗?” 顿了顿,他轻描淡写补充,“在赌场散财。” “不可能!”时闻无法接受,只觉荒谬,“这事太蹊跷了。他一直小心低调,在曼谷藏了那么长时间,为了见父亲最后一面才冒险回国。现在事情平稳过去,他顺利登船,还和安怡约好了在东京碰面。没道理偏偏选在这种时候……这根本不合情理!” “事情就是这样。有监控和目击者可以作证。” 时闻无声摇头,怔愣地垂下视线,说不出话。 “他是个赌徒。还是个潜在的瘾君子。”霍决语气平而直,“这种人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他的死与你无关,不必为此感到愧疚。” 时闻内心复杂,“如果不是我非要逼他,他现在或许还好端端藏在曼谷。” “你觉得他能藏一辈子?”霍决捧住她的脸,迫她直视自己,“这是不可抗力。别随便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我没有揽责任。”时闻深深吐出一口气,视线落不到实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安怡。她爷爷的讣告刚发,现在又失去父亲。” “她父亲就是那样的人。”霍决冷静得近乎冷漠,“她惟有接受。” 这话放在她身上同样成立。时闻突然觉得很累。一无所有的落空感。许朝诚一死,什么都没有了。近段时间折腾来折腾去,全无意义。 霍决轻吻一下她耳廓,换了一副腔调,循循善诱,“现在坦白告诉我,你帮许朝诚,他答应给你什么?” 时闻眼神黯淡,嘴唇紧抿,心底闪过无数或明或暗的念头。 过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她谨慎开口,“……沈夷吾走私,涉黑,手上有人命。沈亚雷贪污受贿,强.奸过一个高尔夫球童,男性,致残。” “有确切证据吗?” “……没有。现在更加没有。” “你信许朝诚?” “他跟沈夷吾老婆好过。他有后顾之忧,没胆量捅出去,但没理由骗我。” “好。”霍决将她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她单薄的背,仿佛一棵为藤蔓提供支撑的树。 “给我时间。”他很沉、很慢地嘱咐,“无论你想做什么,我帮你。现在你什么都不要管,专心念书,不要再瞒我,也不要再掺和这些事。” 时闻没说话,也没表态,小心翼翼将呼吸埋进他肩膀。 四肢血液循环差,淤青散得慢,她腕上还留有淡淡茶痕,被人握在手心轻轻揉捏。 霍决左手也还缠着绷带,伤口制动三周,过几日拆线,方可进入早期康复治疗。 蔺医生建议他最好一个人睡,避免压到伤处。他不怎么听医嘱,强行搬进她卧室。时闻睡相算不上恬静,要被牢牢箍紧,腰腿压实,才不会随便乱动。 这夜她背对他,睡得尤其静。 霍决吃了消炎药,嘴唇沾着苦的粉末,口腔是冰凉的薄荷味,亲得她阵阵发涩。 三日后,清晨下过雨,时闻提出要过云城一趟。 霍决从衣帽间走出来,衬衫还敞着,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时闻坐起身,帮他整理衬衣纽扣,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软闷,“筱林回来了,她阿爸再婚,我去见见她。” 霍决半晌不语,提醒她,“扣错了。” 时闻顿了顿,复又解开,重新扣, “要去宴饮?”霍决习惯性揉她眼下痣。 “不是,就见个面。”她将他往下扯,不太熟练地替他打起领带,“一直待在亚港,很闷。” 霍决弓着身,等她歪歪扭扭系好了,才淡淡说了声“好”。 吃过早餐,霍决亲自送她。时闻微讶,说不用,有列夫跟着。 “顺路。”霍决却道,“原本就要过云城。” 亚港面积小,与云城离得近,走高速公路单程仅需半小时。过了佛手桥,就是烟火气的旧街区。筱林家在湖滨公园附近,一个环境幽静的住宅小区。 筱林穿着居家服,踢着拖鞋,在门口一边吃棒棒冰一边等人。 时闻不让霍决下车。霍决约莫也赶时间,没有执意要跟筱林打这声招呼,捏着下巴亲了一下就放她走了。 列夫跟另一个保镖恪尽职守跟到十六楼,认过路,看过门牌号,才停了脚步,安安分分在门外守着。 “这阵仗。”筱林忍不住啧啧感叹,摁指纹开了门。 列夫顺着门缝一瞥,客厅里空无一人,两个女孩在玄关换鞋,门锁自动合拢。 筱林进门先把电视声音调大,自己往厨房方向走,冲时闻指了指紧闭的书房。 时闻点头,把包放下,只拿手机,推开了那道等候已久的门。 霍赟站在窗边,衬衫空落落的,颀长清瘦。脸色不好,但眼神很定。 时闻看了他一眼,又垂眸,扶着贴墙的沙发坐下。 桌面摆着一副国际象棋棋盘,旁边还有一台锁屏的平板电脑。 筱林给他们沏了茶送进来,看他们气氛不对,调节似的地扔下句,“我先玩会儿游戏,快点出来,还等你陪我逛街买衣服呢。” “又野炊?”时闻故作轻松地对她笑,“别把手柄砸了。” “我现在白银人马都无伤秒杀好吗!”筱林哼哼一声,没多探听,体贴地关门出去。 徒留一室寂静。 霍赟注视着她,过了半晌才走近。 他拿过她的手机,给了她一个眼神,随后收进茶几最底下的抽屉里。 时闻一错不错地看着,没有阻止。 “抱歉。”霍赟声音清越,但微微压低了,“擅自找了你朋友帮忙。我怕直接找你,你会难做。” 时闻抓起棋盘里戴着十字架皇冠的黑色国王,摩挲片刻,说:“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来见你。” “许朝诚的事,是我疏忽。”霍赟沉默半晌,“我有责任。对不起。” 时闻摇了摇头,“意外。不是你的问题。” “我不认为是意外。”霍赟说。 空气徐徐凝固,时闻讳莫如深地望向他。 “这几天没有及时回复你,是在查以前一些事。”霍赟坦然地面对她的视线,解锁手边那台平板电脑,滑开其中一个相册,递到她面前。 “我无意辩解。也无意影响你做任何决定。只是觉得,闻闻,有些东西你至少应该知情。” LCD屏幕显示一页扫描文件。 滑动。翻阅。里面皆是同一人的病历与心理咨询记录。 内容不算详尽,只是一些基础记录。医生没有换过,Dr.Leung,看姓氏是华裔。人在伦敦。跨度长达五年。最后一次问诊,切换成了线上模式。 时闻一言不发地看,庞杂而隐私的信息挤入大脑,将头颅肩颈压得隐隐作痛。 “我知道的。”过了许久,她轻声开口,“虽然没有这么详细。但我知道的,他和别人不一样。” “知道,不等于了解。”霍赟淡淡道,“你真正了解他多少?” 时闻睫毛颤了颤,继续向左滑动,翻开下一页。 屏幕由亮变暗,白惨惨的文件纸张,变成氛围融洽的港口夜景。 画面中,霍决彬彬有礼颔首微笑,左手裹着绷带,但无损他英俊雅痞的姿态。 他的右手臂弯,挽着一位靓丽可人的妙龄女子。浅栗色长发,挂脖晚礼服,奶茶色镶钻美甲,一身正式晚宴的装扮。 郎才女貌,明眸善睐,看起来十分登对。 时闻一动不动地看,看得心烧,心觉眼熟。 仔细想了想。 哦。她想。是俞海鹏的女儿。 又默念那个名字,俞天心。 时闻见过她一面,还认得她的发色和背影。 也认得照片里这家餐厅。深入海底的景观,整个云城仅此一家。霍决刚回国那天,他们还在这里偶遇霍赟和俞天心。只不过这次俞天心对面换了个人。 看拍摄日期,是时闻得知许朝诚死讯那天。她在电话里听见的水流声,约莫就是餐厅海缸造流系统发出的响动。他哄她“别乱跑”,实际上正在和俞天心共进晚餐。他回来得很晚,但一如既往给她带了郁金香。 再往后翻。好几处不同的场景。好几套不同的装束。好几个不同的日期。 他们不止见过一两次。 时闻觉得脑内的齿轮转得很钝、很慢。像金属生锈带来的滞涩。掉下的锈屑刺得她轻微颤栗了一下。 她不断想起很多。 想起他早出晚归。想起他说忙。想起最近几乎没有在一起吃过的晚餐。想起他偶尔与出门时不一样的衬衫。 但奇怪的是,她惊讶,却又没有想象中那么惊讶。 “这是霍叔叔要求的吗?”她听见自己异常平静地发问。 霍赟没有回答。 时闻自嘲地抿了抿唇角,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是不是霍铭虎要求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霍决没有拒绝。抑或说,没法拒绝。 对于生在权贵豪门的男女而言,利益至上的婚姻形式,往往不可避免。 尤其是被寄予厚望的家族继承人。 霍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或许早在知道霍赟不是霍铭虎亲生子的时候,时闻就设想过这种可能性了。 如果那个位置属于霍决。 那么权力是,桎梏亦是。 恋爱归恋爱,婚姻归婚姻。恋爱随心所欲,婚姻计较得失。这是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就后者标准而言,如今的时闻,确实算不上一个好选择。 只是俞天心前不久还在跟霍赟约会。时闻实在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变化得这么快。更没想到,霍决看似满心满意的痴缠,转身却是斑点满身。 她有事瞒他。他也有事瞒她。彼此都信誓旦旦毫无秘密。 某种意义上,也算扯平了。 时闻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是认真经营,还是礼貌敷衍。是暂时妥协,还是长久隐瞒。 无论答案是哪一个,好像都很难接受。 她当然不认为霍决的喜欢是假装的。但,假如将这份喜欢摆上天平,毫分缕析权衡利弊呢? 想多无谓。 时闻压下思绪,不愿再浪费时间独自琢磨。 几张照片无法还原事实。他们至少,至少应该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 她将照片逐张翻过,帧帧细看,并不囫囵。随后退出页面,点开下一个文件夹,里面整理了与许朝诚案件相关的资料细节。 霍赟默不作声,手指交叉相扣置于桌面。清晨明亮的日光从背后照进来,将他的神情吞没。 他没有对刚才漫长的空白发表任何意见,耐心等到时闻彻底翻页,才继续往下说。 “许朝诚的死,被定性为自杀。许安怡执意要求解剖,没起什么作用。他的遗体会在当地火化,过后由许安怡带回国。” 一枚雕刻马头的白色骑士站在黑格里,他捡起来,语速不疾不徐。 “你知道,当初我之所以会选中这艘船。是因为霍氏旗下的天海投资,在这家邮轮企业持有相当占比的股权。对比其他渠道,我相对有更多操控空间。悄无声息塞一个人上船,或者获取船员乘客名单,不是太难的事。这也代表着——”说到这里,他默了默。 “代表他同样有这个权限。”时闻很轻地替他接下去,“你想说这个,是吗。” 霍赟与霍决在名义上是同父同母的血缘兄弟。天海投资的负责人并未站队,也并不了解霍氏内部的龃龉。霍决分管海外业务,寻起借口来,甚至更方便。 “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吗?”时闻不甘心,想要质问。但不知怎的,喉咙却紧紧挤压着,开不了口。 霍赟食指点了点唇,示意她噤声,随后拉开抽屉,取出了她的手机。 他将手机反着拿,用力晃动几下。棋盘旁边放着一个锐口镊,他将针状镊子伸进去,翻找片刻,从充电口夹出一片又细又薄的微型装置。 有几秒,呼吸滞住了。 时闻脸色霎时间刷白。 不知是定位,还是窃听。又或者兼而有之。 霍赟动作很镇定,小心严谨地将装置重新粘回去,检查没有异样,复又将手机收回抽屉里。 “我托人查了出入境记录。他在回国之前,去过一趟曼谷。” 霍赟手指很轻地点着棋盘,似乎在思忖接下来该怎么措辞。 “在他受伤住院期间,爷爷约沈夷吾,在医院见过一面。” 剩下那一句结论,不言而喻。 时闻哑然。滑动屏幕的手指不自觉蜷入掌心,用力到泛白。 霍赟没有看她。 他的话,也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停止。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是怎么发现自己身世的?” 他微微向前躬身,手肘撑在膝盖上,交叉的双手半掩神情。 “我十七岁生日那天,有人寄了一个礼物盒过来。一个芝山镶嵌的漆木镂雕四方盒。里面放着一束折了枝的腐烂黑鸢尾,一把法贝热裁纸刀,一个火漆蜡封文件夹。我用那把刀拆开了文件夹,里面有两份亲子鉴定报告,还有一沓我母亲和……沈夷吾的照片。” 他腕上那只表沉甸甸地坠着,昂贵地收束、伪饰他的人生。霍赟将表盘压的很紧,好像需要一点深重的压力,才能更坦诚地将言语吐露。 “我一直不知道那是谁寄给我的。那时候不知所措。怕,也羞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等了很久,等人来威胁,来勒索。等人审判,或者戳破。可是没有。那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这样反而令我更煎熬。” 他晦暗而勉强地笑了笑。 “直到前不久,瑾安生日那天。我见到了一个纹样相似的礼物盒。” 时闻浑身僵硬,不敢抬头。几乎有些可怜地,死死盯着棋盘上不存在的尘埃。 然而事实,不会因为你竭力回避就瓦解消失。 霍赟伸手,没用什么力气,手指一划,很轻地将黑格里的白棋骑士碰倒。 咔哒一声。 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 “——霍决承认了。” 第46章 46 时闻不怎么喜欢咖啡,却形成了某种依赖,不知是心理抑或生理上的,觉得不喝就会困。 这夜,她喝了两杯浓缩,等霍决回来等到凌晨。 一个人在房间里待得太久,房间就变成了幽深的洞穴。 门从外面打开时,柔软的光渗入黑暗里,薄荷味的冷气静静流淌,占据建筑每一个角落。 “怎么不开灯?”高大的阴影逼近了,扭曲的轮廓映在羊毛地毯上。 时闻坐在落地窗边,像一只抱着尾巴发呆的小松鼠。 “看月亮。”她回首。 “暗。”霍决从后揽她入怀,呼吸炙热洒在颈间,“看得清么。” 他身上的气味很干净。没有其他香水掺杂。只有平常惯用的那支烟熏皮革,混合微苦烟叶,淡淡的,又野又矜贵。 干净得有些过了头。 “你换了领带。”时闻垂眸,按住他心口,“早上给你系的那条,是斜纹的。” 霍决神色如常,“换药。弄脏了。” 时闻提了提唇角,“什么时候拆线?” “明天就拆。” “要陪你吗?” “不用。医院气味难闻。” “那我明天陪筱林。”时闻侧过视线不再看他,“她要试礼服,还要做头发和身体护理。” 霍决没有反对,低声说“好”。 室温很低。他单手搂她,将她从地毯上捞起来,让她面对面坐到自己腿上。睡裙柔软地向上卷。 她的发间也是苦橙叶的气味,郁郁葱葱的酸甜与青绿,在他怀里舒展地扎根生长。 时闻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嘴唇,突然开口,“你上次说的,下个月送我回伦敦,具体是什么时候?” 霍决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似被触及了不愉快的话题,“在亚港待得这么无聊?” 时闻“嗯”了一声。 “你生日快到了。”他沉默半晌,衡量计较,“过完生日,好不好。” ——“生日。” 时闻在心底缓慢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想要什么?”霍决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她的眼下痣,“说说看。” 他的态度寻常,嗓音低沉而慵懒。像在谈论一场天气尚可的旅行,或者一份备受期待的礼物。 时闻没有犹豫太久,她说,“阿加莎。” “什么?”霍决没听清。 时闻主动伸手抱他,不让他窥见自己表情,她说,“我想要回我的阿加莎。” 霍决静了片刻,没直接说好或不好,只道:“马上就回伦敦了。” “我就想要这个。”时闻声音轻轻沉下去,像腐烂的花叶沉入湖底,“不想等到回伦敦。” 怕他起疑,她缓了缓,又真假掺杂道:“我昨晚梦见妈妈了。” 这是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得益于她的低落情绪,以及此前从未使用过类似借口。 霍决很快妥协,答应她,“我明天让人跑一趟带回国。” “除此之外呢?”复又耐心问,“这个不算。” 时闻不太感兴趣的语气,“干嘛,非要我提前许愿?” 霍决收起棱角,讨好地蹭了蹭她腮颊,“想让你高兴。” “要什么都可以?” “我做得到的,什么都可以。” “你说的。”时闻手撑在他肩上,稍稍拉开一些距离,格外认真投下一睐,“霍决,你自己许的承诺。” 无边折叠的夜里。黑暗从海上引入巢穴,朦胧如羽翼,轻柔似帷帐,将他们拢在一起。 她在月下白得几乎透明。发着光一般。轻盈。迷幻。漂亮得像只不谙世事的精灵。 霍决仰头注视她,喉结滚了滚,目光隐隐有危险情绪在涌动,“要我给你摘月亮?” 时闻恹恹垂眸,脸上有了很轻的一点笑意,看起来很难取悦的样子。 “我考虑一下更难的。” 凉软的发丝落到脸上。 霍决开始吻她。 从额头、眼睛、腮颊,再到鼻尖、嘴唇。温热的呼吸交缠。上颚被抵住,逗弄似的来回撩拨。软舌被勾出来,再含住,像即将咬破一枚半熟浆果,被吮着舌尖重重啜吸。 时闻觉得心脏在微微发抖。 因为惶惑,与疑惧。 牵扯得胃部都开始细细痉挛。 霍决不自觉将她更深地按向怀里。 那股干净凛冽的气味像茧一样笼住她。他的领带隔在中间。精钢玛瑙领带夹生硬地抵住她的胃。 不知想起什么,时闻一瞬顿滞,猛地一把将人推开,捂住口鼻踉踉跄跄冲进浴室。 下一秒,就跪在大理石地板上吐了出来。 智能家居自动感应,刺目灯光骤然亮起,将人照得白惨惨地,无所遁形。 霍决三两步追过来,面色冷峻,难得显得迟钝,慢了半拍才抚上她的背。 时闻将胃都吐空了,摇摇头,反手撑在他胸口,不让他欺身抱紧,“……没事,咖啡喝多了。” 霍决执意要叫私人医生来。时闻没让,只说好困,想睡了,休息一下就好。深更半夜折腾别人一趟,即便是付费也过意不去。 霍决喂她喝了半杯蜂蜜水,观察半晌她的状态,没再坚持。 他留了一盏夜灯。冲完澡,带着一身水汽出来,没有听时闻分开睡的要求,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上了床,又轻手轻脚将人圈进怀里。 好像有人附在耳边,低声呢喃了句什么。 时闻睁不开眼,半梦半醒间,只感觉有只滚烫的手贴在胃部,很轻很慢地揉。 * 翌日是雨天。 霍决醒得早,运动回来,时闻还惺忪着眼躺在床上。他自己整理好衣装,没系领带,凑过来蹭她眉眼。 “蔺医生在下面等着,你起来之后,记得让他看看。” 时闻不置可否“嗯”一声,伸了个懒腰,重新埋进鹅绒被里。 霍决将夜灯关掉,遮光窗帘拉开,只余一层薄薄窗纱,筛选日光入内。 他早上看新闻资讯,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冰凉的金属框轻轻在她脸上蹭。吻也带着须后水的清爽气味。 “越睡越困,不许睡那么久。”又压低声音,警告地说了几句才舍得走,“今晚等我吃饭。” 厚重双开门打开,又合拢,发出轻微响动。 微凉的日光里,时闻眨了眨睫毛,平静地睁开眼睛。 临近中午时分,时闻结束早课,换了身衣服,这才过海去云城。 筱林在CBD找了间粤菜餐厅等她。圆桌包厢,空位多得是,时闻让列夫和另一个保镖小哥坐下一起吃。列夫没肯,他在云城比在伦敦紧绷得多,冷和憨只剩下冷。兢兢业业守着,自有另一套工作准则。 时闻也不勉强,和筱林优哉游哉地吃。 筱林近来在经营一个生活方式账号,粉丝攒了有小几万,偶尔接几条广告补贴生活费。时闻自己不喜欢这种分享,帮好友摆拍倒挺起劲。 她们预约的皮肤管理中心,就在餐厅旁边的商务大厦。乘高速电梯上去,美容机构占了46楼整层。门口有职业化笑容的前台引领,声音甜美地与她们确认项目,包含头发、面部、身体护理,总耗时约三个半小时。 环顾一圈,只一道出入口。大堂宽敞明净,等候区设施一应俱全。再往里,则婉拒男士入内。 时闻边走边做了个电话的手势,列夫颔首,依言守在外面。 这种收费不菲的机构,最是注重顾客体验与环境隐私。拐了几道弯进入更衣室,筱林换上浴袍,时闻换了身不起眼的运动套装。 彼此默契地没有说话。她将手机留给筱林,比了个数字,筱林伶俐一笑,做口型让她放心。 转身出去,提前接到指令的店长等候多时,毕恭毕敬领她往员工内部电梯的方向走。 电梯直达负三层停车场,一出玻璃门,就是一台低调的黑色辉腾。 从CBD到沙洲区,走高速,车程约二十分钟。 时间算不得充裕。时闻盯着自己的手指,想,希望每个人都能守时。 梅湖茶室依水而立。风格仿照古典苏州园林,忽而疏阔,忽而幽曲,山径水廊明朗古朴。 今日整个场子都被贵客包了下来,原本清幽的环境更是寂寂。只有雨落时,水流湍急的声音。 绾髻的侍应生撑一把油纸伞。古意雅致的一朵绿,在前无声引路。带时闻走过小湖石桥,步入四面环水的楠木楼轩。 这处是梅湖茶室要价最贵的厅。景观佳,隐私好,适合谈事。 适合的关键在于,这里设有信号干扰装置,又在入门处设有隐形安检。自茶室建成以来,就约定俗成的规矩。做客双方默认不带任何电子设备进入,以此规避不必要的麻烦。 时闻到得早,厅内无人。 侍应生手脚利索,推开冰裂纹窗棂后的一面屏风,显出一道窄而隐蔽的楼梯来。 时闻低头,顺着陡峭的阶梯往上攀爬。身后的雕花屏风密密实实遮上。昏暗的阁楼上,早早为她点了一盏小灯。 等不多时,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是沏茶的声音,与茶器磕碰的声音。 又过一刻钟,另一人的脚步踏入,门口响起滴滴警报声。 木质建筑骨骼轻,动静大。时闻小心翼翼控制幅度,透过隐秘罅隙往下觑。 霍决左手拆了线,包着无菌纱布,看起来轻便许多。右手滑动几下屏幕,将手机扔给保镖,独自进了楠木厅。 湿地杉木桌边,霍赟沉默坐于一侧,不骄不躁浇着茶宠。 见霍决坐下,才慢慢将手边的文件袋推过去,“你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霍决对古典茶谈不上多有研究,但基本礼仪还是有。他谦谦有礼叩指接茶,品过几口普洱,才动手拆开那个文件袋。 一时间,满室静谧,惟有纸页割开叆叇茶雾的声响。 时闻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霍决。脱离了固有的视角,居高临下地俯视,客观疏离地剖析。 霍决在单独面对别人时,态度显得更加冷漠且缺乏起伏。没有多余情绪。像一把离鞘的刀。 “那就这样。”他将合同逐份看完,没有半点闲聊的想法,东西到了手,就即刻要走。 “留步。”霍赟按住文件袋,“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霍决挑了挑眉,似有些意外,又有些不耐烦。但看一眼挂钟,还是坐了下来,“赶时间,尽快。” 霍赟开门见山,“那些照片,当年为什么只寄给我?” “偶然撞见,感觉你会比较感兴趣。” “为什么不直接戳穿?” “我有替人尴尬的坏习惯。”霍决形容闲散,“怎么,费尽心思替你们圆谎,还不领情?” “这里面的东西,我全都放弃了。”霍赟手还按在文件袋上,神色淡淡,声音也轻,“不值得你几句真话?” 霍决轻慢一笑,“你想听什么真话。” “你这样做的原因。”霍赟定定道,“真正的原因。” 有将近一分钟的时间,霍决没有说话。 说是赶时间,他却反客为主,慢条斯理地另起了一壶凤凰单丛。乌龙醇厚,浓香馥郁,茶气飘拂。氤氲白雾半遮半掩他的面容。 “我原本,没有计划这么早回来。如果不是你们闹出这么多事的话。” 霍决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汤,声音冷而低沉,“毕竟,我实在很讨厌云城这个鬼地方。” 他从容不迫接受霍赟的审视,目光透过缭绕白雾,漫不经心投向窗棂外的梅湖。 细雨迷蒙,湖天一色,衬得他神色更加淡漠。 “她当年被按进这片湖里的时候,李业珺就在旁边看,霍铭虎也在旁边看。她都那样求饶了。他们还是无动于衷地看。我跳了进去,又被捞起来,他们把我按在泥里,逼着我继续看。” “那时候我就在想,有些人,天性就是喜欢欣赏别人的痛苦。” 静寂雨中,突然响起一道短促惊雷,仿佛来自多年前的遥远。 “我身上流着那个渣滓的血。” 霍决侧了侧首,目光阴鸷,笑得有些邪气,“所以,我大概也属于那类人。” 时闻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些,心里如同敲碎了瓷器般,猛然一恸。 霍赟久久沉默,“你是要连父亲也一起报复。” “我十岁生日,霍铭虎送我一份厚礼。等他五十大寿,我自然应当加倍奉还。” 霍决无波无澜,礼仪周全地逆时针注水冲茶,甚至推了一盏到霍赟面前。 “哦,当然,前提是他到时还没被李业珺弄死的话。” 他的微笑敷衍而礼貌,“他那么疼惜你这个儿子,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惊喜。” 霍赟收紧拳心,“……他再错,终归是你亲生父亲。” “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就是‘父亲’二字。你应该深有体会。”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选择直接说出来?他要是早些知道真相,至少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说出来又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不需要任何廉价的补偿和忏悔。至少未来三年内,你在这个位置上,对我更有利。” 闪电洁白,转瞬即逝。 光影将霍决的脸切割出一层凌厉阴影。 霍赟无言沉思,良久,才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因为我既可以替你挡明枪暗箭,又可以替你履行不必要的义务?” “譬如跟霍瑾安周旋,又譬如,娶哪个连样子都记不住的女人。”霍决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所以,你这样贸贸然摊牌,实在搞得我很为难。” “你连这个位置都不要,就这么自信,不怕我把你踹出局?” “我不认为你有那个能力。倘若真不幸沦落到那个地步,我也有后手。” “不。”霍赟没有被激怒,分外平静地摇摇头,引他往下说,“假如只是因为这些,不值得你这样将事情复杂化。” “你还是不明白。”霍决斯文地轻旋茶杯,不辨喜怒地笑了笑。 “利益至上,真相不重要。这种程度的丑闻,涉及三家,要是爆发出来,怎么也不可能压下去。霍氏内部本来就处处暗礁,届时李业珺鲸吞蚕食,姑姑趁机发作,高层乱斗,股价波动,内忧外患。霍铭虎是个废的,老爷子又管不了那么多,到头来烂摊子还不是我一个人收拾?” “更何况,早早摊牌太无聊了。”他顿了顿,声音饱含冷酷与恶意,“欣赏你们战战兢兢、狗咬狗的样子,反而更有趣。” 时闻心下一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惶惶然之中,既觉酸楚,又觉陌生。至此才意识到,霍决之所以甘愿蛰伏在欧洲,不是不争,而是一开始就势在必得。 “你把这一切当游戏。”霍赟目光一片沉寂,“恭喜。你快成功了。” “我玩得很认真的。”霍决彬彬有礼颔首谢过,“虽然是简单模式。” “那她呢。”霍赟话锋一转,心照不宣隐去名字,“她又做错什么,你要将她卷进这滩浑水里。这一切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一回,沉默的人换成了霍决。 他敛了敛眉头,神色难辨地望向窗外湖水,“她差点就成了我嫂嫂,不是吗。” 霍赟一字一顿,克制隐忍,“就因为我喜欢她,跟她有过婚约,所以你拖她下水。” “就算你喜欢她,她也不可能再喜欢你。”霍决答非所问,语气颇有些古怪,“她是容易哄。但我不认为,她会对沈夷吾的私生子产生多少同情心。” “你在乎她。”霍赟笃定道,“既然在乎,为什么还要拿许朝诚和沈氏做交易?你明明知道她有多重视这件事。” 电闪雷鸣的瞬间,阴暗与光亮凝滞并陈。 霍决态度散漫,言语却平铺直叙,格外简洁冷静。 “一。帮你维持废物人设。免得你真帮她做成了什么,她又要心心念念。” “二。李朝诚一个背信弃义的瘾君子,本来就没几年好活,换一条产业链升级,再加一个新项目整合落地云城。这笔生意,稳赚不赔。” “三。”霍决皮笑肉不笑,口吻危险地沉下去,“你确定这里面的东西,值得我这么多句真话?” 霍赟无视他话中警告意味,“你根本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就不怕有朝一日让她知道?” 霍决拿起文件袋,起身离席,不欲多谈,“她没必要知道这些。” “你当她是什么。”霍赟紧跟着起身,咄咄逼人追问,“一个解闷的玩具?一个趁手的把柄?还是一个用以炫耀的战利品?” “她?”霍决沉吟半晌,好整以暇地回应,“——她是这场游戏的头彩。” “你是在乎她。”霍赟冷冷断言,“但这点在乎的程度也有限得可怜。你根本不爱她。也不可能爱她。” “这重要吗。”霍决阴沉地笑了,“我爱不爱她,她都必须爱我。” 雷霆轰鸣。 雨声渐响,涛声隐隐。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片,凛凛充塞于狭窄的天地之间。 “老爷子早早定下婚约的那套,虽然是过时的陋习,却也不是半点用处没有。” “当年许的,是霍家的长孙和时家的女儿。”霍决森冷又专断地宣布,“她本来就该是我的。” “事到如今,你还娶得了她吗。”霍赟侧身挡在门口,语调生硬,“你跟俞天心订婚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她很快就会回英国读书。无关紧要的事,不会打扰到她。” “霍俞两家联姻,这么大的事,你以为能瞒得住?她不是你在外面养的什么小东西,你这样置她于何地?” “家事。不劳费心。”霍决冷冷道,“她心软,离不开我。我也不像你,事事受制于人。” “你敢把自己做过的事逐件逐件告诉她吗?你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敢向她透露半分吗?”霍赟捏紧拳头,极其罕见地情绪外露,“你要怎么报复以前的事,我都接受。可她是最无辜的一个。你利用够了,好聚好散,放过她!” 这句话好像触及了什么逆鳞。 “放过她?”霍决嗤笑,眼神狠戾,似有冷火在烧,“她只有我了,离开我,能去哪里?难不成去你身边?” “天大地大,她想去哪里都可以。”霍赟下颌绷成一根即将断裂的弦,“除了你我,也总有配得上她的人。” “都快自身难保了,还这么挂念她。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之间的感情。” “你要什么。”霍赟不为所动,沉沉黑眸抬起,“你还想要什么。” 霍决将文件袋抛给门外保镖,一动不动盯着他看,“怎么,你要拿筹码来换?” 漫长的沉默。 霍赟没有开口,但也没有躲避视线。 霍决读懂了,嘲弄一笑,陡然换了副极具压迫感的神情。 “好啊。” 他站在雨幕前,薄唇紧抿,浑身上下一股肃杀之气,与这婉约蕴藉的园林格格不入。 “云城ERE那个开发项目,你让李业珺吐出来。” 他的声音像浸了水一般冷,“既然口口声声说爱说喜欢,该不会,连这点诚意都拿不出来吧?” 第47章 47 风雨琳琅。 天似捅穿了个窟窿,心脏似吸饱了水,沉甸甸坠着,牵得肺腑都闷痛。 楠木厅内早已空空如也,没了声息。 霍决最先离开,头也不回。他于大局运筹帷幄,在细节处却难周全。或许也是过于自负,对时闻没有任何防备。 霍赟毕竟在云城生活这么多年,人脉根基深厚,有心要做什么,总能做成一二。 他在窗边静立半晌,慢慢也走了。约莫是怕时闻难堪,没有执意等她下楼,给她留了体面。 很难言说此刻的心情。 仿佛雨水骤冻,化作一场雪,落进身体里。 在此之前,时闻一直有被爱的错觉,也笃信她与霍决之间的羁绊独一无二。 毕竟他们实在太年轻,彼此陪伴的时间,占据人生将尽二分之一。 她知道霍决与其他人不一样。她曾经不在乎,觉得这无关紧要。因为她知道自己在霍决心中分量也不一样。 他们并非简单的喜欢或不喜欢,抑或浅薄的见色起意。而是像两株根系交缠的植物,有着更深层、更复杂的轇轕纠缠。 或许,确实是不一样的。 但这份不一样,细细推敲起来,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等同几多价值呢? 大抵就如钻石里掺了一把玻璃渣。隔着展示柜远观,浮光跃金,熠熠生辉。等到真正靠近了,拿手去碰,又会戒损、流血。不纯粹。 人就是这样,投入得越多,越经不起失去。 她原先懵懂。是霍决逼她早早开了窍。自以为有多不同,其实拨开伪饰,不过荆棘丛中雪花一捧,镶金笼中鸟雀一只。 她没有立场评断他的对错。也没有什么要拯救他脱离深渊的计划。就只是看着,听着,慢慢理解了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然而理解,不等于甘愿接纳与承受。 事到如今,惟有安慰自己。 还好。 还好。 幡然醒悟,及时止损,永远不迟。 怔怔看雨,不知过了多久,绾髻的侍应姑娘提灯上楼,温言提醒,“客人,车备好了。” 雨下得比来时猛烈。 她沿着原路返程。疏阔幽曲,绿里一切都在休憩。衬得方才的惊心动魄都似梦幻泡影。 黑色辉腾将她送回CBD大厦地下停车场。皮肤管理中心的店长引她回46楼,一路察言观色,并不多话。 筱林的项目还有几分钟才结束。时闻没有直接过去找她,将运动套装换回缎面裙,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嘿!” 她脸上还沾着水滴,肩膀突然被重重拍了一下。 “闻闻!你就是时闻,没错吧?” 时闻诧异抬头,镜中映出一张湿漉漉的昳丽面庞。 旁边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浅栗色长发,方圆脸甜美相,携着一股浓烈纯欲的晚香玉气息。 “好靓!” 女子巧笑倩兮,声音娇柔,自来熟地与时闻在镜中对望,“怪不得Lawrence这么疼你,一直藏着不让见。我费了好大劲才找来的呢。” 见时闻沉默没反应,她也不恼,还十分亲密地轻搂对方肩膀。 “啊,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吧?我姓俞,俞天心。最近回来云城没多久,好多地方都不熟,以后能常常找你一起玩吗?” 时闻不动声色地挣了挣,回头与她对视。 俞天心毫不在意遇冷,旋开唇釉一边补妆,一边自顾自道:“听说你跟霍赟关系也很亲近,我之前也一直在跟他见面,最近才换成Lawrence。” 想起什么似的,她言笑晏晏,“Lawrence人可比他哥有趣多啦,做事也活泛。以后当老公不会那么闷。不过我跟他们相处下来,总感觉他们关系不太好,你们平时会一起玩吗?你跟他们兄弟两个。” “我不介意哦。三个人一起玩。”俞天心俏皮地眨眨眼,压低声音,暧.昧暗示。 “或许再加上我男朋友。我们四个人。他长得虽然没有Lawrence那么帅,但听话很多,很好欺负。” 一日之内接连而来的冲击太多,时闻已经感觉不太到什么震惊之类的情绪。只似笑非笑淡淡看着,耐心等俞天心继续说完想说的话。 “别这副表情看着我呀。”俞天心语调上扬,“太可爱了,我会忍不住想亲你啦。” 她合紧唇釉,么么地抿了抿嘴唇,又难掩雀跃地探身靠近,“周六我们讨论订婚宴的事。我顺便帮我男朋友办个派对,庆祝他戴项圈一周年。你要不要跟Lawrence一起过来玩?” 周六。 周六是时闻的二十岁生日。 确实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 “抱歉。”时闻笑了笑,礼貌地将手挡在对方肩上,侧身后退拉开距离,“你认错了。” 俞天心不解,长长地“欸——”了一声。 “佳偶天成,预祝你们订婚快乐。”时闻毫不拖沓,落落大方颔首告辞,“虽然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 雨中半山。 被雾晕环绕的树木,纤细,硬朗,款款立于悬崖边。抵挡住向上漫溢的海潮。 雨天昼与夜的界线很模糊,时闻抬头看一眼挂钟,才发现已经时至傍晚。 这个挂钟是时闻在一个先锋艺术展上买回来的。形式大于功能的溢价作品。整体外观如同流淌的海浪,玻璃加蓝宝石的软雕塑,以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角度斜斜悬挂于墙面。表盘刻度错乱,与现实时间对称相反。 一眼望去,容易令人分不清黎明黄昏。 时闻想了想,还是搬了张椅子,踩上去将挂钟摘了下来。 双开门从外面推开,发出轻微的响动。她坐在地毯上整理杂物,没有回头,默默承受身后那道目光的注视。 霍决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束新鲜芍药。不是精致的商业包装,只简单扎着一层牛皮纸,像是亲自从花房采撷而来。 他身上衣服还是出门时的那套。款式面料细节都对得上。大抵是因为今日没有跟俞天心碰面,没有染上晚香玉的气味,所以没必要换。 洞虚真人 时闻扫一眼他的左手,波澜不惊问,“拆线了?” 霍决“嗯”一声,拿起行李箱里的挂钟,随意拨弄着表盘的时针,嗓音低沉问:“在做什么。” “收拾行李。”他明知故问,时闻照答,伸手想要把东西拿回来。 霍决用了点力气,没让她如愿,“离你生日还早。” 算了。 时闻松手,不与他争,语气淡淡道:“我今天就走。” 霍决眸色暗了暗,单手按住行李箱,动作很强硬,口吻却是刻意为之的轻柔,“怎么了,生我气?嗯?” 时闻摇了摇头。 彼此目光一浓一淡,在冷气里对峙。 “生日愿望。”时闻突然开口,“我能不能现在就许?” 霍决没表态,无声揣度着她神情。 “我们分开。”时闻平静道,“你留在亚港,我自己去伦敦。你以后,不要再过问我的事。” 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在身上。 霍决下颌收紧,骤然间有几分阴晦意味,但没有立即发作,语气尚且平和,“别说蠢话。” 时闻一字一顿,“这就是我的生日愿望。” “闹脾气也有个限度。”霍决忍耐着,将挂钟远远丢开,“今天见过谁,发生了什么?” 时闻木然,“我见过谁,做过什么,一举一动,你不是应该都很清楚吗。” “我做错事,惹你生气了,是不是。”霍决的腔调虚伪地软下来,肢体却仍像一张蓄力的弓般紧绷着,“关于什么?说说看。我可以解释。” “我不需要解释。”时闻微微仰头,尽力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 “把阿加莎还我。我问过伦敦别墅的女佣了,知道你从一开始就随身带了回国。” 她坐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穿一条雾灰色的缎面吊带裙。看起来像一块昂贵的玉。温润,优雅,适合私藏。卧室灯光澄澈,为她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薄而光亮的釉色。 霍决眼神瞋黑,一错不错地审视着她。 “是霍赟,还是其他的什么人?” 忽而笃定的语气,“你跟他见过面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他略微俯身,英俊的五官蒙上阴影,“让我猜猜。时机这么巧,应该是通过你那个乐于助人的朋友,对不对?” 时闻不回答,也不回避。等同默认。 霍决表面温和褪去,短促地笑了一下,起身时神情骤冷,朝门口沉声训斥,“列夫,滚上来。” 时闻即刻恼了,随手抓起芍药扔到他身上,“你少迁怒别人!” 空气被扭曲剪碎,花瓣簌簌掉进地毯里,再也无法佯装无事。 时闻深呼吸,压住渐渐变快的心跳,起身摸索到自己的手机。霍决像座冰川般逼近。她推不开,索性拽住他的领带,粗鲁地将领带夹扯下来。 精钢领带夹的弹簧片薄薄一片,宽窄正适合插.进手机的充电口里。 时闻手微微发抖,憋着一口气捅进去用力翻搅,也不管是否会将手机弄坏,直到“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中脱离掉落。时闻扔掉领带夹,捡起那片装置,连同手机一起摔到霍决身上。 “你不是要解释吗?”她音调扬高,“解释。” 霍决面色铁青,被砸了也没知觉似的,一动不动看她。 敞开的双开门前,列夫默不作声静候着。 剩下的行李也没必要再收拾,时闻合上行李箱,冲无辜受难的毛子道:“我要下山,麻烦帮我准备辆车去机场。” 霍决捡起故障闪屏的手机,头也不回往后一摔,平声吩咐,“门关上。出去。” 手机摔得四分五裂。 列夫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 这是要撕开了谈的架势。 时闻与他不远不近站着,保持戒备距离,抱着手臂静静看他。 “解释。”她冷声,“说来听听。” 霍决刚才那点暴躁很快收敛,弓身捡起散在地上的芍药,平心静气道:“我担心你的安全。” “你让列夫天天盯着我还不够,还要在我身上装定位。”时闻觉得可笑,“这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想利用我,以便获取什么信息?” “你再问,我的答案也是这个。”霍决不紧不慢,“我担心你的安全。” “冠冕堂皇。”时闻不要他的花,把花茎软烂的芍药重新扔回他脸上。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无论是我藏起来的那张存储卡,还是许朝诚的事。” 霍决不闪不躲,用一种判断的眼光直直瞵视她的面容,好似在衡量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时闻以为他至少会透露一点紧张。 但没有。 他甚至笑了笑,尽管这笑意冰凉,丝毫不达眼底。 “是我最近得意忘形,昏了头了。” 他认错。认的却是自己行事不够谨慎,细节不够缜密。 “所有关于你的、我应该知道的事,bb,我都知道。” 他坦然应下她的指控,声音低而柔软,犹如夤夜时响在耳边的细语。 “我对你不设任何限制。你猜得到我所有私人账户的密码,可以任意使用我的手机和电脑。可是我的设备装有监控软件,24小时运行。” 时闻哽着一口气,指尖微微发颤, “所以,早在慕尼黑的时候,早在我第一次拿到那张存储卡的时候,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她咬住嘴唇,“一直看着我像傻子一样满世界瞎折腾,是不是很好玩,很开心?” 霍决眼神复杂,隐含某种冷漠与偏执。 “我当时,很好奇你的选择。” “——出了事,你会袒护谁,会向谁求助。” 他嘲弄地提了提唇角,“很有趣的结果,不是吗。” 时闻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明里暗里试探你那么多次,你还是去找他。”霍决言语古怪,尾调如同浸泡毒液的蛇牙,一下一下轻刮着心口,“还是要走。还是骗我。” 时闻靠在窗边,感觉有几分发冷,声量不自觉提高,“那是因为我不想牵连你!” “你就打算用这种借口搪塞我?”霍决用手指轻轻抚过折枝的花束,力度很轻,不愿惊扰似的,“用你一贯以来那种自以为是的、天真的保护欲?” 他不屑嗤笑,“你求的那个,甚至是沈夷吾的儿子。” “正因为他是沈夷吾的儿子,所以他不会因此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害!”时闻气闷,胸口忍不住急促起伏,“但你不同。你跟这件事毫无瓜葛。我凭什么要你为我冒这种程度的险?” 犹觉不够,她不忘冷冷讥讽,“况且他说了帮我,就只是帮我,不会利用我诓骗我控制我!” “我真的很好奇。”霍决眼底溢出寒意,“你对他这种盲目的信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不然呢。”时闻深深盯他一眼,“我去找你,让你转头就把许朝诚的消息卖给沈夷吾?” 气氛陡然窒息起来。 霍决眼眸被阴影填满,他闭了闭眼,语气低而冷酷,“许朝诚是个滥赌的瘾君子。你算计他,想从他手上讨证据,怎么不考虑考虑他到底有几分可信?” “我亲眼看过了。”时闻抓住身后垂落的窗帘,亦如抓住某种依恃,让自己不至于跌倒,“他有那段行车记录仪,还有和那个司机对话的录音,这是我阿爸唯一可以澄清的机会!” “你阿爸已经不在了。旧事重提,你有没有想过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 “我不在乎。我也没办法像你这样,每一件事都摆上天平,清醒理智地计算得失。善恶有报,该他受的,他已经受了。不该他受的,我要有人还他。” “这不是你任意莽撞的理由。”霍决目光若有实质,充满压迫意味,“沈夷吾从来就没打算放过许朝诚。你跟他扯上关系,跟找死没区别,你知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死了或者残了?” “我宁愿是我死了残了!”时闻大脑充血,一心驳斥,口不择言,“现在这样,跟我推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霍决浑身倏忽绷紧,三两步逼近,将她压进角落,虎口生硬钳住下颌,“多大的人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分不清?” 他似被她话中的假设击中,神情沉鸷得如同一块永远都化不开的坚冰。 “他就算不死在那艘船上,日后也会死在东京。从他选择露头的那一刻,这一切就注定了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呢。”时闻骤觉鼻酸,“跟你也没有关系吗。” “沈夷吾和老爷子压着,你要我怎么选?”霍决声音沙哑,将她重重箍进怀里,不让她看自己表情,“我顾不上别人,只顾得上你。” 时闻心头涌上疲惫与崩裂,不管不顾要挣开。 可她已经踏入陷阱,霍决不可能让她逃脱。 “许朝诚仇家环伺,身上隐患一堆,本就没几年可活。你没必要为这种人感到愧疚。” “那是一条命!”时闻声线颤抖,心绪被懊丧与负罪淹没,无可避免带出崩溃哭腔,“霍决,账不是这么算的。” “那就怪我。”霍决淡淡揽过,“我命硬。我来偿。” 听起来像装裱精美的箴言。 时闻有一瞬震颤与撼动。 但也仅仅一瞬。 她很快醒悟,这只是因为他本质冷心冷肺,漠不关心。 她不断想起他在梅湖茶室说的话,想起从前桩桩件件,想起病历上白纸黑字的诊断,想起他与别人的不同。又想起他刻意隐瞒的,真假掺杂的。想起钻石堆里闪闪发光的碎玻璃。 一滴水意在眼睫上坠着,时闻呓语般呢喃,“你的血是不是冷的啊。” 霍决拿那只缠着纱布的左手碰她的脸,粗糙的质地不住剐蹭她的泪颊。 “和你一样。”他平静吻拭,“热的,你不是摸过?” 这是他为她受伤的证明。 曾经蜿蜒流出的血,沾在她腮颊上。 那份腥热的触感,至今刻骨铭心。 “心肠这么软。”霍决摩挲她眉眼,低低叹息,“小骗子。小公主。个个都要帮,个个都要救,怎么不见你先救我。” 时闻忍泪,“我谁也救不了。” 两人挨得极近,鼻尖戳着鼻尖,眼睛望入眼睛,一个将吻未吻的姿势。 “你留在我身边就是救我。”霍决诱哄般请求,“给我点时间,好不好。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只要再给我点时间。” 时闻逃避般闭上眼。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反复猜,是真是假,有几分可信。” 她需要停一停,才有力气往下继续,“你手上的伤,真的是下意识反应吗?还是为了有借口,方便更加顺理成章地留在亚港?” 空气须臾凝滞。 霍决怔住了,表情像被扇了一巴掌,“你觉得我会拿你冒这种险?” “我不知道。”时闻垂眸,“……我不知道。阿加莎还我,让我走。” 霍决叹息,“做不到。” “你不还我,我也会走。” “离开我,你想去哪里?霍赟那里,还是你那个朋友那里?” “你想做什么?”时闻咬牙,“别动筱林!” “你当我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徒么。”霍决假模假样笑了笑,柔情蜜意般啄吻她潮湿眼角,“只要你别乱跑。bb,我保证。一切都会是你平常喜欢的模样。” “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多少价值。我们体面点分开,从前好坏都一笔勾销,不好吗。”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以后也会永远在一起。” “我们拿什么谈以后。”时闻茫然又厌倦地,抵住他收紧的怀抱,“左右不过厮混一段时间,分开是迟早的事。” “我们不会分开。”霍决固执纠正,“我不会有别人。你也不会有。” 时闻呼吸变重了些,避无可避似的开口,“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啊。” “你的西装都是手工定制,不是量产的成衣。颜色、面料、廓形乍看相似,可是针脚、扣眼这种细节,多瞧几遍就会发现不同。你每去见她一面,回来之前都要换。总是这样,不嫌麻烦吗?” 霍决被她猛地推开,左手伤处撞到边柜,发出沉闷声响,颓然垂在身侧。 “我没碰过别人。”他面色苍白,沉声辩解,神情不似作伪。 时闻摇了摇头,懒得分辨,也不再在乎虚实,“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稀里糊涂的,从来没想过以后。或许也不是那么在意。可是现在这样,我不能装作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负责,我会规划好我们的以后。”霍决充耳不闻,执意要去抱她,“眼下只是为了置换资源,依着老爷子的意思做几场戏。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你信我。” “你跟她是做戏,跟我就不是?”时闻泠泠然,“何以见得。” 都是争抢的游戏,时间长短而已。 霍决死死盯着她,“我不至于连这个都分不清。” “那订婚呢。”时闻表情冷淡,“也是做戏?” 霍决有几分用力地捏住她的肩,“只是暂时性的。做个幌子。交易性质。” 时闻无动于衷,“然后等到结婚那步,又再哄我,只是暂时性的,交易性质。” “不是!”霍决颈侧青筋跳动,有种竭力压抑怒火的感觉,语气缓慢郑重,“你信我。不是。我不会有你以外的任何人,也不会跟你以外的任何人产生婚姻和家庭的联结。” “你想表达什么。”时闻讽刺地弯了弯嘴角,“你喜欢我,爱我,非我不可?” 霍决一秒停顿都没有,迫不及待说了“是”,迫不及待将她揉进怀里紧紧抱住。 室温很低,可是他表现得要比那冷得多。她感到他在颤抖,极其细微地。他的精神和躯壳都在隐晦地畏惧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 明明被桎梏住的是自己,时闻却突然有了一种握刀的错觉。 “撒谎。”她一字一顿,像吐出掉落许久的牙齿般。清晰,又携着血腥气。 “你真的有这种感情吗。你的脑前额叶有这种认知吗。” “有一点吧。可能,或许。就像喜欢一棵盆栽、一个玩具那样。因为我待在你身边的时间实在太长、太长了。我小时候哄你做小狗,所以让你觉得有反过来掌控的乐趣。我和阿赟关系亲近,所以让你觉得有争抢的价值。” 说着说着,时闻都有点发怔,“可是阿决,这跟普通人的喜欢,是两码事——” “闭嘴!”霍决眼底赤红,忍无可忍地打断她,“闭嘴。别说了。” “你每次被说中,就会恼羞成怒叫我闭嘴。”时闻轻快地笑起来,“看,我也没你想象中那么不了解你。” “嘘。”霍决声音变得很低,将她箍得很紧,仿佛这就是唯一的藤索,松手就是悬崖。 “够了。别再说了。我们之间有误会。bb,你需要冷静。” 其实看起来更需要冷静的人是他自己。 他身上涌现出某种混合桀骜、矜漠与暴戾的神经质。很陌生。也很危险。就像面具陡然裂开一道窄缝。 而裂缝底下。 即将袒露在爱人面前的,不知会是蛇蟒的尖牙,还是夤夜织就的眼睛。 第48章 48 夏天由一场又一场暴雨连接而成。 汹涌的潮,将精疲力尽的梦也浇透。 渡鸦麋集的黑暗丛林,植物拥攘滋长,一支箭从精灵手中脱身而去,命中野兽沉重而炙热的吐息。 往前一步是陷阱,退后一步无可转圜。雨水的遮蔽,消解了她正处于危险境地的事实。 而伪装成人的野兽谲诈多端,会在她悲悯低头之时,揭开人皮,将她一口吞掉。 轰隆—— 噩梦消融,时闻在雷霆中陡然惊醒,心脏传来钝痛,发现自己正被紧紧揽在怀中。 偌大卧室里,薄荷味冷气流淌,霍决一身清凉水汽,侧躺于她身后。 距离上次爆发冲突,已经过去两日。 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岌岌可危的两日。 霍决刻意避开碰面,白天几乎不见踪影,但等她睡下,又会悄无声息到她身边。 时闻睡眼惺忪,怔怔然看向搭在腰间那只手。 许是发觉她醒了,霍决忽然抱她抱得很紧,仿佛要将骨骼的尖硬,刺入血肉的柔软。 她太瘦了。胃口差,嘴又挑剔。好不容易叫他在身边养出些肉来,这段时间又忽地清减下去。 “我们去挪威过生日,好不好。”霍决无端开口,语气很轻,包含某种低姿态的哄骗,“像上次那样,去吃特罗姆瑟那家餐厅,去看北极熊,你会开心。” 时闻恹恹拒绝,“把护照和手机还我。” “你觉得亚港无聊,我们可以多在外面转转。”霍决置若罔闻,干燥的唇在她肩上擦吻着,“去濑户内海住几天怎么样?你说过想去逛那边的美术馆,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我们可以一个岛一个岛慢慢逛。” “你打算一直这样自说自话下去?”时闻半撑起身,望一眼窗外暴雨,又轻飘飘回头乜他,“别回避问题。” 霍决左手落空。 那种无可无不可的轻松语调消失了,变成一种隐隐压迫的沉。 “我不可能让你走。”他说。 “我也不可能留下来。”时闻神情寡淡,声线显得冷清,“我不想恨你,霍决。你是骗过我。可你从前对我的好,不管是出自真心假意,我都切实得到过。我不想连同那些也一起毁掉。” 雨夜的幽暗渗入呼吸。 霍决还陷在丝被里,深邃的眉弓在鼻侧投下阴影。一双黑沉沉的凛冽眸子由下而上,任由她居高临下地压制自己。 “你爱我最好。”他语气吊诡地轻柔,“恨也不错。我不在乎得到的是什么,但不能什么都得不到。” 那道目光似尖刺蜇伤,令时闻难以忍受,忍不住伸手挡他眼睛。 “怕我?”霍决没有动,就势吻她指骨,“现在才怕,是不是太晚了。” 时闻绒长睫毛阖着,“我看不懂你。” “我只是想让你回心转意。”霍决充满技巧地示弱,露出自己展示性的软肋。 “通过把我困住的方式?”时闻讽刺,“绝妙的主意。” “我不想做令你不开心的事。”霍决避重就轻,“前提是你别再试图离开。” “你觉得可能吗,在这一切发生以后?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坍塌了。” “我不介意你骗我。” “你当然不介意。一举一动被掌控的是我,被蒙在鼓里的是我,被架在台上演独角戏的也是我。你又何曾受到什么损失。” “你要走,这还不够吗。”霍决平静垂眸。 时闻感觉可笑,为他的无耻与诡辩,“一枚偏离了计划的棋子。留下来,你才更费心。”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霍决皱眉,似是不愿重复她的论调,“我不想骗你,时闻。可你不会愿意更早知道事实的。我没有办法说后悔,否则我们连这段时间都不会有。” 不知有意无意,他将话说得模糊。 时闻听懂了。 但没有被他假意的温顺打动。 “既然如此。”她将手抽回,“那你就该为自己的不后悔付出代价。” 四目相对。 紧接着,是漫长、无声的对峙。 “外面雨这么大。”霍决起身,锋利的眉眼低垂,温热呼吸扑在她耳畔,“离开我,你要去哪里。” “我一个人也可以去濑户内海。”时闻说,“如果我想的话。” “长大了。”霍决低低笑叹,咬字极轻浅,又极清晰,“可我总还觉得,你还是那个和我一起去黑沙滩看日落的小女孩。” 空气中有种叫人恍惚的清凉。 时闻被无以名状的情绪裹挟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们的初遇。想起那个被独自丢在异国他乡、连中文都不会讲几句的小男孩。 心忽然塌了一块,仿佛蚂蚁在细细密密地啮合。 “……别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她垂下视线,“我已经做了决定。该你了。” “是我之前的表述得不够清楚吗。”霍决定定看她,温和又充满恶意地道,“bb,我不会让你重新开始的。” 他右手托住她腮颊,习惯性揉了揉那枚眼下痣。 那是一只充满力量感的手。骨节分明,指腹粗糙。用力的时候,仿佛什么都能捏碎。 他的短发搭在额上,软而凌乱,削弱了几分眉眼的凌厉。如同一头收敛锐意的狮子,蜷起了爪子,温驯地滑下去,甘愿扮演无害猫咪。 “我有无同你讲过?其实每次见你走,我都惊你会荡失路。”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每一次看你离开,我都担心你会迷路。] 丝缎裙质感微凉,被高挺的鼻梁轻轻蹭皱。霍决一寸一寸,嗅吻她身上青绿的苦橙叶气息。 “喺度写低我个名,好唔好啊?” [在这里写我的名字,好不好?] 右腕那串白奇楠,生硬地抵住腰侧。青年手心发烫,似灼烧的火舔过小腹。 “霍决的—— 主人。玫瑰。阿芙罗狄忒。” 他语气很轻,喉结很明显地上下滚动,眼神直白而露骨,带着某种压抑的狂热。 时闻心脏锐缩,宛若一团被揉皱的信纸,撇落作废的千言万语。躯壳因着这份熔岩般浓烈的侵略与占有,而不自觉微微颤抖。 霍决不紧不慢,嗓音隐含扭曲与渴望,“我会在同样位置刺你的名字。” 他小臂青筋暴绽,单手脱掉身上短tee,露出精窄紧实的腰腹。灰色运动裤往下拽了拽,不容置疑地捉她的手来碰自己。 “时闻的—— 小狗。食物。阿斯蒙蒂斯。” 他笑了笑,英俊又邪气,如同匕首划开冷光。俯身讨吻时,又有种令人战栗的虔诚与偏执。 “这样,你就会永远记得。” 时闻刹那惊惧,心脏血液泵送,犹如困住了一只云雀。 霍决甫一开口,它就抖动翅膀,扑棱扑棱地横冲直撞。尖硬的鸟喙划开道道血痕,疼得鲜血淋漓,柔软的翼羽又于事无补地抚过。 她被窒息感席卷,咬紧了唇,不敢开口,直觉开口就会哽咽。只能硬生生将脸偏开,拿一对单薄的蝴蝶骨背对着,不让他得逞。 吻最终落在她不听话的耳朵上。 这人轻慢惯了,询问都只是出于表面的礼仪,而非真心。时闻毫不怀疑,他是真的有在彼此身上刻下印记的打算。 那下一步呢。 是要在手脚扣上镣铐,逼迫她妥协?还是以谎言堆砌,再造一座自欺欺人的玻璃花园? 野兽的利爪落于面庞,无法形同抚慰。蟒蛇的腹鳞盘蜷于身,也不可视为拥抱。 她知道的。 明明知道。 情绪却还是会因他一言一行而起伏。 霎时间内心惶惶。怕他,也怕自己。惟有逃避似的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地毯上。 推开窗,咸腥的风撇进来,鼓鼓吹起窗纱与她的长发。天与海相融,仿佛随时要将万物卷入潮湿的夜里。 时闻心口胀痛,竭力平复呼吸,眼底波光暗涌。 霍决没有跟过去,隐没在阴影里,安安静静与她对望,“一句话都不愿意同我讲了。” “……话不投机。”时闻暗暗掐住手心,尽量稳住声线,“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理解不了谁,再没什么可谈的了。” “你觉得我有错。”霍决眼神晦暗,似在遏制逼近的念头,“我可以改,也可以等。我有耐心。我们可以跟以前一样。” “你凭什么为我改?”时闻轻声质问,“你就是那样的人,没必要伪饰。易地而处,我也不会为了你而改变。” “我不需要你改变。”霍决淡淡道,“我需要你开心。” “我们分开。”时闻声音几乎湮灭在雨里,“我才会开心。” 霍决沉默片刻,脸上那种若无其事的、伪装的温和终于耗尽。 他面无表情坐直身体,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瞳仁被一种峻厉而浓稠的情绪浸透。 “别一直踩我底线,bb。” “‘于己有利时,则须爱人。’”时闻呓语般喃喃,“这还是你教会我的。我对你而言,已经不剩什么价值。可替代性高,又有意见分歧,不值得继续浪费时间。你现在一时意气,但很快就会分清利弊的。” “还有什么高见?再多说几句听听。”霍决面色沉鸷,嘲弄地扯了扯唇角,“你可真了解我。” “或许你是觉得我不了解你。”时闻顿了顿,抬起带有挑衅意味的眼睛,“但这么多年,你应该很了解我才是。” 从小到大,时闻的性格就没变过。 她心肠软是真。一意孤行也是真。为人吃软不吃硬,行事开弓没有回头箭。绝非放任创口化脓之人。 霍决知道的。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没有办法轻易放她离开。 他没有说话,目光沉沉,像一尾捂不暖的蛇,绵柔又阴冷地游弋在她脚边。 “我做不到既往不咎,也已经失去了对我们以后的想象。” 时闻心率跳快。像溺水的人。需要微微屏住呼吸,以此保持清醒。 “我是想体面地道别,或许这给了你可以修补的错觉,可是——” 她抬眸。 定定注视他。 很轻、又无可挽回地摇了摇头。 “算了吧,阿决。” 窗外。 暴雨丰沛。大海摇撼。夜晚浩大而晦暝,似要将整座城市困在原地。 此刻,有人无比需要日出。 * 时闻是在雨停的翌日走的。 霍决人在亚港,每逢旧历初一,都要依规矩回去主宅陪霍耀权吃饭。 他早早出门,又特意在午后中途回来一趟,推开书房门时,时闻还戴着耳机在上网课。 他没走近,轻轻叩了叩门,将卡布奇诺玫瑰嵌在门把上,好似从冷硬的金属里生出了花枝。 时闻抬头与他对视几秒,没作任何反应,复又垂眸,手里无意识转着一支电容笔。 霍决忍受着她的视若无睹,倚在门边等待良久,直至列夫上楼提醒,才一言不发离开。 电容笔咔哒摔落。时闻没有弯腰去捡,发了半晌呆,将脸埋进双掌,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她向来没有他那种装作若无其事的好本领。 门没有关,不久后厨娘送鲜果拿破仑和果茶上来,又见女佣推着两个行李箱经过走廊往楼下走。碳黑色是他的,钛银色是她的。 并非随口说说,霍决当真订了明早飞特罗姆瑟的航班,减去时差,正好能赶在她生日前夜落地挪威。 口头性质的反对是无用而徒劳的,假装平心静气的沟通亦不起作用。所以时闻连“不”都没说,表现得漠不关心。 不破不立。一条路走不通,便只能换另一条。 半小时后,她合上笔记本。抽出钢笔,想了很久,还是没能写下一句话。玫瑰看了须臾,也没有拿。 离开书房,窗外还是一片湿漉漉的灰,刚被连日暴雨冲刷过,光线都没来得及变暖。 坐山朝海的半山别墅,地势高,环境幽僻,安保严密。除去两名佣人、一名司机,另有两名保镖,分别守于门口和监控室。列夫跟着霍决出门了,暂时不在。 这几日每每走出这扇门,都会被恭恭敬敬地请回来。 明面可见的尚且如此,更遑论暗处未知的。 时闻揣着心思下楼,罕见地跟厨娘提要求,说晚上想吃章红鱼生和姜葱砂锅蟹。 她近来胃口一直不好,吃得少而消极。厨娘为此忧心好几天,听闻这话惊喜不已,忙不迭应好。 不过家中食材都是清晨由专人送上山,眼下没有准备章红和膏蟹。厨娘本想打电话让人赶紧送来,但想想鱼生搭配的柠檬草、炸芋丝等储备都不够,现在离晚餐时间尚早,倒不如自己亲自下去挑,顺便还能带一尾她爱吃的海钓黄鱼回来。 因是时闻难得提的需求,要另外采购的东西又多,厨娘格外上心,司机便也陪同一起下了山。 二人走后,时闻转身上楼。 三楼书房的对面是主卧,与衣帽间相连,再往上,则是阁楼。霍决专门为她腾出这处空间,改作暗房,让她可以有裕余摆弄那些胶片。 时闻进衣帽间梭巡片刻,拉开收纳饰品的抽屉,在一众打火机之中,挑了一只纯黑电光漆设计的都彭。 咔哒。 开盖声轻而脆。 火焰像被点燃的玫瑰。 她将打火机收好,紧攥于手,上楼转进冲洗暗房。 暗房划分干湿区,一边摆放显影液与水槽,另一边是晾晒架与放大器,中间一面电动升降实木桌,堆叠contactsheet等杂物。 时闻将门反锁,打开桌脚的可移动滚轮,费力推动,牢牢堵住门口。 装在夹盒里的纸质底片袋被抽了出来,一叠又一叠,按日期放进金属水槽。 里面定格的,皆是这半年来,她视角里的人与景。 抑或说,是这半年来,她与他共负一轭的记忆。 时闻觉得自己好似分裂成了两个人。不舍与决绝,在不断撕扯冲撞。明明已经反反复复下了决心,事到临头,还是会迟疑。 她闭了闭眼睛,像是在抵御什么,往前一步,划开打火机。 火的倒刺向上侵蚀。 烈焰狂曳,在金属水槽里燃烧卷曲,将帧帧底片与记忆烧成黑灰。 没有时间可供停留,烟雾报警器很快就会有反应,别墅里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赶到这里来。 时闻扔掉打火机,拉好遮光帘,伪装成暗房密闭的假象,迅速从落地窗攀出去。 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屋外多有栏杆围绕的走廊与阳台,且板块错落有致。楼梯监控摄像头又皆是朝外。这很大程度上给予了时闻缓冲与帮助。 她按着排演的计划,特意不从正下方的书房走,小心翼翼沿着墙体绕到另一侧,顺利跳到主卧的露台。 前后不过两三分钟,烟雾报警器立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时闻藏在葱葱郁郁的绿植后面,听着楼上楼下嘈杂的脚步与惊呼。 有人在大力拍撞暗房的门,急促唤她名字。未果,即刻又有人当机立断赶往书房去,准备从书房往上破窗而入。 时闻抓住时机,抛下在栏杆隐蔽处早早绑好的攀岩绳,薄衬衫脱了缠在手上,抓紧绳索,尽量踩着借力点,小心而快速地往下降。 高度紧张的状态下,高负荷运动令人手脚发麻。与她落到地面的同一时间,楼上几位保镖也发现了暗房里空无一人的把戏。 时闻的脚崴了一下,但片刻不敢耽搁,忍痛快步从游泳池那侧进入地下车库。 尺寸巨大的野兽派风格油画下,是摆放车钥匙的黑胡桃木斗柜。时闻胡乱抓起其中一把,一边按解锁,一边砸开墙上的门禁按钮。 车库的自动门应声卷起。 匆匆忙忙钻进驾驶座,刚关上门,就瞥见了保镖追来的身影。 卷帘门升起大半,其中一人往她车的方向跑,另一人反应迅速按了门禁制停键。电动门滴滴作响,停顿一秒,又开始往下落。 时闻心脏突突跳,咬牙猛踩油门,直接卡着高度飙了出去。 不必看后视镜,也知道后面会有车追来。 这车有实时定位,被截停是迟早的事,她没法一直开。惟有打个时间差,尽快往人多的地方中转。 她身上没钱没证件也没手机,不敢走高速,又怕夜间碰上路障和交警。所幸事前规划的路线没出问题,一路弯弯绕绕,压着限速风驰电掣驶入了CBD商圈。 她将车随意泊在某间大型购物中心的停车场,车钥匙丢进垃圾桶,低头垂眸,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座购物中心是亚港地标性建筑,人流量巨大,光是供消费者出入的门口就有两位数。短时间内,想要找人,有如大海捞针。 通过空中走廊从东到西,再从地下隧道穿到另一栋商务写字楼。时闻调整神情,走进一家连锁咖啡店,声称自己手机被偷了,问收银台的服务员小姐姐,可否借一下电话让她通知朋友。 她相貌好,气质不俗,身上穿戴皆是奢品。这么温声细语地请人帮忙,举手之劳,别人很难不答应。 她微笑谢过,拨通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第一遍。回铃声响完。没有人接。 她耐心拨去第二遍。 还是没有人接。 思忖片刻,她拨了另外一个号码。 半小时后,写字楼最僻静的负一楼西南角,有人叩响了公共母婴室的门。 时闻打开门锁,关皓然跑得微微气喘,依言带来遮掩的帽子与外套,面露焦急地站在外面。 “阿赟他——”关皓然喘匀气,将手机递过去,含糊解释,“他暂时脱不开身。这个备用手机是我拿着。我这几日正好在亚港,他事先交代过我的。” 时闻与关皓然点头之交,算不上熟。但霍赟信他。她此刻也只能交付信任。 她低低道了句谢,并不多话,裹紧外套,埋头跟在身后。 关皓然也并未好奇探听什么。 他亲自开车,走跨海大桥,犹如一封潦草写就地址的邮件,越过庸碌行人与拥挤车流,仓促抵达另一座城市。 出乎意料的是,他将时闻安置在凤凰山下的一处住宅小区。 “酒店不安全。这是家姊名下房产,绕一道关系,追查起来比较困难。她在加州几乎不回来,但东西都是准备齐全了的,你可以放心住。如果缺什么,一定随时同我讲,不要怕麻烦。” “多谢。”时闻已经十分感激,“我不会叨扰太久的。” 关皓然略有迟疑,告诉她:“阿赟或许要过几日才能联系你。”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时闻直觉不安,忍不住追问,担心与霍决有关。 “不,不是。”关皓然见她紧张,自觉失言,急忙摆手宽慰,“是我语气严重了。他没事。只是和珺姨闹了矛盾,这几天一直被勒令待在外公家反省。个中细节,我也了解不多,就不胡说了。但你放心,他真的没事。我待会儿上门拜访,试试能不能见到他人,让他尽快给你回个电话。” 时闻其实并不放心,但也只能应好,今日不知第几次向他道谢。 关皓然为人妥帖,为免她与自己独处不自在,简单带着认了遍屋内布局,就暂且先离去了。 短短几小时,翻天覆地。 时闻关上门,忽地卸下那股劲儿,才后知后觉感到四肢酸软,左边脚踝隐痛,浑身力气像被抽净了,只余空的躯壳。 连续几日难眠,昨夜整夜亦没阖眼。极致的负荷之后,是极致的疲惫。 她没有找进卧室,甚至没有心思洗漱,就这样和衣蜷在沙发上,毫无安全感地攥紧手机睡着了。 再醒来,天灰蒙蒙的,分不清究竟是夤夜还是拂晓时分。 脚踝的不适,被草药般辛辣的凉意缓解。 身上披着一件男士外套。 茶几上打开一个医药箱。 霍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拿着止痛喷剂,动作轻柔地帮她处理扭伤。 他的皮肤冰凉,时闻眼神闪烁,下意识躲了躲。 “吵醒你了?” 与上次见面时没有多少区别,霍赟仍是苍白瘦削,俊逸澹然。 “应该没伤到骨头。”他不动声色松开手,没再碰她,“本来想等你醒了再处理。但你睡太久了,怕再迟,会肿得更厉害。” 她睡了多久? 时闻茫然点亮手机屏幕。上面三个未接来电。时间显示00:08。 至于日期,从十九到二十,居然无端端跳过了一个数字。 “生日快乐。”霍赟轻声祝她。 时闻愣了愣。没能接这一句。静了半晌,摇了摇头,抿出一个难看的笑。 她昏睡一日一夜,渴得厉害,难得也饿。等她简单换洗后,霍赟洗净手,将事先准备好的餐食端过来,由她没规没矩地,就着茶几坐在地毯上吃。 蓝紫色闪电撕裂夜空,弯弯曲曲指向大地。 屋内隔音太好,听不见多少声音。 时闻披着微湿长发,对待食物心不在焉,怔怔望着窗外,“又下雨了。” “停过一回。”像是知道她难以承受自己的注视。霍赟没有看她,也一同望向这场雨,淡淡应道,“入了夜,又重新下了起来。” “马上就是台风季了。”时闻有些出神。 云城近海,夏秋季节深受台风影响,读书时常常因此停课。学校湖水漫溢而上,在人行道走着走着,都能不期而遇捞起几尾鱼。 据时鹤林说,时闻就是当年第一次台风登陆时出生的。折磨了妈妈九个月之久的小月亮,满怀父母的爱与期盼,携狂风骤雨而来。 巧的是,自有记忆以来,每年她生日都是这样的天气。 生日当然开心。 她被捧在手心长大,谁舍得让她生日过得不开心。 只是年复一年。妈妈走了。阿爸也离开。独留她一人,又令她难免讨厌起这种风雨来。 好在今年以后,大概再见不到台风登陆了。 霍赟定定站在那儿,安静地听,没有说话。夜的沉敛潜移默化地感染着他们。 过了不知多久,时闻终于提起勇气回眸。 “对不起。”她郑重低声,为正在发生、以及即将发生的事而道歉,“是我连累你。” 两人视线汇聚短短一瞬。 霍赟是先避开的那一个。 “不必感到负担,闻闻。”他神情平静,几近置身事外地陈述事实,“就算没有这件事发生,他也不缺归咎于我的立场。” “无论如何,我都接受。” 他顿了顿,言语更沉地坠下去,“我也不能为你做更多了。” 霍赟身上有种混合寥落与坚韧的气质。 仿佛深不见底的古井。不卑不亢,无波无澜。始终静止不动。平淡地任由周遭的一切发生。 而时闻的存在,则像一枚果实投进去,无端惹起涟漪。 她掀了掀唇,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抚平褶皱。 她知道霍赟对自己好,也知道他不言明的心意。却又给不出任何回应,还要卑劣地利用他打破僵局。 撇去父辈种种恩怨,独独对他本身,时闻于心有愧。 说不出其他话,她只能于事无补地,又低低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夏季昼日漫长,夜晚紧迫。清醒的意志像植物的枝叶延伸,无限吞吐充盈的水汽。 在摄入必要的食物与水分之后,时闻简单收拾,长发来不及吹干,就上了霍赟的车。 其实并不赶时间。 冬雾独家 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的目的地。 霍决找到他们是迟早的问题。快则几小时,再慢也不会超过今日。 时闻不会不切实际地以为,侥幸逃离雀笼一次,就等同永远挣脱了霍决的掌控。 不彻底击穿他的底线、颠覆他的认知,霍决绝不会放手。 人身上的某些特质是永远不会变的。 无论表面伪饰得再好,恶的倾向也无法完全遮覆。 时闻不确定面具底下,真正的霍决到底喜欢什么,眷恋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如既往地憎恨什么。 就像小时候被丢下那样。 ——他无法容忍背叛与抛弃。 第49章 49 夜向黎明过渡。 黑色迈巴赫沿着海岸公路疾驰。 大约是向北,窗外风景快速擦脸而过,却怎么也跑不出天上这朵积雨云。 霍赟的手机连着车载蓝牙,屏幕一直在无声闪烁。 他视而不见。 时闻有意一瞥。 一串云城本地号码。未存联系人。断断续续打了能有七八次,足见程度之急迫。 “不接吗?”时闻侧首。 冻雨 霍赟视线向前,反应淡淡,“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时闻即刻明白过来,这是李业珺的来电。 她没有再说话,让沉默重新占据车厢。 过了佛手桥,路上寥寥几辆车,像疏散的鱼群扎入另一片海。手机屏幕再度亮起,来电显示是关皓然。 霍赟轻扫一眼,似有所觉,没有第一时间接起。过了半晌,才轻叹口气,按下方向盘的接听键。 线路接通,那头说话的,却非关皓然本人。 “——你疯了,霍赟!律师今日来见我,说是受你委托。你什么意思,一天安乐日子都不让妈妈过了是吗?” 随着这句盱衡厉色的呵斥,霍赟缓缓靠右,拉起手刹,打着双闪暂泊路边。 “很夜了,别再使唤我的朋友跑来跑去了。”他语调冷淡,断开蓝牙,拾起手机准备下车。 时闻无声按住他手臂,一对眸子无声望过来。 外面雨太大。 公路无处遮蔽,惟有嶙峋起伏的礁石,撑伞也会淋湿。 霍赟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留在了车内。 “至于我的意思。”他的声音轻得没有起伏,“就是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的。我放弃。全部。” 滂沱雨势敲打车身,继电器发出规律而枯燥的嘀嗒声。 狭窄的密闭空间里,或许是由于对方情绪太过激动,音量高扬,话语都经由手机听筒若隐若现地透了出来。 “你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你知不知道妈妈苦心经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霍铭虎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你撑一撑,霍氏控股迟早都是你的!” “我不要。”霍赟沉静道,“我说过很多次了。鸠占鹊巢。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要。” “胡闹!我千叮万嘱你绝对不可以再讲这种话。你这样任性妄为,真要妈妈为你多年筹谋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是为我,还是为您自己?若是为我,您该到舅舅家为我争。” “够了!”李业珺疾言厉色打断他,“你是我辛辛苦苦生养长大的,我是你母亲,我们是永远的利益共同体。你只需要记住这一点,不要总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纠缠不清。你以为霍铭虎有多对得起我?他欠我的,我们母子再多都受得起。我一直以来是怎么教育你的,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浅薄短视,罔顾大局,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学不会。”霍赟言语冷淡,饱含某种消极的抵抗,“正如你所言,我永远都达不到你的要求。” “妈妈对你有要求,是因为对你有期望!你就是太容易得到了,才会这么有恃无恐。你有没有想过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我们手里的东西?你姑姑、你堂弟、还有那个贱种……这几年你已经落于人后,再这么胡闹下去,承担得起后果吗?” “我现在就在试图承担。”霍赟顿了顿,呼吸克制得很平缓,“在我向他们坦白之前,妈,把字签了吧。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过你机会了。” “霍赟!你竟敢拿这种话威胁妈妈!?”李业珺怒不可遏,声音越发怫然尖细,“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我先前一直容忍你的任性,是盼你闹够之后收心,你以为我会任你继续犯蠢犯错下去么!你现在在哪里,马上给我滚回来,我要跟你好好当面谈!” “再谈,也不会有其他结果。选择由您来做,今日是最后期限。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 霍赟没有继续争辩,轻声说罢,就直接挂断了通话。 时闻听得惴惴不安。 在合掌寺时,霍赟答应她,会有办法令李业珺妥协。他用自己威胁她。这就是他的办法。 然而此刻,时闻无暇关心这些。 她转过身,直直注视着霍赟。 他面容清俊而苍白,嘴角平平抿着,没有透露半分情绪。即便在盛夏时节,亦如常穿一件长袖衬衫。介于黑与蓝的深色系,衣领线条平整,袖口露出一点点腕表的细节。 靠得近了,会发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萦绕不去的消毒药水气味。 “阿赟。”时闻眼睫突然颤了颤,问他,“你今晚是从哪里过来?不是从你外公家,对吗?” 霍赟握手机的手不甚自然地顿住。 他的面颊一阵紧缩,像是有种内在的重力在将他徐徐往里扯,“为什么这么问?” 时闻不答,伸手要去握他的腕骨。 霍赟起初与她角力,不肯让她碰。 但时闻静静看向他。他的动作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他们都知道,只要时闻坚持,霍赟从来都不懂得如何拒绝她。 时闻顺利捉住了那只手,将手机丢开,小心翼翼捋起他的长袖,摘开了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 透明蓝宝石的水晶表盘,搭载自动上弦机械机芯,指针昂贵拨动分秒。 亮黑鳞纹鳄鱼皮表带之下,遮掩手腕错综杂乱多道伤疤。新的。旧的。有的结了痂。有的还余留血痕。 犹如一丛以血肉为养分的丑陋荆棘。 心中那道强烈不安的猜想被证实。 时闻瞳孔震颤,猛地咬住嘴唇,否则必将惊恸出声。 霍赟静静望着她。 “我没事。”他慢慢将衣袖整理好,几近温和地安慰,“真的没事。” “我没想要死。”他的声音静得发空,微乎其微地落下去,“也没资格死。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收尾处理。” 他只是有时困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时闻一时失语,紧紧攥住他的腕,心口被惊忧与无措盈满。手微微地抖。不知道是霍赟在抖,还是她自己。 “……他们知道吗。珺姨他们。” 霍赟没有说话。 时闻鼻根酸胀,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为什么。”她难以自抑地哽咽出声,责备他人,也责备自己,“为什么都没有人发现你生病了。” 明明他瘦得那么明显。 明明知道他不会好过。 明明留意到了他下意识按住腕表的动作。 时闻无可避免地想起孤伶伶死在狱中的时鹤林。为什么不能更早呢,她诘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更早地问他一句。 “没有人有义务那样做。”霍赟很轻地碰了碰她腮颊,动作克制而平和,“我不是小孩子了,闻闻。我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这不是你的问题,毋需放在心上。” 时闻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浸入懊恼的情绪之中。她深吸一口气,如同下了某个决定,正色道:“阿赟,听我说,你不能再留在云城了。我——” 话音未落,忽闻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呼啸着划破厚重雨幕。接连三四辆车利落甩尾截过来,明显训练有素,牢牢堵住迈巴赫前后两侧。 雾灯穿透夜色,直直照向车厢,将所有细微动作都剖得无所遁形。 雨刮器机械运作,透过时隐时现的挡风玻璃,只见宾利车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有人周身凛冽,难掩戾气,步步向他们行来。 比想象中快太多。 ——霍决找到她了。 他仍穿一身考究贵气的手工西装,只是领带暴躁地扯松了,外套亦不再一丝不苟地扣好,失了往日的风度与礼仪。列夫默默紧随其后,为他撑一把黑伞。 走得越近,越能看清那张面孔闪过的阴影。浓稠而晦涩。犹如冷海之下,压抑一触即发的暴烈怒火。 时闻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没敢再看他第二眼,迅速将视线收回,肢体骤然贴近,双手紧紧环抱住霍赟。 “不论你原本打算怎么做。”她当机立断,压低声音,“阿赟,跟我一起离开这里。不等冬天了。” 在今夜之前,时闻制定的计划,远远要比这仓促、自私得多。 她一心独自高飞远走,再不掺合这笔烂账。许朝诚既已死了。她局外人一个。霍家兄弟之间的恩怨,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与她再不相干。 可如今见了霍赟抑郁自残的伤,她却无论如何,都难置之不理。 借着视觉差的角度,时闻将下巴枕在霍赟肩上,做出恋人般亲昵姿态。 “去找霍老爷子,说你要跟我走,请他亲自出面处理这件事。”她微微侧头,掩饰自己说话的神情与口型,将话说得又快又清晰。 “如今能同时掣肘珺姨和霍决的,除了他,再无旁人。老爷子年纪大了,他能接受一个离经叛道、放弃家业的孙子,但不能接受一个彻底不姓霍的孙子。” “你不必非得握住刀锋,将真相吐露出来。霍决既然把这当作一场游戏,暂时不想戳破,那你就由他,把刀还给他。他分得清利害,从来,从来不会让自己输的……他终归会重新争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至于珺姨。阿赟,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没有人可以为别人承担一切。你说过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不要为了上一辈的事情毁掉自己。” 时闻将情绪剥离,宛若一个冷静而理智的旁观者。厘清是非,衡量得失,判断再没有比这更适宜的做法。 她需要借助外力离开霍决。 而霍赟也同样需要一双手,将他扯离云城这片泥沼。 父亲锒铛入狱的那年,是霍赟陪着她。得知父亲死讯的那几日,也是霍赟陪着她。霍赟待她千般好,她受之有愧,如今总该是时候还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时闻轻声呢喃,像在说服他,又像在说服自己。 “阿赟,你需要好好休息。假如你需要给自己一个借口,那就拿我当借口。就当是暂时、暂时为了我。我不去英国了,反正当初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去,我的学籍还没有注销,我们可以一起回安城。安城太冷,你得陪着我。去年错过了,今年我们可以一起上雁回山看第一场雪。” 霍赟的手很轻地搭在她背上。 他没有说话,嘴角紧紧抿着,眼底滚过一阵结结实实的痛苦。 雨刮器仍在快速运作,刮出急促声响,像倒计时的指针,不断催促他们走向既定结局。透过厚重雨帘,眼尾余光瞟见一抹近在咫尺的阴影。 时闻抱着霍赟的手僵硬地紧了紧,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生硬地朝他唇边吻去。 “砰——!!” 迈巴赫车身重而大,此刻受到外力撞击,居然猛地摇晃了一下。 饶是时闻做足心理准备,也被惊得脸色白了白。她屏息回头,不意外对上那双黑漆漆的、冰冷的眼。 雷鸣在黑暗中翻滚。 霍决站在暴雨里,一言不发看着她,好像眼里只有她。 他没有开口说任何话。 眼中表露的意思却直接分明:要么即刻下车到他身边。要么就任他把这车砸烂了。 沉默对峙半晌,车锁无声弹开。 霍决拉开车门,拦腰将她捞出来,一句话不说,深深看她一眼,便推入伞下。 随后他再度弓身,手臂青筋暴起,单手揪住霍赟的衣襟,硬生生将人从驾驶座拖了出来。 霍赟瘦归瘦,身高与他相差无几,此时竟像烂泥般,被轻而易举甩到公路护栏上。 霍决左手还缠着绷带,医嘱吩咐过切勿沾水的伤口,此刻已经被雨彻底浇透。 他面无表情,力气大得骇人,毫无知觉般挥拳。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再犷烈的雨,也无法熄灭他身上疯狂燃烧的怒火。 “霍决——!!”时闻又惊又惧,浑身发抖地冲进雨里,用尽全力紧紧箍住他的腰,不让他的拳头落下。 霍决机械回头,雨水沿着他锋利的眉眼淌下,将呼吸也浸得冷冽。 他看也不看倒地的霍赟,反手攥紧她的手臂,一动不动地审视她。不让她有机会靠近别人,也不让她有机会逃离自己半分。 这场暴虐的夜雨,犹如某种会呼吸的巨大活物。血淋淋的肺叶,一收,一扩,将毫无生气的人类吞入无边的黑暗与沉默里。 霍决的神情冷如坚冰,看向她的目光充满危险,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开口时声音却轻。 轻得毫无意外被暴雨瞬间淹没。 “你跟他走?” 他嗓音嘶哑。饱含阴郁与被刺伤的不可置信。戴着白奇楠的手,用力得几乎要将她肩膀捏碎。 “时闻,你怎么敢跟别人走。” * 凤凰山顶。 门被莽撞地踢开,浑身湿透的时闻被丢进浴室。 从昏暗的铅灰色公路,到明亮的柑橘色房间。环境陡然转变,热水兜头洒下,将人浇得一激灵。 霍决面色沉鸷,不容反抗地钳住她下巴,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擦拭她的嘴唇。 “做戏给我看?”淡漠磁性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尾调隐隐结霜,“我舍不得你不开心,没有真的把你藏起来。你就利用这个对付我。事实证明,我还是太放任你了,是不是。” “自我意识过剩。”时闻犟着扭开头,冷冷砸开他的手,“你以为我是你?什么都是做戏。” 紧接着,没有给予任何缓冲的余地,她平静宣布,“我爱他。我要跟他在一起。” 突如其来扎落一刀。 像是要在那张脸上找寻一丝一毫伪饰的破绽,霍决古怪地歪了歪脖子,定定注视她良久。 “——好新鲜的发现。”他怒极反笑。 “是我醒悟得太迟。”时闻暗暗掐住手心。 霍决没有即刻发作,喉结滚动,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亲他了。” 时闻不否认,“你看见了。” 霍决“嗯”一声,笑得越发轻柔低沉,“睡过了吗。” 时闻猝不及防,下意识蹙眉,没有即刻作声。 霍决居高临下地俯身,犹如一座冰川,充满毁灭感地逼近。 “回答。”他平心静气得近乎诡异,右手轻轻捏住她后颈,逼她仰头直视自己,“你让他碰你了吗。” “不然呢。”时闻很快反应过来,眼神挑衅,“我们整天整夜在一起。” 明明理智告诉自己,这极大概率是话赶话的负气之言。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情绪完全不受控制。 恋人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划开皮肉、肺腑,让人听见血管爆裂的声音。 霍决死死盯着她,神经沉沉跳动拍打太阳穴。仿佛有只野兽亟欲撕裂人皮,从一滩血肉里狰狞而出。 “你跟他在一起——”他用拇指重重摩挲她嘴唇,语气轻得吊诡,“也像跟我一样,随便舔舔就喷,用力操几下就娇气得掉眼泪?” 未曾预料在床榻以外的情境听见这种话,时闻怔愣几秒,用尽全力甩了他一巴掌。 霍决无动于衷地受了。 那张英俊的脸被猛地打得偏过去,犬牙划破口腔内壁,血丝渗出来。 他漫不经心用舌尖顶了顶腮颊,装模作样喊了声“疼”,而后俯首,强硬地给了她一个充满凌虐意味的吻。 唇舌间尽是甜锈的血腥气。 时闻憋着一股气,闷不作声与他撕咬,劈头盖脸踢他、踹他肩膀。 霍决躲也不躲,顺势握紧她脚踝,轻而易举制住她动作。他将她拆开,一寸一寸检查她的皮肤,一点一点嗅她身上的气息。 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像一尾分开海洋的、光滑的鱼,无端予人抚慰。霍决吻着她颈侧跳动的脉搏,摩挲着自己前几日留在她腰窝的痕迹,不知过了多久,眼底浮动的疯狂与神经质才慢慢平息些许。 “对不起。” 他皮糙肉厚地拿面颊去贴她打得发红的手心,将人禁锢在怀里,叹息般吻她眼下痣,“痛不痛?别拿那种话激我,bb。” 他骨相绝佳,皮贴着肉,混合清贵与邪气。有意专注看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就能虚构出糖衣织就的梦境。 时闻闭了闭眼,身心皆疲惫不已,“滚。” “你先招惹我的。”霍决亲昵地蹭她鼻尖,恶劣地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你先来找我搭话的。一次,两次,次次。我问过你,给过你机会了。时闻,你只能受着。” 时闻眼尾发红,“我做错一件事,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我活该?” “你做错什么,我都舍不得怪你。”霍决故意曲解她的话语,附在耳边一字一句,“但怂恿你离开我的人,每一个,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时闻心乱如麻,牙关轻轻在颤,极力掩饰也控制不住情绪波动,“……我到底欠你什么啊,霍决。” “是我欠你。”对方假意温驯,“给我时间,让我慢慢还。” “我不要!”时闻如鲠在喉,“我只要你放过我,别再来找我,我保证我们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满室氤氲热雾,气氛却不可避免地滑向冷硬。 “‘我们。’”霍决压了压眼皮,似乎想笑,但只做了个奇怪的表情,“现在你跟他是‘我们’了?你是不是非要把我心都戳烂啊?” 夹杂钝痛与快意的滋味在心间一闪而过,时闻不肯再看他,自顾自从浴缸爬起来。 霍决在云城没有自己的房产,又不愿回霍宅与江心岛住,这间酒店套房是他回国后长期订下的落脚点。尽管他甚少在这过夜,但该备着的衣物,连同时闻的,都一应俱全。 时闻进衣帽间随便捡了套衣服换上,头也不回往门口走。 结果刚拧动把手,拉开一道缝隙。门扉就“砰”地一声,被压倒性的蛮力猛地按了回去。 霍决身上的湿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强横地将她掠到酒架旁边的斗柜上,双手撑在边缘,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说说看。”他声音似沾了冷水,“‘你爱他’,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我怎么完全没有发现?” “你怎么会发现。”时闻拿手肘抵住他胸膛,口吻讥诮,“你知道正常人的爱是什么东西吗?” “正常人。”霍决玩味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正常人就是朝三暮四,反复无常,心意一时一样地变?”他嘲讽地扯了扯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甚至前天还跟我躺在同一张床上。” 时闻咬牙,“那是因为你把我困在那里!” “所以我成了你们爱情故事的配角了?”霍决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提议,“那我以后是不是该改口叫你嫂嫂啊?” 时闻半分不示弱,“你愿意祝福我们的话。” 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人费解的笑话,需要耗费时间才能给出反应。霍决静了片刻,陡然神经质地笑了一声,很短促。 “时闻。”他赞叹般讽刺,“我真没见过比你更善变的人了。” “我的要求从来没有变过。”时闻嗓音发紧,“是你自己亲口向我承诺的。我今天生日,要什么,都能实现。” “你从那时起就在计划着离开我了。”霍决嗤笑,“小骗子。我收回说你心肠软的话。” “让我走。”时闻命令自己忽略掉眼眶浮起的酸涩,尽量维持谈判的尖锐与冷静,“我保证,我不会碍你的事,他也不会再跟你争任何东西。” 漫长的沉默里,那种不以为然的狎昵与戏谑被尽数收起。霍决脸上闪过一瞬抽搐般的痛楚,但很快掩饰下去,又重新变得面无表情。 “你就是我的。”他冷漠道。 焚烧底片时那股令人心碎的气味,再度弥漫在他们彼此之间。时闻又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那种撕裂。 她浑身僵硬,胃部像被无形的丝线密密麻麻缠绕,无数双手揪住线头往不同方向拉扯,令她焦躁难安,隐隐作痛甚至催生出一种呕吐感。 “你当我是什么啊,霍决。” 时闻轻轻咬着颊边肉,以微弱的痛感来勉力保持镇定,“你养在玻璃花房里的花?阴晴云雨,或枯或荣,全都随你心意。” “还是你圈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开心时就打开门让我在房间里飞几圈,不开心时就直接拿布一遮。” “我所能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你选择性筛选给我的。” “你利用我。掌控我。有预谋地驯养我。我怎么可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而薄,像一片刀刃,发出雪白的鸣颤。比起对他说,更像是告诫自己: “我永远,永远不可能这样留在你身边。” 空气似铁。 肺腑有冷火在烧。 暴雨从缝隙涌入房间,汩汩地吞没他们。 霍决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像被血淋淋的刀刃没入。不为她话中的指控,只为她心碎又坚定的神情。 “那反过来,好不好。”他一边贴近,一边伏低姿态,用着以往那种诱哄与蛊惑的语气。尽管其中崩裂的意味已经全然遮掩不住。 “我跟着你。”他几近恳求地注视她,“你开不开心,怎么对我,我都接受。你不满意的地方,我都会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我可以是你喜欢的样子。bb,我的绳索永远在你手里。” “你做不到。”时闻涩声揭穿,“我也不要你这种自欺欺人的假装。” “我可以!”霍决呼吸变得浑重,有种强行压下去的执拗。 这时候的他,又很像当初那个被丢弃的小孩。混合阴郁与渴爱的灵魂。甘愿用一切自损的条件来换取她的停留。 时闻心脏抽痛,深吸口气,拼命想忍住眼睛里的潮湿,“没有人会这样爱,阿决。也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爱。” 像是被这句话咬得狠了,霍决好整以暇的面具倏然剥落,前所未有地露出一丝痛苦与迷茫。 冻雨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狠狠扣住她肩膀,用力得指尖都泛了白。不知是该将她揽入怀中,还是直接揉碎。 “你想要的我都没有。” 她听见他声音裹着血腥气,又低又扭曲,“我有的,已经全都给你了。” 顷刻间,脑海里电闪雷鸣,恍若重重摔落一片漆黑之中。 时闻的心紧紧揪着。像被硬生生泼了一桶沸水。流血,痉挛,叫嚣着疼。 人的情绪驳杂且矛盾,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对此毫无反应。 她在乎他,理所当然地。 然而她更没有办法假装若无其事下去。 她与霍决之间的感情,本质是一座仅供观赏的雕梁画栋。地基由比例未知的谎言、算计与欲望构筑。实际与稳固毫不相干。于是越往上砌得高耸入云,那种摇摇欲坠、命悬一线的危险感,就越是萦绕不去。 此刻说爱,显得怪诞。 所以时闻推开他的怀抱,软弱地回避了。 霍决的手顿在那里,胸口沉沉起伏,仿佛正在承受某种理智与本能相悖的煎熬。 “正常人会怎么做?”他嗓音嘶哑,低得几乎听不清,“让你走,成全你跟别人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爱?” “让我选择。”时闻静静开口,忍着令人窒息的钝痛,“让我自由。” “我、做、不、到。”霍决眼底猩红,近乎艰涩地从齿间迸出这几个字。 “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时闻眼前一片朦胧,硬撑着不敢眨眼,“阿决,及时止损。这么多年,也该结束了。” “哦。”霍决危险而神经质地扯了扯唇角,“你跟我结束。然后去找霍赟当你的狗。”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宛若一只被驱逐出领地的兽,充满穷途末路的攻击性。一旦她说出“是”,他就要不管不顾直接将她生吞了。 时闻知道自己应该说些更无可挽回的话,以便更快速、准确、大刀阔斧地结束这段关系。 可她做不到。 她被一股铺天盖地的哀惘攫住了。 爱与恶是括号的两端,她被牢牢缚在中间,动弹不得。 直至感到自己满脸湿凉,霍决缠着绷带的手抚过来,她才发现自己终究还是哭了。 “我们没有以后。” 像是断绝。 又像承诺。 时闻噙着泪伸手,驯服般碰了碰他的脸,“可是我也不会再有其他小狗。” 霍决侧脸埋在她柔软的手心,黑沉眼眸闪了闪。 他几乎以为她要心软了。 就连她自己也这样以为。 可是紧接着,时闻就将手收了回去。 “过完今天。零点。假如我没有离开这里,我的邮箱会自动发送一封邮件。内容包括你和阿赟之间的交易,你收购亚港那间AI初创公司的真正目的,以及云城那个ERE开发项目背后的运转细节。收件人是霍瑾安。” 她的声音好轻,带着些许鼻音,将威胁说得像温软情话。 霍决下颌倏忽绷紧,眼底写满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阿赟放弃了,不代表再没人可以和你争。”时闻顿了顿,轻声警示,“这就是你对我不设防的后果。” 这局面实在荒谬。 霍决僵滞在原地,良久,他掀了掀唇,正打算说些什么,外面忽地响起一阵匆促的敲门声。 “少爷,少爷!” 浑厚低沉,带点毛子口音,是列夫。 列夫跟了霍决颇长一段时间,遇事紧张的情况屈指可数。同时亦十分清楚雇主关上门后,何时可以打扰,何时必须装透明人。 眼下显然不是什么恰当时机,但敲门声仍锲而不舍。 霍决脸色极其难看,迁怒似的,随手将柜面装饰的盆栽摔过去,“滚!” 玻璃花盆清脆碎裂,混合质土洒落地毯,清丽的白色小蝴蝶兰蔫蔫混入其中。 敲门声停下来,但列夫还是没退下,沉声提醒道:“少爷,老先生正在过来的路上。” 这深更半夜的时间段,霍耀权亲自过问,只会是霍赟依时闻所言去请了他。 霍决置若罔闻,全不当回事。他的注意力通通倾注在眼前这个女孩身上。 “这么大费周章,惊动这么多人,就为了离开我。”他似笑非笑地觑着她,有种弓弦绷至极限的凶险,“要是我偏不呢?你以为谁能拦我。” 时闻眼泪擦不干净,索性不擦了,任由它扑簌簌地落了又落。 “我想了又想。”她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语气平平,“我唯一欠你的,好像就只有这个。” 她低头,像一尾鱼从他双臂之间的空隙滑出去,在地上捡起一片碎玻璃。 尖的。闪闪发亮的。 “——还你。” 她轻声说罢,微微一笑,眼也不眨就要往自己左手手心划。 呼吸像风,在耳边呼啸。 行动先于言语,亦如身体的应激本能。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就已猛地上前一把攥住了那片利器。 刺目的猩红浸染绷带,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重新渗出血来。 霍决浑身都在肉眼可见地发抖,受伤的左手因痛楚而抽搐、痉挛。 这一瞬间,全身的血肉都被摧毁重塑,动辄就是尖锐的痛。他大脑一片空白,僵硬而呆滞,只能拼命地、拼命捉紧她,从她仍然跳动的脉搏汲取生的明证。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悚惧的。委屈的。心有余悸。失去掌控。仿佛站在万丈深渊的火中。 他忽然想起十一岁那年,他惹她生气。他在清凉夏夜攀上露台,送了她一株小蜂鸟蝴蝶兰。那时候的她心好软,三两句就轻易原谅了他。 似乎也是从那时起养成的习惯。 他常常给她送花。 譬如需要她开心的时刻。需要她回吻的时刻。需要她原谅自己的时刻。 又想起自己在伦敦给她种的满屋玫瑰。还没来得及给她看。自她离开伦敦,他就一直睡在她的房间里。只有在这苦橙叶萦绕的方寸之地,他才能勉强收敛暴躁与戾气。从她的窗口望出去,静谧的月,恰似夜晚跳动的心脏。 可是现在呢。 花是给谁的。 收花的人宁肯划破手也要走。 霍决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无计可施。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永远得到她,却知道怎么做会永远失去她。 “我把这一切搞砸了,是不是。”他眼底一片赤红,忍受着刀刃在心口乱搅的痛感,“我希望你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但你不会高兴的,是不是。” “阿决,你分得清的,什么最重要。”时闻不敢看他的手,只能噙着泪摩挲他的耳廓,力度很轻,像安抚一只脏兮兮的、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你要报复他们,我不会劝你收手。不要在这里功亏一篑。” 然而霍决完全没有办法考虑那些。 他的心被仅有的一个念头占据了。 “你不要我了,嗯?”他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徒劳望入那双泪眼,似乎要在里面寻找一丝一毫怜悯的可能,“真的不要我了?” 他将伤害自己的主动权让渡到她手上,剖开心口任她攥住自己的心脏。 时闻深深呼吸,像在竭力抵御着什么。沉重的无形之物压得她胸腔发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很轻地摇了摇头。 “你不要我。”霍决犹不死心,哑声追问,“连阿加莎都不要了?” 犹如牌桌边两手空空的赌徒,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他们都深知那支钢笔之于时闻的意义。 时闻眼中明显有动摇,痛苦一闪而过,然而她只是又一次拒绝了他。 “我食言了。理应付出代价。”她扭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微微哽咽道,“我不会再回伦敦。你扔了吧。妈妈会原谅我的。” 霍决低头,胸膛急剧起伏,突然自嘲地笑了出来。 连最后一枚筹码都作废。 “别哭。”他一手转过她的脸,在她腮颊和耳朵落下湿冷的吻,“bb,别哭了。” 又像从前惹她生气般,低声哄问,“我要做什么,你才会重新开心起来?” “…让我走。”时闻的眼泪沾到他脸上,湿漉漉的,仿佛也变成了他的泪,“别再来找我。” 霍决心口被捅漏了一个洞,冷风漫灌,根本无法呼吸,连声音都充涌着鲜血淋漓。 他将她抱得好紧好紧,仿佛一只小北极熊被迫离开他的浮冰,无论如何都难迈开长途跋涉的第一步。 他怎么可能会答应。 …又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时闻确实远远比他以为的要了解他。像她这样的小骗子,小公主,永远不会有人真正舍得让她难过。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几秒,或许比极夜更漫长。 禁锢她的怀抱被艰难地松开了。 “Happybirthday,babe.” 霍决拉开距离,弓身低头,彬彬有礼地吻在她手背上,像一位英俊而游刃有余的绅士。——倘若忽略掉他赤红的眼尾,以及那双极力克制仍不住颤抖的手。 “这辈子我只会放任你这唯一一次。” 他的声音哑得像被风吹雨打的礁石,冷硬,又随时会被碾成齑粉,“——在我彻底后悔之前,走吧。” 有几滴透明的雨,在她手背晕开。 时闻忍着钝痛,慢慢慢慢将手抽了出来。 她花瓣般的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而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像被硬生生抽走了一根骨头。霍决失魂落魄,站都站不稳。青筋暴起的右手撑在斗柜上,克制着回头追出去的欲念,几乎要将边角捏碎。 门被打开。 他听见她走出去的脚步声,被地毯柔软地吞没,却又密密麻麻踩烂他心口。 苦橙叶青绿的气息渐行渐远,淡得几乎再也嗅不见。 没有人停留。 他内心不断祈求的场景没有发生。 门被关上了。 他被独自留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像曾经发生过的那样。 雨一直下。 或许永远都不会停。 也永远不会再有日出降临。 时闻二十岁的生日夜。 霍决将这场漫长而犷烈的分别,当作礼物送给了她。 第50章 50 夏日午后。 日光酥脆。 位于港口的玻璃艺术馆,穿透柔软光线,将室内绵里藏针的对话都削弱几分。 “关于时叔叔和霍赟的事,我也深感遗憾。” 沈歌藏起被冒犯的不悦,尾指轻垫,将骨瓷杯放回桌面。 “可是时闻,往事不可追。这五年间变化太多,不管是云城,还是云城里的人,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你还太年轻,不要总是执着于纠正过去的错误。我对你没有恶意,劝你这一句,完全是出于不忍。你若听不进去,将来恐怕要因此吃不少苦头。” 她年长,又久居上位,言辞表面和气,实则傲慢,将对方视作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后辈。 时闻不卑不亢,薄薄一片背,习惯性挺得很直。 “假如过去的错误无足轻重,那么与之相对的将来,也就毫无意义。”她语气轻而定,没有任何虚张声势的成分,“我不知别人怎样,我自己始终这样认为。” “苦头既已吃过了,往后再多或少,其实没什么不同。我来,是想给沈总提供另一个可行的建议。至于怎么选、怎么做,相信您会好好考虑,做出准确的判断。利与弊、风险与得益都已摊开说清了,再往下车轱辘话也没有意义。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言罢,时闻起身,礼貌颔首,径自转身离场。 这场谈话结束得比想象中要晚。她错过了回新闻社的时间点,索性不回了。 从内部办公区到一楼公共展区,乘手扶梯下来,她微微放着空,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什么。 因着沈歌一番话,过往避之不及的记忆如潮水回溯。汩汩涌上来,久久退不下来。 日光将她思及之人一步步推入视野。 人迹寥寥的偌大展馆里,霍决一身酷黑,背对一幅巨型星空油画,站在一个1:1等比例复刻人体标本面前。 ——《命运布光的手》。 这是本次先锋艺术群展之中,最具分量与噱头的作品。 时闻今日提前赴约,在进馆时顺手接过一本导览手册翻了翻。在提及这个作品的解析页,简单叙写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 雕塑家顾薏早年痛失所爱。 其男友死于一场海上事故。作为一名医生,他生前曾自愿签署协议,将遗体捐献与国内医疗教育事业,用于人体血管铸型技术的研究。 这是一项解剖学标本制作技术。过程以人体血管作模具,将填充剂注射入内,待填充剂硬化后,再用酸或碱将其他组织腐蚀掉,留下血管铸型。简而言之,即捐献人的躯体会被完全腐蚀,无法留下任何残余。 这具标本作为项目成果,现被严格存放于京城某高校实验室。 而顾薏,根本无法接受这种彻底的消逝。 于是她恳请负责人通融,运用青铜、水晶等材质,以这具标本为原型,1:1等比例复刻了爱人体内的血管分布。 肺腑由难以计数的沙砾、落叶与金属填充。心脏是他们的订婚戒指。他的双手舒展,掌心朝下。脚下悬空,流淌湛蓝海水。海中有碎裂的宝石,熠熠生辉的光,坎坎坷坷照回他身上。 比起冰冷理性的解剖学标本,他更近似于一场诡谲艳丽的幻觉。 这个项目中间数度经历技术困境与心理崩溃,反复中断、重拾,最终耗费整整五年打磨而成。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昼夜堆叠。 好厚重的一个数字。听起来沉甸甸的。沉得仿佛足以改变一切。 但或许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时闻远远望着,没有向前,也没有转身回避。 霍决难得没有穿西装。短tee加工装裤,一身酷黑,劲瘦挺拔,懒懒散散低着头端详。亦如少年时模样。 眼前的情景,很自然地与昨日交织在一起。令人分不清今夕何夕,生出一种时间静止的恍惚感。 只是下一秒,他就似有所觉地抬起那双黑漆漆的眼,对上了时闻的视线。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昼夜堆叠。 霍决好像变了许多。 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依旧眉目锋利。依旧英俊。依旧以彬彬有礼来伪饰内心的冷漠与暴戾。 明明笑得更多,身上的压迫感却更重。宛若一柄有意收敛寒芒的匕首,刀刃斜斜朝下,不再明晃晃地照人眼睛,只干脆利落地直指咽喉。 他们当初分开得那样决绝。 彼此伤筋动骨,避而不见。 唯一一次匆匆对视,是在霍赟的葬礼上。她与他擦肩而过,先后放落一枝白菊。 而今被诸多人与事一步步推动、驱使,再一次踏入陷阱,重新纠缠在一起,总觉得是场重蹈覆辙的梦。 而这场梦,不止在夜晚魇住她,甚至要将她牢牢覆在日光底下。 “又见面了,时记者。” 霍决假模假样抿出一个笑,风度翩翩踱步上前,丝毫不见昨夜不欢而散的冷意。 “好巧。”时闻收敛心神,虚与委蛇应付他,“霍董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逛展?”霍决环顾一周,连借口都懒得找,“大概。” “工作日下午。”时闻轻飘飘乜他一眼,“你。逛展。” 霍决斯文颔首,“我认为我休息一下是合法的。” “白天不见面。”时闻没有让他含混揭过去,“我以为我们有共识。” “我是什么阁楼上的幽灵吗。”霍决笑了,习惯性伸手要揉她眼下痣,“夜了才能出现在你梦里?” 时闻拧头欲躲。 霍决当然不会让她躲,左手生硬地捏住她下巴,将她视线转回来。 “蔫了。”他微微垂眼打量她半晌,“跟沈歌聊得不愉快?” 时闻眼睛不肯看他,口吻冷冷清清,“聊的就不是可能会愉快的话题。” “捏着把柄的是你,垂头丧气的也是你。”霍决轻嗤,“话不肯说,早餐不肯吃,上赶着来受这趟气。被人这么欺负都不吭声,当我死了?” “互相试探几句,算得了什么欺负。”时闻用力拍掉他的手,“再者,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霍决皮笑肉不笑,“对着别人一副好声好气鹌鹑样,对着我就会恶声恶气地撒野。” “有任何不满,都随时欢迎你滚。”时闻懒得搭理他。她也并非因为沈歌无关痛痒的几句话而心情低落。 “真蔫了。”霍决倒并不如何在意她的坏脾气,只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忍不住又去捏她没戴饰品的耳垂。 “沈歌是个聪明人,说不定比你更盼着沈夷吾早死。你点到为止,不必冒进,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时闻恹恹的,不欲多谈,“但愿如此。” “至于许安怡那边,让她别推进得太着急。动静大了,容易惹祸上身。困兽犹斗,穷寇勿遏,沈家也不是说倒就一时半会儿能倒的。” 冬雾独家 时闻被软绵绵地揉得心烦,拽住他乱碰的手,不轻不重剜过去一眼,“有点边界感,拜托。与你无关的部分,少指手画脚教人做事。” “冤枉。”霍决低低叫屈,“哪敢教你做事。只是不想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跌跤而已。” 他的瞳仁很深,眼神很亮,微微压着唇角闷笑,一副眼里只有她、诚恳又听话的样子。 时闻不自在地避开视线,极力从那种古怪的张力里挣脱出来,“也少拿我当借口。” “好吧。”霍决从善如流,态度散漫而纵容,“那就当是为我自己。我闲得没事干,吃饱了撑的,就想得罪沈夷吾,就想顶着董事会的压力趟这浑水。” 说罢,又拿指腹蹭她眼下痣,亲昵抱怨,“讨你欢心好难啊,bb。”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人少不等于没人。时闻不想跟这种指不定哪天就见报的人物在公共场合拉拉扯扯,猛地推开他的贴近,躲瘟神似的绕开往另一个展区走。 霍决身高腿长,懒洋洋追了几步,就从后面牵住她。 时闻挣了一下,没挣开,霍决反倒握得更紧了,“沈歌在楼上看着,你确定要现在甩我脸色?” 时闻冷冷瞥他一眼,很快又直视前方。 霍决唇角折出淡笑,得寸进尺用虎口卡住她手腕,“空了。昨晚给你的翡翠镯子呢?” 时闻目不斜视,“物归原主。今早托顾秘书送回贵司了。” 霍决轻轻“啧”了一声。 片刻后,便感觉腕间凉凉的,那只价值不菲的玉镯被强行套回了她手上。 “这是自愿赠与的礼物,不是失物。”霍决轻描淡写,“打工不易,顾秘书身上还背着几百万房贷,别害人家丢了工作。” 知道当他面褪不下去,时闻没费力气较那个劲,但不忘阴阳怪气反呛,“顾秘书知道他老板这么体恤他吗。” 霍决矜持地接受夸赞,“他分得清是非好歹,可比某些人有良心多了。” 就这么一个要挣,一个不放,别别扭扭又莫名契合地往前走。 整座艺术馆以玻璃为主,视觉简洁通透,柑橘色日光不受限制,恣意游走于每个角落。 除却眼前这个特意用丝绒帷幕搭建的密闭空间。 他们误闯入内,不自觉噤声。 居中一个直径约五米的人造球体。中心装置光源。外部规整排列1:1尺寸黑白图像。柔和的暖调光线经由缝隙淡淡晕出。 艺术家RiniLee收集的上万张日食图像——从上世纪的绘画、照片,到现今观测到的清晰天象——每一次人类记录在册的日食,都被凝聚在这颗缓缓转动、闪闪发光的巨大星球里。 视觉实在恢弘。 寓意实在浪漫。 而在感受面前,言语也实在匮乏。 时闻心有共鸣,站在原地一张张图像仔细看过去,手虚虚覆在空中。 昏暗阒静的展馆里,球体内部的光,曲折而温和地抵住她手掌。皮肤边缘透出一层柔软光晕,介于日出与日落的淡粉色,仿佛雪夜里烘烤的一团篝火。 然后右手与左手的尾指叠在一起。 白奇楠与翡翠碰在一起。 霍决的骨骼比她宽厚太多,也有力太多。 轻轻一拢,仿佛就能将她彻底覆在手心。 时闻没有动。没有一如既往地急于挣脱。或许是因为此刻太过静谧,在星球转动一周前,都不忍说任何话打破。 他们默不作声仰头望了许久,再沿指示从展区出来,天色已近黄昏。 周边摊位设置在一楼靠近出口的西南角。顾客不多,时闻进去挑了几本摄影集,又分别预定了顾薏和RiniLee的亲笔签名帆布袋。 付款时拿出手机,结果二维码怎么都刷不开,信号显示就剩一格。iPhone真是越更新换代信号越逆天。而时闻如非必要,从不连公共场合的Wi-Fi。她习惯性点开飞行模式,又关掉,打算像以往那样重启一下蜂窝数据。 没什么作用。 这时,旁边忽地递过来一个石墨灰皮革钱夹。 时闻抬眼看过去。 霍决拿着手机,还在用粤语低声沟通公事。他没停下来跟她说话,只挑了挑眉,示意自己在出口处的望海台等她。 时闻本来想说“不要”。如今关系难以界定,帮忙买单这事实在微妙,就算只是千来块,她也不想花他的。 可是霍决转身就走。 她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闷头翻了翻自己的包,又无语地发现现金这玩意儿,自己其实很久不用了。包里零钱凑起来也不过五十,印象中仅有的几张百元大钞都塞在车上的中央扶手箱里。 后面还有人排队,她没好意思要人等,最后只好硬着头皮翻开霍决的钱夹抽了张卡出来。 “多谢惠顾。签名帆布包会在一周内邮寄送出,您可以关注查询快件进度。”工作人员将打包好的商品与信用卡递还。 时闻点头谢过,一手挽过纸袋,一手将信用卡胡乱往钱夹里塞。 霍决的钱夹,是一款经典短款雾面鳄鱼皮。单折叠。设计简洁。内衬是黑白植物线描丝巾。夹层里现金不多,只放薄薄一两千打底,卡槽里各种证件信用卡倒是快塞满了。 时闻没留意之前放的是哪个位置,见右侧顶上空着,便顺势往那层塞。 结果塞了一半,发现没法完全塞进去,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顶住了。 她重新把卡抽出来,不小心连带着,把里面藏着的物件也带出来了一角。 薄而透明、类似宣纸的材质。 因为太过熟悉,时闻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什么。 她愣在原地,表情有一瞬空白。过了不知多久,才鬼使神差地,轻轻将那层纸质底片袋抽了出来。 35mm胶片作为市面上最常见、最大众化的胶片规格,使用相对便捷,价格也相对低廉。但在本质上,它仍矜持地保有胶片独有的特性。 亦即,其繁琐而挑剔的储存方式。 从胶卷筒里取出来的35mm胶片,须剪开平铺,存放温度与湿度皆有讲究,否则动辄容易受潮、发霉、变色或黏连一处。同时要尽量避免摩擦划伤、油污灰尘,不可直接上手留指印,亦要避开与其他挥发性化学气体接触。 当真矜贵又费事。 而时闻手中的这两格底片,不知该说它保存得好,还是保存得糟糕。 左边一格,完好无缺,成像清晰,无变色无划痕。 右边一格,却已经彻底毁了,明显变色,还致命地缺失了近三分之一画面。 看打孔边缘不规则的损伤,不必猜,也知道这是焚烧的痕迹。 ——这是时闻当年点火引燃的底片。 约莫是那时没来得及烧干净,佣人灭了火,事后又被霍决从灰烬里捡了回来。 难以言明此刻是什么心情。时闻微微抿直唇角,将胶片举起,对着灯光凝视半晌。 好轻易,好轻易就能回忆起当时按下快门的情形。 保存完好的一帧,是她懒洋洋窝在越野车副驾,手里拿一本悬疑小说,侧过头明晃晃地对着镜头笑。 燃烧损毁的一帧,是他站在雪山下,背对深冬峡湾,指间夹烟,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这两帧底片,并非出自于同一卷胶片。却被有心人刻意裁剪,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一起。 而在底片袋下方的空白处,有一行墨蓝色的钢笔字迹,小而隐秘地作了标记。 ——[69°39′N17°57′E] 特罗姆瑟的经纬坐标。 霍决写在右腕的刺青。 有一瞬间眼热,时闻的心脏沉沉地跳动着。几乎怀疑他是蓄谋已久,故意藏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她发现。 霎时间,似乎隐隐窥见什么。一滩柔软血肉,包裹着更为柔软的、闪闪发光的玻璃或钻石。 可她不甘心这样想。不甘心往那个偏颇的方向猜测。亦不甘心再度陷落。 她压下思绪,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命令自己停止再探究。将东西归于原位,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挽着购物袋往出口走。 出口正是日落。 天际浓云叆叇,水面浮光跃金,玫瑰红的光晕向着海平线奔涌。 港口视野开阔,看台上几近无人。霍决衔着烟,手肘后靠倚在栏杆上,姿态慵懒,右手随意摆弄着一只打火机。 一只纯黑电光漆的都彭。 火的层次与颜色很漂亮。咔哒。时闻永远记得它的声音,如刀刃般清脆利落。 “刷了一千五。”她神色平淡,将钱夹丢进他怀里,“这么几块钱,想必你也不需要别人还。就当是你今天贸贸然出现的违约金了。” “我倒不介意你还。”霍决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往石英沙里掐烟,“微信好友通过一下。” 时闻不吃这套,“银行卡卡号给我。” 霍决笑了,“一点机会都不给。” 时闻看他这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就烦,登时拧头要走,“那就这样。我约了余嘉嘉吃饭。” “不急。”霍决扯住她胳膊,跟座冰山似的,不容置喙挡在面前,“还有事没做。” “干嘛。”时闻不满蹙眉,态度颇为恶劣,“马上到点堵车。你好烦。” 霍决好脾气地挨了这句骂,面不改色揽着人,拖着腔调低低道: “今日仲未送花畀你。” [今天还没送花给你。] 意味不明说完这句,他将自己的手机解锁,递到她面前。 屏幕亮起,页面打开一个应用软件,简约黑底,中间衬托一片脉络舒展的叶。 看起来像是个按键。没有任何文字辅助说明,执行指令尚未可知。 “按。”霍决示意她。 时闻防备拒绝,“不要。” “咁有警戒心?”霍决失笑,在她眼下痣轻啄一下,“bb,好抵赞。” [这么警惕?bb,值得表扬。] 这么话不像话地赞叹一句,旋即捉住她的手,往屏幕上轻轻一滑。 翡翠镯子磕出细微一声响。 指纹验证通过。页面转动读条,从1%到100%,图标线条重组,从叶片变为花苞。 下一秒,耳际传来一记震耳欲聋的破空声。 砰—— 咻—— 介于昼与夜的时刻,一朵巨大而妍丽的黄玫瑰,忽然于他们头顶绽放。 大海壮阔,云朵瑰丽,色彩攒簇。 一场声势浩大的焰火,突如其来地降临在此刻。 起初是宇宙的浩瀚与贫瘠。一道水墨般的彩虹划过。从星云与雷暴之中,生出一支支带刺的长茎玫瑰。 根植于无的花苞,层层叠叠,漫山遍野。有的饱满地盛开。有的头颅低垂,将光亮隐入体内。 开花的惊心动魄。 不开花的永不凋零。 落日像痛苦的爱抚,为这场浪漫镀上了一层短暂而朦胧的金色。 与传统的夜间烟花不同,在昼间呈现的焰火,使用的是可降解环保色粉,并不依赖化学物质反应以达到发光的目的。 因环境可见度的差异,色粉铺陈的色彩会更加热烈、饱和度更高,持续的时间也更长。假如没有风,爆破后的烟雾会静静留存在空中许久,直至过路的风将混沌温柔吹散。 而眼前这片梦幻得不合时宜的黄玫瑰,既不生于昼,也不生于夜。几乎是糟糕地,选择萌发于这转瞬即逝的薄暮时分。 它好像哪一头都不讨好。 不够闪耀。不够绚烂。不够恒久。 却也恰恰因此,它显得如此浓烈,如此深刻,如此珍贵。 此刻瞬间即永恒。 一直到焰火彻底结束,霍决的视线都没有挪动过,始终专注地看着时闻的眼睛。 “喜欢吗。”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不愿惊扰了她短暂的失神。 时闻紧抿着唇,睫毛轻颤,眼皮眨动的频率变得频繁起来。 她的皮肤很白,甚至可称透亮。靠得极近亲吻时,可以看见眼睑下方淡淡的血管分布,像植物隐秘的叶脉。 震颤过后,一片哑然。她没有说话,亦没有回头,仿佛此刻与霍决对上视线是一件困难的事。 霍决并不在意她的回避,只自顾自,呢喃般向她低语: “你17岁那年圣诞,我回国,我们在亚港看过这位艺术家的焰火展。易致知。你说过喜欢的,还记不记得?” “我赞助了她的新项目,以公益慈善的名义,给了三年筹备期。唯一的要求,是这场焰火的命名,以及最终呈现的时间地点,由我来定。” “LaRosaProfunda.”他声线低而磁性,引发胸腔沉沉共鸣,“Babe,itsforyou.” LaRosaProfunda. TheUnendingRose. 出自博尔赫斯眼盲后写的那首诗。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 天穹、宫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时闻年少练字,曾经用那支阿加莎誊过这本诗集。 一次又一次。 人的心脏,当真是一件可怜的、低能的、不受控制的机械。时闻久久无言,听见它小心翼翼地鼓动着,发出齿轮卡顿的羸弱声响。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些时间。几秒钟。或者几分钟。霍决的瞳孔乌沉沉的,在薄夜里黑得更深邃。 再开口,时闻咬字变得很轻,吐露的瞬间就飘散在风中。 “为什么。”她问。 策划一场规模如此巨大的焰火展览,时间与资金投入必不会少,活动相关报备与打点也不会简单。凭易致知的名气与霍氏的背书,耗费如此心血资源,事前却没有任何营销预告透出,说明这并非一次正常运转、追求回报率的商业行为。 那么,为什么。 她不进不退保持不动,不肯问自己,只能茫茫然将问题抛回去。 霍决低垂着眼,视线在她小而精致的五官一一抚过,最后停在她紧闭的嘴唇上,“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时闻动了下垂摆在身侧的手臂,觉得他应该松开手,彼此分开一点距离,以免情绪误判事实,“我从来猜不透别人的想法。” “或许你该好好回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霍决语调很平静,肢体语言却强硬地将她捉得更紧,目光俯落抵住她,“五年前的今天,天气没这么好,我起初还担心有雨。” 时闻的心脏钝钝地锈住了。 其实怎么会不知道。 是知道的。 五年前的今天。 他携着为她受的伤出院。午后时阴时晴,他将她的书倒扣过来吻她。日落时分,他们一起跨过佛手桥,在潮起岛经历了一场夤夜骤雨。 外面的世界暴雨如注,室内却闷热而封闭。潮汐汹涌。明月高悬。他们的嘴唇滚烫而潮湿,皮肤与心跳汗涔涔地紧贴在一起。她伏在他心口,第一次对他说了那个字。 “养在伦敦的花,你不肯收。” 他不疾不徐,逼她浸入回忆。 “那我惟有换一种方式送你。”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昼夜堆叠。 时间理应变本加厉地耗损记忆。事实却非如此。 时闻绕不过,躲不开,像浮在海上泊不了岸,心底忽地漫起一种呛咳般的挫败感。 她难以置信自己会再次被这份危险打动。 而她分明不应该、也不甘心被打动。 “我以为我们说好的。”她逃脱般别开交错而来的视线,“等这件事结束,一切都结束。” 话到半截,又顿了顿,收住原本的措辞,改口道:“阿决,我不想多生事端。” 睽违数年,她久违地这样叫他名字,夹杂不自觉的亲密与责备。 霍决为此轻易收敛所有准备竖起来的刺。 “我不记得我们有就这个问题达成过一致。”他纠正她,耐心,且充满压迫感地。 “我唯一答应过你的,只有事先告知。至于你接不接受,bb,那是你自己需要处理的问题。” “那我现在就回答你。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是你的自由。我送你花,是我的自由。” 时闻没有辩驳他独断的观点,仿佛只为将话讲完,并不执着于说服彼此。 她的目光找不到支点,像一束星光洒落水面,闪烁地晕开边缘,又忽而跳跃地掀起另一层涟漪。 “这五年间。”她抬眸,没有任何预兆地问,“你去安城找过我吗。” 简单而又错综的一句问。 霍决的嘴角很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唇峰几不可见地翕张几秒,似乎有话要说,但又硬生生止住了,嘴唇抿成一条冷硬平直的线。 没有办法承认。也没有办法否认。 他沉默了很久。一动不动。不置一词。 时闻得到了答案。 不必任何追问。亦不必任何解释。她潜意识感觉到,自己其实很难承受他更深一层的剖白。 夜空中有一声很短暂的叹息,听不出是谁发出的,因为他们两个都不肯直视对方的眼睛。 “每一次都下雪。” 霍决声线很低,讳莫如深地讲完这句,就不肯再讲。 “是你主动回来的。”他晦暗地注视着她,轻轻摩挲她的眼下痣,宛若摩挲一块失落的玉,“这也算我错吗。” 时闻的心被轻微撬起了一角,褶皱的边缘怎么也抚不平,令她只想转身逃避。 “我不明白。”她侧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瞳凝着水光,望向渐渐隐没入夜空的玫瑰焰火,“其实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心无芥蒂地重新在一起。也不认为——” 她顿了顿,声音更滞涩地压下去,“也不认为,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我。” 眸光中,她看见他手臂收紧,周身气场陡然冷了下去。 “你是这样想的?”他平静反问,语气低而喑哑。 时闻机械地掀了掀唇,“嗯”了一声。 毕竟他睚眦必报。 谁人令他损伤一分,他过后势必奉还一寸。 这是他一贯行事的准则,不会为任何人撼动,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能走到今天这步的原因。 当初她离开他,将场面搅得那样难以收拾,又与霍赟绑在一起,在长辈面前立了誓订了婚。五年。那时她不过假装吻了霍赟一下,他就险些毁了他。他怎么可能不介意,怎么可能忍。 人的精神与意志,能抵御客观存在的生理病变吗?尽管历史、新闻与文艺作品中不乏对此类事件的正面称颂,时闻仍对此持否定观点。 毕竟她身边多数实例都表现消极。 霍赟曾经那么努力地配合治疗。换一个又一个的医生。吃一片又一片的药。整日整夜忍受劳拉西泮带来的头痛、困乏与呕吐。竭力克制对镜子说话的冲动。苦苦分辨现实中存在与不存在的人。 那段时间,他就像被困在一个混浊的玻璃瓶中。瓶口敞着。明明有路。可是他怎么都走不出来。 到后期,在医生的嘱咐下,药物慢慢减少。他们都以为他慢慢好起来了。一切终将回到正轨。 结果不日后,霍赟就不告而别,死在了贡嘎雪山。 人的意志这样不堪一击。 时闻从来不是一头撞进爱里不回头的类型,也缺乏拯救他人的能力与信心。 她相信霍决在乎她。 她从前就相信。 但她却很难说服自己,霍决会像个普通人一样,真正对等地爱她。 而“在乎”这种情绪,模棱两可、浅薄、廉价又拮据。可以分给温室里的花,分给笼子里的雀,分给任何一个停留在身边的过客。 时闻不需要这种泛滥的在乎。 对于霍决表现出来的种种言行,她无法自欺欺人地接受,只能将此归为某种隐晦的报复。 夜色微茫,霍决的骨架高大而阔撑,像一棵旷野沉默的树。他没有即刻出声,扯着唇角,嘲弄地笑了一下。随后松开手,与她拉开半臂距离,从裤袋摸出烟盒,轻轻抖落一支出来。 事实上,霍决极少当着她的面点烟。不论是分开前,还是重逢后。更常做的,是在被她撞见之后,不动声色地摁灭。 区别在于,过去时闻会绷着脸数落他,怕他会得肺癌早死。而现在,时闻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烟草的气味幽苦、清凉、辛辣而克制。有种粗犷的药感。烟灰顺着风落入对话里,铺成一个厚重的茧,将他们似有若无包裹住。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顾虑些什么。”霍决头颅微微后仰,喉结滚动,犹如吞咽夜色,又如喟叹般吐出一片灰白烟雾。 “但假如你需要这样,才能说服自己面对我的话。可以。bb,随你高兴。” 他没有刻意低头迁就她的视线,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风度翩翩又不失讽刺地应和道:“就当我是为了报复。” “——我需要你回到我身边。需要你继续爱我。需要你躺在我怀里,收我送的花。需要你每天在我耳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谎话或真心话。以此证明你当初的选择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你越不甘心靠近我。”他的语调轻而冷峻地沉下去,“bb,我就越不让你如愿。” 焰火残余的夜晚,云遮雾绕,港口夜景璀璨明亮。没有风路过。空中的玫瑰仍留存着模糊而诗意的轮廓。 时闻掐着手心,睫毛轻颤,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他们的目光一浓一淡,黏稠而古怪地融在一起。下一秒,又被她生硬地抽离。 “至于我想要什么——”霍决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地在唇齿间滚了一遍这几个字。 他的声音沉且喑哑。像一只无形的手,将烟雾拨开,将混沌澄清。透出阴鸷底下,一点微乎其微的柔软叹息。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看不出来?时闻,究竟是我追求得太失败。还是你根本就心不在焉,连看都懒得多看我一眼。” 50-60 第51章 51 “将资本家和无产者打造成商家和消费者的概念,是一场用心险恶的阴谋!” 例行忙碌的工作日下午。 易觉新闻财经部众人敲字的敲字,挖料的挖料。就黄天觉一只小土狗无所事事,两眼青光盯着手机喃喃自语。 “套路,都是套路。提前半个月开始搞预售,声称全年最低价,其实就是先把常售价提高一大截,然后再装模作样打个折给几张优惠券——害得靠抢。最后也不见得便宜到哪儿去。电商层出不穷的消费陷阱,啧啧啧,阴险!” 时闻敲键盘的动作没停,“黄总,整间办公室,估计也就您还能拨冗关注什么年中大促,为拉动我国内需发展经济做贡献了。” “我愁哇。”小黄唉声叹气,满是苦恼地滑着手机,“女朋友生日快到了。我原本想买对戒送她,但又怕戒指太那什么,显着我多着急,逼她定下来似的。上次我们不小心聊到这个话题,她别提有多紧张,生怕我当场下跪求婚。我就琢磨着,要不还是换成其他东西?项链、手链之类的也挺好。” 时闻瞟一眼他递过来的屏幕,挑了挑眉,“金的啊?” 小黄朴实地“啊”了一声,“金的保值。” “有理。”时闻点赞表示肯定,灌了两口山楂美式,又接着滚屏翻财报,“不过我记得你女朋友潮汕的吧。你送金首饰,岂不是更像聘礼,更惹人家焦虑?” 小黄闻言登时“嘶”一声,没动静了。 时闻获得片刻安宁。 结果没过几分钟,小黄就又“哎哎哎”地振作精神另想点子,“姐,你说要不我送个跟你这差不多的镯子怎么样?你眼光好,她准喜欢。” “这个?”时闻有点意外地抬了抬手,面无表情盯了半晌,倒也不介意跟人撞款,但还是劝他,“别。老气。” “什么老气,这叫古典美。”小黄义正词严,又凑近了仔细瞧,“不过这是玉还是什么玻璃石头,你在哪买的,要好几千不?” 时闻随口敷衍,“差不多吧。” 虽然少说了个万字。 南方暑期溽热,多穿无袖半袖。这清泠泠的翡翠,近来每日在她纤细藕白的手腕上晃荡,一掬水似的,泼得闷夏氛围都清凉。 戴久了自己都忽略了,仿佛原本就长在腕间。 也不是没试图摘过。只是每次摘了,霍决第二天总能变着法子给她套回来。翡翠镯子圈口小,穿脱一次格外费劲,这么反反复复拉拉扯扯,弄得人格外心烦意燥。 她是真想不明白,霍决逼她日常戴这东西的用意是什么。 上到这价位的首饰,其实多数已不再承担它原有的穿戴装饰功能。更多的,是供在玻璃柜里对外展示其昂贵与华美,趋向于某种投资、收藏或彰显身价地位的社交意义。 即便偶尔上身,也是在嫁娶、生辰、正式晚宴这等重要时刻,搭配高定礼服穿戴。哪会像她这样,搭件无性别白tee和卡其工装裙,全身单品加起来不超两千块,偏偏手腕衬一只天价镯子。 所幸身边的人都看不出来。也不会想到有人把一栋房子戴在手上出来打工。只会高高兴兴夸一句“哎哟你这镯子真绿,衬得你皮肤真白”。 好言好语讲不通,还不回去。其实也不是没有更极端的拒绝方式,——譬如直接磕碎。反正说了是赠与,那就是礼物,过后不论她如何处置都不构成问题。 可惜时闻自认没那个魄力。 帝王绿的孤品镯子。贵是其一,美是其二。翡翠何辜。但凡稍微有点鉴赏力的人,都狠不下心干出这种糟蹋事。 霍决大抵也是吃准了她这种心理。 惟有暂且维持现状。心想忙完这段时间,她亲自过亚港,还到霍老爷子那里去,一了百了。 小黄哪辨得出来这翡翠什么成色,听时闻说几千块,就当真以为是几千块。满心欢喜地把手机拿起来,“快快快,链接推我。” “推你个头。”时闻心虚转移话题,“这么有空逛淘宝,赶紧把图片整理好传我。” “邮件里不写明天才ddl嘛。别慌,我待会儿弄,下班前给到你。时间保准把控得一分不差。”小黄振振有词,又左右瞟一圈,压低声音,“况且,姐你这稿到时能不能过审都不好说呢。” “又听了什么小道消息回来?讲。” “据说——”小黄脚一蹬,神神秘秘地滑着椅子凑过去,“据说啊,刚刚我在茶水间听娟姐她们聊的,好像昨天周氏影业那边法务来人了。” “法务?”时闻一副不太上心的表情,“准备起诉娱乐部还是我们部,什么由头,站得住脚吗?” “估计就侵犯肖像权、名誉权之类那些呗,来来去去几句施压的话。” “我们措辞多严谨啊,牙清口白,又没造谣。旗下高管艺人被逮的是他们吧,被经侦调查的是他们吧,财报憋不出来被监管处罚的也是他们吧。况且捂了易觉的嘴又怎样,外面多的是要吃这块流量的媒体。” “关键不是这个。”小黄多此一举地将手挡在嘴边,“你知道咱们大老板跟周氏董事长什么关系吗。” “什么关系?”时闻故意压低声音,学他一惊一乍的语气,“连襟呗。” 要不然周烨寅那二世祖,当初怎么敢大摇大摆地上新闻社堵她,还得副主编亲自去迎。 小黄大惊失色,“哇靠,就我最后一个知道?” “亲兄弟尚且明算帐,更何况这隔了好几层的亲戚。”时闻冷笑一声,“劝你还是别抱侥幸心理,赶紧弄图吧,我这篇明天一定发得出来。” 就这么随便几句,把人垂头丧气地打发走了。 她敛了表情,定了定神,接着把页面打开的文件翻完。随后拆开一板黑巧,拿员工卡到隔间刷打印权限,一边补充糖分一边抱着手臂等机器嗡嗡吐纸。 边缘锋利的A4纸一张叠一张,上面标准宋体字横竖规整,全是与周氏影业相关的资料。 方才同小黄讲的,并非夸大事实。 周氏影业财务的亏损来自方方面面,当下已然陷入严重的债务危机。 据内部人士透露,因资金链断裂,集团所有重要项目现已全面停摆。原本备受期待、承担资金回流任务的暑期大作,在等待排片过程中也被临时撤档,可谓雪上加霜。 此外,一位曾经合作数次的国际名导,通过媒体公开宣布不会再让周氏发行任何一部她的新作。言论一出,股价狂跌。 诸多业内人士判断,为求自救,周氏未来可能会公开招募重整投资人。但影视企业不同于实业、互联网公司或金融机构,它过分依赖项目,天然地具有一种偶然性与脆弱性。翻开影视企业的财务报表,可以看见资产项多是无形资产,是创意,是版权,是人。 这样的企业在国内外大大小小千千万。建立起来不易,摧毁却只需一瞬。可替代性太高,不具备多少重整价值与重整可能性。 而将事态往更坏方向推动的,是舆论。 周氏影业纵容旗下高管艺人性侵犯、性贿赂的行为,不论最终在法律上如何判定,在公众讨论的层面上,已然板上钉钉。 与娱乐圈相关的内容,总是能在社交平台上闹得轰轰烈烈。这也是时闻和许安怡选择从周氏切入的原因。你要利用大众的声音,就必须抛出大众感兴趣的话题,提供讨论与关注的温床。 而在自身存亡不受影响的前提之下,大众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军事,亦也不关心科学或经济。 大众关心娱乐。 本身就漏洞百出的周氏影业,是她们滚动舆论、撕开缺口最好的工具。 相较而言,看似被无辜牵扯入局的沈氏,情况要乐观许多。 虽然有那份高风险IPO对赌协议压在头上,近期亦出现被强制执行、频频减持套现等危险信号。但沈氏毕竟规模更大、架构更稳固,有实实在在的产品与生产线,项目又牵扯到诸多有实力的投资方、合作方,纵是天大的丑闻落下来,也能硬撑几年。 时闻不急。 她也并非要沈氏一朝一夕坍塌,她只要沈夷吾最终付出应有的代价。 打印机长长“嘀——”一声,停止吐纸。时闻将文件拢起,回工位简单收拾东西,看了看窗外天气,拎包走人。 电梯门开,正好撞见去楼下咖啡厅回来的小黄。 小黄一脸惊讶,晃了晃手里的纸袋,“给你带了蔓越莓可颂。姐你今天不是没采访行程吗,这是去哪儿?” “又是玩小游戏签到90天换购的?” “什么,真金白银买的!二十块一个!” “哇,大出血。不过我看我是没那福气能蹭上黄总请客了,您自己啃了吧。”时闻把他赶出电梯轿厢,随意摆摆手,“回头给你推个首饰品牌,好好弄图,别瞎琢磨了。” 离了公司大厦,霜灰色云层翻涌,天空蓦地变了颜色。 一路向北,时阴时雨,那片湿漉漉的云一直追着淋到郊区。泥土草木泛出腥味,被海风挟着一阵阵地吹。 恰逢墓园有葬礼。停车场满了一半,时闻泊在一排参天的松树下,撑一把透明雨伞,抱起副驾的白芍药往山上走。 新葬的墓碑立在时鹤林夫妇西南方向。逝者是个明眸善睐的年轻女子。尚且轻飘飘的年纪。好可惜。围在墓前的家属不多,灰白发比黑发多,啜泣声细细融进雨里。 印象中的葬礼,总是伴随着阴翳、雨水与空虚的缅想。 时闻从阶梯经过,匆匆扫过一眼,就低头敛眉,不再看。 芍药放在父母墓前,她持伞静立,听着底下如潮水回溯的呜咽,心中默念几句话,没有诉诸于口。随后俯身弓腰,犹如印证某种承诺,将额头贴在洇湿的花岗岩上。 良久,敛下思绪继续往上走。 南坡无人,拎着裙摆一阶阶爬上来,霍赟的墓还是那么孤伶伶地立在那儿。时闻翻开手袋,拿出一台宝丽莱,按下快门,摄取一片灰扑扑的海。 天太暗了,感光和色彩都很差,再用心的构图也难挽救。但她还是耐心等待显影,将相纸放在霍赟名字前。 “你也知道,云城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声道歉,“下次天晴,再给你补一张漂亮的。” 又默默待了片刻,倏忽听见脚步踩碎水洼的动静,她应声回头。 蒙蒙雨里一把泛青的伞,伞下一个不苟言笑的高大保镖,恭恭敬敬护着一位年近五十的贵妇人。穿素色丝绸衣衫,身材皮肤皆保养得宜,细挑凤眼藏在墨镜后,一脸冷傲地打量着时闻。 时闻很快反应过来,站直身,颔了颔首,“珺姨。” 李业珺没回这个礼,连形式性的微笑都没有,一如既往的目中无人。 她径自走到霍赟墓前,垂眸扫过摆在汉白玉碑石前的相纸,将手里拎的一束马蹄莲压在上面。 “有心。难为你还记着赟儿。” 李业珺的声线亦如其人,不亲近,也不圆润。像一把凿石的利斧,高高在上地睥睨着,随时不知要劈落何处、劈向何人。 时闻自小在那种养尊处优的环境长大,分得清客套恭维,自然也听得出明褒暗贬。她没回这句话。对于李业珺其人,恨不恨的,谈不上,但总归没多少敬重,也没什么打交道的必要,她点了点下巴就告辞要走。 去路却被那位保镖挡住了。 明明下着雨,李业珺仍掏出一方纯白丝绢,一丝不苟地擦着霍赟的碑,仿佛在清拭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动作很慢,又很细致。墨镜摘了,跟鸵鸟皮手袋一起随意放在地上,露出整张苍白的脸。 到了一定年纪之后,美与气质都是需要钱来堆砌与维持的。这一点在李业珺身上诠释得淋漓尽致。是以旁人需要格外花许多时间细看,才能看穿她身上那股疲惫倦怠的神态。 她似乎也知道时闻在观察她,腻白手指搭在霍赟名字上,一边摩挲着,一边冷淡发问:“回来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时闻如实答。 李业珺点点头,问了,又不甚在意答案,只不紧不慢接着手中动作,“折过三房的势头。把我踢出董事会。弄得霍铭虎半生不死没几年好活。那个贱种就又有时间重新同你厮混在一起了?” 时闻早有预料不会听见什么好话,神色淡淡的,没作任何反应。 “我早就同赟儿说过,你配不上他那样的喜欢。”李业珺丢下那方丝绢,又拿那种携厌带怨、瞵视缺口的目光觑她,“他才走了多久,魂魄都尚未安定,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 “我知道珺姨挂念阿赟。”时闻面不改色,语气软,姿态却韧得折不断,“但倘若您只是为了说这些,那恕我不能奉陪。” “你倒理直气壮。”李业珺定定凝视她,“从来新人胜旧人。我不怪你。只是警告你一句,莫要将那些腌臜事拿到赟儿面前来讲,扰了他清净。” 腌臜得过你和沈夷吾么? 时闻下意识想要反唇相讥。 下一秒又思及这是在霍赟墓前。对方还是沉浸在丧子之痛的妇人。有恩有怨,都不急于此时此地解决。末了轻叹口气,还是将尖酸刻薄的难听话忍了下来。 “珺姨对我有成见,我解释多余,也不需求所谓的谅解。只是我从未有过谋害诓骗阿赟的心。信不信由您。” 李业珺面容瘦削而刻薄,微微眯着眼睛,掷来的视线仿佛有千斤重。 看在霍赟的份上,时闻以往对她总是温顺、甚或可以说是刻意无视的。少有像这样辩驳的时刻。 李业珺目光挑剔,静静将她瞧了半晌,意外地没有多说什么,只冷冰冰地吩咐,“下礼拜三,旧历廿五。我要为赟儿办场法事。你空个时间,到济海堂一趟。” 济海堂是霍氏旧宅。霍决纵是掌了权,也甚少回去。霍铭虎不知在哪个国家哪座城养病等死。如今只有李业珺一个人守在那里。 时闻与她对视半晌,没有说好或不好。只上前几步,将墓前那束马蹄莲拨到一边,拾起底下浸水变色的相纸,抹去水渍,收进口袋里。 “这么一场场法事轮番做下来,究竟是要安他的魂,还是定您的魄?”她语气平平,听不出多少嘲讽意味,“阿赟花粉过敏,生前见了花就皱眉。这么多年了,您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这么不轻不重留下一句,转身即走。 雨渐渐停歇在回程的路上。 时闻的越野沾了一路山野的泥泞,不好这么进市区,索性沿途找了个地方洗车。结果洗完车出来,临近傍晚的天,又淅淅沥沥地落起急雨。 她伏在方向盘上等红绿灯,看雨刷一左一右机械摆动,忽然忘了早上浇完花,自己有没有将那盆白掌搬回屋里。 霍决上周飞伦敦。人不在身边,倒还惦记着每日发消息,嘱咐她照顾那株好不容易救活的花儿。 要他多事。 时闻每每叼着牙刷,一边浇水一边腹诽。明明是她租的房,勉强算是她继承的花儿,用得着他隔着半个地球操心么。 雨天车流走得慢,猩红尾灯拖得长长的,像无形的线,将各奔去向的车辆短暂串联起来。 等到终于艰难挪过跨海桥,到达幼儿园门口,一群荧光色小土豆都散得七七八八了。余淮南大心大肺,也不心焦,挺乐呵地跟几个同学在教室里捏橡皮泥。 “小姨!”见时闻进门,又像等急了似的,扁着嘴,伸着肉嘟嘟的手委屈讨抱,“饿!” 时闻来晚了,谢过老师,又向小朋友道歉,抱着哄了几句,这才牵着往外走。 余嘉嘉的漫画卖了版权,近日筹备线下签售活动,难得离家到苏城出差几日。余淮南托付给时闻和保姆阿姨照顾。阿姨白天休息,晚上住家。时闻免她辛苦多做这顿晚饭,便都带着余淮南在外面吃,让她入了夜再过来。 车泊在路边,时闻分心与余淮南商量吃什么,迟了些许才注意到一直等在门口的那道身影。 费诩穿一件速干短袖,压一顶鸭舌帽,整个人隐入阴影处。帅还是帅的。就是眼睛底下一圈淡淡青黑,看着像是玩命熬过几宿夜。所幸知道是来见孩子,邋邋遢遢不像话,衣服都换了整洁的,胡茬也临急临忙刮了干净。 时闻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现在具体什么情况,也自觉不掺合。正犹豫着直接走人会不会对小朋友影响不好,就见余淮南头一拧,鹌鹑似的埋进她怀里,怯生生地不肯去看等在门口那人。 哦豁。 连余淮南这种一拐就跑的自来熟都搞不定。 看来阖家团圆,任重道远。 一时不知是该心疼小朋友,还是幸灾乐祸费诩有长长路要走。 不过举报周烨寅和沈钊聚众吸毒那事,自己毕竟借过费诩的力。倘若不是费诩态度强硬不肯放人,后面的事情不会推进得那么顺利。 她自认是知恩图报的人,此刻便只别过脸装没看见,没有冷言冷语故意说什么。 只是毫无眼力见儿这一点——时闻以前想不通,如今恍然大悟了——余淮南大概率是遗传自父亲。 “打扰。”费诩跟上前来,听得出是顾忌孩子在场,极不自然地缓和着那副冰山面孔,“余嘉嘉人呢?” 时闻把余淮南放进儿童座椅里,搭着车门挡住他视线,似笑非笑道,“不是吧,费队。你自己刚领了证的老婆,你问我。” “在局里待了两天,刚处理完周烨寅那件案子的手尾。”费诩有意抛出这个名字博取同情分,又顿了顿,“她没接我电话。” 时闻心道“活该”,嘴上仍礼貌周全,“她出门了。近段时间不在家。” “和谁?”费诩目光微沉,“那个姓何的医生?” 一般不是该问去了哪,或者多久回来? 时闻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凉凉觑这便宜妹夫一眼,“事关隐私。这就不是我该透露的了。” 费诩听懂她言下之意,默了默,没有不体面地在大街上纠缠。只低头看一眼车里奶乎乎窝着的小猪崽,将手里拎着的纸袋递了过去。 “有劳。”他言简意赅,“我明日再来。” 时闻接了,打开一瞧,是余淮南最喜欢的那家栗子蛋糕。糟蹋什么都不能糟蹋吃的。她替小朋友收了,随意摆摆手便上了车。 点火启动后想了想,没忍住,还是落下车镜,说不清好心还是恶趣味地奉劝一句,“不过费队,你近几日还是别来了,免得空等一场。余淮南有我照顾。她好久没休息,难得有人陪,估计没那么早回。” 言罢,车镜合上,跟着音响里LoveIsAGame的旋律转了个上扬的音,一脚油门往市中心最旺的购物商圈去了。 一大一小去打卡了近期人气超高的一家泰国菜,味道不错,场内还有表演看,氛围炒得很雀跃。余淮南刚刚那点低落很快被冲散。时闻也不去探究他为什么会排斥费诩,只带着他到处逛逛玩玩,顺道购入几个联名乐高和一块新滑板。 小猪崽兴致高,但电池容量小,体力烧得快。回程前半段还叽叽喳喳扒着窗讲话,后半段直接没了声音,往后视镜一瞧,歪着头睡着了。 到了小区停车场,时闻拎起大包小包购物袋,又颇有些吃力地把熟睡的余淮南从儿童座椅里抱出来,脚一踢,把车门关上,回身往电梯走。 “猪啊。才几厘米高,吃这么重。”她喃喃抱怨。 等在电梯厅拐角处的不速之客,闻言向她伸出手。 “你就这么带小孩?”熟悉的、漫不经心的语调,“小朋友听了会哭。” 霍决一身质感灰西装,领带卸了,纽扣松开几粒。烟掐灭,仍遗留淡淡薄雾,呼吸一吞一吐,衬得脖颈间一枚喉结分外性感,像某种松科植物的果实。 时闻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把怀里的小猪崽抱紧了不让他碰。 “关你什么事。”她视线回避,语气也生硬,“一身烟味,别熏到小朋友。” 霍决后退一步,抬了抬手作投降状。而后单手解开一粒扣,把沾了烟味的西服外套脱掉,随手扔进电梯前的垃圾桶里。 下一秒,又极富技巧性地从她手里顺过那几袋重物,口吻淡淡地责问,“改密码了?我进不去门。” 听话里意思,是空等了段时间。 “搞清楚点状况。”时闻目不斜视,绕过他用手肘按上行键,“我给过你密码吗?说好的事先告知,谁要你自己一声不响地来。” 霍决靠近一步,时闻抬头盯住显示屏,将将忍着,才没示弱后退。 “明天有个新能源峰会。本来应该直接从伦敦飞京城的。但实在想见你。”霍决避重就轻解释一句,微微俯身注视她,“五天不肯接我一个电话。你好忙吗,听我道句晚安的时间都分不出来?” 能成大事的野心家,确实必备粉饰.太.平的能力与刀枪不入的厚脸皮。霍决可称个中翘楚。不管上次结束是撕破脸皮的争吵,还是难以转圜的冷战,再见面,他还是能表现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像时闻。 在面对霍决时,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该表现得更理智或更感性,更冷淡或更亲昵。所谓“应该”,也只是理想化的决心,实际临场,情绪并不完全由自我掌控。 “忙不忙,也要视对象和事项而定。”时闻不想搭理他,含混讲完,头就负气地拧过去。 两人脚尖对着脚尖,日光灯算不得柔和的光线笼罩下来,在彼此之间晕出一滩影子。 这句话不知犯了霍决什么忌讳。 她有心要扯离些许,然而他不想被推开的时候,她就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戴白奇楠的右手往下滑,扶在她颈侧,一个充满掌控感的姿势。略低一低头,彼此鼻尖就碰在了一起。没等时闻做出拒绝的反应,他讨好地蹭了蹭,就直接不偏不倚吻下去。 时闻刚刚吃过冰淇淋,唇舌有热带水果的甜香,软腻得勾人。霍决故意拿那种又凶又轻浮的方式亲她。彼此一人探入一人推拒,舌尖搔刮着上颚,渐渐水声轻起。越是用力抗拒,反而纠缠更甚。 这绝非一个恰如其分、适合出现在外面的吻。 时闻被亲得无意识仰颈贴近。但理智尚存,内心忿忿,不住拿脚尖踢他胫骨。又拿手去遮余淮南眼睛,怕小朋友被吵得醒过来。 霍决倒是什么顾虑都没有,吃准了她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电梯门“叮——”一声开了又关,有住户从里面走出来,他还坦然自若揽着怀中人往旁边让了一步。 直至时闻逮住机会狠狠咬了他一口,彼此距离才终于被拉开。 她气得耳廓潮红,碍于双肩被握住,腾不开手,急不择途拿额头往他下巴猛撞过去。 “有病啊你!”她咬牙切齿低声骂,“无缘无故跑过来冲我发什么脾气!到处都是人和摄像头,想搞现场直播别扯上我!” “你才知道?”霍决表情一点变化没有,好整以暇答她第一句。指腹擦过唇角,一点点铁锈味的血丝。又抿掉。 末了帮她揉了揉额角,居然还似赞似嘲地笑,“好硬的脑壳。瞪我干嘛,你不痛吗?” 好厚的脸皮! 时闻还想发火踹他几下,可惜剑拔弩张的氛围下一秒就被打破。余淮南奶声奶气地咕哝着,扭动几下,要醒不醒地开始揉眼睛。 时闻当即收声,闭了闭眼收敛怒意。再怎么恼火,都没有在小朋友面前吵架的道理。 余淮南嘟嘟囔囔地醒转,分不清昼夜地先说一句“早安”,又黏糊糊地在小姨脸上吧嗒印一个啵啵。 这会儿转头,才发现有个帅叔叔正盯着他们瞧。时隔不久,小猪崽当然还记得这个举他飞高高的人,不仅自来熟地伸手讨抱,还高高兴兴地主动唤人“小姨丈”。 霍决假模假样笑了笑,复又披上那层英俊温和的皮,和风细雨地弓身来接。 时闻拍开他的手,低低警告,“别装。” 他最讨厌软趴趴的东西,能愿意抱就有鬼了。 霍决手落空,也不勉强,转而揉了揉她眼下痣,“这么凶,帮你减轻点负担都不行?” 轻佻得时闻几乎又想拿头撞他。 两个大人气氛不对劲。小朋友大多敏感,余淮南不忙着吃零食睡懒觉的时候,感知情绪的能力其实也不弱。 他见过自己妈咪与那个鸭舌帽叔叔起争执的场面。妈咪从来没有那么大声讲过话,也从来没有那么伤心地流过眼泪。如今见小姨一副怒目而视的表情,小猪崽嘴巴扁了扁,理所当然以为是自家人受了气。 余淮南护短,登时环住时闻脖子,直起腰板,正气凛然地主持正义,“不许欺负宝宝的小姨!” “是你小姨欺负我。”霍决懒洋洋看这小不点一眼,微微压着下颌,展示罪证一般指着自己被磕破的嘴唇,“喏。” 余淮南是个小没眼力见儿外加小没骨气的。别人说什么都信。心里大概也更倾向于自己凶巴巴的小姨不会挨欺负。听人这么一解释,登时“噢”一声,塌了腰板,正义也不主持了。 “男孩子,痛一痛,其实没什么的噢。”敷衍地呼呼吹一下,一双葡萄眼滴溜溜当没事发生过。 完了别人随便伸一伸手,又跟多亲热似的,把小姨一蹬,顺杆爬过去,兴高采烈晃起小短腿,欢呼起“小姨丈,飞高高”,方才那点义愤填膺的劲儿全抛脑后了。 时闻面无表情乜着他们唱戏一样一来一回,一声都不想吭,自己按键进轿厢。 霍决不疾不徐侧身跟进去。 电梯在十一楼停下。 一梯两户,时闻把余淮南和大袋小袋收回来,进了对面的门。 霍决知礼自持地没有硬跟进去,递了个眼神,却也没等到时闻给他开换了密码的那扇门。 “砰——”地一声,门擦着他面庞阖上。 “回来啦?”保姆阿姨闻声从厨房出来,慈眉善目的笑模样,从时闻手里接过小猪崽,“刚炖好羊肚菌汤,你也趁热喝一盅。” 时闻原本要摇头,想了想,又拉开椅子坐下了。 多在这边耗了半小时。喝了汤,拆了玩具,还跟余嘉嘉打了个视频。期间手机没动静,门铃也没响。她等余淮南进去洗澡,拖拖拉拉道了晚安才离开。 走廊里空无一人,她扶着门把发了一会儿呆,慢慢关上身后的门,摁指纹打开另一扇门。 出乎意料地,家里有光。 观景阳台的玻璃门敞着,灯开得不太亮,只一盏羽毛落地灯在运作。虽然时闻夜间视力不佳,却也不喜欢太强烈的光线。这种柑橘色刚刚好,飞絮一样朦胧,适合混在冷气里昏昏暗暗地游荡。 霍决洗了澡,白tee短裤,宽肩长腿,短发微湿搭于额前。正单膝点地,衔着烟在擦那盆淋了雨的白掌。 烟没点燃,克制着瘾似的,作为某种欲盖弥彰的证明。 时闻定定望他半晌,“怎么进来的?” “你在设置密码这方面历来没什么想象力。”霍决的脸陷在阴影里,静静的,只有眼睛瞋黑发亮,“你猜得到我的。我自然也猜得到你的。” “闲得无聊在楼下等那么久?” “想早点见到你。” 他说这话的语气轻描淡写。简洁,且平铺直叙。没有多少逼迫别人回应的意思。 时闻得以沉默忽视,假装没听见,兀自解了发夹往浴室里去。 她没有刻意延长在浴室逗留的时间。没有意义。时间宝贵,还有诸多琐事要处理。 擦着长发步出客厅,黑王蛇栖息的智能恒温箱散发冷冷幽光。时闻照例给朱莉换水,让它缠在手臂上游弋少时。 左手那只翡翠没摘,还清泠泠地挂在腕上。被黑王蛇又滑又亮的腹鳞蹭过,极致的黑与绿,视觉诡谲而妍丽。 朱莉几日没进食,脾气仍旧温和,没有亮出牙齿。与人类淡而不厌地互相观察半晌,得到一个浅淡的笑,随后被小心翼翼放回恒温箱。它无声呲了呲蛇信子,沿着杉木缓缓游回森林地表。 茶几和沙发底下铺着打折购入的羊绒地毯,时闻光脚踩在上面,把笔电从托特包里取出来,没有多给阳台那人眼神,自顾自盘腿坐下开始改稿。 茶几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釉白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小夏橘洋桔梗。油画般的烟粉色,花瓣有描边感,香气很淡。 花开得太好,所以摇摇欲坠。时闻扫过一眼,不自觉伸手托了托花苞,怕它重得坠下来。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轻笑。 低而磁性的嗓音,裹挟微苦的烟,像烧焦了的风。 “洋桔梗花期很长。我下周三回来,来得及在你生日之前换新的。” 时闻顺着风往夜里望。 绿溶进了黑里,许多伸长的枝叶在轻轻摇晃,搅动闷浊的空气。 霍决唇间的烟点燃了。火光明明灭灭。金黄色烟丝散发出苦甜交织的灼烧感。 他一派玩世不恭的姿态,隔着时隐时现的烟雾,专注地欣赏她的一举一动。 有种复杂的感觉从心中微妙地一闪而过,时闻突然开口,“你不觉得自己烟抽得太多了吗。” 很明显感到他顿了顿,那双锋利的眼直直盯着她,语气相当古怪,“你这是在管我吗。” 室内一时静下去。 时闻没有接腔。其实话刚刚出口的瞬间,她就已经后悔。 “你开口要求我的话,不论什么,我都会乖乖照做。”霍决喉结滑动一下,顺势咽下后半截冗长的剖白,“你知道的吧。” “门关上。你随意。”时闻收拾好表情,重新低头看向屏幕,声音凉凉的,“抽死最好。” “这么咒我?”霍决咬着烟,有些揶揄地提了提唇角,又故意捡她当初在挪威的话来讲,“狗的寿命很短的。” 话虽如此,却还是慢条斯理地摁灭烟,剥了颗薄荷糖,在夜风中散了会儿烟味才掩上门进来。 门一阖上,潮湿郁热的夜就被隔绝于外。 霍决贴着沙发坐下,将她整个钳住,困在茶几和胸膛之间。四肢犹如树木的枝干,阔开一片网,将她严丝合缝地笼着,下巴放松地埋在她肩上。 体型差太大,又贴得太近,时闻能嗅见低沉厚重的烟草味,也能一下下数清他的呼吸与心跳。 他似有若无地越搂越紧,时闻被压得接连敲错一串字符,还被身后人指出,捉住戴翡翠的手一个一个点删除。 “滚开。”她有些恼火,头也不回要给他一个肘击,“写不完了,别烦我。” 被霍决不慌不忙握住,还恶人先告状地在耳边抱怨,“怎么这么爱动手动脚。” “谁说谁?”时闻拧头,忍无可忍剜他一眼。 “把工作带回家是坏习惯。” “有任何资格说这话吗你。” “我改了。你也要改。”霍决好脾气地拿鼻尖蹭她。被不轻不重甩一巴掌也不恼,装模作样叫痛,还把另一边脸凑过去给她打,又露骨地深深嗅吻她颈间气息。 苦橙叶的气味青绿酸涩,剥了皮,则是明亮而丰沛的甜。 霍决左手有疤,双手掌心触感迥异。抚在皮肤上,像植物枝叶之间的挨蹭。粗砺。流动。沙沙作响。无迹可寻。 “今天去了哪里?等了你一晚上。” 他明知故问,时闻却不陪他拐弯抹角地演戏。 “自己不会看监控?还是跟着我那个人没跟你实时汇报情况?” 霍决定定看她几秒,没有否认,只夸赞似的亲了亲她脸颊,“发觉咗啦?好叻啊,bb。” [发现了?好聪明啊,bb。] 时闻要躲。 霍决不许,捏住她下颌,强行转过来吻。 这人浑身上下,除了嘴里几句虚与委蛇的话,实在跟温柔半点不沾边。衔她嘴唇时收了牙,却依旧觉得重。贴着唇瓣吮了又吮。还恶趣味地拿指腹摁她舌面,逼她皱着眉把舌尖吐出来,献祭般送到他面前。 再开口,声线懒洋洋地发哑,隐含阴沉的不悦与质问: “好挂住佢?我一唔喺度,又去见佢。” [很想他吗。我一不在,又去见他。] 时闻心烦,眼下痣薄红,不甘又挑衅地睨他一眼。一个吐息的距离。她的瞳孔倒映出他锋利眉目,虹膜漆黑,同样映出她昳丽的一张面孔。 “你喺唔喺度。”她面无表情,“我都会去见佢。” [你在不在。我都会去见他。] “哇。”霍决噙着冷笑,彬彬有礼地感叹,“阿嫂,我都唔知原来你咁长情。” [哇。嫂嫂,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这么长情。] 好奇怪。 时闻目光辗转,若有所思打量着他。 自从见过他钱夹里藏着的那两张底片,这种奇怪的感觉,就一直模模糊糊萦绕着她。 尽管过去五年,他极有可能在暗中牢牢窥视她的生活。用一千双眼睛注视发生在她身上的细微变化。对她与霍赟的真实关系了若指掌。 但每每提及霍赟,提及中间缺失的那五年,他还是喜怒无常,还是难掩暴戾。 仿佛他由衷信奉出自她口中的言语的力量。 她的话可化刀亦可带柔,是执掌他情绪的命令一种。 真实与否是其次。信与不信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愿偎倚,偏要拿刀尖指他。 他被刺痛,就也不肯让她自在。张口叼住她后颈那枚小痣,明明不耐烦,却还是不疾不徐将她揉湿漉漉揉开。不太诚恳地问,难掩强势地逼迫,要她就着这姿势吃他。 时闻惊叫一声,脚尖绷直,薄背高高弓起,浑身应激地泛了红。仿佛被勾着胃,重重下坠。霎时间颤得话都说不完整。 “之前说好的各退一步。还记不记得。”霍决诱哄般低声,“我脾气没那么好,别一而再再而三踩我底线。” “你什么立场指责我。”时闻眼里含着薄薄水光,“……你自己答应过的事,有做到吗。” “我不想你不开心。”霍决纵埋着,一下下发狠咬她脊骨,恳求几乎扭曲成气音,“你要报复谁,要谁死,我都会帮你。但有些事,我试过了。真的做不到。不要只对我一个人这么苛刻,时闻。” 他不是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形同胁迫的示弱。时闻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在细微的光里回望他。 莹白的脸。含怒的眼。滟滟的光。有种真实的易碎。 分不清是想拥抱多一些,还是推开多一些。 霍决的心倏忽紧缩一下,忍不住贴得更近。手臂青筋暴起,声音却俯首称臣地低下去,“乖一点好不好。” 又喑哑地攫住她,求她,“给我多一点。亲亲我,bb。” 犹如水淹没糖。 所有的感受都在炙热的呼吸里消融。 夜是巨大的手掌,将一切矛盾遮藏。 好像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乖。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感受到那种失而复得、完完整整确认小鸟落入掌心的安全感。 时闻发着抖,忍耐着不肯出声,戴着翡翠的左腕碰倒了桌面的洋桔梗。 水漫过地毯。 霍决眼底滚过冷而黏稠的情绪,叹息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羽毛灯忽地暗了。 卧室门被踢开,又掩上。 正对客厅的智能恒温箱,变成这个空间唯一的光源。黑王蛇蜿蜒盘于杉木之上,鳞片诡丽,竖瞳漆黑,无知无觉、无声无息审视着这漫漫长夜。 * 旧历廿五。 是个阴天。 时闻做完手上的专题,申请调休。出门前一改日常着装风格,换了一条简约端庄的奢牌小黑裙,化了淡妆,盘了发髻。 岛台上放着一个厚厚的素描本,边缘磨损,纸张膨胀,看得出过去使用频繁。她将手搭在上面,思忖许久,还是将之放入了随身的手袋。 济海堂位于云城东南角,闹中取静,坐山望海,掩映于如霭绿意之间。 几栋建筑自成一个小区,安保极其严格,从山门起始,就要连过几道门禁。路上没有任何引路标识,好在管家陈叔早早候在山下,问过好,与司机开一辆摆渡车,在前头引她往上走。 穿过茂密的林海,便是开阔的高尔夫球场,再往前,则是出自名家手笔的喷泉园艺造景。一座纯白宫殿般的建筑,矗立于正中间。 时闻跟在陈叔身后,时隔数年,再度步入了霍家的门。 主宅装潢富丽堂皇,与记忆中相差无几,以东西为界线,融合新中式古典美学与ArtDeco风格,呈现华贵大气的视觉设计。 他们一路往南走。 远远便听见管笙铙镲刺耳的声响。 南边的起居室,被临时布置成了一个道场。 李业珺一身黑底绣竹旗袍,清癯地站在法阵中央。 四周有小道士在清清呛呛地吹打,又有人负责贴符纸、点蜡烛。案桌上依次摆放许多旧物,从婴儿服、魔方、胎发到西装、球拍、腕表,拢共二十几样,从霍赟的一岁到二十四岁。 陈叔微微欠身,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时闻点头,从包里拿出那个素描本,定了定神,上前放在案桌最末尾。 李业珺不动不言,静寂地看了她一眼。 她独自退到远远一侧。 不多时,法事正式开始。一位穿着灰袍的瘦高中年男子入场,一手持罗盘,一手甩拂尘,嘴皮子翻飞开始念咒。 念念有词不知多久,就见他食指中指并拢,沾金箔粉在空中对着李业珺画了一道无形符。 李业珺垂首敛目,手中结着太极印,口中虔诚喃喃念诵无量天尊与霍赟之名。 反反复复。念了又念。 但愿,但愿,但愿。 好像这样就可以令他的魂魄重新聚集起来,这样就可以令他真正安息。 时闻算不上多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却也从来不信鬼怪神佛。 事实上她觉得李业珺也不信。 至少在霍赟离开之前,她既没虔敬参过禅,也没苦心诵过经。如今这么不拘道家佛教,一场场法事轮番做下来,倒更像某种走投无路的心理依恃。 李业珺出身显赫,一生琼枝玉叶,却非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妇人。在与霍铭虎结婚后,她开始涉足商界,逐步建立自己的派系,在集团内部争夺话语权。她确实心狠,也有手腕,趁着霍耀权病弱,几番将霍铭虎压落下风。 她与霍铭虎是联姻性质,但再往前推,又是同窗,短暂有过一段情,不是半点基础都无。 然而在权钱色面前,感情太稀薄,也太廉价。亦如道德之无力,约束不了这个阶层的欲望。 夫妻做到他们这份上,似乎反而回归了婚姻的契约本质。利益纠缠太深,他们是永远都分不开的,财产分割伤筋动骨,集团股价也经不起这番波动。 年轻时,当然不是没有想过离婚。毕竟她有恨,也有愧。但自从那个贱种认祖归宗回到霍家,李业珺就再也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她只要霍铭虎死。 算计了多少年,原本胜券在握,几乎都以为自己快要赢了。 霍赟却突然出了差错。 他主动放弃一切,搅得李业珺措手不及。 再然后,霍决韬光养晦,借着霍耀权的势,一把掀翻了棋盘。 李业珺功亏一篑,满盘皆落索。 她是有资本东山再起的。她不断告诫自己。不慌。不慌。还不到穷途末路投子认负的最后一刻。 可忽然一日,那个久未响起的号码打过来。里面有个陌生的声音,公事公办告诉她,霍赟死了。 那瞬间浑身血液冻结,眼前乍黑,几乎站不住摔下楼去。 她不信。一个又一个电话拨出去。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 她的孩子不在了。 孑然一身长眠深冬,死在茫茫雪山里。 李业珺过去总以为自己不那么在乎血脉亲缘。其实不然。她只霍赟这么一个骨血。她摆脱不掉身为母亲的本能。 所有事情都从这一日开始改变。 在死亡面前,李业珺终究变回了谨小慎微的平凡人类。 她无人可求,惟有求诸神佛。尽管谁都知道,这只是一种虚无的、于事无补的安慰。 这神神叨叨的场面充满一种荒诞的悲戚感。再考究的布景,再严谨的流程都无法掩盖。 时闻忽然觉得很难忍受,没有出声打扰,默默从侧门退了出去。 陈叔悄声跟出来,请她到偏厅喝口热茶,歇息片刻。 时闻婉拒,“珺姨让我带阿赟生前的物件过来,我已经照做。我心不诚,就不留下添乱了。” 陈叔自知待客不够周全,没有拦她,只愁苦地叹了口气,“小姐见谅。” 时闻摇了摇头,边走边翻车钥匙。陈叔过去很疼惜霍赟,待她的态度也一直不差,她没理由给他脸色瞧。 陈叔亦步亦趋跟到车旁,踟蹰半晌,终究还是开了口,“这一年来,太太总是梦见少爷。” 时闻拉车门的动作顿住,回过身来,礼貌地等他将话说完。 “——梦见少爷站在雪地里。头发和睫毛积得厚厚一层白,手脚都冻僵了。不肯看她。也不肯说话。” 这位兢兢业业的老管家,伺候李业珺母子多年,两鬓生了白。在佛堂庙宇浸得久了,连说话的腔调都染上了一丝线香的幽苦。 “都说自戕的人造了杀业,心中有怨,入不得轮回。太太实在牵挂少爷。怕他孤魂一缕,徘徊游荡,不得救拔。所以才会这么一轮轮法事做下来。无论是上次在雁回山,还是今日这趟,小姐能来,太太心里其实是感激的。” 时闻耐心听了,却不明白他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她实在无法表现出同情或怜悯,更遑论其他。想来李业珺也不会需要。 心不在焉站了半晌,脑海翻来覆去只想一句,“——太迟了。” 冬雾独家 她再度摇了摇头,不再逗留。 “案桌上那本,是阿赟在安城几年的日记。他在最后一封邮件里嘱咐过我,要我全部烧毁。但我想了又想,宁肯他责怪我,也还是应当交由他的家人保管。” 洞虚真人 “有劳转告。”车门掩上,她客气颔首,“往后这种场合,我不会再来。” 下山的路无需指引。 有一朵铅灰色的积雨云尾随着她,一路穿过竹林,视野下沉,坠入封闭的海底隧道。 再从隧道里钻出来的瞬间。 暴雨崩落。 这座城市的海拥有温和的表象。更为凶险的,从来都是伏夏的雨。 世界倏忽暗了下来,所有风景都被抛远,只余雨点敲击车厢的噪杂声音。 时闻慢下速度,亮起雾灯,破开一片白茫茫回到小区停车场。 等电梯的时候,意外接到主编一个电话。 顾宁是她学姐。虽关系亲近,但公私分明。公事一般走OA和邮件,私事则通过个人微信联系,甚少在休假期间拨她手机。 信号接通后,顾宁语气难得严肃,说转了封邮件给她,要她尽快查看。 时闻问她出了什么事。顾宁那边有人催促开会,没来得及具体说明,只匆匆嘱咐她注意安全,工作转为线上沟通,这几日暂时不要回新闻社,也不要无故外出。 时闻皱眉,当即要打开手机邮箱确认。 此时电梯门开,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黑色冲锋衣的高壮男人,兜帽压低,套着头盔,面戴口罩,看不清面容。防水面料淋了雨,水珠洇不进去,湿气皆随着走动快速滚落,在地面留下淡淡痕迹。 时闻下意识往旁边避让,男人却不知有意无意撞过时闻肩膀,用力碰掉了她手机。 “唔好意思。”本地口音。嗓音粗糙得像锯齿磨过的岩石。 时闻心头一跳,不安涌现。再警觉去看,男人已经头也不回消失在拐角。 时闻和余嘉嘉租住的这个小区,中高档次,安保不差。因为带着小朋友,又要住得近,当初是费了心思挑选的。小区晚上七点后电梯必须刷卡,外卖车不让进,只能放到门口,由楼栋管家送上门。但白天限制没那么严格,外卖、快递人员登记过后,都能上门。 这场雨下了多久? 地面的湿印,从负二楼,一直延伸到十一楼。 余嘉嘉和编辑有约。余淮南在幼儿园。保姆阿姨还没上班。 时闻独自站在家门口。 智能门锁没有暴力损坏的迹象,云端也没有提示异常警报。照理而言,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脑海一闪而过刚刚那个形容古怪的男人。时闻定了定神,没有立即按指纹开门,点开手机的门锁监控,翻开详细的进出记录。 [昨天-20:02-我的指纹-开锁] [昨天-20:24-YJJ的指纹-开锁] [今天-08:35-我的指纹-开锁] [今天-14:25-密码1-开锁] 这扇门,只有三个人能自由出入。 惯常使用密码的,只霍决一人。 而根据霍决每天单方面发过来的骚扰信息,他现在应该还在回程的万米高空之上。 时闻的心猛地沉下去,快速点开电子猫眼,翻到今天午后的时间段。 画面里,赫然闪出一道身穿黑色冲锋衣的身影。 14:25进。 14:45出。 离开之前,还有恃无恐地拿出手机,在门前拍了一张照片。 “叮咚叮——” 冻雨 结合顾宁转给她的那封恐吓邮件,时闻将拇指放在指纹感应处,智能门锁弹开。 不安的预感被应验。 ——她家被砸了个稀巴烂。 第52章 52 “如果你坚持主张没有人为泄露的可能性。那么犯罪嫌疑人不是通过非法监控窥视,就大概率是直接黑进了智能门锁云端,暴力破解获取了密码。” “按目前估算的损失,情节比较严重。我们在追查的同时,也会配合小区安保加强巡逻防护。姑娘你自身也千万切记,要提高警觉心,近期尽量与人同行,避免单独外出,随时保持手机畅通。” 完成笔录与现场勘查工作的刑警仔细嘱咐过受害人几句,身后跟着愁云惨淡的物业负责人,一行人低声交谈着离开现场,准备去往值班室调取监控录像。 电梯门开。 一出一入。 与一位气度不凡的英俊男人擦肩而过。 霍决眉目压低,周身凌厉,大步跨出轿厢。 顾秘书紧随其后。 列夫与几个西装革履的保镖谨守命令等在门口。见到雇主,当即收起正在通话中的手机,欠身告知,“少爷,人找到了。” 霍决快速扫过他手中屏幕,步履未停,声线冷峻,“你亲自去处理。别出岔子。” 列夫点头应是,与顾秘书交换一个眼神,毫不含糊转身执行。 虚掩的门被推开。 穿堂风脱身而去。 落地窗外阑风伏雨,天穹呈现一种蟹壳般的暗灰色,闷闷地覆落。 屋内深深郁郁,灯照例只亮一盏。却不是时闻惯常喜欢的那盏羽毛落地灯。 因为那盏灯被毁了。 灯罩被撕裂变型,鎏金支撑架歪曲成一个诡异角度,直直捣进黑王蛇栖居的恒温箱里。 而恒温箱沉沉倾斜在地。杉木与苔藓塌下来,砸碎茶几上的釉白花瓶。洋桔梗被踩蔫,将地毯弄得脏污一片,衬得仅仅是翻倒在花泥里的白掌状况良好。 时闻背对着他,站在这片蓄意构造的废墟中。 黑裙窈窕,细瘦颈子微垂,迫使龙骨隐现。指间夹一支白色香烟——约莫是他遗落的——不怎么抽,只是让它燃着。微苦烟雾浮动,烟灰扑簌簌地落。间或抬一抬手,腕上冷绿的镯子便如起伏的浪,轻轻拍打在她身上。 霍决沉默地看了半晌。 无声走近她身,才发现她发呆似的,正在观察灯光映在地上的影。黑白灰徐徐流动,勾勒烟弥散的轨迹。 骨节分明的一只手闯入视野,将烟取开。指腹就着她留下的玫瑰色唇印摩挲片刻,随后漫不经心摁灭。 “怎么不让他们进来收拾。”携着皮革烟草气味的手,将她垂落的一绺发丝别回耳后。 时闻没躲。对他的到来也并不感到诧异。幅度不大地转过脸颊,与他在昏暗的光线里对视几秒,互相揣测对方的意图。 霍决脸上表情很淡,但一双眼睛很亮。凝神谛视。像凛冬时节凝固的冰,在日光下灼灼刺人的那种亮。 “朱莉不见了。”时闻轻声道,“它黑乎乎的,不起眼,怕人多踩伤了。” 家被砸成了这样,她当下最关心的,居然是一尾蛇。 霍决不合时宜地提了提唇角。思及那尾蛇的名字与来历,眼底那点玩味很快又变成了冷嗤。 他心不在焉捏她软绵绵手心,似在把玩一枚私藏的羊脂玉,淡声问,“不怕?” “都还没来得及报警,你的人就到了,我怕什么?” 这句话语义复杂,夹杂不自觉的依赖,以及隐隐的讥讽与责备。 霍决不答,亦不辩解,彬彬有礼且毫无诚意地说了句对不起。视线环顾一圈,最后轻飘飘落在餐厅的墙壁上。 那里原本是一幅由黑白照片拼接而成的28寸画框。一座座雪山冰川。居中一双摊开的手。每一张都是时闻花费数小时,亲自在暗房放大冲洗而来。 轻而易举地被毁了。 “有人送了个冷链快递到我们新闻社,收件人写的是我。”时闻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语气淡淡,有种置身事外的平铺直叙,“我今天不在。同事以为是冰淇淋,怕化,直接帮我拆开了。” 霍决淡漠沉黑的眼瞳一瞬不瞬钉在画框上。 “里面放着一颗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心脏。上面插了把刀。”时闻微微抬了抬下巴,“像这样——” 画框中间,一件她昨日换下的衬衫,正在轻轻随风晃动。 衬衫心口处,明晃晃扎入一把刀。 霍决脸上既无意外,也无波澜,单手卸下刀刃,轻慢地睨着刀尖寒芒。 半晌,不屑地冷嗤一声,“早该入土的老古董。头昏眼盲看不清形势也就罢了,连威胁人的手段都翻不出新意。” “有想过会收到警告,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时闻出奇地冷静,抬手一张张拆下损毁的照片。 室内开着冷气,空调嗡嗡低鸣着。落地窗大敞,夏季风雨涌入,生生抵消了这份闷浊与冷意。 在短暂的沉默里,时闻没有让对话继续,突兀地掉转话锋,“其实在推开门的瞬间,我有怀疑过,会不会是你。” 霍决略略挑眉,熟练且百无聊赖地甩着折叠刀,让金属光在指间轻快旋动,“理由呢。” “不知道。”时闻顿了顿,从齿间磨出两个字,“直觉。” “这话未免太伤人了,bb。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副野蛮形象?”霍决斯文地笑了笑,“我承认,我确实很想换张床。但可没打算兴师动众,搞这么大场面。” “况且,倘若是我,你的宝贝朱莉,恐怕早就被劈成两半见它前任去了。”这么慢条斯理一句,而后将刀随意扎进斗柜,视线向上,右手按住她后颈,“——别动,看见它了。” 黑王蛇静静伏在餐厅吊灯上,与深铬色灯罩相融,嘶嘶吐着漆黑蛇信,无声观察着人类。 霍决脱了西装外套,卷起右袖,露出健硕的小臂,抬手引它向下。 朱莉天下太平。栖身之所被毁亦完全不受影响,一点应激反应都出现,反而格外享受这次难得的野外冒险机会似的。蛇吻触了触霍决手指,旋即温驯地缠上他手臂。 鳞片坚硬冷凉,冷血动物蜿蜒滑行,诡丽地擦过白奇楠念珠与微微偾张的青筋。 霍决没动,纵容这尾并不讨自己喜欢的黧黑小蛇在手中恣意游移。 时闻靠在岛台边上看,嘴唇翕动,终究还是没忍住出声质问,“说实话,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家密码的?” 霍决撩起薄薄的眼皮睇她一眼,“猜的。” 时闻轻哂,“我在安城的门牌号加阿赟的忌日,有这么好猜吗。” “你想惹我生气。”霍决谦虚道,“这点程度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撒谎。”时闻抱着双臂冷冷乜他,“我不是二十岁了,霍决。我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别拿以前那种把戏哄我。” 他比她高出很多。 从他的角度,可以尽览她的面容。小巧的、昳丽的、嘴唇润红的,仿佛随便碰一碰就会柔软地折服。明明是瓷器般的薄而脆弱,目光却写满冷与拒绝。眼下那枚惹人痴缠的痣,像注满眼瞳之后不小心滴落的墨,怎么揉都揉不散。 霍决面无表情欣赏半晌,笑了。 他如安抚恋人般摩挲黑王蛇的椎骨,扶起客厅里翻倒的恒温箱,插了电,将它放回家徒壁立的栖身地。 “委屈一会儿,乖乖待着。” 在朱莉不满的嘶嘶声里,他踱步走向玄关,推开门,在门框顶部摸索少时。咔哒一声细响。将什么东西拆下,拿在手中抛玩着走回来。 掌心摊开。 泛白的刀疤上,是一枚隐形摄像头。 刚才警察用红外线探测仪在屋里屋外扫过一遍,都没有发现它的存在。看这做工外形,以及这高度防探测的性能,大概率不是能在大众市场流通的普通产品。 时闻捏着端详几秒,睨他,“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门口只这一个。”霍决避重就轻,“卧室里没有。” 这很难算作一句挽救心情的话。 时闻唇角挑起讥讽的弧度,“我该说谢谢?” “你要冒险,我不拦你。”霍决故作弱势,低声为自己辩驳,“但对方是沈夷吾。有过亚港那一次前车之鉴,你总得允许我未雨绸缪,求个心安吧。” 他恳求谅解似的亲了亲她眼下痣,被轻轻掴了一巴掌亦面不改色。只不疾不徐捉住她手,像安抚朱莉般,搓着指根揉捻,又硬拉到唇边缓慰地亲了一口。 手心那道粗糙的旧疤反复摩挲着,宛若一记警示,不断逼迫她回想起五年前那次惊心动魄的凶险。 沉默约莫持续了一两分钟。 或者更久。 时闻平静发问,“你觉得我做事太激进了,是吗。” “我尊重你的选择。”霍决谨慎地思考了一下措辞,“但也确实认为,以现阶段情形而言,存在更低风险、更迂回的方式。沈亚雷不一定彻底落马,你等许安怡和她背后那位岑书记先动,会是更好的时机。” 时闻抿了抿唇角,明明开口问了,却又完全不在意对方的评价。 一双明亮的眼睛挑衅般微微往上挑,“倘若我非要这么激进不可呢。” 之前经她举报,沈钊与周烨寅在碧山亭聚众吸毒、□□未成年的那件案子,照目前的发展态势来看,其实不算太妙。 周烨寅与另一位高管对指控供认不讳,将主犯的罪都揽在身上,力图撇清沈钊的过错。 调查审理过程漫长,沈氏在云城势力盘根错节,总有人或主动或被迫成为钱权的替罪羔羊。正如沈歌所言,越往后拖,越有操作空间,令沈钊大事化小逃脱应有的制裁。 所以时闻不假思索将手里又一张牌打了出去。 就在昨日,她将两年前沈钊在M酒店性.虐.强.奸、致使一位小明星坠楼的那起事故重新挖了出来。 ——这也是她今日收到警告的直接原因。 时闻自认激进,做事也向来见步行步。 在与沈夷吾的这场对弈中,阶级、人脉、资源皆处劣势,她天然地落于下风。 徐徐图之听起来固然稳妥。但归根结底,对于下位者而言,不论做再多计划或准备,时势与运气才是能否成事的关键。 如若不是当年那场水灾。时闻不会在安城的下辖县镇,找到那个曾经遭受沈亚雷侵害、被迫回到家乡凄惨度日的高尔夫球童,并顺藤摸瓜触及背后的灰色勾当。 如若不是临近换届,沈亚雷被人递了封举报信到上面,没拦下来。许安怡不会有机会搭上岑书记那条线,更不会早早联系时闻,变相推动她返回云城。 如若没有碰上周烨寅主动寻衅。时闻不会选择从周氏影业的角度切入,更不会那么轻易就将沈钊拖下水,进而搅浑沈氏的舆论,说服沈歌作壁上观。 而最为关键的—— 如若没有与霍决重逢,没有和他不清不楚地再度纠缠在一起。这期间许多堪称莽撞的举动,时闻都不会选择去做。 霍决这个名字,犹如缠绕在腰间一道又一道无形丝线,令她再怎么横冲直撞,都有底气不至于落到茫茫未知的黑暗里去。 心中所思所想,无法分分毫毫细致厘清。但从霍决闯进这个房间,决意吻她的那一刻,从她发现底片没有被彻底烧毁的那一刻,他就无可避免地成为了计划中的一环。 是以她冷泠泠地回望他。 用那双矛盾而明亮的眼睛,有恃无恐地反问他,“——倘若我非要这么激进不可呢。” 她实在有一张令人魂牵梦萦的漂亮脸蛋。 骨相漂亮。 嘴唇漂亮。 眼睛更漂亮。 被日光包裹着变成琥珀的玻璃珠子,水光潋滟地一眨,便似有千言万语交付。 以至于蛮横也可爱,无理也有趣,冷漠也多情。 霍决过去喜欢看这双眼含泪望向自己。不论是撒娇的、惊喜的、嗔怒的、或是悲恸的。他已经惯于从她的眼泪中确认她对自己的需要,并以此攫取她全心全意依赖的明证。 而今很少再见她哭。 也不愿再逼她哭。 甚或偶尔会有陌生的惧怖在心间一闪而过。怕她会为无关紧要的人失望心碎。怕她一个人在雪夜里踽踽独行,看不清路。怕她真的走得远了,从此不肯再回头望向自己。 他当然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偏离计划的轨道需要被修正。 而迷途的小鸟则需要一点小小的正确引导,才能免遭风吹雨打,免受羁旅颠簸,安安稳稳落入掌中。 亦如此时此刻—— 霍决目光沉沉观她神色,轻着语气,“你这是允许我正式插手的意思吗。” “我允不允许,有什么区别?”时闻下颌绷紧,亮了亮手中那枚摄像头,“与其你费这份心力瞒我,不如我们彼此都省事些。”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沈亚雷被检举。沈氏集团陷入困境。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和许安怡错过今时,未必会有来日。 五年前霍决承诺帮她,她无法接受,也无法相信。只当那是分离在即,一句用作挽留的虚伪借口。 五年后的今日,她对霍决仍没有多少信任可言,心底也笃定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然踏出了第一步,过程不论,惟有优先追求沈氏这一件事的结果。 小鸟要飞回屋檐下避雨了。 霍决无声笑了笑,将她环绕在怀中,执着她手,放到唇边郑重地吻了一下。 “荣幸至极。”他的嗓音很沉,咬字却异常清晰,甚至有些恶意怂恿的意味,“那我觉得你可以做得更激进些,bb。”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面料将她熨开。时闻嗅到他身上鞣制皮革与烟草混合的气味,焚熏感微苦,令人恍若置身古刹之中,安稳而持重。 “余嘉嘉半个小时前在沿江大道被追尾。她驾龄四年,性子又慢又稳,在今日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交通事故。” 对方身量太高,时闻被迫微微踮脚,下巴仰在他肩膀,一字一句慢道,“我只有这一个要求,霍决。我不要我身边任何一个人出意外。” “好。”霍决没有任何考虑地答应下来,立誓画押般轻啄一下她的耳廓,“我向你保证。” 如今的他,自是有兜底的能力。 难得的温和拥抱不过持续了十余秒,时闻就不自在地揪着他腰侧衬衫,亟欲挣脱出来。 “松开。我要准备收拾了,等下警察和物业可能还会再来一趟。” 霍决没有强硬桎梏,体贴地松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若即若离地横揽住她腰肢。又吸引注意力地主动问起,“闯进家里的那只虫子,你希望怎么解决?” “什么怎么解决。”时闻还在拿手肘抵着他腰腹,没有即刻反应过来。 “结合寄到新闻社的包裹和你朋友的车祸,肇事的大概率不是个人,而是团伙。”霍决循循善诱,“你是想把人直接交给警方,当作一起简单的入室盗窃案处理。还是让列夫撬开他的嘴,蔓引株求,给他背后的指使人找点不愉快?” 时闻终于听出不妥,不自觉蹙了蹙眉,“你做了什么。” 霍决没有正面回答。摸出手机,解锁,翻动几页屏幕,打开一段视频递到她眼前。 很短的一段视频。 镜头很稳,画面中的人,恰好刚刚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时闻的表情从平静,到疑惑,再到错愕与震惊,“——你抓住他了!?” 视频播放第二遍,她面色凝重地按停,上拉查看文件详细信息。 从匪徒离开公寓的14:45,到摄制保存这段视频的15:40,在警察还在给她做笔录的同时,霍决的人一个小时不到就逮住了那个穿冲锋衣的男人。 “还记得列夫在改行当厨子之前是干什么的吗。”霍决简明扼要。 “这人面相口音像马来人,大概率不是中国籍。身手和意识都不一般,右手有枪茧,很可能是东南亚私人武装出身。你自己也清楚沈家祖辈是干什么发家的。这人入境是否合法都尚且存疑,明面上不存在的人,不及时揪住,就等同石沉大海。我没有藐视司法机关的意思。只是以现有的线索,你想等警方调查缉捕,估计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嵌在她门口的那枚摄像头不是摆设,也不单单只为窥探她按心情好坏更换密码的举动。 它显然有着更隐晦的用途。 以及比想象中更迅即的联动反应机制。 时闻眉头紧皱,将事情从头到尾反刍一遍,半晌,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你是故意的。” “冤枉。”霍决温和抿唇,充满技巧地展现自己的无害,“我认过错了。只是稍微来迟了些而已。” 时闻根本不信,猛地气血上涌,激得面颊薄红,“别告诉我你现在对这种欲盖弥彰引人揭穿的无聊游戏感兴趣!” 霍决翘了翘唇角,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声音透出一种得其所哉的邪气。 “是你千叮万嘱交代我的。别越界,别搅局,别管闲事。”他一句一句记仇地数,恶劣又亲昵地拿鼻尖蹭她,“我那么听话,又怎么敢忤逆你。” 时闻差点又一巴掌甩他脸上。 这可不是之前那种小惩大戒训诫小狗的力度。 “你不喜欢我瞒你。跟你说实话,你又生气。” 霍决笑得更加可恶,轻轻松松捉住她手腕,贴到自己脸侧,一边轻佻地吻蹭,一边讨好地低声,“我真的只想换张床而已。” ——顺便把人放到眼皮底下,更安全的地方看着。 “这是说不说实话的问题吗。”时闻冷冷地瞪着他,忿恨地磨了磨牙根,“犯罪未遂和既遂是一回事吗!你明明能更早拦住他!” “那怎么办。”霍决假模假样,话说得诚恳又苦恼,“因势利导,正好遇上了,我没理由拒绝别人白白送上门的借口吧。况且若是犯罪未遂,你就是报了警,警方都未必当回事,过后还怎么借机发挥搞大动静。” 所以就任人把她家砸了! 时闻被他黑白颠倒一顿胡说八道气得脑仁儿里嗡鸣炸响。 她咬紧了嘴唇,眼神忿忿瞪视着,手上挣不开,索性破罐破摔往他脖子狠狠挠了一道。 霍决“嘶”一声,闷笑着向后仰了仰,“炸毛了。这么凶。” 话虽抱怨,力气却松了,任她泄愤似的,硬生生挨了好几下。 “别挠太显眼地方,明天还得过亚港找老爷子讨零花钱。”边说,右手边顺着她细白手臂往下滑,宛若叠在翡翠上的另一只镯子,指腹轻轻摩挲着枝桠泛青的腕间静脉。 “我不去你那里。”时闻勉强冷静下来,语气生硬,“待会儿余嘉嘉接小朋友回来,我跟她们一起另找住处。” “我没记错的话,余小姐刚刚新婚不久。”霍决语气平缓,好似很讲道理地同她商量,“比起跟你一起住。我认为她待在她先生身边,暂时减少和你明面上的联系,反而会更安全些。你认为呢?” 很难从客观层面反驳这句话。 因为事实如此。 时闻也没打算真这么做。 “反正我不跟你走。过后我自己去酒店。”她懒找托词,直接赶人,“房子被毁成这样,还得联系房东说明情况沟通赔偿。你赶紧滚,别在这碍事。” “酒店人多眼杂,更不安全。”霍决被推了一下,纹丝不动,“关于赔偿的事,我想我大概可以做主,你的房东不会介意的。” 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霍生财大气粗,有无事先投保都不必问,无非花钱摆平。 但有过顾秘书和顾宁的关系在前,再加上霍决今日连番逗弄般的坦诚,时闻根本没法不多想。 她往后退开半步,审视般紧盯过去,“我的房东姓黎。是一位旅居海外的三十代女性。” 虽然时闻没有当面见过真人。但这个房源是通过正经平台找的。签租赁合同时,房产中介展示过相关证件和房东的身份信息给她,以证明真实性与合法性。她的押金和租金,也是核对过实名信息,按季度直接打到那位黎女士的银行账户上的。 结果霍决好整以暇告诉她,“巧了。列夫的太太就姓黎。” “……” 果不其然。 短短一两小时,接迥而来的信息实在太多。时闻感觉自己已经再无余力,去表现任何忿怒或讶异。她嘴唇颤抖了一下,表情都麻木了,话噎一半在喉咙,彻底不再出声。 “他们的小月亮快要出生了。”霍决俯身抵着她额头,好声好气解释,“虽然暂时还没有荣幸相见,但这处房产,是我提前送她的满月礼物。这位凶巴巴的女士,你算是她暂住的房客。” 言罢,也不在意对方冷冰冰的反应,单手扫开岛台上的杂物,将人抱到台面坐好。 而后熟门熟路走进书房,翻了一个宠物航空箱出来,又重新打开恒温箱,耐心地哄着朱莉换了个地方。 刚才脱掉的西装外套还搭在餐厅椅背。他捡起来,随意抖了抖,往地毯一摊,也不怕脏,把那株幸免于难的白掌连泥带土一并装了进去。 时闻一言不发,冷眼旁观他慢条斯理地忙碌。 其实有些事,霍决不说不承认,她是完全不可能察觉的。 譬如那个阳奉阴违、并未被完全遵守的生日愿望。譬如那些精挑细选放在她身边的人脉眼线。那双沉如永夜的黑色眼睛,从未真正长久地离开过她。 他明明可以一直瞒着她。装作偶然、意外、命中注定。令她的防备更低,态度更缓和。 然而他还是选择宣诸于口。 仿佛他在学着在她面前坦诚。 仿佛他在遥遥应和多年前那句过期失效的“没有秘密”。 尽管这是延宕的、别有用心的、经过选择的。 门被重新打开一道缝隙。 洁白的闪电落下,携着植物腥气的风潮湿涌入,为无处可去昏暗的光拓开另一条道路。 “好了。别赖在小朋友的玩具房里生气了。” 霍决提着她仅剩的几件家当,姿态强硬地将人搂入怀中,风度翩翩地在她眼尾印下一个吻。 “雨越下越大,是时候回家了。” 第53章 53 雨中沙洲。 黑色幻影破开濛濛雨雾,跨过斜拉索桥,缓缓驶入安保严密的江心岛。 这是云城底价过亿的顶级老牌富豪区,位置得天独厚,容积率低,隐私性高,住户个个非富即贵。因政府早已明令禁止继续进行土地开发,岛上别墅卖一套少一套,可谓有市无价,后起之秀纵使再有钱都不一定住得起。 时闻坐在后座,一路静望后退的风景,手腕被人若即若离地扣着。 在发动机细微的嗡鸣中,他们经过歌剧院和美术馆,经过郁郁葱葱的灌木迷宫与迷宫中心的温室花房,经过无人打扰的一页湖泊,又经过霍决旧日栖居的洋房别墅。 车没有停下。 时闻似有所觉,侧头看了霍决一眼。 霍决支着下巴,没有回视,右手勾着她的翡翠镯子懒懒把玩。 车最终停在一幢熟悉的白色建筑前。 临江朝南,左起第三幢,庭院门前栽着一棵辟邪的罗汉古松。 时闻旧日的家。 雨水敲打伞面,她有些怔怔地,被拢在怀里步上阶梯。 目光仓促扫过浓绿盎然的花园,层层叠水的泳池,雕塑精致的喷泉。石砌的凉亭对面,是时鹤林特意为女儿修建的玻璃蝴蝶房。 一切都与过去相差无几。 时闻还以为自己今生不会再有机会回来。 建筑主体是偏向新古典主义的浪漫明快。双开门敞开,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光亮透彻,屋舍盈满灯火,早有佣人迎候在内。 霍决揽她进门,对上那双情绪矛盾的眼,忍不住俯身亲了一下,散漫道,“你比我熟,应该不用我带你参观吧。” 时闻没动,也没作声。 霍决与她对视半晌,一只手在她清瘦的龙骨上轻轻描磨,慢而低声地解释: “当年公开拍卖,中标的是言崐。城北做生物医药,常常绕着湖边晨跑那位。说是正好挨得近,要留给他孙子作婚房,期间装修大改过一次,阳光房拆了,游泳池也填了。我磨了段时间,搭进去一个人工智能项目,去年年末才终于从他手上买回来。又找你们家以前的设计团队,按按照原本的布局重新修复了一遍。软装家具或许有些出入,你哪里不满意,随时吩咐他们再改。” 顿了顿,又补充,“字我已经签过了。等过段时间,事情告一段落,顾秘书会帮你走流程。这里还是由你做主。” 时闻觉得他的手像手腕长出来的鹿角,正温柔而富有攻击性地抵着她的身体,逼迫她面对某种堪称荒谬的可能性。 她审慎地保持沉默,嘴唇紧紧抿着,不肯说话,亦不知该说什么。 霍决全不在意,接过司机手里的东西,屏退无关众人,牵着她轻车熟路往里走。 穿过客厅与藏品间,有一道简约大气的旋转楼梯,顺着楼梯侧边的画廊一直往前走,便是时闻小时候常常窝着晒太阳的东南角起居室。 朱莉被安置在一个靠墙搭建的巨型恒温箱里。 造境融合多层沙面、砾石及树体,嶙峋的模拟地表有助于蛇类蜕皮与躲避。顶部有防烫网,底部有排水槽,甚至有人工日照降雨系统,智能控制环境温度湿度。 黑王蛇不属树栖,但朱莉意外地非常愿意攀高活动。此刻通体漆黑的小蛇蜿蜒绕于衫木之上,安安静静睇人类一眼,就漠不关心地开始新一轮冒险。 这种明显特殊定制的尺寸,加上精心设计的造境,不知提前了多久准备。 时闻若有所思端详着,思考着什么,被人不由分说横腰捞起,揽着继续向前。 与起居室连通的纯白玻璃房,此刻由暴雨替代日光,营造出一片白茫茫的流动幕布。 头顶一盏轻轻摇晃的吊灯,犹如一枚剥了果皮的酸甜柑橘,柔和照亮底下簇拥的植物。 时闻被抱放在一张干净的花架上。 空气中浮动植物特有的馨香。霍决挑了个莱俪的祭司水晶花盆,混合泥炭土和珍珠岩,加入营养液,拆开西装外套,动作娴熟地将那株随他们迁居的白掌移植进去。 似鹤翘首,亭亭玉立。 洁白素雅的佛苞,被置入一片不同品种、或浓或淡的馥郁芍药之中。 他的领带还好端端束着,镀金珐琅领带夹还扣在第四粒扣下,仅仅随意卷起衬衫袖口。那副英俊清贵的作派,本应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构筑出令她熟悉至极的画面。 时闻不远不近地看,侧脸被灯光镀上一层轻而淡的金色。 霍决洗净手,从花架上拿了把鎏金剪子,在簇拥成团的芍药里寻了最饱满妍丽的一朵,斜斜裁落,绅士地递到她面前。 经典玫瑰型重瓣花,复古黑红的丝绒雾面,开放度上乘,不难看出经过了长时间的精心栽培。因为色彩与质感皆很特别,时闻很轻易就能认出,他在伦敦别墅养过同一个品种。 “OldFaithful.”霍决低声告知,“它的名字。” 时闻没有伸手去接。 两个人一坐一立,面对面朝向彼此。霍决视线微低,右手撑在她腰侧,呈现一个看似留有余地、实则无处可藏的拥抱。 时闻掀起眼皮,不轻不重地打量他,以及他手中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开口说了踏上江心岛后第一句话,“什么时候种的?” “去年初冬。”霍决耐心道,“分株时间晚了些。本来还担心萌不出新芽,结果长得还不错。” 云城地处亚热带沿海,气候湿暖,没有充足的休眠和春化条件,其实并不那么适宜栽种芍药。 但它被养得血肉丰满。 很漂亮。 时闻默了默,手指不自觉抚上花瓣边缘,“养得好好的,剪它做什么。” “为你养的。当然要在最漂亮的时候送你。”霍决言语和气息都很轻,目光也淡,不带多少压迫性的重量,“况且,它又不止开这一次。” 芍药是宿根植物。 每年尽力决绝地开一次花。捱到严寒季节,就完全抛弃自己在地面的花叶茎,保存根部,以萌蘖越冬。这么静静休眠,待到翌年春夏,再萌新芽,再度开花。 多有生命力的活法。 时闻不是对植物感兴趣的类型。这是有一年生日她想念妈妈,霍决冒雨等在墓园门口,替她拭泪时告诉她的。 “我们在伦敦一起看过它死。”他俯首凝视,一双黑耀石般的眼睛深不见底,“你要是愿意。明年春天,我们可以看它重新再活一次。” 闪电在乌云间滚动,或银白,或绛紫,弯弯曲曲指向大地。雷霆连绵而遥远,穿不透厚实的钢筋水泥,只传来大提琴摔裂般的低鸣。 时闻眼底氤氲着夜雨的水色,心口空跳,薄唇轻抿,“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念旧的人。” 霍决唇边折起淡笑,俯身去吻她眼睛,眼底却无笑意,“你把我想得太坏了,bb。” 时闻没躲,只本能地眨了眨眼,“向前看又不是什么坏事。” “当然。”霍决意味不明地,分不清是赞同抑或讽刺,“如果你没有迷路的话。” 时闻定定回视,念头还混沌着,手却不由自主覆上他脸庞。 那动作出乎意料,且异常轻柔,仿若安抚一只不太听话的烈性犬,从耳骨缓缓游移至下颌与脖颈。 令霍决瞬间噤声,难得愣了愣。 他颈间规规整整地束着温莎结。优雅自持地扼着咽喉。仿佛某种来自外界的约束,衬得此刻微微吞咽的喉结都有几分脆弱。 五年前在亚港。他手伤。时闻唯一学会的男士领带结,就是温莎结。 每每清晨蒙头蒙脑被人从床上挖起来,她都要一边回想复杂的翻折顺序,一边忍他恶趣味的妨碍与细细碎碎落在脸上的吻。 那时候的他,既是作伪,又是真心。 时闻很少做梦。也缺乏记住梦境片段的记忆力。偶尔却会梦见几个相似的夏日黎明。 她睫毛上下碰着,感觉被回忆牵引起的情绪像潮汐冲涌身体。缄默少时,终究还是淡淡地开了口: “这里光是物业费每个月就上万。再加上乱七八糟的水电费、庭院和泳池的维护费、每年的房产税……我连个佣人都雇不起。霍董这么好心送我房子,怎么不考虑考虑以我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有没有那个资格要得起?” “你这么狠心,转头就要把我扫地出门?”霍决眉梢微挑,捉紧她的手不让她收回,假意温驯地在她掌心轻蹭,“我暂时没有吃软饭的打算。既蹭了你的房子住,理应负责家用。” 时闻的声音很轻,也很冷静,“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句句“身份”,字字“资格”。 无非是隐晦提醒。 霍决捏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目光幽深,“我以为我给了你这个,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由霍耀权亲自送到时鹤林手上的,婚约的证明。 尽管它已经被外界默认作废。 有被灼伤的错觉。很轻微地。时闻不知道该把此刻的心情定义为什么。 “值得吗。”她问。 实际上又私自替他预设了否定答案。 且不论她接受与否,他的家族与其背后盘踞的利益都不可能应允,他其实远远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而制定规则的人总是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慢。 “我站到这个位置上,不是为了让别人有机会对我指手画脚,教我怎么权衡利弊的。” 霍决以居高临下的俯视角度站在她面前,盯着她轻颤的眼睫,非常、非常慢地开口,“再昂贵的代价我都付得起。也早在五年前就已经付过了。” 他面容桀骜,言语几近侵略,“时闻,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厚重的云囚着沉闷雷声。 气氛险险滑向彼此心照不宣的黏稠与紧绷。 这个话题背后牵扯太多。冲动揭开以后,时闻很快就觉得后悔。逃离的心绪围绕着她。她不想在这里,起码不想在现在,跟他开始又一轮无休止、无结论的争执。 是以干脆拧头挣脱,拽着他腰侧衬衫跳下来,“…一身灰尘,我上去洗个澡。” 无异于扎入他怀里的动作。霍决顺势揽住人,不动声色地欣赏片刻她为自己烦扰的神情,等她站稳了,才颇有风度地让开路。 “你累了,不想现在谈,可以。但我没打算让你逃避太久。你要有心理准备,bb。” 他弓身拾起地上那支没被接受的花,拂了拂不存在的灰,又从容不迫换了副温和语气,“晚餐想吃什么?我吩咐人准备。” 沉默冷烧了短暂的几秒。 时闻没他那么会装,也没他那么游刃有余,对视半晌,生硬地扔下一句“随便”,头也不回上楼去。 * 时闻的房间在二楼。 时鹤林生前对女儿有求必应,极其宠溺,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眼前来。 整层二楼都是特意贴合时闻的审美取向打造的。 从电梯出去,左侧是书房,连通视听影院、冲印暗室与空中花园。右侧是环绕巨大烛光吊灯的螺旋楼梯。推开楼梯后面的实木双开门,即是她少女时期的卧室。 以通透明亮为基调的开放空间,色彩选择偏向温暖的白、棕与陶土色,自然自在的地中海风格设计,令户外暴雨的喧嚣都被削弱几分。 穿风撇雨的露台朝向江景,地面铺陈复古马赛克瓷砖,廊下悬挂多肉,栏杆缠绕藤蔓,圆桌陶罐里种着一株小蜂鸟蝴蝶兰。 十六岁的霍决,有时会在某个潮湿而晴朗的夜,伤痕累累地从那里攀上来。 时闻的脚步无声无息地踩在地毯上,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梭巡。 与其他空间相比,这里似乎是变化最多的。 衣帽间里,井井有条排列的新季裙装对面,是大同小异的手工定制西服。 岛台的抽拉柜,一侧是华丽考究的珠宝首饰,另一侧是低调简约的袖扣与领带夹。 浴室置物架放着她惯用的苦橙叶沐浴油。盥洗台摆着电动剃须刀和男士须后水。 床品是她偏爱的赤陶色丝绸。床头柜倒扣一本烫金书脊的博尔赫斯,底下却是她完全不感兴趣的《精神现象学》和《疯癫与文明》。 曾经独属于自己的空间,而今渐渐被另一个人的存在无声浸透。 仿佛有什么情绪在迭代、滋生。 她默默读完标签上的印刷小字,放下手中的药盒,推回抽屉深处,和那只小北极熊挂饰放在一起。 约莫一小时后,时闻披着懒得彻底吹干的长发下楼。 餐厅空旷亮堂,没有佣人,只有霍决颇有闲情逸致地在亲自摆放碗筷。 他看起来也冲了个澡,挺括的西服换成了短tee和运动裤,额发微湿,高挺的眉骨上还残留些许水汽。 走得近了,会发现他脖子上浮着几道错杂红痕——是几个小时前,被她气急败坏挠出来的。这会儿浸过热水,皮下毛细血管破裂的状况更加明显,近乎某种暧.昧的痕迹。 霍决是1/4混血。皮肤偏白。除了少年时期有个夏天热衷于冲浪,硬生生晒成了小麦色,其余时间见他,就都是那种养尊处优贵公子的冷白。 他不知是不知道自己顶着一脖子红痕,还是压根就不在意,大概率是后者。听见时闻的脚步声,仰头对她笑了笑,彬彬有礼地拉开餐椅,颔首作请,“坐。” 装潢奢华而典雅的餐厅里,灯饰繁复,长桌宽敞,骨瓷餐盘里盛的多是时闻青睐的创意广府菜。 霍决没有循礼,很不讲究地与她坐在同一边,熟稔地替人舀汤布菜。 时闻没有抗拒,这种相处模式太过理所当然,过去没有发生千次亦有百次,就只这么自顾自低头吃。 霍决开了瓶雷司令甜白佐餐,没给她斟,他向来吝于让她接触酒精。也不怎么动面前的食物,只懒散靠在椅背,间或啜饮几口,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绕着她湿凉的发尾把玩。 时闻吃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回头瞪他,“你不吃,能不能别盯着别人,败人胃口?” 霍决好脾气地笑了笑,放下酒杯,贴心地替她添了碗花胶汤,“请了南屏公馆的团队过来做的,你以前最喜欢这家,还合口味吗。” 时闻拍开他不安分的手,“就那样。” 霍决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挨得更近,一副了不起讨要奖励的语气,“我特地请教主厨学了道菜,猜猜哪道?” 抬眼扫一圈桌面。 黑松露清焖黑山羊。香茅乳鸽。老雕熟醉膏蟹。鲜松茸浸冰川瓜。龙虾汤泡饭……哪道都不像是他能有那闲功夫做得出来的。 时闻其实不是很想搭理。但以他的性格,越是被无视,只会越发不依不饶。 是以下巴微抬,随便指了指那道充当开胃前菜的醋拌西芹芯。 “你就这样想我?”霍决似是不满地挑眉,“我费了心的。” 时闻懒得捧场,“爱说不说。” 霍决提了提唇角,将离得最远的那个环绕茛苕的银边餐盘取到她面前,“尝尝。” 是道鱼肉料理。 看不出来具体种类。有可能是鲷鱼。去了骨,略微煎过,浇上浓稠汤汁,表面点缀新鲜的马齿苋。摆盘卖相相当不错。 霍决厨艺本来就还行。去罗弗敦群岛旅行一直都是他负责饮食。在伦敦生活那段时间,佣人不住家,夜了饿了他常常也会给她做些简单甜品,时闻没少指指点点地评价要浓要淡。 这会儿只当他是献殷勤哄人,时闻被拱得心烦,没怎么起疑地勉强夹了一筷子。 结果一入口就感觉不对劲。 有股甘涩的土腥味,要苦不苦的。 ……什么怪味道! 碍于从小到大接受的餐桌礼仪,她没法将入口咀嚼过的食物就这么大剌剌地吐出来。勉强咽下去更不可能。她是真受不了了。没有佣人旁侍,手边没备餐巾,正狠狠蹙眉打算起身找哪里有抽纸,就被霍决迤迤然按住。 “吐。” 他一只手摊开递到她唇边,言语温和轻哄,动作顺理成章。 时闻一时不觉,下意识听话吐了出来。 霍决也不嫌脏,抽了两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手,还抽空帮她拭了拭唇角。 “马齿苋煎鱼喉。”低沉带笑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恶作剧得逞般,“——另外,加了一点青杏仁碎调味。” 她最讨厌杏仁。 “……有病。”时闻一整个无语,捂着嘴不肯让他碰,忿忿剜过去一眼,“你这人真的好无聊!” 霍决耸了耸肩,坦然应下了这句指控,又黏黏糊糊凑过来,隔着她手啄吻一下。 “谁叫你跟我说‘随便’。”他含糊不清地轻嗤,神色有点冷,“不许敷衍我。” 连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都睚眦必报。 时闻气闷,话都懒说,板着脸要推开他。 被霍决好整以暇捉住,举杯抿一口甜白,俯首凑近,将携有蜂蜜与玫瑰花香的酒液一点点渡进她唇间。 他的吻并不热烈。故意温吞地舔过上颚与齿列,齿尖衔住薄红的唇轻轻啮咬,没有以往那种野蛮的压迫感与支配欲,但也因此显得更加深入而有余裕。 两个人靠得这么近。 理所当然,会变得越来越近。 时闻不知怎么被抱着坐到他身上。他逼她把手打开,跟他十指紧扣。长期运动造成的茧粗糙突兀,有意无意在她软绵绵的指缝磨,犹如某种不言而明的暗示。 直到雷司令杯里的甜白都空了,这个吻持续了很久才结束。 “还有吗?”霍决抵住她额头,轻轻地问她,“怪味道。” 时闻呼吸节奏微变,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红,嘴唇被白葡萄酒浸得水光一片,钝钝的,没回过神。 霍决手掌放在她蝴蝶骨的凹陷处,轻抚着替她顺气,“还要不要继续吃?” 时闻喘匀气,不自然地拧过头去,“不吃了。” “好。”霍决眼神直白,手握住她窄窄腰肢往上扶了扶,话说得漫不经心,“免得你又哭,抱怨颠得想吐。” 时闻颧骨泛潮,很烦他这样,又有点怕,骂了他一句,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 霍决笑起来,不说了,低下头找她嘴唇,含住她被吃光口红的唇瓣轻飘飘地哄,“你不上班,明天不用早起,宵夜给你做你喜欢的红茶炖啤梨?” “……不要。”时闻揪着他T恤领口,手指细细颤抖,不知是在拒绝这道不利于睡眠的夜间甜品,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霍决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她,鼻尖蹭在她颈间深深地嗅。 只有野兽准备进食前才会这样嗅猎物的味道。时闻无端惴惴,想要后仰避开,又被不容拒绝地搂紧。 “湿成这样了。”霍决低低喟叹,“抱你上去好不好。” 怎么听都不是字面意义的抱。 时闻对楼梯有点阴影,想起记忆中那次被弄得过载崩溃,脚趾都有些不安缩紧。 霍决又低头吻她。被打了一巴掌。可是打也要吻。 身体骤然悬空,他直接扣着膝弯将她抱了起来。 花梨木餐椅在地板上划出长长一声噪音。 精心准备的晚餐连一半都没有享用完。 路走得摇摇晃晃。 窗外暴雨滂沱。封闭的房间被浇灌成一片耀眼湖泊。时间被淹没。他们无法向上,也不被允许下坠。像藏在梦的褶皱,彼此依偎着,一个溺水的救起另一个。 * ——「Icangiveyoumyloneliness, mydarkness, thehungerofmyheart. Iamtryingtobribeyouwithuncertainty,withdanger,withdefeat.」 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风中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少女时闻照例趴在桌上练习硬笔书法。 天气太好了。阳光温热,云朵可爱,蝉鸣悠长,害她誊写到一半就走神打瞌睡。 霍决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房间,单手摘下头戴式耳机,把一杯冷饮贴到她颊边。随后抽出她垫在手肘底下的纸张,抖了抖,用那道低而清越的嗓音,将纸上的字句懒懒念过一遍。 他挑眉问,“这什么?” 时闻托腮转笔,答,“情诗。” “给谁?” “博尔赫斯。给贝阿特丽斯。” “抄这个做什么。” “刚好在读。” “喜欢这种?” “为什么不?” “Iofferyouleanstreets,desperatesunsets,themoonofthejaggedsuburbs.”霍决慢条斯理地摘词挑刺,“好的不论。给你这么糟糕的,你也喜欢,也接受?” “这不叫糟糕。”时闻喝着他带过来的玫瑰盐橙汁,不太当回事地纠正他,“叫坦诚。” “坦诚。”霍决轻嗤,把纸页放回她桌面,“说得好听。真这么坦诚法,只怕你跑得比谁都快。哪还有什么喜欢可言。” “才不会。”时闻完全不认同,咬着吸管含混嘟囔,“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彼此好的坏的都见证、都接受啊。这样才可能是真的喜欢。不然你怎么确定那个人就是那个人?” 霍决若有所思地沉默半晌,突然掐住她面颊,有点冷地叮嘱她,“不许在外面跟别的男的说这种话。” “干嘛。” “你一定会被骗。” …… 过往的梦境碎片,像星光垂野,将她从漫漫夜雨中唤醒。 时闻恍惚地眨了眨眼,想动,却发现四肢沉沉抬不起来。 就着小夜灯昏暗的光线,惺忪瞥见床头柜上倒扣着的那本博尔赫斯。是她梦中誊写的那一本,书页都泛了黄,发出清脆的裂响。书脊烫金的英文描字略微剥落,仿佛时间一年一年从脉搏无声流过。 她的颈间枕着一只手。 一只明显来自年轻男性的手。骨节分明。肌肉健硕。皮肤底下分布青紫色静脉血管,微微鼓起,像植物深扎地底的根系。 霍决总是习惯从背后抱着她睡。 一手拢住她胸口,一手垫在她手腕下,右手跟她左手十指紧扣。怀抱宽厚暖热。呼吸沉沉落入她后颈。 那串白奇楠念珠被蹭得微微往后退,露出底下工工整整的刺青。 ——[69°39′N17°57′E] 好像只有这种时候,时闻才会任由自己认真去看。 好像只有他无法瞵视、探究她一言一行的时候,她才会任由自己浸入暗里,去反刍那些停留在过去的情绪。去回溯那些被煞费苦心复刻的片段。去思考他将那只小北极熊藏在抽屉深处,与一沓飞往特罗姆瑟的登机牌放在一起的原因。 她的指腹寸寸抚过那行总是被她刻意忽视的针扎字。 很轻。 很痒。 像被日光晒透的风拂过。 令他在难得深深沉眠之时,亦不自觉梦呓般轻叹一声,将怀抱收得更紧。 紧贴的心跳从背后透进胸腔。扑通。扑通。一下一下,平稳跳动。混合雨天绵密的白噪音。催眠着她,蛊惑着她,于半梦半醒之间再度坠入过去的梦里。 其实不论是她之于霍决,还是霍决之于她。 在重新闭上眼,将手打开,与他牢牢相扣的那一刻,时闻终于沮丧又无可抗拒地愿意承认—— 不论分开多久,距离多远。 她与霍决之间,还是一如既往,没有改变。 还是一丝一毫,都不肯变。 第54章 54 时闻是被不知分寸的吻蹭醒的。 暴雨初霁的清晨,日光透过蕾丝窗纱照亮房间,营造一种松弛明朗的夏日感。 或许是身处旧时熟悉的环境,构筑了熟悉的安全感。时闻陷在蓬松、轻盈的云朵里,久违地拥有一次好眠。 “睡得好吗。” 霍决嘴唇冷软,携着淡淡的须后水气息,轻而密集地落在她脸上。 时闻雾蒙蒙的眼睁开,从虚焦变成聚焦。懵懵转头去看,古董座钟无声转过一圈时针,自己居然一觉睡到将近十一点。 按照霍决平常的习惯,这个时间已经运动完,浏览过秘书整理的行业资讯,说不定还顺带开了场视频短会。 现下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偏休闲户外的极简衬衫,搭黑色工装裤,没穿西服,不知是打算去做什么。 不过时闻并不好奇,也懒得搭理。 她浑身上下都酸痛,嗓子也涩,手脚绵软地推开他的脸,转头又埋进羽绒被里。 霍决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梳摸她长发,像抚着一只骄纵懒困的小动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叫我名字?” “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时闻闭眼冷答,言下之意指他说梦话。 “我骗你做什么。两次。” “谁知道。少空口白牙污蔑人。” “可惜没来得及录下来。”霍决稍稍遗憾,不疾不徐地低声解释,“当时在帮你舔。” 时闻对性没有不必要的羞耻感。不介意被主导,也心安理得被服务。但真的难以招架这种远远超出自己阈值的需求,以及完全不要脸的直白露骨。 她拽紧被子,翻了个白眼骂,“……滚啊。” “刚刚从拳击房回来,一身汗,没敢抱你,只亲了一下。”霍决捉住她踢过来的脚踝,随便她踩在心口,彬彬有礼地追根问底,“你叫完阿决,又叫Lawrence。真的没梦见我吗。” 时闻暗暗咬牙,面无表情踢得更用力,“梦见你追杀我。” 霍决低低笑起来,俯身去吻她嘴唇,“但系bb,你话你好挂住我。” [可是bb,你说你好想我。] 粤语九声六调,懒音缠绵动人,戏谑起来更显暧.昧。 无论事实是或不是,时闻都绝不可能认。 她不肯露怯,硬生生拧头躲开这黏湿的余韵,“你幻听。听错。别讳疾忌医,趁早去医院查查耳朵。” 霍决强行转过她的脸,欣赏着自己留在她身上的痕迹,轻描淡写地,“听错什么,都不会听错你声音。” 这人骨相锋利,五官英俊,是很有攻击性的长相。冷脸时气质桀骜又狠戾,难得肯真心看人一眼,就又显得眉目深邃,清贵俊逸。 时闻躲不开。 微微慌乱地,被他用目光缚住。 “Iamyourdog.”他直直盯着她,食指煞有介事地点了点自己耳骨,声音又低又认真,“Earsperkupatthesoundofyourvoice.” 日光在冷气里消融。 一黑一棕的眼瞳在森绿色的季风里对视。 连彼此最细微的皮肤肌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霍决凑过来讨吻。贴着唇瓣,小心翼翼碰了碰。没有遭到太严厉的拒绝,而后便有些粗暴,舌尖探进去,湿漉漉地搅着,力道很重。 没有人再说话。 沉默在他们之间是有意义的。 沉默是用以覆盖其它反对声音的最低限度的肯定。 丢在地毯上的手机一直在无声闪烁,过了很久,才被霍决捡起来挂断。 “我得过趟亚港。”他凛下神色,不耐烦地啧一声,向后捋了一把汗湿的额发,埋进她颈间报备行程,“很快回来。别乱跑,今晚等我吃饭。” 时闻体力透支,醒来到现在,只被断断续续喂了杯蜂蜜水,现在就已经饿得不行。脸埋在枕头里,应都懒得应,雪白脊背颤抖着,叫他“快滚”。 她最怕从后面来。太深,很没安全感。 可霍决偏偏最喜欢。 因为她的背实在很漂亮。盈盈一握的腰肢,窄而柔韧,衬得连接的曲线更有起伏。皮肤白,且薄,撞一撞就发红。她又很容易哭,嗔怒含泪地回头睇他,蝴蝶骨飞起来,背沟细细地凹下去,总是令人忍不住更深地陷落。 色令智昏耽误了时间,出发比预计中晚太多。霍决只来得及帮她草草清理,没能陪她再吃一次早餐,低声交代几句就出了门。 时闻生完闷气,换好衣服,踢着拖鞋下楼查看朱莉的状况,看它适应得不错,心里稍微安定些许。 又走进阳光房,低头拨弄一下那株白掌。园艺知识有限,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分不清它是否适应得好。不过有人照顾,总归轮不到自己操心,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醒得太晚,正好早餐和午餐一起吃。 博洛尼亚北非蛋,蔓越莓华夫饼,烟熏三文鱼沙拉,法式奶油蘑菇汤。厨房似乎相当了解时闻的口味,知道她起床第一顿不吃咸,准备的都是浓郁甜口的西式餐品。 咖啡她要的是冰美式,结果端上来的却是巴旦木热拿铁。 “这是先生吩咐的。”佣人毕恭毕敬解释,“先生说您胃不好,希望您早上少喝冷饮。” 时闻起初还愣了愣,没立即反应过来。 霍家的佣人保镖,时闻自幼接触得不少。无论是主宅那边的,还是亚港那边的,一律都称霍决为“少爷”。称“先生”的,好像还是第一次听。 不过想想也合情理。 霍铭虎因病隐退,霍决接了权柄,是毋庸置疑的新一任当家人。家族里说话有分量的,除去霍耀权,下一个就是他。如今年近而立,在自己屋宅里,确实也担得起这句“先生”了。 时闻一向不怎么为难人,没出声挑剔什么,指尖敲了敲微烫的杯沿,热拿铁也照喝。 饱腹过后,佣人似是知道她不喜外人在眼前走动,皆默契退到附楼去。时闻从托特包里翻出笔电,一个人窝在东南角起居室,边收发邮件边吃草莓碗。 因为昨日那个明目张胆的恐吓包裹,她没有去新闻社,但这并不妨碍她线上沟通工作。 干新闻这一行的就是这样,各种各样的贿赂、威胁,遭受过太多,也处理过太多。应对经验都是有的。 尤其是过去那些跑一线的调查记者前辈,为了职业理想所冒的风险更甚。你想要揭露些什么,就必然有人想要掩饰些什么。这之间力与力的博弈,存在许多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不是那么简简单单就能够解决清楚的。 付出与回报过于悬殊,这也是现今调查记者数量稀缺的原因之一。 时闻所在的财经口,说危险,谈不上,说安稳,似乎又不那么符合事实。毕竟是与经济与钱权息息相关的信息平台,媒体引导的舆论力量可大可小,总会有人试图去捂记者的嘴,不想让新闻去影响股市的风向与民众的认知。 这回这件事,新闻社那边也是循例报警处理,让时闻暂时居家办公。以为这是她近日针对周氏影业输出的观点太尖锐,所引来的警告信。 其实不尽然。 但时闻没多说什么,怕节外生枝。 昨日那个闯入她家的东南亚男人,翻箱倒柜一顿砸,除了恫吓,同时亦在寻找某些信息。 她的保险柜被撬,iMac被摔,外接固态硬盘被拆,就连数码相机里的SD存储卡也被尽数掠走。 所幸时闻谨慎,事先有所预见,没有在家存放任何相关证据。该同步的文件,也都与许安怡一式两份,同时分开保管。 她和许安怡几乎不电联,平时只通过某个海外社交软件进行沟通。 这样做有好有坏。好在可以最大限度保护彼此,避免受牵连。坏在有时信息来得不那么及时,有滞后性。 譬如现在。 时闻刚刚得知,那位上周突然失踪的关键证人——那位曾经为沈亚雷做过事,可以站出来证明他涉嫌贪污受贿、权色交易、故意杀人的前基层干部——昨天被人从桥上推下去,死了。 所以许安怡那边的进度才会被硬生生卡住。 对话框最新一则信息弹出:[我不会放弃,一定会尽快把另一个人找出来。你身在云城,于明面上最是危险。千万小心。千万保重。] 时闻面色微凝,良久,回复了短短一行字,而后断开连接,熟练地删除软件。 她在起居室敲键盘敲了整整一下午。期间有佣人过来添茶送甜品,她没怎么动,直到投入室内的日光渐渐从亮白色变成柑橘色,MacBook电量告罄,才合上屏幕,起来伸了个懒腰。 手机屏幕应声亮起。 通知栏显示两则未读iMessage。来自同一个号码。 联系人标注,是一只立着耳朵、向前提步的小狗emoji。 时闻的通讯录里,无论亲疏远近,都是规规整整一排姓氏加名字。这显然不是时闻自己设置的。是几个月前刚回云城,在凰阙意外碰面时,这个号码的主人擅作主张拿了她手机存进去的。 不过时闻也没特意去删改就是了。 霍决通不过她的微信验证,平时无聊只能发发短信。反正有什么重要事宜会直接来电,时闻实在很懒得点开去瞧,免得他看见已读,又变本加厉地更加无聊。 离日落晚餐还早,她拎着笔电上楼找充电器。 卧室里落地窗开着,夏日微风新鲜地涌入,将纯白窗纱吹拂成更柔软的形状。 时闻将笔电放在床头柜上,和一枝馥郁芍药、几本精装书籍摆在一起。 原本打算到影音室打发一会儿时间,结果盘腿坐在地毯上,鬼使神差地,就翻起垫在博尔赫斯下面的那本《精神现象学》来。 光从外表判断,很难想象像霍决这样注重效率与利益的人,会花费相当一部分时间,去读这样一本厚重枯燥的古典哲学著作。 然而事实上,霍决从小到大阅读不限类型,涉猎范围颇广。有时甚至能挑剔地点评几句她追捧的通俗小说。 时闻起初也觉得出奇,后来有意无意翻到几篇论文和病例,才模模糊糊地感知到—— 他其实是在抱着隐隐藐视与不解的态度,通过阅读,去快速观察、辨别、模仿各种各样人的情绪与观点。并以此对照出一套普世价值观之下的所谓正常标准。最后将自己精心伪装的外壳,置于这个看似温良无害、实则岌岌可危的安全值内。 这令时闻莫名想起了沙漠里的蛇蜕。 假使将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内心,比作一座枝繁叶茂的热带雨林。其间植物之蓊郁,动物之鲜活,皆由喜怒哀乐、惊恐厌怨等各色情绪滋养而生。 那么像霍决那一类少数人,他们的内心则是一片空空如也、犷烈而贫瘠的荒漠。 淡漠与冷戾是这类人的常态。 出于生存与掌控的需求,他们需要冷静地融入由多数人构成的社会,实际上道德与精神却始终游离于外。对于他们而言,规则是可以被研读的,姿态是可以被模仿的,情感是可以被伪造的。 所以时闻才会分不清真心假意,才会对霍决所表现出的偏执感到惶惑,才会逃避玻璃堆里掺杂的钻石。 他的言行所指向的那个字,常常会蒙蔽她的感官与理智。有时甚至会令她恍惚错觉,自己其实是他某种程度上的情绪媒介与宣泄出口。他真正的喜怒、纯粹的爱憎、直接的感受,都是从她身上放大十倍百倍获取的。 粗略地将手中的硬皮书翻过几页,有些页数的空白处还留有阅读者潦草的笔迹。多是简洁的重点划线,或是形单影只的问号。 黑格尔的行文亦如印象中的冗长与乏味。 在这位哲学家的观点里,爱和爱的欲望变成了承认的欲望和为了满足这种欲望而进行的生死斗争,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东西,即通向得到满足的智者的历史。 时闻浸在冷气里,耐心地读了半小时自己从前绝不感兴趣的内容,而后把书签夹回去,不着痕迹地放回原处。 拉开底下的抽屉,更像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行为。 昨晚情绪起伏,没敢细看,只匆匆扫过一眼就关上了。留待今日,稍稍积攒些许勇气,才能允许自己重新将这道缝隙敞开。 那只餐厅赠送的毛毡小北极熊,仍旧乖巧地趴在一沓登机牌上。 挪威是美食荒漠,时闻当然还记得那家口味不错的餐厅。Palegg。招牌是一只站在浮冰上的北极熊。她和霍决去过两次,也收到过两次小熊赠品。 第一次,是她刚刚成年。特罗姆瑟是北极邮轮之旅的最后一站,他们着急去机场,结帐时她从侍应生手中接过,随手塞进行李里,后面想不起来怎么就不见了。 第二次,是自驾去罗弗敦群岛前,途径歇息。霍决把小熊挂在后视镜上,摇摇晃晃地陪了他们一路,最后离开时,他把它藏在羽绒服的内侧口袋里。 而今,Palegg跨越半个地球开到了云城南山。 霍决还找借口邀请她去过一次。 时闻不确定国内分店是否也有赠送小熊挂饰的活动。她希望有。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抽屉深处会另外放着五只一模一样的小熊。 时闻沉默地将玩偶逐一拿起,仔仔细细地看,若有所思地摸一摸脑袋,又放下,一只只排列整齐。 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拿起旁边那沓薄薄的登机牌。 总共五张。 从亚港飞特罗姆瑟,在法兰克福经停,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航程。只有去程,没有返程。起飞时间从今年往前推,一年一张。 霍家的富贵程度在整个华南都排得上号。霍决早在返回国内,正式接触集团生意的那一年,就已经拥有了可供自行支配的私人飞机。 而私人飞机一般不与民航班次共用航站楼,有自己专属的进出通道,用不上登机牌这东西。 一次两次,或可理解成心血来潮、航线没来得及申请下来,或者临时遇见了什么突发状况。 然而整整五次。 那便惟有有意为之。 登机牌上每一个日期几乎都是相近的。 2月10日。 1月22日。 2月1日。 2月12日。 1月25日。 印刷字体工整简洁,俨然某种细微而确凿的证明。 不必如何细究,很容易就能理解这几个日期所代表的意义。 ——这是每一年的正月初一。 五年前的深冬,霍决往地理杂志上随意扎了一刀。他们听凭运气的指引,决定一起去往罗弗敦群岛,度过第一个唯有彼此相依的农历春节。 ——“你手气真的好烂。” ——“我同意来当然是因为我有契约精神啊。我输得起,不反悔。这是我的美德,不是你的借口。” ——“好冷好冷。明年还是去看暖和一点的海吧。可以跳进去的那种海。” ——“不然呢?我们当然会在一起过啊。” 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曾经随口说出的话,亦如完全没有预设过未来的空头承诺。 夏日稠密的空气,在日暮时分徐徐舒展开来。变薄。变软。变冷。慢慢染上记忆中那片冰天雪地的自由与凛冽。 时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突突地跳。像一枚被反复拧榨的苦橙,抑或一块被潮汐浸没的礁石,有种隐隐作痛的酸涩与茫然。 忽而咔哒一声细响。 又像走在一页冰封的湖泊之上,有什么随着季节更迭一缕风,轻轻地瓦解了。 她静静垂眸,拂开似有若无的混乱念头,机械地将手中五张登机牌调换了个顺序,重新放回抽屉里。 与她房间以前的布局一样,抽屉底下是一扇立式柜门,里面藏着一个做工精细的嵌入式保险柜。 时闻没有试图去打开。 尽管她直觉自己一定猜得到密码。 日落了。 风换了个方向吹,余晖沿着云朵边缘滴落,将远处江面晕染得波光粼粼,犹如一幅历久弥新的印象派油画。 时闻什么都没有再想,侧坐在地毯上,远眺空气中的光影。静默无言地,等待夜晚于一片深蓝之中再度苏醒。 * 这晚,霍决没有守时回来跟她一起吃晚餐。 直至九点多,才听见车库传来引擎渐近的声响。 时闻待在影音室里,隔音门没关,把音量调大,继续挖了一勺冰淇淋送进嘴里。 四周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光线飘飘忽忽地暗。 荧幕上《绝美之城》播到临近结尾,形如枯槁的老修女轻轻吹一口气,栖息在花园餐桌上的成群火烈鸟便纷纷扇了扇翅膀,向着远方迁徙而去。 这部意大利电影时闻反复看过许多次。 每每心有波澜,或者亟需冷静的时候,她都会当作背景音来放。 门口轻响。她没有回头。身侧的皮革沙发柔软地陷下去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熟悉的烟草皮革气息淡淡萦绕着,无声而强硬地侵入她的私人空间。 一束新鲜的辛西娅玫瑰放在她的马克杯旁边。 一只手横过她肩后,距离近了,隐约又能嗅见其中夹杂的陌生气味。清凉的、苦涩的药感,像是麝香,又或者碘伏。 霍决单手撑在沙发靠背上,懒懒陪着看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问,“为什么已读不回。” 时闻视线固定在电影画面上,没动,语气有些不自然,“我既不负责下厨,也无所谓一个人吃饭,你想我回复什么。” 影片进度条已经读到最后几分钟。背后是静止的夜海,男主角Jep或青涩或苍老的面容来回闪现,他的初恋Elisa站在海岸灯塔前,往后退了一步,对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Infondo,èsolountrucco.Sì,èsolountrucco.” [最终,这不过是场戏法。对,只是个戏法。] 霍决低声与Jep同步念出最后一句台词,难以理解地挑眉,“看了这么多遍,又没什么实质内容,不腻?” 时闻搂着抱枕,轻飘飘乜他一眼,“你管我腻不腻。” 霍决好脾气地不计较她的坏脾气,按遥控关掉荧幕,弓身替她集齐一双拖鞋摆到脚下,“陪我下楼吃饭。” 这时间不前不后,吃晚餐迟,吃宵夜早。霍决常年运动,体脂率和肌肉量都保持得很好,口味虽然挑剔,但饮食习惯比她健康太多。就算偶尔会下厨做宵夜,也是为她,自己并不怎么动筷子。 时闻蹙了蹙眉,“都几点了,你还没吃?” 霍决揽她起身,满不在乎道,“吃了顿藤条焖猪肉。” 这个词组在粤语语境中有特定含义。 时闻眉头皱得更深,没经思考,下意识拽住他的衣领,凑近仔细嗅了嗅。 霍决搭着她腰,还有心情调笑,“这么主动?” 下摆被胡乱撩起来。霍决毫不忸怩,就等她来看来可怜似的,解开领口两颗纽扣,单手把polo衫脱了。 今早出门,他脖子上的抓痕已经淡去,恢复如常。 结果晚上回来,从脊背延伸至左上臂,赫然多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淤青。 这和她昨日小打小闹挠出来的痕迹不一样,这是实打实的伤。虽然没破皮渗血,但是青紫吓人,乍一看都不知道有没有伤及骨头。 “处理过了。”霍决不甚在意地捉住她手,“这药难闻。别碰。” 时闻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惊了好半晌才找回声音,“……老爷子揍的?” 除了霍耀权,时闻实在想不出现如今还有什么人敢往霍决身上抽棍子。 霍决不置可否,低头观察着她的表情,突然翘了翘唇角,装模作样卖起惨来,“怎么不问我痛不痛?” 纵是原本有三分担心,见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也尽数消散了。知道他大概率没有吃亏,不是无缘无故捱这一下。 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身体动作比思考快。时闻很不自在地揪住他耳朵,要把他往外推,“想也知道是你活该。” “问都不问就我活该?” “你现在什么都能自己拿主意。老爷子七十岁人,能气到动手教训你,不是你做事太混帐,还能有什么其它原因?” 霍决听得笑起来,似乎完全不介意来自她的诋毁,胸膛微微起伏的震颤贴着骨骼传到她身上。 听得时闻耳朵痒,不知怎的有些恼,话也不肯说了,一边推拒,一边用很严肃的表情睨着他。 霍决丝毫不回避,抱紧了不让她走,好似很听话地开口解释,“只不过拿霍铭虎那些事,无伤大雅地威胁了他一下。毕竟是长子。老人家年纪大了,容易伤怀,气一气也合理。” 这话里所蕴含的内容,绝不像他的语气那么简单轻松。 时闻骤觉不安,挣扎的动作停下来,手指彼此攥紧,姝丽的眼定定审视他,“……你打算做什么?” “没打算做什么。”霍决似笑非笑,风度翩翩地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温声安抚怀中的恋人,“别皱眉。不是混账事。” 又慢条斯理捡起刚刚电影里那句台词—— := “Sì,èsolountrucco.趁你生日,给你变场戏法而已。” 第55章 55 翌日,一则卢姿妤与沈钊对话的录音从外网转回来,直接被爆上了热搜。 音频不长,仅有短短三四分钟。 但其中内容,却每一句都足以引爆头条。 开头是一个薄而扁平的男声,腔调慢,语气高高在上—— “当了婊.子就没法回头,签合同之前我就警告过你了,会发生什么你自己也一清二楚。你拿资源拿房子拿钱的时候不是挺开心的吗,现在让你履行一下义务,发挥一下剩余价值,怎么又要死要活地不愿意了呢。” 女声哭得撕心裂肺,一直模模糊糊地嗫嚅哭诉着什么,听起来情绪极度不稳定。 洞若观火 “你应该也知道自己的演技烂到公司倒赔钱吧。听话,收收泪,别把唯一值钱的脸哭毁了。跟我朋友好好玩几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是真的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就当我求求你好不好…让我做什么都行…沈总…沈少…我求求你!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我不要跟那些人…求求你…不要!不要!” “别说傻话,乖宝。那个被你酒驾撞瘫的可怜小朋友还躺在医院里呢,你也不想帮你顶罪的人突然改口翻供吧。Jerome都惦记你那么久了,你就当偿偿影迷的愿。他的爱好没孔总那么粗鲁,不爱跟畜生操同一个洞。况且老公也在,只要你乖乖的,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受伤,耽误你接戏进组的。” “我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沈钊!你知不知道那头白皮猪往我里面塞什么啊!…你这是逼我去死!你折磨我…你这变态…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就是非要逼我去死!我死了你就满意是不是!?徐雅然当初是不是也这么被你逼死的啊!?” “怎么,轮到了自己,就又不是你笑话别人不识抬举,心理承受能力差,想不通看不开的时候啦?徐雅然骂我,倒还有一两分道理,起码人家不是心甘情愿上赶着,是被药得神智不清才被玩烂了。你骂我,你他.妈有这资格吗。乖宝,你情我愿的事,别闹得那么难看,没有徐雅然那一跳,说不定还没今天的你呢。张开腿挣钱不容易,得留着小命花,可千万别像你同学那么傻。” 女声含含糊糊哭骂,忽而控制不住地崩溃尖叫,音频至此戛然而止。 徐雅然。 这个名字,前几天也在热搜上出现过。 她就是那个当年从M酒店跳下身亡的小明星。 卢姿妤和她是同学,两人籍籍无名时签在同一家公司,还住过同一间宿舍。 一个当红流量小花,一个豪门接班人,不久前才被关进看守所,面临警方调查指控。现在又被爆出来这么突破底线的音频,话里话外还牵扯到另一桩被定性为自杀的旧案。不必说,舆论瞬间爆炸。 由于是从外网转回来的信息,一时半会儿堵不死发布源头,公关紧急动作时早已传得全网到处都是了,根本没法真正删干净。 指控录音造假的路子也行不通。因为无论是卢姿妤标志性的尾音,还是话中指名道姓的那句“沈钊”,都实在太真、太真了。 一位声纹识别领域的KOL公然站出来,声称暂且不探究这份文件的合法性,单以鉴定的角度而言,不存在人为合成篡改的可能,直接锤死了录音的真实性。 一时之间,网友开始地毯式搜扒解析录音中出现的每一处信息,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这件丑闻的讨论:对话中出现的Jerome、孔总两个名字,被扒出疑似沈氏合作方高层;卢姿妤的醉驾事件被重新翻出来审视;徐雅然仓促离奇的死亡更是引起广泛关注。 最为关键的是,沈钊背后的家族势力被网友一一起底。从沈家祖辈,到他父亲沈夷吾,再到他叔叔沈亚雷,甚至连经营M酒店的表亲李家都殃及池鱼。 虽然这些讨论很快就会被强行压下去。 但,已经足够了。 沈钊作为副总,接连高调惹祸,连累的不仅是沈氏短期内的股价波动,更将集团内部腐败、性贿赂、职务侵占等乱象直接推上了台面。集团监察委员会接到大量举报,被要求迅速追查问责,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各派系人员明争暗斗越发激烈。 时闻切掉网页窗口,摘下防蓝光眼镜,用指骨轻轻揉着额角,无声叹了口气。 这件事,其实在她意料之外。 更非出自她的手笔。 其一,这种一听便知只有身边人才能拿到的证据,时闻不可能拿得到。其二,就算时闻拿得到,以她的性格,也大概率会对女声部分保留些许可供挽回的余地。 那个在外网匿名爆出录音的人,是沈歌。 沈歌为人处事比想象中狠,也比想象中隐忍。这则录音不知在她手上藏了多久,直至今时今日,才当作火上浇油的筹码打出去。 时闻知道,沈歌无非是借着自己搅浑的这滩水,想把事因归咎到自己身上,拿自己当枪使。 但时闻当初主动找上她,就无所谓当这一柄趁手的枪。 毕竟于沈歌而言,为了断沈钊的后路,她顶着压力把家族流脓的烂疮敞开在公众底下,自身并非毫无牺牲。 而在时闻的角度,舆论之火已经顺利往她所期望的方向蔓延,且愈烧愈烈。 这发子弹打出去。 确确实实是双赢。 静坐沉思许久,午后日光明晃晃地晒进室内。隔着一道玻璃,看着是暖色,流淌在指尖却是冷意。 一只修长的手落到脸颊上,代替她偷懒迟滞的动作,轻轻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时闻诧异抬眼,见了来人,又蹙眉去确认屏幕右上角的时间,下午14:16,“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回来?” /:. “回家还有门禁?”霍决形容散漫地靠在书桌边,“你什么时候给我立的规矩。” 时闻收起杂七杂八的思绪,恹恹拍他手,“只是觉得你这执行董事当得未免太闲。” “我充分信任集团内部的人力资源框架和自动化运转流程。”霍决斯文应道,“无论哪个职位合法休息半天,霍氏都不至于倒闭。” 一本正经讲完,食中两指曲起,轻佻地掐了掐她腮颊。 他们在彼此身上报复心都很重。 时闻对他脾气尤其坏,被这么轻轻掐一下,下意识就要还他一巴掌。 一坐一立,她臂展没他长,他稍稍往后仰一点,她就够不着他,只有指尖堪堪蹭过喉结。 她“啧”一声,没好气地在他昨晚手臂受伤的地方捶一下。霍决就笑了,乖乖低头让她掐回来,又微微侧首,在她细腻的掌心落下一吻。 抢在她用那双漂亮眼睛瞪他之前,一张凹印工艺的纸质名片,被讨好地递到了她面前。 时闻扫过一眼,试图捕捉关键信息。 白底烫金字,排版相当讲究,空白处用钢笔手写一行龙飞凤舞的潦草数字。 “让许安怡去一趟西山监狱。”霍决提示得点到即止,“找这个人。她会问到她想要的。” 时闻闻言一愣,心下震动,即刻就要伸手接过。 霍决手的方向却一转,往上抬高了,故技重施不让她够到。 于是无可避免地,还是被她眼尾上挑,很不高兴地剜了一记。 时闻并不强夺,冷静下来定定看他,“有条件?” 霍决笑了笑,“没条件。” 时闻抱着手臂,不说话,明显也不相信。 “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霍决俯身低头,钳住她下巴亲昵地啄了一下,“待在家里这么久,蔫了,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把她当花养呢。 时闻烦他这样逗弄,挣了几下都没挣开,又没法拒绝近在咫尺的线索,只好跟他大眼瞪小眼,“去哪。” “天气这么好。”霍决得了应允,才迤迤然将名片放到她MacBook键盘上,随后屏幕一合,懒懒决定。 “出海钓个鱼,如何?” * 夏季钓鱼最佳时间,要么是天蒙蒙亮的清晨,要么是水温适宜的近黄昏。 驱车过海,到达亚港游艇会时,正好三点多,日光开始慢慢凉下来。 归属于霍家的几架游艇泊在一起,最右边空出一个位置,他们上了中间那架圣劳伦佐。 这架游艇售价近半个亿,视觉奢华,空间宽敞,设备俱全,艉阱与主甲板自然地连接成一个大型沙龙区。只是整体设计明显更适合那些呼朋引伴纵情声色的partyanimals,而非起早贪黑等待自然馈赠的钓鱼佬。 一起上船的保镖有五六人,都是跟在霍决身边已久的熟脸。在飞桥前部负责驾驶的是列夫,一眼望过去,基本没有面生的船员。 时闻穿一条度假系列的挂脖式直身连衣裙,描图纸透气面料,金丝提花图案,远看波光粼粼,近看趣致考究。 霍决换掉正装,穿一件净色廓形衬衫,搭户外工装中裤,短发随意揉乱,压落一顶燕麦色复古棒球帽。 一个轻盈昳丽,一个英俊型格,年轻爱侣般姿态,牵手走在一起分外相衬。 可惜却不是那么适合顶着夏季烈日海钓的装扮,否则抛竿收竿,不出一个钟头随随便便就晒褪一层皮。 时闻是故意的。因为根本就没兴趣。 霍决一句不满都没有,自己穿得也随便,似乎只为凑个跟她看起来登对的同色系。 游艇离港出海,向着东南方向匀速航行。 时闻涂完防晒,却一点太阳都不愿意晒,窝在沙龙区喝一杯清凉的无酒精莫吉托。还把桌面摆放装饰的一艘魔戒幽灵船拆了,上网搜了张乐高图纸,无所事事地打算重新拼起来。 霍决给自己调了杯金汤力,坐在后面的沙发上,一边看她慢吞吞地拼组,一边自得其乐地玩她柔软的发尾。 约莫二十分钟后,游艇速度渐渐停下来。时闻透过海景舷窗往外望了一眼,发现已经到了潮起岛附近海域,不远处还有一架锚泊的Viking超级海钓艇。 而他们明显在向那架海钓艇靠近。 想起游艇会里空着的那个泊位,时闻似有所觉地蹙了蹙眉,探询地看向身后的霍决。 霍决没有躲闪她的目光,但也没有直接给她答案。只拿开她手中的积木零件,半是强硬地揽她起身,顺势整理好她的裙摆,带她往船艉走。 “老人家血压高。”他戴着白奇楠的右手与她牢牢紧扣,力气很重,语气却轻,“等下要是听到什么不合心意的话。暂且忍忍,回家再发脾气,我任打任骂。” 再怎么迟钝,听到这句也什么都明了了。 “你疯了!”时闻的心登时突突跳,极力往回缩手,半步不肯继续往前。 出门之前,她就隐隐约约猜测霍决没安什么好心,可不知道他居然打的是这种主意! 突然想起自己左手还戴着那只显眼至极的翡翠镯子,她当即要动手摘下来。被霍决用了点技巧攥住,不露声色地借着体格的绝对优势,将她轻而易举地带到日光底下。 “别怕。”他态度戏谑,毫无作用地低声安抚,“该挨的打,我昨天已经挨过了。” 两架游艇并排泊在一起,靠得太近,彼此免不了打了个照面。 海钓艇头轻尾重,特意避着日头的方向锚泊,能打下一小块遮阳的阴影。整个船艉都被齐腰高度的甲板水箱包围起来,艉阱区域相较而言没那么宽敞,休息区只有两张L型沙发,但功能实用,钓竿支架、冰箱、屏幕、烧烤台一应俱全。 船上几个保镖,作派与霍决身边那群如出一辙,皆戴着墨镜,训练有素地守在位置上。 霍耀权年过七十,仍精神矍铄。手持钓竿立在船舷边,头戴钓鱼帽和偏光镜,速干衣下面还套着冰袖,装备和姿态比两个小辈专业太多。年前听闻他摔过一跤,身体不太好,现在想来大概也做不得真。 老爷子的真实性格,与在公众面前呈现的谦逊和气截然不同。此时喜怒不形于色,明明已经看见了来人,却仍一动不动地视若无睹。 而受从小的礼仪教育影响,时闻实在没脸在长辈面前同霍决拉拉扯扯。惟有暂时忍下惊慌与愠怒,尽量表现平静,实际却暗暗咬牙狠掐他的虎口泄愤。 霍决浑然不觉痛似的,唇边还折起淡笑。他把自己的棒球帽摘了,反手扣到她头上,装模作样解释一句,“不骗你。真是为了正经事。” 言罢,自己长腿一迈,先跨过海钓艇,而后不由分说直接将她也抱了过去。 时闻神情紧绷,被生硬地带到霍耀权面前见礼问好。 霍耀权睬都不睬霍决,当这亲孙不存在,倒是平心静气地对时闻颔了颔首。 霍决全无遇冷的自觉,神态自若地帮她在支架上挑了一把轻便的海竿。 时闻哪里肯接,僵在原地跟他无声对峙。只恨不能当着霍耀权的面,甩他这混不吝的乖孙一巴掌。 霍决佯装无辜地抿了抿唇,明明两头受气,看起来反倒是在场心情最好的那一个。 他随意抽出一根钓竿,动作利落地配好铅坠挂好饵,往外抛投,又试探着拉了几下,没挂底,这才把钓竿递到她手中,哄她,“电绞轮不费力,拿着玩玩。这边石斑多,试试你的新手期运气。” 时闻哪来的心情钓什么石斑,冷泠泠地瞪着他,用口型无声骂他“有病”。 她骂人语句匮乏,霍决恶劣地装看不懂,还懒洋洋拿食指点了点自己耳骨,用低低的气音答她,“Can’thearyou.” 时闻一时火气都压不住,冷笑一声,也不管这么硬生生地捋会不会痛,不管不顾就要将翡翠镯子脱下来,还抢先朗声唤一句,“霍爷爷!” ——脾气这么大。 霍决失笑,即刻认输,不敢再继续逗下去。 他一只手攥紧了她不让动,回身将她整个人挡住,好整以暇地面对应声回头的霍耀权,镇定地接着她的话问,“昨天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 霍耀权站得稳,手里的钓竿一直没动静。也不知是察觉不出这对后生在闹别扭,还是根本懒得理睬,只从鼻腔挤出一声冷哼,语气严厉而冷肃,“沈亚雷的事没你们小年轻想的那么简单。” 这个名字出现在他口中实属意料之外,时闻掰扯霍决手臂的动作霎时间停了下来。 而霍决则微微耸了耸肩,侧首对她做了个无辜的表情,那意思分明是说——“看吧,我就说是正经事。” 霍耀权摘下偏光镜,不怒自威地瞥他们一眼,将钓竿固定到插筒里,自顾自往艉阱沙发走去。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凡事有个度。如今大半个沈家都依附沈亚雷而生,你歪脑筋动到他身上,沈夷吾第一个要你死。” “年轻有优势。”霍决没有跟过去,和时闻并肩倚在船舷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这一件事上,说不定是我动作快些。他先死。” “狂妄。”霍耀权面色沉冷,怫然低斥,“你这位置才坐多久,真以为有多稳了。沈家在云城扎根多少年,你以为吞掉他们是那么容易的事?” “是不容易。”霍决认同地点了点下巴,而后淡而不厌地收起笑意,话锋一转,“——可是我为什么要做容易的事?” 他微微挑着眉,那副居高临下的轻慢姿态在长辈面前也毫不收敛,“这还是爷爷您教的。知难而行,才有乐趣。” 霍耀权脸色很沉,但没有更多表情,也没有出言教训他。只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极缓极慢地摩挲着手里一根银雕嵌宝的黑檀木手杖。 霍决昨日的伤,约莫就是这根手杖抽出来的。 “沈家发家史不光彩,有些旧事,倘若被有心人摆到台面上,后果可大可小。当然,这也取决于由谁去追究评判。” 霍决声音低而沉,一双黑眸无波无澜。说及此,讳莫如深地停顿几秒,从口袋取出一片小小的存储卡盒,夹在指间向霍耀权展示。 “我记得奶奶有个表妹,她先生姓常,独子早年一直在外攒资历,近几年才授任调回京。您带我去过几次他们的家宴,让我喊他常叔叔。今年三月我去京城出差,巧得很,还在会上和常叔叔闲聊了几句。” “霍决。”霍耀权微眯眼睛,声色俱厉地制止他,“有些话,你想清楚再说。” 霍决撩起眼皮看向自己的祖父,轻笑着低了低头,言行斯文有礼,实则半点没将这句警告放在眼里。 “常叔叔和俞海鹏俞市长是旧识。他比我想象中更关注云城的近况,也比我想像中跟俞市长联系更紧密。以他目前平步青云的势头,若要继续向上走,想必不会推拒一项唾手可得的政绩,也会相当乐见于拦路的障碍消失。” 洞虚真人 霍耀权冷冷呵斥,“带你拜访这些长辈,是为了让你开眼界、长见识,不是为了让你有底气胡闹搅局的。” “不过顺水人情罢了,怎么能算搅局。”霍决不紧不慢道,“只是我辈分低,人微言轻,还得是爷爷您这样的人物出面做担保。事成之后,说不定还有人要回头感谢您搭了把手呢。” “混账!”黑檀木手杖将柚木地板砸出沉沉一声响,霍耀权横眉怒目,声音越发冷厉,“我看你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早在你初初回国时我就耳提面命跟你强调过,无论如何,都不能掺合进这种事。先前也告诫过你,没必要为了贪沈氏那点股权而冒进,免得日后栽跟头。你不听,执意要顶着董事会的压力同沈夷吾合作。我七老八十了,不想抓着这些事不放,所以懒得管你。结果呢,你前脚刚跟沈氏船业签完订单,扔进去几个亿的预付款,后脚就又要去添这一把火堵死沈家的后路。我且问你,你究竟图什么,这么做究竟能得什么益处!” 捱了这一通疾言厉色的责骂,霍决仍面不改色,甚至还游刃有余地笑了笑,“不付这笔钱展示一下诚意,沈夷吾怎么可能会允许我们的人靠近船厂半步?” 不等霍耀权下一句叱责落下。他拿开时闻手里的钓竿,往船舷边上随意一插,随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带她几步走上艉阱阶梯。 时闻有一瞬的犹豫。 但也仅仅一瞬。 终究还是没有挣脱,沉默地跟他走在一起。 不论他们彼此之间关系如何变化,在他面对外界诘难的时候,她还是会下意识选择站在他那边。 他们没有落座,一高一低两个年轻人,逆着被日光晒烫的风,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长辈面前。 那片薄而沉重的存储卡,被轻轻放在柚木桌上。 “您还记得沈夷吾有个亲弟弟吗?” 霍决锋利的眉眼压低,突然开口,提及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物。 “当年准备回国继承遗嘱里的产业,结果却死在飞机上的,那个出了名的倒霉鬼。他有个遗腹子,原名沈朔,如今换了国籍更了名,改叫BrianSum。这人在美国注册了一家调研机构,运营总部设在亚港,您或许听过这家机构的名字——X.Slide。” 时闻静默无言地听,与他相握的手微微一紧。 X.Slide是近年横空出世、至今从未失手的秃鹫公司。主要通过研究目标公司的业务状况,发掘经营及财报中的漏洞风险,提供商业欺诈报告、会计欺诈报告和基本面问题揭露三种研究产品,进而通过做空操作套利。 他们的目标通常是在美上市的中概股,以及在港上市的国内企业。成立至今,整套模式已经运转得非常成熟。 时闻一个跑财经口的记者,自然对这家机构颇多关注。只是X.Slide活动并不频繁,对外形象又异常神秘低调,创始人从未公开参与过任何媒体活动,所知信息少之又少。 这么一家调研机构,会和霍决有什么关系? 很快。 霍决就主动给出了答案。 他轻描淡写地承认,“我是X.Slide的实际控制人。” 这话一出,四周气氛诡异地沉寂下来。不仅是时闻,连霍耀权都出乎意料地皱了皱眉。 时闻微微瞪圆眼睛,有些错愕地望向他。 霍决与她对视一眼,又别开,食指在她手背安抚地轻挠一下。 “对冲基金已经入场。”顶着霍耀权不辨喜怒的目光,霍决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平静宣布,“明天,X.Slide会发布针对沈氏集团的沽空报告。三篇。128页。” “——我要做空沈氏。” 正午高悬的日慢慢往下滑落。 风在无垠的海上搅动,制造出沉默的声响。 霍决礼貌地空出十余秒时间,供在场的人消化其中含义,而后才不疾不徐地继续往下说明。 “沈氏船业IPO情形不乐观,我们如果中断合作,他们今年年底极大概率再次上市失败。根据对赌协议,他们需要向投资者赔付天价回购款与利息。除此之外,沈氏集团一年内到期的债务超过230亿,踩着资不抵债的线,已经不声不响卖出去十几个优质项目。房产板块最赚钱的海悦星光广场,也准备低于7折卖掉。再接下来,新区港口最具价值的那块地也留不住,都得低价转让保现金流。” 他顿了顿,语气淡漠,“而霍氏控股,会是这场交易最终的受益方。” “低买高卖做空套取的利润,加上海悦星光广场这个即时盈利项目,再加上新区港口那块地的前景,应该抵得过我们被冻结的那笔预付款——还绰绰有余了吧。” 日光底下无新事。人类对权力与金钱的追逐,对猎物的围剿,由始至终都是一个调性。话讲得再文质彬彬,打扮得再衣冠楚楚,本质也不过一场血腥野蛮的清洗与吞并。 时闻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了时鹤林,握他的手不自觉用力几分。 霍决右腕的白奇楠紧贴着她戴的翡翠,太过熟悉的触感,骨节分明的手将她攥得更密不可分。 浪一波一波地向前翻涌。 令人煎熬的白噪音不知占据了听觉多长时间。 霍耀权沉吟不语,嘴角撇下,眼睑微微眯起,手指轻轻敲打着黑檀木。 过了许久,终于开口,抛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个人姓沈,你信得过?” “我知道他的软肋。也有他的把柄。”霍决似乎猜到会有此一问,“他当年差点死在伦敦,我投资了他一笔钱,让他顺利活下来,有了初创码人的资本。我和沈夷吾没什么私人恩怨。但Brian不一样。他在这件事上,情绪驱动力比我强太多了。” “没恩怨?”霍耀权语气平直,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没恩怨,值得你费这种程度的心思去算计?你一开始就在打这主意。连我都瞒着。” “先前计划得不周全,怕爷爷知道了忧心。”霍决从善如流地低头认错,却显然没几分愧疚。 霍耀权冷嗤一声,“准备多久了?” 霍决回答,“有段时间了。” 话虽轻巧,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时间必定是以年为计量单位。 霍耀权苍老皲皱的手摩挲着手杖上切割完美的宝石,静了片刻,沉声问,“有几成把握?” 霍决淡淡颔首,“不会让您失望。” 霍决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不留余地。然而在言语上,却几乎不说“绝对”之类的话语。 霍耀权了解这个由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孙子。于公于私,不论哪一个方面,霍决都是儿孙辈里与自己最相像的那一个。既说了出口,他就不会令自己的承诺落空。 此刻的沉默等同于首肯。 霍决略略俯身,将那张存储卡往霍耀权的面前更近地推去,“您掌掌眼,指点一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老眼昏花,哪里还看得清字。”霍耀权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直接收下,只不咸不淡点他一句,“现在是后生世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成是你自己的本事,亏是你该吃的教训,不必再事事问我这老头子的意见。” “那常叔叔那边,您什么时候有空过去叙叙旧?”霍决装作听不懂,仍维持着不矜不伐的姿态,“届时,还能顺道过去探望一下我父亲。” 霍耀权意味深长睨他一眼,不答。 霍决淡笑,接下来一句话,就讲得不知究竟是提议还是胁迫,“来之前,照您习惯找赵天师翻过黄历了。明天礼拜二,廿八,宜出行会友、交易订盟。好意头,不如就明天?” 明天? 马上日落月升,离明天就剩不到七个钟。 霍耀权怫然不悦,板起脸抄起手杖就要抽过去,口中斥道:“正衰仔!廿几岁人,要阿爷仆心仆命帮你卖人情都唔止,仲要立时立刻听日就做,手脚慢啲都唔得。好有出息啊你。” [臭小子!二十多岁人了,要爷爷仆心仆命为你卖人情也就罢了,还要急急忙忙明天就去办,动作慢点都不行。你可真有出息。] 表面是骂,实际态度明显已经转变。 霍决懒洋洋接住手杖,没肯在时闻面前挨这一下。 又慢条斯理帮老人家把东西归于原位,没个正形地胡诌,“冇计。你心急抱曾孙。我咁孝顺,宜家太太都追唔到,边敢慢慢嚟啊?” [没办法。您心急抱曾孙。我这么孝顺,现在太太都追不到,怎么敢慢慢来?] ……胡说八道什么! 逼得本已极力降低存在感的时闻,又暗暗咬牙,拼命拿指甲去掐他手心。 霍耀权面色不豫,瞥了面前这对别别扭扭扮无事的后生一眼,烦躁地摆手挥退,“你孝顺?你激得我心血少。快啲扯,费事见到你眼冤,啲鱼都畀你吓走晒。” [你孝顺?你气得我心血少。快点走,免得见到你心烦,鱼全都被你吓跑了。] 霍决不肯走,将与时闻暗暗角力的手藏到身后,彬彬有礼地提醒,“仲有样嘢,爷爷寻日应承过我嘅。” [还有样东西,爷爷您昨天答应过我的。] 霍耀权已经乏了,懒得再管教他,只向不远处的保镖做了个手势,不恶而严地数落一句,“冇规冇矩。连茶都冇杯我饮。” [没规没矩。连茶都没得让我喝一杯。] 霍决笑了笑,又毫无悔意地认了句错,“下次补过。” 黑西装保镖脚下无声地走近,双手呈上一个尺寸小巧的螺钿镶嵌珍宝盒。 霍耀权拿在手里,难得缓下脸色,颇有几分柔和地摩挲着盒盖上的那枝寒梅。 而后越过霍决,将它珍而重之地递到时闻面前,语气亦稍稍缓和些许,“听只化骨龙讲,闻女你就嚟生日。哩份系爷爷小小心意。望你年年岁岁,心想事成。” [听这化骨龙讲,闻闻你就快生日。这份是爷爷小小心意。希望你年年岁岁,心想事成。] 时闻猝不及防。 刚刚爷孙俩你来我往那番对话,令她身心都紧绷着。完全没想到话题会这么突兀地转到自己身上来。一时僵着没动,也没说话。 霍决垂眼看她,轻轻捏了捏她指根,温声提醒,“仲唔多谢爷爷?” [还不谢谢爷爷?] 这话说得太亲密了。 他们的姿态也是。 时闻并不迟钝。 霍决特意带她到海上来,当着她的面,跟霍耀权谈论这么重要隐秘的信息。而霍耀权居然对她在场这件事,没有表现出任何负面反应。 时闻感觉自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眼前这个珍宝盒中收纳的东西,究竟蕴含着什么意义。 霎时间更难以置信。 亦更不敢伸手去接。 霍决站在她身侧,静静注视着她侧脸,一言不发,没有再出言催促。 反倒是霍耀权略抬了抬手,平和劝道:“爷爷亲自畀你嘅,闻女你唔使紧张,唔会有人够胆有意见。我年纪大啦,只手一直咁攞住,好攰,亦都唔想再嘥心机去干涉你哋班后生仔啲嘢。你收低之后,若然真系唔想要,返去再同隔篱个衰仔慢慢嘈。” [这是爷爷亲自交到你手上的,闻闻你不用紧张,不会有人敢有意见。我年纪大了,手一直这么拿着,很累,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去干涉你们年轻人的事。你收下之后,倘若真的不想要,回去再和旁边那个臭小子慢慢吵。] 大长辈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 自己再僵持下去,未免太过失礼。 况且,霍决刚刚那番话,还一直沉重地盘踞在她心间。 左手被不轻不重地攥着。时闻衡量再三,终究还是拿捏着一半的度,硬着头皮接过,颔首道了句“多谢霍爷爷”。 霍决不动声色地拎了拎唇角,略微欠一欠身,半刻不多留地向老爷子告辞。 时闻将那个精巧昂贵的珍宝盒拿在手里,手脚僵硬地跟在身后。 然而正当他们转身走落阶梯之时,霍耀权又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阿决。” 霍决没有松开时闻的手,闻言回了回头。 海钓艇艉阱的天幕很小,挡不住所有渗进来的日光。 霍耀权的脸陷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显得庄严、冷肃,同时又无可避免地,透露出某种浓重的疲惫与衰老。 他定定望着即将离开的两个年轻人,眸光深沉,慢而平静道:“嗰个始终系你老豆。无论佢以前点对你唔住,你顾念生恩,畀条生路佢行。就当睇喺爷爷份上,唔好搞到我百年归老,冇面落去见你嫲嫲。” [那个始终是你父亲。无论他以前怎么对你不起,你顾念生恩,给条生路他走。就当看在爷爷份上,不要让我百年归老,没有颜面下去见你奶奶。] 霍决长身而立,面无表情听完。 沉默几秒,倏忽笑了笑。 虽然那笑意丝毫未及眼底,反而漫出一种潮水般的麻木与冷漠。 “我应承过嘅,讲到做到。至于其他人肯唔肯放过佢,就只怕轮唔到我话事。” [我答应过的,说到做到。至于其他人肯不肯放过他,只怕由不得我做主。] 他没有正面回答霍耀权的问题,只在离去之前,曲指敲了敲船舷,换了副腔调,语气淡淡地提醒: “——都系眼前嘅嘢最重要。爷爷,鱼上钓了。” [——还是当下的事最要紧。爷爷,鱼上钩了。] * 天还没彻底黑下来。 但昼间的明亮,已经让位于薄暮时分的含混与晦暗。 游艇锚泊在无人打扰的亚港近海。 浪微弱地起伏,将浓稠的日光消解,仿佛一片不小心打翻颜料的巨大画布。 时闻和霍决坐在船头的沙发上,眼前是果核般沉坠的落日,落日底下,是空无一物的柑橘海。 那顶燕麦色棒球帽被随意丢在角落,时闻如海藻般浓密的长发,在夏日晚风中轻轻飘动。 有几缕无知无觉地拂到霍决喉结上,被他玩味地绕在指节,没舍得摘开。 那个贵重的珍宝盒被放在柚木桌上。 锁扣完好无缺,没有被打开。 霍决挑了一瓶唐培里侬,拿了两个香槟杯。好难得,居然主动给她斟了酒。 玻璃杯里盛着另一片微观的海,玫瑰色的酒液,弥散覆盘子与黑樱桃的香气,摇曳影影绰绰的温柔。 霍决慢慢喝空一杯,又去续另一杯。在那滩柔软光线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前,终于开口打破沉默,“说点什么。” 时闻曲膝懒坐,单手撑头仰在沙发靠垫上,远远眺望这场壮阔而浪漫的日落,“不知道该说什么。” 霍决提议,“夸我一句?” 时闻回眸,平静而专注地瞵视着他,半晌,如实评价一句,“疯子。” 霍决笑了,俯身凑过去吻了吻她眼尾,谦虚道,“谢谢。虽然你夸人的话并不怎么好听。” “你想听什么好听的。”时闻睫毛抖了一下,缓缓眨一眨眼皮,“夸你运筹帷幄,有勇有谋,什么人什么事都敢利用算计?” “哪及你半分勇。”霍决用指节剐蹭着她凉软的发尾,口吻漫不经心,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 “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记者,继承的那点遗产都散了去做慈善。几年间明里暗里调查那么多事,没被揪住已经算命大,居然还敢先手扎沈家一刀。” 时闻眉梢微抬,“又要怪我莽撞?” “只是肯定你在这件事当中的影响力。” 霍决视线散漫地扫过来,脸上表情很淡,几乎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我。你和你的朋友,若得百分之一的好运眷顾,最终或许也能取胜。可是没有你,我绝不会介入这盘棋。” 昼夜交替的光线,混淆过多浓烈厚重的色彩,角度被压得如此之低,几乎无法照亮任何东西。 除了彼此近在咫尺的眼睛。 “不会有第一个假设。” 缄默许久,时闻终于在夜盲症状忽隐忽现的这个昏暗时刻,选择向他坦白,“从你找借口留下来照顾那株白掌的暴雨夜,我就已经决定了要利用你。” 只是她始料未及。 他实际为她做的,比她预期的,多出太多。 也早出太多。 霍决全然不觉意外,也不在乎,只垂落一片阴影,用指腹似有若无地摩挲她花瓣一样的嘴唇。 “我很乐意。”他的声音低得有些沙哑,“成为你所需要的,那百分之一的好运。” 湿润的夜枝迅速生长。幽暗的对视令此刻万籁俱寂。只余海浪撞碎在另一个浪里的声音。 时闻在对方漆黑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真切的倒影。 咔哒。 玻璃与金属碰撞出短促脆响。 霍决将香槟杯随手搁置到一边。 那个被刻意忽视的珍宝盒被拾起来。锁扣被单手弹开,露出收纳宝物的柔软腹部,艺术品般呈献到心仪之人眼前。 充满光泽感的黑蓝丝绒布里,静静嵌置一对威尔士金素戒。 一阔一窄。 内圈以隽永字体刻写两个姓氏,FOK&SIK,霍与时。 时闻曾经见过与这一模一样的戒指。 它们过去被佩戴在霍耀权与他太太的尾指上。 霍决身量很高,手骨也宽大。那两枚简约古典的小圆环躺在他掌中,被植物脉络般淡淡的掌纹纠缠着、承托着,显得如此珍贵而沉重。 “这是霍家的家族尾戒。” 霍决语气淡淡,有意不那么正式地,向她展示这对意义非凡的首饰。 “别嫌寒碜。也别怕我现在就跪下。这个不会是求婚戒指。只是霍家一个老派又俗气的传统,用以证明当家人及其伴侣的身份。” 他怕她退却。 所以删繁就简,减去负担,叙述得轻飘飘。 然而彼此都心知肚明,事实当然不似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时闻手心不自觉攥紧,风一吹,情绪就被拽着往看不清的方向拉扯。 “我知道你现在不会愿意收。”霍决低声,“但我需要你明白。时闻,这是我认定的。只属于你的。” 他没有把戒指从珍宝盒里取出来,也没有强行逼迫她戴上,只任由它静谧无声地沉睡在匣椟里。犹如一个狂热而冷静的信徒,将自己的胸膛剖开了,只为让神明注视一眼正在跳动的心脏。 时闻鸦羽般的睫毛抖了抖,眼底情绪庞杂翻涌,同时感受到了撼动与酸楚。 前夜他们回到江心岛。在那座玻璃日光房里,她不肯收他送的东西,拿身份和资格来挡,说他们哪里都不相称。 于是第二天,他回霍耀权那里挨了一顿打。 第三天,就把刻着姓氏的家族尾戒要来给了她。 这显然不是花费短短三日就能办成的事。 时闻习惯见步行步。而霍决与她截然相反。他上了心的事,无论挥霍多少个日夜铺垫都不会觉得浪费。 而这枚戒指,时闻愿不愿意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由霍耀权亲自交到她手上的,等同于霍家承认了他们两个的关系。 ——但问题是,他们现在又能是什么关系? 时闻轻抿嘴唇,强迫自己恢复平静,“你给我。问过我需不需要吗。” “无论你需不需要。”霍决语气轻而笃定,“它永远在你触手可及之处。” 落日消磨,时闻浸在他的目光里,喉咙品尝到了沙砾的摩擦。 “阿决。” 她唤他名字,携着一点点困惑与茫然,声音轻得仿佛一拂就散。 “其实你分不分得清,这究竟是真实的感情,还是你表演出来的?” 空气凝滞了十几秒。 漫长的十几秒。 霍决雕塑般英俊的面庞,被夕阳分割成不对称的明与暗。他微微偏头看她,语气既无不快,也无波澜,“恕我冒昧,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有这样做的理由。” “因为你蔑视普通人。”时闻与他对视,语气更轻地沉下去,“但在某种程度上,你又希望自己拥有普通人的一部分。” 霍决笑了一下,很冷,声音平直得毫无起伏,“谢谢你别出心裁的消极言论。” 时闻闭了闭眼,忍受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不客气。讲事实而已。” 霍决的指腹覆着薄薄一层茧,在描摹她的眼下痣时,常常会碰到垂落的睫毛。柔软而绵密的触感,像一只轻盈的雀,短暂栖息于他指尖。 他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即刻开始一段不愉快的争吵。 只专注地凝睇着她,有些漫不经心地为自己辩解,“我承认,我做不到像你希望的那么崇尚平等。” “那有什么办法呢。小狗和主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不平等的。你可以随随便便丢下我。可我永远都舍不得丢下你。” “别拿漂亮话敷衍我。” 时闻眉心轻轻地颦动一下,抓他右腕的指甲用力得陷进了刺青里,却仍极力表现得不为所动,“这世上没有往主人身上装定位的狗。” “如果你不总是到处乱跑,又总是那么冒失的话。”霍决充满技巧地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同时假意温驯地向她承诺,“等这件事过后。我发誓,bb,你会得到你想要的自由。” 时闻平静反问,“包括我离开的自由?” “既要利用我,又不放弃离开我。”霍决弯着嘴角,眼底却是冷的,“不觉得这样太贪心了吗。” “你做再多。”时闻目光复杂,却谈不上失望,只是指出事实般的平铺直叙,“说到底,还是在逼我。” “我需要你。” 霍决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像在压抑本能的阴沉与冷戾。 “人的行为本质受利益和欲望驱使。我想要你,想你开心,仅此而已。你了解我,时闻。我绝不可能为除你以外任何一个人做这些事,更不会为了一株盆栽、一个玩具花费这种程度的时间和心思。你不愿意承认我可以和你一样。那这究竟是什么感情,由你来定义。” 在名利场里浸染生长的男男女女,真心都裹藏在明码标价重重利益之下。 情真意切地说爱,会被耻笑。 时闻重感情,不会将自己置于天平刻度之上。却也见惯了等价交换的婚姻交易,不会天真地认为那是错的、或是违背本心的。 霍决不一样。 时闻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他对爱的感知很薄弱。也无法从她身上攫取任何物质层面的利益价值。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她这个人而已。 霍决也没有期望从时闻口中得到对这番话的回应。只低头垂眸,心不在焉地捏玩她的指尖。像是某种无形的连接。每捏一下,她的心脏就麻痹似的震颤一下。 而后便听见他低着姿态转移话题,“别的不论。我觉得我今天做的事,至少值得一点小小的奖励。你觉得呢?” 时闻心尖被他捏得发软,嘴唇紧抿着,没有作声。 于是霍决自顾自替她同意了。 “尾戒你不肯收。”他慢声,“那我换你一个问题的答案。” 时闻直觉自己不该答应。 但谁都知道,对于霍决而言,再有礼貌的询问,都从来不用作征求意见的方式。 “给我一点提示,bb。”他俯身过来,额头抵住她,又轻又低地问,“我究竟需要怎么做,究竟需要往哪一个方向努力,才能通过这场漫长的考验?” 落日将坠。夜晚迫在眉睫。 那双沉黑眼眸像一张无形织就的网,望入深处,一瞬不瞬地拢住她。 时闻像被捕获了,四肢与肺腑都不安地收束着,心底知道危险,却仍不由自主伸手去碰他耳骨。 他因此变得更加危险而温驯。 “或许。”时闻张了张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轻得被瞬间吞没进海浪里,“等到你意识到所谓的‘爱’,并不是一场考验为止。” 海面只余零零碎碎的一片闪。 天边流浪着最后一朵玫瑰色边缘的云。 它正在燃烧着,随时准备烧成灰烬,以彻底融入黑蓝的夏夜里。 时闻给出的,显然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霍决视线落在她翕动的嘴唇上,似乎在思考究竟是让她闭上,别再说难听话,还是直接吻下去。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他彬彬有礼地请求。 “额度用完。”时闻与他鼻尖对着鼻尖,态度冷酷,“你可以问。我不一定回答你。” 霍决听而不闻,直直望落她眼,山眉薄唇,在黄昏里说不出的英俊贵气。 “这五年间——”他问了出口,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你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想过我。” 完全不像他性格的一句问。 无论是内容、语气、还是眼神。 一切都是生涩的,像植物掩埋地下的青苦的根茎。 以至于令时闻瞬间意识到,前一个问题,只是无关紧要的掩饰。 后一个问题,才是他真正想要试探的真心。 海水潮湿。 空气寂静。 时闻心里雾蒙蒙的,好像马上就要下一场雨,将森林里所有覆盖蛛网陈尘的花茎枝叶冲刷干净。 可是她不愿露怯,不愿这么轻易就低头,嘴唇抿了又抿,才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没有”。 霍决面无表情注视她半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轻地笑了笑。 “我也想你。”他垂着视线,目光沉沉在她脸上梭巡,叹息般低声剖白,“日出日落。” “……治下幻听。”时闻心脏一缩,很不自然地揪着他耳朵,要将他往外推,“我说没有。” 霍决毫不抵抗被她轻飘飘推开,手背打在柚木桌上,将两杯香槟碰得泛起玫瑰色波浪。 “是吗。” 他形容懒散地倒在沙发靠背上,指尖捻住香槟杯,抚平情绪地晃了晃,顺势递到她面前。 却又没打算让她接,只静静望着她,拿冰镇过的杯沿风度翩翩地碰一碰她眼下痣。凉丝丝的触感。像是爱抚。又像因为季节更迭而融化的一片雪。 而后收回,慢条斯理啜饮一口。 “可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 他喉结滚动,俯身遮住新鲜的夜空,在落日余晖中向她再度吻落。 “我比五年前有长进,bb,而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会骗人。” 第56章 56 与过往的每一年如出一辙。 时闻生日这天,一场狂风骤雨席卷了云城。 这座城市历来与恬淡、婉约之类的词语不相关。夏季暑期,晴时郁热狂放,雨时滂沱野蛮,从来没有什么曲折迂回的缓冲地带。 濛濛雨幕中,一辆摩纳哥蓝宾利跨过佛手桥,匀速驶向南山沿海。 时闻独自坐在后座,无声浏览手机屏幕里滚动的财经新闻。刷下来几乎每一个媒体账号,头条资讯都与沈氏集团有关。 在他们得到霍耀权的承诺,离开亚港以后,事情的发展一如霍决所言—— X.Slide石破天惊发布第一篇沽空报告。文中措辞指控极其严厉,质疑沈氏集团伪造客户关系、夸大收入、虚减成本、于关键节点更换审计师,并称其市场份额、产品安全、负债表、收购业务等均存在造假行为。 因X.Slide成立以来未尝一败的辉煌战绩,及其逻辑清晰、证据翔实的报告内容,此篇一经发出,市场反应极其剧烈,沈氏集团当日股价迅速跌停。 翌日,沈氏集团发布回应公告,速度算不得慢,但内容避重就轻。仅态度强硬地驳斥X.Slide的调研报告并非事实,却难短时间内给出直接有力的澄清还击,不足以挽回颓势。 在他们公告发出的三小时后,X.Slide蓄谋已久的第二篇报告紧接而来。这次报告直指管理层风险。先是曝光沈氏集团前年巨额收购新成立的科创公司,实为隐秘的关联方实体,管理层通过关联方交易进行利益输送,暗中获利。后又披露管理层挪用大笔资金投资境外风险产业,资金无法回收,连锁反应导致在建十余个项目停工,涉及债权银行多达二十余家,偿债能力极大存疑。 短短几个交易日内,沈氏集团股价一路暴跌至破发,被迫申请停牌。 很快,又有沈氏董事会成员因涉嫌操纵证券市场、内幕交易及短线交易,而被立案调查的消息传出。监管机构恰如其分的介入,可谓雪上加霜。 而X.Slide甚至还手握第三篇关于沈氏船业的实地调研报告。犹如湾鳄潜伏,半遮半露,正在耐心等待最后一个绞杀时机。 确认完云城警方最新发布的一篇通报,时闻切掉应用软件,打开邮箱键入给主编的回复,随后将手机锁屏,反过来倒扣在一边。 易觉财经跟这起事件跟得很紧,聚焦报道和趋势前瞻一篇接着一篇发。因为羊群效应与情绪传递效应,铺天盖地的舆论直接放大了市场的失望情绪,无形中更加重对沈氏集团的负面影响。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时闻和顾宁的努力和决心。 然而事情明明推进得这么顺利,许安怡那边传来的也都是好消息。 时闻心中却隐约有不安预感。 或许是因为见过太多次沈夷吾的腌臜手段。 且不论时鹤林被栽赃的那场车祸,以及许朝诚殒殁在日本的那条人命。光是发生在时闻自己身上的,一次绑架行凶,一次入室警告,就令人不得不防备他接下来会有的动作。 时闻心中沉思,远眺窗外,指尖无意识捻弄着皮革座椅的绗缝。 这场大雨从北到南,浇透了整座城市。 海是灰蓝的一湾。山路盘盘。途径的翠微淡成一袅青烟,车辆误闯入内,行迹即被吞没。 开车的是列夫。 霍决不在车上。 他前日接到霍耀权电话,临时飞了一趟京城,今日压缩时间匆匆赶回,又到公司处理了一下手尾。 而时闻近段时间非必要不外出,一直待在江心岛线上工作。过去刻意忽略了几年,原也没将生日这事放在心上。都快忙忘了是今日。直到列夫下午冒雨来接,说是霍决已经等在南山,她才后知后觉想起。 南山海拔不高,风景好,道路也开阔,雨天行驶并不困难。 车辆很快抵达山顶,远远即见雾蒙蒙雨中发光的建筑。 那家挪威餐厅,Palegg,由玻璃与混凝土构成主体,屋舍里的光轻松而平静,透过不规则的窗渗出来,好似不断起伏的白色波浪。 霍决西装革履,一身矜贵,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骨相优越的额头和眉眼。正形容懒散地衔着一支白色香烟,站在玻璃门廊下看雨。 车灯穿透雨雾,有一瞬间晃过他身,像曳光弹擦脸而过。 他目光收回来,不紧不慢掐了烟,颇为绅士地撑伞过来给她开车门。 雨水的潮,将烟草燃烧的灰白雾气打湿、压低,与周围树木的绿意融合,有种格外的轻与从容。 时闻被他拢在伞下,十指相扣,不可避免地嗅到他身上微微灼烧的气息。 “你睡前就不能屈尊接一下FaceTime?”霍决一边带她往餐厅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控诉,“不在身边,就话都不愿意听人说一句。” “想干嘛。” “怕你睡不着,道句晚安而已。” “最好是。”时闻不搭理他这套,“只怕接了更难睡着。” 霍决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把伞递给一旁的侍应生,揽着她进了玻璃门。 餐厅内部装潢明暗错落,质感沉静,偏向极简的北欧风格。整体构造少隔断,摒弃了繁杂的细枝末节,一切倾向简约通透,方便了日光与灯光在此漫无目的地游荡。 霍决绅士地亲自帮她拉开座椅。 他们这次仍然选择落座一楼的旋转餐厅。窗外是雨,地面是模拟海,绕着中心一个巨型海缸缓缓转动。西北角的隐蔽处,邀请了一支衬托氛围的弦乐四重奏乐队,正在轻盈优美地演奏海顿的云雀。 与上次不一样的是,餐厅里别无其他食客,只有他们二人。 时闻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一家口碑口味都算不得顶尖的挪威餐厅,连米其林星级都没评,开分店开到华南沿海这事很莫名其妙。 上次来,还是自己心中暗暗猜测,这次直接就问了出口,“这家餐厅也是你的?” “这是霍敏思投资的产业。”霍决实事求是,没有承认,“她当初想开家餐厅,但没计划选什么细分品类。我只是从消费者的角度,给了她一点小小的建议。并以兄长的身份,提供了一点经济上的支持。” 这跟他的有什么区别。 时闻冷嘲一声,“又是入股恒星文化,又是投资餐饮业,你堂妹涉足的领域可真广。” “学艺术的,玩心重。”霍决假模假样地替人谦虚,“也亏不了什么钱。” 餐品都是提前预订好的,侍应生没有送菜单过来,侍酒师先给他们开了一瓶库克作餐前酒。 前菜是牛肉塔塔、贻贝汁生蚝、芦笋鱼子酱和雪蟹啫喱。 北欧菜的核心标签,一言以概之就是齁咸。 时闻吃一口鱼子酱,被咸得连抿好几口香槟。没跟他碰杯,也没让他有机会说什么虚与委蛇的祝辞。鼻尖微皱地眨眨眼,望向海上遥远的闪电,“雨这么大,有什么非来这里不可的理由吗。” “你生日。”霍决斯文地碰了碰她撂在桌面的酒杯。 时闻看起来并没多少雀跃的情绪,“我生日通常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我争取改变这个既有印象。”霍决的目光落于她面庞,又学着她的语气,“能允许我为即将送出的礼物,暂时保留少许神秘感吗。” 牛肉塔塔味道不错,时闻慢吞吞吃掉一个,兴致缺缺地挑眉,“是打算在雨天给我放焰火,还是直接把这里送我?” 香槟细细密密的气泡一点点释放开来,霍决提了提唇角,慢慢啜饮携有青苹果与糖渍柠檬香气的酒液。 “再猜猜?”他低声鼓励,“我觉得这次会是你更想要的。” 时闻咀嚼着食物与心绪,若有所思与他对视几秒,没有说话。 私下没有外人时,他们通常一切随心,不怎么讲究繁文缛节。时闻穿的无袖针织配阔腿裤,脚上还踩着一双早上绕湖跑步用的球鞋,哪哪都不符合正式晚餐的标准。 因为日间没怎么吃,她说饿了,厨房跳过汤品的顺序,直接上了主菜。炙烤挪威海螯虾、蜂蜜香煎红点鲑、烤鸽胸配羊肚菌、黑松露和牛,没有驯鹿肉,都是符合她口味的做法。 时闻对待食物并不挑剔,也不怎么碰酒。侍酒师被礼貌挥退,不必每道菜都细致地介绍配酒。餐刀也懒得换来换去,切完鱼又切肉,一把用到底。 霍决帮她把鲑鱼切好,放到她面前,缓声推荐,“这边主厨鱼煎得不错。尝尝看。这次没加杏仁。” 上次来这里,摆在她面前的也是一道北极红点鲑。 不过上面铺满了她讨厌的杏仁片。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大概率又是他恶趣味发作,故意要厨房加的调味。 不明所以地被瞪视一眼,霍决也不恼,从容就酒吃了几口海鲜,又自然而然帮她把牛肉切成更容易入口的大小。 忽而听见嗡嗡震动的细响。 时闻放下餐叉,将倒扣在桌面的手机翻过来,是黑屏,又抬眼去瞧对面的人。 霍决神色淡淡拿起手机,垂眸扫一眼,没立即接起,也没左滑挂断。 他另有一个用以处理公事的号码,通常是他特助负责拿着。一般事宜首先会在秘书室过一道,经筛选传到他特助那边,他特助再根据重要程度判断是否要立即向他汇报。 休息时间,能打进他私人手机的,只会是要紧的人,以及要紧的事。 霍决表情没怎么变,拿餐巾拭了拭唇角,起身合好西装纽扣,朝她亮了亮屏幕,“我出去接,不影响你胃口。” 时闻不置可否。 餐厅面积不小,霍决没有选择停留在建筑里,而是径直往门口走。 这次通话花费的时间,预计不会太短。 其实他平时接电话,不管是什么时间、什么内容,都不会刻意避着她。 会是谁? 时闻目光微动,望着那道渐隐的笔挺背影,小口咀嚼着他切好的鱼肉,思绪飘忽了片刻。 外面的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无根水淅淅沥沥地沿着玻璃墙壁滚落,白茫茫一片,令视野时隐时现,像藏身于汹涌的海。 时闻在云城度过的生日,因为母亲与父亲的相继缺席,真正快乐的记忆寥寥无几,反而每每伴随这样呼啸、暴戾、腐锈的雨。 而冥冥之中,不可知的灾厄,似乎总是于这样雨僝风僽的昏暗处蛰伏。 时闻对于自己生日的不安预感,在她正式满26岁的这天,亦不曾落空。 嗡嗡震动的声响再度传来。 低头去看。 这次,是她的手机。 第57章 57 一个170开头的虚拟号码。 没有预约任何快递、外送等服务,换作平日,时闻大概率不会接这种疑似骚扰电话。 但今日,鬼使神差地,她滑开了接听键。 暴雨把一切都搅乱了,窗外闪电劈开雨幕,天穹迸裂一记遥远而沉闷的惊雷。 “齿牙为祸。” 响在时闻耳边的,是一个扭曲嘶哑的男声。质感粗糙,掺杂电流,明显使用过变声器的效果。沙沙作响的杂音,像一阵狂风,不断敲砸她的听觉。 “这道理,时小姐没能从你阿爸身上学会。有人会教你闭嘴。” 时闻太阳穴重重一跳,眉心微陷,指尖紧紧抵住餐刀刀柄。 终于来了。 或许是早有预感,她比自己想象中表现得更镇定些,掀了掀唇,正准备开口,忽而听见“咔哒”一声异响。 通话被挂断。 下一秒,室内照明“啪”地熄灭,视野陷入一片冰凉的黑暗之中。 “砰——!!” 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叠加另一道撞击声,毫无预警地炸裂在耳边。 餐厅中心的海缸陡然坍塌,钢化玻璃寸寸碎开裂纹,湛蓝模拟海与难以计数的鱼类在这股强烈的冲击力作用下,猛地化为利刃向四周割去。 时闻瞳孔骤缩,条件反射弯腰蹲低,膝盖一软,直接陷进地板里。 浩瀚的拉弦与撞击的巨响伴随玻璃爆裂的碎响灌入耳膜,轰得脑袋嗡嗡作响。形同爆炸的震荡,令实木餐桌上静置的香槟酒液都踉踉跄跄地晃了晃。 紧接着,是由远及近连续几下沉重而锋利的破空声。 云城近亚港,不仅经济人文联系深厚,内在亦蕴藉某种相似的城市气质。信风水、讲习俗,既开放富裕,又封建传统。加之有黄金海港,靠近南洋,各地胆大猖獗的都往这一带来掘金。上世纪九十年代黑色势力乱象频发,豪门绑架案层出不穷,虽在踏入千禧年后逐步得到打击肃清,但暗流之下,许多风气与习惯仍然遗留至今。 受家族的危机应对教育影响,霍决从前有段时间会定期去靶场。时闻偶尔同行。她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即便有暴雨的扰乱,亦能听清那几记穿透疾雨,急促叩响的死亡絮语。 ——是枪声。 意识到的瞬间,时闻浑身僵硬,连呼吸都短暂停止。 霍决! 霍决还在外面! 沈夷吾疯了,不知是走投无路还是有恃无恐,居然敢在云城公然闹这种动静。 时闻躲在桌边,迅速按熄屏幕,头脑思绪乱飞,胸口急剧起伏。她屏息凝神,花费了十几秒适应昏暗的视野,右手从桌上抽出一把餐刀,将刀刃在桌布上无声地拭了拭。 她反应快,没有受伤。但四重奏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有人手足无措地尖叫起来,场面一片混乱。他们不像时闻那么幸运,位置靠窗,距离海缸足够远,很可能被飞溅而来的玻璃割伤了。 在场侍应生慌忙打亮手机电筒,一撮人往海缸那边去查看情况,还有两个焦急地朝时闻的方向快步走来。 但时闻不敢百分百确定,此刻待在建筑里的人是否足够可信。也不敢确定,会不会突然窜出来什么陌生人拿枪指她脑袋。 单独留在场内这唯一一张餐桌上,实在太过显眼。她知道如无阻碍,霍决和负责她安全的那几个保镖会尽他们可能最短时间内到她身边。但如果他们被绊住了,到不了呢? 犹疑不定愣在原地不会有好结果。 要么赶紧找地方藏起来,要么即刻出去跟霍决会合。 前者显然是更理智、更低风险的做法,但想都不必想,时闻下意识便选择后者。无论如何,她起码要望一眼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起码要确认霍决是否安然无恙。 她糟糕的遗传性夜视视力,成为闯过这片黑暗的最大阻碍。 惟恐暴露行踪,她不敢点亮手机,锁好了藏在口袋里。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深呼吸几个来回,尽力控制肢体,等待时机。 在闪电再度劈落的瞬间,室内随之亮起,视野刹那明如白昼。 时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咬紧牙关,弓腰贴墙快速往外跑。 她万分庆幸今日犯懒,出门穿的阔腿裤和运动鞋。又庆幸平日再懒再忙,都坚持抽出时间运动,否则不敢保证能否跑出这份前所未有的迅捷与爆发力。 室内外使用的是不同的电路系统。建筑外面的路灯还亮着。门廊顶上一盏吊灯摇摇晃晃,光源被镀上一层铅灰水色。 风从缺口灌入,雨水倾泻而下,奔流不止,隐隐裹挟一种肃杀与暴怒之意。 时闻鼻尖沁出薄薄细汗,屏息跨过地毯上的碎玻璃。匆匆扫去一眼,离得越近,越发心惊。 与门廊相连的玻璃花房尽毁,里面的鲜花绿植被撞得一塌糊涂。一辆小型冷链车侧翻在地,前照灯犹如一柄利刃直直嵌入废墟里。旁边一辆全黑轮毂的库里南,自重近三吨的SUV,保险杠撞得变型,狠狠凿进冷链车的车厢,硬生生改变了它原本的行进轨迹。 有身份不明的数人伤重倒地,失去行动能力。地上血迹时浓时淡,一经流渗,又被雨水淋潦洗净。 雨幕濛濛,视线受阻,再远的景象时闻分辨不清。 几个身着黑西装的高大男人背身堵在门口,借着一辆MPV的遮挡反击,有人持甩棍,亦有人举枪。方才密集的枪声没再响起,但能切实感知到暴雨肆虐的冲刷,与混乱中血肉搏斗的声息。 时闻从门后探出半张脸,往日昳丽的面容被阴影分裂,显得尤为苍白,一双潋滟眼眸也因惊惧而微微颤栗。 居中逆光的那人似有感应,倏忽侧过头。额角淌血,猩红浸过眼皮。一双沉黑眼睛弥漫戾气与杀意,亮得吓人。 又一道惊雷在天边轰隆隆裂开。 惊心动魄的一瞬,他们深深望进对方眼底。 那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她伸手。 时闻心脏跳得发痛,步履未停,直直撞进他怀里,仓惶在他肋骨中间探寻另一枚心脏。 霍决身上混合血腥、烟草和雨的潮湿,左臂不知是被利器划破还是子弹擦伤,鲜血淋漓,将西装面料染得发沉发暗。 但谢天谢地。 他还活着。 时闻眼眶烧得滚烫,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位。往日里虔诚欠奉,此刻却无意识感恩起不存在的神明来。 霍决左手揽实怀中人,旋即侧身,利用体型差将她遮挡住,单臂环绕捂住她耳朵,嘴唇安抚地在她发顶擦过。 “闭眼。”他柔声命令。 与此同时迅速抬起右手,漆黑枪口对准她身后某处,单手上膛,扣动扳机。 “砰!” “砰!” 突如其来连续两发子弹,嵌入追赶她而来的那道黑影里。 时闻眼皮慢吞吞叠合,大脑嗡地震响,一片空白。 袖珍手.枪的后坐力很小,用在臂力强的人手中,更是趋近于无。她被荫蔽在熟悉的怀抱之中,感受不到外界的震颤,只能听见霍决平缓沉稳的心跳。扑通。扑通。取代枪响,在皮肤底下收缩悸动。 列夫闪身逼近,踢开武器,卸掉对方肩锁关节,迅速将人反剪制伏在地。 与此同时,又有两位脸熟的保镖,手中拖拽一个背手跪地失去意识的蒙面男人,紧随时闻步伐从建筑里走出。 不知算不算有惊无险。 其实一直有人在暗处看顾着她。 霍决控枪很稳,子弹避开要害,分别打在手臂和大腿处,既剥夺了行动能力,又不到要命的程度。但肉体凡胎,中了枪,又怎会容易捱。 听见身后声声痛苦暴喝,时闻心悸不已,恍惚间听见有更多脚步纷纷往门口涌来。 霍决牢牢箍护时闻的左手松了松,干脆利落卸下弹匣,枪口倒转,握着枪托向前递去。 时闻鼻尖擦过浸染血腥气的面料,视线恢复,这才得以回头去辨认刚刚踩着玻璃进来的那群人。 两男一女,荷枪实弹,身手矫健,眼神凛然。皆是生面孔,不是霍决身边常见的那几个保镖。时闻没见过,也无印象。 “他们的枪。” 霍决波澜不惊,将空枪交予领头那位古铜皮肤的魁梧男子,微微抬了抬手,以示自己的配合与无害。 “正当防卫,绝对遵纪守法,阿sir。” 这话比起解释给来者听,更似解释给时闻听。 警察不知信不信,但对他态度相当尊重。客气颔一颔首,并未过多盘问,眼神示意属下进入室内排查风险。 “我们已经联系支援,救护车十分钟后到。为免路上发生意外,稍后由我们同事护送二位去医院。” “有劳。” 霍决礼貌谢过。他左臂有伤,换了只手搂紧时闻,没继续待在建筑里,在保镖围护下快步带人离开,上了那辆摩纳哥蓝宾利。 时闻昏昏沉沉,起初强装的镇定与果断都化作后怕,冷风一吹,汗涔涔黏附于脊背上。 后座车门半敞,有雨丝细细撇落。霍决取过干净薄毯裹在她身上,只露一双惊魂未定的漂亮眼睛。他将人抱稳,脱了衬衫,侧身让保镖处理额头和手臂的伤。 他不想让时闻细看,又不肯放手。惟有将她桎梏在怀里,安抚小动物般,反反复复摩挲后颈,低声哄慰,“别怕。只是子弹擦了一下,不严重。” 血流成这样,怎么可能不严重。 创口底下甚至还叠着霍老爷子之前用手杖抽出来的瘀痕。 时闻讲不出话,脸颊贴在他颈侧,感受自己心跳与他脉搏渐渐同频,眼睫微微发抖,瞵视他血肉翻绽的伤口。 简单包扎止血完毕,保镖掩上车门,退到外面戒备。车厢只余他们二人。雨水暴虐敲打车身,营造沉闷白噪音。 直至霍决捉住她手腕,轻轻掰开她用力得泛白的拳头。时闻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还紧紧攥着一把鎏金餐刀。 华丽而无用的金属被丢开,落入软垫,发不出任何声响。 带着薄茧的指腹刮过时闻面颊。很痒。霍决俯身亲了亲她眼下痣,额角淌下的血迹未干,不可避免沾到她脸上。 “虽然人肉和牛肉一样,都是红肉。” 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同她调笑,“但bb,以你的力气,用这把餐刀应该很难锯得开。” 时闻的神经仍在细微颤栗。 眼前这张蜿蜒淌血的脸,与五年前隐隐重叠,令视网膜生出一种灼烧的错觉。 她不自觉攥住他左手,寻求安慰般,惶惶然摸索他掌心那道陈旧伤疤。 当奋不顾身的肾上腺素作用过去,恐惧便如潮水,延宕涌上心间。她感觉自己好似一具虚脱的躯壳,被冷雨淹没,剩下的只有蛛网粘连的不安与余悸。 “吓到了是不是?”霍决声音放得更轻,几近示弱,倾身与她对视,唇近在咫尺。 “怕你担心,所以没说。”他言简意赅向她解释,“我配合调查一起与沈夷吾有关的跨境走私涉黑案,人身安全受威胁,由亚港警方提供保护。老爷子也事先跟那边打了声招呼。” 时闻定定看他,审视一样地看。 再开口,声线艰涩,难免泄漏几分不稳,“这也在你计划内?” 霍决说她激进,实则自己做事比她激进十倍有余。沈夷吾从来不是善茬。他这样将人往穷途末路逼,别人又怎会不思反击。 今日这事一出,霍决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沈夷吾或许还能缓口气。但霍决不仅近乎毫发无伤,还明显有预备、有后手,直接明牌将警方牵扯入局。以他一贯的行事作风,时闻很难完全撇除有意为之的可能性。 然而霍决想都不想就即刻否认。 “不是。”他低声辩解,“你在,我不可能拿你冒险。” 言罢,一错不错低垂着眼,想等她反应。 没有等到。 时闻面色苍白,不肯作声。 于是他又低声下气讲“对不起”。嘴唇擦过她细碎鬓发。揽错。认错。好似格外诚恳的语气。说都是自己不好,是自己思虑不周,做事欠妥,害她平白无故受惊吓。 时闻最恨他这副心口不一的姿态。这个人会真心实意觉得自己有错吗。怎么可能。不过是惯性利用言语来换取她的心软和原谅。 可是时闻根本没有办法辩驳,甚至说不出他哪里有错。他筹谋是为她,冒险是为她。他为自己趟这浑水,难道要怪他血肉之躯,做不到无所不能刀枪不入,受了伤也会流血吗。 “我错归错。”霍决捏她细长手指,观她神色变化,轻着语气,又反过来捉她过失,“但是bb,你也有不对。” “五年而已,之前教过你的,通通都忘干净了?”他的声音很沉,像揉皱的纸张浸泡在冷水里,慢慢舒展开来,“听见枪响,第一时间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以有下一次。我不会再让今日这种情况发生,你也不可以再这样吓我,我不想再有那种心脏跳得快吐出来的感觉。” 暴雨叩击车厢,摆锤一般重重敲打思绪,过往诸多画面不断穿插浮现。 时闻一言不发推开他,手背抹一把脸颊,湿漉漉一片冰凉。 霍决也不说话了,轻柔地凑过来吻她眼睛。 时闻一动不动,浓密睫毛扫过他下颌。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扭头避开她的吻,主动抬手去擦拭他额角渗落的血迹。 右腕的翡翠镯子清凌凌地沾了红。温凉的血,用手擦不干净。她紧抿着唇,拆了他的领带,缠在手上一点一点帮他清理。 霍决温驯低头,装模作样喊了声“疼”。 时闻顿了顿,“疼死活该。” 霍决叹息般轻笑,觉出她态度松动,不紧不慢拿脸去蹭她柔软手心,像做错事讨好主人的小狗。 “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身边任何一个人出事。”他好声好气哄她说话,“你原本话里的意思,应该也有包括我吧。” “你有做到吗。”时闻语气刻意冷淡,又夹杂些许责备,幽幽的。 霍决熟练地说“对不起”。低头追逐她的唇。没有吻上去,只是亲密地挨蹭着。鼻尖点着鼻尖,在封闭的车厢里交渡彼此的气息。 “勉强算及格吧?”他呼吸很轻,不像话地为自己争取分数,“还没追到太太,我很惜命的。” 他们的手指虚虚地交缠着,翡翠与白奇楠揩撞,发出沉闷声响。 时闻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突然动作强硬地去摸索他的右腕。 霍决贴身佩戴的白奇楠被莽撞摘掉,露出底下工整如证据的刺青。 道是名僧开光,驱魔辟邪,护佑平安。时闻知道是心理安慰,但他频频受伤,好可怜,她还是虔诚为他求了来,在内心深处为他问卜吉凶。 多少年了。数不清。以至于几乎有些恍惚。 时闻将念珠紧攥在手中,手心硌出红痕。有一瞬间迟疑,亟欲将它丢进雨里,眼不见为净。 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这么做。 雕刻圆润的念珠,终究被潦草戴到另一边腕骨。 霍决逆来顺受,乖乖任人摆布。视线从她眉眼一直流连到鼻尖、嘴唇,直到她打算退开,才像捉住一只扇翅的鸟雀般,轻而易举将她捉住。 “为什么。”他咬字极轻,又极清晰,心知肚明地问。 时闻眼底浮着薄薄水雾,看起来很漂亮,又很可怜,嘴唇紧紧抿着不肯作答。 “什么意思。”霍决耐心逼问,“要我照做,总得告诉我理由。” 时闻冷声冷气生硬开口,“你本来就戴错。” 左手表善。 他偏偏戴在右手。 明明知错,却又不改。 所以才会每每伤及同一只手。五年前是。五年后又是。 霍决定定看她,懒洋洋笑起来,“怕我死啊?” 时闻缄默,与他对视半晌,突然面无表情掴过去一巴掌。 因无力气,手指也发抖,半点威慑力都无,只像细雨携风扑入心里。 霍决脸都没偏,半分不恼,反而好似聆听蒙召,慢慢抬起一对晦暗而漆黑的眼,里面情绪浓稠如有实质。 时闻冷冷瞪他,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挤压着心口,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底雾气倏忽化雨,无声流下来。 霍决眼底闪过晦色,不容反抗将人用力抱紧,毫无原则地即刻俯首认错,“对不起。” “怪我。”他得偿所愿般满足叹气,一边啄吻她泪,一边虚伪低哄,“别不高兴。我改。不生气了好吗,bb。” 时闻别开脸,浑浑噩噩紧咬着牙,试图推开他的怀抱,但没什么用。 身体密不透风地镶嵌,好似一对寄生困兽,四肢百骸都要震颤着融化。 被荫庇于这血腥气萦绕的封闭巢穴,令她不断想起许多旧事。 茫无端绪地。 毫无结论地。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尾黑王蛇的冬夜。冷血动物迤逦于光秃秃的沙砾之中,蛇瞳漆黑,通体谲丽,冷漠地注视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 想起远离陆地的小岛。他浑身是血,鲜红从手掌中不断涌出,变成湖泊,变成玫瑰。他在电闪雷鸣的无人处低头吻她,口中尽是甜腥的铁锈味。 想起在冰川峡湾按下快门的某个瞬间。胶片定格、显影,短暂留住他手中一捧雪,最终又被丢掷入燃烧的火焰。 想起阴雨靡靡的伦敦街道。风的声音很轻。她半梦半醒躺倒在厚绒地毯上,被晚归的人抱起,回到充满苦橙叶气味的房间。 想起看过的每一场焰火。收到的每一束花。 隐晦的诗句。 拮据的爱意。 想起雁回山上的暴风雪,短促而漫长的对视。漂泊止于她和他再度相遇。 骤雨抽打着疾风,厉声嘶鸣,空气布满湿冷的颗粒。 摩纳哥蓝宾利跟在警车与救护车后面,小心翼翼向下行驶。亦如海中一叶轻飘飘浮沉的小舟。彷徨在雨的下方,又在云的上方。 一切都离他们很远,又很近。 * 是夜,霍决没有和其他伤者一起留在南山区的医院。处理完开放性伤口,清创缝合后,他便悄无声息转诊至关皓然家的私立三甲,继续全面的精细检查。 VIP病房设备齐全,堪比酒店套房,只是空气中淡淡浮动消毒水气味。 在等待霍决完成检查期间,顾秘书送来几套干净衣物。时闻谢过,进浴室简单清理身上沾到的血污。 浴室里吹刮温热而潮湿的风,时闻用手腕拂拭氤氲雾气的镜子,与里面的人对视。 很快模糊了。 复又仔细去擦。 水蒸气凝结的速度很快,薄雾被不断澄清,又不断被液化覆盖。 数不清几次过后,时闻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停止了这个无意义的机械动作。 她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清洗双手,仿佛在清洗不存在的污渍。 手机放在沾血的衣服上。她拿起来,解锁,切至副卡,回复了一则来自两日前的消息。 出来的时候,有警察在等她,例行公事给她做笔录。 在楼下咖啡厅耽搁近半小时,时闻在顾秘书与保镖的陪同下回到病房。 霍决的外伤不算严重。但毕竟伤及头部,虽然CT显示颅内情况正常,医生还是建议他留院观察72小时。 推开门时,霍决正站在窗边,望着泛滥的雨,打一个电话。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不动声色结束通话,收起手机。 换了身病号服,额角贴着纱布,左手绑了手臂吊带,看起来却没多少虚弱感。或许是因为那双永远冷静沉鸷、胜券在握的眼睛。对视几秒,霍决笑了笑,坦然面对她的审视,主动走过来牵她的手。 病房布局开阔敞亮。休息区与会客区有一道自动玻璃门间隔。餐厅岛台上色彩繁茂,有序陈列应季或不应季的花枝。 霍决只有右手能动,单手拉开座椅,腕间露出一行刺青。 没有了白奇楠的遮掩,那串坐标就像一句隐晦的谜底,自然而然揭示人前。 在时闻无言的注视之下,霍决迁就她的视线,微微低头请求谅解,“临急临忙换了个备选。潦草了些,别嫌弃。” 岛台上,花枝簇拥间,精心摆放着一个8寸加高的微景观蛋糕。 一座极地小岛。 悬崖由巧克力浇筑。旷野由抹茶铺陈。不规则的高低差岛屿,边缘破碎,居中趴伏一对彼此嗅闻鼻子的小北极熊。 霍决拆开包装,将一支细长蜡烛插在熊仔中间。 那枚他们都很熟悉的纯黑电光漆都彭,“咔哒”一声划亮,点燃顶端的烛芯。 火光静静跳跃,宛若小鸟脆弱的心脏。 “许个愿。”霍决低声催促。 时闻没有什么表情,长发微微湿润地垂落,在清丽的面庞上制造出一小片浅浅阴影。 “算了。”她视线停顿少时,慢慢从蛋糕转移到他身上,“我生日通常没什么好事发生。许过的愿,也不灵验。” “偏见。”霍决帮她将碎发挽至耳后,轻描淡写道,“虽然发生了些意外,但今天还没有结束,bb。” 一个布朗镶嵌匣盒被递到她面前。 翻开来,丝绒软布里,静置一支黑金限量的万宝龙阿加莎。 笔夹镀金,缠绕精雕细刻的蝮蛇一尾。 好熟悉。 熟悉到连蛇瞳上的细微划痕都有记忆。 时闻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再见到这支旧钢笔。 五年前,她独自离开伦敦。因有事隐瞒,心怀歉疚,所以主动将笔留给霍决,承诺自己很快就会返程,想让他放心。 然而短短数月,事态急转直下。霍决回到云城,时闻却要离开,和霍赟一起去另一座城市。分手的那个暴雨夜,他退无可退,在悬崖边上徒劳攥住这支笔作最后筹码。 时闻哭得那么可怜,心肠却那么硬。她说自己食言,不会再回伦敦,让他把笔扔掉,不要再去找她。就此决绝走出房间。 转眼至去岁深冬,在白塔寺,他们睽违已久地碰面。她的发绳意外断了。他侧身挡风,漫不经心将笔递过去给她应急,看她像少女时那样随便用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挽住发髻。 时闻不知他作何想法。是物归原主,彻底厘清往事。还是以此为借口,再次牵扯关系。 她暗地里数度摩挲笔夹上的蝮蛇。最后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在那个山中留宿的雪夜,借着索取一支烟的动作,又轻巧地退了回去。 这支阿加莎,对时闻而言意义非凡。 这是她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她另一个名字的来源,同时也是她与霍决分开的见证。 犹如某种隐晦的象征,不能确定具体指向的,究竟是重新开始,抑或彻底失去。 她露怯了。 站在薄薄冰封的湖面,不敢打破微妙平静,只能不进不退保持不动。 而今,历经数年,这支被保存得精细完好的阿加莎,又一次作为生日礼物呈现在时闻面前。 “原本应该更郑重些的。”霍决低声,“但我觉得时机更重要。” 时闻拥有过很多,失去过更多。她对物质与金钱没有那么深的执念。比起昂贵的珠宝、绚烂的焰火、有市无价的房产,她其实更希望得到一支刻着细细划痕的旧钢笔。 霍决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他不需要她衡量比较。 他什么都愿意送到她面前。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被钢筋水泥隔绝,发出遥远而微弱的声音。 时闻慢慢仰起脸,眼底映着一点柑橘色的灯光。她的目光很专注,又很茫然。令霍决想起他们在亚港面对面醒来的一个清晨。他将她抱在怀里,没有人在乎昨夜的暴雨是否仍然在下,时闻也是这样睁着一双湿润的深棕眼眸,与他对视着,一动不动。 “失而复得。又一岁。” 霍决俯身,风度翩翩在她眉间落下一个吻。 时隔五年,他祝她,“Happybirthday,Agatha.” 被纳入熟悉的怀抱里,脸颊贴在颈侧,嗅到他身上清凉的、混合血腥与药物的气味。时闻手悬在空中,久久落不下来。 “为什么。”她怔怔问,“我没有遵守承诺。” “我也没有。”霍决亲了亲她耳骨,向她坦白,“安城的雪,我见过不止一次。” 他语气轻而强硬,如同某种执拗的论断,执意要将彼此划入同一处境。 时闻的心倏尔一颤。 “我只是想让你得到你想要的。”那只修长的手陷在她蝴蝶骨之间,隔着薄薄血肉抚摸她心脏,“不需要任何附加条件。” 他的神情,他的语气,好像还是当初那个站在植物丛中,被昏暗细雨笼罩,慢条斯理修枝剪叶的少年。唇间衔着不被允许点燃的烟,耐心教她辨认玫瑰的种类,请求与她分享一个轻飘飘的晚安吻。 过去多少年了? 时闻陷入恍惚。 时间也轻飘飘的,像潮水,几度起落。 “蜡烛要烧完了。”霍决唤回她的思绪,指腹贴着眼下痣,顺着脸颊,划到下巴,“许个愿。” 温热的触感在皮肤上流连,时闻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抿了抿唇,“不知道许什么。”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看在我受伤的份上。”霍决不许她离自己太远,手揽在腰上,低声下气地威胁,“起码今日,别说难听话。” 时闻没有他想的那么坏。 她难得没有唱反调,像是听进去了他的建议。起码今日,暂时将那份顾虑抛诸脑后。她低头吹熄了蜡烛,霜灰色的烟雾飘起,又迅速消逝。 沉吟半晌,她突然开口,说了两个字。 声音太轻,霍决没听真切,“什么?” 时闻没有即刻回答。 她将剩余三分之一的蜡烛取走。小北极熊趴伏的苔原,留下一个浅浅凹下去的缺陷。她用食指轻轻点过去,沾起一小块奶油,吃入口中。 抹茶微苦。 时闻没有吃第二口,看着形状不再完美无缺的蛋糕,她听见从自己唇间吐露出他的名字,“霍决。” 被唤的人捏住她手指,俯身寻她目光落点,嗓音压得低沉,“嗯?” “——戒烟。” 这次声音依然很轻,但很笃定,足以令他听清。 霍决先是愣了愣,继而似笑非笑,“理由呢。” 时闻对上他的眼睛,感觉夏日晚风穿越经纬吹向他们,有一场无形的雪正在轻轻覆落。 “狗的寿命很短的。” 空气安静须臾。 仿佛已经等待太久,久到需要将每个字都翻来覆去咀嚼一遍才能确定。霍决低低笑起来,薄唇轻抿,眉目舒展,英俊又邪气的样子。 “It’syourbirthday,you’retheboss.” 他收敛锋芒,俯首称臣地应允。 那枚电光漆打火机被捡起来,放入送她的礼物盒中,与那支阿加莎并在一起。 愿望在短暂一瞬得偿。 而记忆,犹如浸泡在药水里的相纸,慢慢慢慢,再度显影。 “我会努力活很久。” 眼前的人郑重其事,说了跟20岁时一模一样的、幼稚的话,“不会让你一个人。也不会让你受别人欺负的。” 无人继续言语。 吻在此刻自然而然发生。 他们面对面站在岛台边,分食一小块蛋糕,将生日仪式潦草地进行下去。 霍决自己不动手。等时闻用甜品叉挖起一块,抿入口中。才像小狗一样凑过去,湿漉漉地舔她舌尖的味道。 绵长的吻稀释了抹茶的苦。 在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里,他们的呼吸融化在一起。两只刚刚钻出冬眠洞穴的小动物般,湿润的鼻头相抵,柔软的皮毛相贴。小心翼翼,并不狎昵。短暂的茶涩过后,终于尝到回甘的轻微甜意。 8寸的蛋糕,两个人心不在焉地吃,吃了很久,也只吃掉一点点边角。 直至门口传来几声礼貌叩响,医护人员过来准备给霍决扎针输液,二人才得以拉开距离。 时闻垂着眼睛,坐在岛台上,拖鞋掉了一只。她用手背蹭了蹭发烫的脸,面无表情抱怨冷气流淌的房间太闷。 霍决在她眼尾亲了亲,请护士在门外等一等,帮她把鞋穿好,任劳任怨去给她开窗透气。 时闻静静望他背影。 比之少年时,他的步履更沉稳,身姿更挺拔,高阔如一棵独立旷野的树,枝桠不疾不徐向夜空伸去。 原以为撇落的雨丝可以冲刷凝滞,送入几分新鲜凉意。 没想到推开窗,四野漫漫,只余旷远的风在深蓝空中轻轻拂动。 与以往的每一年一样,又不一样。 在时闻26岁生日的最后几个小时。 拨云见月。 这场滂沱多年的暴雨,不知从何时起,已悄悄停息了。 第58章 58 沈亚雷畏罪自杀的消息传出来,是在六月下旬。 纪委监委对其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并采取留置措施。沈亚雷没有等到判决书下来,甚至没有等到移送看守所,钻了值班人员空子,直接结束了自己污浊的一生。 但这无法阻止事态往他不愿见到的方向滑去。 日前,一家与沈氏合作的海外配件加工厂发生爆炸,订货全数损毁。沈氏船业若干条生产线受影响停工,无法按期完成订单。截至目前尚未可知后续赔付方案,但合同纠纷牵扯金额太大,来回扯皮时间长,对于流动资金紧张的沈氏来说,情形不容乐观。 雪上加霜的是X.Slide第三篇实地调研报告的发布。报告通过集团员工、供应商及行业专家访谈,辅以第三方披露数据,指出沈氏船业采购量与产能背离,有成本虚减、收入虚增嫌疑。同时存在几笔大额异常预付,与企业经营规模增幅不匹配。数事叠加,无可挽回地引发投资者对船业板块单独IPO前景以及集团生死风险的强烈担忧。 船业板块关键时刻再三触礁,集团债台高筑无力输血,又与霍氏合作关系破裂,背后无人来救,基本可以预见此次IPO将以惨败告终。 而作为沈氏最大股东及董事长,沈夷吾被曝突发脑溢血入院抢救,已经数日未曾出现在公众面前。事实上,因涉及多起重大刑事案件,在警方调查期间,沈夷吾夫妇已经被严格限制出境。 虽然许多腌臜事没有明确经过沈夷吾的手,令其他人背了责。但明眼人都心照,随着沈亚雷的落马,沈氏这个家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敝,从表面光鲜,走到道尽途穷。 唯一受创没那么严重的,是沈歌独立运营的商管子公司。早在被踢出总部外派的那几年,她就开始谋划整理,撇清关系,逐步通过股权转让脱离了母公司控制。前段时间又闻风先动,及时抛售手中股票,个人资产有相当部分损失,但已经算是最优结局。 又及时闻一直在跟进关注的碧山亭案子。费诩新婚不顺,为了讨好老婆娘家人,私底下给时闻透了几句近况。周烨寅那边见沈家出事,突然改口要求翻供,主动提交了几段影像及录音证据,声称先前是受了胁迫,不肯再替沈钊揽罪。表兄弟狗咬狗,相互推卸主犯罪责,往后不知还要撕扯出几多阴湿事。 是日。 天朗气清。 “小姨!想你!Mwahmwah!Goodnight!” 平板屏幕里倏忽拉近一张奶乎乎的脸蛋,旁边牛奶杯悄悄推开,撅起嘴巴在镜头上啵一下。 “Nightynight.”隔着十几小时时差,时闻一边喝白桃汁,一边耐心听小朋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口述流水账日记,挂电话之前不忘好心提醒,“睡觉之前,余淮南你牛奶还没喝完。” “什么!”余淮南眼珠慌忙乱转,小狗一样大声嗷呜起来,生怕被身后妈咪听清时闻的话,小胖手急急去戳红色按钮,“嗯嗯!宝宝知道了,宝宝也好爱好爱小姨!小姨么么!小姨nightnight!” 时闻忍俊不禁,不疾不徐朝镜头挥了挥手。 又等了十几分钟,电话再度响起,余嘉嘉哄完小朋友睡,又打来接着聊正事。 半个月前,为了规避不必要的风险与麻烦,在时闻的提议下,余嘉嘉带了余淮南去马里布过暑假。霍决派人陪同,全程负责安全与费用。 “我妈拜托以前的高中同学帮忙,跟那边沟通好了,安怡应该很快就能收到消息。”余嘉嘉温声细气,话语间浮现海浪的背景音。 “辗转几道关系,麻烦倩姨了。”时闻端起咖啡离开餐桌,慢步往起居室走,“过段时间我登门拜访,给她带上好的曼松。” “别。”余嘉嘉想都不想就拒绝,语气细细柔柔的,又似掺着些许揶揄,“你知不知道那位霍先生今天遣人送了什么东西过来?一个清雍正的斗彩瓷器。吓得我妈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心说不就举手之劳帮你搭了条线,哪能收受这么贵重的礼物?结果人家说,是感谢她这几年照顾你一起过除夕,让你不至于一个人随随便便把年节搪塞了过去。奇怪,我跟你什么关系,余淮南喊你小姨,我妈把你当契女,怎么就轮到他讲这种客套话?” 时闻闻言愣了愣,有些意外。她跟霍决近来日对夜对,完全没听他提及过此事。 半晌回过神,她揉了揉额角,无奈道,“没事。他既有心要送,你就让倩姨收下,不必有心理负担。” “什么情况?你跟他——”余嘉嘉拖长了音调试探,“定了?” 时闻含糊其辞,自己都理不清,“哪有空想那些有的没的,嫌麻烦事还不够多么。” “那不行。没名没份的,他有理由送,我们可没理由收。” “只是不想你们折腾,这次不收,他下次还得变着花样送。” “什么古怪作风。”余嘉嘉小声嘀咕,“搞不懂你们有钱人。” 片刻话锋一转,又难掩担忧,“话说回头,你那边一切顺利吧?刚才跟宝宝视频,看你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没有。就是好久没听余淮南在耳边吵,有点想他。”时闻站在窗边,手指揪着窗帘的流苏,“抱歉。害你们临急临忙出去一趟,连原本定下来的签售都取消了。” “傻。讲这些。”余嘉嘉温声嗔怪,“线上漫画在哪不是画。免费得一趟探亲度假,吃喝玩乐每天不重样,开心都来不及呢。更何况余淮南那臭屁个性,天天去幼儿园都得劝着哄着,还三天两头跟其他小朋友闹别扭,倒不如在这边跟Derek的小孩一起游泳玩得开心。” Derek是余嘉嘉母亲的伴侣,两边家庭关系和睦稳定。余淮南精伶可爱,又会撒娇,非常讨Derek那对双胞胎喜欢。 知道余嘉嘉在安慰自己,时闻握紧手机,勉强拎了拎唇角,“就一个暑假,叫他别玩太疯,不然到时乐不思蜀,心都飞了。这事不会拖太久的。原本预计要等到冬天才能有些眉目,现在看来,或许能争取在幼儿园秋季开学之前结束。” “越近,越要戒骄戒躁。”余嘉嘉关注点与她不一样,只优柔劝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急于这一时。闻闻,什么恩怨,都不及你自己的人生重要。” 时闻轻轻“嗯”一声,怕她担心,又故作轻松转移话题,“讲开又讲,你们出去这么一趟,费诩堵了我好几回,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咒我呢。” 这个名字的效力等同于朱莉的影像,一提及,余嘉嘉就忍不住打退堂鼓,“行行行,你嫌啰嗦,那我不说。反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用分心挂念我跟余淮南。” 时闻笑笑,又听了软绵绵几句训,最后才收敛神色挂断电话。 余嘉嘉为人温和,心思敏感,与时闻相识多年,是时闻最亲密的好友。 她说时闻状态不对,心神不宁。 的确没有判断错。 时闻轻轻咬着手指,晒在日光里。不安,焦虑。数日间等待一个消息。 等了日复一日。 直至一个树影变薄、变淡的晴天。手机机械枯燥的“嗡嗡”声,终于在郁热未散的明亮午后响起。 一行鲜少联系、但烂熟于心的号码。 线路接通,背景音空旷,似有蝉鸣回音。一个优雅疲惫的女声传来,伴随似有若无的叹息,宛如碎石投井,打破无波无澜的死寂。 “我在愚园等你。” 短短几字,再无别话。 时闻心脏提到嗓子眼,合起笔电屏幕,即刻准备出门。 换好衣服下楼,她捏着手机,迟疑是否应该现在就给霍决去电。 自从南山那夜出事,他们周围本就严格的安保再升级,堪称滴水不漏。特殊时期,时闻很少外出,工作社交多数通过线上解决。期间跟霍决飞了一趟新加坡,霍决谈生意,她见许安怡。 其实每次外出,列夫都会将她的行程同步给霍决。她说与不说,他终究都会知道。犹豫的只是事前事后,时机上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正低头斟酌,往下走落几步,忽见弧形楼梯口旁边立着一道高大身影。 霍决站在一尊卡里拉白雕塑前,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处,正静静端详阿芙洛狄忒神圣静穆的面容。 时鹤林还在世时,这里摆放着的,原是一座青铜与玻璃结合的立体主义雕塑。后来别墅两度易主,霍决复原了大部分硬装设计,软装家具也尽量贴近原貌。最明显的差异之一,是将这处四面可见的主雕塑,换成了诞生之初倚立在巨大贝壳里的阿芙洛狄忒。 他曾数度将她比作的阿芙洛狄忒。 时闻停下脚步,收起打开拨号页的手机。 霍决视线上移,对上她的目光。 “走这么急,去哪?” 他薄唇微动,漫不经心嚼着戒烟糖,脸上含着微微笑意,有种风度翩翩的痞气。 答应戒烟,他说到做到。将那只电光漆都彭交给她,收藏柜里其余打火机,连同香烟、雪茄通通处理干净,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他烟瘾不算重,自制力又异于常人。除了初初几日要靠大剂量尼古丁贴片捱过去,后面渐次减少,就只偶尔嚼一嚼戒烟糖,硬生生搪塞口欲。 若夜深实在犯瘾,牙尖痒起来,就低声下气扮可怜,从后抱住时闻痴缠讨吻。 手钳住腮颊,逼她张开嘴,再含住唇瓣轻轻咬。搅着舌尖写字,哄她,让她猜。明明对了也要说错。喉结吞咽不满,把无处发泄的情绪交由她消解,将她当作另一种解困成瘾的药剂。 蒙着宣纸般毛茸茸光里,时闻见到他,第一时间仍会错觉亲密与刺痛。 她不自觉抿了抿消肿不久的嘴唇,问,“不是要去京城谈事,明天才回来吗?” “推迟了。”霍决答,“有更重要的事。” 彼此视线一高一低,静静对视半晌,犹如一对无形触角,无声刺探对方情绪。 室内静极,无需赘言,就已心照不宣。 霍决噙着淡笑,又问一遍,“去哪?” 明明什么都知道,他还是会体贴礼貌地问。亦如一种形式化的尊重。一双假装放纵却又收紧的手。时闻已经不会再对此感到讶异。 “愚园。”她答,低头往下走。 “正好。”霍决一边应声,一边抬手扶她下阶梯,顺势与她十指相扣,“顺路。” 一路向北。 从车窗往外望,帧帧风景后退。 数字堆积,道路折叠,有时候会迷惑人对距离的判断。但穿越一座城,其实并不需要耗费多长时间。 愚园是一处别墅群。近山麓湖畔,与江心岛一东一西、一南一北。因远离市区,环境清幽,生态维持得好,历来是颇受富贵人家青睐的消遣避暑地。 接连几辆车轧过柏油路,闯入湖光掩映的绿意,蜿蜒驶至半山,停在一栋红砖花园洋房外。 一个儒雅端正的中年人守在门前。 比之上回碰面,陈叔面色憔悴许多,眼底淡淡青黑,但仍保持着济海堂管家的规矩与仪态。 “少爷。时小姐。”他恭敬见礼,不多言语,低头作请手势。 身后的门没有闭紧,只虚虚掩着,有阴阴冷风从罅隙中吹出。 霍决并未停顿,扣紧时闻的手,几步跨过阶梯,推开那道沉重的紫铜双开门。 列夫在前,另两位保镖垫后,陈叔自觉止步,一行几人直直步入别墅内部。 走廊明亮,并不晦暗,与时闻记忆中有所出入。 这里原是霍赟从外祖那里得到的一处房产。有段时间猫咪养在这儿,时闻来看它,还来划过几次船。 屋宅布局简约,穿过走廊,即是厅堂。空气中浮动清冷的檀木削味,焚香微苦,沉沉如沾了水的烟雾。 茫茫无声的阒寂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将地毯染得触目惊心的一滩血。 李业珺穿一身杜若色香云纱旗袍,气质雍容,姿态矜贵,从容不迫跪坐于猩红血泊里,怀中紧搂一个暴毙而亡的男子。 约莫五十的年纪,灰白短发整整齐齐往后梳,面色青紫,唇边渗血,怒目圆睁。右手尾指断指,拇指戴白玉扳指。剪裁考究的盘扣衬衫上,直直插落一片寒刃,正中心口位置。 太过明显的个人特征。 ——是沈夷吾。 惨白通明的日光中,微不可见的尘埃缓缓旋转、飞扬,令呼吸都嘈杂得近似狂风骤雨。 李业珺旁若无人,似没有注意到来者,又似只是完全不在乎。 她如情人般温柔揽抱沈夷吾头颅,指尖细细描绘他眉眼。明明在人心口捅了匕首,见了血,语气却平静得近乎阴冷。 “爱屋及乌,柔远能近。” 她轻抚他面容,微声喃喃,“我们的儿子死了,哥哥,你怎么忍心再杀他心爱的人?赟儿在天有灵,若知道了,会责怪我们的。” 沈夷吾失血过度,将地毯底下的木地板都浸透了,身体连一丝细微抽搐都无,明显已停止呼吸。肉眼可见血渍尚且新鲜,并未发暗结块,判断刚刚出事不久。 不详的预感应验,纵使有过心理准备,骤然见此血腥场面,亦难免被惊得毛骨悚然。 时闻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霍决比她镇定得多,神情疏离,冷漠得近乎冷血。只侧身将她视线挡去大半,轻轻摩挲她手背,沉默予她依恃。 远远低于适宜温度的中央空调吹送冷气,令人恍惚置身反季节,顿觉森森寒意。 “他决定去贡嘎之前,单独找过你,是不是?” 李业珺面色苍白,像久置的蜡烛一样虚弱,下巴抵着沈夷吾额角,吐露出的语气哀悯柔和,“你当时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若告诉我了,事情或许不会发展到那个境地,赟儿或许也不会——” “你知道他在日记里是怎么写的吗?他说他看见你的脸,听见你的声音,想起我同你是亲兄妹,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畸形的血,他就忍不住作呕,就恨不得立刻去死。而你呢,哥哥,你又对他说了什么?你只会金口玉言嘴一张,装出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赟儿也是你的骨血啊。你没有对他尽过一日父亲的责任,你拥有的一切都不会留给他一毫一分,我不怨你,我可以为他挣。可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弃他于不顾,把他硬生生往死路上推?” 沈夷吾。李业珺。 一个姓沈,一个姓李。对外是表亲,实际却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沈家上一代内斗严重,沈夷吾上位史血腥,直属兄弟姐妹几乎死绝。与霍决相熟的那位Brian,其父就在继承遗产之前死于非命。 谁能料到沈夷吾竟有个亲生妹妹养在李家,他们之间还有过一段悖逆人伦的罪恶关系?而霍赟其人,则是这段关系的证据及载体。 这种程度的秘辛,于眼前突兀揭开。 霍决却表情淡漠,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显然在今日之前就已知悉。 时闻亦未表现出多少意外。 毕竟在霍赟最难捱的那几年,她一直陪在他身边。霍赟生前那两本沉甸甸的日记,也是经过她手,借由济海堂那场法事,交到李业珺手中。 “是你逼死他。” 李业珺眼神空洞,渐渐收紧怀抱,审判柔情刺骨,“沈夷吾,你死有余辜。” 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似恨极,又痛极,附在亡者耳边,字字泣血,“不过别怕。我会陪着你下地狱的。” 片刻过后,言语起落,她唇边兀然溢出鲜红血丝。 时闻脑袋嗡的一声,下意识要向前。 被霍决不由分说揽在怀里。 他目视前方,不看她,手臂却紧紧桎梏着。像牢笼,又像支柱。庇护她的同时也隔绝她。不允许她垂怜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杜若色的旗袍领被染成绛紫,李业珺无暇清理,毫无知觉似的贴在沈夷吾脸侧。过了不知多久,才徐徐抬眸,终于肯望向来人。 抑或说,望向霍决。 “事到如今,你满意了。”她凤眼细长,逆着光,紧盯着人不放时,有种鬼气森森的死寂。 “这句话该问始作俑者。”霍决轻描淡写,“他要我死,我原样奉还而已。”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李业珺眼底殷红如血,“你怕夜长梦多,他判不了死刑,过后再拖一拖,又节外生枝。” 越是熟练运用法律为工具的人,越能洞悉法律的弱点,亦越难信任强压之下法律的绝对正义性。在场三人,皆有此共识。 “所以,我替你彻底解决这个麻烦。”李业珺语速放缓,带出几分绝望的平和。 她微微松开怀抱,向他展示沈夷吾的死状,“——别再为难李家。” 天平两端砝码孰轻孰重,二选一的抉择,她最终决定用沈夷吾的命来与霍决做交易。 霍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静,表情完美得像雕塑,没有丝毫破绽。 “霍李两家本就是姻亲,”他淡声,“互利共赢,何来为难一说。” 敷衍至极。 亦嘲弄至极。 但勉强可算一句承诺。 李业珺无悲无喜,唇角向上挑,眉峰往下陷,从鼻腔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杀人见血,她身上有种平静的癫狂,犹如风暴袭卷之前的低压,令人心悸发慌。 “那个妓.女的命债,你要算在我头上。”她一字一顿,“随你。既做了,没什么不敢认的。但我恐怕只能偿一半。另一半,她肚子里的种,你得找你那个畜生爹讨去。” 三言两语讲得模糊。 但时闻即刻就反应过来,话中的她,指的是Arina。霍决早逝的母亲。 心脏被重重凿落一记,她条件反射握紧霍决的手,匆匆回头去寻他视线。 霍决心有感应地低头,与她对望一眼。千言万语归于无声,有一脉烛火在彼此眼中跳荡。他没有说话,只将手臂收得更紧,将她微乎其微的重量压到自己身上。 再抬眸,又恢复了那副置身事外的漠然。 “血债血偿。”他语气寻常,甚至彬彬有礼地微笑了一下,“放心。我没有放过你们任何一个的打算。” 李业珺死死盯着他。 “不过二位鹣鲽情深,临死不忘拖对方下水,连辩解的话都毫无二致,不愧三十年夫妻。”霍决脸上表情没有多少变化,连憎意都很浅淡,“父亲身体不好,您若不幸去了,他想必不愿独活。同衾共椁是佳话。作为晚辈,我定会为二位好好操持后事,聊表孝心。” 言下之意,是要将形同水火的霍李二人死后合葬。 霍家富商巨贾,祖辈在亚港起家,上世纪末曾聘请堪舆大师,在岛上寻一方风水宝地作为家族墓园。此后通过钱权运作,以极长年限租下了一块近万平方米的山岭。几乎每一代霍氏有名有姓的子孙及其配偶,死后都安葬此地。 李业珺恨极霍铭虎,又被踢出董事会,彻底剥了权,自然万分不愿入霍家墓园。此前她已白纸黑字立下丧葬方面的遗嘱,声称因个人宗教信仰之故,死后将长眠云城,陪伴父母左右。霍赟的墓之所以留在云城,借的也是这个理由。 但现今霍铭虎不知被困在何处。霍决作为他们夫妇名义上唯一的儿子,又是霍氏现任掌舵人,只要他想,即便有遗嘱在先,也完全有能力巨细无遗地操控运作他们身后事。 “你敢!” 纵使已经坦然接受死亡的逼近,李业珺仍被这个充满恶意的假设折磨得浑身发抖。她眼窝星星点点积着血,怨毒地眄向他,“贱种!你敢,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霍决面无表情,像一尾潜伏已久的蛇蟒,漆黑眼瞳无波无澜,静静旁观仇人的痛苦。 暗黑的枝蔓在脚边疯长,陷阱中的猎物挣扎得丑态毕露。 起初饶有兴味,看得久了,又觉千篇一律的无趣。 “可惜。” 他适时出声,语带遗憾,“我已经答应爷爷,在他百年归老之前,不会让他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恐怕要令你失望了,父亲暂时还得好好活着,没法即刻下去陪你。” “你筹谋那么多年,第一个该弄死的就是他。”李业珺惊疑不定,“如今居然还要留他贱命?” “他想活。爷爷也要他活。那我成人之美,让他像现在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妥。”霍决居高临下,淡淡然扯了扯唇角,“有时候,生比死难捱。死得干脆反而是件幸事。” 李业珺神情凝滞,花了几分钟,咀嚼这几个字的意味。 随后像盯什么怪物一样直勾勾盯着霍决,慢慢慢慢,扯出一个极度嘲讽的笑。 “像现在这样——”她弯唇露出贝齿,语气轻柔备至,“烂在床上,做个苟延残喘的废人,一辈子看不到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以霍铭虎那种不可一世的性格,倒不如一头撞死,一了百了。但你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死掉的,对吗。你就是要穷尽手段吊住他一口气,让他像畜生一样被关着,受尽药瘾和幻觉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等不到解脱的一日。” 李业珺由衷感慨,“有你这种儿子,真是霍铭虎前世修来的福气。” “托您的福。”霍决表现得无动于衷,“若不是您年复一年坚持用药,他也不会瘫痪得这么及时。” “你老子应得的。”李业珺扬了扬唇,声线飘忽,“你以为他又对我做过多少好事?为什么我只剩下赟儿一个孩子?我没直接剜了他的心,把他剁成肉馅喂狗,都算仁慈了。” 言罢,像是想起什么,她忽地咧开嘴吃吃笑了起来。 人类唯一裸露在外的骨骼,在猩红血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森诡异。 越笑越难以平静。 越笑越歇斯底里。 发声牵扯胸腔震动,令她禁不住像摔坏的破风箱一样开始剧烈咳嗽。骨架吱呀摇晃地咳,仿佛要将肺腑都呕出喉咙才得清静,只留空空荡荡一具躯壳,连血泪都从眼眶潸潸淌落出去。 时闻一言不发地看着。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身体里不断拉扯角力。她忍受着这份煎熬,极力自持,命令自己缄默旁观。 怜悯在此刻显得虚伪而不合时宜。 在场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莫不瑕疵满身。作为制造这场乱局的推手之一,她没有任何道德或情感上的立场,以俯瞰之姿向任何人施予怜悯。 漫长的几十秒,李业珺终于将胸腔里的郁气吁净。她发髻微乱,肩膀颓唐地耷拉着,再抬头,已是满目血丝,嘴唇绀紫,连开口都耗心费力。 但她还是撑着一口气,望向时闻,一字一顿向她吐露遗言。 “我在白塔寺供了灯。佑他心无挂碍,来世平安。看在珺姨临走前为你扫清些许障碍的份上,劳驾,一年至少去见他一面。别让他没了妈妈以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再无人挂念。” 时闻默不作声地听,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隐痛真切而漫长。 在这从指尖蔓延而上的痛楚里,她心脏摇撼,体会到了苦等多年、却又转瞬即逝的快意,以及时时刻刻萦绕不去的怅惘。 不知何故,时闻突然想起曾经深冬,霍赟直视镜子的一帧画面。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安城雪停了。时闻结束工作来看他,陪他出门散步。 霍赟看起来状态不错。肯说话,肯笑,甚至肯答应下周一起去看她喜欢的钢琴家的演奏会。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明朗的方向好转。 然而就在步入电梯短短几分钟,在轿厢下行的轻微失重感里。他目视前方,凝睇冰冷的金属镜门,突然很轻、很轻地质问了一句“为什么”,随后伸出手,试图扼死在平面镜中虚像的自己。 不是第一次目睹的场景。时闻却永远,永远无法忘记他当时的神情。 因为在下一场雪落之前,霍赟就离开安城,独自去往西南,死在了贡嘎雪山。 彼时,霍赟的抑郁症躯干症状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也不再表现出那么明显的自毁倾向。只是几乎不言语,表现得温和安静,像房间里一株植物,或者一张茶几。 时闻坚持与聘请的护工全天候轮番看顾他,并将所有利器都小心翼翼收起,镜子拆除,尽量减少屋内的反光事物。 他被困在各种事物中间,迷失在门与门之间的迷宫,常常分不清镜子里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他总是潜意识想将自己的灵魂与□□剥离。 他父母的结合源于一场罪恶。他的存在是这场罪恶结出的黑色果实。他沐日浴月地生长,枝叶却如阴影蔓延,不断侵蚀本不属于他的应许之地。 一个错误之上叠加无数个错误。姓氏是错,身份是错,由此引伸的所有既得利益皆是错。他变成一纸隐晦的罪证,一柄吸血啖肉的利刃。这种源于血缘的畸形,难以靠自身修正,只能不断寻求灵魂的自洽,或者肉.体的彻底毁灭。 他苦寻前者不得,又无法获取来自父母任何一方的宽解与慰藉,最终只能痛苦地转向后者。 而今,一切姗姗来迟。 于事无补的忏悔,听起来有种时间错位的荒谬。令人忍不住唾弃。又忍不住心生恻隐。 时闻没有告诉这位绝望的母亲,她的孩子根本不信鬼神,也不向往来生。他之所以上雁回山,只因惟有在梵音缭绕的大殿里,融入人人如一的诵经声中,他才能避开镜中异化的修罗,才能遏制割肉剔骨的自戕冲动。 毫无意义。 时闻心想。 人死后,一切繁规琐矩、一切追悔、一切悼念,其实都毫无意义。 可是她望着日光底下黏稠的血,久久哑然,最终还是选择允诺。 “我答应你。” 李业珺娴静一笑,讲了句“多谢”,嘴唇翕张,胸腔震颤,又猛然呕出一口黑血。 动物的本能,越是濒临死亡,就越是挣扎得狼狈。 李业珺自恃豪门贵户出身,一辈子高高在上,最是注重姿态。生要光鲜,死亦要得体。是以早早吞了药,怕临场生怯,怕狠不下心,怕悔之不及。 万幸。 在吁出最后一口气之时,李业珺心忖。万幸,她没有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陈旧的日光沾了血腥气。发沉。发暗。疲软地与血水化作一滩。 门被忽地推开。 郁热的暑气涌入,原本守在外面的陈叔,不知何时进了屋来。 “太太吩咐过,接下来的事,交由我来处理。” 他面色惨淡,但异常镇定,毕恭毕敬拦在时闻与霍决面前,甚至不忘一丝不苟欠身。 “外面日头快落了。山郊夜路难行,为免颠簸,少爷小姐还是请早回程,不必挂心此处无关琐事。” 这是已将善后事宜都安排妥当了。 目睹生命消亡,任谁都难以无动于衷。时闻失魂落魄站着,无法及时作出回应。 霍决紧握她手,与她一同注视地上尸身。一秒。两秒。他的记忆力很好,不需要额外的修饰或辅助,就可以轻易记住任何他想要记住的信息。包括眼前这幅景象。但霍决选择将它像过期废品一样抛诸脑后,任由它被虚无与沙砾掩埋。 恶意驱策着他向前,他不会为这短暂的取胜而停步。 但时闻与他不一样。 她是生在雨林里的人。内心枝繁叶茂,轻而易举养出爱,育出恨。她会为血仇得报而痛快,也会为道德上的瑕疵,而滋生出无谓的自责愧疚。 霍决静了片刻,侧首,给了列夫一个指令。 列夫会意,往后退开半步,对其余两名保镖打了个手势,独自留下。 漠然扫视陈叔一眼,霍决将时闻揽在怀中,头也不回,快步离开。 林间已是日落时分。 大地一阵恍惚。 车速匀缓,驶离半山,身后愚园时隐时现,掩映于满目绿意之间。 封闭车厢里流淌冷冷薄荷香,一只手被另一只手紧攥,无人言语,车载音响在播放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在经过一个和缓弯道时,时闻突然急急拍停车辆,推开门,几步冲到灌木丛边,弯腰吐了出来。 她近日焦虑,吃得很少,胃里几乎没有东西,只失控地痉挛着,呕出些许酸水。 生理性眼泪蒙住视野。酸痛胀满鼻腔。错觉被近在咫尺的灌木荆棘刺入喉咙,需要大口大口汲取氧气。 “慢慢呼吸。” 几乎瘫软下去的瞬间,腰腹被稳稳托住。一只宽大的手覆在脊背轻拍,拧开的水递到唇边。 “鼻子吸气,嘴巴呼出来。”霍决的声音在引导,“慢慢呼吸。” 时闻机械照做。 吸气。吐气。漱口。小口小口饮水。企稳。站直。 视野在几秒后才变得完全清晰,蓄在眼眶的泪无声落下,又被霍决轻轻拭去。 他面对面抱着她,没有立即带她回到车上去。怕她刚吐过,车里闷得不舒服。 时闻像被抽掉了支撑的骨头,脊背软绵绵塌陷下来,龙骨被一节一节摸索着数,灵魂一阵失力。 下巴湿漉漉的,抵在他肩上,泪水渗湿衬衫。 霍决全不在意,只专注予她依恃,与她倚在山间听风。 山中很静,林野泛起绿浪,将鸟啭蝉鸣送至耳边。幽幽的。间或混入一两声心碎的哽咽。 “我考虑了很久,该不该让你来。”霍决低低开口,“但不亲眼见他死。我怕你不甘心。” 时闻睫毛潮湿,闭了闭眼,让他的吻温柔蹭过眼下痣。 “我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她哑声,“其实还是没有。” 这几年间,复仇的念头像藤蔓一样在她身后穷追不舍。令她从精神到躯体,总是奔波,总是跋涉,未敢有片刻停留。 然而真正走到帷幕落下这一刻,她不知为何,却顿觉怅惘。 血债血偿,令人释然,也令人茫然。 “后悔?”霍决问。 时闻沉默,摇头,“自己做的决定,谁都没有资格后悔。” 霍赟的两本日记,一本写在离开云城前,一本写在定居安城后。 借着济海堂那场法事,时闻将前一本交给了李业珺。 其实她当时并没有打算利用李业珺到这种程度。只是觉得霍赟可怜,至死不得理解。李业珺可恨,也可怜,与霍赟决裂那几年对他不闻不问,死后又执着于虚无缥缈的来世与安魂。 究其用心,有善,亦掺恶。 她希望李业珺至少能更接近事情的真相,也希望她至少是因为真相而痛苦。 仅此而已。 她原本没有计划利用更多。 直至南山那夜,霍决出事。 “你流了好多血。”像在说旁人的事,时闻将情绪抽离,平静讲述,“我很害怕。” 李业珺那段时间一直在找她,反复探询霍赟的病情,反复追问她手中是否还有其他佐证。 她几乎不答。 直至那个惊魂不定的暴雨夜,她待在霍决病房里,深思熟虑许久,终于决定将所有东西都交出去。包括霍赟留给她的那封遗书。 她知道李业珺看过之后,势必会做些什么。或迟或早,或轻或重。几多概率掀起微弱波澜,又几多概率导向最坏结局,诸多可能性,她都一一思量过。 “我赌赢了。”时闻胸腔塌陷着起伏,微微垂落眼睛,“我对不起阿赟。” “对不起他的人或许很多。”霍决摸了摸她凉软发丝,“但你不会是其中一个。” “他让我把那些东西都烧掉。我没有照做。”时闻低郁道,“那毕竟是他的父母,他不会希望事情这么惨烈收尾。” “和他希不希望没关系。”霍决语气轻柔,言辞冷酷,“在是他父母之前,他们首先是两个杀人凶手。” “我知。”时闻贴紧他颈间脉搏,茫茫然低喃,“我知。” 她不是同情心泛滥,也不是心肠软。她有自己的立场,也有无数可供支撑自己行为的动机及理由。她不后悔事情的发生,只是在某些时刻,仍会无可避免地感到愧歉。 “为什么还是这么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责任?”霍决轻轻叹息,“小公主。我以为你长大了。” 时闻怔怔道,“长大了,才会愿意揽责任。” “我是不是该感谢这五年间陪在你身边的朋友,让你迄今为止,还能保有这份难能可贵的天真。” 他的手骨宽大,血肉滚烫,贴在她身上徘徊抚摸,缓缓的,不携情.欲,像在描绘一株不肯开花的避光植物。 时闻心中酸涩,没有回答。 “既然不无辜,就不该得到无辜的下场。”霍决曲起指节蹭了蹭她腮颊,声音低沉且明晰地落入耳中,“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还记不记得。”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还有我,还有最低限度的法律正义。事已定局,过程或许不同,或许存在更符合你道德标准的方式,但实质结果不会有多少改变。是对方先要将你置于死地,你只是为求自保,不必对此抱有无谓的负罪感,时闻。” 依偎得太紧密,时闻看不清霍决的脸,但可以想象到他淡漠如常的表情。 即便彼此心知肚明,是她将他牵扯入局,加速了这一切的发生。是她和他不约而同的合谋,共同构筑了今日这个结局。他也总有借口为她开脱。 “有错,再错,也论不到你来认。”霍决淡声道,“假如你真信因果有报那一套,心里有愧,怕要还,那我等我的报应。” 时闻声线滞涩,艰难地转动眼球才没让眼泪继续流下来,“凭什么是你。” “我命硬。”霍决按住她后颈的手稍稍用力,逼她仰头直视自己,态度轻慢而郑重,“我也心甘情愿。” 又一次,时闻感到他的双手,像鹿的犄角一样,尖锐而沉稳地抵住自己身体。 手的主人阴鸷偏激,伪饰温柔。 给她偏爱,又给她伤害。 在山野夜雾之中,时闻看不清前路,很难分辨这究竟是一种危险,抑或一种依恃。 她不确定这是否可称爱意。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风雪雨雾,也不论过去五年、还是十年,这双手都会无条件向她伸出。 在感受面前,言语是如此匮乏。时闻捕捉不住心里滚过的任何一个念头,惟有凭借本能作出回应。她极缓极慢地眨了眨眼睛,犹如相机按下快门,吐出延宕显影的相纸。 “一人一半。”很突然地,她平静开口。 “什么。”彼此额头碰触,烟草皮革与苦橙叶的气息痴缠在一起。霍决与她十指紧扣,一错不错注视她。好似明知故问,又好似审慎确认,连字音都放轻。 “报应。”时闻轻声,“我们一人一半。” 霍决掌心贴着她柔韧脊背,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骨架,裹藏安静跳动的小鸟心脏。 他直直望入她眼睛,想说“舍不得”,然而更舍不得再与她有任何意义、哪怕言语假设上的分离。 最后一声轻叹。 “你说的。一人一半。” 他风度翩翩地俯身,令鹿角更深、更柔软地刺入她身体,与避光植物的叶脉纠缠在一起,变成支撑彼此的一部分。 时闻的眼下痣被温热触碰。是吻的触感。 “Congrats.” 她听见有人沉沉低声。 少年时期的清越声线,与此刻的低哑磁性重叠。短短一句,变成无数枝叶蔓延。 “Nowyouhaveanaplicewithyou,Agatha.” 日落短暂。 天色须臾变暗,薄夜降临山麓。 四野漫漫的静谧里,他们无言相拥,直至霍决的手机忽而嗡嗡震动起来。 他们靠得极近,霍决没有避开她,将接通的手机放在彼此之间,时闻很轻易就听见了听筒里传出的声音。 “少爷。” 列夫的嗓音沉而厚重,他的中文近年进步很多,但在讲长句时,声调还是会有种混淆与生硬。 “陈叔报了警,警察和消防马上就到。他手里有枪,什么都准备好了,我没拦住,人已经没了。” 及此,戛然而止。 时闻与霍决一起回头望。 风擎着火焰,疾行于夜。 遍野绿透的山林之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燃起了一朵巨大、冶艳的血之花。 烈焰狂曳,红砖尖顶的愚园陷入无情的焚烧之中。明明距离这样远,却仿佛能听闻火光一视同仁吞噬旧物的毕剥声。 时闻怔怔望着,无惊无惧,只不自觉紧紧攥住霍决的手。 霍决沉默回握,为她遮去夜风,静立身旁。 火焰是一种见证。 比死亡更温柔,更多变,更苦涩,更彻底。 当血橙色的火光映入瞳孔深处,时闻听见了自己内心一隅倏忽断裂消解的声响。过去的一部分记忆与自我,仿佛也随之坍塌、焚毁,化作断壁残垣。 她没有试图抵挡。 因为火焰无从抵挡。 亦如眼前陈旧斑驳的建筑。 一切对错、怨悔、不甘,一切凝滞并陈的死生爱憎,连同南方城市无边无际连绵不绝的季风雨。 一切终将伴随这场大火灰飞烟灭。 第59章 59 云城几乎没有秋天。 漫长暑夏横跨数月,占据一年过半天数。隐隐提示人们季节更迭的,是一场又一场不断形成、又不断削退的台风。 天气预报新一轮热带气旋逼近,下沉气流制造闷热高温。午后无风无雨,静止不动的松柏树下,时闻将芍药置于墓碑前。 天空发热,花瓣边缘被烘得微微蜷曲,她一言不发,耐心抚平。 诸多影像悬浮。 在明亮与昏暗的日子之间,她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又好似已经厌倦倾诉。最后还是俯身弓腰,将额头轻轻抵在冷硬的碑石上。 “阿爸,妈妈。” 她轻声低喃,腔调很轻,并未夹杂多余情绪,只有旁人难以窥见的亲密与淡淡委屈。 仿佛她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不需思谋,不需惝恍,遇到任何波澜,都可无忧无虑地依靠在父母身旁。 时闻四五岁的小时候,妈妈就生病了。 时鹤林舍不得妻子长期待在医院疗养,花费甚巨,将诊疗设备和医护人员搬到家中。 三楼朝南的房间。那扇双开门的金属把手,时闻还记得,自己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阿爸将她抱在臂弯里,不让她进去。哭得再厉害也不让。只捏一捏她婴儿肥的脸颊,耐心地拍哄,嘱咐她不要打扰妈妈休息。 时闻自幼受宠,不是那么听话的孩子。 否则后来她也不会随随便便背上小背包,塞进去几张钞票跟一碗草莓,就跟那个中文都不会讲几句的臭脸朋友Lawrence一起离家出走。 时鹤林谈生意迟归家的夜晚,时闻常常会央着女佣阿姨保密,把与她同岁的陪伴犬留在门口,独自偷溜进妈妈房间里。 有时妈妈吃过药睡了,她就乖乖趴在床边守着,直到听见楼下传来引擎声,才急急忙忙拽着小熊玩偶,和小狗一起跑回自己卧室。 有时妈妈醒着,精神不错,会勉强靠在床头看书。等时闻悄悄将门推开缝隙,一张肉乎乎的小脸探进来,她将书倒扣在床头柜的芍药旁边,微微笑着朝小女儿招一招手。时闻就扁嘴忍泪跑过去,不肯让妈妈弯腰抱,自己努力踮脚爬上床,依赖地伏进妈妈怀里。 ——“忘记一个人,究竟是先忘记她/他的样子,还是先忘记她/他的声音?” 在失怙的那个冷冬,十七岁的时闻,曾与霍决毫无依据地谈论过这个问题。 霍决抱着她,替她擦眼泪,回答说是后者。 彼时的她无从考究。 如今的她再度有了切身体会,却又感到孰先孰后已经不再重要。 她早已记不清妈妈的声音与面容了,许多幼时的记忆,都需要阿爸的字句叙述加以填补。但她仍记得妈妈身上植物枝桠般柔和而干燥的味道。五岁的自己,安睡在妈妈怀中,就像睡在水面一样飘飘荡荡。 阿爸又是何时归家的呢? 朦胧间听见父母低声交谈的声音,似疼惜,又似责备。时闻感觉自己像一片被摘离柄托的、稚嫩的叶,被阿爸叹息着抱离妈妈怀抱。 不同温度的两个晚安吻先后落于她额头。 她的阿贝贝小熊玩偶,由另一双柔软的手放入怀中。 穿过那扇门的时候,时闻垂落的手擦过金属门把,又擦过小狗柔软的被毛。她感知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想要睁开眼睛,发出声音,哭闹,拒绝,挽留,却又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小,退回婴孩蜷缩的姿态。 阿爸抱着她走下楼梯,转过漫漫长廊,送她回她一个人的房间。 没能停留很久,时鹤林为小女儿留下一盏微弱的夜灯,最后起身,关门,与妻子一起永远离开了她身边。 时间像一面耀眼的湖泊。人在其中。一跨一丈远,一丈一飘飞。 房间里的雨要落不落。 空气湿漉漉的,伸出手,仿佛就能从空气中攥出无尽水分。 可日光分明又这样亮,分明又像谁的目光炙烤着她,将砖石与草木都晒得灼灼发烫。 为父母扫过墓,时闻低头继续往上走,手中拎着一株小小的小叶鹅掌柴。 这是她养在新闻社工位的小盆栽,昨天收拾完东西,她特意摆在车里。格外朴素的赏叶灌木,气味像橄榄,几乎不开花。 “不开花,你应该不会过敏。” 这么轻声说着,她将鹅掌柴放到霍赟墓碑面前。 肃穆岩白衬托孱弱绿意。时闻怔怔望着发了会儿呆,想起什么似的,又翻开托特包,将拍立得拿出来。 取景,调整光圈,对着海的方向摁下快门。 因怕遗忘更多,怕无法以言语传达,她从很早以前就养成了摄影的习惯。 感光胶片层、卤化银晶粒、薄箔袋化学试剂,经过银盐迁移与染料滞留影响而成的影像,带有注定发生的化学反应。但宝丽莱相纸的构造并不特别标准化,工艺亦不稳定。在吐片过程中,某部分药水被挤到顶层,常常会出现感光乳胶散步不均匀的随机性。 与上回不一样,时闻今日拍的这张,难得完美。 耐心等待十分钟,遥远的天与海,在低保真感的相纸上呈现。蓝烫烫的光线,像小时候的夏天,蓝得融为一片。 将相纸放在小叶鹅掌柴旁边,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风,也不怕这片蓝被吹散了去。 她在父母墓前缄默,在霍赟墓前亦缄默,但二者情绪截然不同。静静停留不知多久,天色欲晚,她终于收拾思绪,沿着阶梯离开。 有人拾级而上,与她擦肩而过。 时闻走落几步,停下回头望。 天空像块大理石,正在向另一种颜色缓慢变化,大地变得坚硬,涌起的绿浪不知是错觉抑或真实。 时间像一片空阔的旷野。人在其中。一跨一丈远,一丈一飘飞。 二十年。 五年。 她默数着日月,见证过往就这么沉甸甸地飘坠而去了。 * 赶在拥堵高峰期前,时闻驱车前往易觉,在新闻社楼下接到顾宁,两人单独到常常光顾的那间牛肉火锅店吃晚饭。 时闻送的麦卡伦不适合、也舍不得在这种场合开。顾宁点了半打精酿白啤。时闻平时很少喝酒,更少喝啤酒,嫌苦,又胀气,但每次和顾宁出来都会陪着喝一两听,不扫她兴。 火锅店生意旺,气氛热闹,食客和服务员来来去去。顾宁情绪高涨,完全不受刚刚与副总编叫板的事影响,一边摆出专业架势,严格按照秒数涮肉,一边八卦兮兮地跟时闻聊闲天,半句工作上的话都没提。 没带小黄这愣头青一起,两人讲话更加肆意。 她们大学同校同专业,又在同一所新闻社工作,朋友圈有相当部分重叠。顾宁消息灵,嘴巴毒,时闻听她蛐蛐一个共友渣男在泰国嫖到失联的传奇历险记听得一愣一愣的,筷子都没下几次。 “之前失联一周了都,好不容易回来了,死活不说出什么事。但你一男的,人在泰国,出了事,沾上的大概率不是黄就是赌就是毒,还能有其他什么意外?他老婆这厢吧,为着孩子跟面子忍了,没闹大,就直接离婚分财产。但小三那边被他染了病,就上个月的事,两个人吵架发飙,女的直接拿刀把男的命根子嘎了,一气呵成往马桶一冲。” “——然后,你别急,然后最离谱的来了。这男的不仅没追究那女的法律责任,还跪着大哭,求她谅解。自曝在泰国失踪的那半个月,其实不是去招.嫖,而是约了一群白男国男在别墅里搞多人运动,他药被下猛了,被人直播拍片挂暗.网上卖钱,给他整怕了,所以才没脸回来,拖得一时是一时。现在事情到这份上,那啥不嘎都嘎了,反正接不回去,他索性把车房卖了做变性手术,整容隆胸抽脂一并来,剩下的钱给老婆孩子和小三小四分一分,他转行,多少年薪制片不干了,精准tag变性群体,投身网黄事业。” “……好难评。”时闻听得无语又猎奇,“这自适应能力未免也太强。不知该说他下半身没进化彻底,还是思想进化得太超前。” “反正他等着吧他就。实习时候我俩就不对付,我跟他前妻昨天见面还打招呼,他儿子跟我家妞妞还是幼儿园同学呢。他要么花250退国籍,我管不着,顶多闲着没事散播散播他整容前的丑照丑事。他要敢搞墙内微博擦边,墙外黑X卖价那套,我立马化身正义使者打爆网警电话。” 时闻快被她笑死,为了不影响她发挥,主动把笊篱接过来涮肉,又在小程序上追加了半打啤酒。 顾宁那张嘴一晚上叭叭来叭叭去,蛐蛐人不带重样的。从当红男星隐婚找金主两手抓,到副总编偷偷植发,再到自己老公疑似提前步入更年期,小肚子总减不下去。时闻听多说少,大半时间都在笑,酒倒捧场地没少喝。 边吃边聊到最后,隔壁都翻了一遍桌,两人才终于酒足饭饱舍得走。 扫完码结过账,推开玻璃门出去,原本闷热的夜里不知何时起了风。 郁热的、黏稠的风。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沙沙作响。 时闻站定几秒,仰头望了望城市街景之上深蓝的天。不自觉深呼吸。肺叶鼓满,吐出一口浊气,再慢慢收缩回去。 顾宁喝得过量,有些微醺,跟着隔壁咖啡店的newjackswing旋律乱哼。摇摇摆摆走出去一段路,回头见她还待在原地没动,一根手指伸出来左右晃,“发什么呆?才喝几口,这就醉啦?” 时闻摇摇头,过去搀稳她,把她拉回来贴边走,又小心避让旁边一群玩滑板车的学生仔。 慢吞吞走远几步,时闻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学姐。” “打住。”顾宁警觉得很,一吱声就知道她要干嘛,话都没让说完,直接打断道,“还来,没完了是吧。” 时闻无奈,“我还没开始说呢。” “你来来去去不就那几句。”顾宁佯怒瞪过去一眼,“道谢可以,姐爱听,道歉赶紧免了。早说好的事,你又没占我便宜。我们部门这几个月KPI还大半都你贡献的呢,我当你领导,数钱都来不及,哪来什么莫名其妙的对得起对不起。” 顾宁性格直率,心又善,自在安城读书认识,前前后后不知帮了时闻多少次。时闻心底动容,却也无意将气氛往低沉的方向拖,便只笑笑,耸了耸肩,配合地做了个嘴巴拉链的动作。 “乖女。”顾宁圈住她脖子,用歪到离谱的粤语逗她,“系不系好感动?” “何止。已经在酝酿眼泪了。”时闻装模作样摸摸眼尾,顺着她的话胡诌,“原本还打算大出血请你去庆丰堂撮一顿,结果你自己非要来涮火锅,平白无故给我省四位数。伟大。” “口花花。”顾宁作势敲她脑袋,被她笑着躲开。 顾宁个子高挑,大咧咧揽着她肩膀,与她步调懒散往停车场方向走。 只是途中经过夜风,再开口,仍难掩惋惜,“反正还是那句,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联系我。遇到什么需要帮忙,也尽管找我。” 时闻没作声,很轻地点了点头。 顾宁老公下班绕道来接。两人在停车场闸口边分道扬镳,默契拥抱,不说再见,只道晚安。 时闻站在路边,目送那辆银灰奥迪隐没入汹涌车流。城市霓虹闪烁,色彩轻盈,在她昳丽的面庞投落斑驳光影。 片刻收回视线,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不出五分钟,面前便缓缓刹停一辆古思特。 副驾门打开,下来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对她恭敬欠身。 时闻将手里的车钥匙递过去,温声交代,“车停在B2,我不进去了,麻烦回去路上顺便帮我加箱油。” 保镖应是,接过车钥匙,弓身为她打开后座车门。 驾驶位司机不是列夫,是另一个脸熟的保镖。列夫女儿上周出生,霍决给他放了长假,封了厚厚利是,时闻另送一枚金吊坠作贺礼。 其实近来风波渐渐平息,时闻的人身安全已经不受什么威胁。她照常上下班,工作与社交都恢复如前,然而每每外出,还是有保镖跟在暗处。 她没有直言拒绝,霍决就当这是默许。 车内弥漫淡淡薄荷冷气,时闻有些微醺,觉得闷,落了半窗吹风醒神。 行驶近二十分钟,跨桥进入江心岛。夜晚的沙洲格外静谧,车辆行人寥寥,只有三三两两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忙碌,给道路两侧的绿化树做立支柱和绑扎防护措施,以待今夜强台风的到来。 时闻敲了敲前座,让保镖停车,“你休息吧。还有几步路,我自己散步回去。” 江心岛安保严格,监控摄像头遍布,人工巡检和智能巡逻24小时交叉进行,很难出什么安全问题。保镖点头应是,将车缓缓停在湖边。 时闻推门而下。正好是三岔路,向前是家,向后是出口,向左是她和霍决十几岁时常常待在一起消磨时间的玻璃花房。花房里还亮着灯,外侧围绕修剪精致的灌木迷宫,时闻想了想,没有过去,只静静望了半晌,沿着湖边懒懒向前走。 夜风起伏,将发丝吹得往腮颊贴,她心不在焉地拨开。眼见城市灯光落在水上,零零碎碎一片一片地闪,待风拂过,又凝为一线流光,徐徐飘远了。 不知不觉走到霍决旧时住处。 极简风格的几何建筑,以黑白灰为主调,视觉温度很低,冷冰冰的,比起家,更像一个promax版本的酒店套房。时闻不怎么喜欢这种装修风格,以前也很少进去找霍决,多是霍决去找她。 她没有特意问起过,但从列夫的只言片语,也可知在过去五年,霍决一直都住在这里。 屋里有光,主人不在,偌大别墅惟有佣人看守。 “时小姐。” 自不久前晨跑遇雨,就近进来避了避,时闻短短几日内又一次踏足此处。管家显得十分意外,不敢怠慢,连忙要佣人去备茶和甜品。 “不忙,我来拿瓶酒就走。”时闻微笑制止他们动作,不让人跟着,径自往地下走。 时鹤林滴酒不沾,时家别墅不设大型酒窖,只意思意思在餐厅摆了一面酒柜,陈列几支用以装饰礼赠的膜拜酒。 霍决和她阿爸不一样。他有选择性地视场合饮酒,且品味挑剔,精准有度,几乎从未在人前露过醉态。 他往酒柜摆的,多是时闻也能喝的低度数佐餐酒,另有几支威士忌、白兰地。其余藏酒都放在原住处的地下酒窖,待那边喝空了,佣人才从这边补充过去。 恒温酒窖冷森森的,比地面湿冷许多,时闻穿一件阔口斜裁的无袖衫,被冻得不自觉搓了搓手臂。 前几日第一次下来,还是因为躲雨。时闻正好收到顾宁短信,心血来潮,想送这酒鬼一支好年份的麦卡伦。 冥冥之中像是某种指引。 否则她或许永远不会发现,酒窖西边的那面橡木墙,向右拉开之后,藏着一扇钛银色的保险门。 门锁密码,凭直觉试了三次,她猜对了。 不是霍决惯用的圆周率前十二位数。 也不是她和他的英文名组合。 是她的20岁生日。年月日。她五年前离开他的确切日期。 “咔哒。” 又一次,解开这道权限。 时闻握着门把,轻轻一推。 感受那些深埋地下的、漆黑而混沌的浪潮,再度低啸着、翻滚着向她涌来。 * 是夜。 真正听见嘀嘀嗒嗒浇落风雨的声响,已是凌晨时分。 时闻睡眠浅,坠入梦中片刻,忽觉雨点轻飘飘落在脸上。 她恍惚撩起眼皮,小夜灯幽幽暗暗地晕开一滩柔光,却连不成完整一片,边缘被一个高大轮廓生硬裁开。 “吵醒你了?” 熟悉的气味与嗓音,在昏暗夤夜,字句被压得更低沉。 时闻睡眼惺忪,瞳孔过了半晌才聚焦,开口连声音都是黏糊的,“……怎么提前回来了。” “明天挂风球,航班落不了地。”霍决西装革履,短发抓得一丝不苟,领带都没来得及卸。他右手撑在枕侧,低头轻轻吻她的脸,从眉心、鼻尖到嘴唇,“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时闻缓缓眨眼,清醒了些,双手从被子里探出来,习惯使然搭在他耳后,“我又不是小朋友。还怕行雷落雨。” “我怕。”霍决蹭了蹭她手心,“睡得好吗。” 愚园一事过后,时闻浑浑噩噩病了几日。倒不严重,只是情绪大起大落,状态不好,每每夜半惊醒,牵连得昼间也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霍决推掉所有异地行程留在云城,直至上周她调理恢复得差不多了,才终于抽空飞了趟京城。 沈亚雷与沈夷吾的死,宣告事件尘埃落定,但后续影响甚广,方方面面仍需耐心收尾。 沈氏的烂摊子被丢到了沈夷吾现任妻子手上。集团内部切割的切割,牟利的牟利,群狼环伺,明眼人都知这个被丈夫养在深闺的女人守不下这份家业。 沈歌伺机入场,毫不留情地瓜分剩余的家族利益。 BrianSum高抛低吸,手握资本,意图以抄底价收购几家价值尚存的子公司。 其背后的霍氏,更是鲸吞蚕食,不动声色地成为这场围剿最大的获利者。 而撇除掉财经记者这一层身份,时闻已经不再关注股市看板上跳动的数字。从沈夷吾死去的那一刻起,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她这看客再无关系。 “不吵你了,继续睡。” 霍决用手指梳理她沾落腮颊的碎发,安抚地吻了吻她眼尾,将夜灯调暗,起身进浴室洗漱。 时闻本能闭眼,听着窗外渐渐喧哗的风雨声,又半困半醒地睁开。 睡意被驱散,她定了定神,掀被起身,踩着地毯到斗柜旁边找水喝。 窗帘没关,窗外风雨大作,深蓝天穹幻化为诡谲的粉橘色。 时闻看着看着,放下水杯,转身出了卧室。 “到处找你,怎么下来了。” 霍决寻到楼下起居室时,夜空恰好劈落一道闪电。但雷声缥缈,在枝繁叶茂的风雨中游荡,距离他们很遥远。 他没穿上衣,腹肌结实,居家裤危险地挂在胯骨上,浑身清凉水汽,连望过来的眼神也是湿的。 “突然想起忘了给朱莉换水。”时闻静立恒温箱前,面庞被加热灯柔和照亮,像一幅色彩饱满的古典肖像画。 霍决挑了挑眉,淡淡一句,“这么宝贝。” 时闻没有理会他的轻嗤。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迹象,很快连成不可计数的白线,试图缝合天与地。 与起居室连通的玻璃阳光房,被暴雨裹成一个发光的茧,视线穿不进来,也透不出去。 霍决随手将湿发往后捋,露出锋利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窝。他低头端详芍药丛中的白掌,手指轻轻抚摸叶片边缘,告诉时闻,“它长出新的花苞了。” 时闻看起来不怎么关心,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霍决不在意她的敷衍,仔仔细细擦掉叶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在无边水池洗净手,才慢条斯理回到起居室。 他微微俯身,从后抱住她,头弓在她耳边,声音低而慵懒,“在想什么。” “想——”时闻声音很轻,像踩在云朵织就的梦里,“黑王蛇是沙漠蛇。” 霍决亲了亲她脸颊,耐心接话,“所以?” “我其实不确定,它习不习惯住在这种环境里。” 特殊定制的巨型爬宠恒温箱,造景融合多层沙面、砾石和树体。占据面积最大的一层,完全按照时闻在出租屋搭建的造景风格,扩容、填充,从一根轻韧的沉木,延伸出整片茂密蓊郁的丛林环境。 又精致又花心思。 但单论物种习性,其实并不那么适宜。 “蛇的环境适应力比你想象的强。”霍决睨着蜿蜒攀爬的黑王蛇,漫不经心地评价,“你对它关心太过了。” 时闻没有说话,静静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挨得很近,鼻尖蹭着鼻尖,近到时闻可以看清霍决漆黑瞳中每一道纹理与褶皱,近到可以看清他眼中的自己。 嘴唇被很轻地碰了一下。 在无言的沉默之中,彼此呼吸痴缠交错。 时闻不喜欢戒烟糖的味道,不同于烟草的苦涩,有种奇怪的辛辣感。 霍决似乎也知道,之后连戒烟糖都不再嚼,硬生生忍着瘾,只吃一款高薄荷醇含量的硬糖。 他的嘴唇是冷的,柔软干燥。舌尖的硬糖还没完全融化。沁凉得令时闻感觉四肢都麻痹,需要用手肘抵开他,嘶嘶地抽气缓解。 霍决把剩下半颗糖喂给她,衔着她嘴唇,一下一下亲昵啄吻。 “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他声音沙哑,不求答案地问。指腹抚过她眼下痣,引起一阵细细的颤栗。 时闻不答,或许是否认,扭过头去,继续望向恒温箱里诡谲妍丽的黑王蛇。 霍决贴在她后颈轻嗅。云鬓微乱,拨开了,是薄瓷软桃般细腻的白。那里有他前几日留下的牙印。像瑕疵,或标记。淡淡的。还没有完全消失。 唇舌重新落下。 “不许咬。” 时闻及时回头警告他。眼眸好亮。分明是瞪视,却似含着一点泪光,怎么也不肯落下。 霍决被艳光所慑,低低一笑,驯服地收起牙齿,改为讨好的轻吻。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毫无芥蒂望向自己时,霍决腹中总会涌现一种无可名状的饥饿感。 想要将她衔在嘴里,来回舔舐。吮她身上的味道。让她完完全全落入胃里。 也想让她划开自己的血肉,抚摸自己的心脏与肺腑,一点一点吞掉自己。 无比暴烈的渴求。 他希望他们是偎依在同一块浮冰上的小熊。 或是两株枝接在一起的植物。 他可以成为她的砧木,劈凿自己的血肉,让她断裂的枝芽在自己身上重新生长。他们会完美无缺地融为一体,无所谓任何人的首肯或反对,只需要一点点日光和雨水。 可她会怕。 霍决舔了舔发痒的牙尖,注视她软白的脸,极力克制欲望,没有继续往她身上叠加咬痕。 像奖励他的温驯,时闻没有推开他,手指搭在他青筋鼓起的手臂上。 霍决指腹抵着她嘴唇,揉撮花瓣般轻轻摩挲,而后往里压了压,顺势伸进去。中指与无名指修长骨感,探进口腔揉捏舌尖,模拟试探着开拓喉咙,充满恶趣味地玩弄。 时闻颦眉,很快后悔对他心软,舌根湿漉漉抵着,想要把他推出去。 霍决将她圈得动弹不得,低头舔吻她的眼皮,不太有诚意地哄,“不许咬。” 不说还好,一说时闻就忍不住逆反,牙齿硌着他指根,重重一咬。 霍决玩世不恭地笑,装模作样说疼,碾着她舌面又逗弄几下,才将手指不紧不慢地抽出来。 “这里戴个戒指也不错。” 他目光微凝,看着她咬出的痕迹,捉住她左手,也在她无名指轻咬一下。 时闻不肯理他,被揉得微微发抖,像蜜蜂在心头颤动。 “亲亲我,bb。” 霍决叹息着笑,模样矜贵又下流,低声下气向她讨吻。 她身上哪里都软。嘴唇最软。彼此呼吸黏糊地交缠,霍决让她伏在自己身上,一直朝里凿,很深,到了令人不自觉颤栗的程度。 时闻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任何重量。霍决可以轻而易举地逼迫她敞开,吞咽,无条件接纳自己的一切。然而正因为太轻,怕碎,所以又必须珍而重之地对待。 他手心滚烫,好虔诚,用那道粗砺的疤轻轻抚摸她小腹。薄薄一层柔软皮肉,像脆弱的屏障,护住她心脏与肺腑。 霍决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感觉自己被慢慢纳入她血肉与灵魂里,被她吞食,被她接受。 时闻两颊酡红,怔怔的,手脚忍不住蜷缩,发出可怜的泣音。 好靓。 好可爱。 外面的世界风雨琳琅,她的身上也在下着雨。 霍决无比享受欺负她的乐趣,又甘愿当她的狗,对她俯首称臣。他锋利的轮廓微微绷紧,忍着暴戾冲动,任她折磨自己,让她慢吞吞地把自己当玩具。 台风席卷的几日,云城被惊涛骇浪淹没,他们一直待在江心岛,哪里都没去。 除去必要的线上会议与事务处理,霍决待在时闻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佣人保镖都被挥退了,放了假,空荡荡别墅里只有他们二人。 好奇怪,风雨越猛烈,似乎越容易令人生出归巢的安定感。 霍决久违地下厨,iPad支在岛台,对着厨师发过来的教程,耐心处理晚餐要用的牛肉和海鲜。 明明短发乱糟糟,T恤也是随便套一件,站在岛台边,仍不失一副风度翩翩的清贵姿态。 时闻在旁边一边玩无聊的开罗游戏一边看,催他赶紧弄完。她其实饿了,但嘴挑,只等着吃红茶炖啤梨。 熟软的啤梨,颜色充满夏日气息的青绿,置于流水中冲洗,剔亮极了,有朝露从叶片颗颗滚落的凉意。霍决慢条斯理削开表皮,挖出绵沙果肉,对半切开。 “张嘴。” 冰淇淋一样软绵绵口感。甜呢。细细抿开来,仿佛味觉也会向着边缘融化。 牛肉炖煮期间,厨房离不开人,珐琅锅咕噜咕噜地发出热气与轻响。时闻被抱到岛台上,躲不开密集的吻,脚踩在对方肌肉紧绷的肩背,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枚成熟饱满的浆果。被烘晒。被采撷。被犬牙划开表皮,仔仔细细舔吮,继而囫囵吞入腹中。 脱离了规律作息,日日夜夜用舌尖做游戏,彼此的感知与外界筑起高墙,时间变得格外匆促。 暴雨警报解除的那天清晨,时闻醒得比霍决早。 室内温度很低,但霍决体温很高,她被密密实实搂在怀中,花了些力气才勉强挣开。 望一眼窗外,雨虽停了,天仍是灰扑扑的,没有多少日光。她没有起来,伸手摸到手机,点开某个应用软件看了半晌。 “……几点?” 霍决怀里一空,很快也醒转,眼皮惺忪半撩起,黏黏糊糊重新靠过去,习惯性亲一亲她后颈。 时闻收起手机,说了个数字,按住那只乱动的手掌,推着人起床,“顾秘书估计马上要打你电话了。” 霍决不情不愿地闭眼,装睡,半边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懒洋洋蹭着她,“再躺会儿。” 重得要死,时闻不惯着他,直接踢过去一脚,说自己饿了。 霍决抱着她,“哪饿?” 时闻不作声,踢得更用力。 霍决闷闷笑起来,捏住她下巴强行亲了好几口,而后才意犹未尽地起身,走到床尾穿衣服。 “给你做贝果三明治和酸奶碗?”他短发乱翘,声音也哑,“还早,睡饱再下来。” 时闻埋在鹅绒被里看他,定定的,没有应声。 霍决转身,T恤挂了一半,露出精悍的胸肌和腰腹。他每天早上都有练拳习惯,左腕的白奇楠被摘下,慎重地握在另一只手里。 时闻被他目光烫了一下,回过神,拉起被子欲盖弥彰补充一句,“不要白的草莓。” 霍决笑笑,几步过来扣住她的腰,往她薄薄的眼皮上亲。 直到又挨一巴掌,不好得寸进尺,才“啧”一声,勉强把脱掉的T恤套回去。 门关上了。 时闻撑起身望向窗外,淡淡光影来回浮动,被暴雨冲刷过的城市,绿得好安静。 她收敛心神,往堆叠的书籍上摸索,重新将手机按亮。 * 霍决在约莫一小时后重新返回房间。 手中拿着几枝新鲜剪下的黄玫瑰,花瓣层层叠叠,摇摇欲坠。 与他预计的不一样,时闻没有懒懒地窝在床上等他叫醒。反而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外出的服饰,长发高高挽起,手中拿着一台相机,正利落拆开镜头,准备往收纳包里放。 她脚边躺着一个打开的登机箱。 里面叠放若干夏秋服饰,不多,只占据二分之一位置。另一侧是MacBook,几本书,化妆包,还有零星琐碎物件。再旁边的斗柜上,敞着她惯用的挎包,搭扣没锁,露出护照和身份证一角。 那只被他软磨硬泡戴入她手腕的翡翠镯子被摘了,孤伶伶地躺在床头柜。 霍决扶着门框,久久沉默,似因太过突然而措手不及,无法即刻解读处理眼前的信息。 “要出差?” 过了不知多久,他走近些许。柔和的室内光一点点照出他英俊的五官,那双眼睛很深,藏着情绪,仿若幽潭。 时闻看向他,摇了摇头。 “那就是休假。”霍决为她寻到合理解释,唇边折起淡笑,眼底却无笑意。 他拿着玫瑰慢慢走过去,视线落在她的登机箱上,语气有种若无其事的轻松,“一直待在云城是不是太无聊了?我今天回一趟公司,把手上的项目收尾,前后行程压一压,可以空出一整周时间。濑户内海的夏展还没有结束,我们一个岛一个岛逛过去,好不好?” 时闻不再看他,把分装好的相机放进行李箱中固定,“我刚刚订了机票,应该很快就会有人跟你同步我的购票信息。” “去哪。”霍决无视她话中隐含的指控,径自用拿花的手按住她,“不打算带上我?” 不合时宜的玫瑰。 时闻有些可惜地望着饱满妍丽的花枝,“你最近应该很忙。” “不至于连陪你的时间都没有。”霍决紧紧扣住她手腕,声音仍是温和,眼底却掩不住几分阴晦意味,“bb,我是不是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时闻幅度很轻地挣了挣,没能挣脱,索性就这样抬眼看他,“我辞职了。” 霍决看起来并不讶异,与肢体的强硬相反,话说得绅士而妥帖。 “易觉近几年谋求转型,内部架构不稳,难说前景顺不顺利。暂时休息一段时间也不错,以你的能力,随时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我原本就没打算一直待在新闻行业。”时闻如实道,“当初留在国内,是因为阿爸。读新闻,是因为妈妈。做记者,是为了方便行事。现在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我想做些自己想做的。” 霍决应得很快,也很郑重,“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我不是在问你要资源。”时闻笑了笑,说话的态度有几分认真,又掺几分随意。 “我手上还有些闲钱可以挥霍。当记者这几年,也攒了不少人脉经验。前段时间待在家,我翻来覆去想了想,还是希望能试着办一本线上杂志,走自媒体工作室形式,选题往摄影、旅游和人文方向。初步的运营方式和团队搭建都有计划了,接下来见步行步,看能实现到什么程度吧。反正时间很多,我无所谓用三四年试错。” “你不想我干涉,我绝不插手。”霍决沉声承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可以任意支配我拥有的一切,无论你需不需要。” 言罢,又再重复,“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时闻静静与他对视半晌,没有即刻作出回应。低饱和度的室内光,为她清丽的面庞镀上一层光晕,柔和又漂亮。 不知是因为她用了力气,还是因为她细细声喊了疼,霍决钳制的手终究还是松开些许。她从中挣脱出来,用另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的玫瑰。 “无论我想做什么——”时闻低头嗅了嗅香气,听见自己开口问,“假如我想离开云城呢。” 新鲜剪裁下来的花苞,掺杂一点点酸、青涩、以及玫瑰独有馥郁的甜。 空气却是凝滞的、苦凉的。 霍决两手空空站在她面前。 她看见他的手捏成拳,手背青筋暴起,紧绷地垂于身侧,像在极力压抑某种躁郁情绪。 然而再开口,他居然还维持着微笑,尽管这笑意有些僵硬,“外出采风很正常,你在新闻社也会出差采访。只要适当控制频次。” 时闻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我或许不会选择base在云城。” “云城经济、交通基建、人才引进各方面条件都在国内前列,政府对文创小微企业也有扶持。客观而言,是你的择优之选。”霍决下颌绷得很紧,额角突突跳动,口吻却温和,近乎循循善诱,“但假如你待腻了,想换个环境,base在亚港也不错。初步有想法,可以慢慢决定,不着急落地。” 时闻没有接受他一次又一次的让步,半真半假道,“如果说我已经决定好了呢。” 好长时间霍决没有说话。 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在彼此之间拉扯、徘徊。 “我无所谓两头飞。”他声音嘶哑,似乎已经濒临某种极限,正在逼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压,“只要你开心。” 时闻直直看着他,审视一般地看。 下一秒,她笑了笑,平静揭穿他。 洞若观火 “撒谎。你生气了。” “没有。” “Larry.” 自从被母亲抛弃以后,除了时闻,没有人再被允许这么亲昵地叫他名字。 事实上,就连时闻也很少这样叫他。只有在特别需要他像小狗一样听话,哄骗他无条件妥协时,她才会柔软着姿态,有恃无恐地命令他。 “别对我言不由衷。”她的声音好轻、好温柔,像雀羽拂过耳廓,“不高兴的话,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不高兴。” 霍决定定盯着她,呼吸逐渐粗重,面色阴晴不定,终于彻底失去假装无事的耐心。 “有什么用。”他沉鸷开口,“你会因此改变心意吗。” “不会。”时闻说,“但我需要知道。” 霍决神经质地扯了扯唇角,想笑,却完全笑不出来。那张英俊的脸庞陷在阴影里,写满狠戾与冷意,“我以为我们之间的问题解决了。” “不是避而不谈,问题就可以解决的。”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吐出来的字句却刺得人心悸,“我订了三小时后的航班。” 霍决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来由踉跄半步,眼前一阵阵黑压过来,地面高高低低海浪一样涌动。 要走。 又要走。 他唯一不能容忍的事,她总是这么轻而易举说出口。 霍决右臂撑在斗柜上,死死捏着实木边角,看她无动于衷地站在自己面前,手里还拿着他送的玫瑰。 小动物一样轻嗅。完全看不出不喜欢的样子。愿意亲吻。愿意拥抱。以至于给他错觉,以为事情终于圆满,她愿意交付一切,也愿意接受他的一切。 无可避免地,霍决又一次想起她伏在夏日午后,一边昏昏欲睡,一边誊写那首诗的情形。 TheUnendingRose. 他深沉的、永恒的玫瑰。 或许是溺于温软的巢穴太久,得意忘形过了头,才会被她一言一行蒙蔽了本质——玫瑰再怎么妍丽,刺也是她身上的一部分。 他舍得像对待花材一样,将她身上的棘刺根根修剪削去吗? 舍不得再想。没有办法再想。完全无法理解她说走就走的善变,也无法接受自己在她心中无足轻重的份量。 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她从不屑于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无聊把戏。和五年前一样,她下了决心要走,就真的会千方百计逃离自己身边。 霍决唇边挑起讥讽的弧度,心底闪过无数见不得光的念头,又被这危险的念头牵扯理智。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具彻底脱落,露出底下电闪雷鸣的、阴鸷的真容。 “随随便便说扔就扔,你当我是什么。” 几乎是应激反应,他控制不住力气地紧攥住她,受不住挑衅般冷冷开口,“总是不作数。总是乱跑。几个小时前还骑在我身上,跟我接吻,要我□□,答应永远不和我分开——” 然而讲着讲着又猛然噤声,抿平的唇角痛苦地抽搐一下,无论如何再讲不下去。 霍决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失态过,三言两语就被击溃,惶惶如丧家之犬,连最基本的冷静都难以维持。 他僵硬地甩开她手,胸腔剧烈起伏,心脏隐怒得要胀裂成两半,眼前帧帧发黑,一秒都不敢再看她。 放在斗柜上的挎包被粗暴掀开,那双总是游刃有余的手此刻微微发着抖,将时闻的护照和身份证匆忙翻出,一言不发地掠走。 “砰——”地一声。 门被重重合上。 空气中微不可见的尘埃被搅动,沉沉浮浮地打着旋儿,又怎么都落不下、拂不开。 时闻静静站了片刻,脸上的神情很平和,没有什么剧烈波动。 她确认一眼座钟的指向,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花,没有往门口方向走。环顾一圈,从边柜取了个玻璃花瓶,灌入三分之二清水,又找了把平时剪胶片的剪子,斜斜裁开花茎末端,将黄玫瑰养了进去。 剩下需要整理的东西不多,她很快将行李箱收拾妥当,闭合上锁。 只是过不多时,又抿了抿唇,重新放倒开锁。进衣帽间挑挑拣拣,找到一件男士衬衫,对半折叠,塞进行李最底下。 随身挎包被翻得歪在一边,小羊皮被划出明显褶皱。她喃喃骂了句“狗脾气”,却不携多少坏情绪,将包里的拍立得取出来,调试镜头与光圈,对准瓶中玫瑰按下快门。 耐心等待十几分钟显影,她拔开阿加莎的笔帽,在相纸背面写下一行小字,随后拆开透明的手机壳,将成像朝外放了进去。 不紧不慢忙完这些,抬眼看一看座钟,分针恰好走过半圈。 她拎起包包,按升拉杆,拖着行李箱往门口走。 门没有锁,很轻易就能推开,走廊空无一人。 箱子不重,时闻掂了掂,没坐电梯,直接拎着下楼。 有人在楼梯底下等她。 洁白无瑕的阿芙洛狄忒大理石雕塑旁,霍决头脸都泼湿了,目光阴沉,神情危险。 他右手握拳,掌骨处破皮渗血,浑身紧绷得如同一张拉开至极限的弓,随时准备伤人伤己。 “我冷静了半小时才敢来见你。”他沉声,“我不想口不择言,犯跟五年前同样的错。” 时闻站在五六层阶梯高的转角平台,放下行李,与他视线一高一低地对视。 阴天灰蒙蒙的光线,将那双漆黑眼睛衬得更暗、更阴晦,面无表情地,看得人心惊。 “比以前有长进了。”时闻堪称柔和地评价。 “……为什么。”霍决一字一句,眼底有冷火在烧,“沈夷吾死了。你报了仇。我们身边不会再有任何威胁和阻碍。你究竟在顾虑什么,告诉我,时闻,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会开心?” 时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继续激怒他。 她拎着裙摆优雅向下,走到与他视线持平的阶梯处,俯身垂怜,伸手触碰他写满不解与愤怒的眉眼。 “Youaretheloveofmylife,Lawrence.” 如叹如诉。 好突然地,宛若吟诵一句古老咒语。 她轻抚他面容,渡过去温度,“我不会再试图否认这一点。不论是五年前,抑或此时此刻,我对你的感情都始终没有改变。” 霍决嘴唇微颤,低低倒吸一口冷气,骤然感到一种如蒙大赦的眩晕感。身上那股神经质的暴怒与躁郁,顷刻被这句话浇灭了。 除去五年前在潮起岛那个暴雨夜,这是时闻第二次向他吐露真心,亲口承认“爱”这个字眼。 他心脏涌上狂喜,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割裂与反差,将摇摇欲坠的理智与被愚弄的愤怒抛诸脑后,迫不及待上前,要将她拥入怀中。 时闻没有躲避地投入他怀抱,甚至安抚地,轻轻摩挲他紧绷的肩胛骨。 “可是Lawrence——” 过了几秒钟,她挨在他耳侧,若无其事继续说。 “再怎么爱你,我都随时可以离开你。” 手心触碰的身体一瞬间绷紧了。 被混沌与荒谬击中,霍决极其罕见地怔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怀中人。 他鼓膜嗡嗡直响,像沉坠的山与云压落,不断坍塌下陷,捏她肩膀的力气像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捏碎了。 大多数熟识霍决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是冷漠、残忍与慢条斯理。 他缺乏怜悯与同情心,对同类漠视与厌烦居多,绝非受情绪驱使的类型。在任何时候,他表现得都更像一个充满耐心、讲究杀戮美学的猎人,而非暴躁易怒、急于开膛破腹的屠夫。 他总是好整以暇的掌控者。 除却在这种面具剥落,独自面对她诘难的时刻。 犹如渡劫一般,他被摁进爱欲的刀山火海,血淋淋滚一遭。他真正的喜怒爱憎,所有鲜活、古怪、暴烈的情绪,皆从她身上习得,经过反复消解耦合,又再重新投射回她身上去。 他是个拙劣的学徒。糟糕的爱人。 他的愤怒,源于夤夜覆落在她面庞的薄纱,在她身上爱恨困惑得不到解答。 为什么,有一个声音在问,他不明白。 为什么明明有家,却偏偏要漂泊。 为什么一边声称爱他,一边又要坚持离开他。 不戴拳套硬生生砸出来的伤。以□□痛觉压制乱绪,生猛偏激,阴沉寡郁,是这个人发疯时会做的事。时闻执着他手,仔细确认骨头没有大碍,才放心慢慢拭去血迹。 “我不在的时候,能答应我,帮我好好照顾朱莉吗。” 她好声好气问,口吻不似请求,更像一种迂回的指令。 “你要走。”这个念头为心脏制造一阵抽痛,霍决唇线抿得很平,声线又哑又生硬,“我凭什么帮你照顾你和别人的东西。” 时闻置若罔闻,不理会他的冷嘲,自顾自往下,“其实我很怕冷血动物。毛茸茸的猫狗可爱多了,又更亲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要养它?” 霍决下颌收紧,一言不发,目光森然盯着,好似在防备她即将出口的、伤人的话。 “不是因为阿赟。” 时闻轻声道,“是因为你。每当我看见它,就会想起你。” 那尾黑王蛇,是时闻亲眼看着孵化破壳的。 当年霍赟葬礼过后,她失魂落魄返回安城,整理他的遗物,期间与他生前的心理医生见了一面。 霍赟早期频繁更换医生,无法卸下心防,唯独与这位初出茅庐的黎医生建立起了长期的信任关系。 黎医生在霍赟身上倾注大量精力与耐心,几度与时闻沟通,认为霍赟的情况有所好转。 或许也正因如此,霍赟突然之间的放弃,对她的打击亦格外深重。 恰逢新婚,踏入人生转折点,她最终决定离开安城,再度赴美深造。 时闻前去见面那日,诊所已经休业了,没有其他人。黎医生给她倒了茶水,请她稍待片刻。 “其余几只都自主破壳了,就它怎么都不肯出来,怕它闷死在蛋里了。”黎医生戴上手套,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为蛇卵剪开一道口子,轻声同她解释。 她在诊所休息室里孵化幼蛇,据说是因为家人害怕爬宠,所以只能偷偷养在这里。 很新奇的视觉体验,甚至有些诡异。时闻静静旁观,好奇她为什么会养蛇,毕竟这不算那么大众化的宠物选择。 “看蛇蜕皮很有意思。”黎医生顿了顿,“同一件事,既像创伤,又像新生。” 说完温婉笑笑,又问时闻有没有兴趣养一条。因为离开得仓促,她无法将所有幼蛇带回家照顾,现在正在努力给它们寻找靠谱的饲主。 时闻看着慢慢破壳而出的黑王蛇。 漆黑圆瞳,诡谲淡漠。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葬礼之上匆匆一瞥。好相似一双黑眼睛。 鬼使神差地,她应下了。 黎医生将霍赟遗忘在诊所里的几件琐物交还给她,又给她腾出一个仓鼠住过的透明塑料盒,撕纸与木屑作垫材,将幼蛇放置进去。 她仔细交代了几句饲养知识,请时闻放轻松,不要太过紧张,“黑王蛇是很易养的品种,虽然有时有些神经质。你试试上手,如果实在不适应,随时再联系我。” 时闻就这么出乎意料地,开始豢养起一只冷血动物。 身边没有养爬宠的朋友,作为一个刚刚入门的新手,她踩过不少坑,犯过不少错。第一次购置恒温箱,就被商家忽悠入手了一个巨大巨贵的雨林缸。 她将小蛇从塑料盒移居进去,拍了张照发给黎医生。 黎医生很快回复一则语音,点开来,是机场广播提示与她友善的笑声,“天呀,你怎么给它造了一座这么大的热带雨林?黑王蛇是沙漠蛇。” 时闻听得懊恼。 “不过没关系。”黎医生的下一则语音即刻又发了过来,“黑王蛇真的很容易养,只要定时喂食,多给一点耐心,它在你的雨林里也可以活。” 话虽如此,时闻后来还是在网上翻找教程,亲自动手改了造景。只是考虑再三,还是保留了雨林缸中心部分的沉木与苔藓。 因为像是印证黎医生的话,小蛇很快就学会了在树上缠绕攀爬。 冷血动物无法驯养情感,喂得再熟,一不小心,还是会被反咬一口。这些年来,隔着玻璃注视那双无喜无怒的漆黑圆瞳,时闻常常会心不在焉地想,沙漠蛇真的能在雨林中存活吗。 亦如此刻,她注视着另一双极其相似的黑眼睛,也无可避免地在想—— 他真的能理解爱是什么,真的能拥有与自己相同的情感吗。 满室寂静中,彼此望入深处,光也在无声下坠。 “我对你再没有任何秘密了,Lawrence。” 时闻低头,轻轻挣脱相握的手,从自己口袋拿出一样毛茸茸的物件,无比平静地质问: “现在,轮到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第60章 60 摊开的手中,是一只小北极熊玩偶。 半掌尺寸,雪白毛毡,懒洋洋趴伏姿态。再眼熟不过的设计。 他们卧室的床头柜,藏着六只一模一样的小熊玩偶,与一沓飞往特罗姆瑟的登机牌放在一起。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这只小熊稍显脏旧。皮毛没有那么崭新的白。脸上还有一点潦草污渍。 一个乌黑圆点。 像是笔迹。 时闻十八岁那年夏,霍决带她登上一艘北极邮轮,从雷克雅未克航行至特罗姆瑟,为期十日。 洞若观火 旅途结束那日,他们第一次走进那家口味差强人意的Palegg餐厅,结账时,时闻从侍应生手中得到了第一只小北极熊玩偶。 匆匆赶赴机场,结果航班延误。他们靠在一起打发时间。霍决翻专业书,时闻挨在他肩上昏昏欲睡,手指无所事事地转着玩偶环扣。 “看。”霍决当着她的面,用钢笔,在小北极熊腮颊上,点落一枚眼下痣,“你。” 时闻至今还记得他低低噙着笑,垂眸注视自己的神情。 那时的她还懵懵懂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脏会跳得奇怪,只撇一撇嘴,一巴掌拍在他手臂,将小熊胡乱抓回来塞进口袋。 在那之后,小熊待在她的行李箱,远远近近陪她飞过不少地方。 她不算多宝贝它,更不会常常拿在手里把玩,只是每次收拾换箱,都会习惯性放入夹层里。 到五年前,为了顺利离开云城,她与霍赟求助于霍耀权出面。老爷子权衡利弊,雷厉风行。一方面制止霍决继续任意妄为,另一方面收拾手尾,抹去二人痕迹,眼不见为净。就连时闻遗漏在半山别墅的钛银色行李箱,都派了人亲送至安城。 那只点着眼下痣的小熊就在其中。 时闻读书租住的loft公寓面积不大。行李箱仅在收到那日被打开过一次,之后原封不动上了锁,就那么无处可归地泊在楼梯底下,再未被使用过。 直至毕业搬住处,整屋清理扫除,时闻才发现行李箱中的小熊不见了踪影。 回忆不起来它究竟是怎么消失的。她的公寓除了三两好友,极少来客。思来想去,惟有归咎于自己屈指可数的几次醉酒经历,猜测是不是自己某时某刻醉意上头,断了片,冒冒失失将它丢了出去。 然而,犹如碎片梦闪。 几日前,一个下雨天,小熊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你应该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的。” 时闻打量着眼前人,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自问自答,“——在你那间修得像城堡一样的地下室里。” 尽管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她还是多此一举地诘问,“不准备解释吗。” 半晌无言。 沉默落到身上,像毯子一样死寂地覆盖住他们。 霍决没有避开这道审判的目光,身上的愤怒渐渐平息,转而变为一种野兽般的直接、冷静与神经质。 “景湖区仙踪路,西山枫林二期,2座1101。距离你学校一公里。你没有换密码锁,经常忘记带钥匙,习惯将备用钥匙藏在门口的盆栽里。” 他的语气轻柔得近乎诡异,逐字逐句,告解般轻声,“我用过一次。” 玩偶被狠摔到脸上。 时闻浑身颤抖地给了他一巴掌。 霍决坦然挨了。 那张俊脸被扇得猛偏过去,犬牙划破口腔内壁,徐徐渗出血锈。该是狼狈的。但他满不在乎地用舌尖顶了顶伤口,微微眯起眼,又风度翩翩地微笑起来。 “你醉成那样,没有人照顾你,我就站在门外。那间公寓隔音真不怎么样,你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我连你在里面摔倒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霍决抿着唇角,极缓极慢地吐字,眼睛在她身上痴缠一圈,贪婪地将人框在自己视线里。 “我怎么可能真的放心你一个人生活,bb?你那时才20岁,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怕,一点防备心都没有,随随便便对谁都心软,对谁都笑。我总怕你为不值得的人和事伤心,又怕你为新鲜的人和事开心。五年其实好漫长,我不在你身边,有过前车之鉴,你会不会又转眼忘了我。” 一种被深渊凝视的忧怖涌入心脏,又经心脏泵送,洪水般汹涌漫向四肢百骸。 见过再多证据,做过再多心理准备,都不及此刻听见霍决亲口承认的冲击。 “……疯子。”时闻被扎得心惊,胃都惴惴发疼,“霍决,你真的有病。” “不是早就知道的吗。”霍决无声笑了笑,伸手揩拭她发红眼尾。干燥的。她其实并没有哭。 “我以为……”过往的记忆碎片凝结成一根冰冷的针,刺入脑海,令时闻不自觉微微颤栗,“我以为是梦。” 他一身寒气地闯入她房间。 她醉醺醺地半睁着眼,还以为他是虚构的梦一场。 梦中弥漫黑色雾气,浓重而稠密,吞没一切声音与视线,惟有沁入骨缝的寒与细雨。浓雾不散,虚虚实实,勾勒出一扇门,门中显出熟悉的身影。 于是她在梦里也恹恹地哭了。 侧躺在地板上,怔怔看他向自己走来。 明知自己夜间视力差,却连夜灯都忘记留一盏。借助一点点微弱的月光,霍决垂眸看她,将她从地板抱入卧室。 手指与视线一起落在苍白面庞。从额头、鼻尖到嘴唇。她又瘦了,不好好吃饭,显得下巴更尖。微卷长发修短些许,像每日雷打不动发送到他邮箱的照片那样。 霍决无声端详良久,脱掉外套和毛衣,贴着她躺进那张窄窄的单人床,将她抱在怀里,深深嗅闻她颈间的苦橙叶气息。 她分不清是虚是实,只听从本能伏在他怀里,注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无声地流出眼泪。 “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霍决握住她凉软的手,不让她碰自己的眼睛。明明心有眷恋,却又阴鸷地审视她的泪水,不肯轻易替她拭去。 “丢掉我以后,你一个人的生活好像也不怎么样。” 他睚眦必报。自己心里废墟般一塌糊涂,就要她也痛,也不好受。 她没有办法回应,怕一掀唇,就将雾气吹散了。惟有细细抽泣着,揪住他衣领,浑浑噩噩睡过去。 霍决面无表情描摹她的睡颜,心底有淡薄的恨,更多的是阴恻恻的不舍。 最后还是低头,轻轻吻掉她咸涩的泪。 天亮以前,霍决离开了那间公寓,将钥匙重新藏回门口的盆栽,带走了一只点着眼下痣的小北极熊。 像一缕幽灵,见不得天光,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飞行两千英里,只为片刻同眠,停留在被她遗忘的梦里。 时闻猝然陷入恍惚,嘴唇微微发抖,说不出话,目光蜇伤般望着他。 “要继续听吗。”霍决轻抚她眼下痣,“我一个字都不会再隐瞒。” “你以前对门的邻居,一个中途辍学搞乐队的黄毛,嗑药,滥交,三番四次跟你搭讪,我让人随便寻了个由头送他进去。空出来的公寓,住进去一个居家做翻译工作的女士,她养一条德牧,早午晚都遛。你们经常在电梯碰见,会笑,会寒暄。我可以通过德牧牵引绳上的摄像头看见你。” “你复学第一年,有个姓庞的废物找上门,说从中学开始就喜欢你,眼见你家道中落,没有依恃,很愿意和你开展一段有偿的恋爱关系。你不胜其扰,甚至说出已经和霍赟订婚的消息,都没能摆脱他的纠缠。因为霍赟根本就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选择向一个病人求助。后来那个废物莫名其妙就消失了,摔断一条腿,被家人扔去了澳洲。从那以后,你没有再遇见过任何来自以往社交圈的骚扰,即便是在霍赟死后。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你实习工作,在安城下辖的洪德县,找到了沈亚雷案件中的那个高尔夫球童。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得了这份证据还不够,三两个人扛着摄像机,跑到那种穷乡僻壤,还敢蔓引株求继续往下查。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好心路人,如果我没有让人事先跟着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好几次都差点不能平安回家。” “前年,你和余嘉嘉在加州,误入一支以暴力冲突收尾的游行队伍,被一个戴着口罩的华人及时拉了回来。你如果留心观察,会发现这个人至今还留在我的安保团队里,前几天他还给你开过车。” 他一桩桩一件件平静叙述,抽丝剥茧,无可讳言。 “……够了。”时闻面色苍白,紧紧咬着嘴唇,肢体开始本能抗拒,“不要再说了。” 尽管她早在那间地下室翻看了所有影像留存,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消化完毕,可以从容应对。但实际临场,又并非如此。 霍决不让她有丝毫逃避,牢牢握住她肩膀,逼她继续直视自己。 “我24岁生日,临时从伦敦飞回来,只想见你一面。安城下雪。你和霍赟在一起,挽着他手臂,跟他肩并肩走在结冰的湖边。我那时就跟在你们身后。你知不知道你对他笑的瞬间,我真想杀了他。” 他淡漠低语,锋利眉眼注视着她,“可是我又想到你会伤心。” ——人要如何才能完完全全拥有另一个人? 在纵容恋人离开自己的那五年间,霍决常常毫无结论地思考。 钱权收买?无价。 强取豪夺?怕碎。 精神控制?她会变得不再是她。 不是没有想过通过摧毁的方式来攫取,但那些百无一用的庸俗伎俩,最终都无法实验在时闻身上。 因为她过分挑剔,而他又过分珍视。 他曾经见过时闻全心全意信任、依赖的样子,之后就再难忍受落差,更无法冒任何风险。 他想她用那对漂亮眼眸亮晶晶地凝睇自己,而非仇视。想她用那双甜蜜嘴唇说爱,而非厌恶。 霍决不知道为什么时闻跟别人不一样。但她就是不一样。她出现在他被生母抛弃的六岁,出现在他自我怀疑的十六岁,她在他举刀的瞬间又惊又惧地喝止他,在他伤痕累累的夏夜亲吻抚慰他。 这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人与时闻相同。 亦如霍决不会再梦见自己孱弱孤独的童年,也不会再孑然一身游荡于黑暗悬崖的边缘。 她的存在就像一张细密的网,投掷到他身上,缠绕他的心脏,避免他继续下坠。 她变成了霍决与这个世界连接的锚点。 他的欲望附丽其上,渐渐生长成一丛荆棘、一树常青、一片丛林。 看似无私的人最是贪婪。过于浓烈的需索,会令人生怖吧。霍决不想吓到她。是以装作在日光底下养花的人,为她遮风挡雨,遂她的愿,顺她的意,无所谓她旁逸斜出,只求她片刻开心。 她会为着这份虔诚,而宽恕垂青,施舍自己更多爱意吗。 时闻眼底氤氲薄薄雾气,迷朦望他,雨水却始终没有落下。 “霍决,如果你——”她掀了掀嘴唇,欲言又止,似沉浸在这段剖白带来的怵惕与不安之中,但仍强硬抛出定论,“我这辈子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 “我发誓。”霍决向前逼近一步,更用力地捉紧她,“没有发生过你担心的那种事。你怕血。我不会让自己沾上洗不掉的血腥气。” 时闻闭了闭眼睛,艰难压下紊乱思绪,“你想过强行将我带回来。” “我不想骗你。” “然后呢,关在你的地下室里?” “我会为你造一座岛。”霍决嗓音嘶哑,藏尽恶劣心性与诡秘执念,“没有人可以来打扰我们。” 时闻轻声喃喃,“我会恨你,霍决。” “我知道。”霍决轻叹口气,似是辩驳,又似乞求,“我知道,所以我没有那样做。你不能为没有发生的事惩罚我。” “不论过去以后,一旦你踏破这条底线,我们之间就再没有任何可能性。”时闻眼眶渐红,一字一句,夹杂金断觿决的警告,“我永远、永远不可能低头接受。” “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告诫自己。”霍决声线又低又扭曲,甚至神经质地笑了笑,“你该夸夸我,bb,我为你忍得很好。” 简直无耻。 他就这么理直气壮地拿她当借口。堂而皇之地要求她约束他的本能,做他的刀鞘,做他唯一的钥匙。 时闻心口起伏,再难忍受心底涌现的愤怒与委屈,忍不住又要往那张好整以暇的脸上掴一巴掌。 霍决无动于衷地受了。半分狼狈都没表露出来。反而怕她就此收回手,死死捉住她手腕,继续往自己脸颊贴。 戒烟之后,他身上的味道换成一种低调的木头削焚香。不再有旧时那种灼烧般的皮革烟草味。淡淡的,却又凛冽,像一层茧围困住她,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被束缚的那一方。 “你故意设置我猜得到的密码。”时闻眼尾微红,冷冷睨他,“是赌我永远不会发现,永远不会推开那扇门吗。” “你要我对你坦诚,我不想对你有秘密。”霍决将呼吸埋入她柔软手心,沉沉叹息,“是我抱有侥幸心理。没有办法主动开口,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走进去。” 时闻闭口缄默。 静谧中,她直直站在那里,急促地吁出几口气。昳丽的侧脸浸在光中,宛若一块完美无瑕的冷玉。 霍决的目光落在她面庞上,无声雕琢。 “怕吗。”他轻声问。 “怕有用吗。”时闻有些齿冷。 霍决扯了扯唇角,气质危险而充满压迫感。 “别怕。”他握住她瘦削的骨头,轻轻摩挲着,令人心悸的触感,仿佛一头野兽在舔舐自己的所有物。 “我永远不会那样伤害你。” 他将她揉进怀里紧紧抱住,附在她耳边,言语几乎变成扭曲的气音,“别不要我,bb。你不能在要求我坦诚之后,又随随便便丢下我。” 时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双手垂在身侧,不作任何回应。 霍决畏寒似的,迫切贴于她颈间,呼吸像狂风一样抽打她的听觉。时闻能感受到这具躯体压下来的沉重份量,犹如不可撼动的山,而山石正在不安地滚落。伴随他微微发抖的手指,以及失控收缩的心脏。 “我爱你,时闻。” 再度开口,他的声音像在沙砾中结结实实滚过一遭,淬炼得嘶哑无比,“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忍受你离开我的视线。” 爱。 好突兀,又好意料之中的一句剖白。 他和她一样。他们互相用爱来要挟对方。 时闻疲惫垂眸,盯着空气中的一个点,感受彼此的骨头坚硬地抵在一起,“你第一次说这句话。” “因为这句话对我而言,永远不够准确。” 霍决很慢、很慢地咬字。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事实,然而却完全无法淡化言语中蕴含的暴烈情绪。 “那种受荷尔蒙和多巴胺驱使而造成的爱的假象,会削弱,会消亡,会变成一文不值的过去。” 他的气息一点一点变得沉重、滚烫,“可我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你的过去,也不会容忍你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我心甘情愿付出任何代价,为你做任何肮脏、高尚、道貌岸然的蠢事。只要你的目光还愿意停留在我身上,你的嘴唇还愿意说出我的名字。” 异常平静的语调,字里行间却似焚烧数年,白茫茫一片扑不灭的野火,分分钟要将她灼伤。 时闻睫毛颤了颤,闭唇不语。 为了克制住与他拥抱的本能,她慢慢将指甲掐进掌心里,一寸一寸,几近青白。 “很多事情我都不在乎。钱权、声望、地位,只要花费时间,得来都易如反掌。” 霍决顿了顿,眼底闪过沉重阴翳,“可你不是。bb,为什么你越长大,越迫不及待要离开我。” 时闻喉咙酸涩地堵着,像被一张未被沥干水分的柔软织物紧紧捂住口鼻,一呼一吸之间,都充斥着溺水般的窒息痛意。 她略微别开脸,想要拉开距离,重新汲取些许氧气。 霍决没有让她如愿。 他们对视着,鼻尖相抵,肢体交缠,明明是最亲密的姿态,却宛若一场步步紧逼的诘问。 “那个女人在抛弃我之前——”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霍决仍不愿称呼Arina为他的母亲,他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她带我去游乐场,给我买了一支草莓味的冰淇淋,哭着抱我,说她永远爱我。” “爱是这样的吗,时闻。” 他喘.息极重,声音却轻,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爱就是遗弃、远离、不闻不问,任我自生自灭吗。” 白茫茫的野火瞬息缠绕住她。 时闻的心快被这句话烧坏了,身体一顿噼里啪啦灼烈的疼,像是被融成岩浆了。肺腑的酸苦涌上喉咙,眼睛一眨,泪就无知无觉地淌了下来。 “Larry…”她竭力想要抵抗这股撕扯的力,却又忍不住抚上他面容,无法发出只言片语。 霍决重重抵住她额头,乐见于她为自己心碎似的,固执地不肯替她拭泪。 “你落在我身边,像一朵软绵绵的云。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幸,只庆幸你觉得我可怜,愿意以爱施舍我。你第一次吻我,那种感觉就像一丛荆棘被栽进花盆里。” “是你先闯进来的,时闻。”他下颌绷得很紧,极力控制语调,却仍抑制不住颤声,“是你主动牵我的手,问我的名字,说要永远跟我在一起。你怎么能因此责怪我。” 时闻不想再经历更剧烈的情绪波动。她原本就决定好了,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以眼泪收尾。可是眼前这人怎么这么可怜,又这么可恨。 不怪你怪谁。 她噙着泪,恨恨地想。 换作这世上其他任何人,自己都不可能做到这一步,更不可能瞻前顾后到这种程度。 越想越气闷,越想越不忿,她微微颤着手,胡乱往那张毫无愧意的脸上砸了几下,责怨与怜悯接踵而至。 霍决躲也不躲,任她泄愤似的,硬生生捱着,等她卸了力靠在自己身上。 “我爱你。”他手臂青筋暴起,捧着她脸开始亲她,吻她簌簌往下掉的泪,不厌其烦又语无伦次地反复诉说,“我爱你,时闻。你不能一次又一次地丢掉我。除了你身边,我再无处可去了。” 犹如一缕等候发落的幽灵,他将自己寸丝不挂血淋淋划开,向她剖露自己熔岩铸就的黑色心脏。 时闻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瓮瓷。薄胎薄釉,被窑火烧出瑕疵,周身破绽,岌岌可危。他每道出一句真心,灌入一捧雨雪,釉面就多出一道裂缝。 爱。 她当然也爱他。 可是爱又怎样。 她凭什么要因为一句爱就让步。 摆在她面前的命题,从来不是爱或不爱。而是怎么接纳、打磨、回应这份爱。 她万分清楚她的弱点将自己在困在何种境地。她已经彻底接受,彻底冷静,并试图以他同样的弱点来回击,来逼迫他低头妥协。 她可以成为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盏灯,承受他的阴暗,承受他异于常人的、滚烫如岩浆的欲望。 但并非毫无底线。 “我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Lawrence。” 时闻没有闪躲,轻抚他耳侧,直直注视那双黑眼睛。她腮颊上泪痕未干,情绪却已彻底平复,字字句句,声音轻而柔和。 “我完完全全接受这一点。这是你与生俱来的部分,不论好坏优劣,我不会指望你跟普通人一样,不会以世俗的眼光审判你,也不会试图去改造你。因为我有任何缺点,同样不会为了你而改变。” 霍决薄唇紧抿,俯首帖耳似的听。 像一头被主人顺毛安抚的狼狗,为了此刻温柔持续,而勉强压抑住身上蠢蠢欲动的暴戾。 “但也正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不会仅仅以普通的标准要求你。我需要你彻彻底底的坦诚,没有任何隐瞒,没有任何秘密。我需要你有约束感,明确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似奖励,又似训诫,时闻摸了摸他微微发红的眼睛,声音骤然清冷些许。 “不要再将你以前那些手段用在我身上,也不要再试图将你锁在地下室的欲望付诸实践,除非你觉得可以做到永远不被我发现。否则,在我发现的那一刻,我们就彻底玩完。你知道我不轻易给自己第二次犯错的机会。上一次是五年,下一次,你猜会是多久。” 意识到这是一个转圜的信号。 霍决倏尔向她投去期冀的一眼,胸膛剧烈起伏,急切地想更加贴近她的温度,剖开心扉向她证明,“我不会——” “但是一码归一码。”时闻轻巧偏头避开,淡淡打断道,“过去是过去,以后是以后。要将这个问题揭过去,你得先为发生过的事情买单。” 霍决愣了愣,眼中短暂燃烧的神采迅速熄灭,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亦即,无论他再怎么虚张声势地威胁、恐吓、冷嘲热讽,抑或死皮赖脸地恳请、乞求、俯首称臣,“——你还是要走。” 时闻手臂亲密地绕过他腰腹,像一个拥抱,然而只是从他裤袋抽走了自己的护照和身份证。 “票都出了。”她扬了扬证件,很快从情绪的泥沼中抽身,“退改麻烦,没必须临时更改行程。” 她就这么一副无关痛痒的态度。 霍决面沉如水,感到一种被翻来覆去戏耍的怒意。他紧紧攥住她手腕,借助体格优势,不由分说将她困进墙角,声音隐隐透出结冰的冷。 “这次又打算走多久?一个礼拜,一个月,还是……一年?” 时闻丝毫不惧,双手顺势环住他脖子,不紧不慢道,“这首先取决于你的选择。”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的选择!”霍决几乎咬牙切齿,“你不想见到的事,每一件都不会发生。你要我做任何形式的保证,任何程度的补偿,我通通都可以照办。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究竟要怎么样,你才愿意相信。” 像只被驱逐出领地的狮子。 时闻欣赏着他的气急败坏,莫名生出一种俏皮又古怪的爱意,感觉心底那股酸涩瞬间减轻了许多。 “我很想相信。”她敷衍地捏了捏他耳骨,“但我不是小孩子了,Lawrence,你不能强求一个惯性食言的人有多么信任口头上的承诺。” 顿了顿,又抢在对方辩驳之前,转而说,“况且我也需要一点时间,好好考虑接下来的事。在你身边,我总是心软,很难做决定。” “借口。”霍决冷冷嗤笑,“你什么时候对我心软过?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你分开,你却次次都说走就走。” 使人屈服的力量分为很多种,时闻掌握了最为脆弱而有效的一种。 霍决的情绪被她任意拿捏,随她几句话起起落落,冲上云端又坠入谷底。他甚至因为她还愿意回抱自己,而不敢表露更多愤怒。 “见好就收。”时闻好声好气劝,“我不觉得继续讨论下去,能得出令你更满意的结果。” 霍决神色晦暗,唇线抿得很平,似是做出了一次深思熟虑的退让,“……我最多只能忍受你离开一个礼拜。” “别讨价还价。”时闻挑眉,警告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这个由我说了算。” 霍决彻底不说话了。 只默默收拢双臂,蹭着她脸颊,将她抱得更紧。 时闻有一下没一下地数他脊骨,“你是什么患有分离焦虑症的小狗吗,必须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 霍决冷酷指控,“多得有你这种一次又一次丢掉狗的主人。” 他眼中情绪毫不掩饰。深不见底的雾黑,既有勉强压抑的狠戾,又夹杂隐隐约约的沮丧和委屈。 时闻轻叹口气,有些无奈地凝睇一眼,踮起脚,主动吻了吻他冷硬的嘴唇。 “因为你总是不听话,Larry。” 霍决低垂着眼,听见她用这世上最令人魂牵梦萦的声音,温柔而严厉地告诫自己。 “不听话的小狗,需要吃一点教训。” 时间还早。 走出别墅时,天边一朵软绵绵的云飘过去,露出不被遮挡的高温日光。 这代表云城的夏日仍然新鲜滚烫,直至最后一场台风过境之前,谈论冬天仍为时尚早。 然而人好像总是会反季节地眷恋些什么东西,时闻想。 譬如她现在就很想念一场落在罗弗敦群岛的、薄荷味的雪。 那年冬天好冷,他们与世隔绝地靠在一起,打开窗,仰头就能望见壮丽而璀璨的极光。 60-63 第61章 61 “保持联系Agatha!祝你们接下来的旅途顺利!欢迎再来斯德哥尔摩!” “谢谢你Christer,我们明年夏天再见。” 时闻将随身行李放入车厢,与一位蓄着短胡茬的帅气男人拥抱道别。 瑞典男人喜欢蓄各种各样的胡子,但多数都打理得干净整洁,穿搭也讲究,不显邋遢。 Christer是他们团队聘请的翻译向导。虽然瑞典的英语普及率相当高,基本交流没问题,但为了准确性及深入性,时闻团队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循例找一位当地的向导同行。 他们在瑞典待了将近一周,先后拜访了几家设计品牌和先锋创意实验室,拍摄了几处建筑作品及其背后的诗意故事,进森林徒步一天,又与一位旅居斯京的华裔艺术家约了一次深度访谈,收获颇丰。 “姐,你的斋啡,帮你放这里啦。” 小黄一手举一杯饮品,自己吸溜吸溜喝着牛油果蔬菜奶昔,坐到副驾上,把另一杯咖啡放进中央扶手。 时闻随意应了声,合上车门,回头看后座俩人都齐了,这才扣好安全带,低头设置车载导航。 “阿坚那技术开不了雪地,Fiona得赶稿子,今天就我跟你两个人换着开,大概六小时车程到预订的民宿。天气不错,没下雪,待会儿出了城,你看情况飞无人机。” “好嘞。” 小黄其余优点皆可忽略不计,最大的就业优势就是听话、心大、能搬能抬,并且操作得一手复杂流畅的航拍。 时闻四个月前从易觉离职,小黄乍一听闻,天都塌了。他跟时闻差不多时间进新闻社,平时跟她协作最多,关系也最好。那会儿扒着椅背呆呆看她收拾东西,一句“姐”喊得九转十八弯,蹲在村口的土狗似的,看着怪可怜。 时闻嫌弃地一根手指推开他脑袋,将自己在楼下咖啡店的会员卡转给他,又随手将一个崭新的纸盒递过去,“喏。” 小黄低头一看那个眼熟的英文印刷LOGO,人傻了,颤巍巍的手拆开,里面躺着一支NIKON的70-200f2.8全画幅镜头,市场价小两万。 “不是,姐,你这、这……” 办公室没别人,时闻早跟同事吃过散伙饭了。她把东西收的收,扔的扔,最后就拎了个托特包,随便挥了挥手准备走人。 “不是又攒首付又攒老婆本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吗,有点闲钱还净琢磨着给女朋友买包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接外快也得有趁手设备,算我天使投资给你了,以后赚到钱还我。” 小黄眼泪汪汪,也不结巴了,嗷一声要扑上去抱大腿,“姐你是我亲姐!你上哪发财去,把我也带走吧!小的给你当牛做马!” 时闻面无表情将其缓缓踢开,淡定按下电梯下行键。 虽然初创时期的确缺信得过的人手,但时闻起初是真没打算把小黄带走。毕竟小公司前途未卜,刚毕业的小朋友,还是在大企业捱段时间履历会漂亮些。架不住小黄去意坚决,转头就给HR发了离职申请,哼哧哼哧投奔新老板去了。 反正易觉家大业大,有他没他,没差。 时闻创办的传播平台项目,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成立,最终命名为《FOCUS对焦》。旗下出品以数字媒体为主,计划在一年内逐步拓展实体期刊、图书、展览、沙龙及创意产品等领域。 目前团队已招揽志同道合的全职人员近三十人,包括编辑、设计、策划推广及人事行政等岗位,另有合作签约摄影师十余人。时闻兼任主编和出版人。 工商注册地兜兜转转还是选在了云城。主要是公司多数人都生活在这座城市,时闻的户口和人脉关系也都落在这里,走出版物经营许可证之类的流程,以及日后做出版发行,或多或少都可以更顺利些。 台风离开的那天,她直接飞安城,拉了早有意向的筱林,还有以前领她入门的记者前辈欧阳入伙。 筱林作为副主编,负责多方约稿,以及各种行政相关事宜。欧阳作为项目总监,和时闻共同统筹内容制作。 因为他们不是单纯的地理风光摄影项目,核心要往人文艺术方向深度拓展,所以有独立审美、有采访撰稿和选题整合能力的人,作为团队骨干非常重要。 以时闻为主导,三人会议迅速确定团队规划、运营模式、广告招商方向以及创刊前三期的主题。 留筱林在云城看顾后方,时闻十一月初就带队出发前往欧洲采风取材。 与此同时,欧阳也带队去了加拿大,他们刚在丘吉尔镇拍完北极熊的迁徙,回到卡尔加里休整,准备挖掘一系列滑雪故事。 另有一队同事在阿根廷,一队在墨尔本。 与新闻行业不同,时效性对他们而言并那么不重要,优质的持续输出能力才是关键。因此他们的行程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和指向性,可以慢条斯理地同时做好几件事,为填充素材库做前期准备。 圣诞过后,北欧的冬冷得更加阴郁。 SUV匀速行驶在瑞典境内笔直的深灰公路上。沿途雪地静谧,尽是被纯白覆盖的屋檐与松枝。 小黄打开天窗,放飞无人机,坐在副驾操控鸟瞰视角。 时闻抓着方向盘,一边跟Fiona聊稿件的调整方向,一边平稳向前驶去。 他们此行一路向北,要跨越一千公里,从瑞典进入挪威,前往诺尔兰郡的港口城市博德。 早早联系好的华裔向导Freja和她的挪威丈夫Matias,已经整装待发,订好船票在那里等待他们到来。 博德有轮渡通往罗弗敦群岛,可以开车上船,三个半小时航程,抵达罗弗敦南部的莫斯克内斯。 他们计划当夜在奥镇住宿,翌日到雷讷,除时闻以外的几个户外爱好者准备挑战冬爬Reinebringen,歇一日再到莱克内斯。这样由南至北,沿着E10公路慢慢逛慢慢拍,一路自驾至北极之门特罗姆瑟。 在特罗姆瑟停留两日,再飞奥斯陆,约一次建筑工作室访谈,逛一逛蒙克美术馆和歌剧院,最后从奥斯陆启程回国,云城落地解散,放半个月的春节假期。 冬雾独家 走的是和时闻第一次来时完全不同的路。 进入极夜之后,罗弗敦群岛的白昼很短,约莫只有四五个小时。早上九点多日出,下午两点就开始日落。运气好的话,可以看见月亮与朝阳同时挂于深蓝天际。 因为天气不错,无雨无雪,云层不厚,风刮得也不算猛烈。他们没有特别关注AuroraApp的预测和KP指数,就想着碰碰运气。反正在罗弗敦停留的时间够长,岛上风景开阔、光污染低,偶遇极光的概率相当高。 在雷讷,他们入住雪山下一栋红墙民宿,透过落地玻璃,可以看见低饱和度的粉与蓝在天边变幻交织。 “Agatha,需要帮忙吗?”向导Freja从后面探了探身,用腔调略有点歪的中文温和问道。 “不好意思,久等。”时闻收敛心神,收起手中的CONTAX645,轻盈跳落,踩着雪回到路边。 “没关系。”Freja友善又开朗地笑,“看你使用这种老相机非常有趣,跟那些长枪短炮不一样,出来成片一定很棒!” “谢谢。”时闻将相机斜挎背好,回以一笑,“希望我曝光没有出错,不然辜负了这番风景。” 同行其他人都留在民宿里,一部分准备餐食,一部分为第二天的登山徒步做行装整理。 时闻和Freja临时出来跑腿,赶在酒品购买时限之前,买点啤酒和日用消耗品。 超市就在附近,她们步行前往,没有开车。天色已暗,日落后的蓝调时刻格外浪漫,令时闻忍不住频频停下取景,将短短一段路拉得很长。 冰川消融,海水倒灌,峡湾破碎。 时隔几年,再度闯入这片冰天雪地,那种清凛、寂静而沉郁的梦幻感,还是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Freja拎着一提以冰川水为原材料的精酿啤酒,边往回走,边与时闻闲聊,“感觉Agatha你对罗弗敦挺熟悉的,以前是不是来过?” “也谈不上熟悉。”时闻接过她手中另一个袋子,回答说,“学生假期时来待过几天。” “跟家人?”Freja好奇追问,“还是男朋友?” “男朋友。”时闻笑了笑,“也是家人。” 没来得及对这个答案表达什么友好的调侃,Freja的手机就响了。她的丈夫在通话中询问她们的进度,说是已经把食材都处理好了,雪山下打火锅,就等啤酒到位。 Freja英语和挪威语混讲,语气自然亲昵,不自觉夹杂几句打情骂俏,很有新婚夫妇甜蜜的氛围感。 挂断之后,Freja有些不好意思地和她相视一笑,拉着她走快了几步,“酒鬼一个,打来投诉来了。” 时闻出来得匆忙,只记得带上死沉死沉的相机,却忘了带手机。抬头看了看天色,深蓝已经渐渐向沉黑转变,她呼吸一口寒气,随意问起,“国内现在是不是快过零点了?” “差不多,六小时时差。”Freja把手机屏幕翻过去给她看,“有什么要紧事吗?” 时闻盯着跳动的数字看了几秒,摇了摇头,又抿唇笑了笑。 “就是难得天气好。”她轻轻叹息,“希望今晚有好运气,能碰见极光。” 步行至民宿门口,有段斜斜的坡道。时闻让Freja先将东西拎进去,自己又流连了一会儿,多拍了几张夜间峡湾与渔屋的空镜。 罗弗敦冬季温度在零下,但实际体感并没有那么极端地冷。时闻穿一件柑橘色冲锋衣,头戴一顶软绒绒的冷帽,远远看着,像一只缀在枝桠熟透的小橙子。 后面传来引擎的声响,时闻眼睛对着取景器,没有即刻回头看,只及时往旁边避了避。 一辆全黑路虎,充满压迫感,缓之又缓地经过她身边。 尾灯猩红,似欲停留,然而并没有。片刻过后,轮毂滚动,又朝路灯指引的前方慢慢驶去。 空茫茫的雪地,发出被打扰的轻微声响。 时闻端着相机,若有所思望去一眼,不知怎的,心底倏忽升起一个微妙念头。 酒足饭饱过后,民宿里气氛热闹,几个年轻人将switch底座接上屏幕,开始边笑边闹玩起马力欧派对。 除了小黄要苦哈哈地上楼剪视频,时闻也没参与。她在露台架了相机拍延时摄影,顺便跟筱林打电话,一边沟通工作细节,一边聊闲天。 敲门声响起时,屋里的人都以为是房东来了。因为客厅的壁炉出了点小毛病,沟通过后,房东答应会在晚餐过后来查看。 小黄还在楼上埋头苦剪。正在游戏中奋力划船的四人抽空探了个头,阿坚手柄要扔不扔的,挪着脚尖准备争分夺秒过来开门,被时闻挥了挥手赶回去。 “就这么决定吧。早点睡别熬夜,明天再联系,爱您。”她简短交代几句,挂断了与筱林的通话。 室内温暖,她没有披外套,就这么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笑意未消,懒懒走过玄关。 门打开。 门廊底下,灯火明朗。 一道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低低压下来,连同罗弗敦薄荷味的冷风一同扑入怀中。 “跟谁说话?” 霍决穿一件劲黑冲锋衣,黑发黑眸,站在极夜凛冽的冷空气里,定定望向她。 第62章 62 极地的冷意,沁入肺腑。 屋内的热闹喧嚣被抛诸脑后,惟余眼前阒寂的雪。 霍决的脸陷在逆光里,英俊锋利,一双沉黑眼眸与时闻无言对视,由上至下缓缓裹住她的感官。 时闻扶着门框,将他雕塑般的五官纳入视野,心脏忽而空跳几拍。 “怎么突然过来了。”她轻声开口。 霍决表情冷淡,声音也沉,“来要礼物。” “现在?”时闻闻言挑了挑眉,将手机屏幕按亮,把数字翻给他看,“挪威六点。” “哪国人过哪国时间。”霍决面无表情,“东八区过零点了。” 时闻觉得好笑,抱着手臂睨他,“可是,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要给你礼物?” “我生日,时闻。”霍决尾调低冷,几乎有些警告意味,“你数没数过自己欠我多少次。” 为了掩人耳目,免招话柄,自被接回霍家那年,霍决的出生年月就被改了,从深冬改到翌年春。 作为霍铭虎的细仔,他每年的生日派对兼具多种社交意义——钱权展示、人情往来——自然不会办得简单潦草。 但假的就是假的,粉饰得再光鲜奢华,也是假的。 他真正的生日,没几人知道,更少人记得,历来只有时闻认认真真陪他过。 分开的那五年,每每到了这日,时闻都难免会漫无边际地揣测。他自己一个人,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被这么没来由地指控,时闻也不恼,反倒笑了笑,好声好气反问,“不在一起的时候也要算?你自己就有年年送礼物给我吗。” “你不知道不等于我没有送,更不等于你没有收到。”霍决撩了撩眼皮,目光很淡,慢条斯理欲抬步入内,“你确定要我站在门口,逐年逐年讲?” 时闻伸手推他肩膀,低声斥责,“我同事都在,你进来像什么样。” “那你跟我走。”霍决从善如流捉住她手腕,得逞要求,“我住在以前那间渔屋。” 时闻凝睇他漆黑的瞳仁,心底淌过一阵克制的温柔。 知道他是在借由过往的记忆,为自己增添筹码,而她确实很吃这套。 “Agatha?”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彼此之间沉默的张力,“什么情况?” 久不闻动静的四人游戏党终于察觉不对劲,纷纷丢下手柄,过来玄关查看究竟是谁敲的门。 不是房东。 是一个高大挺拔的黑发青年。 气质斐然,穿着考究,帅得极具攻击性。此刻气场契合地揽住他们老板,手还暧昧地扣着。 Fiona捂了捂嘴,和阿坚望着那张云城媒体几乎无人不识的脸,相视一眼,心底整齐无声划过一行“哇靠——”,今晚他们小鱼小虾的八卦小群要爆炸了! 霍决愿意给人面子的时候,向来彬彬有礼,挑不出错处。他收了冷脸,斯文地折起微笑,略颔了颔首,算是与她的人打过了招呼。 时闻迅速回过神,挡不住,赶紧若无其事将他往外推,自己也伸手取下玄关衣架上的冲锋衣。 “没事。”她欲盖弥彰地笑,“家里人过来了。你们继续玩,我出去一趟,不用担心。” 霍决任她推搡,一副好整以暇的闲散姿态,甚至顺手帮她拿了一台摆在斗柜上的宝丽莱相机。 门合上。 徒留室内几声此起彼伏的“卧槽”! 时闻被攥着手腕,亦步亦趋走下雪坡。副驾门拉开,霍决垫着车顶,半抱着将她塞进去,身上那股冷冽的木头削味不太温柔地拢住她。 刚刚购物回来,在路上遇见的那辆全黑路虎,果然是霍决。 车厢空气还是暖融融的,也不知他究竟在车里守了多久,多一秒都不愿意等,掐着整点来敲她的门。 中央后视镜挂着一只崭新的小北极熊,随着车辆启动,在暖气里无忧无虑地摇摆。 时闻伸出食指戳了戳它白净的腮颊,饶有兴味发问,“又去了那家餐厅,从特罗姆瑟一路开过来的?” 霍决不答,卸下面对外人时那种虚与委蛇的礼貌,骨相绝佳的侧脸沉鸷着,不知道在怄什么气。 时闻注视着他,弯起嘴角,“有没有收到我寄的明信片?” 因为Fiona热衷于收集各国特别的冰箱贴,时闻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惯性陪她逛一逛纪念品商店。她没什么感兴趣的,觉得这种商品都大差不差,就将时间都浪掷在挑选明信片上。 挑得认认真真,写得倒潦潦草草。 阿加莎钢笔她随身带着,拔开笔帽,前言不搭后语写下几句无聊话。诸如“今天好冷哦”、“莱茵河老得快流不动了”、“没能近距离看见北极熊捕猎”、“有一点点想你”,然后漂洋过海寄回去,延迟十天左右到达他手里。 她不准他来打扰自己工作,主动给予的联系,却又微弱得趋近于无。 “那你呢。”霍决冷冷反问,“你有没有收到我的语音、短信、邮件、以及微信好友申请?” “生什么气啊。”时闻亲昵地捏了捏他耳骨,似笑非笑评价道,“互相不回复,很公平。” 她是不想回复。而他则是不能。哪里有半分公平可言。 霍决半张脸陷在阴影里,显得英俊而危险,语气也是,“我不来找你,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当然啊。”时闻捏他耳骨的手滑到脸侧,摩挲着他割手的下颌骨,好似好理所当然地说,“而且你怎么可能不来找我。” 霍决轻描淡写看她一眼,没作声,也看不出对答案是否满意。只微微低头,用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她手心,深深嗅她皮肤的苦橙叶气息。 雷讷很小。 几年过去,变化也少。 他们以前住过的那间渔屋,位置仍在原处,但经过修缮翻新了一遍。 雪顶红墙。简朴温馨。屋内悬挂一盏昏黄灯光。 大约是适应浅瞳孔人种和漫长夜晚氛围,挪威室内灯多数昏暗,时闻已经养成了进屋就点蜡烛的习惯。 她将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划亮打火机,将靠窗餐桌上的香薰点燃,空气中弥散淡淡橙花气味。 桌上还放着一个超市购物袋,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平价量产的芝士蛋糕。 甚至不是完整的圆。是切块。 时闻抿了抿唇,撩起眼尾看他,“自己买的?” “不然呢。”霍决脸上没有表情,紧挨着站在身旁,好像很被动地需要时闻去哄他。 时闻乜他一眼,颊边挤出哼笑,“扮可怜。” 几个月前在城堡酒店,他还在万千瞩目中,风度翩翩地切一个垒起来不知几层高的华丽蛋糕。转眼到今天,又可怜兮兮地追到北极圈,就着一块打折蛋糕,要求她祝自己生日快乐。 蜡烛吹熄。 灯暗些许。 时闻侧过头,拽住他卫衣领口,要他顺从俯首,轻轻吻了一下他唇角。 “二十八岁了,霍决。” 霍决揽住她腰肢,亲了亲她的眼下痣,呼吸像温热的风洒落她面庞。 他回吻很轻,有意为之地收敛,像在吻正在消融的火山雪。嘴唇是冷甜的,按住她后颈,一点一点湿漉漉吃掉玫瑰的颜色,饱含深冬汹涌而克制的情意。 时闻仰着细白的颈,没有丝毫抗拒,任他叼着舌尖,予取予求地舔吮。 过了不知多久,霍决含住她唇珠咬了一下,才濡湿地将呼吸分开。 他的鼻尖抵住她的,小动物一样痴缠地蹭,将她密不透风拢在怀中,温驯又强势地问,“我可以开始拆礼物了吗。” 时闻腮颊微热,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没把握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霍决拨开桌面杂物,单手将她抱上去坐好,回身翻出自己的登山包,从中抽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成沓A4纸摆在面前,就着渔屋昏黄的灯光,只扫过其中一个封面标题,时闻就愣了愣。 一份一份翻阅过去,内容一份比一份厚重。 霍决几乎将他现阶段所有可挪动的个人资产,都转移到了时闻名下,包括车辆房产、有价证券、以及霍氏旗下数间子公司的若干股权等等。只待她签字,文书即可生效。 另外还有一份新设立的巨额信托,每年一亿美金,受益人写的是时闻的名字。 时闻眼皮轻跳,强装镇定,手指微微捏皱了顺滑厚实的打印纸,“什么意思。” 霍决一瞬不瞬注视着她,逐字逐句慢道,“无论你是否答应和我结婚,我们之间婚姻关系是否存续,也无论我健康与否、是生是死,这笔信托每年定期由你取用。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我有眼睛,读得懂字。”时闻冷泠泠回视,“你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 霍决没有即刻回答。 他低头,复又从登山包里拿出一个精致重工的珐琅盒子。 打开来,上面那层,躺着她丢在江心岛的帝王绿翡翠镯子。 洞若观火 霍决一言不发,攥住她手腕,强硬地将镯子重新套了回去。 时闻定定审视他的表情。 他察觉到了,唇边折起淡笑,安抚地啄吻一下她眼皮,“别这么严肃,bb。” 珐琅首饰盒的底层被打开,里面静置一枚时闻从未见过的银白金属细镯。圈口简洁,没有过多细钻缀饰,居中镶嵌一枚拇指大小的祖母绿宝石。 霍决神色自若地将这只细镯,戴进了翡翠镯子的同一侧。 翡翠是硬玉,不易刮花。但对待种水极佳、价值不菲的帝王绿,避免磕碰意外,很少有人会选择与金属叠戴。 时闻颦了颦眉,不觉得霍决会不懂这么简单的常识。 “设计稿改了很多版,最后出来成品还不错。”霍决忽略她探究的目光,食指在两只镯子之间轻轻敲了一下。 紧接着,他退后半步,抓住自己的卫衣领口往上一脱,露出底下的纯黑短tee。 时闻注意到他颈间闪过一抹低调的银光。 未及细看,霍决下一秒就弓腰俯身,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手将衣领底下的项链勾了出来。 除却从右腕换到左腕的那串白奇楠念珠,以及偶尔出现在颈间的一条铂金素链,霍决身上很少穿戴饰品。 白奇楠是时闻十五岁时求来的。 铂金素链是Arina留下的遗物。款式极简,没有吊坠,算不上贵重。霍决只在临近母亲忌日的初春,会间或戴几日。 眼前这条,显然并非Arina留下的那条。 因为它底下缀着一把小小的锁。 时闻心中倏忽划过一种不安预感。 “知不知道人类一般都怎么对付有威胁的野兽?” 霍决垂眼看她,眼底情绪直白得宛若某种侵略,充满幽微的深意。 时闻似被那团黑雾攫住了,惴惴地陷了进去。 霍决捉住她的手,摸索到祖母绿的爪镶,将锁扣往右拨开,指腹顺势一拨,宝石就被推开了,露出底下隐藏的感应屏幕。 “这条项链的锁扣,只有你的指纹可以解开。同样地,这只镯子的指令,也只有你的指纹可以启动。” 他的声音平静,没有过多平仄起伏,像在叙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假如我违背了你意愿,你要惩罚我。只要我们相距一公里以内,长按三秒,项链击针会即刻击发,迫使锁里的药囊破裂,将麻醉剂注入我体内。大约三分钟,药剂起效制动,我会什么都做不了,沉睡九十至一百二十分钟。” 时闻听得脑子嗡地一声,意识一片空白。 “假如我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霍决顿了顿,语气低柔地叙述,“你学过摩斯密码的,bb。用它敲出我的名字。届时锁的击针,会将另一种麻醉剂注入,我会在一分钟内麻醉制动,失去所有反应能力。如果半小时内,没有得到急救针速解,我会直接死亡。” 时闻心脏瞬时紧缩,被他话中假设骇住,骤觉腕间刺入尖锐荆棘。 “——你疯了!?”她又惊又惧地挣扎,亟欲挣脱他的手,刻不容缓要将那只细镯捋下来。 霍决没有让她如愿,捉着她的手轻吻,甚至循循善诱地哄劝,“听腻了,换句别的骂吧,bb。” “痴线!”时闻骂人语句匮乏,一双漂亮眼睛难以置信地剜着他,手脚都快软了,气得将那沓文件都扔他脸上,“你拿走!我不要!” “小狗有狗链不是很正常?” 霍决不闪不避,漫不经心笑了笑,逼她用手指勾住自己颈间的锁,“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不听话了。” 没有比当下更清晰认知到他与常人不同的时刻。 但她好像很快,又或者更早以前,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嘴唇还残留被吮吻的水意,此刻微颤着,被咬得发白。时闻慢慢镇定下来,冷冷瞪视刚才与自己陷在云朵里接吻的人。 “你拿自己威胁我,霍决。” 霍决摇了摇头,漆黑瞳仁折射出无边无际的狂热与平静。 “我爱你,时闻。”他一字一顿,“我想要你赢。” 在温热得近乎凝滞的空气里。 霍决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而后缓缓弓身,单膝点地,视线由下而上仰视她。 “遗嘱我已经立好了。你可以充分信任霍氏的律师团队。如果我真的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事,逼你用这把锁杀了我,你也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责任追究。” 时闻拧着眉尖,几近哑然,“你觉得我在意的是这个吗。” “你不信任所谓的口头承诺。”霍决停顿须臾,似在谨慎地挑选措辞,“但其实婚姻也不够稳固,钱权也不够彻底,法律也不够坚不可摧。” “所以——”在浸入极夜的昏暗小屋中,时闻听见他轻描淡写地低声,“所有可称之为约束的条件,所有可构成安全感的物质,时闻,我都愿意毫无保留地给你。” 他怕她心有顾虑。 所以亲自将刀锋打磨锃亮,交到她手上,教她反制自己的方法。 时闻彷徨望他,指尖无意识攥紧沾有他体温的锁,轻声喃喃,“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 “我就是这样的人。”霍决轻慢地扯了扯唇角,“不是早就认清了吗,bb。我没有办法像所谓的普通人一样。” 他只有这样暴烈而极端的爱,逼迫她不要也得要。 一旦接受他百分百的坦诚,就要同等地接受附丽其上的晦暗物质。 爱之于他,是一条同时指向肉.欲和神欲的小径。他要寡廉鲜耻地占有,亦要两手空空地献祭,乞求他的神明垂怜挽救。 时闻一动不动,眼睫轻颤地看着他。觉得他是有恃无恐,仗着她承认爱,就这样步步紧逼要挟她。 她忍不住往那张游刃有余的俊脸上甩了一巴掌。 霍决配合地让她打。只是无论被推开多少次,他都会再多一次贴近她手心。 烛光晃了晃,柑橘色的昏暗光泽映照在时闻清丽的面庞上,为她蒙上了一层梦境般光暗难辨的碎钻。 忽地卸了力,那只手还被攥着,紧贴于他脸侧。时闻表情很淡,看不出还有没有在生气,只用不太严厉的声音质问他,“这几个月没有来找我,就是在忙这些。” “等了这么多年。”霍决垂眼,深邃眉弓泛过一阵阴沉,“我不想落空。” 时闻不置可否,神情若有所思,伸手轻抚他耳骨,“说说看,你的生日愿望。” “就是你想的那样。”霍决目光沉沉,喉结艰涩地滚了滚,将声音压得低而喑哑,“接受我,时闻。无论是爱,还是那些令你惧怕的东西。我不要模棱两可蒙混过关,我要你的所有,我要你今生今世。” 时闻没有作声。 她略略垂首,捧住霍决的脸,额头抵着额头,与他毫无隔阂地望入彼此。 爱。 他们口中这样说,眼中这样写。 然而爱是什么呢。 在离开他身边,踏上深冬旅途的每一天,时闻常常会漫无目的地想。 每个人的答案都截然不同。因为爱并不平等地降落到每一个人身上。爱无法一概而论。 对于时闻而言,爱是停泊,亦是冒险。 妈妈离开她,阿爸也留她一人。她独自坠入茫茫极夜,随着一块离岸的浮冰漂泊。无人与她同行,停下来是孤独,向前走是未知的恐惧。直到有一只面目模糊的野兽闯了进来。 他游过一无所有的冰冷海水,攀上她的浮冰,轻轻嗅了嗅她,仿佛在思考要不要吃她。 那双漆黑瞳孔一瞬不瞬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五年。十年。十五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与改变。 他会用锋利的齿牙跃跃欲试地叼住她后颈,也会在暴怒的时候与她彼此抵住犄角,各自剥落身上尖锐而血淋淋的创口。 但更多时候,他会收起爪牙,为她流血筑巢,为她遮风挡雨,翻出柔软腹部供她偎依。 为了继续留在她身边,他抛舍掉了一部分自我,俯首称臣地认爱,在自己脖颈套上无形绳索。 没有人知道雪季会持续多久,也没有人知道这块浮冰最终会漂向哪一座岛屿。 只知道,这一路惟有彼此相依。 时闻承认自己是软弱的。或许是因为她太怕黑,又太怕冷了。而爱是一种软绵绵、暖乎乎的东西。它的滚烫与梦幻,它的完美与柔软,会一层一层覆盖过往的不甘与缺憾,抚平路途中的闪电、风暴与羇旅劳顿,在漫漫极夜中发出奇妙光亮。 时闻这么想着,静静抚摸他面容,没有回应他的要求。 而后自顾自抬手,将腕间的金属细镯摘掉,弃置一旁。 霍决神色骤变,浑身肌肉绷得很紧,一言不发用力攥紧她手腕, 时闻没有继续去脱那枚翡翠镯子,任其缀在腕间,转而去勾他脖子上的金属链。 “……时闻。”霍决嗓音低哑,有些不可置信地制止她的动作,眼神危险。 时闻瞥落一眼,没有理会他,径自摸索到项链背后的锁扣。拇指指纹长摁三秒,咔哒,锁开了。 她要将这条会令她做噩梦的项链彻底丢开,霍决却紧紧拽住她的手,不让她轻易舍弃。 空气中弥漫着橙花绿意酸涩的气味。 时闻鸦羽般的睫毛承载一片柔光,手心抚着他硬邦邦的肩颈,轻微抿了抿唇,“你对自己的自制力这么没信心吗。” 霍决面色阴沉,觑着她的神情,琢磨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明明眉梢眼角看起来即将融化,举止却像要拒绝。 “乖一点,Larry。” 时闻避开他企图拥抱的双臂,用叫小狗的方式训斥一声,坚决挣开他的手,将那条项链远远丢进角落。 霍决高大的身躯僵在原地,脸部肌肉微微抽动了下,手臂青筋暴起。像是没有想到她会真的推开自己,不知还有什么可以给予,很有些无措地愣愣看她。 时闻欣赏着这难得迟钝的反应,片刻低头,吻了吻他清瘦的喉结。 “看不见的绳索,才能拴得更紧。” 她声音很轻,像是某种誓约,抑或命令,“我只赌这一次,阿决,别让我输得一败涂地。” 霍决薄唇微抿,胸膛剧烈起伏,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野兽般贪婪地注视着她昳丽的面庞,感觉有一扇门永远地为自己敞开了。 不敢用此刻暴戾的气力去抱她,只能死死捏住桌角。他将头深深埋入她颈窝,嗅着她身上的苦橙叶气息,感受彼此的心跳与脉搏同频,而后迫切地去寻她玩弄人心的嘴唇。 雪丰盈静谧地堆积,覆盖过屋檐与松枝,整个世界沉入一种梦幻般的黑蓝。此刻无人言语,万物肃穆,惟有极夜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回响。 他们用爱要挟彼此。 又因为爱各退一步。 她忍受他异于常人的占有欲和侵略性。但要求他彻底坦诚,即便是阴暗的、腐烂的一面,也要完完全全敞露给她看。 他纵容她的随心所欲,甘愿落入绳索,受人钳制。但要求她与他保有今生独一无二的联结。 时闻觉得这应该不会是个糟糕的选择。 因为,好运气眷顾了他们。 无与伦比的冷艳光,轻盈如幻影,奇异似梦境。太阳向地球吹来的吻,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了罗弗敦群岛的峡湾与雪山上空。 就像很多年前,他们曾经一起见过的那样。 时闻推开窗,浸在极地凛冽的冷空气之中,亲昵而郑重地在恋人唇边吻了六下。 补足途中走散的五年。 以及今日应允的愿望。 “生日快乐,霍决。” 她轻轻叹息,吝惜又慷慨地赠与他。 “——送你和二十岁时一样毫无保留的极光。” fin. 第63章 Fluff- Fluff01- 杲杲冬日光。 云城的第四个季节,轻寒明暖,与严寒峭厉之类的词完全不相关。 时闻被过热的体温烘得醒转,惺忪睁眼,发现自己被人揽在怀里玩手指。 她恹恹地眨了眨睫毛,没回头,肩膊落下密密麻麻的啄吻。 “……你好烦。”时闻招架得勉强,想躲没躲开,被捏着下巴咬了好几下,“你咁得闲,得唔得自己申请自己批,求其稳啲嘢做,稳份工返?” [……你好烦。你这么有空,能不能自己申请自己审批,随便找点事做,找个班上。] “哇。”霍决一身清爽水汽挨过去,懒洋洋埋在她后颈,轻轻吻蹭未消的咬痕,“吊颈都要唞啖气。过两日除夕,仲要人返工,咁识剥削人,个董事位应该畀你坐。” [哇。上吊都要喘口气。过几天除夕,还要人上班,这么会剥削人,这个董事位置应该让给你来坐。] 时闻拍开他揽腰的手,将脸埋进鹅绒枕里,消极抵抗,“我好困,警告你不要再烦我。” “九点了,还不起,生物钟又要乱。”霍决连同被子一起将她抱住,话虽催促,行动却跟她黏糊在一起,“好不容易帮你调回来一点,今晚睡不着,别又迁怒到无辜人士身上。” 谁无辜? 时闻额角突突跳,闭眼补觉,懒得搭理他。 今年春节时间迟,二月初才入正月。时闻事先问过余嘉嘉在哪边过年。余嘉嘉说暑假才去过加州,隔半年不到,就不那么频繁过去了。反正来年入夏,余淮南外婆也要回国探亲,今年就简简单单原地度过,也带余淮南体验一下云城气氛浓厚的花街夜市。 时闻得了这答案才心熄,犹豫再三,最终答应跟霍决回霍家过年。 霍家树大根深,家族兴旺,过年过节繁文缛节冗多,各种祭祖烧香、家宴派对、人情往来,从除夕到十五日日都有事项安排。 霍耀权退了。霍铭虎称病。霍决当家第一年,虽然诸多琐事流程都有二房包揽,但主角是他,场面须他来撑,他不可能不闻不问,撇下这么大摊子不管。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会有人敢乱讲话,也不会有人敢拿那些规矩去烦你,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霍决捏着她的手,不知是威逼利诱,还是低声下气地求。 “上次礼数没做足,爷爷对我很不满意,想在正式场合再见见你。” “是他老人家想见我。”时闻将信将疑乜一眼,“还是你想让他见我?” 霍决不以为意笑了笑,“一个意思。” 年关在即,各行各业都忙得不可开交,霍决自然更是。那么极限压缩行程追到挪威几日,没法久留,时闻既嫌他耽误自己工作,又被这这那那软磨硬泡一番,就这么仓促答应下来,先将他赶回去再说。 后续按计划推进,时闻近腊月中旬,才与团队成员一起落地云城,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无论是中美往返,或是从国内去欧洲,从来都是丝滑连接,不觉得时差会构成任何问题。 然而这次从欧洲回国,不知是没提前调节,还是正巧撞上了生理期,整个身体感觉都是紊乱的。每天凌晨三四点都睡不着,精神奕奕地干瞪眼。 褪黑素不起作用。吃了睡是能睡,但是治标不治本,睡醒只觉更累。 也试过灌酒助眠。借着微醺的劲儿入睡,结果解酒酶活跃,凌晨准时转醒。 这么混乱了两天,生理期过了,霍决主动提议帮她调整。 她居然同意。 简直糊涂至极。 霍决能干出什么好事。 这人行事本来就出格,得到首肯更是肆无忌惮。先是假装耐心弄得她晕乎乎,等她提不起力气拒绝,就暴.露本性,不再玩那套温柔诱哄的把戏,将她翻来覆去发了疯地折腾。 时闻浑身都是被那双手握出来的指印,又踢又踹不起作用,被摆弄得快虚脱,只能战战兢兢承受过载感觉。 霍决任打任骂,将她抱到窗边喂水,就着月光痴缠吻她眼泪,低低笑叹,“Dontgettoowet,babe.Moanforme.” 这么半宿下来,体力透支,不想睡也得睡。 第二日临近中午起来,时闻拿枕头摔他,他面不改色喂她蜂蜜水,掀开被子看了看,假惺惺哄她“没肿”。 然后第二夜周而复始。 连续几夜捱完,简直精神不济,骨架都散。 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突然听见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时闻半梦半醒,下意识伸手往床头柜摸索。 另一只手比她快,直接按了静音,看一看屏幕,问她,“余嘉嘉的电话,要接吗?” 时闻含糊“嗯”一声,手还在乱伸,被霍决不紧不慢沿着指缝扣住。 一滑开接通键,那边喜气洋洋的商场专供春节背景音乐就传了出来。 小朋友雀跃时不懂控制声量,一开口就是奶声奶气的欢呼,“小姨!Morning!饮早茶!” 霍决拎了拎唇角,“你小姨还在赖床,不肯醒。” 余淮南长长“咦——”一声,“小姨丈,太阳晒屁屁,十一点了喔!” 霍决面对小朋友脾气好得离谱,不端架子,语气也放低,完全听不出不喜欢或不耐烦,“早茶应该饮不成。问下你妈咪爹地,今晚得不得闲,来江心岛吃顿饭。” 余淮南叽里咕噜问,隔了十几秒才高高兴兴对着手机回答,“好耶!爹地返工,妈咪说得闲喔,我们下午游完泳就过去!” “好,到时叫人过去接你们,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金桔酱烤鸭和栗子蛋糕?” 耐着性子陪小朋友来回几句,挂断通话,返回小北极熊趴在冰面的主屏幕,低头才发现时闻正抱着枕头迷迷糊糊看着他。 “哪学的,态度那么好。” “你小外甥,我怎么敢态度不好。” 时闻轻哼,腔调懒懒,带点鼻音,“装。” “趁有机会。”霍决斯文微笑,“提前练习一下。” 他手里还握着她手机,没放回原处,顺手一翻,翻到另一面。 透明壳里嵌着一张黄玫瑰拍立得,是她夏天离开时,他最后送的那一束。 不是第一次见,追到雷讷那天就发现了。 不必开口问询,也懂得其中的珍惜之意。 但他还是选择明知故问,“走得那么干脆,以为你根本不想要,为什么还特地拍下来?” 时闻毫无防备心地被他搂住,嘴唇润着水光,浓密睫毛扫过他手与心,好难得不惹人生气地乖乖讲,“不想它枯萎。” 日光洒落被面,小岛清幽寂静,两人在被无限拉长的早晨中接吻。 起初只是小动物挨蹭鼻尖一样浅浅一碰,但霍决一旦粘上就很难撒手,退不开,反而唇舌相贴越吻越深,手掌卡着腰,架势像要直落做全套。 这个人这辈子都不会懂适可而止四个字怎么写,时闻哪里吃得消,顿时不敢再赖床,急忙往他脸上拍一巴掌,捡了睡袍几步躲进浴室。 霍决不耐烦地“啧”一声,看她谨慎地将门锁上,又笑了,懒洋洋低头拨弄她未锁屏的手机。 时闻洗漱完出来,长发吹得潦草,半湿地披在背上。 智能窗帘拉开。 霍决还是那副姿态,浸在日光里,只穿一条家居裤坐在床上,手中不知拿着什么,格外认真地在看。 时闻走过去,被他单手揽住腰不让动,一站一坐,无言地对视。 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将手机壳拆开,将那张拍立得取了出来。 相纸背后,轻盈隽秀地写着两行诗句。 ——「Iofferyouthememoryofayellowroseseenatsunset, yearsbeforeyouwereborn.」 彼此皆很熟悉的一句。 出自她过去誊抄练字的那本诗集。 霍决由下而上注视她,声音很轻、又很低地问,“这什么。” 时闻双手顺势环住他脖子,一本正经答,“情诗。” 霍决视线锁定,淡声追问,“给谁。” 与少年时期一模一样的对话。 但这一次,时闻没有再回答说是博尔赫斯。 “给——” 她装模作样思考。 而后微微弯了弯唇,捏着他的耳骨,低头在他眉间亲了一下,“我的小狗。” 携着苦橙叶香气的湿润发丝,徐徐落于他面庞,像细柔的茧丝,将他漫不经心地围困起来。 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总是有数不尽的时间可以浪掷,总是会忍不住望入彼此的眼睛,嗅着彼此的气息,黏黏糊糊地吻在一起。 嘴唇冷而甜,充盈薄荷的清凉潮气。一点点含吮得发烫,像在慢条斯理地分享一支晒化的冰淇淋,啾啾地亲出明显水声。 偶尔由时闻掌握主动权的时刻,霍决就难得表现得逆来顺受。声音轻,动作也轻,没有往常那么用力那么凶。 那只手抚在她背,顺着脊骨一节一节轻柔地数,但没有被允许更深入。 “Goodboy.”时闻玩心起,捧着他的脸,亲昵地从眉峰、眼尾、鼻尖一路亲到唇角,用夸小狗一样的句式温声软语夸他,“好乖好乖。” 这么不上不下地逗得有些过分。 霍决追着亲了几下没亲到,彻底没了笑,面无表情别开脸,语调冷漠,动作却黏人,右手警告地掐住她的腰,“…不想做别招我。” 时闻哼笑一声,直起身来,很不客气地提要求,“我要吃艇仔粥和班尼迪克蛋,不要放培根和牛油果。” 霍决闭了闭眼,调整呼吸,摸到手机打给管家,让厨房准备早餐。 时闻将长发挽到背后,蹙眉不满,“你在家,你不给我做吗,偷懒?” 霍决有点烦躁地挑眉,脸很帅又很臭,示意她往下看,“我这样,你又不管我,要我怎么下去?” 时闻抿了抿唇,绷了几秒,没绷住,弓身捡起床尾凳上的一件卫衣丢过去,冷哼,“麻烦精。” 说罢,不再惹他,怕被捉住,转身几步溜进衣帽间,留他自己一个人慢慢平复。 回国落地之后,她的行李箱消过一遍毒,就被推进了衣帽间里搁置着,迟迟没拆。 缓了几天,精神恢复许多,得抓紧处理一下胶片,抽空进暗房冲洗。 行李箱打开,其中一半是摄影器材,各类胶卷都写好标签放置在密封的铝箔袋中。时闻盘腿坐在地毯上,分门别类拿出来,逐样逐样排好冲洗顺序。 另有不少一次成像的宝丽莱照片,都仔细收纳在不同颜色的隔栅相纸盒内。 打开其中贴着小熊贴纸的一个,里面30个卡槽,皆是和霍决一起在雷讷偶遇极光的那两天拍的。 有几张在室内—— 霍决穿纯黑短tee,靠在窗边,一脸拽样,又隐隐噙着笑,照她吩咐捧着那个寒碜的二十八岁生日蛋糕留影。 时闻长发披散,慵懒侧卧,似笑非笑的漂亮模样,眼睛亮晶晶地向镜头看。 两个人挤在沙发上,戴着白奇楠和帝王绿的两只手十指紧扣。持机的人是霍决,对焦不准,成像有很明显的过曝。 有几张在户外雪地—— 在等待日出的清晨,霍决一边抱怨她不愿意好好待在床上,一边无聊地在渔屋门口堆了两只丑萌丑萌的小雪人。 开车去餐厅觅食的路上,霍决提出要一起回济海堂过年,三秒内遭拒,薄唇微抿,侧脸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 餐厅隔壁是咖啡店,霍决要了杯美式,脸色缓和了些,站在雪山下乖乖让她拍。因为她刚刚主动捧着脸啵啵地亲了他一下,都不必好声好气地哄。 还有几张是盲拍定时—— 那天没带三脚架出来,时闻将相机直接放在峡湾边上的栏杆,退后一米,两个人肩并肩靠在一起。背后是壮丽的雪山峡湾,以及极地的冷艳光。 拿在手里一张张仔细端详,仿佛透过成像显影,仍能触摸彼时的冷空气。 时闻唇边不自觉泛起些微笑意,不多时听见门口有响动,又收敛表情,不动声色将相纸塞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地整理其他胶卷。 反正刚刚给过甜头,大白天的差不多得了,要是被他见到,不知又要怎么得寸进尺借机发挥。 霍决看起来冲了个澡,随便套了件卫衣,拎着吹风筒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跟她讲话,一言不发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接了电源给她吹头发。 他给她吹头发动作很熟练,自从在伦敦住一起以后,就有了这个彼此默认的习惯。 头发太多太厚,时闻实在很懒得耗费时间自己动手,交给霍决则不会有这种烦恼。反正他为她做这种麻烦事也乐在其中。 电器运作的细微声响停止,霍决拔了电源,把吹风筒往梳妆台上随手一搁,换了个面对面的沙发位置坐下。 时闻大致整理完胶片,开始撕行李箱另一侧隔板的粘扣。抽空瞧他一眼,见他一副等她看过来的表情,有点好笑道,“一天到晚自己的事不干,总盯着我干嘛。” 霍决挑了挑眉,“你断联几个月,我这才盯几天,就嫌烦?” 他气质锋利,一旦不作表情,很容易就显现出一种很难被取悦的、冷淡而倨傲的上位者姿态。 很唬人。 但时闻从小到大都不吃这套。 “撒什么娇啊。” 她随手拿起行李箱里一条羊绒围巾丢过去,不轻不重地训斥,“再阴阳怪气今晚你自己睡客卧去。” “凭什么。” 霍决轻嗤,有样学样紧挨着她坐到地毯上,从后揽住人,下巴抵在她头顶,“我挑的床。” 时闻还捏着隔板粘扣,扭头不让蹭,“走开,别碍事。” “这什么。” 霍决纹丝不动,单手钳住她动作,不让她挣脱自己的怀抱,注意力完全被隔板底下的东西吸引了。 他的手伸过去,先于她,撕开了那条粘扣。 “等、等一下!”时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后知后觉“啊”一声,匆匆伸手去抢。然而对方轻轻松松举高了,没让她抢到,被她微微愠怒地回头瞪了一眼。 搁置太久,时闻自己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行李箱里还塞着这玩意儿。 ——一件男士衬衫。 纯白极简,手工定制,面料考究,剪裁精细。 虽然贵气,却也算不上多特别。 唯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里面裹着一只大号北极熊玩偶。 奶油色皮毛。巧克力鼻头。嘴角向下撇。很不高兴、又很可爱的一张脸。 虽然手短短,体型没撑满衬衫,只有领口勉强扣紧,但是整体毛茸茸、软乎乎的,抱起来手感格外好。 亏得她长途旅行,还特地腾出行李箱一半空间来装。 霍决看愣几秒,很快反应过来,目光落回她脸上,唇边折起淡淡笑意。 “这什么。” 他故作疑惑,一字一句重复问题,声音很低,尾调有些戏谑玩味,“你偷偷拿我衬衫做什么。” 果然。 这人惯会蹬鼻子上脸。 “谁偷偷。”时闻手指捏紧了行李箱锁扣,绷着脸,死不肯认,“谁说是你的。” “好。你光明正大拿。”霍决倒不咄咄逼人,但求解惑地翻出衬衫袖口,递到她眼前假模假样问,“不过这不是我的吗?你还认识哪个男的叫这个名字?” 袖扣位置,有个低调的LF首字母暗绣,LawrenceFok。 “……”时闻彻底无语,抿了抿唇,很不开心地拍他手臂要他松手,理直气壮道,“你管我拿来干嘛。反正不是你那种龌龊的用途。” 霍决短促地笑了笑,有种风度翩翩的痞气,丝毫不觉自己被诋毁。他没有松开手,很不听话地将她抱得更紧,然后低头,很怜惜地啄吻一下她薄红的腮颊。 “这是你的新型阿贝贝吗,babe,晚上抱着睡?”他声音低沉,忍不住翘起嘴角,“好想我吗。” 时闻没他那么厚脸皮,即便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被戳穿后也难免有些恼羞成怒。 本来被发现也没什么,更直白的话、更直接的事,他们都对彼此说过做过。但一连几日被他折磨得够呛,又刚刚揭露了玫瑰相纸背后的诗句,时闻就很坏脾气地,不想让他更加顺心得意。 “赶紧松手。”她撇了撇嘴,开始掐他手背,企图赶紧把这页揭过去,“东西还我。别打扰我收拾。” “物归原主,没收了。” 霍决轻而易举单手钳住她,将穿着衬衫的小北极熊据为己有,远远丢到沙发上,不让她有机会够到。 片刻,又亲昵附在她耳边,好像多慷慨地恶劣低语,“不过今晚可以借你穿。” “……滚啊。”时闻怎么可能不懂他在构思什么乱七八糟的画面,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骂他,“你想都别想。我干嘛要奖励你。” “哇。”霍决笑起来,懒懒捉住她手腕,没挨这下砸,“bb,你生物钟应该真的调回来了,没吃早餐都这么有力气。” 说着,又捏住她下巴,作势要吻她。 时闻连声拒说“不行不行”,用力推搡他肩膀,别开脸不让亲。 结果就是眼下痣被啵啵地亲了好几下。 “不许动手动脚!” 好不容易寻到空隙捂住自己嘴唇,时闻又恼又怕,瓮声瓮气说自己饿了,怎么厨房煮个粥煮这么久,还不打电话上来。 霍决置若罔闻。 “我不要!”时闻挠他,“真饿了!” 霍决埋在她颈间低低闷笑,心情很好的样子,不再吓唬她,只隔着掌骨轻轻亲了一下她嘴唇。 “行。” 他难得好脾气地退让,直接将人拦腰抱起,踩着暖冬日光,慢条斯理往门口走。 “让你拖。看你拖到几时。” THE END 第64章 Kilig- Kiligpt.1- *Agatha28 *Lawrence2 在醒来的前一刻,时闻意识到有人在用手指描摹自己的眼下痣。 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被允许有机会这样做。 “…Lawrence”时闻睡眼惺忪,眼皮都没怎么认真掀开,就习惯性伸手环住来者脖子,将他头颅压低,懒懒亲上去。 呼吸温热地拂过彼此皮肤,嘴唇软而干燥地贴在一起,发出亲密的声响。 已然算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时闻虽半梦半醒,仍在犯困,但藏着雀跃心事,亲得并不敷衍。 对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即刻撬开牙关深入回吻。 反而有些意外而僵硬地,一手撑在她枕边,一手扶着她腰肢,一动不动任她清汤寡水啾啾地亲。 半分钟过去,时闻隐隐觉出不对劲,停下啄吻的动作没再继续,疑惑地眨了眨眼,凝神去看眼前人。 手指刚碰到眼皮,就被用力捉住了。 “不许揉眼睛。” 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 他不知几时到的,连澡都洗过了,上身未着寸缕,短发柔软垂落,却遮不住锋利眉眼。此刻单手撑在她上方,高大身影挡去昏暗夜灯,正用那双漆黑眼睛定定俯视自己。 是霍决。 当然是霍决。 否则还能有谁。 然而时闻还是觉得哪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你——”她颦了颦眉,伸手捏住眼前人的耳骨,欲言又止,“怎么感觉你今天哪里怪怪的。” 霍决目光沉沉,没有作声,有些讳莫如深地注视着她。片刻,侧脸埋进她手心嗅了嗅,仿佛在确认她身上那道苦橙叶气息,左手自然而然攥住她腕骨。 不对劲。 真的不对劲。 时闻直觉反常,迷迷糊糊观察他半晌,视线几经游移,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终于发现重大问题。 “…你戒指呢?”她重重拧眉。 “什么戒指。”霍决捉紧她手,不让她收回去,闻言也皱了皱眉。 “还能是什么戒指?”时闻用力将他推倒,逆转形势坐起身来,捏住他空空如也的左手无名指,如同捏住什么罪证。可惜刚睡醒鼻音还重,虽然已经努力板起脸,质问起来气势都软绵绵。 之前她偶尔冒失忘戴几次,回回都被当场逮捕,又这又那折腾得够呛。 苍天有眼,时来运转,今天总算让她逮住一回霍决自己忘戴婚戒了! 然而,没来得及兴奋几秒。 下一刻,时闻就发现,更不对劲的来了。 ——霍决腕骨上那串白奇楠不见了。 甚至连同掌心那道旧疤,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搞乜? 乜料啊? 时闻面露错愕,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抓住他左手,翻来覆去地确认。 直至霍决用另外一只手握住她肩膀,不太强硬地制止她动作,无言寻她视线。 时闻低头一瞧,才后知后觉看见,哦,原来那串白奇楠念珠并没有消失。 它被戴在霍决右腕。 ——如同最初那样。 然而。 然而。 心中疑惑如涟漪越扩越大,时闻紧抿唇角,默不作声在他右腕用力擦拭。 然而,那一小片皮肤干干净净,只透出植物叶脉般淡淡青紫的血管,丝毫不见那行被永久刻印的刺青,69°39′N17°57′E,那行意义隐秘的经纬度坐标。 “…有个问题。” 时闻沉吟良久,心下百转千回,在无数种可能中辨别否认。最终一筹莫展,只能堪称荒谬地,轻声开口询问眼前人。 “Lawrence,你今年几岁?” 气氛静了半晌。 霍决的瞳孔极黑,情绪直接而晦暗地投射到她身上,仿佛她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但还是选择乖乖回答: “二十。” 他态度平静,或许是在她沉睡期间,已经独自消化过现状。此刻半坐起身,与她视线齐平,伸手摁亮了床头灯。 在满室迸开的柑橘里,时闻愣在原处,好似不可思议,又似恍然大悟,怔怔凝睇他良久。 怪不得,她木木然想。 怪不得。 纵使相貌一样,脾性不改。但十年前的霍决,未经波折打磨,亦无阅历傍身,身上还有股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气。整个人生猛偏激、锋芒毕露,远没有而立之年那么深的城府与那么强的压迫感。 然而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时闻沉默了一两分钟,抑或更久,心里已经有了一套定论,动作迟滞地拍拍蓬松的鹅绒枕,重新闭眼躺了回去。 “最近真是忙得太过。”她拉高被子,自我催眠般小声咕哝,“…打不起精神,怎么随随便便眯一下都做梦。” 身侧窸窸窣窣,熟悉的气息贴过来。 那人一言不发,与她分享同一个枕头。 倒不烦人,只规规矩矩地牵着她的手,很守礼似的,没有过分黏糊地搂抱。 时闻悄悄撩起一半眼皮瞧他,他果然也在注视自己,唇线抿得很平,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 时闻忍不住掀开被子,伸手捏了捏他脸颊。 “不痛。”她细细声,又茫茫然讲,“真是做梦。” “我痛。”霍决乖乖任她捏,没有挣开她的手,讲话时略略挑眉,有股冷眉冷眼的桀骜。 “乱讲。”时闻撇了撇唇角,在捏过的地方敷衍地摸了摸,“我又没多用力,豌豆公主啊你。” “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床上。”霍决垂眼看她,声音低低的,没多寻根究底,带几分漫不经心。像是问她,又像问自己。 “因为我在做梦啊。”时闻理所当然地说。 惊吓过后,她已经迅速且坦然地接受了现状,并以最大概率发生的可能性说服自己。 “不然还能怎么解释?难不成我掉进了什么时空裂缝,或者误入了什么timemachine,所以回到过去,遇见了十年前的你?——可惜实不相瞒,十年后的人类科学并没什么太大突破。” “凭什么是你的梦。” 霍决将她不安分的手扣住,显然并不认同这个观点,“我有自主意识。有痛觉反应。现在很清醒。” “好吧。”时闻随口“嗯嗯”几声,无意跟梦中人争论辩驳,“那就是你在做梦。你的主场,我在你梦里。” 她毫不掩饰的敷衍态度令霍决很不高兴。 他反过来捏她腮颊,很不绅士地用了一点力气。见她蹙眉,才又缓和了些,面无表情凑过去亲了亲她痛处,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不太科学的设定。 “痒。”时闻鼻音闷闷的,带点笑意,拧头不让他蹭。 “别动。”霍决按住她手脚,浑身硬邦邦的,鼻尖碾过脸颊,嗅她皮肤上的气味。 “狗啊你。”时闻被埋在颈间乱拱,忍不住骂。 霍决声音冷冷的,显得恣肆又傲慢,“我的梦,你管我。” “看你现在年纪小,勉强忍你一手。”时闻哼哼一声,顺势抱住他脑袋,将他搂在怀里,见怪不怪地揪他短发。 这个习惯,直至十年后霍决也没改,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一旦彼此因工作分开数日,再见面,他就会像渴久了一样,要一寸一寸细嗅她身上的苦橙叶气息。 区别在于,二十岁的霍决,尚且懂得克制,远不及三十岁那么厚颜无耻。 他的手揽住她腰肢,并不逾矩,连亲吻都只是唇与唇贴着,意外纯情的样子。 时闻突然意识到,这时候的他们,似乎连正经接吻都没试过。 虽然会拥抱,会牵手,也有点到为止的晚安吻。但时闻开窍迟,霍决其实还是守着那条线,纵容她懵懵懂懂慢吞吞向前摸索。 思及此,心底淌过一阵软绵绵的温柔,觉得可爱,又觉怀念,忍不住轻抚他耳骨,喃喃唤他名字。 霍决过了半晌才重新抬起头,那双眼睛沉而深邃,静静与她对视。 眼前的时闻仍然年轻而昳丽,是熟悉的面容与气息,但显然并非十九岁。她的气质褪去生涩与稚嫩,眉梢眼角风情妍丽,又不失本性的天真。仿佛一朵玫瑰彻彻底底绽放了,随意一瞥,都美得惊心。 两个人面对面侧躺。 她手心的温度从眉峰、山根、嘴唇,一路流连至少年人清瘦的喉结。像一团火。被他不自在地攥住,喉结性感地咽了一下,不让继续乱碰。 时闻笑了,逗他,“你怎么衣衫不整。” 霍决和她十指紧扣,面不改色,声音有些紧绷,“睡觉。你要我穿多整齐。” 不必环顾四周,只瞧这张床的样式,也知他们此刻身在肯辛顿那座花园别墅。 与记忆中一样,她的卧室铺满以轻柔藤蔓、花卉与莓果为纹样的地毯。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地毯早已失去视觉重心位置,被其上栽种的大片大片黄玫瑰取代。 在月光下摇摇欲坠的黄玫瑰,花瓣边缘闪烁金色光芒,潮水般从露台涌入室内。犹如一场精心构筑的梦境,所见之处皆层层叠叠,被浓烈爱意占据。 难免令人想起他们偏离计划的第一次。 从她误饮那杯掺了药的鸡尾酒开始,一切就被困在暴雨中,开始变得不受控制。 ——“我在你房间种了玫瑰。” 霍决这么说着,阴鸷又烦躁地扯领带。他厌恶那座南方城市,以及事态脱离掌控的滋味,不愿被意外随随便便推着走,又忍不住将她摁在床上莽撞地亲。 彼时细节仍历历在目,时闻像拂拭雾气般拂走苦意,只留下澄清的回甘,似笑非笑问他,“干嘛偷偷跑到我房间睡觉。” “睡不着。”霍决宽宏大量地没有计较她的用词,但还是隐隐控诉,“你不接我电话。” “好想我吗。”时闻又问。 霍决感觉到她的手环上来,睫毛根根可数,靠得很近。他喉结滚动一下,没什么表情地“嗯”一声。 “我这时自己一个人回云城了。”时闻模糊猜测时间段,“你知道我有事情在瞒你,对不对?” 霍决喜欢她这副亲密的姿态,却不希望提及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本就在生闷气,这下面色更冷,不肯吭声。 沉默了约莫十几秒,他捏起她细瘦的无名指,盯着那枚光洁的指环,不太高明地转移话题。 “——我们结婚了。” 声音低低的,像在陈述一件注定成真的事实。 时闻扬了扬眉,“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霍决不接受这种拙劣的挑衅,轻描淡写道,“我不可能让你有机会戴别人送的戒指。” 时闻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我们什么时候结的婚?”霍决摩挲着那圈沾有她体温的金属,像一个不太虔诚卜问未来的人,但唇角却不自觉紧抿。 “你猜。”时闻没有即刻揭晓答案,饶有兴致地逗他,“你希望什么时候?反正是你的梦,我考虑一下配合你的人生规划。” 霍决的目光落在那张笑意盈盈的漂亮脸蛋上,静了片刻,似乎当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你没什么耐心,等不了太久。” “五年。”他语速放缓,带出些许笃定,不像在回答她的问题,更像某种隐秘的承诺,“给我五年就好,时闻。” “到时候,你或许会选择继续念书,又或许有了其他兴趣,喜欢做什么都可以,状态会趋于稳定。而我会逐步接管霍氏控股,扫清障碍,帮你实现你现在想做的事。” 顿了顿,他又自顾自补充,“顺利的话,早一些更好。” 两个人静静对望,囿于彼此的视线之中,空间收窄成滚烫的一张网。 时闻浸入那道目光,回想起他曾经为自己做过的事。或好或坏。或甜或涩。心脏微微拧皱,又不想被尚且一无所知的少年人察觉。 “现在几点?”她从旧记忆中抽离开来,掩饰般转头瞥一眼墙上挂钟,自顾自慢吞吞计算,“过零点,那就是十二号。如果跟现实时间对得上的话…” 她看向他,轻声宣布,“今天是我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霍决。” 霍决下颌蓦然收紧了,眼睛直勾勾的,有清晰的光落进去。 “真的?”他有些多疑地确认。 “假的。”时闻没好气,盖章一样凑过去啵了他一下,“我兴趣广泛,爱好骗人。” 霍决钳住她的腰,唇角似有若无拎了拎,好像对这个梦还算满意,勉为其难可以给点好脸色。 然而又突然想起什么逻辑不通之处似的,皱起眉,“纪念日,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待着?” “呃。”说起这个,时闻就有点心虚,不动声色拉开少许距离,“…因为你原定的计划不小心被我毁了。” “本来说好去轻井泽待几天的,虽然我也记不太清究竟什么时候说好的……但临时有个拍摄行程定在伦敦,没办法嘛,你又有事情忙,不能一起过来,我就说会尽快赶回去。你又生气说不用,要我结束后在这边等你,你从国内飞过来,等我睡醒,你应该也落地了。” “你根本就忘记了,对不对。”霍决冷冷戳穿她,看起来已经在替十年后的自己不高兴了。 真是喜怒无常,时闻腹诽,无论几岁都不会变。 “才没忘!”她不肯承认,“而且为了照顾你所谓的仪式感,我有好好准备惊喜。” “说说看。”霍决全然不信的表情,“什么惊喜。” 反正是梦,时闻想。 告诉他也无所谓,就当是提前练习了。 她稍微撑起身,手肘枕在他耳侧,手心托着下巴,由上而下地看着他。 “我生理期推迟了。” 声音很轻,腔调亦懒懒散散,像在谈论翌日不好不坏的天气。 “上周到伦敦就隐隐约约感觉不太对劲,昨天收工去买了试纸,双杠以后又测了一次。我怕出错嘛,就没敢第一时间告诉你,偷偷联系私人医生让他安排抽血测HCG,也请他帮忙一起保密,今早刚刚拿到结果——” 讲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 不出所料,收获那张俊脸上难得一见的怔愣表情,她忍不住笑出声,俯身在他眉心亲了一下。 “恭喜你,LawrenceFok,三十岁的你要准备解锁新身份了。” 时间仿佛于这一刻凝滞。 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梦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霍决慢慢慢慢坐起身来,手臂撑在身侧,手指抓皱床单,不错眼地紧盯着她,肢体僵硬,神情极其微妙。 “吓懵啦?” 时闻自觉扳回一城,轻佻又揶揄地勾了勾他下巴,有种恶作剧得逞的趣味,“也是,毕竟你现在还是白纸一张,什么都不懂的小处男,要小朋友的计划都远远安排在十年后——” 霍决一言不发,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紧紧抱住了她。 时闻这才发现他手臂青筋暴起,脊背紧绷,浑身都微微发着抖。抱她的力度却很轻,怕弄痛了似的,格外小心翼翼。 被牢牢嵌入怀抱,耳朵贴于他心口。时闻听着血肉骨骼之下狂热失序的心跳声,有些讶异地回抱住他,“喂,你心脏跳得好夸张,不是要哭了吧。” 霍决显然已经克制再克制,但呼吸还是很重,气息还是不稳,声音闷闷地埋在她颈间,“…没哭。” “什么嘛,这都不哭,一点都不期待吗你。”时闻左右不满,怎么都能挑出错处,不开心地捶了他后背一记,“上个月余嘉嘉生小囡囡,费诩那张冰山扑克脸都在大家面前眼红红了,你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费诩是谁。”霍决历来警惕时闻口中说出的陌生名字。 “反正有这么个人。”时闻随口敷衍,“你们周末偶尔会一起打网球,以后就认识了。” 霍决就又不说话了,薄唇紧抿,像在极力忍耐什么冲动,只纯情又用力地嗅着她,以一种谈不上温和的方式汲取她的体温。 时闻给他时间平复情绪,手轻轻拍他紧绷的脊背,半真半假开口,“虽然有些意外,你也不怎么喜欢小朋友,但也算阴差阳错,对上了你的人生规划——” “没有不喜欢。”霍决很不绅士地打断她。 “嗯?” “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不喜欢。” 他将人抱得更紧,心跳透过胸腔与她共振,声音低哑地传过去。 “而且,这是属于你和我的。” 有股无可名状的情绪牵引着他们,跨越时间与空间,梦境与现实,将他们隐秘而温柔地连接在一起。 霍决过了很久才舍得松开手,将她压倒在床,隔着丝质睡裙,小心翼翼将脸贴到她小腹上。 “有没有常识啊你。”时闻好笑地推他肩膀,“才六周,听得到什么。” 霍决置若罔闻,仍揽住她的腰,执意贴在她肚子上。 索性由得他去。 就这么平和地静止半晌,时闻侧首望向月光下的黄玫瑰,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他后颈。 “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认真真跟你讨论过这个问题。”她突发奇想般开口,“其实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问得模糊,但彼此都清楚指的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在梦中,所以即便是十年前的霍决,亦在她面前坦诚得毫无保留。 “我希望只有我们两个人。” “永永远远。”他声音平淡,逐字逐句呢喃,“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可以介入我们之间。” 柔和夜灯为他们脸部轮廓镀上了一层光晕,薄而脆弱的釉面般,如梦似幻。时闻不太意外,很轻地“嗯”了一声。 “可是你不一样。” 霍决顿了顿,“你喜欢小朋友,重视家人,需求更稳固的家庭和更长久的陪伴。我当然会尽一切努力规避风险,将所有的事安排周全。然而从客观角度,又不能不考虑不可抗力的意外影响,假如我出了什么事……至少,还有人陪在你身旁。” 时闻睫毛轻颤,心中动容,难免泛起波澜。 “隐隐约约猜到了。”她摩挲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命令般低声,“…不许这样想,霍决。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你也会愿意爱这个孩子。” 霍决撩起眼皮,一双黑眼睛沉沉望着她。像要将她烙印在眼底。又像追寻着夜里唯一一捧纯白月光。 “我有时会梦见——”他慢慢地重新抱紧她,额头与她轻轻相抵。 “我们是两株枝接在一起的植物。你怀孕,就像从你的枝桠上生出我的叶,然后沐日浴月,慢慢抽枝发芽,开花结果。孩子是一种实质性的证明,抑或具象化的联结。你接受了我,我不会再让你有其他选择。我们会更加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没有隔阂,没有秘密,谁都斩不断、分不开。” 时闻接住他视线的重量,沉甸甸的,倏忽牵了牵唇角,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感觉十年后的你,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怕吗。”霍决低淡问。 “一年一年,生日不是白过的。”时闻不以为然,手指按在他眉间,欲将那片褶皱抚平,“我可以承担你。” 霍决久久将脸埋在她手心,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是没有选择再说。只俯身抱住她,贴着她嘴唇温柔啄吻,片刻没忍住,又没轻没重地咬了几下。 时闻捧着他的脸,纵容他小狗一样乱来,末了才似笑非笑抱怨,“笨死了。一脸拽样,怎么连接吻都不会。” 霍决喉咙有冷火在烧,眼睛黏在她脸上,半晌才挤出一句沙哑的话,“你会。你教我。” “怎么教。”时闻笑起来,一如既往昳丽又俏皮,“我就是你教的啊。” 唇与唇再度干燥而单纯地贴在一起。 像分享甜的空气,或融化的糖果。 熟悉的苦橙叶气息在空气中蔓延。亲着亲着就忍不住弯起唇角。最后面对面躺在同一个鹅绒枕上,被他很认真地牵着手,很认真地玩手指。 时闻不由感慨,“你现在看起来好好欺负,不像三字头的老男人那么阴湿鬼。” 霍决漫不经心撩起眼皮,“我常常惹你生气吗。” 时闻较为夸张地“嗯”一声,“你超级烦人,管东管西,专治独断,最好从现在开始警醒矫正,不要变成以后那样。” 霍决将她的指控照单全收,却没什么改正的念头与决心。 只执着她的手,反反复复握紧,像在确认她的温度,寻求认同般望入她眼睛,“这不是梦,对不对。” 对于梦中窥见的圆满,似乎总会催生出某种隐晦的不安心理。 因为怕梦碎,怕失望,怕所想所愿最终不能实现。 就连霍决这样自信得堪称自负的人,都无法彻底避免。 时闻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握紧了,主动靠过去,挨在他肩膀。 “这是来自仙女教母的未来预言。”她随口胡诌,想了想,又确信地蹭一下他鼻尖,“梦醒之后,一切都会成真的。” “你的魔法会持续多久?”霍决配合她的孩子气,借着这句话顺势问,“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谁又忍心在此刻说出即将分开的事实,以及那漫长空白的五年呢。 “黏人。”时闻避而不答,含含糊糊训斥一句,“恋爱讲究空间和距离。” 霍决何其敏锐,又何其了解眼前人,即刻听出言外之意。 他静了片刻,观她神色闪烁,眉眼迅速冷却下来,“你丢掉过我?” 时闻不认这罪名,“为什么不是你丢掉我。” 不正面回应,等同于坐实猜测。 霍决肩胛骨神经质地收紧,方才的好心情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阴翳,“因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可能放弃你。” “难讲。”时闻故作轻松,顾左右而言他,试图三言两语将这页揭过,“话说得这么信誓旦旦,后生仔不可以随便立flag的,你知不知道——” 霍决单手钳住她的脸,不允许她看向其他地方,冷硬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外面的世界静静飘起了雨。 好奇怪。 明明没有人分神去看。月亮也悬在头顶。可彼此都在须臾间知道,这座古老的城市即将要被雨雾沾湿,那一大片黄玫瑰也是。 “理由呢。”霍决神情阴郁,已经隐隐猜到他们分手争执的缘由,“因为你现在在做的那件事?我没能帮你处理好。所以你生气了。” 时闻眼睫低垂,摇了摇头,很慢地吐字,“是我和你本身的问题。” 霍决执意问清,“我做错什么。” “别问了。”时闻睇他一眼,轻轻叹息,“怎么这么贪心?结局顺遂还不够,还要过程无波无折。” “无所谓失去的人才配假惺惺地扮慷慨。”霍决目光泛冷,骨子里的暴戾与偏执从不掩饰,“我只有你,时闻。我不要在你身上起波折。” 时闻一时失语,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编话骗他。惟有保持缄默,就着彼此相牵的动作,一点点展开他骨节分明的左手。 按时间线发展,这里很快就会出现一道横过断掌的疤痕,一处经年累月难以愈合的伤口。 横亘他们之间。 她不由自主握紧了这只手,很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Larry.” 霍决回握的力气比她重。 重得生疼,令人错觉这其实并非只是一场梦。 “别害怕,Larry。”时闻抵着他额头,右手置于他心口,立誓般低语,“像小时候一样。就算中间会短暂分开一段时间,但我们最后也会重新在一起的。” “为什么。”霍决一动不动,眼中有抵触与抗拒,喉咙品尝到了沙砾的摩擦,“…我们分开得还不够久吗。” 仅仅是梦中未知虚实的假设,就已觉痛楚。 而他甚至尚未真正经历彼此磋磨的那五年。 时闻牵着他,无言描绘他掌心纠缠的纹路,回想起那段漫长旧记忆,心底泛起一阵酸涩的软。 而今翻页太久,她已不愿再去计较曾经谁对谁错,谁愧疚谁拖欠,只希望能在须臾梦中抚慰爱人即将敞露的伤口。 “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教过我的?” 她将他的手温柔贴于自己腮颊,用细细落下的吻消解他的不安与戾气,“玫瑰和芍药一样,都是宿根花卉。” 每年尽力决绝开一次花。捱到严寒季节,就完全舍弃地面的花叶茎,保存根部,静静休眠,以萌蘖越冬。直至翌年春夏,再萌新芽,再度开花。 “就当是暂时分开了一个冬天,好不好。”她删繁就简,耐心地向他承诺将来,“过了冬天,我们就会重新在一起。” 细语萦绕耳畔,像轻柔的羽纱覆落。 霍决却感觉这是令人窒息的刑罚,全然抗拒再听。 “我不明白。”他眼底一片幽暗,语气又低又喑哑,犹如不甘又不解的呓语。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分开?为什么我会允许这种愚蠢的错误发生?有什么问题是非这样解决不可的?你那么讨厌冬天,怕冷,又怕孤单。我不在你身边,时闻,你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度过。” 一字一句,犹如破空而来一支银亮的箭,将所有飘摇的思绪都定住。 时闻想起独自生活的那五年。日日夜夜。深冬燃烧的暴风雪。他像阁楼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来了又去。用一千双眼睛寂静地注视自己。 她又怎么会是自己一个人? 他从未真正离开过她身边。 房间这样静,雨也静,衬得他们心里眼里更喧嚣。 “阿决。”时闻很轻地开口,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直视自己,“有句话,我好像还没有对现在的你说过。” “或许现在说了,也是徒劳。毕竟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我们就会忘记。可是至少在这一刻,我希望你会记得。” 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的呢? 每每争执分歧过后,他向她剖白真心,露出斑点满身,总会平静而晦暗地问她会不会怕。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真正心怀忧惧的,一直是他。 而时闻从小到大,总是更容易心软的那一个。 所以她愿意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给他确信。 梦的尽头仍是梦。 在时空重新拼接复位之前,在夜晚即将揭落面纱之前,霍决紧紧捉住恋人渐渐隐没的手。 他听见真实的雨声闯入房间。 听见她说“永远”。 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将目光投向彼此,也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走向彼此。 梦的碎片开始帧帧掉落、重组、回溯。 他们的肉.体静止,灵魂共振,枝叶缠绕蔓延,从手心簌簌生出一朵小小的、永不凋落的黄玫瑰。 二十岁的霍决,听见一朵软绵绵的云化雨,在梦境中低声絮语。 “Iloveyou,Lawrence.Foreverandalways.”—— Kiligpt.2- *Agatha19 *Lawrence30 “所以你的意思是——” 时闻抱紧被子,微微蹙眉看向坐在床边的人,“你现在三十岁,然后出现在我梦里。” “可以这么理解。” 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风度翩翩,微笑着摸了摸她额头,掌骨修长,居中一道狰狞手心疤。 “等你睡醒,bb,二十岁的我就回来了。” 时闻眨了眨眼,默默将被子拉高些许。 即使是在梦中,即使眼前这个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确确实实是霍决无疑,她一时之间,还是感到有一点点羞赧与紧张。 ——毕竟年龄压制将近一轮。 而立之年的霍决,相貌不改,气质锋利依旧。但肩膀更加阔撑,身上有种沉淀后的成熟稳重,力量隐于平静,压迫感却更甚。 时闻被他轻轻摩挲着眼下痣,没有拒绝,只是拿一双漂亮眼睛打量着,不知道自己腮颊薄薄红了。 夜还很新鲜,伦敦落下细雨。 现实世界的他们上周刚从特罗姆瑟度假回来,霍决忙于解决堆积的事务,昨天去了趟慕尼黑,今晚要迟些才能回来。 时闻接了他一通无聊电话,被要求开着视频吃晚餐,她当没听见,不肯搭理,慢吞吞吃完才到起居室恹恹翻书看。 最近在经期,身体反应有些疲乏,间或隐隐生理痛。她吃了粒布洛芬,觉得舒缓了些,捧着书不知不觉倚在沙发睡了过去。 再睁眼,就发现自己被安安稳稳地横抱在怀里,绕过楼梯回到了卧室。 卧室温暖舒适,灯光静谧昏暗,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所以时闻过了几分钟,才发现,原来是眼前的霍决与平时不同。 “要不要帮你揉肚子?你会觉得舒服些。” 三十岁的霍决,明显比二十岁时更了解她身体上的某些小毛病。理所当然的事,时闻想,毕竟他们在一起生活了更长时间。 然而十九岁的时闻没有同意。 她才在雷讷小镇被霍决吓一跳,被迫窥见他对自己的欲望,被迫正视彼此关系的转变,现在还不能那么自若地接受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 霍决没有勉强,只绅士地帮她理了理一下被面,执起她露在外面的手。 牵手还是比较守规矩的,是谁都不好意思说不行的礼貌程度,时闻默许了。 目光一高一低,静静对视半晌。 霍决瞳孔很黑,深得辨不清情绪,直视多一阵都感觉会被晕头转向地吸进去。他没有说话,很专注地注视她,轻轻揉捏她软绵绵的手,好像当下只有这一件正经事要做。 莫名其妙地,时闻就感觉这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无论他六岁,十六岁,二十岁,抑或三十岁。心底那一丢丢陌生与微妙,被雨轻飘飘一浇,很快就消融了。 这对眼睛与这双手,对她而言是一段长久刻进记忆的安全感与舒适感,只要霍决牵着她,就意味着不再迷路与无须忧虑。 她将被子扯落少些,露出一双形状漂亮的杏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忍不住问出此刻最在意的事,“你的手,怎么回事?” “这个?”霍决拎拎唇角,没有保留地将旧疤敞露给她看,但是解释得避重就轻,“做错事,吃了点教训。” 做错什么事,需要他吃这种程度的教训? 时闻很不高兴地撅了撅嘴,“痛不痛?” 霍决眼底滚过隐秘而晦涩的情绪,不太明显地摇了摇头,半晌,又没头没尾地突然说,“对不起,bb。” “为什么道歉。”时闻问,“你做错什么了吗?”想了想又补充,“——我是说,以后的你。” 毕竟最近的霍决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 他“嗯”一声,话说得很轻很诚实,“我惹你生气了。” “你本来就常常惹人生气。”时闻立即附和,非常欣慰随着年岁增长这人终于开始学会反思。 然而她很快又想起,自己正在计划独自返回云城处理那些棘手事。 要是被霍决知道了,肯定也会生气。 她纠结几秒,决定大度地不计较,希望他届时也会同样不计较,“彼此彼此,原谅你了。” 霍决假模假样说了“谢谢”,温和地吻了吻她手背,又不太温和地强硬要求,“别对我以外的人也这么心软,bb。” 时闻脸颊微微发烫,“我才懒得跟无关紧要的人生气。” 霍决慢条斯理地笑了一下,说“我的荣幸”,继而伸手轻抚她眼下痣。 携着体温的金属指环蹭过她皮肤,奇怪的触感,被她犹犹豫豫捉住了。 “你结婚了?”少有人能克制对未来的好奇心,时闻亦不例外。 “我们结婚了。”霍决纠正她。 “在阿玛菲海岸举行的婚礼。我求了你很久,你才肯嫁给我。你婚后第二年怀孕了,我们有一个宝贝囡囡,名字叫Anja。” 简略但信息量十足的叙述。 还在受生理痛折磨的少女时闻有些羞赧,又有些怕,在艰难消化这几句话后,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好辛苦。” “对不起。”霍决格外郑重地亲了亲她无名指,“我保证,只这一次。” 时闻其实也没有多少归咎于他的意思。生育与否都是顺其自然的选择。她不排斥小朋友,也期望与他都能多一位家人,只是处于这个年纪,天然地对这件事有未知的恐惧。 于是她抿了抿唇,又问,“为什么叫Anja?” “你拿餐刀扎你喜欢的书。你取的名字。” “她长得可爱吗。” “像你。”霍决说,“迷你版的你。” 时闻一句接一句,几乎将自己所能想到的、关于将来的问题都问了个遍。霍决对此表现出十二分配合的耐心,逐字逐句,有问必答。 “我们这么多年一直在一起——”最后的最后,时闻问,“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吗。” 霍决静了几秒,抑或更久,给予了她肯定的回答,“是。我受不了跟你分开。” “哇。”时闻脸红红,有些难为情地拉高被子,“听起来好腻。” “五年很漫长。但十年很短,一眨眼就过去了。” 在糖霜般轻盈甜意的灯光里,霍决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沉沉注视着她,怜惜地轻抚她尚未经历许多失望堆叠的时刻、并因此难过落泪的脸。 十九岁的时闻,还不能理解这两个数字所蕴藉的分量与意义,只是被这道目光看得心底一阵莫名其妙的水声微澜。 就这么寂静无言地牵着手,望入那双漆黑眼睛。感觉自己像一株扎根的植物,或一帧定格的相纸,被牢牢框锁在对方眼底。 久久。 直至细雨连绵的夜晚,忽然变得遥远而明亮。 意识到梦之将醒,时闻不自觉攥紧了那只宽大的手,“…你要走了吗。” 霍决风度翩翩地俯身,修长掌骨撑在枕侧,于她眉心轻轻落下一个晚安吻。 “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开口时声音已经哑了,像反复诉说过千百遍般,坚实而笃定。 “别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犯愁。无论陷入什么境况,你永远不会无路可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开心一点,bb。”—— Kiligpt.3- *Agatha28 *Lawrence30 伦敦。 细雨夜。 起居室的壁炉发出细微的毕剥声,时闻手边摆着没拼完的乐高,窝在沙发里浅浅小憩。 突如其来凉意拂面,熟悉的气息像藤蔓一样牢牢缠绕住她。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就被捏住下巴,强硬地撬开牙关深吻。 “…Lawrence?” 霍决身上携着风尘仆仆的寒与细雨,低低“嗯”一声。将脱掉的西装外套随手丢开,单手撑在沙发靠背上,不多言语,一边扯松领带,一边又要俯身去吻她。 时闻迷迷糊糊任他亲,被哄着把舌尖吐出来,叫人别有用心地戏谑含吮,啾啾地,发出亲密而湿润的声响。 直至察觉他手探进衣服底下,三两下要将睡裙剥了,才顿时清醒过来,往他胸口拍一巴掌,拧眉说“不行”。 “不想老公吗。”霍决以为她嫌自己从外面回来,一身尘。倒没勉强,只从善如流搂她腰肢,整张脸埋在颈间,牙齿厮磨她小巧的耳珠,叹息着嗅她皮肤上的苦橙叶气息,“那先抱抱,等下一起洗。” “神经。”推也推不开,时闻没好气,手指隔着衬衫挠在他宽阔的背上,“谁要跟你一起洗,泡到天光皮都皱。不许乱蹭。” 霍决笑起来,嗓音低低的,没多少诚意地恳求,喊她“bb”,又喊很腻人的昵称,讲乱七八糟的话,几天不见就想得受不了似的。呼吸拂过她脸侧,又轻又热,撩得发痒。 时闻不理他,将他看似绅士实则很没礼貌的手揪出来,看着那道疤,半晌,手心贴手心扣住了。 她睇得专注,神态漂亮,似在认真思考什么。 “怎么了?”霍决直觉她有话要说,难得善解人意生出一丝忍耐心,在她眼尾一下下温存地轻啄,没有迫不及待将人掳上楼。 沙发选得宽敞,两个人不像话地挤在一起,也完全不觉逼仄。 只是霍决又高又沉,怕压着她,抱着人轻轻巧巧翻了个身,让她轻飘飘伏在自己心口。 紧扣的手被捉到唇边,霍决细细密密地吻,问她,“刚刚在做什么,怎么不上去睡?说了落地迟,让你别等。” “看书,看着看着不小心睡着了。”时闻拿手背蹭他冒出少许胡茬的下巴,痒,也好玩。 又凑过去,羽毛般飘落一个吻,“做了场梦。” “好梦噩梦?”霍决问。 “记不太清了。”时闻想了想,“只记得梦见你。” “那就是好梦。”霍决自我感觉良好地断言。 时闻不置可否,和他对视半晌,也笑了。 “还记得什么?”霍决扶着她腰,一边不动声色数她脊骨,一边好似很感兴趣地问。 “记得有句话。”时闻手肘枕在他胸膛,很神秘,又很慢地讲,“在梦里也想赶紧面对面跟你说。” 他们头挨着头,腿缠着腿,连呼吸都萦绕在一起,像一株畸形而美丽的共生植物。 霍决被她这副神态看得有些难耐,忍不住又不太温柔地开始吻她眼下痣,追问,“什么?” 夜的脉搏静静跃动。 应和着彼此的心跳。 时闻侧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或许这日冥冥之中就预示着上天赐予的好运。指针刚好指向零点。新的一日。完美时机。 时闻感到满意,不由自主翘起唇角。认为虽然每每过年过节自己都很准备得很求其很敷衍,但这一次,霍决绝无可能给出比自己更绝妙的惊喜。 她在他脸颊落下一个吻。而后牵着他手,从心口慢慢往下,用他带疤的掌心,轻轻贴住自己柔软的小腹。 “HappyAnniversary,Lawrence.” 她唇角提起,眼睛笑得半弯,似蓄着一片耀眼的月光,要命的漂亮。 “——有份礼物,要送给我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