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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壳面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51


    “将资本家和无产者打造成商家和消费者的概念,是一场用心险恶的阴谋!”


    例行忙碌的工作日下午。


    易觉新闻财经部众人敲字的敲字,挖料的挖料。就黄天觉一只小土狗无所事事,两眼青光盯着手机喃喃自语。


    “套路,都是套路。提前半个月开始搞预售,声称全年最低价,其实就是先把常售价提高一大截,然后再装模作样打个折给几张优惠券——害得靠抢。最后也不见得便宜到哪儿去。电商层出不穷的消费陷阱,啧啧啧,阴险!”


    时闻敲键盘的动作没停,“黄总,整间办公室,估计也就您还能拨冗关注什么年中大促,为拉动我国内需发展经济做贡献了。”


    “我愁哇。”小黄唉声叹气,满是苦恼地滑着手机,“女朋友生日快到了。我原本想买对戒送她,但又怕戒指太那什么,显着我多着急,逼她定下来似的。上次我们不小心聊到这个话题,她别提有多紧张,生怕我当场下跪求婚。我就琢磨着,要不还是换成其他东西?项链、手链之类的也挺好。”


    时闻瞟一眼他递过来的屏幕,挑了挑眉,“金的啊?”


    小黄朴实地“啊”了一声,“金的保值。”


    “有理。”时闻点赞表示肯定,灌了两口山楂美式,又接着滚屏翻财报,“不过我记得你女朋友潮汕的吧。你送金首饰,岂不是更像聘礼,更惹人家焦虑?”


    小黄闻言登时“嘶”一声,没动静了。


    时闻获得片刻安宁。


    结果没过几分钟,小黄就又“哎哎哎”地振作精神另想点子,“姐,你说要不我送个跟你这差不多的镯子怎么样?你眼光好,她准喜欢。”


    “这个?”时闻有点意外地抬了抬手,面无表情盯了半晌,倒也不介意跟人撞款,但还是劝他,“别。老气。”


    “什么老气,这叫古典美。”小黄义正词严,又凑近了仔细瞧,“不过这是玉还是什么玻璃石头,你在哪买的,要好几千不?”


    时闻随口敷衍,“差不多吧。”


    虽然少说了个万字。


    南方暑期溽热,多穿无袖半袖。这清泠泠的翡翠,近来每日在她纤细藕白的手腕上晃荡,一掬水似的,泼得闷夏氛围都清凉。


    戴久了自己都忽略了,仿佛原本就长在腕间。


    也不是没试图摘过。只是每次摘了,霍决第二天总能变着法子给她套回来。翡翠镯子圈口小,穿脱一次格外费劲,这么反反复复拉拉扯扯,弄得人格外心烦意燥。


    她是真想不明白,霍决逼她日常戴这东西的用意是什么。


    上到这价位的首饰,其实多数已不再承担它原有的穿戴装饰功能。更多的,是供在玻璃柜里对外展示其昂贵与华美,趋向于某种投资、收藏或彰显身价地位的社交意义。


    即便偶尔上身,也是在嫁娶、生辰、正式晚宴这等重要时刻,搭配高定礼服穿戴。哪会像她这样,搭件无性别白tee和卡其工装裙,全身单品加起来不超两千块,偏偏手腕衬一只天价镯子。


    所幸身边的人都看不出来。也不会想到有人把一栋房子戴在手上出来打工。只会高高兴兴夸一句“哎哟你这镯子真绿,衬得你皮肤真白”。


    好言好语讲不通,还不回去。其实也不是没有更极端的拒绝方式,——譬如直接磕碎。反正说了是赠与,那就是礼物,过后不论她如何处置都不构成问题。


    可惜时闻自认没那个魄力。


    帝王绿的孤品镯子。贵是其一,美是其二。翡翠何辜。但凡稍微有点鉴赏力的人,都狠不下心干出这种糟蹋事。


    霍决大抵也是吃准了她这种心理。


    惟有暂且维持现状。心想忙完这段时间,她亲自过亚港,还到霍老爷子那里去,一了百了。


    小黄哪辨得出来这翡翠什么成色,听时闻说几千块,就当真以为是几千块。满心欢喜地把手机拿起来,“快快快,链接推我。”


    “推你个头。”时闻心虚转移话题,“这么有空逛淘宝,赶紧把图片整理好传我。”


    “邮件里不写明天才ddl嘛。别慌,我待会儿弄,下班前给到你。时间保准把控得一分不差。”小黄振振有词,又左右瞟一圈,压低声音,“况且,姐你这稿到时能不能过审都不好说呢。”


    “又听了什么小道消息回来?讲。”


    “据说——”小黄脚一蹬,神神秘秘地滑着椅子凑过去,“据说啊,刚刚我在茶水间听娟姐她们聊的,好像昨天周氏影业那边法务来人了。”


    “法务?”时闻一副不太上心的表情,“准备起诉娱乐部还是我们部,什么由头,站得住脚吗?”


    “估计就侵犯肖像权、名誉权之类那些呗,来来去去几句施压的话。”


    “我们措辞多严谨啊,牙清口白,又没造谣。旗下高管艺人被逮的是他们吧,被经侦调查的是他们吧,财报憋不出来被监管处罚的也是他们吧。况且捂了易觉的嘴又怎样,外面多的是要吃这块流量的媒体。”


    “关键不是这个。”小黄多此一举地将手挡在嘴边,“你知道咱们大老板跟周氏董事长什么关系吗。”


    “什么关系?”时闻故意压低声音,学他一惊一乍的语气,“连襟呗。”


    要不然周烨寅那二世祖,当初怎么敢大摇大摆地上新闻社堵她,还得副主编亲自去迎。


    小黄大惊失色,“哇靠,就我最后一个知道?”


    “亲兄弟尚且明算帐,更何况这隔了好几层的亲戚。”时闻冷笑一声,“劝你还是别抱侥幸心理,赶紧弄图吧,我这篇明天一定发得出来。”


    就这么随便几句,把人垂头丧气地打发走了。


    她敛了表情,定了定神,接着把页面打开的文件翻完。随后拆开一板黑巧,拿员工卡到隔间刷打印权限,一边补充糖分一边抱着手臂等机器嗡嗡吐纸。


    边缘锋利的A4纸一张叠一张,上面标准宋体字横竖规整,全是与周氏影业相关的资料。


    方才同小黄讲的,并非夸大事实。


    周氏影业财务的亏损来自方方面面,当下已然陷入严重的债务危机。


    据内部人士透露,因资金链断裂,集团所有重要项目现已全面停摆。原本备受期待、承担资金回流任务的暑期大作,在等待排片过程中也被临时撤档,可谓雪上加霜。


    此外,一位曾经合作数次的国际名导,通过媒体公开宣布不会再让周氏发行任何一部她的新作。言论一出,股价狂跌。


    诸多业内人士判断,为求自救,周氏未来可能会公开招募重整投资人。但影视企业不同于实业、互联网公司或金融机构,它过分依赖项目,天然地具有一种偶然性与脆弱性。翻开影视企业的财务报表,可以看见资产项多是无形资产,是创意,是版权,是人。


    这样的企业在国内外大大小小千千万。建立起来不易,摧毁却只需一瞬。可替代性太高,不具备多少重整价值与重整可能性。


    而将事态往更坏方向推动的,是舆论。


    周氏影业纵容旗下高管艺人性侵犯、性贿赂的行为,不论最终在法律上如何判定,在公众讨论的层面上,已然板上钉钉。


    与娱乐圈相关的内容,总是能在社交平台上闹得轰轰烈烈。这也是时闻和许安怡选择从周氏切入的原因。你要利用大众的声音,就必须抛出大众感兴趣的话题,提供讨论与关注的温床。


    而在自身存亡不受影响的前提之下,大众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军事,亦也不关心科学或经济。


    大众关心娱乐。


    本身就漏洞百出的周氏影业,是她们滚动舆论、撕开缺口最好的工具。


    相较而言,看似被无辜牵扯入局的沈氏,情况要乐观许多。


    虽然有那份高风险IPO对赌协议压在头上,近期亦出现被强制执行、频频减持套现等危险信号。但沈氏毕竟规模更大、架构更稳固,有实实在在的产品与生产线,项目又牵扯到诸多有实力的投资方、合作方,纵是天大的丑闻落下来,也能硬撑几年。


    时闻不急。


    她也并非要沈氏一朝一夕坍塌,她只要沈夷吾最终付出应有的代价。


    打印机长长“嘀——”一声,停止吐纸。时闻将文件拢起,回工位简单收拾东西,看了看窗外天气,拎包走人。


    电梯门开,正好撞见去楼下咖啡厅回来的小黄。


    小黄一脸惊讶,晃了晃手里的纸袋,“给你带了蔓越莓可颂。姐你今天不是没采访行程吗,这是去哪儿?”


    “又是玩小游戏签到90天换购的?”


    “什么,真金白银买的!二十块一个!”


    “哇,大出血。不过我看我是没那福气能蹭上黄总请客了,您自己啃了吧。”时闻把他赶出电梯轿厢,随意摆摆手,“回头给你推个首饰品牌,好好弄图,别瞎琢磨了。”


    离了公司大厦,霜灰色云层翻涌,天空蓦地变了颜色。


    一路向北,时阴时雨,那片湿漉漉的云一直追着淋到郊区。泥土草木泛出腥味,被海风挟着一阵阵地吹。


    恰逢墓园有葬礼。停车场满了一半,时闻泊在一排参天的松树下,撑一把透明雨伞,抱起副驾的白芍药往山上走。


    新葬的墓碑立在时鹤林夫妇西南方向。逝者是个明眸善睐的年轻女子。尚且轻飘飘的年纪。好可惜。围在墓前的家属不多,灰白发比黑发多,啜泣声细细融进雨里。


    印象中的葬礼,总是伴随着阴翳、雨水与空虚的缅想。


    时闻从阶梯经过,匆匆扫过一眼,就低头敛眉,不再看。


    芍药放在父母墓前,她持伞静立,听着底下如潮水回溯的呜咽,心中默念几句话,没有诉诸于口。随后俯身弓腰,犹如印证某种承诺,将额头贴在洇湿的花岗岩上。


    良久,敛下思绪继续往上走。


    南坡无人,拎着裙摆一阶阶爬上来,霍赟的墓还是那么孤伶伶地立在那儿。时闻翻开手袋,拿出一台宝丽莱,按下快门,摄取一片灰扑扑的海。


    天太暗了,感光和色彩都很差,再用心的构图也难挽救。但她还是耐心等待显影,将相纸放在霍赟名字前。


    “你也知道,云城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声道歉,“下次天晴,再给你补一张漂亮的。”


    又默默待了片刻,倏忽听见脚步踩碎水洼的动静,她应声回头。


    蒙蒙雨里一把泛青的伞,伞下一个不苟言笑的高大保镖,恭恭敬敬护着一位年近五十的贵妇人。穿素色丝绸衣衫,身材皮肤皆保养得宜,细挑凤眼藏在墨镜后,一脸冷傲地打量着时闻。


    时闻很快反应过来,站直身,颔了颔首,“珺姨。”


    李业珺没回这个礼,连形式性的微笑都没有,一如既往的目中无人。


    她径自走到霍赟墓前,垂眸扫过摆在汉白玉碑石前的相纸,将手里拎的一束马蹄莲压在上面。


    “有心。难为你还记着赟儿。”


    李业珺的声线亦如其人,不亲近,也不圆润。像一把凿石的利斧,高高在上地睥睨着,随时不知要劈落何处、劈向何人。


    时闻自小在那种养尊处优的环境长大,分得清客套恭维,自然也听得出明褒暗贬。她没回这句话。对于李业珺其人,恨不恨的,谈不上,但总归没多少敬重,也没什么打交道的必要,她点了点下巴就告辞要走。


    去路却被那位保镖挡住了。


    明明下着雨,李业珺仍掏出一方纯白丝绢,一丝不苟地擦着霍赟的碑,仿佛在清拭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动作很慢,又很细致。墨镜摘了,跟鸵鸟皮手袋一起随意放在地上,露出整张苍白的脸。


    到了一定年纪之后,美与气质都是需要钱来堆砌与维持的。这一点在李业珺身上诠释得淋漓尽致。是以旁人需要格外花许多时间细看,才能看穿她身上那股疲惫倦怠的神态。


    她似乎也知道时闻在观察她,腻白手指搭在霍赟名字上,一边摩挲着,一边冷淡发问:“回来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时闻如实答。


    李业珺点点头,问了,又不甚在意答案,只不紧不慢接着手中动作,“折过三房的势头。把我踢出董事会。弄得霍铭虎半生不死没几年好活。那个贱种就又有时间重新同你厮混在一起了?”


    时闻早有预料不会听见什么好话,神色淡淡的,没作任何反应。


    “我早就同赟儿说过,你配不上他那样的喜欢。”李业珺丢下那方丝绢,又拿那种携厌带怨、瞵视缺口的目光觑她,“他才走了多久,魂魄都尚未安定,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


    “我知道珺姨挂念阿赟。”时闻面不改色,语气软,姿态却韧得折不断,“但倘若您只是为了说这些,那恕我不能奉陪。”


    “你倒理直气壮。”李业珺定定凝视她,“从来新人胜旧人。我不怪你。只是警告你一句,莫要将那些腌臜事拿到赟儿面前来讲,扰了他清净。”


    腌臜得过你和沈夷吾么?


    时闻下意识想要反唇相讥。


    下一秒又思及这是在霍赟墓前。对方还是沉浸在丧子之痛的妇人。有恩有怨,都不急于此时此地解决。末了轻叹口气,还是将尖酸刻薄的难听话忍了下来。


    “珺姨对我有成见,我解释多余,也不需求所谓的谅解。只是我从未有过谋害诓骗阿赟的心。信不信由您。”


    李业珺面容瘦削而刻薄,微微眯着眼睛,掷来的视线仿佛有千斤重。


    看在霍赟的份上,时闻以往对她总是温顺、甚或可以说是刻意无视的。少有像这样辩驳的时刻。


    李业珺目光挑剔,静静将她瞧了半晌,意外地没有多说什么,只冷冰冰地吩咐,“下礼拜三,旧历廿五。我要为赟儿办场法事。你空个时间,到济海堂一趟。”


    济海堂是霍氏旧宅。霍决纵是掌了权,也甚少回去。霍铭虎不知在哪个国家哪座城养病等死。如今只有李业珺一个人守在那里。


    时闻与她对视半晌,没有说好或不好。只上前几步,将墓前那束马蹄莲拨到一边,拾起底下浸水变色的相纸,抹去水渍,收进口袋里。


    “这么一场场法事轮番做下来,究竟是要安他的魂,还是定您的魄?”她语气平平,听不出多少嘲讽意味,“阿赟花粉过敏,生前见了花就皱眉。这么多年了,您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这么不轻不重留下一句,转身即走。


    雨渐渐停歇在回程的路上。


    时闻的越野沾了一路山野的泥泞,不好这么进市区,索性沿途找了个地方洗车。结果洗完车出来,临近傍晚的天,又淅淅沥沥地落起急雨。


    她伏在方向盘上等红绿灯,看雨刷一左一右机械摆动,忽然忘了早上浇完花,自己有没有将那盆白掌搬回屋里。


    霍决上周飞伦敦。人不在身边,倒还惦记着每日发消息,嘱咐她照顾那株好不容易救活的花儿。


    要他多事。


    时闻每每叼着牙刷,一边浇水一边腹诽。明明是她租的房,勉强算是她继承的花儿,用得着他隔着半个地球操心么。


    雨天车流走得慢,猩红尾灯拖得长长的,像无形的线,将各奔去向的车辆短暂串联起来。


    等到终于艰难挪过跨海桥,到达幼儿园门口,一群荧光色小土豆都散得七七八八了。余淮南大心大肺,也不心焦,挺乐呵地跟几个同学在教室里捏橡皮泥。


    “小姨!”见时闻进门,又像等急了似的,扁着嘴,伸着肉嘟嘟的手委屈讨抱,“饿!”


    时闻来晚了,谢过老师,又向小朋友道歉,抱着哄了几句,这才牵着往外走。


    余嘉嘉的漫画卖了版权,近日筹备线下签售活动,难得离家到苏城出差几日。余淮南托付给时闻和保姆阿姨照顾。阿姨白天休息,晚上住家。时闻免她辛苦多做这顿晚饭,便都带着余淮南在外面吃,让她入了夜再过来。


    车泊在路边,时闻分心与余淮南商量吃什么,迟了些许才注意到一直等在门口的那道身影。


    费诩穿一件速干短袖,压一顶鸭舌帽,整个人隐入阴影处。帅还是帅的。就是眼睛底下一圈淡淡青黑,看着像是玩命熬过几宿夜。所幸知道是来见孩子,邋邋遢遢不像话,衣服都换了整洁的,胡茬也临急临忙刮了干净。


    时闻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现在具体什么情况,也自觉不掺合。正犹豫着直接走人会不会对小朋友影响不好,就见余淮南头一拧,鹌鹑似的埋进她怀里,怯生生地不肯去看等在门口那人。


    哦豁。


    连余淮南这种一拐就跑的自来熟都搞不定。


    看来阖家团圆,任重道远。


    一时不知是该心疼小朋友,还是幸灾乐祸费诩有长长路要走。


    不过举报周烨寅和沈钊聚众吸毒那事,自己毕竟借过费诩的力。倘若不是费诩态度强硬不肯放人,后面的事情不会推进得那么顺利。


    她自认是知恩图报的人,此刻便只别过脸装没看见,没有冷言冷语故意说什么。


    只是毫无眼力见儿这一点——时闻以前想不通,如今恍然大悟了——余淮南大概率是遗传自父亲。


    “打扰。”费诩跟上前来,听得出是顾忌孩子在场,极不自然地缓和着那副冰山面孔,“余嘉嘉人呢?”


    时闻把余淮南放进儿童座椅里,搭着车门挡住他视线,似笑非笑道,“不是吧,费队。你自己刚领了证的老婆,你问我。”


    “在局里待了两天,刚处理完周烨寅那件案子的手尾。”费诩有意抛出这个名字博取同情分,又顿了顿,“她没接我电话。”


    时闻心道“活该”,嘴上仍礼貌周全,“她出门了。近段时间不在家。”


    “和谁?”费诩目光微沉,“那个姓何的医生?”


    一般不是该问去了哪,或者多久回来?


    时闻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凉凉觑这便宜妹夫一眼,“事关隐私。这就不是我该透露的了。”


    费诩听懂她言下之意,默了默,没有不体面地在大街上纠缠。只低头看一眼车里奶乎乎窝着的小猪崽,将手里拎着的纸袋递了过去。


    “有劳。”他言简意赅,“我明日再来。”


    时闻接了,打开一瞧,是余淮南最喜欢的那家栗子蛋糕。糟蹋什么都不能糟蹋吃的。她替小朋友收了,随意摆摆手便上了车。


    点火启动后想了想,没忍住,还是落下车镜,说不清好心还是恶趣味地奉劝一句,“不过费队,你近几日还是别来了,免得空等一场。余淮南有我照顾。她好久没休息,难得有人陪,估计没那么早回。”


    言罢,车镜合上,跟着音响里LoveIsAGame的旋律转了个上扬的音,一脚油门往市中心最旺的购物商圈去了。


    一大一小去打卡了近期人气超高的一家泰国菜,味道不错,场内还有表演看,氛围炒得很雀跃。余淮南刚刚那点低落很快被冲散。时闻也不去探究他为什么会排斥费诩,只带着他到处逛逛玩玩,顺道购入几个联名乐高和一块新滑板。


    小猪崽兴致高,但电池容量小,体力烧得快。回程前半段还叽叽喳喳扒着窗讲话,后半段直接没了声音,往后视镜一瞧,歪着头睡着了。


    到了小区停车场,时闻拎起大包小包购物袋,又颇有些吃力地把熟睡的余淮南从儿童座椅里抱出来,脚一踢,把车门关上,回身往电梯走。


    “猪啊。才几厘米高,吃这么重。”她喃喃抱怨。


    等在电梯厅拐角处的不速之客,闻言向她伸出手。


    “你就这么带小孩?”熟悉的、漫不经心的语调,“小朋友听了会哭。”


    霍决一身质感灰西装,领带卸了,纽扣松开几粒。烟掐灭,仍遗留淡淡薄雾,呼吸一吞一吐,衬得脖颈间一枚喉结分外性感,像某种松科植物的果实。


    时闻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把怀里的小猪崽抱紧了不让他碰。


    “关你什么事。”她视线回避,语气也生硬,“一身烟味,别熏到小朋友。”


    霍决后退一步,抬了抬手作投降状。而后单手解开一粒扣,把沾了烟味的西服外套脱掉,随手扔进电梯前的垃圾桶里。


    下一秒,又极富技巧性地从她手里顺过那几袋重物,口吻淡淡地责问,“改密码了?我进不去门。”


    听话里意思,是空等了段时间。


    “搞清楚点状况。”时闻目不斜视,绕过他用手肘按上行键,“我给过你密码吗?说好的事先告知,谁要你自己一声不响地来。”


    霍决靠近一步,时闻抬头盯住显示屏,将将忍着,才没示弱后退。


    “明天有个新能源峰会。本来应该直接从伦敦飞京城的。但实在想见你。”霍决避重就轻解释一句,微微俯身注视她,“五天不肯接我一个电话。你好忙吗,听我道句晚安的时间都分不出来?”


    能成大事的野心家,确实必备粉饰.太.平的能力与刀枪不入的厚脸皮。霍决可称个中翘楚。不管上次结束是撕破脸皮的争吵,还是难以转圜的冷战,再见面,他还是能表现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像时闻。


    在面对霍决时,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该表现得更理智或更感性,更冷淡或更亲昵。所谓“应该”,也只是理想化的决心,实际临场,情绪并不完全由自我掌控。


    “忙不忙,也要视对象和事项而定。”时闻不想搭理他,含混讲完,头就负气地拧过去。


    两人脚尖对着脚尖,日光灯算不得柔和的光线笼罩下来,在彼此之间晕出一滩影子。


    这句话不知犯了霍决什么忌讳。


    她有心要扯离些许,然而他不想被推开的时候,她就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戴白奇楠的右手往下滑,扶在她颈侧,一个充满掌控感的姿势。略低一低头,彼此鼻尖就碰在了一起。没等时闻做出拒绝的反应,他讨好地蹭了蹭,就直接不偏不倚吻下去。


    时闻刚刚吃过冰淇淋,唇舌有热带水果的甜香,软腻得勾人。霍决故意拿那种又凶又轻浮的方式亲她。彼此一人探入一人推拒,舌尖搔刮着上颚,渐渐水声轻起。越是用力抗拒,反而纠缠更甚。


    这绝非一个恰如其分、适合出现在外面的吻。


    时闻被亲得无意识仰颈贴近。但理智尚存,内心忿忿,不住拿脚尖踢他胫骨。又拿手去遮余淮南眼睛,怕小朋友被吵得醒过来。


    霍决倒是什么顾虑都没有,吃准了她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电梯门“叮——”一声开了又关,有住户从里面走出来,他还坦然自若揽着怀中人往旁边让了一步。


    直至时闻逮住机会狠狠咬了他一口,彼此距离才终于被拉开。


    她气得耳廓潮红,碍于双肩被握住,腾不开手,急不择途拿额头往他下巴猛撞过去。


    “有病啊你!”她咬牙切齿低声骂,“无缘无故跑过来冲我发什么脾气!到处都是人和摄像头,想搞现场直播别扯上我!”


    “你才知道?”霍决表情一点变化没有,好整以暇答她第一句。指腹擦过唇角,一点点铁锈味的血丝。又抿掉。


    末了帮她揉了揉额角,居然还似赞似嘲地笑,“好硬的脑壳。瞪我干嘛,你不痛吗?”


    好厚的脸皮!


    时闻还想发火踹他几下,可惜剑拔弩张的氛围下一秒就被打破。余淮南奶声奶气地咕哝着,扭动几下,要醒不醒地开始揉眼睛。


    时闻当即收声,闭了闭眼收敛怒意。再怎么恼火,都没有在小朋友面前吵架的道理。


    余淮南嘟嘟囔囔地醒转,分不清昼夜地先说一句“早安”,又黏糊糊地在小姨脸上吧嗒印一个啵啵。


    这会儿转头,才发现有个帅叔叔正盯着他们瞧。时隔不久,小猪崽当然还记得这个举他飞高高的人,不仅自来熟地伸手讨抱,还高高兴兴地主动唤人“小姨丈”。


    霍决假模假样笑了笑,复又披上那层英俊温和的皮,和风细雨地弓身来接。


    时闻拍开他的手,低低警告,“别装。”


    他最讨厌软趴趴的东西,能愿意抱就有鬼了。


    霍决手落空,也不勉强,转而揉了揉她眼下痣,“这么凶,帮你减轻点负担都不行?”


    轻佻得时闻几乎又想拿头撞他。


    两个大人气氛不对劲。小朋友大多敏感,余淮南不忙着吃零食睡懒觉的时候,感知情绪的能力其实也不弱。


    他见过自己妈咪与那个鸭舌帽叔叔起争执的场面。妈咪从来没有那么大声讲过话,也从来没有那么伤心地流过眼泪。如今见小姨一副怒目而视的表情,小猪崽嘴巴扁了扁,理所当然以为是自家人受了气。


    余淮南护短,登时环住时闻脖子,直起腰板,正气凛然地主持正义,“不许欺负宝宝的小姨!”


    “是你小姨欺负我。”霍决懒洋洋看这小不点一眼,微微压着下颌,展示罪证一般指着自己被磕破的嘴唇,“喏。”


    余淮南是个小没眼力见儿外加小没骨气的。别人说什么都信。心里大概也更倾向于自己凶巴巴的小姨不会挨欺负。听人这么一解释,登时“噢”一声,塌了腰板,正义也不主持了。


    “男孩子,痛一痛,其实没什么的噢。”敷衍地呼呼吹一下,一双葡萄眼滴溜溜当没事发生过。


    完了别人随便伸一伸手,又跟多亲热似的,把小姨一蹬,顺杆爬过去,兴高采烈晃起小短腿,欢呼起“小姨丈,飞高高”,方才那点义愤填膺的劲儿全抛脑后了。


    时闻面无表情乜着他们唱戏一样一来一回,一声都不想吭,自己按键进轿厢。


    霍决不疾不徐侧身跟进去。


    电梯在十一楼停下。


    一梯两户,时闻把余淮南和大袋小袋收回来,进了对面的门。


    霍决知礼自持地没有硬跟进去,递了个眼神,却也没等到时闻给他开换了密码的那扇门。


    “砰——”地一声,门擦着他面庞阖上。


    “回来啦?”保姆阿姨闻声从厨房出来,慈眉善目的笑模样,从时闻手里接过小猪崽,“刚炖好羊肚菌汤,你也趁热喝一盅。”


    时闻原本要摇头,想了想,又拉开椅子坐下了。


    多在这边耗了半小时。喝了汤,拆了玩具,还跟余嘉嘉打了个视频。期间手机没动静,门铃也没响。她等余淮南进去洗澡,拖拖拉拉道了晚安才离开。


    走廊里空无一人,她扶着门把发了一会儿呆,慢慢关上身后的门,摁指纹打开另一扇门。


    出乎意料地,家里有光。


    观景阳台的玻璃门敞着,灯开得不太亮,只一盏羽毛落地灯在运作。虽然时闻夜间视力不佳,却也不喜欢太强烈的光线。这种柑橘色刚刚好,飞絮一样朦胧,适合混在冷气里昏昏暗暗地游荡。


    霍决洗了澡,白tee短裤,宽肩长腿,短发微湿搭于额前。正单膝点地,衔着烟在擦那盆淋了雨的白掌。


    烟没点燃,克制着瘾似的,作为某种欲盖弥彰的证明。


    时闻定定望他半晌,“怎么进来的?”


    “你在设置密码这方面历来没什么想象力。”霍决的脸陷在阴影里,静静的,只有眼睛瞋黑发亮,“你猜得到我的。我自然也猜得到你的。”


    “闲得无聊在楼下等那么久?”


    “想早点见到你。”


    他说这话的语气轻描淡写。简洁,且平铺直叙。没有多少逼迫别人回应的意思。


    时闻得以沉默忽视,假装没听见,兀自解了发夹往浴室里去。


    她没有刻意延长在浴室逗留的时间。没有意义。时间宝贵,还有诸多琐事要处理。


    擦着长发步出客厅,黑王蛇栖息的智能恒温箱散发冷冷幽光。时闻照例给朱莉换水,让它缠在手臂上游弋少时。


    左手那只翡翠没摘,还清泠泠地挂在腕上。被黑王蛇又滑又亮的腹鳞蹭过,极致的黑与绿,视觉诡谲而妍丽。


    朱莉几日没进食,脾气仍旧温和,没有亮出牙齿。与人类淡而不厌地互相观察半晌,得到一个浅淡的笑,随后被小心翼翼放回恒温箱。它无声呲了呲蛇信子,沿着杉木缓缓游回森林地表。


    茶几和沙发底下铺着打折购入的羊绒地毯,时闻光脚踩在上面,把笔电从托特包里取出来,没有多给阳台那人眼神,自顾自盘腿坐下开始改稿。


    茶几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釉白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小夏橘洋桔梗。油画般的烟粉色,花瓣有描边感,香气很淡。


    花开得太好,所以摇摇欲坠。时闻扫过一眼,不自觉伸手托了托花苞,怕它重得坠下来。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轻笑。


    低而磁性的嗓音,裹挟微苦的烟,像烧焦了的风。


    “洋桔梗花期很长。我下周三回来,来得及在你生日之前换新的。”


    时闻顺着风往夜里望。


    绿溶进了黑里,许多伸长的枝叶在轻轻摇晃,搅动闷浊的空气。


    霍决唇间的烟点燃了。火光明明灭灭。金黄色烟丝散发出苦甜交织的灼烧感。


    他一派玩世不恭的姿态,隔着时隐时现的烟雾,专注地欣赏她的一举一动。


    有种复杂的感觉从心中微妙地一闪而过,时闻突然开口,“你不觉得自己烟抽得太多了吗。”


    很明显感到他顿了顿,那双锋利的眼直直盯着她,语气相当古怪,“你这是在管我吗。”


    室内一时静下去。


    时闻没有接腔。其实话刚刚出口的瞬间,她就已经后悔。


    “你开口要求我的话,不论什么,我都会乖乖照做。”霍决喉结滑动一下,顺势咽下后半截冗长的剖白,“你知道的吧。”


    “门关上。你随意。”时闻收拾好表情,重新低头看向屏幕,声音凉凉的,“抽死最好。”


    “这么咒我?”霍决咬着烟,有些揶揄地提了提唇角,又故意捡她当初在挪威的话来讲,“狗的寿命很短的。”


    话虽如此,却还是慢条斯理地摁灭烟,剥了颗薄荷糖,在夜风中散了会儿烟味才掩上门进来。


    门一阖上,潮湿郁热的夜就被隔绝于外。


    霍决贴着沙发坐下,将她整个钳住,困在茶几和胸膛之间。四肢犹如树木的枝干,阔开一片网,将她严丝合缝地笼着,下巴放松地埋在她肩上。


    体型差太大,又贴得太近,时闻能嗅见低沉厚重的烟草味,也能一下下数清他的呼吸与心跳。


    他似有若无地越搂越紧,时闻被压得接连敲错一串字符,还被身后人指出,捉住戴翡翠的手一个一个点删除。


    “滚开。”她有些恼火,头也不回要给他一个肘击,“写不完了,别烦我。”


    被霍决不慌不忙握住,还恶人先告状地在耳边抱怨,“怎么这么爱动手动脚。”


    “谁说谁?”时闻拧头,忍无可忍剜他一眼。


    “把工作带回家是坏习惯。”


    “有任何资格说这话吗你。”


    “我改了。你也要改。”霍决好脾气地拿鼻尖蹭她。被不轻不重甩一巴掌也不恼,装模作样叫痛,还把另一边脸凑过去给她打,又露骨地深深嗅吻她颈间气息。


    苦橙叶的气味青绿酸涩,剥了皮,则是明亮而丰沛的甜。


    霍决左手有疤,双手掌心触感迥异。抚在皮肤上,像植物枝叶之间的挨蹭。粗砺。流动。沙沙作响。无迹可寻。


    “今天去了哪里?等了你一晚上。”


    他明知故问,时闻却不陪他拐弯抹角地演戏。


    “自己不会看监控?还是跟着我那个人没跟你实时汇报情况?”


    霍决定定看她几秒,没有否认,只夸赞似的亲了亲她脸颊,“发觉咗啦?好叻啊,bb。”


    [发现了?好聪明啊,bb。]


    时闻要躲。


    霍决不许,捏住她下颌,强行转过来吻。


    这人浑身上下,除了嘴里几句虚与委蛇的话,实在跟温柔半点不沾边。衔她嘴唇时收了牙,却依旧觉得重。贴着唇瓣吮了又吮。还恶趣味地拿指腹摁她舌面,逼她皱着眉把舌尖吐出来,献祭般送到他面前。


    再开口,声线懒洋洋地发哑,隐含阴沉的不悦与质问:


    “好挂住佢?我一唔喺度,又去见佢。”


    [很想他吗。我一不在,又去见他。]


    时闻心烦,眼下痣薄红,不甘又挑衅地睨他一眼。一个吐息的距离。她的瞳孔倒映出他锋利眉目,虹膜漆黑,同样映出她昳丽的一张面孔。


    “你喺唔喺度。”她面无表情,“我都会去见佢。”


    [你在不在。我都会去见他。]


    “哇。”霍决噙着冷笑,彬彬有礼地感叹,“阿嫂,我都唔知原来你咁长情。”


    [哇。嫂嫂,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这么长情。]


    好奇怪。


    时闻目光辗转,若有所思打量着他。


    自从见过他钱夹里藏着的那两张底片,这种奇怪的感觉,就一直模模糊糊萦绕着她。


    尽管过去五年,他极有可能在暗中牢牢窥视她的生活。用一千双眼睛注视发生在她身上的细微变化。对她与霍赟的真实关系了若指掌。


    但每每提及霍赟,提及中间缺失的那五年,他还是喜怒无常,还是难掩暴戾。


    仿佛他由衷信奉出自她口中的言语的力量。


    她的话可化刀亦可带柔,是执掌他情绪的命令一种。


    真实与否是其次。信与不信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愿偎倚,偏要拿刀尖指他。


    他被刺痛,就也不肯让她自在。张口叼住她后颈那枚小痣,明明不耐烦,却还是不疾不徐将她揉湿漉漉揉开。不太诚恳地问,难掩强势地逼迫,要她就着这姿势吃他。


    时闻惊叫一声,脚尖绷直,薄背高高弓起,浑身应激地泛了红。仿佛被勾着胃,重重下坠。霎时间颤得话都说不完整。


    “之前说好的各退一步。还记不记得。”霍决诱哄般低声,“我脾气没那么好,别一而再再而三踩我底线。”


    “你什么立场指责我。”时闻眼里含着薄薄水光,“……你自己答应过的事,有做到吗。”


    “我不想你不开心。”霍决纵埋着,一下下发狠咬她脊骨,恳求几乎扭曲成气音,“你要报复谁,要谁死,我都会帮你。但有些事,我试过了。真的做不到。不要只对我一个人这么苛刻,时闻。”


    他不是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形同胁迫的示弱。时闻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在细微的光里回望他。


    莹白的脸。含怒的眼。滟滟的光。有种真实的易碎。


    分不清是想拥抱多一些,还是推开多一些。


    霍决的心倏忽紧缩一下,忍不住贴得更近。手臂青筋暴起,声音却俯首称臣地低下去,“乖一点好不好。”


    又喑哑地攫住她,求她,“给我多一点。亲亲我,bb。”


    犹如水淹没糖。


    所有的感受都在炙热的呼吸里消融。


    夜是巨大的手掌,将一切矛盾遮藏。


    好像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乖。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感受到那种失而复得、完完整整确认小鸟落入掌心的安全感。


    时闻发着抖,忍耐着不肯出声,戴着翡翠的左腕碰倒了桌面的洋桔梗。


    水漫过地毯。


    霍决眼底滚过冷而黏稠的情绪,叹息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羽毛灯忽地暗了。


    卧室门被踢开,又掩上。


    正对客厅的智能恒温箱,变成这个空间唯一的光源。黑王蛇蜿蜒盘于杉木之上,鳞片诡丽,竖瞳漆黑,无知无觉、无声无息审视着这漫漫长夜。


    *


    旧历廿五。


    是个阴天。


    时闻做完手上的专题,申请调休。出门前一改日常着装风格,换了一条简约端庄的奢牌小黑裙,化了淡妆,盘了发髻。


    岛台上放着一个厚厚的素描本,边缘磨损,纸张膨胀,看得出过去使用频繁。她将手搭在上面,思忖许久,还是将之放入了随身的手袋。


    济海堂位于云城东南角,闹中取静,坐山望海,掩映于如霭绿意之间。


    几栋建筑自成一个小区,安保极其严格,从山门起始,就要连过几道门禁。路上没有任何引路标识,好在管家陈叔早早候在山下,问过好,与司机开一辆摆渡车,在前头引她往上走。


    穿过茂密的林海,便是开阔的高尔夫球场,再往前,则是出自名家手笔的喷泉园艺造景。一座纯白宫殿般的建筑,矗立于正中间。


    时闻跟在陈叔身后,时隔数年,再度步入了霍家的门。


    主宅装潢富丽堂皇,与记忆中相差无几,以东西为界线,融合新中式古典美学与ArtDeco风格,呈现华贵大气的视觉设计。


    他们一路往南走。


    远远便听见管笙铙镲刺耳的声响。


    南边的起居室,被临时布置成了一个道场。


    李业珺一身黑底绣竹旗袍,清癯地站在法阵中央。


    四周有小道士在清清呛呛地吹打,又有人负责贴符纸、点蜡烛。案桌上依次摆放许多旧物,从婴儿服、魔方、胎发到西装、球拍、腕表,拢共二十几样,从霍赟的一岁到二十四岁。


    陈叔微微欠身,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时闻点头,从包里拿出那个素描本,定了定神,上前放在案桌最末尾。


    李业珺不动不言,静寂地看了她一眼。


    她独自退到远远一侧。


    不多时,法事正式开始。一位穿着灰袍的瘦高中年男子入场,一手持罗盘,一手甩拂尘,嘴皮子翻飞开始念咒。


    念念有词不知多久,就见他食指中指并拢,沾金箔粉在空中对着李业珺画了一道无形符。


    李业珺垂首敛目,手中结着太极印,口中虔诚喃喃念诵无量天尊与霍赟之名。


    反反复复。念了又念。


    但愿,但愿,但愿。


    好像这样就可以令他的魂魄重新聚集起来,这样就可以令他真正安息。


    时闻算不上多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却也从来不信鬼怪神佛。


    事实上她觉得李业珺也不信。


    至少在霍赟离开之前,她既没虔敬参过禅,也没苦心诵过经。如今这么不拘道家佛教,一场场法事轮番做下来,倒更像某种走投无路的心理依恃。


    李业珺出身显赫,一生琼枝玉叶,却非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妇人。在与霍铭虎结婚后,她开始涉足商界,逐步建立自己的派系,在集团内部争夺话语权。她确实心狠,也有手腕,趁着霍耀权病弱,几番将霍铭虎压落下风。


    她与霍铭虎是联姻性质,但再往前推,又是同窗,短暂有过一段情,不是半点基础都无。


    然而在权钱色面前,感情太稀薄,也太廉价。亦如道德之无力,约束不了这个阶层的欲望。


    夫妻做到他们这份上,似乎反而回归了婚姻的契约本质。利益纠缠太深,他们是永远都分不开的,财产分割伤筋动骨,集团股价也经不起这番波动。


    年轻时,当然不是没有想过离婚。毕竟她有恨,也有愧。但自从那个贱种认祖归宗回到霍家,李业珺就再也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她只要霍铭虎死。


    算计了多少年,原本胜券在握,几乎都以为自己快要赢了。


    霍赟却突然出了差错。


    他主动放弃一切,搅得李业珺措手不及。


    再然后,霍决韬光养晦,借着霍耀权的势,一把掀翻了棋盘。


    李业珺功亏一篑,满盘皆落索。


    她是有资本东山再起的。她不断告诫自己。不慌。不慌。还不到穷途末路投子认负的最后一刻。


    可忽然一日,那个久未响起的号码打过来。里面有个陌生的声音,公事公办告诉她,霍赟死了。


    那瞬间浑身血液冻结,眼前乍黑,几乎站不住摔下楼去。


    她不信。一个又一个电话拨出去。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


    她的孩子不在了。


    孑然一身长眠深冬,死在茫茫雪山里。


    李业珺过去总以为自己不那么在乎血脉亲缘。其实不然。她只霍赟这么一个骨血。她摆脱不掉身为母亲的本能。


    所有事情都从这一日开始改变。


    在死亡面前,李业珺终究变回了谨小慎微的平凡人类。


    她无人可求,惟有求诸神佛。尽管谁都知道,这只是一种虚无的、于事无补的安慰。


    这神神叨叨的场面充满一种荒诞的悲戚感。再考究的布景,再严谨的流程都无法掩盖。


    时闻忽然觉得很难忍受,没有出声打扰,默默从侧门退了出去。


    陈叔悄声跟出来,请她到偏厅喝口热茶,歇息片刻。


    时闻婉拒,“珺姨让我带阿赟生前的物件过来,我已经照做。我心不诚,就不留下添乱了。”


    陈叔自知待客不够周全,没有拦她,只愁苦地叹了口气,“小姐见谅。”


    时闻摇了摇头,边走边翻车钥匙。陈叔过去很疼惜霍赟,待她的态度也一直不差,她没理由给他脸色瞧。


    陈叔亦步亦趋跟到车旁,踟蹰半晌,终究还是开了口,“这一年来,太太总是梦见少爷。”


    时闻拉车门的动作顿住,回过身来,礼貌地等他将话说完。


    “——梦见少爷站在雪地里。头发和睫毛积得厚厚一层白,手脚都冻僵了。不肯看她。也不肯说话。”


    这位兢兢业业的老管家,伺候李业珺母子多年,两鬓生了白。在佛堂庙宇浸得久了,连说话的腔调都染上了一丝线香的幽苦。


    “都说自戕的人造了杀业,心中有怨,入不得轮回。太太实在牵挂少爷。怕他孤魂一缕,徘徊游荡,不得救拔。所以才会这么一轮轮法事做下来。无论是上次在雁回山,还是今日这趟,小姐能来,太太心里其实是感激的。”


    时闻耐心听了,却不明白他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她实在无法表现出同情或怜悯,更遑论其他。想来李业珺也不会需要。


    心不在焉站了半晌,脑海翻来覆去只想一句,“——太迟了。”


    冬雾独家


    她再度摇了摇头,不再逗留。


    “案桌上那本,是阿赟在安城几年的日记。他在最后一封邮件里嘱咐过我,要我全部烧毁。但我想了又想,宁肯他责怪我,也还是应当交由他的家人保管。”


    洞虚真人


    “有劳转告。”车门掩上,她客气颔首,“往后这种场合,我不会再来。”


    下山的路无需指引。


    有一朵铅灰色的积雨云尾随着她,一路穿过竹林,视野下沉,坠入封闭的海底隧道。


    再从隧道里钻出来的瞬间。


    暴雨崩落。


    这座城市的海拥有温和的表象。更为凶险的,从来都是伏夏的雨。


    世界倏忽暗了下来,所有风景都被抛远,只余雨点敲击车厢的噪杂声音。


    时闻慢下速度,亮起雾灯,破开一片白茫茫回到小区停车场。


    等电梯的时候,意外接到主编一个电话。


    顾宁是她学姐。虽关系亲近,但公私分明。公事一般走OA和邮件,私事则通过个人微信联系,甚少在休假期间拨她手机。


    信号接通后,顾宁语气难得严肃,说转了封邮件给她,要她尽快查看。


    时闻问她出了什么事。顾宁那边有人催促开会,没来得及具体说明,只匆匆嘱咐她注意安全,工作转为线上沟通,这几日暂时不要回新闻社,也不要无故外出。


    时闻皱眉,当即要打开手机邮箱确认。


    此时电梯门开,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黑色冲锋衣的高壮男人,兜帽压低,套着头盔,面戴口罩,看不清面容。防水面料淋了雨,水珠洇不进去,湿气皆随着走动快速滚落,在地面留下淡淡痕迹。


    时闻下意识往旁边避让,男人却不知有意无意撞过时闻肩膀,用力碰掉了她手机。


    “唔好意思。”本地口音。嗓音粗糙得像锯齿磨过的岩石。


    时闻心头一跳,不安涌现。再警觉去看,男人已经头也不回消失在拐角。


    时闻和余嘉嘉租住的这个小区,中高档次,安保不差。因为带着小朋友,又要住得近,当初是费了心思挑选的。小区晚上七点后电梯必须刷卡,外卖车不让进,只能放到门口,由楼栋管家送上门。但白天限制没那么严格,外卖、快递人员登记过后,都能上门。


    这场雨下了多久?


    地面的湿印,从负二楼,一直延伸到十一楼。


    余嘉嘉和编辑有约。余淮南在幼儿园。保姆阿姨还没上班。


    时闻独自站在家门口。


    智能门锁没有暴力损坏的迹象,云端也没有提示异常警报。照理而言,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脑海一闪而过刚刚那个形容古怪的男人。时闻定了定神,没有立即按指纹开门,点开手机的门锁监控,翻开详细的进出记录。


    [昨天-20:02-我的指纹-开锁]


    [昨天-20:24-YJJ的指纹-开锁]


    [今天-08:35-我的指纹-开锁]


    [今天-14:25-密码1-开锁]


    这扇门,只有三个人能自由出入。


    惯常使用密码的,只霍决一人。


    而根据霍决每天单方面发过来的骚扰信息,他现在应该还在回程的万米高空之上。


    时闻的心猛地沉下去,快速点开电子猫眼,翻到今天午后的时间段。


    画面里,赫然闪出一道身穿黑色冲锋衣的身影。


    14:25进。


    14:45出。


    离开之前,还有恃无恐地拿出手机,在门前拍了一张照片。


    “叮咚叮——”


    冻雨


    结合顾宁转给她的那封恐吓邮件,时闻将拇指放在指纹感应处,智能门锁弹开。


    不安的预感被应验。


    ——她家被砸了个稀巴烂。


    第52章 52


    “如果你坚持主张没有人为泄露的可能性。那么犯罪嫌疑人不是通过非法监控窥视,就大概率是直接黑进了智能门锁云端,暴力破解获取了密码。”


    “按目前估算的损失,情节比较严重。我们在追查的同时,也会配合小区安保加强巡逻防护。姑娘你自身也千万切记,要提高警觉心,近期尽量与人同行,避免单独外出,随时保持手机畅通。”


    完成笔录与现场勘查工作的刑警仔细嘱咐过受害人几句,身后跟着愁云惨淡的物业负责人,一行人低声交谈着离开现场,准备去往值班室调取监控录像。


    电梯门开。


    一出一入。


    与一位气度不凡的英俊男人擦肩而过。


    霍决眉目压低,周身凌厉,大步跨出轿厢。


    顾秘书紧随其后。


    列夫与几个西装革履的保镖谨守命令等在门口。见到雇主,当即收起正在通话中的手机,欠身告知,“少爷,人找到了。”


    霍决快速扫过他手中屏幕,步履未停,声线冷峻,“你亲自去处理。别出岔子。”


    列夫点头应是,与顾秘书交换一个眼神,毫不含糊转身执行。


    虚掩的门被推开。


    穿堂风脱身而去。


    落地窗外阑风伏雨,天穹呈现一种蟹壳般的暗灰色,闷闷地覆落。


    屋内深深郁郁,灯照例只亮一盏。却不是时闻惯常喜欢的那盏羽毛落地灯。


    因为那盏灯被毁了。


    灯罩被撕裂变型,鎏金支撑架歪曲成一个诡异角度,直直捣进黑王蛇栖居的恒温箱里。


    而恒温箱沉沉倾斜在地。杉木与苔藓塌下来,砸碎茶几上的釉白花瓶。洋桔梗被踩蔫,将地毯弄得脏污一片,衬得仅仅是翻倒在花泥里的白掌状况良好。


    时闻背对着他,站在这片蓄意构造的废墟中。


    黑裙窈窕,细瘦颈子微垂,迫使龙骨隐现。指间夹一支白色香烟——约莫是他遗落的——不怎么抽,只是让它燃着。微苦烟雾浮动,烟灰扑簌簌地落。间或抬一抬手,腕上冷绿的镯子便如起伏的浪,轻轻拍打在她身上。


    霍决沉默地看了半晌。


    无声走近她身,才发现她发呆似的,正在观察灯光映在地上的影。黑白灰徐徐流动,勾勒烟弥散的轨迹。


    骨节分明的一只手闯入视野,将烟取开。指腹就着她留下的玫瑰色唇印摩挲片刻,随后漫不经心摁灭。


    “怎么不让他们进来收拾。”携着皮革烟草气味的手,将她垂落的一绺发丝别回耳后。


    时闻没躲。对他的到来也并不感到诧异。幅度不大地转过脸颊,与他在昏暗的光线里对视几秒,互相揣测对方的意图。


    霍决脸上表情很淡,但一双眼睛很亮。凝神谛视。像凛冬时节凝固的冰,在日光下灼灼刺人的那种亮。


    “朱莉不见了。”时闻轻声道,“它黑乎乎的,不起眼,怕人多踩伤了。”


    家被砸成了这样,她当下最关心的,居然是一尾蛇。


    霍决不合时宜地提了提唇角。思及那尾蛇的名字与来历,眼底那点玩味很快又变成了冷嗤。


    他心不在焉捏她软绵绵手心,似在把玩一枚私藏的羊脂玉,淡声问,“不怕?”


    “都还没来得及报警,你的人就到了,我怕什么?”


    这句话语义复杂,夹杂不自觉的依赖,以及隐隐的讥讽与责备。


    霍决不答,亦不辩解,彬彬有礼且毫无诚意地说了句对不起。视线环顾一圈,最后轻飘飘落在餐厅的墙壁上。


    那里原本是一幅由黑白照片拼接而成的28寸画框。一座座雪山冰川。居中一双摊开的手。每一张都是时闻花费数小时,亲自在暗房放大冲洗而来。


    轻而易举地被毁了。


    “有人送了个冷链快递到我们新闻社,收件人写的是我。”时闻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语气淡淡,有种置身事外的平铺直叙,“我今天不在。同事以为是冰淇淋,怕化,直接帮我拆开了。”


    霍决淡漠沉黑的眼瞳一瞬不瞬钉在画框上。


    “里面放着一颗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心脏。上面插了把刀。”时闻微微抬了抬下巴,“像这样——”


    画框中间,一件她昨日换下的衬衫,正在轻轻随风晃动。


    衬衫心口处,明晃晃扎入一把刀。


    霍决脸上既无意外,也无波澜,单手卸下刀刃,轻慢地睨着刀尖寒芒。


    半晌,不屑地冷嗤一声,“早该入土的老古董。头昏眼盲看不清形势也就罢了,连威胁人的手段都翻不出新意。”


    “有想过会收到警告,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时闻出奇地冷静,抬手一张张拆下损毁的照片。


    室内开着冷气,空调嗡嗡低鸣着。落地窗大敞,夏季风雨涌入,生生抵消了这份闷浊与冷意。


    在短暂的沉默里,时闻没有让对话继续,突兀地掉转话锋,“其实在推开门的瞬间,我有怀疑过,会不会是你。”


    霍决略略挑眉,熟练且百无聊赖地甩着折叠刀,让金属光在指间轻快旋动,“理由呢。”


    “不知道。”时闻顿了顿,从齿间磨出两个字,“直觉。”


    “这话未免太伤人了,bb。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副野蛮形象?”霍决斯文地笑了笑,“我承认,我确实很想换张床。但可没打算兴师动众,搞这么大场面。”


    “况且,倘若是我,你的宝贝朱莉,恐怕早就被劈成两半见它前任去了。”这么慢条斯理一句,而后将刀随意扎进斗柜,视线向上,右手按住她后颈,“——别动,看见它了。”


    黑王蛇静静伏在餐厅吊灯上,与深铬色灯罩相融,嘶嘶吐着漆黑蛇信,无声观察着人类。


    霍决脱了西装外套,卷起右袖,露出健硕的小臂,抬手引它向下。


    朱莉天下太平。栖身之所被毁亦完全不受影响,一点应激反应都出现,反而格外享受这次难得的野外冒险机会似的。蛇吻触了触霍决手指,旋即温驯地缠上他手臂。


    鳞片坚硬冷凉,冷血动物蜿蜒滑行,诡丽地擦过白奇楠念珠与微微偾张的青筋。


    霍决没动,纵容这尾并不讨自己喜欢的黧黑小蛇在手中恣意游移。


    时闻靠在岛台边上看,嘴唇翕动,终究还是没忍住出声质问,“说实话,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家密码的?”


    霍决撩起薄薄的眼皮睇她一眼,“猜的。”


    时闻轻哂,“我在安城的门牌号加阿赟的忌日,有这么好猜吗。”


    “你想惹我生气。”霍决谦虚道,“这点程度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撒谎。”时闻抱着双臂冷冷乜他,“我不是二十岁了,霍决。我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别拿以前那种把戏哄我。”


    他比她高出很多。


    从他的角度,可以尽览她的面容。小巧的、昳丽的、嘴唇润红的,仿佛随便碰一碰就会柔软地折服。明明是瓷器般的薄而脆弱,目光却写满冷与拒绝。眼下那枚惹人痴缠的痣,像注满眼瞳之后不小心滴落的墨,怎么揉都揉不散。


    霍决面无表情欣赏半晌,笑了。


    他如安抚恋人般摩挲黑王蛇的椎骨,扶起客厅里翻倒的恒温箱,插了电,将它放回家徒壁立的栖身地。


    “委屈一会儿,乖乖待着。”


    在朱莉不满的嘶嘶声里,他踱步走向玄关,推开门,在门框顶部摸索少时。咔哒一声细响。将什么东西拆下,拿在手中抛玩着走回来。


    掌心摊开。


    泛白的刀疤上,是一枚隐形摄像头。


    刚才警察用红外线探测仪在屋里屋外扫过一遍,都没有发现它的存在。看这做工外形,以及这高度防探测的性能,大概率不是能在大众市场流通的普通产品。


    时闻捏着端详几秒,睨他,“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门口只这一个。”霍决避重就轻,“卧室里没有。”


    这很难算作一句挽救心情的话。


    时闻唇角挑起讥讽的弧度,“我该说谢谢?”


    “你要冒险,我不拦你。”霍决故作弱势,低声为自己辩驳,“但对方是沈夷吾。有过亚港那一次前车之鉴,你总得允许我未雨绸缪,求个心安吧。”


    他恳求谅解似的亲了亲她眼下痣,被轻轻掴了一巴掌亦面不改色。只不疾不徐捉住她手,像安抚朱莉般,搓着指根揉捻,又硬拉到唇边缓慰地亲了一口。


    手心那道粗糙的旧疤反复摩挲着,宛若一记警示,不断逼迫她回想起五年前那次惊心动魄的凶险。


    沉默约莫持续了一两分钟。


    或者更久。


    时闻平静发问,“你觉得我做事太激进了,是吗。”


    “我尊重你的选择。”霍决谨慎地思考了一下措辞,“但也确实认为,以现阶段情形而言,存在更低风险、更迂回的方式。沈亚雷不一定彻底落马,你等许安怡和她背后那位岑书记先动,会是更好的时机。”


    时闻抿了抿唇角,明明开口问了,却又完全不在意对方的评价。


    一双明亮的眼睛挑衅般微微往上挑,“倘若我非要这么激进不可呢。”


    之前经她举报,沈钊与周烨寅在碧山亭聚众吸毒、□□未成年的那件案子,照目前的发展态势来看,其实不算太妙。


    周烨寅与另一位高管对指控供认不讳,将主犯的罪都揽在身上,力图撇清沈钊的过错。


    调查审理过程漫长,沈氏在云城势力盘根错节,总有人或主动或被迫成为钱权的替罪羔羊。正如沈歌所言,越往后拖,越有操作空间,令沈钊大事化小逃脱应有的制裁。


    所以时闻不假思索将手里又一张牌打了出去。


    就在昨日,她将两年前沈钊在M酒店性.虐.强.奸、致使一位小明星坠楼的那起事故重新挖了出来。


    ——这也是她今日收到警告的直接原因。


    时闻自认激进,做事也向来见步行步。


    在与沈夷吾的这场对弈中,阶级、人脉、资源皆处劣势,她天然地落于下风。


    徐徐图之听起来固然稳妥。但归根结底,对于下位者而言,不论做再多计划或准备,时势与运气才是能否成事的关键。


    如若不是当年那场水灾。时闻不会在安城的下辖县镇,找到那个曾经遭受沈亚雷侵害、被迫回到家乡凄惨度日的高尔夫球童,并顺藤摸瓜触及背后的灰色勾当。


    如若不是临近换届,沈亚雷被人递了封举报信到上面,没拦下来。许安怡不会有机会搭上岑书记那条线,更不会早早联系时闻,变相推动她返回云城。


    如若没有碰上周烨寅主动寻衅。时闻不会选择从周氏影业的角度切入,更不会那么轻易就将沈钊拖下水,进而搅浑沈氏的舆论,说服沈歌作壁上观。


    而最为关键的——


    如若没有与霍决重逢,没有和他不清不楚地再度纠缠在一起。这期间许多堪称莽撞的举动,时闻都不会选择去做。


    霍决这个名字,犹如缠绕在腰间一道又一道无形丝线,令她再怎么横冲直撞,都有底气不至于落到茫茫未知的黑暗里去。


    心中所思所想,无法分分毫毫细致厘清。但从霍决闯进这个房间,决意吻她的那一刻,从她发现底片没有被彻底烧毁的那一刻,他就无可避免地成为了计划中的一环。


    是以她冷泠泠地回望他。


    用那双矛盾而明亮的眼睛,有恃无恐地反问他,“——倘若我非要这么激进不可呢。”


    她实在有一张令人魂牵梦萦的漂亮脸蛋。


    骨相漂亮。


    嘴唇漂亮。


    眼睛更漂亮。


    被日光包裹着变成琥珀的玻璃珠子,水光潋滟地一眨,便似有千言万语交付。


    以至于蛮横也可爱,无理也有趣,冷漠也多情。


    霍决过去喜欢看这双眼含泪望向自己。不论是撒娇的、惊喜的、嗔怒的、或是悲恸的。他已经惯于从她的眼泪中确认她对自己的需要,并以此攫取她全心全意依赖的明证。


    而今很少再见她哭。


    也不愿再逼她哭。


    甚或偶尔会有陌生的惧怖在心间一闪而过。怕她会为无关紧要的人失望心碎。怕她一个人在雪夜里踽踽独行,看不清路。怕她真的走得远了,从此不肯再回头望向自己。


    他当然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偏离计划的轨道需要被修正。


    而迷途的小鸟则需要一点小小的正确引导,才能免遭风吹雨打,免受羁旅颠簸,安安稳稳落入掌中。


    亦如此时此刻——


    霍决目光沉沉观她神色,轻着语气,“你这是允许我正式插手的意思吗。”


    “我允不允许,有什么区别?”时闻下颌绷紧,亮了亮手中那枚摄像头,“与其你费这份心力瞒我,不如我们彼此都省事些。”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沈亚雷被检举。沈氏集团陷入困境。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和许安怡错过今时,未必会有来日。


    五年前霍决承诺帮她,她无法接受,也无法相信。只当那是分离在即,一句用作挽留的虚伪借口。


    五年后的今日,她对霍决仍没有多少信任可言,心底也笃定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然踏出了第一步,过程不论,惟有优先追求沈氏这一件事的结果。


    小鸟要飞回屋檐下避雨了。


    霍决无声笑了笑,将她环绕在怀中,执着她手,放到唇边郑重地吻了一下。


    “荣幸至极。”他的嗓音很沉,咬字却异常清晰,甚至有些恶意怂恿的意味,“那我觉得你可以做得更激进些,bb。”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面料将她熨开。时闻嗅到他身上鞣制皮革与烟草混合的气味,焚熏感微苦,令人恍若置身古刹之中,安稳而持重。


    “余嘉嘉半个小时前在沿江大道被追尾。她驾龄四年,性子又慢又稳,在今日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交通事故。”


    对方身量太高,时闻被迫微微踮脚,下巴仰在他肩膀,一字一句慢道,“我只有这一个要求,霍决。我不要我身边任何一个人出意外。”


    “好。”霍决没有任何考虑地答应下来,立誓画押般轻啄一下她的耳廓,“我向你保证。”


    如今的他,自是有兜底的能力。


    难得的温和拥抱不过持续了十余秒,时闻就不自在地揪着他腰侧衬衫,亟欲挣脱出来。


    “松开。我要准备收拾了,等下警察和物业可能还会再来一趟。”


    霍决没有强硬桎梏,体贴地松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若即若离地横揽住她腰肢。又吸引注意力地主动问起,“闯进家里的那只虫子,你希望怎么解决?”


    “什么怎么解决。”时闻还在拿手肘抵着他腰腹,没有即刻反应过来。


    “结合寄到新闻社的包裹和你朋友的车祸,肇事的大概率不是个人,而是团伙。”霍决循循善诱,“你是想把人直接交给警方,当作一起简单的入室盗窃案处理。还是让列夫撬开他的嘴,蔓引株求,给他背后的指使人找点不愉快?”


    时闻终于听出不妥,不自觉蹙了蹙眉,“你做了什么。”


    霍决没有正面回答。摸出手机,解锁,翻动几页屏幕,打开一段视频递到她眼前。


    很短的一段视频。


    镜头很稳,画面中的人,恰好刚刚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时闻的表情从平静,到疑惑,再到错愕与震惊,“——你抓住他了!?”


    视频播放第二遍,她面色凝重地按停,上拉查看文件详细信息。


    从匪徒离开公寓的14:45,到摄制保存这段视频的15:40,在警察还在给她做笔录的同时,霍决的人一个小时不到就逮住了那个穿冲锋衣的男人。


    “还记得列夫在改行当厨子之前是干什么的吗。”霍决简明扼要。


    “这人面相口音像马来人,大概率不是中国籍。身手和意识都不一般,右手有枪茧,很可能是东南亚私人武装出身。你自己也清楚沈家祖辈是干什么发家的。这人入境是否合法都尚且存疑,明面上不存在的人,不及时揪住,就等同石沉大海。我没有藐视司法机关的意思。只是以现有的线索,你想等警方调查缉捕,估计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嵌在她门口的那枚摄像头不是摆设,也不单单只为窥探她按心情好坏更换密码的举动。


    它显然有着更隐晦的用途。


    以及比想象中更迅即的联动反应机制。


    时闻眉头紧皱,将事情从头到尾反刍一遍,半晌,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你是故意的。”


    “冤枉。”霍决温和抿唇,充满技巧地展现自己的无害,“我认过错了。只是稍微来迟了些而已。”


    时闻根本不信,猛地气血上涌,激得面颊薄红,“别告诉我你现在对这种欲盖弥彰引人揭穿的无聊游戏感兴趣!”


    霍决翘了翘唇角,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声音透出一种得其所哉的邪气。


    “是你千叮万嘱交代我的。别越界,别搅局,别管闲事。”他一句一句记仇地数,恶劣又亲昵地拿鼻尖蹭她,“我那么听话,又怎么敢忤逆你。”


    时闻差点又一巴掌甩他脸上。


    这可不是之前那种小惩大戒训诫小狗的力度。


    “你不喜欢我瞒你。跟你说实话,你又生气。”


    霍决笑得更加可恶,轻轻松松捉住她手腕,贴到自己脸侧,一边轻佻地吻蹭,一边讨好地低声,“我真的只想换张床而已。”


    ——顺便把人放到眼皮底下,更安全的地方看着。


    “这是说不说实话的问题吗。”时闻冷冷地瞪着他,忿恨地磨了磨牙根,“犯罪未遂和既遂是一回事吗!你明明能更早拦住他!”


    “那怎么办。”霍决假模假样,话说得诚恳又苦恼,“因势利导,正好遇上了,我没理由拒绝别人白白送上门的借口吧。况且若是犯罪未遂,你就是报了警,警方都未必当回事,过后还怎么借机发挥搞大动静。”


    所以就任人把她家砸了!


    时闻被他黑白颠倒一顿胡说八道气得脑仁儿里嗡鸣炸响。


    她咬紧了嘴唇,眼神忿忿瞪视着,手上挣不开,索性破罐破摔往他脖子狠狠挠了一道。


    霍决“嘶”一声,闷笑着向后仰了仰,“炸毛了。这么凶。”


    话虽抱怨,力气却松了,任她泄愤似的,硬生生挨了好几下。


    “别挠太显眼地方,明天还得过亚港找老爷子讨零花钱。”边说,右手边顺着她细白手臂往下滑,宛若叠在翡翠上的另一只镯子,指腹轻轻摩挲着枝桠泛青的腕间静脉。


    “我不去你那里。”时闻勉强冷静下来,语气生硬,“待会儿余嘉嘉接小朋友回来,我跟她们一起另找住处。”


    “我没记错的话,余小姐刚刚新婚不久。”霍决语气平缓,好似很讲道理地同她商量,“比起跟你一起住。我认为她待在她先生身边,暂时减少和你明面上的联系,反而会更安全些。你认为呢?”


    很难从客观层面反驳这句话。


    因为事实如此。


    时闻也没打算真这么做。


    “反正我不跟你走。过后我自己去酒店。”她懒找托词,直接赶人,“房子被毁成这样,还得联系房东说明情况沟通赔偿。你赶紧滚,别在这碍事。”


    “酒店人多眼杂,更不安全。”霍决被推了一下,纹丝不动,“关于赔偿的事,我想我大概可以做主,你的房东不会介意的。”


    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霍生财大气粗,有无事先投保都不必问,无非花钱摆平。


    但有过顾秘书和顾宁的关系在前,再加上霍决今日连番逗弄般的坦诚,时闻根本没法不多想。


    她往后退开半步,审视般紧盯过去,“我的房东姓黎。是一位旅居海外的三十代女性。”


    虽然时闻没有当面见过真人。但这个房源是通过正经平台找的。签租赁合同时,房产中介展示过相关证件和房东的身份信息给她,以证明真实性与合法性。她的押金和租金,也是核对过实名信息,按季度直接打到那位黎女士的银行账户上的。


    结果霍决好整以暇告诉她,“巧了。列夫的太太就姓黎。”


    “……”


    果不其然。


    短短一两小时,接迥而来的信息实在太多。时闻感觉自己已经再无余力,去表现任何忿怒或讶异。她嘴唇颤抖了一下,表情都麻木了,话噎一半在喉咙,彻底不再出声。


    “他们的小月亮快要出生了。”霍决俯身抵着她额头,好声好气解释,“虽然暂时还没有荣幸相见,但这处房产,是我提前送她的满月礼物。这位凶巴巴的女士,你算是她暂住的房客。”


    言罢,也不在意对方冷冰冰的反应,单手扫开岛台上的杂物,将人抱到台面坐好。


    而后熟门熟路走进书房,翻了一个宠物航空箱出来,又重新打开恒温箱,耐心地哄着朱莉换了个地方。


    刚才脱掉的西装外套还搭在餐厅椅背。他捡起来,随意抖了抖,往地毯一摊,也不怕脏,把那株幸免于难的白掌连泥带土一并装了进去。


    时闻一言不发,冷眼旁观他慢条斯理地忙碌。


    其实有些事,霍决不说不承认,她是完全不可能察觉的。


    譬如那个阳奉阴违、并未被完全遵守的生日愿望。譬如那些精挑细选放在她身边的人脉眼线。那双沉如永夜的黑色眼睛,从未真正长久地离开过她。


    他明明可以一直瞒着她。装作偶然、意外、命中注定。令她的防备更低,态度更缓和。


    然而他还是选择宣诸于口。


    仿佛他在学着在她面前坦诚。


    仿佛他在遥遥应和多年前那句过期失效的“没有秘密”。


    尽管这是延宕的、别有用心的、经过选择的。


    门被重新打开一道缝隙。


    洁白的闪电落下,携着植物腥气的风潮湿涌入,为无处可去昏暗的光拓开另一条道路。


    “好了。别赖在小朋友的玩具房里生气了。”


    霍决提着她仅剩的几件家当,姿态强硬地将人搂入怀中,风度翩翩地在她眼尾印下一个吻。


    “雨越下越大,是时候回家了。”


    第53章 53


    雨中沙洲。


    黑色幻影破开濛濛雨雾,跨过斜拉索桥,缓缓驶入安保严密的江心岛。


    这是云城底价过亿的顶级老牌富豪区,位置得天独厚,容积率低,隐私性高,住户个个非富即贵。因政府早已明令禁止继续进行土地开发,岛上别墅卖一套少一套,可谓有市无价,后起之秀纵使再有钱都不一定住得起。


    时闻坐在后座,一路静望后退的风景,手腕被人若即若离地扣着。


    在发动机细微的嗡鸣中,他们经过歌剧院和美术馆,经过郁郁葱葱的灌木迷宫与迷宫中心的温室花房,经过无人打扰的一页湖泊,又经过霍决旧日栖居的洋房别墅。


    车没有停下。


    时闻似有所觉,侧头看了霍决一眼。


    霍决支着下巴,没有回视,右手勾着她的翡翠镯子懒懒把玩。


    车最终停在一幢熟悉的白色建筑前。


    临江朝南,左起第三幢,庭院门前栽着一棵辟邪的罗汉古松。


    时闻旧日的家。


    雨水敲打伞面,她有些怔怔地,被拢在怀里步上阶梯。


    目光仓促扫过浓绿盎然的花园,层层叠水的泳池,雕塑精致的喷泉。石砌的凉亭对面,是时鹤林特意为女儿修建的玻璃蝴蝶房。


    一切都与过去相差无几。


    时闻还以为自己今生不会再有机会回来。


    建筑主体是偏向新古典主义的浪漫明快。双开门敞开,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光亮透彻,屋舍盈满灯火,早有佣人迎候在内。


    霍决揽她进门,对上那双情绪矛盾的眼,忍不住俯身亲了一下,散漫道,“你比我熟,应该不用我带你参观吧。”


    时闻没动,也没作声。


    霍决与她对视半晌,一只手在她清瘦的龙骨上轻轻描磨,慢而低声地解释:


    “当年公开拍卖,中标的是言崐。城北做生物医药,常常绕着湖边晨跑那位。说是正好挨得近,要留给他孙子作婚房,期间装修大改过一次,阳光房拆了,游泳池也填了。我磨了段时间,搭进去一个人工智能项目,去年年末才终于从他手上买回来。又找你们家以前的设计团队,按按照原本的布局重新修复了一遍。软装家具或许有些出入,你哪里不满意,随时吩咐他们再改。”


    顿了顿,又补充,“字我已经签过了。等过段时间,事情告一段落,顾秘书会帮你走流程。这里还是由你做主。”


    时闻觉得他的手像手腕长出来的鹿角,正温柔而富有攻击性地抵着她的身体,逼迫她面对某种堪称荒谬的可能性。


    她审慎地保持沉默,嘴唇紧紧抿着,不肯说话,亦不知该说什么。


    霍决全不在意,接过司机手里的东西,屏退无关众人,牵着她轻车熟路往里走。


    穿过客厅与藏品间,有一道简约大气的旋转楼梯,顺着楼梯侧边的画廊一直往前走,便是时闻小时候常常窝着晒太阳的东南角起居室。


    朱莉被安置在一个靠墙搭建的巨型恒温箱里。


    造境融合多层沙面、砾石及树体,嶙峋的模拟地表有助于蛇类蜕皮与躲避。顶部有防烫网,底部有排水槽,甚至有人工日照降雨系统,智能控制环境温度湿度。


    黑王蛇不属树栖,但朱莉意外地非常愿意攀高活动。此刻通体漆黑的小蛇蜿蜒绕于衫木之上,安安静静睇人类一眼,就漠不关心地开始新一轮冒险。


    这种明显特殊定制的尺寸,加上精心设计的造境,不知提前了多久准备。


    时闻若有所思端详着,思考着什么,被人不由分说横腰捞起,揽着继续向前。


    与起居室连通的纯白玻璃房,此刻由暴雨替代日光,营造出一片白茫茫的流动幕布。


    头顶一盏轻轻摇晃的吊灯,犹如一枚剥了果皮的酸甜柑橘,柔和照亮底下簇拥的植物。


    时闻被抱放在一张干净的花架上。


    空气中浮动植物特有的馨香。霍决挑了个莱俪的祭司水晶花盆,混合泥炭土和珍珠岩,加入营养液,拆开西装外套,动作娴熟地将那株随他们迁居的白掌移植进去。


    似鹤翘首,亭亭玉立。


    洁白素雅的佛苞,被置入一片不同品种、或浓或淡的馥郁芍药之中。


    他的领带还好端端束着,镀金珐琅领带夹还扣在第四粒扣下,仅仅随意卷起衬衫袖口。那副英俊清贵的作派,本应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构筑出令她熟悉至极的画面。


    时闻不远不近地看,侧脸被灯光镀上一层轻而淡的金色。


    霍决洗净手,从花架上拿了把鎏金剪子,在簇拥成团的芍药里寻了最饱满妍丽的一朵,斜斜裁落,绅士地递到她面前。


    经典玫瑰型重瓣花,复古黑红的丝绒雾面,开放度上乘,不难看出经过了长时间的精心栽培。因为色彩与质感皆很特别,时闻很轻易就能认出,他在伦敦别墅养过同一个品种。


    “OldFaithful.”霍决低声告知,“它的名字。”


    时闻没有伸手去接。


    两个人一坐一立,面对面朝向彼此。霍决视线微低,右手撑在她腰侧,呈现一个看似留有余地、实则无处可藏的拥抱。


    时闻掀起眼皮,不轻不重地打量他,以及他手中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开口说了踏上江心岛后第一句话,“什么时候种的?”


    “去年初冬。”霍决耐心道,“分株时间晚了些。本来还担心萌不出新芽,结果长得还不错。”


    云城地处亚热带沿海,气候湿暖,没有充足的休眠和春化条件,其实并不那么适宜栽种芍药。


    但它被养得血肉丰满。


    很漂亮。


    时闻默了默,手指不自觉抚上花瓣边缘,“养得好好的,剪它做什么。”


    “为你养的。当然要在最漂亮的时候送你。”霍决言语和气息都很轻,目光也淡,不带多少压迫性的重量,“况且,它又不止开这一次。”


    芍药是宿根植物。


    每年尽力决绝地开一次花。捱到严寒季节,就完全抛弃自己在地面的花叶茎,保存根部,以萌蘖越冬。这么静静休眠,待到翌年春夏,再萌新芽,再度开花。


    多有生命力的活法。


    时闻不是对植物感兴趣的类型。这是有一年生日她想念妈妈,霍决冒雨等在墓园门口,替她拭泪时告诉她的。


    “我们在伦敦一起看过它死。”他俯首凝视,一双黑耀石般的眼睛深不见底,“你要是愿意。明年春天,我们可以看它重新再活一次。”


    闪电在乌云间滚动,或银白,或绛紫,弯弯曲曲指向大地。雷霆连绵而遥远,穿不透厚实的钢筋水泥,只传来大提琴摔裂般的低鸣。


    时闻眼底氤氲着夜雨的水色,心口空跳,薄唇轻抿,“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念旧的人。”


    霍决唇边折起淡笑,俯身去吻她眼睛,眼底却无笑意,“你把我想得太坏了,bb。”


    时闻没躲,只本能地眨了眨眼,“向前看又不是什么坏事。”


    “当然。”霍决意味不明地,分不清是赞同抑或讽刺,“如果你没有迷路的话。”


    时闻定定回视,念头还混沌着,手却不由自主覆上他脸庞。


    那动作出乎意料,且异常轻柔,仿若安抚一只不太听话的烈性犬,从耳骨缓缓游移至下颌与脖颈。


    令霍决瞬间噤声,难得愣了愣。


    他颈间规规整整地束着温莎结。优雅自持地扼着咽喉。仿佛某种来自外界的约束,衬得此刻微微吞咽的喉结都有几分脆弱。


    五年前在亚港。他手伤。时闻唯一学会的男士领带结,就是温莎结。


    每每清晨蒙头蒙脑被人从床上挖起来,她都要一边回想复杂的翻折顺序,一边忍他恶趣味的妨碍与细细碎碎落在脸上的吻。


    那时候的他,既是作伪,又是真心。


    时闻很少做梦。也缺乏记住梦境片段的记忆力。偶尔却会梦见几个相似的夏日黎明。


    她睫毛上下碰着,感觉被回忆牵引起的情绪像潮汐冲涌身体。缄默少时,终究还是淡淡地开了口:


    “这里光是物业费每个月就上万。再加上乱七八糟的水电费、庭院和泳池的维护费、每年的房产税……我连个佣人都雇不起。霍董这么好心送我房子,怎么不考虑考虑以我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有没有那个资格要得起?”


    “你这么狠心,转头就要把我扫地出门?”霍决眉梢微挑,捉紧她的手不让她收回,假意温驯地在她掌心轻蹭,“我暂时没有吃软饭的打算。既蹭了你的房子住,理应负责家用。”


    时闻的声音很轻,也很冷静,“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句句“身份”,字字“资格”。


    无非是隐晦提醒。


    霍决捏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目光幽深,“我以为我给了你这个,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由霍耀权亲自送到时鹤林手上的,婚约的证明。


    尽管它已经被外界默认作废。


    有被灼伤的错觉。很轻微地。时闻不知道该把此刻的心情定义为什么。


    “值得吗。”她问。


    实际上又私自替他预设了否定答案。


    且不论她接受与否,他的家族与其背后盘踞的利益都不可能应允,他其实远远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而制定规则的人总是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慢。


    “我站到这个位置上,不是为了让别人有机会对我指手画脚,教我怎么权衡利弊的。”


    霍决以居高临下的俯视角度站在她面前,盯着她轻颤的眼睫,非常、非常慢地开口,“再昂贵的代价我都付得起。也早在五年前就已经付过了。”


    他面容桀骜,言语几近侵略,“时闻,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厚重的云囚着沉闷雷声。


    气氛险险滑向彼此心照不宣的黏稠与紧绷。


    这个话题背后牵扯太多。冲动揭开以后,时闻很快就觉得后悔。逃离的心绪围绕着她。她不想在这里,起码不想在现在,跟他开始又一轮无休止、无结论的争执。


    是以干脆拧头挣脱,拽着他腰侧衬衫跳下来,“…一身灰尘,我上去洗个澡。”


    无异于扎入他怀里的动作。霍决顺势揽住人,不动声色地欣赏片刻她为自己烦扰的神情,等她站稳了,才颇有风度地让开路。


    “你累了,不想现在谈,可以。但我没打算让你逃避太久。你要有心理准备,bb。”


    他弓身拾起地上那支没被接受的花,拂了拂不存在的灰,又从容不迫换了副温和语气,“晚餐想吃什么?我吩咐人准备。”


    沉默冷烧了短暂的几秒。


    时闻没他那么会装,也没他那么游刃有余,对视半晌,生硬地扔下一句“随便”,头也不回上楼去。


    *


    时闻的房间在二楼。


    时鹤林生前对女儿有求必应,极其宠溺,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眼前来。


    整层二楼都是特意贴合时闻的审美取向打造的。


    从电梯出去,左侧是书房,连通视听影院、冲印暗室与空中花园。右侧是环绕巨大烛光吊灯的螺旋楼梯。推开楼梯后面的实木双开门,即是她少女时期的卧室。


    以通透明亮为基调的开放空间,色彩选择偏向温暖的白、棕与陶土色,自然自在的地中海风格设计,令户外暴雨的喧嚣都被削弱几分。


    穿风撇雨的露台朝向江景,地面铺陈复古马赛克瓷砖,廊下悬挂多肉,栏杆缠绕藤蔓,圆桌陶罐里种着一株小蜂鸟蝴蝶兰。


    十六岁的霍决,有时会在某个潮湿而晴朗的夜,伤痕累累地从那里攀上来。


    时闻的脚步无声无息地踩在地毯上,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梭巡。


    与其他空间相比,这里似乎是变化最多的。


    衣帽间里,井井有条排列的新季裙装对面,是大同小异的手工定制西服。


    岛台的抽拉柜,一侧是华丽考究的珠宝首饰,另一侧是低调简约的袖扣与领带夹。


    浴室置物架放着她惯用的苦橙叶沐浴油。盥洗台摆着电动剃须刀和男士须后水。


    床品是她偏爱的赤陶色丝绸。床头柜倒扣一本烫金书脊的博尔赫斯,底下却是她完全不感兴趣的《精神现象学》和《疯癫与文明》。


    曾经独属于自己的空间,而今渐渐被另一个人的存在无声浸透。


    仿佛有什么情绪在迭代、滋生。


    她默默读完标签上的印刷小字,放下手中的药盒,推回抽屉深处,和那只小北极熊挂饰放在一起。


    约莫一小时后,时闻披着懒得彻底吹干的长发下楼。


    餐厅空旷亮堂,没有佣人,只有霍决颇有闲情逸致地在亲自摆放碗筷。


    他看起来也冲了个澡,挺括的西服换成了短tee和运动裤,额发微湿,高挺的眉骨上还残留些许水汽。


    走得近了,会发现他脖子上浮着几道错杂红痕——是几个小时前,被她气急败坏挠出来的。这会儿浸过热水,皮下毛细血管破裂的状况更加明显,近乎某种暧.昧的痕迹。


    霍决是1/4混血。皮肤偏白。除了少年时期有个夏天热衷于冲浪,硬生生晒成了小麦色,其余时间见他,就都是那种养尊处优贵公子的冷白。


    他不知是不知道自己顶着一脖子红痕,还是压根就不在意,大概率是后者。听见时闻的脚步声,仰头对她笑了笑,彬彬有礼地拉开餐椅,颔首作请,“坐。”


    装潢奢华而典雅的餐厅里,灯饰繁复,长桌宽敞,骨瓷餐盘里盛的多是时闻青睐的创意广府菜。


    霍决没有循礼,很不讲究地与她坐在同一边,熟稔地替人舀汤布菜。


    时闻没有抗拒,这种相处模式太过理所当然,过去没有发生千次亦有百次,就只这么自顾自低头吃。


    霍决开了瓶雷司令甜白佐餐,没给她斟,他向来吝于让她接触酒精。也不怎么动面前的食物,只懒散靠在椅背,间或啜饮几口,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绕着她湿凉的发尾把玩。


    时闻吃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回头瞪他,“你不吃,能不能别盯着别人,败人胃口?”


    霍决好脾气地笑了笑,放下酒杯,贴心地替她添了碗花胶汤,“请了南屏公馆的团队过来做的,你以前最喜欢这家,还合口味吗。”


    时闻拍开他不安分的手,“就那样。”


    霍决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挨得更近,一副了不起讨要奖励的语气,“我特地请教主厨学了道菜,猜猜哪道?”


    抬眼扫一圈桌面。


    黑松露清焖黑山羊。香茅乳鸽。老雕熟醉膏蟹。鲜松茸浸冰川瓜。龙虾汤泡饭……哪道都不像是他能有那闲功夫做得出来的。


    时闻其实不是很想搭理。但以他的性格,越是被无视,只会越发不依不饶。


    是以下巴微抬,随便指了指那道充当开胃前菜的醋拌西芹芯。


    “你就这样想我?”霍决似是不满地挑眉,“我费了心的。”


    时闻懒得捧场,“爱说不说。”


    霍决提了提唇角,将离得最远的那个环绕茛苕的银边餐盘取到她面前,“尝尝。”


    是道鱼肉料理。


    看不出来具体种类。有可能是鲷鱼。去了骨,略微煎过,浇上浓稠汤汁,表面点缀新鲜的马齿苋。摆盘卖相相当不错。


    霍决厨艺本来就还行。去罗弗敦群岛旅行一直都是他负责饮食。在伦敦生活那段时间,佣人不住家,夜了饿了他常常也会给她做些简单甜品,时闻没少指指点点地评价要浓要淡。


    这会儿只当他是献殷勤哄人,时闻被拱得心烦,没怎么起疑地勉强夹了一筷子。


    结果一入口就感觉不对劲。


    有股甘涩的土腥味,要苦不苦的。


    ……什么怪味道!


    碍于从小到大接受的餐桌礼仪,她没法将入口咀嚼过的食物就这么大剌剌地吐出来。勉强咽下去更不可能。她是真受不了了。没有佣人旁侍,手边没备餐巾,正狠狠蹙眉打算起身找哪里有抽纸,就被霍决迤迤然按住。


    “吐。”


    他一只手摊开递到她唇边,言语温和轻哄,动作顺理成章。


    时闻一时不觉,下意识听话吐了出来。


    霍决也不嫌脏,抽了两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手,还抽空帮她拭了拭唇角。


    “马齿苋煎鱼喉。”低沉带笑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恶作剧得逞般,“——另外,加了一点青杏仁碎调味。”


    她最讨厌杏仁。


    “……有病。”时闻一整个无语,捂着嘴不肯让他碰,忿忿剜过去一眼,“你这人真的好无聊!”


    霍决耸了耸肩,坦然应下了这句指控,又黏黏糊糊凑过来,隔着她手啄吻一下。


    “谁叫你跟我说‘随便’。”他含糊不清地轻嗤,神色有点冷,“不许敷衍我。”


    连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都睚眦必报。


    时闻气闷,话都懒说,板着脸要推开他。


    被霍决好整以暇捉住,举杯抿一口甜白,俯首凑近,将携有蜂蜜与玫瑰花香的酒液一点点渡进她唇间。


    他的吻并不热烈。故意温吞地舔过上颚与齿列,齿尖衔住薄红的唇轻轻啮咬,没有以往那种野蛮的压迫感与支配欲,但也因此显得更加深入而有余裕。


    两个人靠得这么近。


    理所当然,会变得越来越近。


    时闻不知怎么被抱着坐到他身上。他逼她把手打开,跟他十指紧扣。长期运动造成的茧粗糙突兀,有意无意在她软绵绵的指缝磨,犹如某种不言而明的暗示。


    直到雷司令杯里的甜白都空了,这个吻持续了很久才结束。


    “还有吗?”霍决抵住她额头,轻轻地问她,“怪味道。”


    时闻呼吸节奏微变,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红,嘴唇被白葡萄酒浸得水光一片,钝钝的,没回过神。


    霍决手掌放在她蝴蝶骨的凹陷处,轻抚着替她顺气,“还要不要继续吃?”


    时闻喘匀气,不自然地拧过头去,“不吃了。”


    “好。”霍决眼神直白,手握住她窄窄腰肢往上扶了扶,话说得漫不经心,“免得你又哭,抱怨颠得想吐。”


    时闻颧骨泛潮,很烦他这样,又有点怕,骂了他一句,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


    霍决笑起来,不说了,低下头找她嘴唇,含住她被吃光口红的唇瓣轻飘飘地哄,“你不上班,明天不用早起,宵夜给你做你喜欢的红茶炖啤梨?”


    “……不要。”时闻揪着他T恤领口,手指细细颤抖,不知是在拒绝这道不利于睡眠的夜间甜品,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霍决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她,鼻尖蹭在她颈间深深地嗅。


    只有野兽准备进食前才会这样嗅猎物的味道。时闻无端惴惴,想要后仰避开,又被不容拒绝地搂紧。


    “湿成这样了。”霍决低低喟叹,“抱你上去好不好。”


    怎么听都不是字面意义的抱。


    时闻对楼梯有点阴影,想起记忆中那次被弄得过载崩溃,脚趾都有些不安缩紧。


    霍决又低头吻她。被打了一巴掌。可是打也要吻。


    身体骤然悬空,他直接扣着膝弯将她抱了起来。


    花梨木餐椅在地板上划出长长一声噪音。


    精心准备的晚餐连一半都没有享用完。


    路走得摇摇晃晃。


    窗外暴雨滂沱。封闭的房间被浇灌成一片耀眼湖泊。时间被淹没。他们无法向上,也不被允许下坠。像藏在梦的褶皱,彼此依偎着,一个溺水的救起另一个。


    *


    ——「Icangiveyoumyloneliness,


    mydarkness,


    thehungerofmyheart.


    Iamtryingtobribeyouwithuncertainty,withdanger,withdefeat.」


    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风中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少女时闻照例趴在桌上练习硬笔书法。


    天气太好了。阳光温热,云朵可爱,蝉鸣悠长,害她誊写到一半就走神打瞌睡。


    霍决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房间,单手摘下头戴式耳机,把一杯冷饮贴到她颊边。随后抽出她垫在手肘底下的纸张,抖了抖,用那道低而清越的嗓音,将纸上的字句懒懒念过一遍。


    他挑眉问,“这什么?”


    时闻托腮转笔,答,“情诗。”


    “给谁?”


    “博尔赫斯。给贝阿特丽斯。”


    “抄这个做什么。”


    “刚好在读。”


    “喜欢这种?”


    “为什么不?”


    “Iofferyouleanstreets,desperatesunsets,themoonofthejaggedsuburbs.”霍决慢条斯理地摘词挑刺,“好的不论。给你这么糟糕的,你也喜欢,也接受?”


    “这不叫糟糕。”时闻喝着他带过来的玫瑰盐橙汁,不太当回事地纠正他,“叫坦诚。”


    “坦诚。”霍决轻嗤,把纸页放回她桌面,“说得好听。真这么坦诚法,只怕你跑得比谁都快。哪还有什么喜欢可言。”


    “才不会。”时闻完全不认同,咬着吸管含混嘟囔,“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彼此好的坏的都见证、都接受啊。这样才可能是真的喜欢。不然你怎么确定那个人就是那个人?”


    霍决若有所思地沉默半晌,突然掐住她面颊,有点冷地叮嘱她,“不许在外面跟别的男的说这种话。”


    “干嘛。”


    “你一定会被骗。”


    ……


    过往的梦境碎片,像星光垂野,将她从漫漫夜雨中唤醒。


    时闻恍惚地眨了眨眼,想动,却发现四肢沉沉抬不起来。


    就着小夜灯昏暗的光线,惺忪瞥见床头柜上倒扣着的那本博尔赫斯。是她梦中誊写的那一本,书页都泛了黄,发出清脆的裂响。书脊烫金的英文描字略微剥落,仿佛时间一年一年从脉搏无声流过。


    她的颈间枕着一只手。


    一只明显来自年轻男性的手。骨节分明。肌肉健硕。皮肤底下分布青紫色静脉血管,微微鼓起,像植物深扎地底的根系。


    霍决总是习惯从背后抱着她睡。


    一手拢住她胸口,一手垫在她手腕下,右手跟她左手十指紧扣。怀抱宽厚暖热。呼吸沉沉落入她后颈。


    那串白奇楠念珠被蹭得微微往后退,露出底下工工整整的刺青。


    ——[69°39′N17°57′E]


    好像只有这种时候,时闻才会任由自己认真去看。


    好像只有他无法瞵视、探究她一言一行的时候,她才会任由自己浸入暗里,去反刍那些停留在过去的情绪。去回溯那些被煞费苦心复刻的片段。去思考他将那只小北极熊藏在抽屉深处,与一沓飞往特罗姆瑟的登机牌放在一起的原因。


    她的指腹寸寸抚过那行总是被她刻意忽视的针扎字。


    很轻。


    很痒。


    像被日光晒透的风拂过。


    令他在难得深深沉眠之时,亦不自觉梦呓般轻叹一声,将怀抱收得更紧。


    紧贴的心跳从背后透进胸腔。扑通。扑通。一下一下,平稳跳动。混合雨天绵密的白噪音。催眠着她,蛊惑着她,于半梦半醒之间再度坠入过去的梦里。


    其实不论是她之于霍决,还是霍决之于她。


    在重新闭上眼,将手打开,与他牢牢相扣的那一刻,时闻终于沮丧又无可抗拒地愿意承认——


    不论分开多久,距离多远。


    她与霍决之间,还是一如既往,没有改变。


    还是一丝一毫,都不肯变。


    第54章 54


    时闻是被不知分寸的吻蹭醒的。


    暴雨初霁的清晨,日光透过蕾丝窗纱照亮房间,营造一种松弛明朗的夏日感。


    或许是身处旧时熟悉的环境,构筑了熟悉的安全感。时闻陷在蓬松、轻盈的云朵里,久违地拥有一次好眠。


    “睡得好吗。”


    霍决嘴唇冷软,携着淡淡的须后水气息,轻而密集地落在她脸上。


    时闻雾蒙蒙的眼睁开,从虚焦变成聚焦。懵懵转头去看,古董座钟无声转过一圈时针,自己居然一觉睡到将近十一点。


    按照霍决平常的习惯,这个时间已经运动完,浏览过秘书整理的行业资讯,说不定还顺带开了场视频短会。


    现下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偏休闲户外的极简衬衫,搭黑色工装裤,没穿西服,不知是打算去做什么。


    不过时闻并不好奇,也懒得搭理。


    她浑身上下都酸痛,嗓子也涩,手脚绵软地推开他的脸,转头又埋进羽绒被里。


    霍决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梳摸她长发,像抚着一只骄纵懒困的小动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叫我名字?”


    “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时闻闭眼冷答,言下之意指他说梦话。


    “我骗你做什么。两次。”


    “谁知道。少空口白牙污蔑人。”


    “可惜没来得及录下来。”霍决稍稍遗憾,不疾不徐地低声解释,“当时在帮你舔。”


    时闻对性没有不必要的羞耻感。不介意被主导,也心安理得被服务。但真的难以招架这种远远超出自己阈值的需求,以及完全不要脸的直白露骨。


    她拽紧被子,翻了个白眼骂,“……滚啊。”


    “刚刚从拳击房回来,一身汗,没敢抱你,只亲了一下。”霍决捉住她踢过来的脚踝,随便她踩在心口,彬彬有礼地追根问底,“你叫完阿决,又叫Lawrence。真的没梦见我吗。”


    时闻暗暗咬牙,面无表情踢得更用力,“梦见你追杀我。”


    霍决低低笑起来,俯身去吻她嘴唇,“但系bb,你话你好挂住我。”


    [可是bb,你说你好想我。]


    粤语九声六调,懒音缠绵动人,戏谑起来更显暧.昧。


    无论事实是或不是,时闻都绝不可能认。


    她不肯露怯,硬生生拧头躲开这黏湿的余韵,“你幻听。听错。别讳疾忌医,趁早去医院查查耳朵。”


    霍决强行转过她的脸,欣赏着自己留在她身上的痕迹,轻描淡写地,“听错什么,都不会听错你声音。”


    这人骨相锋利,五官英俊,是很有攻击性的长相。冷脸时气质桀骜又狠戾,难得肯真心看人一眼,就又显得眉目深邃,清贵俊逸。


    时闻躲不开。


    微微慌乱地,被他用目光缚住。


    “Iamyourdog.”他直直盯着她,食指煞有介事地点了点自己耳骨,声音又低又认真,“Earsperkupatthesoundofyourvoice.”


    日光在冷气里消融。


    一黑一棕的眼瞳在森绿色的季风里对视。


    连彼此最细微的皮肤肌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霍决凑过来讨吻。贴着唇瓣,小心翼翼碰了碰。没有遭到太严厉的拒绝,而后便有些粗暴,舌尖探进去,湿漉漉地搅着,力道很重。


    没有人再说话。


    沉默在他们之间是有意义的。


    沉默是用以覆盖其它反对声音的最低限度的肯定。


    丢在地毯上的手机一直在无声闪烁,过了很久,才被霍决捡起来挂断。


    “我得过趟亚港。”他凛下神色,不耐烦地啧一声,向后捋了一把汗湿的额发,埋进她颈间报备行程,“很快回来。别乱跑,今晚等我吃饭。”


    时闻体力透支,醒来到现在,只被断断续续喂了杯蜂蜜水,现在就已经饿得不行。脸埋在枕头里,应都懒得应,雪白脊背颤抖着,叫他“快滚”。


    她最怕从后面来。太深,很没安全感。


    可霍决偏偏最喜欢。


    因为她的背实在很漂亮。盈盈一握的腰肢,窄而柔韧,衬得连接的曲线更有起伏。皮肤白,且薄,撞一撞就发红。她又很容易哭,嗔怒含泪地回头睇他,蝴蝶骨飞起来,背沟细细地凹下去,总是令人忍不住更深地陷落。


    色令智昏耽误了时间,出发比预计中晚太多。霍决只来得及帮她草草清理,没能陪她再吃一次早餐,低声交代几句就出了门。


    时闻生完闷气,换好衣服,踢着拖鞋下楼查看朱莉的状况,看它适应得不错,心里稍微安定些许。


    又走进阳光房,低头拨弄一下那株白掌。园艺知识有限,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分不清它是否适应得好。不过有人照顾,总归轮不到自己操心,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醒得太晚,正好早餐和午餐一起吃。


    博洛尼亚北非蛋,蔓越莓华夫饼,烟熏三文鱼沙拉,法式奶油蘑菇汤。厨房似乎相当了解时闻的口味,知道她起床第一顿不吃咸,准备的都是浓郁甜口的西式餐品。


    咖啡她要的是冰美式,结果端上来的却是巴旦木热拿铁。


    “这是先生吩咐的。”佣人毕恭毕敬解释,“先生说您胃不好,希望您早上少喝冷饮。”


    时闻起初还愣了愣,没立即反应过来。


    霍家的佣人保镖,时闻自幼接触得不少。无论是主宅那边的,还是亚港那边的,一律都称霍决为“少爷”。称“先生”的,好像还是第一次听。


    不过想想也合情理。


    霍铭虎因病隐退,霍决接了权柄,是毋庸置疑的新一任当家人。家族里说话有分量的,除去霍耀权,下一个就是他。如今年近而立,在自己屋宅里,确实也担得起这句“先生”了。


    时闻一向不怎么为难人,没出声挑剔什么,指尖敲了敲微烫的杯沿,热拿铁也照喝。


    饱腹过后,佣人似是知道她不喜外人在眼前走动,皆默契退到附楼去。时闻从托特包里翻出笔电,一个人窝在东南角起居室,边收发邮件边吃草莓碗。


    因为昨日那个明目张胆的恐吓包裹,她没有去新闻社,但这并不妨碍她线上沟通工作。


    干新闻这一行的就是这样,各种各样的贿赂、威胁,遭受过太多,也处理过太多。应对经验都是有的。


    尤其是过去那些跑一线的调查记者前辈,为了职业理想所冒的风险更甚。你想要揭露些什么,就必然有人想要掩饰些什么。这之间力与力的博弈,存在许多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不是那么简简单单就能够解决清楚的。


    付出与回报过于悬殊,这也是现今调查记者数量稀缺的原因之一。


    时闻所在的财经口,说危险,谈不上,说安稳,似乎又不那么符合事实。毕竟是与经济与钱权息息相关的信息平台,媒体引导的舆论力量可大可小,总会有人试图去捂记者的嘴,不想让新闻去影响股市的风向与民众的认知。


    这回这件事,新闻社那边也是循例报警处理,让时闻暂时居家办公。以为这是她近日针对周氏影业输出的观点太尖锐,所引来的警告信。


    其实不尽然。


    但时闻没多说什么,怕节外生枝。


    昨日那个闯入她家的东南亚男人,翻箱倒柜一顿砸,除了恫吓,同时亦在寻找某些信息。


    她的保险柜被撬,iMac被摔,外接固态硬盘被拆,就连数码相机里的SD存储卡也被尽数掠走。


    所幸时闻谨慎,事先有所预见,没有在家存放任何相关证据。该同步的文件,也都与许安怡一式两份,同时分开保管。


    她和许安怡几乎不电联,平时只通过某个海外社交软件进行沟通。


    这样做有好有坏。好在可以最大限度保护彼此,避免受牵连。坏在有时信息来得不那么及时,有滞后性。


    譬如现在。


    时闻刚刚得知,那位上周突然失踪的关键证人——那位曾经为沈亚雷做过事,可以站出来证明他涉嫌贪污受贿、权色交易、故意杀人的前基层干部——昨天被人从桥上推下去,死了。


    所以许安怡那边的进度才会被硬生生卡住。


    对话框最新一则信息弹出:[我不会放弃,一定会尽快把另一个人找出来。你身在云城,于明面上最是危险。千万小心。千万保重。]


    时闻面色微凝,良久,回复了短短一行字,而后断开连接,熟练地删除软件。


    她在起居室敲键盘敲了整整一下午。期间有佣人过来添茶送甜品,她没怎么动,直到投入室内的日光渐渐从亮白色变成柑橘色,MacBook电量告罄,才合上屏幕,起来伸了个懒腰。


    手机屏幕应声亮起。


    通知栏显示两则未读iMessage。来自同一个号码。


    联系人标注,是一只立着耳朵、向前提步的小狗emoji。


    时闻的通讯录里,无论亲疏远近,都是规规整整一排姓氏加名字。这显然不是时闻自己设置的。是几个月前刚回云城,在凰阙意外碰面时,这个号码的主人擅作主张拿了她手机存进去的。


    不过时闻也没特意去删改就是了。


    霍决通不过她的微信验证,平时无聊只能发发短信。反正有什么重要事宜会直接来电,时闻实在很懒得点开去瞧,免得他看见已读,又变本加厉地更加无聊。


    离日落晚餐还早,她拎着笔电上楼找充电器。


    卧室里落地窗开着,夏日微风新鲜地涌入,将纯白窗纱吹拂成更柔软的形状。


    时闻将笔电放在床头柜上,和一枝馥郁芍药、几本精装书籍摆在一起。


    原本打算到影音室打发一会儿时间,结果盘腿坐在地毯上,鬼使神差地,就翻起垫在博尔赫斯下面的那本《精神现象学》来。


    光从外表判断,很难想象像霍决这样注重效率与利益的人,会花费相当一部分时间,去读这样一本厚重枯燥的古典哲学著作。


    然而事实上,霍决从小到大阅读不限类型,涉猎范围颇广。有时甚至能挑剔地点评几句她追捧的通俗小说。


    时闻起初也觉得出奇,后来有意无意翻到几篇论文和病例,才模模糊糊地感知到——


    他其实是在抱着隐隐藐视与不解的态度,通过阅读,去快速观察、辨别、模仿各种各样人的情绪与观点。并以此对照出一套普世价值观之下的所谓正常标准。最后将自己精心伪装的外壳,置于这个看似温良无害、实则岌岌可危的安全值内。


    这令时闻莫名想起了沙漠里的蛇蜕。


    假使将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内心,比作一座枝繁叶茂的热带雨林。其间植物之蓊郁,动物之鲜活,皆由喜怒哀乐、惊恐厌怨等各色情绪滋养而生。


    那么像霍决那一类少数人,他们的内心则是一片空空如也、犷烈而贫瘠的荒漠。


    淡漠与冷戾是这类人的常态。


    出于生存与掌控的需求,他们需要冷静地融入由多数人构成的社会,实际上道德与精神却始终游离于外。对于他们而言,规则是可以被研读的,姿态是可以被模仿的,情感是可以被伪造的。


    所以时闻才会分不清真心假意,才会对霍决所表现出的偏执感到惶惑,才会逃避玻璃堆里掺杂的钻石。


    他的言行所指向的那个字,常常会蒙蔽她的感官与理智。有时甚至会令她恍惚错觉,自己其实是他某种程度上的情绪媒介与宣泄出口。他真正的喜怒、纯粹的爱憎、直接的感受,都是从她身上放大十倍百倍获取的。


    粗略地将手中的硬皮书翻过几页,有些页数的空白处还留有阅读者潦草的笔迹。多是简洁的重点划线,或是形单影只的问号。


    黑格尔的行文亦如印象中的冗长与乏味。


    在这位哲学家的观点里,爱和爱的欲望变成了承认的欲望和为了满足这种欲望而进行的生死斗争,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东西,即通向得到满足的智者的历史。


    时闻浸在冷气里,耐心地读了半小时自己从前绝不感兴趣的内容,而后把书签夹回去,不着痕迹地放回原处。


    拉开底下的抽屉,更像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行为。


    昨晚情绪起伏,没敢细看,只匆匆扫过一眼就关上了。留待今日,稍稍积攒些许勇气,才能允许自己重新将这道缝隙敞开。


    那只餐厅赠送的毛毡小北极熊,仍旧乖巧地趴在一沓登机牌上。


    挪威是美食荒漠,时闻当然还记得那家口味不错的餐厅。Palegg。招牌是一只站在浮冰上的北极熊。她和霍决去过两次,也收到过两次小熊赠品。


    第一次,是她刚刚成年。特罗姆瑟是北极邮轮之旅的最后一站,他们着急去机场,结帐时她从侍应生手中接过,随手塞进行李里,后面想不起来怎么就不见了。


    第二次,是自驾去罗弗敦群岛前,途径歇息。霍决把小熊挂在后视镜上,摇摇晃晃地陪了他们一路,最后离开时,他把它藏在羽绒服的内侧口袋里。


    而今,Palegg跨越半个地球开到了云城南山。


    霍决还找借口邀请她去过一次。


    时闻不确定国内分店是否也有赠送小熊挂饰的活动。她希望有。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抽屉深处会另外放着五只一模一样的小熊。


    时闻沉默地将玩偶逐一拿起,仔仔细细地看,若有所思地摸一摸脑袋,又放下,一只只排列整齐。


    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拿起旁边那沓薄薄的登机牌。


    总共五张。


    从亚港飞特罗姆瑟,在法兰克福经停,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航程。只有去程,没有返程。起飞时间从今年往前推,一年一张。


    霍家的富贵程度在整个华南都排得上号。霍决早在返回国内,正式接触集团生意的那一年,就已经拥有了可供自行支配的私人飞机。


    而私人飞机一般不与民航班次共用航站楼,有自己专属的进出通道,用不上登机牌这东西。


    一次两次,或可理解成心血来潮、航线没来得及申请下来,或者临时遇见了什么突发状况。


    然而整整五次。


    那便惟有有意为之。


    登机牌上每一个日期几乎都是相近的。


    2月10日。


    1月22日。


    2月1日。


    2月12日。


    1月25日。


    印刷字体工整简洁,俨然某种细微而确凿的证明。


    不必如何细究,很容易就能理解这几个日期所代表的意义。


    ——这是每一年的正月初一。


    五年前的深冬,霍决往地理杂志上随意扎了一刀。他们听凭运气的指引,决定一起去往罗弗敦群岛,度过第一个唯有彼此相依的农历春节。


    ——“你手气真的好烂。”


    ——“我同意来当然是因为我有契约精神啊。我输得起,不反悔。这是我的美德,不是你的借口。”


    ——“好冷好冷。明年还是去看暖和一点的海吧。可以跳进去的那种海。”


    ——“不然呢?我们当然会在一起过啊。”


    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曾经随口说出的话,亦如完全没有预设过未来的空头承诺。


    夏日稠密的空气,在日暮时分徐徐舒展开来。变薄。变软。变冷。慢慢染上记忆中那片冰天雪地的自由与凛冽。


    时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突突地跳。像一枚被反复拧榨的苦橙,抑或一块被潮汐浸没的礁石,有种隐隐作痛的酸涩与茫然。


    忽而咔哒一声细响。


    又像走在一页冰封的湖泊之上,有什么随着季节更迭一缕风,轻轻地瓦解了。


    她静静垂眸,拂开似有若无的混乱念头,机械地将手中五张登机牌调换了个顺序,重新放回抽屉里。


    与她房间以前的布局一样,抽屉底下是一扇立式柜门,里面藏着一个做工精细的嵌入式保险柜。


    时闻没有试图去打开。


    尽管她直觉自己一定猜得到密码。


    日落了。


    风换了个方向吹,余晖沿着云朵边缘滴落,将远处江面晕染得波光粼粼,犹如一幅历久弥新的印象派油画。


    时闻什么都没有再想,侧坐在地毯上,远眺空气中的光影。静默无言地,等待夜晚于一片深蓝之中再度苏醒。


    *


    这晚,霍决没有守时回来跟她一起吃晚餐。


    直至九点多,才听见车库传来引擎渐近的声响。


    时闻待在影音室里,隔音门没关,把音量调大,继续挖了一勺冰淇淋送进嘴里。


    四周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光线飘飘忽忽地暗。


    荧幕上《绝美之城》播到临近结尾,形如枯槁的老修女轻轻吹一口气,栖息在花园餐桌上的成群火烈鸟便纷纷扇了扇翅膀,向着远方迁徙而去。


    这部意大利电影时闻反复看过许多次。


    每每心有波澜,或者亟需冷静的时候,她都会当作背景音来放。


    门口轻响。她没有回头。身侧的皮革沙发柔软地陷下去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熟悉的烟草皮革气息淡淡萦绕着,无声而强硬地侵入她的私人空间。


    一束新鲜的辛西娅玫瑰放在她的马克杯旁边。


    一只手横过她肩后,距离近了,隐约又能嗅见其中夹杂的陌生气味。清凉的、苦涩的药感,像是麝香,又或者碘伏。


    霍决单手撑在沙发靠背上,懒懒陪着看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问,“为什么已读不回。”


    时闻视线固定在电影画面上,没动,语气有些不自然,“我既不负责下厨,也无所谓一个人吃饭,你想我回复什么。”


    影片进度条已经读到最后几分钟。背后是静止的夜海,男主角Jep或青涩或苍老的面容来回闪现,他的初恋Elisa站在海岸灯塔前,往后退了一步,对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Infondo,èsolountrucco.Sì,èsolountrucco.”


    [最终,这不过是场戏法。对,只是个戏法。]


    霍决低声与Jep同步念出最后一句台词,难以理解地挑眉,“看了这么多遍,又没什么实质内容,不腻?”


    时闻搂着抱枕,轻飘飘乜他一眼,“你管我腻不腻。”


    霍决好脾气地不计较她的坏脾气,按遥控关掉荧幕,弓身替她集齐一双拖鞋摆到脚下,“陪我下楼吃饭。”


    这时间不前不后,吃晚餐迟,吃宵夜早。霍决常年运动,体脂率和肌肉量都保持得很好,口味虽然挑剔,但饮食习惯比她健康太多。就算偶尔会下厨做宵夜,也是为她,自己并不怎么动筷子。


    时闻蹙了蹙眉,“都几点了,你还没吃?”


    霍决揽她起身,满不在乎道,“吃了顿藤条焖猪肉。”


    这个词组在粤语语境中有特定含义。


    时闻眉头皱得更深,没经思考,下意识拽住他的衣领,凑近仔细嗅了嗅。


    霍决搭着她腰,还有心情调笑,“这么主动?”


    下摆被胡乱撩起来。霍决毫不忸怩,就等她来看来可怜似的,解开领口两颗纽扣,单手把polo衫脱了。


    今早出门,他脖子上的抓痕已经淡去,恢复如常。


    结果晚上回来,从脊背延伸至左上臂,赫然多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淤青。


    这和她昨日小打小闹挠出来的痕迹不一样,这是实打实的伤。虽然没破皮渗血,但是青紫吓人,乍一看都不知道有没有伤及骨头。


    “处理过了。”霍决不甚在意地捉住她手,“这药难闻。别碰。”


    时闻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惊了好半晌才找回声音,“……老爷子揍的?”


    除了霍耀权,时闻实在想不出现如今还有什么人敢往霍决身上抽棍子。


    霍决不置可否,低头观察着她的表情,突然翘了翘唇角,装模作样卖起惨来,“怎么不问我痛不痛?”


    纵是原本有三分担心,见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也尽数消散了。知道他大概率没有吃亏,不是无缘无故捱这一下。


    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身体动作比思考快。时闻很不自在地揪住他耳朵,要把他往外推,“想也知道是你活该。”


    “问都不问就我活该?”


    “你现在什么都能自己拿主意。老爷子七十岁人,能气到动手教训你,不是你做事太混帐,还能有什么其它原因?”


    霍决听得笑起来,似乎完全不介意来自她的诋毁,胸膛微微起伏的震颤贴着骨骼传到她身上。


    听得时闻耳朵痒,不知怎的有些恼,话也不肯说了,一边推拒,一边用很严肃的表情睨着他。


    霍决丝毫不回避,抱紧了不让她走,好似很听话地开口解释,“只不过拿霍铭虎那些事,无伤大雅地威胁了他一下。毕竟是长子。老人家年纪大了,容易伤怀,气一气也合理。”


    这话里所蕴含的内容,绝不像他的语气那么简单轻松。


    时闻骤觉不安,挣扎的动作停下来,手指彼此攥紧,姝丽的眼定定审视他,“……你打算做什么?”


    “没打算做什么。”霍决似笑非笑,风度翩翩地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温声安抚怀中的恋人,“别皱眉。不是混账事。”


    又慢条斯理捡起刚刚电影里那句台词——


    :=


    “Sì,èsolountrucco.趁你生日,给你变场戏法而已。”


    第55章 55


    翌日,一则卢姿妤与沈钊对话的录音从外网转回来,直接被爆上了热搜。


    音频不长,仅有短短三四分钟。


    但其中内容,却每一句都足以引爆头条。


    开头是一个薄而扁平的男声,腔调慢,语气高高在上——


    “当了婊.子就没法回头,签合同之前我就警告过你了,会发生什么你自己也一清二楚。你拿资源拿房子拿钱的时候不是挺开心的吗,现在让你履行一下义务,发挥一下剩余价值,怎么又要死要活地不愿意了呢。”


    女声哭得撕心裂肺,一直模模糊糊地嗫嚅哭诉着什么,听起来情绪极度不稳定。


    洞若观火


    “你应该也知道自己的演技烂到公司倒赔钱吧。听话,收收泪,别把唯一值钱的脸哭毁了。跟我朋友好好玩几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是真的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就当我求求你好不好…让我做什么都行…沈总…沈少…我求求你!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我不要跟那些人…求求你…不要!不要!”


    “别说傻话,乖宝。那个被你酒驾撞瘫的可怜小朋友还躺在医院里呢,你也不想帮你顶罪的人突然改口翻供吧。Jerome都惦记你那么久了,你就当偿偿影迷的愿。他的爱好没孔总那么粗鲁,不爱跟畜生操同一个洞。况且老公也在,只要你乖乖的,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受伤,耽误你接戏进组的。”


    “我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沈钊!你知不知道那头白皮猪往我里面塞什么啊!…你这是逼我去死!你折磨我…你这变态…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就是非要逼我去死!我死了你就满意是不是!?徐雅然当初是不是也这么被你逼死的啊!?”


    “怎么,轮到了自己,就又不是你笑话别人不识抬举,心理承受能力差,想不通看不开的时候啦?徐雅然骂我,倒还有一两分道理,起码人家不是心甘情愿上赶着,是被药得神智不清才被玩烂了。你骂我,你他.妈有这资格吗。乖宝,你情我愿的事,别闹得那么难看,没有徐雅然那一跳,说不定还没今天的你呢。张开腿挣钱不容易,得留着小命花,可千万别像你同学那么傻。”


    女声含含糊糊哭骂,忽而控制不住地崩溃尖叫,音频至此戛然而止。


    徐雅然。


    这个名字,前几天也在热搜上出现过。


    她就是那个当年从M酒店跳下身亡的小明星。


    卢姿妤和她是同学,两人籍籍无名时签在同一家公司,还住过同一间宿舍。


    一个当红流量小花,一个豪门接班人,不久前才被关进看守所,面临警方调查指控。现在又被爆出来这么突破底线的音频,话里话外还牵扯到另一桩被定性为自杀的旧案。不必说,舆论瞬间爆炸。


    由于是从外网转回来的信息,一时半会儿堵不死发布源头,公关紧急动作时早已传得全网到处都是了,根本没法真正删干净。


    指控录音造假的路子也行不通。因为无论是卢姿妤标志性的尾音,还是话中指名道姓的那句“沈钊”,都实在太真、太真了。


    一位声纹识别领域的KOL公然站出来,声称暂且不探究这份文件的合法性,单以鉴定的角度而言,不存在人为合成篡改的可能,直接锤死了录音的真实性。


    一时之间,网友开始地毯式搜扒解析录音中出现的每一处信息,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这件丑闻的讨论:对话中出现的Jerome、孔总两个名字,被扒出疑似沈氏合作方高层;卢姿妤的醉驾事件被重新翻出来审视;徐雅然仓促离奇的死亡更是引起广泛关注。


    最为关键的是,沈钊背后的家族势力被网友一一起底。从沈家祖辈,到他父亲沈夷吾,再到他叔叔沈亚雷,甚至连经营M酒店的表亲李家都殃及池鱼。


    虽然这些讨论很快就会被强行压下去。


    但,已经足够了。


    沈钊作为副总,接连高调惹祸,连累的不仅是沈氏短期内的股价波动,更将集团内部腐败、性贿赂、职务侵占等乱象直接推上了台面。集团监察委员会接到大量举报,被要求迅速追查问责,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各派系人员明争暗斗越发激烈。


    时闻切掉网页窗口,摘下防蓝光眼镜,用指骨轻轻揉着额角,无声叹了口气。


    这件事,其实在她意料之外。


    更非出自她的手笔。


    其一,这种一听便知只有身边人才能拿到的证据,时闻不可能拿得到。其二,就算时闻拿得到,以她的性格,也大概率会对女声部分保留些许可供挽回的余地。


    那个在外网匿名爆出录音的人,是沈歌。


    沈歌为人处事比想象中狠,也比想象中隐忍。这则录音不知在她手上藏了多久,直至今时今日,才当作火上浇油的筹码打出去。


    时闻知道,沈歌无非是借着自己搅浑的这滩水,想把事因归咎到自己身上,拿自己当枪使。


    但时闻当初主动找上她,就无所谓当这一柄趁手的枪。


    毕竟于沈歌而言,为了断沈钊的后路,她顶着压力把家族流脓的烂疮敞开在公众底下,自身并非毫无牺牲。


    而在时闻的角度,舆论之火已经顺利往她所期望的方向蔓延,且愈烧愈烈。


    这发子弹打出去。


    确确实实是双赢。


    静坐沉思许久,午后日光明晃晃地晒进室内。隔着一道玻璃,看着是暖色,流淌在指尖却是冷意。


    一只修长的手落到脸颊上,代替她偷懒迟滞的动作,轻轻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时闻诧异抬眼,见了来人,又蹙眉去确认屏幕右上角的时间,下午14:16,“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回来?”


    /:.


    “回家还有门禁?”霍决形容散漫地靠在书桌边,“你什么时候给我立的规矩。”


    时闻收起杂七杂八的思绪,恹恹拍他手,“只是觉得你这执行董事当得未免太闲。”


    “我充分信任集团内部的人力资源框架和自动化运转流程。”霍决斯文应道,“无论哪个职位合法休息半天,霍氏都不至于倒闭。”


    一本正经讲完,食中两指曲起,轻佻地掐了掐她腮颊。


    他们在彼此身上报复心都很重。


    时闻对他脾气尤其坏,被这么轻轻掐一下,下意识就要还他一巴掌。


    一坐一立,她臂展没他长,他稍稍往后仰一点,她就够不着他,只有指尖堪堪蹭过喉结。


    她“啧”一声,没好气地在他昨晚手臂受伤的地方捶一下。霍决就笑了,乖乖低头让她掐回来,又微微侧首,在她细腻的掌心落下一吻。


    抢在她用那双漂亮眼睛瞪他之前,一张凹印工艺的纸质名片,被讨好地递到了她面前。


    时闻扫过一眼,试图捕捉关键信息。


    白底烫金字,排版相当讲究,空白处用钢笔手写一行龙飞凤舞的潦草数字。


    “让许安怡去一趟西山监狱。”霍决提示得点到即止,“找这个人。她会问到她想要的。”


    时闻闻言一愣,心下震动,即刻就要伸手接过。


    霍决手的方向却一转,往上抬高了,故技重施不让她够到。


    于是无可避免地,还是被她眼尾上挑,很不高兴地剜了一记。


    时闻并不强夺,冷静下来定定看他,“有条件?”


    霍决笑了笑,“没条件。”


    时闻抱着手臂,不说话,明显也不相信。


    “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霍决俯身低头,钳住她下巴亲昵地啄了一下,“待在家里这么久,蔫了,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把她当花养呢。


    时闻烦他这样逗弄,挣了几下都没挣开,又没法拒绝近在咫尺的线索,只好跟他大眼瞪小眼,“去哪。”


    “天气这么好。”霍决得了应允,才迤迤然将名片放到她MacBook键盘上,随后屏幕一合,懒懒决定。


    “出海钓个鱼,如何?”


    *


    夏季钓鱼最佳时间,要么是天蒙蒙亮的清晨,要么是水温适宜的近黄昏。


    驱车过海,到达亚港游艇会时,正好三点多,日光开始慢慢凉下来。


    归属于霍家的几架游艇泊在一起,最右边空出一个位置,他们上了中间那架圣劳伦佐。


    这架游艇售价近半个亿,视觉奢华,空间宽敞,设备俱全,艉阱与主甲板自然地连接成一个大型沙龙区。只是整体设计明显更适合那些呼朋引伴纵情声色的partyanimals,而非起早贪黑等待自然馈赠的钓鱼佬。


    一起上船的保镖有五六人,都是跟在霍决身边已久的熟脸。在飞桥前部负责驾驶的是列夫,一眼望过去,基本没有面生的船员。


    时闻穿一条度假系列的挂脖式直身连衣裙,描图纸透气面料,金丝提花图案,远看波光粼粼,近看趣致考究。


    霍决换掉正装,穿一件净色廓形衬衫,搭户外工装中裤,短发随意揉乱,压落一顶燕麦色复古棒球帽。


    一个轻盈昳丽,一个英俊型格,年轻爱侣般姿态,牵手走在一起分外相衬。


    可惜却不是那么适合顶着夏季烈日海钓的装扮,否则抛竿收竿,不出一个钟头随随便便就晒褪一层皮。


    时闻是故意的。因为根本就没兴趣。


    霍决一句不满都没有,自己穿得也随便,似乎只为凑个跟她看起来登对的同色系。


    游艇离港出海,向着东南方向匀速航行。


    时闻涂完防晒,却一点太阳都不愿意晒,窝在沙龙区喝一杯清凉的无酒精莫吉托。还把桌面摆放装饰的一艘魔戒幽灵船拆了,上网搜了张乐高图纸,无所事事地打算重新拼起来。


    霍决给自己调了杯金汤力,坐在后面的沙发上,一边看她慢吞吞地拼组,一边自得其乐地玩她柔软的发尾。


    约莫二十分钟后,游艇速度渐渐停下来。时闻透过海景舷窗往外望了一眼,发现已经到了潮起岛附近海域,不远处还有一架锚泊的Viking超级海钓艇。


    而他们明显在向那架海钓艇靠近。


    想起游艇会里空着的那个泊位,时闻似有所觉地蹙了蹙眉,探询地看向身后的霍决。


    霍决没有躲闪她的目光,但也没有直接给她答案。只拿开她手中的积木零件,半是强硬地揽她起身,顺势整理好她的裙摆,带她往船艉走。


    “老人家血压高。”他戴着白奇楠的右手与她牢牢紧扣,力气很重,语气却轻,“等下要是听到什么不合心意的话。暂且忍忍,回家再发脾气,我任打任骂。”


    再怎么迟钝,听到这句也什么都明了了。


    “你疯了!”时闻的心登时突突跳,极力往回缩手,半步不肯继续往前。


    出门之前,她就隐隐约约猜测霍决没安什么好心,可不知道他居然打的是这种主意!


    突然想起自己左手还戴着那只显眼至极的翡翠镯子,她当即要动手摘下来。被霍决用了点技巧攥住,不露声色地借着体格的绝对优势,将她轻而易举地带到日光底下。


    “别怕。”他态度戏谑,毫无作用地低声安抚,“该挨的打,我昨天已经挨过了。”


    两架游艇并排泊在一起,靠得太近,彼此免不了打了个照面。


    海钓艇头轻尾重,特意避着日头的方向锚泊,能打下一小块遮阳的阴影。整个船艉都被齐腰高度的甲板水箱包围起来,艉阱区域相较而言没那么宽敞,休息区只有两张L型沙发,但功能实用,钓竿支架、冰箱、屏幕、烧烤台一应俱全。


    船上几个保镖,作派与霍决身边那群如出一辙,皆戴着墨镜,训练有素地守在位置上。


    霍耀权年过七十,仍精神矍铄。手持钓竿立在船舷边,头戴钓鱼帽和偏光镜,速干衣下面还套着冰袖,装备和姿态比两个小辈专业太多。年前听闻他摔过一跤,身体不太好,现在想来大概也做不得真。


    老爷子的真实性格,与在公众面前呈现的谦逊和气截然不同。此时喜怒不形于色,明明已经看见了来人,却仍一动不动地视若无睹。


    而受从小的礼仪教育影响,时闻实在没脸在长辈面前同霍决拉拉扯扯。惟有暂时忍下惊慌与愠怒,尽量表现平静,实际却暗暗咬牙狠掐他的虎口泄愤。


    霍决浑然不觉痛似的,唇边还折起淡笑。他把自己的棒球帽摘了,反手扣到她头上,装模作样解释一句,“不骗你。真是为了正经事。”


    言罢,自己长腿一迈,先跨过海钓艇,而后不由分说直接将她也抱了过去。


    时闻神情紧绷,被生硬地带到霍耀权面前见礼问好。


    霍耀权睬都不睬霍决,当这亲孙不存在,倒是平心静气地对时闻颔了颔首。


    霍决全无遇冷的自觉,神态自若地帮她在支架上挑了一把轻便的海竿。


    时闻哪里肯接,僵在原地跟他无声对峙。只恨不能当着霍耀权的面,甩他这混不吝的乖孙一巴掌。


    霍决佯装无辜地抿了抿唇,明明两头受气,看起来反倒是在场心情最好的那一个。


    他随意抽出一根钓竿,动作利落地配好铅坠挂好饵,往外抛投,又试探着拉了几下,没挂底,这才把钓竿递到她手中,哄她,“电绞轮不费力,拿着玩玩。这边石斑多,试试你的新手期运气。”


    时闻哪来的心情钓什么石斑,冷泠泠地瞪着他,用口型无声骂他“有病”。


    她骂人语句匮乏,霍决恶劣地装看不懂,还懒洋洋拿食指点了点自己耳骨,用低低的气音答她,“Can’thearyou.”


    时闻一时火气都压不住,冷笑一声,也不管这么硬生生地捋会不会痛,不管不顾就要将翡翠镯子脱下来,还抢先朗声唤一句,“霍爷爷!”


    ——脾气这么大。


    霍决失笑,即刻认输,不敢再继续逗下去。


    他一只手攥紧了她不让动,回身将她整个人挡住,好整以暇地面对应声回头的霍耀权,镇定地接着她的话问,“昨天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


    霍耀权站得稳,手里的钓竿一直没动静。也不知是察觉不出这对后生在闹别扭,还是根本懒得理睬,只从鼻腔挤出一声冷哼,语气严厉而冷肃,“沈亚雷的事没你们小年轻想的那么简单。”


    这个名字出现在他口中实属意料之外,时闻掰扯霍决手臂的动作霎时间停了下来。


    而霍决则微微耸了耸肩,侧首对她做了个无辜的表情,那意思分明是说——“看吧,我就说是正经事。”


    霍耀权摘下偏光镜,不怒自威地瞥他们一眼,将钓竿固定到插筒里,自顾自往艉阱沙发走去。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凡事有个度。如今大半个沈家都依附沈亚雷而生,你歪脑筋动到他身上,沈夷吾第一个要你死。”


    “年轻有优势。”霍决没有跟过去,和时闻并肩倚在船舷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这一件事上,说不定是我动作快些。他先死。”


    “狂妄。”霍耀权面色沉冷,怫然低斥,“你这位置才坐多久,真以为有多稳了。沈家在云城扎根多少年,你以为吞掉他们是那么容易的事?”


    “是不容易。”霍决认同地点了点下巴,而后淡而不厌地收起笑意,话锋一转,“——可是我为什么要做容易的事?”


    他微微挑着眉,那副居高临下的轻慢姿态在长辈面前也毫不收敛,“这还是爷爷您教的。知难而行,才有乐趣。”


    霍耀权脸色很沉,但没有更多表情,也没有出言教训他。只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极缓极慢地摩挲着手里一根银雕嵌宝的黑檀木手杖。


    霍决昨日的伤,约莫就是这根手杖抽出来的。


    “沈家发家史不光彩,有些旧事,倘若被有心人摆到台面上,后果可大可小。当然,这也取决于由谁去追究评判。”


    霍决声音低而沉,一双黑眸无波无澜。说及此,讳莫如深地停顿几秒,从口袋取出一片小小的存储卡盒,夹在指间向霍耀权展示。


    “我记得奶奶有个表妹,她先生姓常,独子早年一直在外攒资历,近几年才授任调回京。您带我去过几次他们的家宴,让我喊他常叔叔。今年三月我去京城出差,巧得很,还在会上和常叔叔闲聊了几句。”


    “霍决。”霍耀权微眯眼睛,声色俱厉地制止他,“有些话,你想清楚再说。”


    霍决撩起眼皮看向自己的祖父,轻笑着低了低头,言行斯文有礼,实则半点没将这句警告放在眼里。


    “常叔叔和俞海鹏俞市长是旧识。他比我想象中更关注云城的近况,也比我想像中跟俞市长联系更紧密。以他目前平步青云的势头,若要继续向上走,想必不会推拒一项唾手可得的政绩,也会相当乐见于拦路的障碍消失。”


    洞虚真人


    霍耀权冷冷呵斥,“带你拜访这些长辈,是为了让你开眼界、长见识,不是为了让你有底气胡闹搅局的。”


    “不过顺水人情罢了,怎么能算搅局。”霍决不紧不慢道,“只是我辈分低,人微言轻,还得是爷爷您这样的人物出面做担保。事成之后,说不定还有人要回头感谢您搭了把手呢。”


    “混账!”黑檀木手杖将柚木地板砸出沉沉一声响,霍耀权横眉怒目,声音越发冷厉,“我看你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早在你初初回国时我就耳提面命跟你强调过,无论如何,都不能掺合进这种事。先前也告诫过你,没必要为了贪沈氏那点股权而冒进,免得日后栽跟头。你不听,执意要顶着董事会的压力同沈夷吾合作。我七老八十了,不想抓着这些事不放,所以懒得管你。结果呢,你前脚刚跟沈氏船业签完订单,扔进去几个亿的预付款,后脚就又要去添这一把火堵死沈家的后路。我且问你,你究竟图什么,这么做究竟能得什么益处!”


    捱了这一通疾言厉色的责骂,霍决仍面不改色,甚至还游刃有余地笑了笑,“不付这笔钱展示一下诚意,沈夷吾怎么可能会允许我们的人靠近船厂半步?”


    不等霍耀权下一句叱责落下。他拿开时闻手里的钓竿,往船舷边上随意一插,随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带她几步走上艉阱阶梯。


    时闻有一瞬的犹豫。


    但也仅仅一瞬。


    终究还是没有挣脱,沉默地跟他走在一起。


    不论他们彼此之间关系如何变化,在他面对外界诘难的时候,她还是会下意识选择站在他那边。


    他们没有落座,一高一低两个年轻人,逆着被日光晒烫的风,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长辈面前。


    那片薄而沉重的存储卡,被轻轻放在柚木桌上。


    “您还记得沈夷吾有个亲弟弟吗?”


    霍决锋利的眉眼压低,突然开口,提及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物。


    “当年准备回国继承遗嘱里的产业,结果却死在飞机上的,那个出了名的倒霉鬼。他有个遗腹子,原名沈朔,如今换了国籍更了名,改叫BrianSum。这人在美国注册了一家调研机构,运营总部设在亚港,您或许听过这家机构的名字——X.Slide。”


    时闻静默无言地听,与他相握的手微微一紧。


    X.Slide是近年横空出世、至今从未失手的秃鹫公司。主要通过研究目标公司的业务状况,发掘经营及财报中的漏洞风险,提供商业欺诈报告、会计欺诈报告和基本面问题揭露三种研究产品,进而通过做空操作套利。


    他们的目标通常是在美上市的中概股,以及在港上市的国内企业。成立至今,整套模式已经运转得非常成熟。


    时闻一个跑财经口的记者,自然对这家机构颇多关注。只是X.Slide活动并不频繁,对外形象又异常神秘低调,创始人从未公开参与过任何媒体活动,所知信息少之又少。


    这么一家调研机构,会和霍决有什么关系?


    很快。


    霍决就主动给出了答案。


    他轻描淡写地承认,“我是X.Slide的实际控制人。”


    这话一出,四周气氛诡异地沉寂下来。不仅是时闻,连霍耀权都出乎意料地皱了皱眉。


    时闻微微瞪圆眼睛,有些错愕地望向他。


    霍决与她对视一眼,又别开,食指在她手背安抚地轻挠一下。


    “对冲基金已经入场。”顶着霍耀权不辨喜怒的目光,霍决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平静宣布,“明天,X.Slide会发布针对沈氏集团的沽空报告。三篇。128页。”


    “——我要做空沈氏。”


    正午高悬的日慢慢往下滑落。


    风在无垠的海上搅动,制造出沉默的声响。


    霍决礼貌地空出十余秒时间,供在场的人消化其中含义,而后才不疾不徐地继续往下说明。


    “沈氏船业IPO情形不乐观,我们如果中断合作,他们今年年底极大概率再次上市失败。根据对赌协议,他们需要向投资者赔付天价回购款与利息。除此之外,沈氏集团一年内到期的债务超过230亿,踩着资不抵债的线,已经不声不响卖出去十几个优质项目。房产板块最赚钱的海悦星光广场,也准备低于7折卖掉。再接下来,新区港口最具价值的那块地也留不住,都得低价转让保现金流。”


    他顿了顿,语气淡漠,“而霍氏控股,会是这场交易最终的受益方。”


    “低买高卖做空套取的利润,加上海悦星光广场这个即时盈利项目,再加上新区港口那块地的前景,应该抵得过我们被冻结的那笔预付款——还绰绰有余了吧。”


    日光底下无新事。人类对权力与金钱的追逐,对猎物的围剿,由始至终都是一个调性。话讲得再文质彬彬,打扮得再衣冠楚楚,本质也不过一场血腥野蛮的清洗与吞并。


    时闻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了时鹤林,握他的手不自觉用力几分。


    霍决右腕的白奇楠紧贴着她戴的翡翠,太过熟悉的触感,骨节分明的手将她攥得更密不可分。


    浪一波一波地向前翻涌。


    令人煎熬的白噪音不知占据了听觉多长时间。


    霍耀权沉吟不语,嘴角撇下,眼睑微微眯起,手指轻轻敲打着黑檀木。


    过了许久,终于开口,抛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个人姓沈,你信得过?”


    “我知道他的软肋。也有他的把柄。”霍决似乎猜到会有此一问,“他当年差点死在伦敦,我投资了他一笔钱,让他顺利活下来,有了初创码人的资本。我和沈夷吾没什么私人恩怨。但Brian不一样。他在这件事上,情绪驱动力比我强太多了。”


    “没恩怨?”霍耀权语气平直,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没恩怨,值得你费这种程度的心思去算计?你一开始就在打这主意。连我都瞒着。”


    “先前计划得不周全,怕爷爷知道了忧心。”霍决从善如流地低头认错,却显然没几分愧疚。


    霍耀权冷嗤一声,“准备多久了?”


    霍决回答,“有段时间了。”


    话虽轻巧,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时间必定是以年为计量单位。


    霍耀权苍老皲皱的手摩挲着手杖上切割完美的宝石,静了片刻,沉声问,“有几成把握?”


    霍决淡淡颔首,“不会让您失望。”


    霍决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不留余地。然而在言语上,却几乎不说“绝对”之类的话语。


    霍耀权了解这个由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孙子。于公于私,不论哪一个方面,霍决都是儿孙辈里与自己最相像的那一个。既说了出口,他就不会令自己的承诺落空。


    此刻的沉默等同于首肯。


    霍决略略俯身,将那张存储卡往霍耀权的面前更近地推去,“您掌掌眼,指点一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老眼昏花,哪里还看得清字。”霍耀权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直接收下,只不咸不淡点他一句,“现在是后生世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成是你自己的本事,亏是你该吃的教训,不必再事事问我这老头子的意见。”


    “那常叔叔那边,您什么时候有空过去叙叙旧?”霍决装作听不懂,仍维持着不矜不伐的姿态,“届时,还能顺道过去探望一下我父亲。”


    霍耀权意味深长睨他一眼,不答。


    霍决淡笑,接下来一句话,就讲得不知究竟是提议还是胁迫,“来之前,照您习惯找赵天师翻过黄历了。明天礼拜二,廿八,宜出行会友、交易订盟。好意头,不如就明天?”


    明天?


    马上日落月升,离明天就剩不到七个钟。


    霍耀权怫然不悦,板起脸抄起手杖就要抽过去,口中斥道:“正衰仔!廿几岁人,要阿爷仆心仆命帮你卖人情都唔止,仲要立时立刻听日就做,手脚慢啲都唔得。好有出息啊你。”


    [臭小子!二十多岁人了,要爷爷仆心仆命为你卖人情也就罢了,还要急急忙忙明天就去办,动作慢点都不行。你可真有出息。]


    表面是骂,实际态度明显已经转变。


    霍决懒洋洋接住手杖,没肯在时闻面前挨这一下。


    又慢条斯理帮老人家把东西归于原位,没个正形地胡诌,“冇计。你心急抱曾孙。我咁孝顺,宜家太太都追唔到,边敢慢慢嚟啊?”


    [没办法。您心急抱曾孙。我这么孝顺,现在太太都追不到,怎么敢慢慢来?]


    ……胡说八道什么!


    逼得本已极力降低存在感的时闻,又暗暗咬牙,拼命拿指甲去掐他手心。


    霍耀权面色不豫,瞥了面前这对别别扭扭扮无事的后生一眼,烦躁地摆手挥退,“你孝顺?你激得我心血少。快啲扯,费事见到你眼冤,啲鱼都畀你吓走晒。”


    [你孝顺?你气得我心血少。快点走,免得见到你心烦,鱼全都被你吓跑了。]


    霍决不肯走,将与时闻暗暗角力的手藏到身后,彬彬有礼地提醒,“仲有样嘢,爷爷寻日应承过我嘅。”


    [还有样东西,爷爷您昨天答应过我的。]


    霍耀权已经乏了,懒得再管教他,只向不远处的保镖做了个手势,不恶而严地数落一句,“冇规冇矩。连茶都冇杯我饮。”


    [没规没矩。连茶都没得让我喝一杯。]


    霍决笑了笑,又毫无悔意地认了句错,“下次补过。”


    黑西装保镖脚下无声地走近,双手呈上一个尺寸小巧的螺钿镶嵌珍宝盒。


    霍耀权拿在手里,难得缓下脸色,颇有几分柔和地摩挲着盒盖上的那枝寒梅。


    而后越过霍决,将它珍而重之地递到时闻面前,语气亦稍稍缓和些许,“听只化骨龙讲,闻女你就嚟生日。哩份系爷爷小小心意。望你年年岁岁,心想事成。”


    [听这化骨龙讲,闻闻你就快生日。这份是爷爷小小心意。希望你年年岁岁,心想事成。]


    时闻猝不及防。


    刚刚爷孙俩你来我往那番对话,令她身心都紧绷着。完全没想到话题会这么突兀地转到自己身上来。一时僵着没动,也没说话。


    霍决垂眼看她,轻轻捏了捏她指根,温声提醒,“仲唔多谢爷爷?”


    [还不谢谢爷爷?]


    这话说得太亲密了。


    他们的姿态也是。


    时闻并不迟钝。


    霍决特意带她到海上来,当着她的面,跟霍耀权谈论这么重要隐秘的信息。而霍耀权居然对她在场这件事,没有表现出任何负面反应。


    时闻感觉自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眼前这个珍宝盒中收纳的东西,究竟蕴含着什么意义。


    霎时间更难以置信。


    亦更不敢伸手去接。


    霍决站在她身侧,静静注视着她侧脸,一言不发,没有再出言催促。


    反倒是霍耀权略抬了抬手,平和劝道:“爷爷亲自畀你嘅,闻女你唔使紧张,唔会有人够胆有意见。我年纪大啦,只手一直咁攞住,好攰,亦都唔想再嘥心机去干涉你哋班后生仔啲嘢。你收低之后,若然真系唔想要,返去再同隔篱个衰仔慢慢嘈。”


    [这是爷爷亲自交到你手上的,闻闻你不用紧张,不会有人敢有意见。我年纪大了,手一直这么拿着,很累,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去干涉你们年轻人的事。你收下之后,倘若真的不想要,回去再和旁边那个臭小子慢慢吵。]


    大长辈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


    自己再僵持下去,未免太过失礼。


    况且,霍决刚刚那番话,还一直沉重地盘踞在她心间。


    左手被不轻不重地攥着。时闻衡量再三,终究还是拿捏着一半的度,硬着头皮接过,颔首道了句“多谢霍爷爷”。


    霍决不动声色地拎了拎唇角,略微欠一欠身,半刻不多留地向老爷子告辞。


    时闻将那个精巧昂贵的珍宝盒拿在手里,手脚僵硬地跟在身后。


    然而正当他们转身走落阶梯之时,霍耀权又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阿决。”


    霍决没有松开时闻的手,闻言回了回头。


    海钓艇艉阱的天幕很小,挡不住所有渗进来的日光。


    霍耀权的脸陷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显得庄严、冷肃,同时又无可避免地,透露出某种浓重的疲惫与衰老。


    他定定望着即将离开的两个年轻人,眸光深沉,慢而平静道:“嗰个始终系你老豆。无论佢以前点对你唔住,你顾念生恩,畀条生路佢行。就当睇喺爷爷份上,唔好搞到我百年归老,冇面落去见你嫲嫲。”


    [那个始终是你父亲。无论他以前怎么对你不起,你顾念生恩,给条生路他走。就当看在爷爷份上,不要让我百年归老,没有颜面下去见你奶奶。]


    霍决长身而立,面无表情听完。


    沉默几秒,倏忽笑了笑。


    虽然那笑意丝毫未及眼底,反而漫出一种潮水般的麻木与冷漠。


    “我应承过嘅,讲到做到。至于其他人肯唔肯放过佢,就只怕轮唔到我话事。”


    [我答应过的,说到做到。至于其他人肯不肯放过他,只怕由不得我做主。]


    他没有正面回答霍耀权的问题,只在离去之前,曲指敲了敲船舷,换了副腔调,语气淡淡地提醒:


    “——都系眼前嘅嘢最重要。爷爷,鱼上钓了。”


    [——还是当下的事最要紧。爷爷,鱼上钩了。]


    *


    天还没彻底黑下来。


    但昼间的明亮,已经让位于薄暮时分的含混与晦暗。


    游艇锚泊在无人打扰的亚港近海。


    浪微弱地起伏,将浓稠的日光消解,仿佛一片不小心打翻颜料的巨大画布。


    时闻和霍决坐在船头的沙发上,眼前是果核般沉坠的落日,落日底下,是空无一物的柑橘海。


    那顶燕麦色棒球帽被随意丢在角落,时闻如海藻般浓密的长发,在夏日晚风中轻轻飘动。


    有几缕无知无觉地拂到霍决喉结上,被他玩味地绕在指节,没舍得摘开。


    那个贵重的珍宝盒被放在柚木桌上。


    锁扣完好无缺,没有被打开。


    霍决挑了一瓶唐培里侬,拿了两个香槟杯。好难得,居然主动给她斟了酒。


    玻璃杯里盛着另一片微观的海,玫瑰色的酒液,弥散覆盘子与黑樱桃的香气,摇曳影影绰绰的温柔。


    霍决慢慢喝空一杯,又去续另一杯。在那滩柔软光线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前,终于开口打破沉默,“说点什么。”


    时闻曲膝懒坐,单手撑头仰在沙发靠垫上,远远眺望这场壮阔而浪漫的日落,“不知道该说什么。”


    霍决提议,“夸我一句?”


    时闻回眸,平静而专注地瞵视着他,半晌,如实评价一句,“疯子。”


    霍决笑了,俯身凑过去吻了吻她眼尾,谦虚道,“谢谢。虽然你夸人的话并不怎么好听。”


    “你想听什么好听的。”时闻睫毛抖了一下,缓缓眨一眨眼皮,“夸你运筹帷幄,有勇有谋,什么人什么事都敢利用算计?”


    “哪及你半分勇。”霍决用指节剐蹭着她凉软的发尾,口吻漫不经心,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


    “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记者,继承的那点遗产都散了去做慈善。几年间明里暗里调查那么多事,没被揪住已经算命大,居然还敢先手扎沈家一刀。”


    时闻眉梢微抬,“又要怪我莽撞?”


    “只是肯定你在这件事当中的影响力。”


    霍决视线散漫地扫过来,脸上表情很淡,几乎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我。你和你的朋友,若得百分之一的好运眷顾,最终或许也能取胜。可是没有你,我绝不会介入这盘棋。”


    昼夜交替的光线,混淆过多浓烈厚重的色彩,角度被压得如此之低,几乎无法照亮任何东西。


    除了彼此近在咫尺的眼睛。


    “不会有第一个假设。”


    缄默许久,时闻终于在夜盲症状忽隐忽现的这个昏暗时刻,选择向他坦白,“从你找借口留下来照顾那株白掌的暴雨夜,我就已经决定了要利用你。”


    只是她始料未及。


    他实际为她做的,比她预期的,多出太多。


    也早出太多。


    霍决全然不觉意外,也不在乎,只垂落一片阴影,用指腹似有若无地摩挲她花瓣一样的嘴唇。


    “我很乐意。”他的声音低得有些沙哑,“成为你所需要的,那百分之一的好运。”


    湿润的夜枝迅速生长。幽暗的对视令此刻万籁俱寂。只余海浪撞碎在另一个浪里的声音。


    时闻在对方漆黑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真切的倒影。


    咔哒。


    玻璃与金属碰撞出短促脆响。


    霍决将香槟杯随手搁置到一边。


    那个被刻意忽视的珍宝盒被拾起来。锁扣被单手弹开,露出收纳宝物的柔软腹部,艺术品般呈献到心仪之人眼前。


    充满光泽感的黑蓝丝绒布里,静静嵌置一对威尔士金素戒。


    一阔一窄。


    内圈以隽永字体刻写两个姓氏,FOK&SIK,霍与时。


    时闻曾经见过与这一模一样的戒指。


    它们过去被佩戴在霍耀权与他太太的尾指上。


    霍决身量很高,手骨也宽大。那两枚简约古典的小圆环躺在他掌中,被植物脉络般淡淡的掌纹纠缠着、承托着,显得如此珍贵而沉重。


    “这是霍家的家族尾戒。”


    霍决语气淡淡,有意不那么正式地,向她展示这对意义非凡的首饰。


    “别嫌寒碜。也别怕我现在就跪下。这个不会是求婚戒指。只是霍家一个老派又俗气的传统,用以证明当家人及其伴侣的身份。”


    他怕她退却。


    所以删繁就简,减去负担,叙述得轻飘飘。


    然而彼此都心知肚明,事实当然不似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时闻手心不自觉攥紧,风一吹,情绪就被拽着往看不清的方向拉扯。


    “我知道你现在不会愿意收。”霍决低声,“但我需要你明白。时闻,这是我认定的。只属于你的。”


    他没有把戒指从珍宝盒里取出来,也没有强行逼迫她戴上,只任由它静谧无声地沉睡在匣椟里。犹如一个狂热而冷静的信徒,将自己的胸膛剖开了,只为让神明注视一眼正在跳动的心脏。


    时闻鸦羽般的睫毛抖了抖,眼底情绪庞杂翻涌,同时感受到了撼动与酸楚。


    前夜他们回到江心岛。在那座玻璃日光房里,她不肯收他送的东西,拿身份和资格来挡,说他们哪里都不相称。


    于是第二天,他回霍耀权那里挨了一顿打。


    第三天,就把刻着姓氏的家族尾戒要来给了她。


    这显然不是花费短短三日就能办成的事。


    时闻习惯见步行步。而霍决与她截然相反。他上了心的事,无论挥霍多少个日夜铺垫都不会觉得浪费。


    而这枚戒指,时闻愿不愿意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由霍耀权亲自交到她手上的,等同于霍家承认了他们两个的关系。


    ——但问题是,他们现在又能是什么关系?


    时闻轻抿嘴唇,强迫自己恢复平静,“你给我。问过我需不需要吗。”


    “无论你需不需要。”霍决语气轻而笃定,“它永远在你触手可及之处。”


    落日消磨,时闻浸在他的目光里,喉咙品尝到了沙砾的摩擦。


    “阿决。”


    她唤他名字,携着一点点困惑与茫然,声音轻得仿佛一拂就散。


    “其实你分不分得清,这究竟是真实的感情,还是你表演出来的?”


    空气凝滞了十几秒。


    漫长的十几秒。


    霍决雕塑般英俊的面庞,被夕阳分割成不对称的明与暗。他微微偏头看她,语气既无不快,也无波澜,“恕我冒昧,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有这样做的理由。”


    “因为你蔑视普通人。”时闻与他对视,语气更轻地沉下去,“但在某种程度上,你又希望自己拥有普通人的一部分。”


    霍决笑了一下,很冷,声音平直得毫无起伏,“谢谢你别出心裁的消极言论。”


    时闻闭了闭眼,忍受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不客气。讲事实而已。”


    霍决的指腹覆着薄薄一层茧,在描摹她的眼下痣时,常常会碰到垂落的睫毛。柔软而绵密的触感,像一只轻盈的雀,短暂栖息于他指尖。


    他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即刻开始一段不愉快的争吵。


    只专注地凝睇着她,有些漫不经心地为自己辩解,“我承认,我做不到像你希望的那么崇尚平等。”


    “那有什么办法呢。小狗和主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不平等的。你可以随随便便丢下我。可我永远都舍不得丢下你。”


    “别拿漂亮话敷衍我。”


    时闻眉心轻轻地颦动一下,抓他右腕的指甲用力得陷进了刺青里,却仍极力表现得不为所动,“这世上没有往主人身上装定位的狗。”


    “如果你不总是到处乱跑,又总是那么冒失的话。”霍决充满技巧地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同时假意温驯地向她承诺,“等这件事过后。我发誓,bb,你会得到你想要的自由。”


    时闻平静反问,“包括我离开的自由?”


    “既要利用我,又不放弃离开我。”霍决弯着嘴角,眼底却是冷的,“不觉得这样太贪心了吗。”


    “你做再多。”时闻目光复杂,却谈不上失望,只是指出事实般的平铺直叙,“说到底,还是在逼我。”


    “我需要你。”


    霍决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像在压抑本能的阴沉与冷戾。


    “人的行为本质受利益和欲望驱使。我想要你,想你开心,仅此而已。你了解我,时闻。我绝不可能为除你以外任何一个人做这些事,更不会为了一株盆栽、一个玩具花费这种程度的时间和心思。你不愿意承认我可以和你一样。那这究竟是什么感情,由你来定义。”


    在名利场里浸染生长的男男女女,真心都裹藏在明码标价重重利益之下。


    情真意切地说爱,会被耻笑。


    时闻重感情,不会将自己置于天平刻度之上。却也见惯了等价交换的婚姻交易,不会天真地认为那是错的、或是违背本心的。


    霍决不一样。


    时闻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他对爱的感知很薄弱。也无法从她身上攫取任何物质层面的利益价值。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她这个人而已。


    霍决也没有期望从时闻口中得到对这番话的回应。只低头垂眸,心不在焉地捏玩她的指尖。像是某种无形的连接。每捏一下,她的心脏就麻痹似的震颤一下。


    而后便听见他低着姿态转移话题,“别的不论。我觉得我今天做的事,至少值得一点小小的奖励。你觉得呢?”


    时闻心尖被他捏得发软,嘴唇紧抿着,没有作声。


    于是霍决自顾自替她同意了。


    “尾戒你不肯收。”他慢声,“那我换你一个问题的答案。”


    时闻直觉自己不该答应。


    但谁都知道,对于霍决而言,再有礼貌的询问,都从来不用作征求意见的方式。


    “给我一点提示,bb。”他俯身过来,额头抵住她,又轻又低地问,“我究竟需要怎么做,究竟需要往哪一个方向努力,才能通过这场漫长的考验?”


    落日将坠。夜晚迫在眉睫。


    那双沉黑眼眸像一张无形织就的网,望入深处,一瞬不瞬地拢住她。


    时闻像被捕获了,四肢与肺腑都不安地收束着,心底知道危险,却仍不由自主伸手去碰他耳骨。


    他因此变得更加危险而温驯。


    “或许。”时闻张了张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轻得被瞬间吞没进海浪里,“等到你意识到所谓的‘爱’,并不是一场考验为止。”


    海面只余零零碎碎的一片闪。


    天边流浪着最后一朵玫瑰色边缘的云。


    它正在燃烧着,随时准备烧成灰烬,以彻底融入黑蓝的夏夜里。


    时闻给出的,显然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霍决视线落在她翕动的嘴唇上,似乎在思考究竟是让她闭上,别再说难听话,还是直接吻下去。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他彬彬有礼地请求。


    “额度用完。”时闻与他鼻尖对着鼻尖,态度冷酷,“你可以问。我不一定回答你。”


    霍决听而不闻,直直望落她眼,山眉薄唇,在黄昏里说不出的英俊贵气。


    “这五年间——”他问了出口,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你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想过我。”


    完全不像他性格的一句问。


    无论是内容、语气、还是眼神。


    一切都是生涩的,像植物掩埋地下的青苦的根茎。


    以至于令时闻瞬间意识到,前一个问题,只是无关紧要的掩饰。


    后一个问题,才是他真正想要试探的真心。


    海水潮湿。


    空气寂静。


    时闻心里雾蒙蒙的,好像马上就要下一场雨,将森林里所有覆盖蛛网陈尘的花茎枝叶冲刷干净。


    可是她不愿露怯,不愿这么轻易就低头,嘴唇抿了又抿,才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没有”。


    霍决面无表情注视她半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轻地笑了笑。


    “我也想你。”他垂着视线,目光沉沉在她脸上梭巡,叹息般低声剖白,“日出日落。”


    “……治下幻听。”时闻心脏一缩,很不自然地揪着他耳朵,要将他往外推,“我说没有。”


    霍决毫不抵抗被她轻飘飘推开,手背打在柚木桌上,将两杯香槟碰得泛起玫瑰色波浪。


    “是吗。”


    他形容懒散地倒在沙发靠背上,指尖捻住香槟杯,抚平情绪地晃了晃,顺势递到她面前。


    却又没打算让她接,只静静望着她,拿冰镇过的杯沿风度翩翩地碰一碰她眼下痣。凉丝丝的触感。像是爱抚。又像因为季节更迭而融化的一片雪。


    而后收回,慢条斯理啜饮一口。


    “可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


    他喉结滚动,俯身遮住新鲜的夜空,在落日余晖中向她再度吻落。


    “我比五年前有长进,bb,而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会骗人。”


    第56章 56


    与过往的每一年如出一辙。


    时闻生日这天,一场狂风骤雨席卷了云城。


    这座城市历来与恬淡、婉约之类的词语不相关。夏季暑期,晴时郁热狂放,雨时滂沱野蛮,从来没有什么曲折迂回的缓冲地带。


    濛濛雨幕中,一辆摩纳哥蓝宾利跨过佛手桥,匀速驶向南山沿海。


    时闻独自坐在后座,无声浏览手机屏幕里滚动的财经新闻。刷下来几乎每一个媒体账号,头条资讯都与沈氏集团有关。


    在他们得到霍耀权的承诺,离开亚港以后,事情的发展一如霍决所言——


    X.Slide石破天惊发布第一篇沽空报告。文中措辞指控极其严厉,质疑沈氏集团伪造客户关系、夸大收入、虚减成本、于关键节点更换审计师,并称其市场份额、产品安全、负债表、收购业务等均存在造假行为。


    因X.Slide成立以来未尝一败的辉煌战绩,及其逻辑清晰、证据翔实的报告内容,此篇一经发出,市场反应极其剧烈,沈氏集团当日股价迅速跌停。


    翌日,沈氏集团发布回应公告,速度算不得慢,但内容避重就轻。仅态度强硬地驳斥X.Slide的调研报告并非事实,却难短时间内给出直接有力的澄清还击,不足以挽回颓势。


    在他们公告发出的三小时后,X.Slide蓄谋已久的第二篇报告紧接而来。这次报告直指管理层风险。先是曝光沈氏集团前年巨额收购新成立的科创公司,实为隐秘的关联方实体,管理层通过关联方交易进行利益输送,暗中获利。后又披露管理层挪用大笔资金投资境外风险产业,资金无法回收,连锁反应导致在建十余个项目停工,涉及债权银行多达二十余家,偿债能力极大存疑。


    短短几个交易日内,沈氏集团股价一路暴跌至破发,被迫申请停牌。


    很快,又有沈氏董事会成员因涉嫌操纵证券市场、内幕交易及短线交易,而被立案调查的消息传出。监管机构恰如其分的介入,可谓雪上加霜。


    而X.Slide甚至还手握第三篇关于沈氏船业的实地调研报告。犹如湾鳄潜伏,半遮半露,正在耐心等待最后一个绞杀时机。


    确认完云城警方最新发布的一篇通报,时闻切掉应用软件,打开邮箱键入给主编的回复,随后将手机锁屏,反过来倒扣在一边。


    易觉财经跟这起事件跟得很紧,聚焦报道和趋势前瞻一篇接着一篇发。因为羊群效应与情绪传递效应,铺天盖地的舆论直接放大了市场的失望情绪,无形中更加重对沈氏集团的负面影响。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时闻和顾宁的努力和决心。


    然而事情明明推进得这么顺利,许安怡那边传来的也都是好消息。


    时闻心中却隐约有不安预感。


    或许是因为见过太多次沈夷吾的腌臜手段。


    且不论时鹤林被栽赃的那场车祸,以及许朝诚殒殁在日本的那条人命。光是发生在时闻自己身上的,一次绑架行凶,一次入室警告,就令人不得不防备他接下来会有的动作。


    时闻心中沉思,远眺窗外,指尖无意识捻弄着皮革座椅的绗缝。


    这场大雨从北到南,浇透了整座城市。


    海是灰蓝的一湾。山路盘盘。途径的翠微淡成一袅青烟,车辆误闯入内,行迹即被吞没。


    开车的是列夫。


    霍决不在车上。


    他前日接到霍耀权电话,临时飞了一趟京城,今日压缩时间匆匆赶回,又到公司处理了一下手尾。


    而时闻近段时间非必要不外出,一直待在江心岛线上工作。过去刻意忽略了几年,原也没将生日这事放在心上。都快忙忘了是今日。直到列夫下午冒雨来接,说是霍决已经等在南山,她才后知后觉想起。


    南山海拔不高,风景好,道路也开阔,雨天行驶并不困难。


    车辆很快抵达山顶,远远即见雾蒙蒙雨中发光的建筑。


    那家挪威餐厅,Palegg,由玻璃与混凝土构成主体,屋舍里的光轻松而平静,透过不规则的窗渗出来,好似不断起伏的白色波浪。


    霍决西装革履,一身矜贵,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骨相优越的额头和眉眼。正形容懒散地衔着一支白色香烟,站在玻璃门廊下看雨。


    车灯穿透雨雾,有一瞬间晃过他身,像曳光弹擦脸而过。


    他目光收回来,不紧不慢掐了烟,颇为绅士地撑伞过来给她开车门。


    雨水的潮,将烟草燃烧的灰白雾气打湿、压低,与周围树木的绿意融合,有种格外的轻与从容。


    时闻被他拢在伞下,十指相扣,不可避免地嗅到他身上微微灼烧的气息。


    “你睡前就不能屈尊接一下FaceTime?”霍决一边带她往餐厅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控诉,“不在身边,就话都不愿意听人说一句。”


    “想干嘛。”


    “怕你睡不着,道句晚安而已。”


    “最好是。”时闻不搭理他这套,“只怕接了更难睡着。”


    霍决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把伞递给一旁的侍应生,揽着她进了玻璃门。


    餐厅内部装潢明暗错落,质感沉静,偏向极简的北欧风格。整体构造少隔断,摒弃了繁杂的细枝末节,一切倾向简约通透,方便了日光与灯光在此漫无目的地游荡。


    霍决绅士地亲自帮她拉开座椅。


    他们这次仍然选择落座一楼的旋转餐厅。窗外是雨,地面是模拟海,绕着中心一个巨型海缸缓缓转动。西北角的隐蔽处,邀请了一支衬托氛围的弦乐四重奏乐队,正在轻盈优美地演奏海顿的云雀。


    与上次不一样的是,餐厅里别无其他食客,只有他们二人。


    时闻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一家口碑口味都算不得顶尖的挪威餐厅,连米其林星级都没评,开分店开到华南沿海这事很莫名其妙。


    上次来,还是自己心中暗暗猜测,这次直接就问了出口,“这家餐厅也是你的?”


    “这是霍敏思投资的产业。”霍决实事求是,没有承认,“她当初想开家餐厅,但没计划选什么细分品类。我只是从消费者的角度,给了她一点小小的建议。并以兄长的身份,提供了一点经济上的支持。”


    这跟他的有什么区别。


    时闻冷嘲一声,“又是入股恒星文化,又是投资餐饮业,你堂妹涉足的领域可真广。”


    “学艺术的,玩心重。”霍决假模假样地替人谦虚,“也亏不了什么钱。”


    餐品都是提前预订好的,侍应生没有送菜单过来,侍酒师先给他们开了一瓶库克作餐前酒。


    前菜是牛肉塔塔、贻贝汁生蚝、芦笋鱼子酱和雪蟹啫喱。


    北欧菜的核心标签,一言以概之就是齁咸。


    时闻吃一口鱼子酱,被咸得连抿好几口香槟。没跟他碰杯,也没让他有机会说什么虚与委蛇的祝辞。鼻尖微皱地眨眨眼,望向海上遥远的闪电,“雨这么大,有什么非来这里不可的理由吗。”


    “你生日。”霍决斯文地碰了碰她撂在桌面的酒杯。


    时闻看起来并没多少雀跃的情绪,“我生日通常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我争取改变这个既有印象。”霍决的目光落于她面庞,又学着她的语气,“能允许我为即将送出的礼物,暂时保留少许神秘感吗。”


    牛肉塔塔味道不错,时闻慢吞吞吃掉一个,兴致缺缺地挑眉,“是打算在雨天给我放焰火,还是直接把这里送我?”


    香槟细细密密的气泡一点点释放开来,霍决提了提唇角,慢慢啜饮携有青苹果与糖渍柠檬香气的酒液。


    “再猜猜?”他低声鼓励,“我觉得这次会是你更想要的。”


    时闻咀嚼着食物与心绪,若有所思与他对视几秒,没有说话。


    私下没有外人时,他们通常一切随心,不怎么讲究繁文缛节。时闻穿的无袖针织配阔腿裤,脚上还踩着一双早上绕湖跑步用的球鞋,哪哪都不符合正式晚餐的标准。


    因为日间没怎么吃,她说饿了,厨房跳过汤品的顺序,直接上了主菜。炙烤挪威海螯虾、蜂蜜香煎红点鲑、烤鸽胸配羊肚菌、黑松露和牛,没有驯鹿肉,都是符合她口味的做法。


    时闻对待食物并不挑剔,也不怎么碰酒。侍酒师被礼貌挥退,不必每道菜都细致地介绍配酒。餐刀也懒得换来换去,切完鱼又切肉,一把用到底。


    霍决帮她把鲑鱼切好,放到她面前,缓声推荐,“这边主厨鱼煎得不错。尝尝看。这次没加杏仁。”


    上次来这里,摆在她面前的也是一道北极红点鲑。


    不过上面铺满了她讨厌的杏仁片。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大概率又是他恶趣味发作,故意要厨房加的调味。


    不明所以地被瞪视一眼,霍决也不恼,从容就酒吃了几口海鲜,又自然而然帮她把牛肉切成更容易入口的大小。


    忽而听见嗡嗡震动的细响。


    时闻放下餐叉,将倒扣在桌面的手机翻过来,是黑屏,又抬眼去瞧对面的人。


    霍决神色淡淡拿起手机,垂眸扫一眼,没立即接起,也没左滑挂断。


    他另有一个用以处理公事的号码,通常是他特助负责拿着。一般事宜首先会在秘书室过一道,经筛选传到他特助那边,他特助再根据重要程度判断是否要立即向他汇报。


    休息时间,能打进他私人手机的,只会是要紧的人,以及要紧的事。


    霍决表情没怎么变,拿餐巾拭了拭唇角,起身合好西装纽扣,朝她亮了亮屏幕,“我出去接,不影响你胃口。”


    时闻不置可否。


    餐厅面积不小,霍决没有选择停留在建筑里,而是径直往门口走。


    这次通话花费的时间,预计不会太短。


    其实他平时接电话,不管是什么时间、什么内容,都不会刻意避着她。


    会是谁?


    时闻目光微动,望着那道渐隐的笔挺背影,小口咀嚼着他切好的鱼肉,思绪飘忽了片刻。


    外面的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无根水淅淅沥沥地沿着玻璃墙壁滚落,白茫茫一片,令视野时隐时现,像藏身于汹涌的海。


    时闻在云城度过的生日,因为母亲与父亲的相继缺席,真正快乐的记忆寥寥无几,反而每每伴随这样呼啸、暴戾、腐锈的雨。


    而冥冥之中,不可知的灾厄,似乎总是于这样雨僝风僽的昏暗处蛰伏。


    时闻对于自己生日的不安预感,在她正式满26岁的这天,亦不曾落空。


    嗡嗡震动的声响再度传来。


    低头去看。


    这次,是她的手机。


    第57章 57


    一个170开头的虚拟号码。


    没有预约任何快递、外送等服务,换作平日,时闻大概率不会接这种疑似骚扰电话。


    但今日,鬼使神差地,她滑开了接听键。


    暴雨把一切都搅乱了,窗外闪电劈开雨幕,天穹迸裂一记遥远而沉闷的惊雷。


    “齿牙为祸。”


    响在时闻耳边的,是一个扭曲嘶哑的男声。质感粗糙,掺杂电流,明显使用过变声器的效果。沙沙作响的杂音,像一阵狂风,不断敲砸她的听觉。


    “这道理,时小姐没能从你阿爸身上学会。有人会教你闭嘴。”


    时闻太阳穴重重一跳,眉心微陷,指尖紧紧抵住餐刀刀柄。


    终于来了。


    或许是早有预感,她比自己想象中表现得更镇定些,掀了掀唇,正准备开口,忽而听见“咔哒”一声异响。


    通话被挂断。


    下一秒,室内照明“啪”地熄灭,视野陷入一片冰凉的黑暗之中。


    “砰——!!”


    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叠加另一道撞击声,毫无预警地炸裂在耳边。


    餐厅中心的海缸陡然坍塌,钢化玻璃寸寸碎开裂纹,湛蓝模拟海与难以计数的鱼类在这股强烈的冲击力作用下,猛地化为利刃向四周割去。


    时闻瞳孔骤缩,条件反射弯腰蹲低,膝盖一软,直接陷进地板里。


    浩瀚的拉弦与撞击的巨响伴随玻璃爆裂的碎响灌入耳膜,轰得脑袋嗡嗡作响。形同爆炸的震荡,令实木餐桌上静置的香槟酒液都踉踉跄跄地晃了晃。


    紧接着,是由远及近连续几下沉重而锋利的破空声。


    云城近亚港,不仅经济人文联系深厚,内在亦蕴藉某种相似的城市气质。信风水、讲习俗,既开放富裕,又封建传统。加之有黄金海港,靠近南洋,各地胆大猖獗的都往这一带来掘金。上世纪九十年代黑色势力乱象频发,豪门绑架案层出不穷,虽在踏入千禧年后逐步得到打击肃清,但暗流之下,许多风气与习惯仍然遗留至今。


    受家族的危机应对教育影响,霍决从前有段时间会定期去靶场。时闻偶尔同行。她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即便有暴雨的扰乱,亦能听清那几记穿透疾雨,急促叩响的死亡絮语。


    ——是枪声。


    意识到的瞬间,时闻浑身僵硬,连呼吸都短暂停止。


    霍决!


    霍决还在外面!


    沈夷吾疯了,不知是走投无路还是有恃无恐,居然敢在云城公然闹这种动静。


    时闻躲在桌边,迅速按熄屏幕,头脑思绪乱飞,胸口急剧起伏。她屏息凝神,花费了十几秒适应昏暗的视野,右手从桌上抽出一把餐刀,将刀刃在桌布上无声地拭了拭。


    她反应快,没有受伤。但四重奏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有人手足无措地尖叫起来,场面一片混乱。他们不像时闻那么幸运,位置靠窗,距离海缸足够远,很可能被飞溅而来的玻璃割伤了。


    在场侍应生慌忙打亮手机电筒,一撮人往海缸那边去查看情况,还有两个焦急地朝时闻的方向快步走来。


    但时闻不敢百分百确定,此刻待在建筑里的人是否足够可信。也不敢确定,会不会突然窜出来什么陌生人拿枪指她脑袋。


    单独留在场内这唯一一张餐桌上,实在太过显眼。她知道如无阻碍,霍决和负责她安全的那几个保镖会尽他们可能最短时间内到她身边。但如果他们被绊住了,到不了呢?


    犹疑不定愣在原地不会有好结果。


    要么赶紧找地方藏起来,要么即刻出去跟霍决会合。


    前者显然是更理智、更低风险的做法,但想都不必想,时闻下意识便选择后者。无论如何,她起码要望一眼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起码要确认霍决是否安然无恙。


    她糟糕的遗传性夜视视力,成为闯过这片黑暗的最大阻碍。


    惟恐暴露行踪,她不敢点亮手机,锁好了藏在口袋里。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深呼吸几个来回,尽力控制肢体,等待时机。


    在闪电再度劈落的瞬间,室内随之亮起,视野刹那明如白昼。


    时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咬紧牙关,弓腰贴墙快速往外跑。


    她万分庆幸今日犯懒,出门穿的阔腿裤和运动鞋。又庆幸平日再懒再忙,都坚持抽出时间运动,否则不敢保证能否跑出这份前所未有的迅捷与爆发力。


    室内外使用的是不同的电路系统。建筑外面的路灯还亮着。门廊顶上一盏吊灯摇摇晃晃,光源被镀上一层铅灰水色。


    风从缺口灌入,雨水倾泻而下,奔流不止,隐隐裹挟一种肃杀与暴怒之意。


    时闻鼻尖沁出薄薄细汗,屏息跨过地毯上的碎玻璃。匆匆扫去一眼,离得越近,越发心惊。


    与门廊相连的玻璃花房尽毁,里面的鲜花绿植被撞得一塌糊涂。一辆小型冷链车侧翻在地,前照灯犹如一柄利刃直直嵌入废墟里。旁边一辆全黑轮毂的库里南,自重近三吨的SUV,保险杠撞得变型,狠狠凿进冷链车的车厢,硬生生改变了它原本的行进轨迹。


    有身份不明的数人伤重倒地,失去行动能力。地上血迹时浓时淡,一经流渗,又被雨水淋潦洗净。


    雨幕濛濛,视线受阻,再远的景象时闻分辨不清。


    几个身着黑西装的高大男人背身堵在门口,借着一辆MPV的遮挡反击,有人持甩棍,亦有人举枪。方才密集的枪声没再响起,但能切实感知到暴雨肆虐的冲刷,与混乱中血肉搏斗的声息。


    时闻从门后探出半张脸,往日昳丽的面容被阴影分裂,显得尤为苍白,一双潋滟眼眸也因惊惧而微微颤栗。


    居中逆光的那人似有感应,倏忽侧过头。额角淌血,猩红浸过眼皮。一双沉黑眼睛弥漫戾气与杀意,亮得吓人。


    又一道惊雷在天边轰隆隆裂开。


    惊心动魄的一瞬,他们深深望进对方眼底。


    那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她伸手。


    时闻心脏跳得发痛,步履未停,直直撞进他怀里,仓惶在他肋骨中间探寻另一枚心脏。


    霍决身上混合血腥、烟草和雨的潮湿,左臂不知是被利器划破还是子弹擦伤,鲜血淋漓,将西装面料染得发沉发暗。


    但谢天谢地。


    他还活着。


    时闻眼眶烧得滚烫,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位。往日里虔诚欠奉,此刻却无意识感恩起不存在的神明来。


    霍决左手揽实怀中人,旋即侧身,利用体型差将她遮挡住,单臂环绕捂住她耳朵,嘴唇安抚地在她发顶擦过。


    “闭眼。”他柔声命令。


    与此同时迅速抬起右手,漆黑枪口对准她身后某处,单手上膛,扣动扳机。


    “砰!”


    “砰!”


    突如其来连续两发子弹,嵌入追赶她而来的那道黑影里。


    时闻眼皮慢吞吞叠合,大脑嗡地震响,一片空白。


    袖珍手.枪的后坐力很小,用在臂力强的人手中,更是趋近于无。她被荫蔽在熟悉的怀抱之中,感受不到外界的震颤,只能听见霍决平缓沉稳的心跳。扑通。扑通。取代枪响,在皮肤底下收缩悸动。


    列夫闪身逼近,踢开武器,卸掉对方肩锁关节,迅速将人反剪制伏在地。


    与此同时,又有两位脸熟的保镖,手中拖拽一个背手跪地失去意识的蒙面男人,紧随时闻步伐从建筑里走出。


    不知算不算有惊无险。


    其实一直有人在暗处看顾着她。


    霍决控枪很稳,子弹避开要害,分别打在手臂和大腿处,既剥夺了行动能力,又不到要命的程度。但肉体凡胎,中了枪,又怎会容易捱。


    听见身后声声痛苦暴喝,时闻心悸不已,恍惚间听见有更多脚步纷纷往门口涌来。


    霍决牢牢箍护时闻的左手松了松,干脆利落卸下弹匣,枪口倒转,握着枪托向前递去。


    时闻鼻尖擦过浸染血腥气的面料,视线恢复,这才得以回头去辨认刚刚踩着玻璃进来的那群人。


    两男一女,荷枪实弹,身手矫健,眼神凛然。皆是生面孔,不是霍决身边常见的那几个保镖。时闻没见过,也无印象。


    “他们的枪。”


    霍决波澜不惊,将空枪交予领头那位古铜皮肤的魁梧男子,微微抬了抬手,以示自己的配合与无害。


    “正当防卫,绝对遵纪守法,阿sir。”


    这话比起解释给来者听,更似解释给时闻听。


    警察不知信不信,但对他态度相当尊重。客气颔一颔首,并未过多盘问,眼神示意属下进入室内排查风险。


    “我们已经联系支援,救护车十分钟后到。为免路上发生意外,稍后由我们同事护送二位去医院。”


    “有劳。”


    霍决礼貌谢过。他左臂有伤,换了只手搂紧时闻,没继续待在建筑里,在保镖围护下快步带人离开,上了那辆摩纳哥蓝宾利。


    时闻昏昏沉沉,起初强装的镇定与果断都化作后怕,冷风一吹,汗涔涔黏附于脊背上。


    后座车门半敞,有雨丝细细撇落。霍决取过干净薄毯裹在她身上,只露一双惊魂未定的漂亮眼睛。他将人抱稳,脱了衬衫,侧身让保镖处理额头和手臂的伤。


    他不想让时闻细看,又不肯放手。惟有将她桎梏在怀里,安抚小动物般,反反复复摩挲后颈,低声哄慰,“别怕。只是子弹擦了一下,不严重。”


    血流成这样,怎么可能不严重。


    创口底下甚至还叠着霍老爷子之前用手杖抽出来的瘀痕。


    时闻讲不出话,脸颊贴在他颈侧,感受自己心跳与他脉搏渐渐同频,眼睫微微发抖,瞵视他血肉翻绽的伤口。


    简单包扎止血完毕,保镖掩上车门,退到外面戒备。车厢只余他们二人。雨水暴虐敲打车身,营造沉闷白噪音。


    直至霍决捉住她手腕,轻轻掰开她用力得泛白的拳头。时闻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还紧紧攥着一把鎏金餐刀。


    华丽而无用的金属被丢开,落入软垫,发不出任何声响。


    带着薄茧的指腹刮过时闻面颊。很痒。霍决俯身亲了亲她眼下痣,额角淌下的血迹未干,不可避免沾到她脸上。


    “虽然人肉和牛肉一样,都是红肉。”


    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同她调笑,“但bb,以你的力气,用这把餐刀应该很难锯得开。”


    时闻的神经仍在细微颤栗。


    眼前这张蜿蜒淌血的脸,与五年前隐隐重叠,令视网膜生出一种灼烧的错觉。


    她不自觉攥住他左手,寻求安慰般,惶惶然摸索他掌心那道陈旧伤疤。


    当奋不顾身的肾上腺素作用过去,恐惧便如潮水,延宕涌上心间。她感觉自己好似一具虚脱的躯壳,被冷雨淹没,剩下的只有蛛网粘连的不安与余悸。


    “吓到了是不是?”霍决声音放得更轻,几近示弱,倾身与她对视,唇近在咫尺。


    “怕你担心,所以没说。”他言简意赅向她解释,“我配合调查一起与沈夷吾有关的跨境走私涉黑案,人身安全受威胁,由亚港警方提供保护。老爷子也事先跟那边打了声招呼。”


    时闻定定看他,审视一样地看。


    再开口,声线艰涩,难免泄漏几分不稳,“这也在你计划内?”


    霍决说她激进,实则自己做事比她激进十倍有余。沈夷吾从来不是善茬。他这样将人往穷途末路逼,别人又怎会不思反击。


    今日这事一出,霍决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沈夷吾或许还能缓口气。但霍决不仅近乎毫发无伤,还明显有预备、有后手,直接明牌将警方牵扯入局。以他一贯的行事作风,时闻很难完全撇除有意为之的可能性。


    然而霍决想都不想就即刻否认。


    “不是。”他低声辩解,“你在,我不可能拿你冒险。”


    言罢,一错不错低垂着眼,想等她反应。


    没有等到。


    时闻面色苍白,不肯作声。


    于是他又低声下气讲“对不起”。嘴唇擦过她细碎鬓发。揽错。认错。好似格外诚恳的语气。说都是自己不好,是自己思虑不周,做事欠妥,害她平白无故受惊吓。


    时闻最恨他这副心口不一的姿态。这个人会真心实意觉得自己有错吗。怎么可能。不过是惯性利用言语来换取她的心软和原谅。


    可是时闻根本没有办法辩驳,甚至说不出他哪里有错。他筹谋是为她,冒险是为她。他为自己趟这浑水,难道要怪他血肉之躯,做不到无所不能刀枪不入,受了伤也会流血吗。


    “我错归错。”霍决捏她细长手指,观她神色变化,轻着语气,又反过来捉她过失,“但是bb,你也有不对。”


    “五年而已,之前教过你的,通通都忘干净了?”他的声音很沉,像揉皱的纸张浸泡在冷水里,慢慢舒展开来,“听见枪响,第一时间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以有下一次。我不会再让今日这种情况发生,你也不可以再这样吓我,我不想再有那种心脏跳得快吐出来的感觉。”


    暴雨叩击车厢,摆锤一般重重敲打思绪,过往诸多画面不断穿插浮现。


    时闻一言不发推开他,手背抹一把脸颊,湿漉漉一片冰凉。


    霍决也不说话了,轻柔地凑过来吻她眼睛。


    时闻一动不动,浓密睫毛扫过他下颌。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扭头避开她的吻,主动抬手去擦拭他额角渗落的血迹。


    右腕的翡翠镯子清凌凌地沾了红。温凉的血,用手擦不干净。她紧抿着唇,拆了他的领带,缠在手上一点一点帮他清理。


    霍决温驯低头,装模作样喊了声“疼”。


    时闻顿了顿,“疼死活该。”


    霍决叹息般轻笑,觉出她态度松动,不紧不慢拿脸去蹭她柔软手心,像做错事讨好主人的小狗。


    “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身边任何一个人出事。”他好声好气哄她说话,“你原本话里的意思,应该也有包括我吧。”


    “你有做到吗。”时闻语气刻意冷淡,又夹杂些许责备,幽幽的。


    霍决熟练地说“对不起”。低头追逐她的唇。没有吻上去,只是亲密地挨蹭着。鼻尖点着鼻尖,在封闭的车厢里交渡彼此的气息。


    “勉强算及格吧?”他呼吸很轻,不像话地为自己争取分数,“还没追到太太,我很惜命的。”


    他们的手指虚虚地交缠着,翡翠与白奇楠揩撞,发出沉闷声响。


    时闻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突然动作强硬地去摸索他的右腕。


    霍决贴身佩戴的白奇楠被莽撞摘掉,露出底下工整如证据的刺青。


    道是名僧开光,驱魔辟邪,护佑平安。时闻知道是心理安慰,但他频频受伤,好可怜,她还是虔诚为他求了来,在内心深处为他问卜吉凶。


    多少年了。数不清。以至于几乎有些恍惚。


    时闻将念珠紧攥在手中,手心硌出红痕。有一瞬间迟疑,亟欲将它丢进雨里,眼不见为净。


    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这么做。


    雕刻圆润的念珠,终究被潦草戴到另一边腕骨。


    霍决逆来顺受,乖乖任人摆布。视线从她眉眼一直流连到鼻尖、嘴唇,直到她打算退开,才像捉住一只扇翅的鸟雀般,轻而易举将她捉住。


    “为什么。”他咬字极轻,又极清晰,心知肚明地问。


    时闻眼底浮着薄薄水雾,看起来很漂亮,又很可怜,嘴唇紧紧抿着不肯作答。


    “什么意思。”霍决耐心逼问,“要我照做,总得告诉我理由。”


    时闻冷声冷气生硬开口,“你本来就戴错。”


    左手表善。


    他偏偏戴在右手。


    明明知错,却又不改。


    所以才会每每伤及同一只手。五年前是。五年后又是。


    霍决定定看她,懒洋洋笑起来,“怕我死啊?”


    时闻缄默,与他对视半晌,突然面无表情掴过去一巴掌。


    因无力气,手指也发抖,半点威慑力都无,只像细雨携风扑入心里。


    霍决脸都没偏,半分不恼,反而好似聆听蒙召,慢慢抬起一对晦暗而漆黑的眼,里面情绪浓稠如有实质。


    时闻冷冷瞪他,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挤压着心口,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底雾气倏忽化雨,无声流下来。


    霍决眼底闪过晦色,不容反抗将人用力抱紧,毫无原则地即刻俯首认错,“对不起。”


    “怪我。”他得偿所愿般满足叹气,一边啄吻她泪,一边虚伪低哄,“别不高兴。我改。不生气了好吗,bb。”


    时闻别开脸,浑浑噩噩紧咬着牙,试图推开他的怀抱,但没什么用。


    身体密不透风地镶嵌,好似一对寄生困兽,四肢百骸都要震颤着融化。


    被荫庇于这血腥气萦绕的封闭巢穴,令她不断想起许多旧事。


    茫无端绪地。


    毫无结论地。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尾黑王蛇的冬夜。冷血动物迤逦于光秃秃的沙砾之中,蛇瞳漆黑,通体谲丽,冷漠地注视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


    想起远离陆地的小岛。他浑身是血,鲜红从手掌中不断涌出,变成湖泊,变成玫瑰。他在电闪雷鸣的无人处低头吻她,口中尽是甜腥的铁锈味。


    想起在冰川峡湾按下快门的某个瞬间。胶片定格、显影,短暂留住他手中一捧雪,最终又被丢掷入燃烧的火焰。


    想起阴雨靡靡的伦敦街道。风的声音很轻。她半梦半醒躺倒在厚绒地毯上,被晚归的人抱起,回到充满苦橙叶气味的房间。


    想起看过的每一场焰火。收到的每一束花。


    隐晦的诗句。


    拮据的爱意。


    想起雁回山上的暴风雪,短促而漫长的对视。漂泊止于她和他再度相遇。


    骤雨抽打着疾风,厉声嘶鸣,空气布满湿冷的颗粒。


    摩纳哥蓝宾利跟在警车与救护车后面,小心翼翼向下行驶。亦如海中一叶轻飘飘浮沉的小舟。彷徨在雨的下方,又在云的上方。


    一切都离他们很远,又很近。


    *


    是夜,霍决没有和其他伤者一起留在南山区的医院。处理完开放性伤口,清创缝合后,他便悄无声息转诊至关皓然家的私立三甲,继续全面的精细检查。


    VIP病房设备齐全,堪比酒店套房,只是空气中淡淡浮动消毒水气味。


    在等待霍决完成检查期间,顾秘书送来几套干净衣物。时闻谢过,进浴室简单清理身上沾到的血污。


    浴室里吹刮温热而潮湿的风,时闻用手腕拂拭氤氲雾气的镜子,与里面的人对视。


    很快模糊了。


    复又仔细去擦。


    水蒸气凝结的速度很快,薄雾被不断澄清,又不断被液化覆盖。


    数不清几次过后,时闻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停止了这个无意义的机械动作。


    她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清洗双手,仿佛在清洗不存在的污渍。


    手机放在沾血的衣服上。她拿起来,解锁,切至副卡,回复了一则来自两日前的消息。


    出来的时候,有警察在等她,例行公事给她做笔录。


    在楼下咖啡厅耽搁近半小时,时闻在顾秘书与保镖的陪同下回到病房。


    霍决的外伤不算严重。但毕竟伤及头部,虽然CT显示颅内情况正常,医生还是建议他留院观察72小时。


    推开门时,霍决正站在窗边,望着泛滥的雨,打一个电话。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不动声色结束通话,收起手机。


    换了身病号服,额角贴着纱布,左手绑了手臂吊带,看起来却没多少虚弱感。或许是因为那双永远冷静沉鸷、胜券在握的眼睛。对视几秒,霍决笑了笑,坦然面对她的审视,主动走过来牵她的手。


    病房布局开阔敞亮。休息区与会客区有一道自动玻璃门间隔。餐厅岛台上色彩繁茂,有序陈列应季或不应季的花枝。


    霍决只有右手能动,单手拉开座椅,腕间露出一行刺青。


    没有了白奇楠的遮掩,那串坐标就像一句隐晦的谜底,自然而然揭示人前。


    在时闻无言的注视之下,霍决迁就她的视线,微微低头请求谅解,“临急临忙换了个备选。潦草了些,别嫌弃。”


    岛台上,花枝簇拥间,精心摆放着一个8寸加高的微景观蛋糕。


    一座极地小岛。


    悬崖由巧克力浇筑。旷野由抹茶铺陈。不规则的高低差岛屿,边缘破碎,居中趴伏一对彼此嗅闻鼻子的小北极熊。


    霍决拆开包装,将一支细长蜡烛插在熊仔中间。


    那枚他们都很熟悉的纯黑电光漆都彭,“咔哒”一声划亮,点燃顶端的烛芯。


    火光静静跳跃,宛若小鸟脆弱的心脏。


    “许个愿。”霍决低声催促。


    时闻没有什么表情,长发微微湿润地垂落,在清丽的面庞上制造出一小片浅浅阴影。


    “算了。”她视线停顿少时,慢慢从蛋糕转移到他身上,“我生日通常没什么好事发生。许过的愿,也不灵验。”


    “偏见。”霍决帮她将碎发挽至耳后,轻描淡写道,“虽然发生了些意外,但今天还没有结束,bb。”


    一个布朗镶嵌匣盒被递到她面前。


    翻开来,丝绒软布里,静置一支黑金限量的万宝龙阿加莎。


    笔夹镀金,缠绕精雕细刻的蝮蛇一尾。


    好熟悉。


    熟悉到连蛇瞳上的细微划痕都有记忆。


    时闻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再见到这支旧钢笔。


    五年前,她独自离开伦敦。因有事隐瞒,心怀歉疚,所以主动将笔留给霍决,承诺自己很快就会返程,想让他放心。


    然而短短数月,事态急转直下。霍决回到云城,时闻却要离开,和霍赟一起去另一座城市。分手的那个暴雨夜,他退无可退,在悬崖边上徒劳攥住这支笔作最后筹码。


    时闻哭得那么可怜,心肠却那么硬。她说自己食言,不会再回伦敦,让他把笔扔掉,不要再去找她。就此决绝走出房间。


    转眼至去岁深冬,在白塔寺,他们睽违已久地碰面。她的发绳意外断了。他侧身挡风,漫不经心将笔递过去给她应急,看她像少女时那样随便用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挽住发髻。


    时闻不知他作何想法。是物归原主,彻底厘清往事。还是以此为借口,再次牵扯关系。


    她暗地里数度摩挲笔夹上的蝮蛇。最后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在那个山中留宿的雪夜,借着索取一支烟的动作,又轻巧地退了回去。


    这支阿加莎,对时闻而言意义非凡。


    这是她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她另一个名字的来源,同时也是她与霍决分开的见证。


    犹如某种隐晦的象征,不能确定具体指向的,究竟是重新开始,抑或彻底失去。


    她露怯了。


    站在薄薄冰封的湖面,不敢打破微妙平静,只能不进不退保持不动。


    而今,历经数年,这支被保存得精细完好的阿加莎,又一次作为生日礼物呈现在时闻面前。


    “原本应该更郑重些的。”霍决低声,“但我觉得时机更重要。”


    时闻拥有过很多,失去过更多。她对物质与金钱没有那么深的执念。比起昂贵的珠宝、绚烂的焰火、有市无价的房产,她其实更希望得到一支刻着细细划痕的旧钢笔。


    霍决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他不需要她衡量比较。


    他什么都愿意送到她面前。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被钢筋水泥隔绝,发出遥远而微弱的声音。


    时闻慢慢仰起脸,眼底映着一点柑橘色的灯光。她的目光很专注,又很茫然。令霍决想起他们在亚港面对面醒来的一个清晨。他将她抱在怀里,没有人在乎昨夜的暴雨是否仍然在下,时闻也是这样睁着一双湿润的深棕眼眸,与他对视着,一动不动。


    “失而复得。又一岁。”


    霍决俯身,风度翩翩在她眉间落下一个吻。


    时隔五年,他祝她,“Happybirthday,Agatha.”


    被纳入熟悉的怀抱里,脸颊贴在颈侧,嗅到他身上清凉的、混合血腥与药物的气味。时闻手悬在空中,久久落不下来。


    “为什么。”她怔怔问,“我没有遵守承诺。”


    “我也没有。”霍决亲了亲她耳骨,向她坦白,“安城的雪,我见过不止一次。”


    他语气轻而强硬,如同某种执拗的论断,执意要将彼此划入同一处境。


    时闻的心倏尔一颤。


    “我只是想让你得到你想要的。”那只修长的手陷在她蝴蝶骨之间,隔着薄薄血肉抚摸她心脏,“不需要任何附加条件。”


    他的神情,他的语气,好像还是当初那个站在植物丛中,被昏暗细雨笼罩,慢条斯理修枝剪叶的少年。唇间衔着不被允许点燃的烟,耐心教她辨认玫瑰的种类,请求与她分享一个轻飘飘的晚安吻。


    过去多少年了?


    时闻陷入恍惚。


    时间也轻飘飘的,像潮水,几度起落。


    “蜡烛要烧完了。”霍决唤回她的思绪,指腹贴着眼下痣,顺着脸颊,划到下巴,“许个愿。”


    温热的触感在皮肤上流连,时闻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抿了抿唇,“不知道许什么。”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看在我受伤的份上。”霍决不许她离自己太远,手揽在腰上,低声下气地威胁,“起码今日,别说难听话。”


    时闻没有他想的那么坏。


    她难得没有唱反调,像是听进去了他的建议。起码今日,暂时将那份顾虑抛诸脑后。她低头吹熄了蜡烛,霜灰色的烟雾飘起,又迅速消逝。


    沉吟半晌,她突然开口,说了两个字。


    声音太轻,霍决没听真切,“什么?”


    时闻没有即刻回答。


    她将剩余三分之一的蜡烛取走。小北极熊趴伏的苔原,留下一个浅浅凹下去的缺陷。她用食指轻轻点过去,沾起一小块奶油,吃入口中。


    抹茶微苦。


    时闻没有吃第二口,看着形状不再完美无缺的蛋糕,她听见从自己唇间吐露出他的名字,“霍决。”


    被唤的人捏住她手指,俯身寻她目光落点,嗓音压得低沉,“嗯?”


    “——戒烟。”


    这次声音依然很轻,但很笃定,足以令他听清。


    霍决先是愣了愣,继而似笑非笑,“理由呢。”


    时闻对上他的眼睛,感觉夏日晚风穿越经纬吹向他们,有一场无形的雪正在轻轻覆落。


    “狗的寿命很短的。”


    空气安静须臾。


    仿佛已经等待太久,久到需要将每个字都翻来覆去咀嚼一遍才能确定。霍决低低笑起来,薄唇轻抿,眉目舒展,英俊又邪气的样子。


    “It’syourbirthday,you’retheboss.”


    他收敛锋芒,俯首称臣地应允。


    那枚电光漆打火机被捡起来,放入送她的礼物盒中,与那支阿加莎并在一起。


    愿望在短暂一瞬得偿。


    而记忆,犹如浸泡在药水里的相纸,慢慢慢慢,再度显影。


    “我会努力活很久。”


    眼前的人郑重其事,说了跟20岁时一模一样的、幼稚的话,“不会让你一个人。也不会让你受别人欺负的。”


    无人继续言语。


    吻在此刻自然而然发生。


    他们面对面站在岛台边,分食一小块蛋糕,将生日仪式潦草地进行下去。


    霍决自己不动手。等时闻用甜品叉挖起一块,抿入口中。才像小狗一样凑过去,湿漉漉地舔她舌尖的味道。


    绵长的吻稀释了抹茶的苦。


    在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里,他们的呼吸融化在一起。两只刚刚钻出冬眠洞穴的小动物般,湿润的鼻头相抵,柔软的皮毛相贴。小心翼翼,并不狎昵。短暂的茶涩过后,终于尝到回甘的轻微甜意。


    8寸的蛋糕,两个人心不在焉地吃,吃了很久,也只吃掉一点点边角。


    直至门口传来几声礼貌叩响,医护人员过来准备给霍决扎针输液,二人才得以拉开距离。


    时闻垂着眼睛,坐在岛台上,拖鞋掉了一只。她用手背蹭了蹭发烫的脸,面无表情抱怨冷气流淌的房间太闷。


    霍决在她眼尾亲了亲,请护士在门外等一等,帮她把鞋穿好,任劳任怨去给她开窗透气。


    时闻静静望他背影。


    比之少年时,他的步履更沉稳,身姿更挺拔,高阔如一棵独立旷野的树,枝桠不疾不徐向夜空伸去。


    原以为撇落的雨丝可以冲刷凝滞,送入几分新鲜凉意。


    没想到推开窗,四野漫漫,只余旷远的风在深蓝空中轻轻拂动。


    与以往的每一年一样,又不一样。


    在时闻26岁生日的最后几个小时。


    拨云见月。


    这场滂沱多年的暴雨,不知从何时起,已悄悄停息了。


    第58章 58


    沈亚雷畏罪自杀的消息传出来,是在六月下旬。


    纪委监委对其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并采取留置措施。沈亚雷没有等到判决书下来,甚至没有等到移送看守所,钻了值班人员空子,直接结束了自己污浊的一生。


    但这无法阻止事态往他不愿见到的方向滑去。


    日前,一家与沈氏合作的海外配件加工厂发生爆炸,订货全数损毁。沈氏船业若干条生产线受影响停工,无法按期完成订单。截至目前尚未可知后续赔付方案,但合同纠纷牵扯金额太大,来回扯皮时间长,对于流动资金紧张的沈氏来说,情形不容乐观。


    雪上加霜的是X.Slide第三篇实地调研报告的发布。报告通过集团员工、供应商及行业专家访谈,辅以第三方披露数据,指出沈氏船业采购量与产能背离,有成本虚减、收入虚增嫌疑。同时存在几笔大额异常预付,与企业经营规模增幅不匹配。数事叠加,无可挽回地引发投资者对船业板块单独IPO前景以及集团生死风险的强烈担忧。


    船业板块关键时刻再三触礁,集团债台高筑无力输血,又与霍氏合作关系破裂,背后无人来救,基本可以预见此次IPO将以惨败告终。


    而作为沈氏最大股东及董事长,沈夷吾被曝突发脑溢血入院抢救,已经数日未曾出现在公众面前。事实上,因涉及多起重大刑事案件,在警方调查期间,沈夷吾夫妇已经被严格限制出境。


    虽然许多腌臜事没有明确经过沈夷吾的手,令其他人背了责。但明眼人都心照,随着沈亚雷的落马,沈氏这个家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敝,从表面光鲜,走到道尽途穷。


    唯一受创没那么严重的,是沈歌独立运营的商管子公司。早在被踢出总部外派的那几年,她就开始谋划整理,撇清关系,逐步通过股权转让脱离了母公司控制。前段时间又闻风先动,及时抛售手中股票,个人资产有相当部分损失,但已经算是最优结局。


    又及时闻一直在跟进关注的碧山亭案子。费诩新婚不顺,为了讨好老婆娘家人,私底下给时闻透了几句近况。周烨寅那边见沈家出事,突然改口要求翻供,主动提交了几段影像及录音证据,声称先前是受了胁迫,不肯再替沈钊揽罪。表兄弟狗咬狗,相互推卸主犯罪责,往后不知还要撕扯出几多阴湿事。


    是日。


    天朗气清。


    “小姨!想你!Mwahmwah!Goodnight!”


    平板屏幕里倏忽拉近一张奶乎乎的脸蛋,旁边牛奶杯悄悄推开,撅起嘴巴在镜头上啵一下。


    “Nightynight.”隔着十几小时时差,时闻一边喝白桃汁,一边耐心听小朋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口述流水账日记,挂电话之前不忘好心提醒,“睡觉之前,余淮南你牛奶还没喝完。”


    “什么!”余淮南眼珠慌忙乱转,小狗一样大声嗷呜起来,生怕被身后妈咪听清时闻的话,小胖手急急去戳红色按钮,“嗯嗯!宝宝知道了,宝宝也好爱好爱小姨!小姨么么!小姨nightnight!”


    时闻忍俊不禁,不疾不徐朝镜头挥了挥手。


    又等了十几分钟,电话再度响起,余嘉嘉哄完小朋友睡,又打来接着聊正事。


    半个月前,为了规避不必要的风险与麻烦,在时闻的提议下,余嘉嘉带了余淮南去马里布过暑假。霍决派人陪同,全程负责安全与费用。


    “我妈拜托以前的高中同学帮忙,跟那边沟通好了,安怡应该很快就能收到消息。”余嘉嘉温声细气,话语间浮现海浪的背景音。


    “辗转几道关系,麻烦倩姨了。”时闻端起咖啡离开餐桌,慢步往起居室走,“过段时间我登门拜访,给她带上好的曼松。”


    “别。”余嘉嘉想都不想就拒绝,语气细细柔柔的,又似掺着些许揶揄,“你知不知道那位霍先生今天遣人送了什么东西过来?一个清雍正的斗彩瓷器。吓得我妈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心说不就举手之劳帮你搭了条线,哪能收受这么贵重的礼物?结果人家说,是感谢她这几年照顾你一起过除夕,让你不至于一个人随随便便把年节搪塞了过去。奇怪,我跟你什么关系,余淮南喊你小姨,我妈把你当契女,怎么就轮到他讲这种客套话?”


    时闻闻言愣了愣,有些意外。她跟霍决近来日对夜对,完全没听他提及过此事。


    半晌回过神,她揉了揉额角,无奈道,“没事。他既有心要送,你就让倩姨收下,不必有心理负担。”


    “什么情况?你跟他——”余嘉嘉拖长了音调试探,“定了?”


    时闻含糊其辞,自己都理不清,“哪有空想那些有的没的,嫌麻烦事还不够多么。”


    “那不行。没名没份的,他有理由送,我们可没理由收。”


    “只是不想你们折腾,这次不收,他下次还得变着花样送。”


    “什么古怪作风。”余嘉嘉小声嘀咕,“搞不懂你们有钱人。”


    片刻话锋一转,又难掩担忧,“话说回头,你那边一切顺利吧?刚才跟宝宝视频,看你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没有。就是好久没听余淮南在耳边吵,有点想他。”时闻站在窗边,手指揪着窗帘的流苏,“抱歉。害你们临急临忙出去一趟,连原本定下来的签售都取消了。”


    “傻。讲这些。”余嘉嘉温声嗔怪,“线上漫画在哪不是画。免费得一趟探亲度假,吃喝玩乐每天不重样,开心都来不及呢。更何况余淮南那臭屁个性,天天去幼儿园都得劝着哄着,还三天两头跟其他小朋友闹别扭,倒不如在这边跟Derek的小孩一起游泳玩得开心。”


    Derek是余嘉嘉母亲的伴侣,两边家庭关系和睦稳定。余淮南精伶可爱,又会撒娇,非常讨Derek那对双胞胎喜欢。


    知道余嘉嘉在安慰自己,时闻握紧手机,勉强拎了拎唇角,“就一个暑假,叫他别玩太疯,不然到时乐不思蜀,心都飞了。这事不会拖太久的。原本预计要等到冬天才能有些眉目,现在看来,或许能争取在幼儿园秋季开学之前结束。”


    “越近,越要戒骄戒躁。”余嘉嘉关注点与她不一样,只优柔劝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急于这一时。闻闻,什么恩怨,都不及你自己的人生重要。”


    时闻轻轻“嗯”一声,怕她担心,又故作轻松转移话题,“讲开又讲,你们出去这么一趟,费诩堵了我好几回,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咒我呢。”


    这个名字的效力等同于朱莉的影像,一提及,余嘉嘉就忍不住打退堂鼓,“行行行,你嫌啰嗦,那我不说。反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用分心挂念我跟余淮南。”


    时闻笑笑,又听了软绵绵几句训,最后才收敛神色挂断电话。


    余嘉嘉为人温和,心思敏感,与时闻相识多年,是时闻最亲密的好友。


    她说时闻状态不对,心神不宁。


    的确没有判断错。


    时闻轻轻咬着手指,晒在日光里。不安,焦虑。数日间等待一个消息。


    等了日复一日。


    直至一个树影变薄、变淡的晴天。手机机械枯燥的“嗡嗡”声,终于在郁热未散的明亮午后响起。


    一行鲜少联系、但烂熟于心的号码。


    线路接通,背景音空旷,似有蝉鸣回音。一个优雅疲惫的女声传来,伴随似有若无的叹息,宛如碎石投井,打破无波无澜的死寂。


    “我在愚园等你。”


    短短几字,再无别话。


    时闻心脏提到嗓子眼,合起笔电屏幕,即刻准备出门。


    换好衣服下楼,她捏着手机,迟疑是否应该现在就给霍决去电。


    自从南山那夜出事,他们周围本就严格的安保再升级,堪称滴水不漏。特殊时期,时闻很少外出,工作社交多数通过线上解决。期间跟霍决飞了一趟新加坡,霍决谈生意,她见许安怡。


    其实每次外出,列夫都会将她的行程同步给霍决。她说与不说,他终究都会知道。犹豫的只是事前事后,时机上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正低头斟酌,往下走落几步,忽见弧形楼梯口旁边立着一道高大身影。


    霍决站在一尊卡里拉白雕塑前,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处,正静静端详阿芙洛狄忒神圣静穆的面容。


    时鹤林还在世时,这里摆放着的,原是一座青铜与玻璃结合的立体主义雕塑。后来别墅两度易主,霍决复原了大部分硬装设计,软装家具也尽量贴近原貌。最明显的差异之一,是将这处四面可见的主雕塑,换成了诞生之初倚立在巨大贝壳里的阿芙洛狄忒。


    他曾数度将她比作的阿芙洛狄忒。


    时闻停下脚步,收起打开拨号页的手机。


    霍决视线上移,对上她的目光。


    “走这么急,去哪?”


    他薄唇微动,漫不经心嚼着戒烟糖,脸上含着微微笑意,有种风度翩翩的痞气。


    答应戒烟,他说到做到。将那只电光漆都彭交给她,收藏柜里其余打火机,连同香烟、雪茄通通处理干净,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他烟瘾不算重,自制力又异于常人。除了初初几日要靠大剂量尼古丁贴片捱过去,后面渐次减少,就只偶尔嚼一嚼戒烟糖,硬生生搪塞口欲。


    若夜深实在犯瘾,牙尖痒起来,就低声下气扮可怜,从后抱住时闻痴缠讨吻。


    手钳住腮颊,逼她张开嘴,再含住唇瓣轻轻咬。搅着舌尖写字,哄她,让她猜。明明对了也要说错。喉结吞咽不满,把无处发泄的情绪交由她消解,将她当作另一种解困成瘾的药剂。


    蒙着宣纸般毛茸茸光里,时闻见到他,第一时间仍会错觉亲密与刺痛。


    她不自觉抿了抿消肿不久的嘴唇,问,“不是要去京城谈事,明天才回来吗?”


    “推迟了。”霍决答,“有更重要的事。”


    彼此视线一高一低,静静对视半晌,犹如一对无形触角,无声刺探对方情绪。


    室内静极,无需赘言,就已心照不宣。


    霍决噙着淡笑,又问一遍,“去哪?”


    明明什么都知道,他还是会体贴礼貌地问。亦如一种形式化的尊重。一双假装放纵却又收紧的手。时闻已经不会再对此感到讶异。


    “愚园。”她答,低头往下走。


    “正好。”霍决一边应声,一边抬手扶她下阶梯,顺势与她十指相扣,“顺路。”


    一路向北。


    从车窗往外望,帧帧风景后退。


    数字堆积,道路折叠,有时候会迷惑人对距离的判断。但穿越一座城,其实并不需要耗费多长时间。


    愚园是一处别墅群。近山麓湖畔,与江心岛一东一西、一南一北。因远离市区,环境清幽,生态维持得好,历来是颇受富贵人家青睐的消遣避暑地。


    接连几辆车轧过柏油路,闯入湖光掩映的绿意,蜿蜒驶至半山,停在一栋红砖花园洋房外。


    一个儒雅端正的中年人守在门前。


    比之上回碰面,陈叔面色憔悴许多,眼底淡淡青黑,但仍保持着济海堂管家的规矩与仪态。


    “少爷。时小姐。”他恭敬见礼,不多言语,低头作请手势。


    身后的门没有闭紧,只虚虚掩着,有阴阴冷风从罅隙中吹出。


    霍决并未停顿,扣紧时闻的手,几步跨过阶梯,推开那道沉重的紫铜双开门。


    列夫在前,另两位保镖垫后,陈叔自觉止步,一行几人直直步入别墅内部。


    走廊明亮,并不晦暗,与时闻记忆中有所出入。


    这里原是霍赟从外祖那里得到的一处房产。有段时间猫咪养在这儿,时闻来看它,还来划过几次船。


    屋宅布局简约,穿过走廊,即是厅堂。空气中浮动清冷的檀木削味,焚香微苦,沉沉如沾了水的烟雾。


    茫茫无声的阒寂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将地毯染得触目惊心的一滩血。


    李业珺穿一身杜若色香云纱旗袍,气质雍容,姿态矜贵,从容不迫跪坐于猩红血泊里,怀中紧搂一个暴毙而亡的男子。


    约莫五十的年纪,灰白短发整整齐齐往后梳,面色青紫,唇边渗血,怒目圆睁。右手尾指断指,拇指戴白玉扳指。剪裁考究的盘扣衬衫上,直直插落一片寒刃,正中心口位置。


    太过明显的个人特征。


    ——是沈夷吾。


    惨白通明的日光中,微不可见的尘埃缓缓旋转、飞扬,令呼吸都嘈杂得近似狂风骤雨。


    李业珺旁若无人,似没有注意到来者,又似只是完全不在乎。


    她如情人般温柔揽抱沈夷吾头颅,指尖细细描绘他眉眼。明明在人心口捅了匕首,见了血,语气却平静得近乎阴冷。


    “爱屋及乌,柔远能近。”


    她轻抚他面容,微声喃喃,“我们的儿子死了,哥哥,你怎么忍心再杀他心爱的人?赟儿在天有灵,若知道了,会责怪我们的。”


    沈夷吾失血过度,将地毯底下的木地板都浸透了,身体连一丝细微抽搐都无,明显已停止呼吸。肉眼可见血渍尚且新鲜,并未发暗结块,判断刚刚出事不久。


    不详的预感应验,纵使有过心理准备,骤然见此血腥场面,亦难免被惊得毛骨悚然。


    时闻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霍决比她镇定得多,神情疏离,冷漠得近乎冷血。只侧身将她视线挡去大半,轻轻摩挲她手背,沉默予她依恃。


    远远低于适宜温度的中央空调吹送冷气,令人恍惚置身反季节,顿觉森森寒意。


    “他决定去贡嘎之前,单独找过你,是不是?”


    李业珺面色苍白,像久置的蜡烛一样虚弱,下巴抵着沈夷吾额角,吐露出的语气哀悯柔和,“你当时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若告诉我了,事情或许不会发展到那个境地,赟儿或许也不会——”


    “你知道他在日记里是怎么写的吗?他说他看见你的脸,听见你的声音,想起我同你是亲兄妹,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畸形的血,他就忍不住作呕,就恨不得立刻去死。而你呢,哥哥,你又对他说了什么?你只会金口玉言嘴一张,装出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赟儿也是你的骨血啊。你没有对他尽过一日父亲的责任,你拥有的一切都不会留给他一毫一分,我不怨你,我可以为他挣。可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弃他于不顾,把他硬生生往死路上推?”


    沈夷吾。李业珺。


    一个姓沈,一个姓李。对外是表亲,实际却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沈家上一代内斗严重,沈夷吾上位史血腥,直属兄弟姐妹几乎死绝。与霍决相熟的那位Brian,其父就在继承遗产之前死于非命。


    谁能料到沈夷吾竟有个亲生妹妹养在李家,他们之间还有过一段悖逆人伦的罪恶关系?而霍赟其人,则是这段关系的证据及载体。


    这种程度的秘辛,于眼前突兀揭开。


    霍决却表情淡漠,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显然在今日之前就已知悉。


    时闻亦未表现出多少意外。


    毕竟在霍赟最难捱的那几年,她一直陪在他身边。霍赟生前那两本沉甸甸的日记,也是经过她手,借由济海堂那场法事,交到李业珺手中。


    “是你逼死他。”


    李业珺眼神空洞,渐渐收紧怀抱,审判柔情刺骨,“沈夷吾,你死有余辜。”


    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似恨极,又痛极,附在亡者耳边,字字泣血,“不过别怕。我会陪着你下地狱的。”


    片刻过后,言语起落,她唇边兀然溢出鲜红血丝。


    时闻脑袋嗡的一声,下意识要向前。


    被霍决不由分说揽在怀里。


    他目视前方,不看她,手臂却紧紧桎梏着。像牢笼,又像支柱。庇护她的同时也隔绝她。不允许她垂怜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杜若色的旗袍领被染成绛紫,李业珺无暇清理,毫无知觉似的贴在沈夷吾脸侧。过了不知多久,才徐徐抬眸,终于肯望向来人。


    抑或说,望向霍决。


    “事到如今,你满意了。”她凤眼细长,逆着光,紧盯着人不放时,有种鬼气森森的死寂。


    “这句话该问始作俑者。”霍决轻描淡写,“他要我死,我原样奉还而已。”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李业珺眼底殷红如血,“你怕夜长梦多,他判不了死刑,过后再拖一拖,又节外生枝。”


    越是熟练运用法律为工具的人,越能洞悉法律的弱点,亦越难信任强压之下法律的绝对正义性。在场三人,皆有此共识。


    “所以,我替你彻底解决这个麻烦。”李业珺语速放缓,带出几分绝望的平和。


    她微微松开怀抱,向他展示沈夷吾的死状,“——别再为难李家。”


    天平两端砝码孰轻孰重,二选一的抉择,她最终决定用沈夷吾的命来与霍决做交易。


    霍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静,表情完美得像雕塑,没有丝毫破绽。


    “霍李两家本就是姻亲,”他淡声,“互利共赢,何来为难一说。”


    敷衍至极。


    亦嘲弄至极。


    但勉强可算一句承诺。


    李业珺无悲无喜,唇角向上挑,眉峰往下陷,从鼻腔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杀人见血,她身上有种平静的癫狂,犹如风暴袭卷之前的低压,令人心悸发慌。


    “那个妓.女的命债,你要算在我头上。”她一字一顿,“随你。既做了,没什么不敢认的。但我恐怕只能偿一半。另一半,她肚子里的种,你得找你那个畜生爹讨去。”


    三言两语讲得模糊。


    但时闻即刻就反应过来,话中的她,指的是Arina。霍决早逝的母亲。


    心脏被重重凿落一记,她条件反射握紧霍决的手,匆匆回头去寻他视线。


    霍决心有感应地低头,与她对望一眼。千言万语归于无声,有一脉烛火在彼此眼中跳荡。他没有说话,只将手臂收得更紧,将她微乎其微的重量压到自己身上。


    再抬眸,又恢复了那副置身事外的漠然。


    “血债血偿。”他语气寻常,甚至彬彬有礼地微笑了一下,“放心。我没有放过你们任何一个的打算。”


    李业珺死死盯着他。


    “不过二位鹣鲽情深,临死不忘拖对方下水,连辩解的话都毫无二致,不愧三十年夫妻。”霍决脸上表情没有多少变化,连憎意都很浅淡,“父亲身体不好,您若不幸去了,他想必不愿独活。同衾共椁是佳话。作为晚辈,我定会为二位好好操持后事,聊表孝心。”


    言下之意,是要将形同水火的霍李二人死后合葬。


    霍家富商巨贾,祖辈在亚港起家,上世纪末曾聘请堪舆大师,在岛上寻一方风水宝地作为家族墓园。此后通过钱权运作,以极长年限租下了一块近万平方米的山岭。几乎每一代霍氏有名有姓的子孙及其配偶,死后都安葬此地。


    李业珺恨极霍铭虎,又被踢出董事会,彻底剥了权,自然万分不愿入霍家墓园。此前她已白纸黑字立下丧葬方面的遗嘱,声称因个人宗教信仰之故,死后将长眠云城,陪伴父母左右。霍赟的墓之所以留在云城,借的也是这个理由。


    但现今霍铭虎不知被困在何处。霍决作为他们夫妇名义上唯一的儿子,又是霍氏现任掌舵人,只要他想,即便有遗嘱在先,也完全有能力巨细无遗地操控运作他们身后事。


    “你敢!”


    纵使已经坦然接受死亡的逼近,李业珺仍被这个充满恶意的假设折磨得浑身发抖。她眼窝星星点点积着血,怨毒地眄向他,“贱种!你敢,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霍决面无表情,像一尾潜伏已久的蛇蟒,漆黑眼瞳无波无澜,静静旁观仇人的痛苦。


    暗黑的枝蔓在脚边疯长,陷阱中的猎物挣扎得丑态毕露。


    起初饶有兴味,看得久了,又觉千篇一律的无趣。


    “可惜。”


    他适时出声,语带遗憾,“我已经答应爷爷,在他百年归老之前,不会让他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恐怕要令你失望了,父亲暂时还得好好活着,没法即刻下去陪你。”


    “你筹谋那么多年,第一个该弄死的就是他。”李业珺惊疑不定,“如今居然还要留他贱命?”


    “他想活。爷爷也要他活。那我成人之美,让他像现在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妥。”霍决居高临下,淡淡然扯了扯唇角,“有时候,生比死难捱。死得干脆反而是件幸事。”


    李业珺神情凝滞,花了几分钟,咀嚼这几个字的意味。


    随后像盯什么怪物一样直勾勾盯着霍决,慢慢慢慢,扯出一个极度嘲讽的笑。


    “像现在这样——”她弯唇露出贝齿,语气轻柔备至,“烂在床上,做个苟延残喘的废人,一辈子看不到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以霍铭虎那种不可一世的性格,倒不如一头撞死,一了百了。但你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死掉的,对吗。你就是要穷尽手段吊住他一口气,让他像畜生一样被关着,受尽药瘾和幻觉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等不到解脱的一日。”


    李业珺由衷感慨,“有你这种儿子,真是霍铭虎前世修来的福气。”


    “托您的福。”霍决表现得无动于衷,“若不是您年复一年坚持用药,他也不会瘫痪得这么及时。”


    “你老子应得的。”李业珺扬了扬唇,声线飘忽,“你以为他又对我做过多少好事?为什么我只剩下赟儿一个孩子?我没直接剜了他的心,把他剁成肉馅喂狗,都算仁慈了。”


    言罢,像是想起什么,她忽地咧开嘴吃吃笑了起来。


    人类唯一裸露在外的骨骼,在猩红血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森诡异。


    越笑越难以平静。


    越笑越歇斯底里。


    发声牵扯胸腔震动,令她禁不住像摔坏的破风箱一样开始剧烈咳嗽。骨架吱呀摇晃地咳,仿佛要将肺腑都呕出喉咙才得清静,只留空空荡荡一具躯壳,连血泪都从眼眶潸潸淌落出去。


    时闻一言不发地看着。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身体里不断拉扯角力。她忍受着这份煎熬,极力自持,命令自己缄默旁观。


    怜悯在此刻显得虚伪而不合时宜。


    在场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莫不瑕疵满身。作为制造这场乱局的推手之一,她没有任何道德或情感上的立场,以俯瞰之姿向任何人施予怜悯。


    漫长的几十秒,李业珺终于将胸腔里的郁气吁净。她发髻微乱,肩膀颓唐地耷拉着,再抬头,已是满目血丝,嘴唇绀紫,连开口都耗心费力。


    但她还是撑着一口气,望向时闻,一字一顿向她吐露遗言。


    “我在白塔寺供了灯。佑他心无挂碍,来世平安。看在珺姨临走前为你扫清些许障碍的份上,劳驾,一年至少去见他一面。别让他没了妈妈以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再无人挂念。”


    时闻默不作声地听,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隐痛真切而漫长。


    在这从指尖蔓延而上的痛楚里,她心脏摇撼,体会到了苦等多年、却又转瞬即逝的快意,以及时时刻刻萦绕不去的怅惘。


    不知何故,时闻突然想起曾经深冬,霍赟直视镜子的一帧画面。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安城雪停了。时闻结束工作来看他,陪他出门散步。


    霍赟看起来状态不错。肯说话,肯笑,甚至肯答应下周一起去看她喜欢的钢琴家的演奏会。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明朗的方向好转。


    然而就在步入电梯短短几分钟,在轿厢下行的轻微失重感里。他目视前方,凝睇冰冷的金属镜门,突然很轻、很轻地质问了一句“为什么”,随后伸出手,试图扼死在平面镜中虚像的自己。


    不是第一次目睹的场景。时闻却永远,永远无法忘记他当时的神情。


    因为在下一场雪落之前,霍赟就离开安城,独自去往西南,死在了贡嘎雪山。


    彼时,霍赟的抑郁症躯干症状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也不再表现出那么明显的自毁倾向。只是几乎不言语,表现得温和安静,像房间里一株植物,或者一张茶几。


    时闻坚持与聘请的护工全天候轮番看顾他,并将所有利器都小心翼翼收起,镜子拆除,尽量减少屋内的反光事物。


    他被困在各种事物中间,迷失在门与门之间的迷宫,常常分不清镜子里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他总是潜意识想将自己的灵魂与□□剥离。


    他父母的结合源于一场罪恶。他的存在是这场罪恶结出的黑色果实。他沐日浴月地生长,枝叶却如阴影蔓延,不断侵蚀本不属于他的应许之地。


    一个错误之上叠加无数个错误。姓氏是错,身份是错,由此引伸的所有既得利益皆是错。他变成一纸隐晦的罪证,一柄吸血啖肉的利刃。这种源于血缘的畸形,难以靠自身修正,只能不断寻求灵魂的自洽,或者肉.体的彻底毁灭。


    他苦寻前者不得,又无法获取来自父母任何一方的宽解与慰藉,最终只能痛苦地转向后者。


    而今,一切姗姗来迟。


    于事无补的忏悔,听起来有种时间错位的荒谬。令人忍不住唾弃。又忍不住心生恻隐。


    时闻没有告诉这位绝望的母亲,她的孩子根本不信鬼神,也不向往来生。他之所以上雁回山,只因惟有在梵音缭绕的大殿里,融入人人如一的诵经声中,他才能避开镜中异化的修罗,才能遏制割肉剔骨的自戕冲动。


    毫无意义。


    时闻心想。


    人死后,一切繁规琐矩、一切追悔、一切悼念,其实都毫无意义。


    可是她望着日光底下黏稠的血,久久哑然,最终还是选择允诺。


    “我答应你。”


    李业珺娴静一笑,讲了句“多谢”,嘴唇翕张,胸腔震颤,又猛然呕出一口黑血。


    动物的本能,越是濒临死亡,就越是挣扎得狼狈。


    李业珺自恃豪门贵户出身,一辈子高高在上,最是注重姿态。生要光鲜,死亦要得体。是以早早吞了药,怕临场生怯,怕狠不下心,怕悔之不及。


    万幸。


    在吁出最后一口气之时,李业珺心忖。万幸,她没有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陈旧的日光沾了血腥气。发沉。发暗。疲软地与血水化作一滩。


    门被忽地推开。


    郁热的暑气涌入,原本守在外面的陈叔,不知何时进了屋来。


    “太太吩咐过,接下来的事,交由我来处理。”


    他面色惨淡,但异常镇定,毕恭毕敬拦在时闻与霍决面前,甚至不忘一丝不苟欠身。


    “外面日头快落了。山郊夜路难行,为免颠簸,少爷小姐还是请早回程,不必挂心此处无关琐事。”


    这是已将善后事宜都安排妥当了。


    目睹生命消亡,任谁都难以无动于衷。时闻失魂落魄站着,无法及时作出回应。


    霍决紧握她手,与她一同注视地上尸身。一秒。两秒。他的记忆力很好,不需要额外的修饰或辅助,就可以轻易记住任何他想要记住的信息。包括眼前这幅景象。但霍决选择将它像过期废品一样抛诸脑后,任由它被虚无与沙砾掩埋。


    恶意驱策着他向前,他不会为这短暂的取胜而停步。


    但时闻与他不一样。


    她是生在雨林里的人。内心枝繁叶茂,轻而易举养出爱,育出恨。她会为血仇得报而痛快,也会为道德上的瑕疵,而滋生出无谓的自责愧疚。


    霍决静了片刻,侧首,给了列夫一个指令。


    列夫会意,往后退开半步,对其余两名保镖打了个手势,独自留下。


    漠然扫视陈叔一眼,霍决将时闻揽在怀中,头也不回,快步离开。


    林间已是日落时分。


    大地一阵恍惚。


    车速匀缓,驶离半山,身后愚园时隐时现,掩映于满目绿意之间。


    封闭车厢里流淌冷冷薄荷香,一只手被另一只手紧攥,无人言语,车载音响在播放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在经过一个和缓弯道时,时闻突然急急拍停车辆,推开门,几步冲到灌木丛边,弯腰吐了出来。


    她近日焦虑,吃得很少,胃里几乎没有东西,只失控地痉挛着,呕出些许酸水。


    生理性眼泪蒙住视野。酸痛胀满鼻腔。错觉被近在咫尺的灌木荆棘刺入喉咙,需要大口大口汲取氧气。


    “慢慢呼吸。”


    几乎瘫软下去的瞬间,腰腹被稳稳托住。一只宽大的手覆在脊背轻拍,拧开的水递到唇边。


    “鼻子吸气,嘴巴呼出来。”霍决的声音在引导,“慢慢呼吸。”


    时闻机械照做。


    吸气。吐气。漱口。小口小口饮水。企稳。站直。


    视野在几秒后才变得完全清晰,蓄在眼眶的泪无声落下,又被霍决轻轻拭去。


    他面对面抱着她,没有立即带她回到车上去。怕她刚吐过,车里闷得不舒服。


    时闻像被抽掉了支撑的骨头,脊背软绵绵塌陷下来,龙骨被一节一节摸索着数,灵魂一阵失力。


    下巴湿漉漉的,抵在他肩上,泪水渗湿衬衫。


    霍决全不在意,只专注予她依恃,与她倚在山间听风。


    山中很静,林野泛起绿浪,将鸟啭蝉鸣送至耳边。幽幽的。间或混入一两声心碎的哽咽。


    “我考虑了很久,该不该让你来。”霍决低低开口,“但不亲眼见他死。我怕你不甘心。”


    时闻睫毛潮湿,闭了闭眼,让他的吻温柔蹭过眼下痣。


    “我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她哑声,“其实还是没有。”


    这几年间,复仇的念头像藤蔓一样在她身后穷追不舍。令她从精神到躯体,总是奔波,总是跋涉,未敢有片刻停留。


    然而真正走到帷幕落下这一刻,她不知为何,却顿觉怅惘。


    血债血偿,令人释然,也令人茫然。


    “后悔?”霍决问。


    时闻沉默,摇头,“自己做的决定,谁都没有资格后悔。”


    霍赟的两本日记,一本写在离开云城前,一本写在定居安城后。


    借着济海堂那场法事,时闻将前一本交给了李业珺。


    其实她当时并没有打算利用李业珺到这种程度。只是觉得霍赟可怜,至死不得理解。李业珺可恨,也可怜,与霍赟决裂那几年对他不闻不问,死后又执着于虚无缥缈的来世与安魂。


    究其用心,有善,亦掺恶。


    她希望李业珺至少能更接近事情的真相,也希望她至少是因为真相而痛苦。


    仅此而已。


    她原本没有计划利用更多。


    直至南山那夜,霍决出事。


    “你流了好多血。”像在说旁人的事,时闻将情绪抽离,平静讲述,“我很害怕。”


    李业珺那段时间一直在找她,反复探询霍赟的病情,反复追问她手中是否还有其他佐证。


    她几乎不答。


    直至那个惊魂不定的暴雨夜,她待在霍决病房里,深思熟虑许久,终于决定将所有东西都交出去。包括霍赟留给她的那封遗书。


    她知道李业珺看过之后,势必会做些什么。或迟或早,或轻或重。几多概率掀起微弱波澜,又几多概率导向最坏结局,诸多可能性,她都一一思量过。


    “我赌赢了。”时闻胸腔塌陷着起伏,微微垂落眼睛,“我对不起阿赟。”


    “对不起他的人或许很多。”霍决摸了摸她凉软发丝,“但你不会是其中一个。”


    “他让我把那些东西都烧掉。我没有照做。”时闻低郁道,“那毕竟是他的父母,他不会希望事情这么惨烈收尾。”


    “和他希不希望没关系。”霍决语气轻柔,言辞冷酷,“在是他父母之前,他们首先是两个杀人凶手。”


    “我知。”时闻贴紧他颈间脉搏,茫茫然低喃,“我知。”


    她不是同情心泛滥,也不是心肠软。她有自己的立场,也有无数可供支撑自己行为的动机及理由。她不后悔事情的发生,只是在某些时刻,仍会无可避免地感到愧歉。


    “为什么还是这么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责任?”霍决轻轻叹息,“小公主。我以为你长大了。”


    时闻怔怔道,“长大了,才会愿意揽责任。”


    “我是不是该感谢这五年间陪在你身边的朋友,让你迄今为止,还能保有这份难能可贵的天真。”


    他的手骨宽大,血肉滚烫,贴在她身上徘徊抚摸,缓缓的,不携情.欲,像在描绘一株不肯开花的避光植物。


    时闻心中酸涩,没有回答。


    “既然不无辜,就不该得到无辜的下场。”霍决曲起指节蹭了蹭她腮颊,声音低沉且明晰地落入耳中,“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还记不记得。”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还有我,还有最低限度的法律正义。事已定局,过程或许不同,或许存在更符合你道德标准的方式,但实质结果不会有多少改变。是对方先要将你置于死地,你只是为求自保,不必对此抱有无谓的负罪感,时闻。”


    依偎得太紧密,时闻看不清霍决的脸,但可以想象到他淡漠如常的表情。


    即便彼此心知肚明,是她将他牵扯入局,加速了这一切的发生。是她和他不约而同的合谋,共同构筑了今日这个结局。他也总有借口为她开脱。


    “有错,再错,也论不到你来认。”霍决淡声道,“假如你真信因果有报那一套,心里有愧,怕要还,那我等我的报应。”


    时闻声线滞涩,艰难地转动眼球才没让眼泪继续流下来,“凭什么是你。”


    “我命硬。”霍决按住她后颈的手稍稍用力,逼她仰头直视自己,态度轻慢而郑重,“我也心甘情愿。”


    又一次,时闻感到他的双手,像鹿的犄角一样,尖锐而沉稳地抵住自己身体。


    手的主人阴鸷偏激,伪饰温柔。


    给她偏爱,又给她伤害。


    在山野夜雾之中,时闻看不清前路,很难分辨这究竟是一种危险,抑或一种依恃。


    她不确定这是否可称爱意。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风雪雨雾,也不论过去五年、还是十年,这双手都会无条件向她伸出。


    在感受面前,言语是如此匮乏。时闻捕捉不住心里滚过的任何一个念头,惟有凭借本能作出回应。她极缓极慢地眨了眨眼睛,犹如相机按下快门,吐出延宕显影的相纸。


    “一人一半。”很突然地,她平静开口。


    “什么。”彼此额头碰触,烟草皮革与苦橙叶的气息痴缠在一起。霍决与她十指紧扣,一错不错注视她。好似明知故问,又好似审慎确认,连字音都放轻。


    “报应。”时闻轻声,“我们一人一半。”


    霍决掌心贴着她柔韧脊背,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骨架,裹藏安静跳动的小鸟心脏。


    他直直望入她眼睛,想说“舍不得”,然而更舍不得再与她有任何意义、哪怕言语假设上的分离。


    最后一声轻叹。


    “你说的。一人一半。”


    他风度翩翩地俯身,令鹿角更深、更柔软地刺入她身体,与避光植物的叶脉纠缠在一起,变成支撑彼此的一部分。


    时闻的眼下痣被温热触碰。是吻的触感。


    “Congrats.”


    她听见有人沉沉低声。


    少年时期的清越声线,与此刻的低哑磁性重叠。短短一句,变成无数枝叶蔓延。


    “Nowyouhaveanaplicewithyou,Agatha.”


    日落短暂。


    天色须臾变暗,薄夜降临山麓。


    四野漫漫的静谧里,他们无言相拥,直至霍决的手机忽而嗡嗡震动起来。


    他们靠得极近,霍决没有避开她,将接通的手机放在彼此之间,时闻很轻易就听见了听筒里传出的声音。


    “少爷。”


    列夫的嗓音沉而厚重,他的中文近年进步很多,但在讲长句时,声调还是会有种混淆与生硬。


    “陈叔报了警,警察和消防马上就到。他手里有枪,什么都准备好了,我没拦住,人已经没了。”


    及此,戛然而止。


    时闻与霍决一起回头望。


    风擎着火焰,疾行于夜。


    遍野绿透的山林之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燃起了一朵巨大、冶艳的血之花。


    烈焰狂曳,红砖尖顶的愚园陷入无情的焚烧之中。明明距离这样远,却仿佛能听闻火光一视同仁吞噬旧物的毕剥声。


    时闻怔怔望着,无惊无惧,只不自觉紧紧攥住霍决的手。


    霍决沉默回握,为她遮去夜风,静立身旁。


    火焰是一种见证。


    比死亡更温柔,更多变,更苦涩,更彻底。


    当血橙色的火光映入瞳孔深处,时闻听见了自己内心一隅倏忽断裂消解的声响。过去的一部分记忆与自我,仿佛也随之坍塌、焚毁,化作断壁残垣。


    她没有试图抵挡。


    因为火焰无从抵挡。


    亦如眼前陈旧斑驳的建筑。


    一切对错、怨悔、不甘,一切凝滞并陈的死生爱憎,连同南方城市无边无际连绵不绝的季风雨。


    一切终将伴随这场大火灰飞烟灭。


    第59章 59


    云城几乎没有秋天。


    漫长暑夏横跨数月,占据一年过半天数。隐隐提示人们季节更迭的,是一场又一场不断形成、又不断削退的台风。


    天气预报新一轮热带气旋逼近,下沉气流制造闷热高温。午后无风无雨,静止不动的松柏树下,时闻将芍药置于墓碑前。


    天空发热,花瓣边缘被烘得微微蜷曲,她一言不发,耐心抚平。


    诸多影像悬浮。


    在明亮与昏暗的日子之间,她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又好似已经厌倦倾诉。最后还是俯身弓腰,将额头轻轻抵在冷硬的碑石上。


    “阿爸,妈妈。”


    她轻声低喃,腔调很轻,并未夹杂多余情绪,只有旁人难以窥见的亲密与淡淡委屈。


    仿佛她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不需思谋,不需惝恍,遇到任何波澜,都可无忧无虑地依靠在父母身旁。


    时闻四五岁的小时候,妈妈就生病了。


    时鹤林舍不得妻子长期待在医院疗养,花费甚巨,将诊疗设备和医护人员搬到家中。


    三楼朝南的房间。那扇双开门的金属把手,时闻还记得,自己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阿爸将她抱在臂弯里,不让她进去。哭得再厉害也不让。只捏一捏她婴儿肥的脸颊,耐心地拍哄,嘱咐她不要打扰妈妈休息。


    时闻自幼受宠,不是那么听话的孩子。


    否则后来她也不会随随便便背上小背包,塞进去几张钞票跟一碗草莓,就跟那个中文都不会讲几句的臭脸朋友Lawrence一起离家出走。


    时鹤林谈生意迟归家的夜晚,时闻常常会央着女佣阿姨保密,把与她同岁的陪伴犬留在门口,独自偷溜进妈妈房间里。


    有时妈妈吃过药睡了,她就乖乖趴在床边守着,直到听见楼下传来引擎声,才急急忙忙拽着小熊玩偶,和小狗一起跑回自己卧室。


    有时妈妈醒着,精神不错,会勉强靠在床头看书。等时闻悄悄将门推开缝隙,一张肉乎乎的小脸探进来,她将书倒扣在床头柜的芍药旁边,微微笑着朝小女儿招一招手。时闻就扁嘴忍泪跑过去,不肯让妈妈弯腰抱,自己努力踮脚爬上床,依赖地伏进妈妈怀里。


    ——“忘记一个人,究竟是先忘记她/他的样子,还是先忘记她/他的声音?”


    在失怙的那个冷冬,十七岁的时闻,曾与霍决毫无依据地谈论过这个问题。


    霍决抱着她,替她擦眼泪,回答说是后者。


    彼时的她无从考究。


    如今的她再度有了切身体会,却又感到孰先孰后已经不再重要。


    她早已记不清妈妈的声音与面容了,许多幼时的记忆,都需要阿爸的字句叙述加以填补。但她仍记得妈妈身上植物枝桠般柔和而干燥的味道。五岁的自己,安睡在妈妈怀中,就像睡在水面一样飘飘荡荡。


    阿爸又是何时归家的呢?


    朦胧间听见父母低声交谈的声音,似疼惜,又似责备。时闻感觉自己像一片被摘离柄托的、稚嫩的叶,被阿爸叹息着抱离妈妈怀抱。


    不同温度的两个晚安吻先后落于她额头。


    她的阿贝贝小熊玩偶,由另一双柔软的手放入怀中。


    穿过那扇门的时候,时闻垂落的手擦过金属门把,又擦过小狗柔软的被毛。她感知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想要睁开眼睛,发出声音,哭闹,拒绝,挽留,却又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小,退回婴孩蜷缩的姿态。


    阿爸抱着她走下楼梯,转过漫漫长廊,送她回她一个人的房间。


    没能停留很久,时鹤林为小女儿留下一盏微弱的夜灯,最后起身,关门,与妻子一起永远离开了她身边。


    时间像一面耀眼的湖泊。人在其中。一跨一丈远,一丈一飘飞。


    房间里的雨要落不落。


    空气湿漉漉的,伸出手,仿佛就能从空气中攥出无尽水分。


    可日光分明又这样亮,分明又像谁的目光炙烤着她,将砖石与草木都晒得灼灼发烫。


    为父母扫过墓,时闻低头继续往上走,手中拎着一株小小的小叶鹅掌柴。


    这是她养在新闻社工位的小盆栽,昨天收拾完东西,她特意摆在车里。格外朴素的赏叶灌木,气味像橄榄,几乎不开花。


    “不开花,你应该不会过敏。”


    这么轻声说着,她将鹅掌柴放到霍赟墓碑面前。


    肃穆岩白衬托孱弱绿意。时闻怔怔望着发了会儿呆,想起什么似的,又翻开托特包,将拍立得拿出来。


    取景,调整光圈,对着海的方向摁下快门。


    因怕遗忘更多,怕无法以言语传达,她从很早以前就养成了摄影的习惯。


    感光胶片层、卤化银晶粒、薄箔袋化学试剂,经过银盐迁移与染料滞留影响而成的影像,带有注定发生的化学反应。但宝丽莱相纸的构造并不特别标准化,工艺亦不稳定。在吐片过程中,某部分药水被挤到顶层,常常会出现感光乳胶散步不均匀的随机性。


    与上回不一样,时闻今日拍的这张,难得完美。


    耐心等待十分钟,遥远的天与海,在低保真感的相纸上呈现。蓝烫烫的光线,像小时候的夏天,蓝得融为一片。


    将相纸放在小叶鹅掌柴旁边,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风,也不怕这片蓝被吹散了去。


    她在父母墓前缄默,在霍赟墓前亦缄默,但二者情绪截然不同。静静停留不知多久,天色欲晚,她终于收拾思绪,沿着阶梯离开。


    有人拾级而上,与她擦肩而过。


    时闻走落几步,停下回头望。


    天空像块大理石,正在向另一种颜色缓慢变化,大地变得坚硬,涌起的绿浪不知是错觉抑或真实。


    时间像一片空阔的旷野。人在其中。一跨一丈远,一丈一飘飞。


    二十年。


    五年。


    她默数着日月,见证过往就这么沉甸甸地飘坠而去了。


    *


    赶在拥堵高峰期前,时闻驱车前往易觉,在新闻社楼下接到顾宁,两人单独到常常光顾的那间牛肉火锅店吃晚饭。


    时闻送的麦卡伦不适合、也舍不得在这种场合开。顾宁点了半打精酿白啤。时闻平时很少喝酒,更少喝啤酒,嫌苦,又胀气,但每次和顾宁出来都会陪着喝一两听,不扫她兴。


    火锅店生意旺,气氛热闹,食客和服务员来来去去。顾宁情绪高涨,完全不受刚刚与副总编叫板的事影响,一边摆出专业架势,严格按照秒数涮肉,一边八卦兮兮地跟时闻聊闲天,半句工作上的话都没提。


    没带小黄这愣头青一起,两人讲话更加肆意。


    她们大学同校同专业,又在同一所新闻社工作,朋友圈有相当部分重叠。顾宁消息灵,嘴巴毒,时闻听她蛐蛐一个共友渣男在泰国嫖到失联的传奇历险记听得一愣一愣的,筷子都没下几次。


    “之前失联一周了都,好不容易回来了,死活不说出什么事。但你一男的,人在泰国,出了事,沾上的大概率不是黄就是赌就是毒,还能有其他什么意外?他老婆这厢吧,为着孩子跟面子忍了,没闹大,就直接离婚分财产。但小三那边被他染了病,就上个月的事,两个人吵架发飙,女的直接拿刀把男的命根子嘎了,一气呵成往马桶一冲。”


    “——然后,你别急,然后最离谱的来了。这男的不仅没追究那女的法律责任,还跪着大哭,求她谅解。自曝在泰国失踪的那半个月,其实不是去招.嫖,而是约了一群白男国男在别墅里搞多人运动,他药被下猛了,被人直播拍片挂暗.网上卖钱,给他整怕了,所以才没脸回来,拖得一时是一时。现在事情到这份上,那啥不嘎都嘎了,反正接不回去,他索性把车房卖了做变性手术,整容隆胸抽脂一并来,剩下的钱给老婆孩子和小三小四分一分,他转行,多少年薪制片不干了,精准tag变性群体,投身网黄事业。”


    “……好难评。”时闻听得无语又猎奇,“这自适应能力未免也太强。不知该说他下半身没进化彻底,还是思想进化得太超前。”


    “反正他等着吧他就。实习时候我俩就不对付,我跟他前妻昨天见面还打招呼,他儿子跟我家妞妞还是幼儿园同学呢。他要么花250退国籍,我管不着,顶多闲着没事散播散播他整容前的丑照丑事。他要敢搞墙内微博擦边,墙外黑X卖价那套,我立马化身正义使者打爆网警电话。”


    时闻快被她笑死,为了不影响她发挥,主动把笊篱接过来涮肉,又在小程序上追加了半打啤酒。


    顾宁那张嘴一晚上叭叭来叭叭去,蛐蛐人不带重样的。从当红男星隐婚找金主两手抓,到副总编偷偷植发,再到自己老公疑似提前步入更年期,小肚子总减不下去。时闻听多说少,大半时间都在笑,酒倒捧场地没少喝。


    边吃边聊到最后,隔壁都翻了一遍桌,两人才终于酒足饭饱舍得走。


    扫完码结过账,推开玻璃门出去,原本闷热的夜里不知何时起了风。


    郁热的、黏稠的风。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沙沙作响。


    时闻站定几秒,仰头望了望城市街景之上深蓝的天。不自觉深呼吸。肺叶鼓满,吐出一口浊气,再慢慢收缩回去。


    顾宁喝得过量,有些微醺,跟着隔壁咖啡店的newjackswing旋律乱哼。摇摇摆摆走出去一段路,回头见她还待在原地没动,一根手指伸出来左右晃,“发什么呆?才喝几口,这就醉啦?”


    时闻摇摇头,过去搀稳她,把她拉回来贴边走,又小心避让旁边一群玩滑板车的学生仔。


    慢吞吞走远几步,时闻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学姐。”


    “打住。”顾宁警觉得很,一吱声就知道她要干嘛,话都没让说完,直接打断道,“还来,没完了是吧。”


    时闻无奈,“我还没开始说呢。”


    “你来来去去不就那几句。”顾宁佯怒瞪过去一眼,“道谢可以,姐爱听,道歉赶紧免了。早说好的事,你又没占我便宜。我们部门这几个月KPI还大半都你贡献的呢,我当你领导,数钱都来不及,哪来什么莫名其妙的对得起对不起。”


    顾宁性格直率,心又善,自在安城读书认识,前前后后不知帮了时闻多少次。时闻心底动容,却也无意将气氛往低沉的方向拖,便只笑笑,耸了耸肩,配合地做了个嘴巴拉链的动作。


    “乖女。”顾宁圈住她脖子,用歪到离谱的粤语逗她,“系不系好感动?”


    “何止。已经在酝酿眼泪了。”时闻装模作样摸摸眼尾,顺着她的话胡诌,“原本还打算大出血请你去庆丰堂撮一顿,结果你自己非要来涮火锅,平白无故给我省四位数。伟大。”


    “口花花。”顾宁作势敲她脑袋,被她笑着躲开。


    顾宁个子高挑,大咧咧揽着她肩膀,与她步调懒散往停车场方向走。


    只是途中经过夜风,再开口,仍难掩惋惜,“反正还是那句,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联系我。遇到什么需要帮忙,也尽管找我。”


    时闻没作声,很轻地点了点头。


    顾宁老公下班绕道来接。两人在停车场闸口边分道扬镳,默契拥抱,不说再见,只道晚安。


    时闻站在路边,目送那辆银灰奥迪隐没入汹涌车流。城市霓虹闪烁,色彩轻盈,在她昳丽的面庞投落斑驳光影。


    片刻收回视线,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不出五分钟,面前便缓缓刹停一辆古思特。


    副驾门打开,下来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对她恭敬欠身。


    时闻将手里的车钥匙递过去,温声交代,“车停在B2,我不进去了,麻烦回去路上顺便帮我加箱油。”


    保镖应是,接过车钥匙,弓身为她打开后座车门。


    驾驶位司机不是列夫,是另一个脸熟的保镖。列夫女儿上周出生,霍决给他放了长假,封了厚厚利是,时闻另送一枚金吊坠作贺礼。


    其实近来风波渐渐平息,时闻的人身安全已经不受什么威胁。她照常上下班,工作与社交都恢复如前,然而每每外出,还是有保镖跟在暗处。


    她没有直言拒绝,霍决就当这是默许。


    车内弥漫淡淡薄荷冷气,时闻有些微醺,觉得闷,落了半窗吹风醒神。


    行驶近二十分钟,跨桥进入江心岛。夜晚的沙洲格外静谧,车辆行人寥寥,只有三三两两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忙碌,给道路两侧的绿化树做立支柱和绑扎防护措施,以待今夜强台风的到来。


    时闻敲了敲前座,让保镖停车,“你休息吧。还有几步路,我自己散步回去。”


    江心岛安保严格,监控摄像头遍布,人工巡检和智能巡逻24小时交叉进行,很难出什么安全问题。保镖点头应是,将车缓缓停在湖边。


    时闻推门而下。正好是三岔路,向前是家,向后是出口,向左是她和霍决十几岁时常常待在一起消磨时间的玻璃花房。花房里还亮着灯,外侧围绕修剪精致的灌木迷宫,时闻想了想,没有过去,只静静望了半晌,沿着湖边懒懒向前走。


    夜风起伏,将发丝吹得往腮颊贴,她心不在焉地拨开。眼见城市灯光落在水上,零零碎碎一片一片地闪,待风拂过,又凝为一线流光,徐徐飘远了。


    不知不觉走到霍决旧时住处。


    极简风格的几何建筑,以黑白灰为主调,视觉温度很低,冷冰冰的,比起家,更像一个promax版本的酒店套房。时闻不怎么喜欢这种装修风格,以前也很少进去找霍决,多是霍决去找她。


    她没有特意问起过,但从列夫的只言片语,也可知在过去五年,霍决一直都住在这里。


    屋里有光,主人不在,偌大别墅惟有佣人看守。


    “时小姐。”


    自不久前晨跑遇雨,就近进来避了避,时闻短短几日内又一次踏足此处。管家显得十分意外,不敢怠慢,连忙要佣人去备茶和甜品。


    “不忙,我来拿瓶酒就走。”时闻微笑制止他们动作,不让人跟着,径自往地下走。


    时鹤林滴酒不沾,时家别墅不设大型酒窖,只意思意思在餐厅摆了一面酒柜,陈列几支用以装饰礼赠的膜拜酒。


    霍决和她阿爸不一样。他有选择性地视场合饮酒,且品味挑剔,精准有度,几乎从未在人前露过醉态。


    他往酒柜摆的,多是时闻也能喝的低度数佐餐酒,另有几支威士忌、白兰地。其余藏酒都放在原住处的地下酒窖,待那边喝空了,佣人才从这边补充过去。


    恒温酒窖冷森森的,比地面湿冷许多,时闻穿一件阔口斜裁的无袖衫,被冻得不自觉搓了搓手臂。


    前几日第一次下来,还是因为躲雨。时闻正好收到顾宁短信,心血来潮,想送这酒鬼一支好年份的麦卡伦。


    冥冥之中像是某种指引。


    否则她或许永远不会发现,酒窖西边的那面橡木墙,向右拉开之后,藏着一扇钛银色的保险门。


    门锁密码,凭直觉试了三次,她猜对了。


    不是霍决惯用的圆周率前十二位数。


    也不是她和他的英文名组合。


    是她的20岁生日。年月日。她五年前离开他的确切日期。


    “咔哒。”


    又一次,解开这道权限。


    时闻握着门把,轻轻一推。


    感受那些深埋地下的、漆黑而混沌的浪潮,再度低啸着、翻滚着向她涌来。


    *


    是夜。


    真正听见嘀嘀嗒嗒浇落风雨的声响,已是凌晨时分。


    时闻睡眠浅,坠入梦中片刻,忽觉雨点轻飘飘落在脸上。


    她恍惚撩起眼皮,小夜灯幽幽暗暗地晕开一滩柔光,却连不成完整一片,边缘被一个高大轮廓生硬裁开。


    “吵醒你了?”


    熟悉的气味与嗓音,在昏暗夤夜,字句被压得更低沉。


    时闻睡眼惺忪,瞳孔过了半晌才聚焦,开口连声音都是黏糊的,“……怎么提前回来了。”


    “明天挂风球,航班落不了地。”霍决西装革履,短发抓得一丝不苟,领带都没来得及卸。他右手撑在枕侧,低头轻轻吻她的脸,从眉心、鼻尖到嘴唇,“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时闻缓缓眨眼,清醒了些,双手从被子里探出来,习惯使然搭在他耳后,“我又不是小朋友。还怕行雷落雨。”


    “我怕。”霍决蹭了蹭她手心,“睡得好吗。”


    愚园一事过后,时闻浑浑噩噩病了几日。倒不严重,只是情绪大起大落,状态不好,每每夜半惊醒,牵连得昼间也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霍决推掉所有异地行程留在云城,直至上周她调理恢复得差不多了,才终于抽空飞了趟京城。


    沈亚雷与沈夷吾的死,宣告事件尘埃落定,但后续影响甚广,方方面面仍需耐心收尾。


    沈氏的烂摊子被丢到了沈夷吾现任妻子手上。集团内部切割的切割,牟利的牟利,群狼环伺,明眼人都知这个被丈夫养在深闺的女人守不下这份家业。


    沈歌伺机入场,毫不留情地瓜分剩余的家族利益。


    BrianSum高抛低吸,手握资本,意图以抄底价收购几家价值尚存的子公司。


    其背后的霍氏,更是鲸吞蚕食,不动声色地成为这场围剿最大的获利者。


    而撇除掉财经记者这一层身份,时闻已经不再关注股市看板上跳动的数字。从沈夷吾死去的那一刻起,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她这看客再无关系。


    “不吵你了,继续睡。”


    霍决用手指梳理她沾落腮颊的碎发,安抚地吻了吻她眼尾,将夜灯调暗,起身进浴室洗漱。


    时闻本能闭眼,听着窗外渐渐喧哗的风雨声,又半困半醒地睁开。


    睡意被驱散,她定了定神,掀被起身,踩着地毯到斗柜旁边找水喝。


    窗帘没关,窗外风雨大作,深蓝天穹幻化为诡谲的粉橘色。


    时闻看着看着,放下水杯,转身出了卧室。


    “到处找你,怎么下来了。”


    霍决寻到楼下起居室时,夜空恰好劈落一道闪电。但雷声缥缈,在枝繁叶茂的风雨中游荡,距离他们很遥远。


    他没穿上衣,腹肌结实,居家裤危险地挂在胯骨上,浑身清凉水汽,连望过来的眼神也是湿的。


    “突然想起忘了给朱莉换水。”时闻静立恒温箱前,面庞被加热灯柔和照亮,像一幅色彩饱满的古典肖像画。


    霍决挑了挑眉,淡淡一句,“这么宝贝。”


    时闻没有理会他的轻嗤。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迹象,很快连成不可计数的白线,试图缝合天与地。


    与起居室连通的玻璃阳光房,被暴雨裹成一个发光的茧,视线穿不进来,也透不出去。


    霍决随手将湿发往后捋,露出锋利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窝。他低头端详芍药丛中的白掌,手指轻轻抚摸叶片边缘,告诉时闻,“它长出新的花苞了。”


    时闻看起来不怎么关心,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霍决不在意她的敷衍,仔仔细细擦掉叶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在无边水池洗净手,才慢条斯理回到起居室。


    他微微俯身,从后抱住她,头弓在她耳边,声音低而慵懒,“在想什么。”


    “想——”时闻声音很轻,像踩在云朵织就的梦里,“黑王蛇是沙漠蛇。”


    霍决亲了亲她脸颊,耐心接话,“所以?”


    “我其实不确定,它习不习惯住在这种环境里。”


    特殊定制的巨型爬宠恒温箱,造景融合多层沙面、砾石和树体。占据面积最大的一层,完全按照时闻在出租屋搭建的造景风格,扩容、填充,从一根轻韧的沉木,延伸出整片茂密蓊郁的丛林环境。


    又精致又花心思。


    但单论物种习性,其实并不那么适宜。


    “蛇的环境适应力比你想象的强。”霍决睨着蜿蜒攀爬的黑王蛇,漫不经心地评价,“你对它关心太过了。”


    时闻没有说话,静静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挨得很近,鼻尖蹭着鼻尖,近到时闻可以看清霍决漆黑瞳中每一道纹理与褶皱,近到可以看清他眼中的自己。


    嘴唇被很轻地碰了一下。


    在无言的沉默之中,彼此呼吸痴缠交错。


    时闻不喜欢戒烟糖的味道,不同于烟草的苦涩,有种奇怪的辛辣感。


    霍决似乎也知道,之后连戒烟糖都不再嚼,硬生生忍着瘾,只吃一款高薄荷醇含量的硬糖。


    他的嘴唇是冷的,柔软干燥。舌尖的硬糖还没完全融化。沁凉得令时闻感觉四肢都麻痹,需要用手肘抵开他,嘶嘶地抽气缓解。


    霍决把剩下半颗糖喂给她,衔着她嘴唇,一下一下亲昵啄吻。


    “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他声音沙哑,不求答案地问。指腹抚过她眼下痣,引起一阵细细的颤栗。


    时闻不答,或许是否认,扭过头去,继续望向恒温箱里诡谲妍丽的黑王蛇。


    霍决贴在她后颈轻嗅。云鬓微乱,拨开了,是薄瓷软桃般细腻的白。那里有他前几日留下的牙印。像瑕疵,或标记。淡淡的。还没有完全消失。


    唇舌重新落下。


    “不许咬。”


    时闻及时回头警告他。眼眸好亮。分明是瞪视,却似含着一点泪光,怎么也不肯落下。


    霍决被艳光所慑,低低一笑,驯服地收起牙齿,改为讨好的轻吻。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毫无芥蒂望向自己时,霍决腹中总会涌现一种无可名状的饥饿感。


    想要将她衔在嘴里,来回舔舐。吮她身上的味道。让她完完全全落入胃里。


    也想让她划开自己的血肉,抚摸自己的心脏与肺腑,一点一点吞掉自己。


    无比暴烈的渴求。


    他希望他们是偎依在同一块浮冰上的小熊。


    或是两株枝接在一起的植物。


    他可以成为她的砧木,劈凿自己的血肉,让她断裂的枝芽在自己身上重新生长。他们会完美无缺地融为一体,无所谓任何人的首肯或反对,只需要一点点日光和雨水。


    可她会怕。


    霍决舔了舔发痒的牙尖,注视她软白的脸,极力克制欲望,没有继续往她身上叠加咬痕。


    像奖励他的温驯,时闻没有推开他,手指搭在他青筋鼓起的手臂上。


    霍决指腹抵着她嘴唇,揉撮花瓣般轻轻摩挲,而后往里压了压,顺势伸进去。中指与无名指修长骨感,探进口腔揉捏舌尖,模拟试探着开拓喉咙,充满恶趣味地玩弄。


    时闻颦眉,很快后悔对他心软,舌根湿漉漉抵着,想要把他推出去。


    霍决将她圈得动弹不得,低头舔吻她的眼皮,不太有诚意地哄,“不许咬。”


    不说还好,一说时闻就忍不住逆反,牙齿硌着他指根,重重一咬。


    霍决玩世不恭地笑,装模作样说疼,碾着她舌面又逗弄几下,才将手指不紧不慢地抽出来。


    “这里戴个戒指也不错。”


    他目光微凝,看着她咬出的痕迹,捉住她左手,也在她无名指轻咬一下。


    时闻不肯理他,被揉得微微发抖,像蜜蜂在心头颤动。


    “亲亲我,bb。”


    霍决叹息着笑,模样矜贵又下流,低声下气向她讨吻。


    她身上哪里都软。嘴唇最软。彼此呼吸黏糊地交缠,霍决让她伏在自己身上,一直朝里凿,很深,到了令人不自觉颤栗的程度。


    时闻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任何重量。霍决可以轻而易举地逼迫她敞开,吞咽,无条件接纳自己的一切。然而正因为太轻,怕碎,所以又必须珍而重之地对待。


    他手心滚烫,好虔诚,用那道粗砺的疤轻轻抚摸她小腹。薄薄一层柔软皮肉,像脆弱的屏障,护住她心脏与肺腑。


    霍决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感觉自己被慢慢纳入她血肉与灵魂里,被她吞食,被她接受。


    时闻两颊酡红,怔怔的,手脚忍不住蜷缩,发出可怜的泣音。


    好靓。


    好可爱。


    外面的世界风雨琳琅,她的身上也在下着雨。


    霍决无比享受欺负她的乐趣,又甘愿当她的狗,对她俯首称臣。他锋利的轮廓微微绷紧,忍着暴戾冲动,任她折磨自己,让她慢吞吞地把自己当玩具。


    台风席卷的几日,云城被惊涛骇浪淹没,他们一直待在江心岛,哪里都没去。


    除去必要的线上会议与事务处理,霍决待在时闻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佣人保镖都被挥退了,放了假,空荡荡别墅里只有他们二人。


    好奇怪,风雨越猛烈,似乎越容易令人生出归巢的安定感。


    霍决久违地下厨,iPad支在岛台,对着厨师发过来的教程,耐心处理晚餐要用的牛肉和海鲜。


    明明短发乱糟糟,T恤也是随便套一件,站在岛台边,仍不失一副风度翩翩的清贵姿态。


    时闻在旁边一边玩无聊的开罗游戏一边看,催他赶紧弄完。她其实饿了,但嘴挑,只等着吃红茶炖啤梨。


    熟软的啤梨,颜色充满夏日气息的青绿,置于流水中冲洗,剔亮极了,有朝露从叶片颗颗滚落的凉意。霍决慢条斯理削开表皮,挖出绵沙果肉,对半切开。


    “张嘴。”


    冰淇淋一样软绵绵口感。甜呢。细细抿开来,仿佛味觉也会向着边缘融化。


    牛肉炖煮期间,厨房离不开人,珐琅锅咕噜咕噜地发出热气与轻响。时闻被抱到岛台上,躲不开密集的吻,脚踩在对方肌肉紧绷的肩背,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枚成熟饱满的浆果。被烘晒。被采撷。被犬牙划开表皮,仔仔细细舔吮,继而囫囵吞入腹中。


    脱离了规律作息,日日夜夜用舌尖做游戏,彼此的感知与外界筑起高墙,时间变得格外匆促。


    暴雨警报解除的那天清晨,时闻醒得比霍决早。


    室内温度很低,但霍决体温很高,她被密密实实搂在怀中,花了些力气才勉强挣开。


    望一眼窗外,雨虽停了,天仍是灰扑扑的,没有多少日光。她没有起来,伸手摸到手机,点开某个应用软件看了半晌。


    “……几点?”


    霍决怀里一空,很快也醒转,眼皮惺忪半撩起,黏黏糊糊重新靠过去,习惯性亲一亲她后颈。


    时闻收起手机,说了个数字,按住那只乱动的手掌,推着人起床,“顾秘书估计马上要打你电话了。”


    霍决不情不愿地闭眼,装睡,半边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懒洋洋蹭着她,“再躺会儿。”


    重得要死,时闻不惯着他,直接踢过去一脚,说自己饿了。


    霍决抱着她,“哪饿?”


    时闻不作声,踢得更用力。


    霍决闷闷笑起来,捏住她下巴强行亲了好几口,而后才意犹未尽地起身,走到床尾穿衣服。


    “给你做贝果三明治和酸奶碗?”他短发乱翘,声音也哑,“还早,睡饱再下来。”


    时闻埋在鹅绒被里看他,定定的,没有应声。


    霍决转身,T恤挂了一半,露出精悍的胸肌和腰腹。他每天早上都有练拳习惯,左腕的白奇楠被摘下,慎重地握在另一只手里。


    时闻被他目光烫了一下,回过神,拉起被子欲盖弥彰补充一句,“不要白的草莓。”


    霍决笑笑,几步过来扣住她的腰,往她薄薄的眼皮上亲。


    直到又挨一巴掌,不好得寸进尺,才“啧”一声,勉强把脱掉的T恤套回去。


    门关上了。


    时闻撑起身望向窗外,淡淡光影来回浮动,被暴雨冲刷过的城市,绿得好安静。


    她收敛心神,往堆叠的书籍上摸索,重新将手机按亮。


    *


    霍决在约莫一小时后重新返回房间。


    手中拿着几枝新鲜剪下的黄玫瑰,花瓣层层叠叠,摇摇欲坠。


    与他预计的不一样,时闻没有懒懒地窝在床上等他叫醒。反而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外出的服饰,长发高高挽起,手中拿着一台相机,正利落拆开镜头,准备往收纳包里放。


    她脚边躺着一个打开的登机箱。


    里面叠放若干夏秋服饰,不多,只占据二分之一位置。另一侧是MacBook,几本书,化妆包,还有零星琐碎物件。再旁边的斗柜上,敞着她惯用的挎包,搭扣没锁,露出护照和身份证一角。


    那只被他软磨硬泡戴入她手腕的翡翠镯子被摘了,孤伶伶地躺在床头柜。


    霍决扶着门框,久久沉默,似因太过突然而措手不及,无法即刻解读处理眼前的信息。


    “要出差?”


    过了不知多久,他走近些许。柔和的室内光一点点照出他英俊的五官,那双眼睛很深,藏着情绪,仿若幽潭。


    时闻看向他,摇了摇头。


    “那就是休假。”霍决为她寻到合理解释,唇边折起淡笑,眼底却无笑意。


    他拿着玫瑰慢慢走过去,视线落在她的登机箱上,语气有种若无其事的轻松,“一直待在云城是不是太无聊了?我今天回一趟公司,把手上的项目收尾,前后行程压一压,可以空出一整周时间。濑户内海的夏展还没有结束,我们一个岛一个岛逛过去,好不好?”


    时闻不再看他,把分装好的相机放进行李箱中固定,“我刚刚订了机票,应该很快就会有人跟你同步我的购票信息。”


    “去哪。”霍决无视她话中隐含的指控,径自用拿花的手按住她,“不打算带上我?”


    不合时宜的玫瑰。


    时闻有些可惜地望着饱满妍丽的花枝,“你最近应该很忙。”


    “不至于连陪你的时间都没有。”霍决紧紧扣住她手腕,声音仍是温和,眼底却掩不住几分阴晦意味,“bb,我是不是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时闻幅度很轻地挣了挣,没能挣脱,索性就这样抬眼看他,“我辞职了。”


    霍决看起来并不讶异,与肢体的强硬相反,话说得绅士而妥帖。


    “易觉近几年谋求转型,内部架构不稳,难说前景顺不顺利。暂时休息一段时间也不错,以你的能力,随时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我原本就没打算一直待在新闻行业。”时闻如实道,“当初留在国内,是因为阿爸。读新闻,是因为妈妈。做记者,是为了方便行事。现在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我想做些自己想做的。”


    霍决应得很快,也很郑重,“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我不是在问你要资源。”时闻笑了笑,说话的态度有几分认真,又掺几分随意。


    “我手上还有些闲钱可以挥霍。当记者这几年,也攒了不少人脉经验。前段时间待在家,我翻来覆去想了想,还是希望能试着办一本线上杂志,走自媒体工作室形式,选题往摄影、旅游和人文方向。初步的运营方式和团队搭建都有计划了,接下来见步行步,看能实现到什么程度吧。反正时间很多,我无所谓用三四年试错。”


    “你不想我干涉,我绝不插手。”霍决沉声承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可以任意支配我拥有的一切,无论你需不需要。”


    言罢,又再重复,“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时闻静静与他对视半晌,没有即刻作出回应。低饱和度的室内光,为她清丽的面庞镀上一层光晕,柔和又漂亮。


    不知是因为她用了力气,还是因为她细细声喊了疼,霍决钳制的手终究还是松开些许。她从中挣脱出来,用另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的玫瑰。


    “无论我想做什么——”时闻低头嗅了嗅香气,听见自己开口问,“假如我想离开云城呢。”


    新鲜剪裁下来的花苞,掺杂一点点酸、青涩、以及玫瑰独有馥郁的甜。


    空气却是凝滞的、苦凉的。


    霍决两手空空站在她面前。


    她看见他的手捏成拳,手背青筋暴起,紧绷地垂于身侧,像在极力压抑某种躁郁情绪。


    然而再开口,他居然还维持着微笑,尽管这笑意有些僵硬,“外出采风很正常,你在新闻社也会出差采访。只要适当控制频次。”


    时闻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我或许不会选择base在云城。”


    “云城经济、交通基建、人才引进各方面条件都在国内前列,政府对文创小微企业也有扶持。客观而言,是你的择优之选。”霍决下颌绷得很紧,额角突突跳动,口吻却温和,近乎循循善诱,“但假如你待腻了,想换个环境,base在亚港也不错。初步有想法,可以慢慢决定,不着急落地。”


    时闻没有接受他一次又一次的让步,半真半假道,“如果说我已经决定好了呢。”


    好长时间霍决没有说话。


    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在彼此之间拉扯、徘徊。


    “我无所谓两头飞。”他声音嘶哑,似乎已经濒临某种极限,正在逼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压,“只要你开心。”


    时闻直直看着他,审视一般地看。


    下一秒,她笑了笑,平静揭穿他。


    洞若观火


    “撒谎。你生气了。”


    “没有。”


    “Larry.”


    自从被母亲抛弃以后,除了时闻,没有人再被允许这么亲昵地叫他名字。


    事实上,就连时闻也很少这样叫他。只有在特别需要他像小狗一样听话,哄骗他无条件妥协时,她才会柔软着姿态,有恃无恐地命令他。


    “别对我言不由衷。”她的声音好轻、好温柔,像雀羽拂过耳廓,“不高兴的话,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不高兴。”


    霍决定定盯着她,呼吸逐渐粗重,面色阴晴不定,终于彻底失去假装无事的耐心。


    “有什么用。”他沉鸷开口,“你会因此改变心意吗。”


    “不会。”时闻说,“但我需要知道。”


    霍决神经质地扯了扯唇角,想笑,却完全笑不出来。那张英俊的脸庞陷在阴影里,写满狠戾与冷意,“我以为我们之间的问题解决了。”


    “不是避而不谈,问题就可以解决的。”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吐出来的字句却刺得人心悸,“我订了三小时后的航班。”


    霍决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来由踉跄半步,眼前一阵阵黑压过来,地面高高低低海浪一样涌动。


    要走。


    又要走。


    他唯一不能容忍的事,她总是这么轻而易举说出口。


    霍决右臂撑在斗柜上,死死捏着实木边角,看她无动于衷地站在自己面前,手里还拿着他送的玫瑰。


    小动物一样轻嗅。完全看不出不喜欢的样子。愿意亲吻。愿意拥抱。以至于给他错觉,以为事情终于圆满,她愿意交付一切,也愿意接受他的一切。


    无可避免地,霍决又一次想起她伏在夏日午后,一边昏昏欲睡,一边誊写那首诗的情形。


    TheUnendingRose.


    他深沉的、永恒的玫瑰。


    或许是溺于温软的巢穴太久,得意忘形过了头,才会被她一言一行蒙蔽了本质——玫瑰再怎么妍丽,刺也是她身上的一部分。


    他舍得像对待花材一样,将她身上的棘刺根根修剪削去吗?


    舍不得再想。没有办法再想。完全无法理解她说走就走的善变,也无法接受自己在她心中无足轻重的份量。


    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她从不屑于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无聊把戏。和五年前一样,她下了决心要走,就真的会千方百计逃离自己身边。


    霍决唇边挑起讥讽的弧度,心底闪过无数见不得光的念头,又被这危险的念头牵扯理智。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具彻底脱落,露出底下电闪雷鸣的、阴鸷的真容。


    “随随便便说扔就扔,你当我是什么。”


    几乎是应激反应,他控制不住力气地紧攥住她,受不住挑衅般冷冷开口,“总是不作数。总是乱跑。几个小时前还骑在我身上,跟我接吻,要我□□,答应永远不和我分开——”


    然而讲着讲着又猛然噤声,抿平的唇角痛苦地抽搐一下,无论如何再讲不下去。


    霍决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失态过,三言两语就被击溃,惶惶如丧家之犬,连最基本的冷静都难以维持。


    他僵硬地甩开她手,胸腔剧烈起伏,心脏隐怒得要胀裂成两半,眼前帧帧发黑,一秒都不敢再看她。


    放在斗柜上的挎包被粗暴掀开,那双总是游刃有余的手此刻微微发着抖,将时闻的护照和身份证匆忙翻出,一言不发地掠走。


    “砰——”地一声。


    门被重重合上。


    空气中微不可见的尘埃被搅动,沉沉浮浮地打着旋儿,又怎么都落不下、拂不开。


    时闻静静站了片刻,脸上的神情很平和,没有什么剧烈波动。


    她确认一眼座钟的指向,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花,没有往门口方向走。环顾一圈,从边柜取了个玻璃花瓶,灌入三分之二清水,又找了把平时剪胶片的剪子,斜斜裁开花茎末端,将黄玫瑰养了进去。


    剩下需要整理的东西不多,她很快将行李箱收拾妥当,闭合上锁。


    只是过不多时,又抿了抿唇,重新放倒开锁。进衣帽间挑挑拣拣,找到一件男士衬衫,对半折叠,塞进行李最底下。


    随身挎包被翻得歪在一边,小羊皮被划出明显褶皱。她喃喃骂了句“狗脾气”,却不携多少坏情绪,将包里的拍立得取出来,调试镜头与光圈,对准瓶中玫瑰按下快门。


    耐心等待十几分钟显影,她拔开阿加莎的笔帽,在相纸背面写下一行小字,随后拆开透明的手机壳,将成像朝外放了进去。


    不紧不慢忙完这些,抬眼看一看座钟,分针恰好走过半圈。


    她拎起包包,按升拉杆,拖着行李箱往门口走。


    门没有锁,很轻易就能推开,走廊空无一人。


    箱子不重,时闻掂了掂,没坐电梯,直接拎着下楼。


    有人在楼梯底下等她。


    洁白无瑕的阿芙洛狄忒大理石雕塑旁,霍决头脸都泼湿了,目光阴沉,神情危险。


    他右手握拳,掌骨处破皮渗血,浑身紧绷得如同一张拉开至极限的弓,随时准备伤人伤己。


    “我冷静了半小时才敢来见你。”他沉声,“我不想口不择言,犯跟五年前同样的错。”


    时闻站在五六层阶梯高的转角平台,放下行李,与他视线一高一低地对视。


    阴天灰蒙蒙的光线,将那双漆黑眼睛衬得更暗、更阴晦,面无表情地,看得人心惊。


    “比以前有长进了。”时闻堪称柔和地评价。


    “……为什么。”霍决一字一句,眼底有冷火在烧,“沈夷吾死了。你报了仇。我们身边不会再有任何威胁和阻碍。你究竟在顾虑什么,告诉我,时闻,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会开心?”


    时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继续激怒他。


    她拎着裙摆优雅向下,走到与他视线持平的阶梯处,俯身垂怜,伸手触碰他写满不解与愤怒的眉眼。


    “Youaretheloveofmylife,Lawrence.”


    如叹如诉。


    好突然地,宛若吟诵一句古老咒语。


    她轻抚他面容,渡过去温度,“我不会再试图否认这一点。不论是五年前,抑或此时此刻,我对你的感情都始终没有改变。”


    霍决嘴唇微颤,低低倒吸一口冷气,骤然感到一种如蒙大赦的眩晕感。身上那股神经质的暴怒与躁郁,顷刻被这句话浇灭了。


    除去五年前在潮起岛那个暴雨夜,这是时闻第二次向他吐露真心,亲口承认“爱”这个字眼。


    他心脏涌上狂喜,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割裂与反差,将摇摇欲坠的理智与被愚弄的愤怒抛诸脑后,迫不及待上前,要将她拥入怀中。


    时闻没有躲避地投入他怀抱,甚至安抚地,轻轻摩挲他紧绷的肩胛骨。


    “可是Lawrence——”


    过了几秒钟,她挨在他耳侧,若无其事继续说。


    “再怎么爱你,我都随时可以离开你。”


    手心触碰的身体一瞬间绷紧了。


    被混沌与荒谬击中,霍决极其罕见地怔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怀中人。


    他鼓膜嗡嗡直响,像沉坠的山与云压落,不断坍塌下陷,捏她肩膀的力气像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捏碎了。


    大多数熟识霍决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是冷漠、残忍与慢条斯理。


    他缺乏怜悯与同情心,对同类漠视与厌烦居多,绝非受情绪驱使的类型。在任何时候,他表现得都更像一个充满耐心、讲究杀戮美学的猎人,而非暴躁易怒、急于开膛破腹的屠夫。


    他总是好整以暇的掌控者。


    除却在这种面具剥落,独自面对她诘难的时刻。


    犹如渡劫一般,他被摁进爱欲的刀山火海,血淋淋滚一遭。他真正的喜怒爱憎,所有鲜活、古怪、暴烈的情绪,皆从她身上习得,经过反复消解耦合,又再重新投射回她身上去。


    他是个拙劣的学徒。糟糕的爱人。


    他的愤怒,源于夤夜覆落在她面庞的薄纱,在她身上爱恨困惑得不到解答。


    为什么,有一个声音在问,他不明白。


    为什么明明有家,却偏偏要漂泊。


    为什么一边声称爱他,一边又要坚持离开他。


    不戴拳套硬生生砸出来的伤。以□□痛觉压制乱绪,生猛偏激,阴沉寡郁,是这个人发疯时会做的事。时闻执着他手,仔细确认骨头没有大碍,才放心慢慢拭去血迹。


    “我不在的时候,能答应我,帮我好好照顾朱莉吗。”


    她好声好气问,口吻不似请求,更像一种迂回的指令。


    “你要走。”这个念头为心脏制造一阵抽痛,霍决唇线抿得很平,声线又哑又生硬,“我凭什么帮你照顾你和别人的东西。”


    时闻置若罔闻,不理会他的冷嘲,自顾自往下,“其实我很怕冷血动物。毛茸茸的猫狗可爱多了,又更亲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要养它?”


    霍决下颌收紧,一言不发,目光森然盯着,好似在防备她即将出口的、伤人的话。


    “不是因为阿赟。”


    时闻轻声道,“是因为你。每当我看见它,就会想起你。”


    那尾黑王蛇,是时闻亲眼看着孵化破壳的。


    当年霍赟葬礼过后,她失魂落魄返回安城,整理他的遗物,期间与他生前的心理医生见了一面。


    霍赟早期频繁更换医生,无法卸下心防,唯独与这位初出茅庐的黎医生建立起了长期的信任关系。


    黎医生在霍赟身上倾注大量精力与耐心,几度与时闻沟通,认为霍赟的情况有所好转。


    或许也正因如此,霍赟突然之间的放弃,对她的打击亦格外深重。


    恰逢新婚,踏入人生转折点,她最终决定离开安城,再度赴美深造。


    时闻前去见面那日,诊所已经休业了,没有其他人。黎医生给她倒了茶水,请她稍待片刻。


    “其余几只都自主破壳了,就它怎么都不肯出来,怕它闷死在蛋里了。”黎医生戴上手套,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为蛇卵剪开一道口子,轻声同她解释。


    她在诊所休息室里孵化幼蛇,据说是因为家人害怕爬宠,所以只能偷偷养在这里。


    很新奇的视觉体验,甚至有些诡异。时闻静静旁观,好奇她为什么会养蛇,毕竟这不算那么大众化的宠物选择。


    “看蛇蜕皮很有意思。”黎医生顿了顿,“同一件事,既像创伤,又像新生。”


    说完温婉笑笑,又问时闻有没有兴趣养一条。因为离开得仓促,她无法将所有幼蛇带回家照顾,现在正在努力给它们寻找靠谱的饲主。


    时闻看着慢慢破壳而出的黑王蛇。


    漆黑圆瞳,诡谲淡漠。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葬礼之上匆匆一瞥。好相似一双黑眼睛。


    鬼使神差地,她应下了。


    黎医生将霍赟遗忘在诊所里的几件琐物交还给她,又给她腾出一个仓鼠住过的透明塑料盒,撕纸与木屑作垫材,将幼蛇放置进去。


    她仔细交代了几句饲养知识,请时闻放轻松,不要太过紧张,“黑王蛇是很易养的品种,虽然有时有些神经质。你试试上手,如果实在不适应,随时再联系我。”


    时闻就这么出乎意料地,开始豢养起一只冷血动物。


    身边没有养爬宠的朋友,作为一个刚刚入门的新手,她踩过不少坑,犯过不少错。第一次购置恒温箱,就被商家忽悠入手了一个巨大巨贵的雨林缸。


    她将小蛇从塑料盒移居进去,拍了张照发给黎医生。


    黎医生很快回复一则语音,点开来,是机场广播提示与她友善的笑声,“天呀,你怎么给它造了一座这么大的热带雨林?黑王蛇是沙漠蛇。”


    时闻听得懊恼。


    “不过没关系。”黎医生的下一则语音即刻又发了过来,“黑王蛇真的很容易养,只要定时喂食,多给一点耐心,它在你的雨林里也可以活。”


    话虽如此,时闻后来还是在网上翻找教程,亲自动手改了造景。只是考虑再三,还是保留了雨林缸中心部分的沉木与苔藓。


    因为像是印证黎医生的话,小蛇很快就学会了在树上缠绕攀爬。


    冷血动物无法驯养情感,喂得再熟,一不小心,还是会被反咬一口。这些年来,隔着玻璃注视那双无喜无怒的漆黑圆瞳,时闻常常会心不在焉地想,沙漠蛇真的能在雨林中存活吗。


    亦如此刻,她注视着另一双极其相似的黑眼睛,也无可避免地在想——


    他真的能理解爱是什么,真的能拥有与自己相同的情感吗。


    满室寂静中,彼此望入深处,光也在无声下坠。


    “我对你再没有任何秘密了,Lawrence。”


    时闻低头,轻轻挣脱相握的手,从自己口袋拿出一样毛茸茸的物件,无比平静地质问:


    “现在,轮到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第60章 60


    摊开的手中,是一只小北极熊玩偶。


    半掌尺寸,雪白毛毡,懒洋洋趴伏姿态。再眼熟不过的设计。


    他们卧室的床头柜,藏着六只一模一样的小熊玩偶,与一沓飞往特罗姆瑟的登机牌放在一起。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这只小熊稍显脏旧。皮毛没有那么崭新的白。脸上还有一点潦草污渍。


    一个乌黑圆点。


    像是笔迹。


    时闻十八岁那年夏,霍决带她登上一艘北极邮轮,从雷克雅未克航行至特罗姆瑟,为期十日。


    洞若观火


    旅途结束那日,他们第一次走进那家口味差强人意的Palegg餐厅,结账时,时闻从侍应生手中得到了第一只小北极熊玩偶。


    匆匆赶赴机场,结果航班延误。他们靠在一起打发时间。霍决翻专业书,时闻挨在他肩上昏昏欲睡,手指无所事事地转着玩偶环扣。


    “看。”霍决当着她的面,用钢笔,在小北极熊腮颊上,点落一枚眼下痣,“你。”


    时闻至今还记得他低低噙着笑,垂眸注视自己的神情。


    那时的她还懵懵懂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脏会跳得奇怪,只撇一撇嘴,一巴掌拍在他手臂,将小熊胡乱抓回来塞进口袋。


    在那之后,小熊待在她的行李箱,远远近近陪她飞过不少地方。


    她不算多宝贝它,更不会常常拿在手里把玩,只是每次收拾换箱,都会习惯性放入夹层里。


    到五年前,为了顺利离开云城,她与霍赟求助于霍耀权出面。老爷子权衡利弊,雷厉风行。一方面制止霍决继续任意妄为,另一方面收拾手尾,抹去二人痕迹,眼不见为净。就连时闻遗漏在半山别墅的钛银色行李箱,都派了人亲送至安城。


    那只点着眼下痣的小熊就在其中。


    时闻读书租住的loft公寓面积不大。行李箱仅在收到那日被打开过一次,之后原封不动上了锁,就那么无处可归地泊在楼梯底下,再未被使用过。


    直至毕业搬住处,整屋清理扫除,时闻才发现行李箱中的小熊不见了踪影。


    回忆不起来它究竟是怎么消失的。她的公寓除了三两好友,极少来客。思来想去,惟有归咎于自己屈指可数的几次醉酒经历,猜测是不是自己某时某刻醉意上头,断了片,冒冒失失将它丢了出去。


    然而,犹如碎片梦闪。


    几日前,一个下雨天,小熊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你应该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的。”


    时闻打量着眼前人,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自问自答,“——在你那间修得像城堡一样的地下室里。”


    尽管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她还是多此一举地诘问,“不准备解释吗。”


    半晌无言。


    沉默落到身上,像毯子一样死寂地覆盖住他们。


    霍决没有避开这道审判的目光,身上的愤怒渐渐平息,转而变为一种野兽般的直接、冷静与神经质。


    “景湖区仙踪路,西山枫林二期,2座1101。距离你学校一公里。你没有换密码锁,经常忘记带钥匙,习惯将备用钥匙藏在门口的盆栽里。”


    他的语气轻柔得近乎诡异,逐字逐句,告解般轻声,“我用过一次。”


    玩偶被狠摔到脸上。


    时闻浑身颤抖地给了他一巴掌。


    霍决坦然挨了。


    那张俊脸被扇得猛偏过去,犬牙划破口腔内壁,徐徐渗出血锈。该是狼狈的。但他满不在乎地用舌尖顶了顶伤口,微微眯起眼,又风度翩翩地微笑起来。


    “你醉成那样,没有人照顾你,我就站在门外。那间公寓隔音真不怎么样,你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我连你在里面摔倒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霍决抿着唇角,极缓极慢地吐字,眼睛在她身上痴缠一圈,贪婪地将人框在自己视线里。


    “我怎么可能真的放心你一个人生活,bb?你那时才20岁,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怕,一点防备心都没有,随随便便对谁都心软,对谁都笑。我总怕你为不值得的人和事伤心,又怕你为新鲜的人和事开心。五年其实好漫长,我不在你身边,有过前车之鉴,你会不会又转眼忘了我。”


    一种被深渊凝视的忧怖涌入心脏,又经心脏泵送,洪水般汹涌漫向四肢百骸。


    见过再多证据,做过再多心理准备,都不及此刻听见霍决亲口承认的冲击。


    “……疯子。”时闻被扎得心惊,胃都惴惴发疼,“霍决,你真的有病。”


    “不是早就知道的吗。”霍决无声笑了笑,伸手揩拭她发红眼尾。干燥的。她其实并没有哭。


    “我以为……”过往的记忆碎片凝结成一根冰冷的针,刺入脑海,令时闻不自觉微微颤栗,“我以为是梦。”


    他一身寒气地闯入她房间。


    她醉醺醺地半睁着眼,还以为他是虚构的梦一场。


    梦中弥漫黑色雾气,浓重而稠密,吞没一切声音与视线,惟有沁入骨缝的寒与细雨。浓雾不散,虚虚实实,勾勒出一扇门,门中显出熟悉的身影。


    于是她在梦里也恹恹地哭了。


    侧躺在地板上,怔怔看他向自己走来。


    明知自己夜间视力差,却连夜灯都忘记留一盏。借助一点点微弱的月光,霍决垂眸看她,将她从地板抱入卧室。


    手指与视线一起落在苍白面庞。从额头、鼻尖到嘴唇。她又瘦了,不好好吃饭,显得下巴更尖。微卷长发修短些许,像每日雷打不动发送到他邮箱的照片那样。


    霍决无声端详良久,脱掉外套和毛衣,贴着她躺进那张窄窄的单人床,将她抱在怀里,深深嗅闻她颈间的苦橙叶气息。


    她分不清是虚是实,只听从本能伏在他怀里,注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无声地流出眼泪。


    “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霍决握住她凉软的手,不让她碰自己的眼睛。明明心有眷恋,却又阴鸷地审视她的泪水,不肯轻易替她拭去。


    “丢掉我以后,你一个人的生活好像也不怎么样。”


    他睚眦必报。自己心里废墟般一塌糊涂,就要她也痛,也不好受。


    她没有办法回应,怕一掀唇,就将雾气吹散了。惟有细细抽泣着,揪住他衣领,浑浑噩噩睡过去。


    霍决面无表情描摹她的睡颜,心底有淡薄的恨,更多的是阴恻恻的不舍。


    最后还是低头,轻轻吻掉她咸涩的泪。


    天亮以前,霍决离开了那间公寓,将钥匙重新藏回门口的盆栽,带走了一只点着眼下痣的小北极熊。


    像一缕幽灵,见不得天光,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飞行两千英里,只为片刻同眠,停留在被她遗忘的梦里。


    时闻猝然陷入恍惚,嘴唇微微发抖,说不出话,目光蜇伤般望着他。


    “要继续听吗。”霍决轻抚她眼下痣,“我一个字都不会再隐瞒。”


    “你以前对门的邻居,一个中途辍学搞乐队的黄毛,嗑药,滥交,三番四次跟你搭讪,我让人随便寻了个由头送他进去。空出来的公寓,住进去一个居家做翻译工作的女士,她养一条德牧,早午晚都遛。你们经常在电梯碰见,会笑,会寒暄。我可以通过德牧牵引绳上的摄像头看见你。”


    “你复学第一年,有个姓庞的废物找上门,说从中学开始就喜欢你,眼见你家道中落,没有依恃,很愿意和你开展一段有偿的恋爱关系。你不胜其扰,甚至说出已经和霍赟订婚的消息,都没能摆脱他的纠缠。因为霍赟根本就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选择向一个病人求助。后来那个废物莫名其妙就消失了,摔断一条腿,被家人扔去了澳洲。从那以后,你没有再遇见过任何来自以往社交圈的骚扰,即便是在霍赟死后。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你实习工作,在安城下辖的洪德县,找到了沈亚雷案件中的那个高尔夫球童。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得了这份证据还不够,三两个人扛着摄像机,跑到那种穷乡僻壤,还敢蔓引株求继续往下查。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好心路人,如果我没有让人事先跟着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好几次都差点不能平安回家。”


    “前年,你和余嘉嘉在加州,误入一支以暴力冲突收尾的游行队伍,被一个戴着口罩的华人及时拉了回来。你如果留心观察,会发现这个人至今还留在我的安保团队里,前几天他还给你开过车。”


    他一桩桩一件件平静叙述,抽丝剥茧,无可讳言。


    “……够了。”时闻面色苍白,紧紧咬着嘴唇,肢体开始本能抗拒,“不要再说了。”


    尽管她早在那间地下室翻看了所有影像留存,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消化完毕,可以从容应对。但实际临场,又并非如此。


    霍决不让她有丝毫逃避,牢牢握住她肩膀,逼她继续直视自己。


    “我24岁生日,临时从伦敦飞回来,只想见你一面。安城下雪。你和霍赟在一起,挽着他手臂,跟他肩并肩走在结冰的湖边。我那时就跟在你们身后。你知不知道你对他笑的瞬间,我真想杀了他。”


    他淡漠低语,锋利眉眼注视着她,“可是我又想到你会伤心。”


    ——人要如何才能完完全全拥有另一个人?


    在纵容恋人离开自己的那五年间,霍决常常毫无结论地思考。


    钱权收买?无价。


    强取豪夺?怕碎。


    精神控制?她会变得不再是她。


    不是没有想过通过摧毁的方式来攫取,但那些百无一用的庸俗伎俩,最终都无法实验在时闻身上。


    因为她过分挑剔,而他又过分珍视。


    他曾经见过时闻全心全意信任、依赖的样子,之后就再难忍受落差,更无法冒任何风险。


    他想她用那对漂亮眼眸亮晶晶地凝睇自己,而非仇视。想她用那双甜蜜嘴唇说爱,而非厌恶。


    霍决不知道为什么时闻跟别人不一样。但她就是不一样。她出现在他被生母抛弃的六岁,出现在他自我怀疑的十六岁,她在他举刀的瞬间又惊又惧地喝止他,在他伤痕累累的夏夜亲吻抚慰他。


    这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人与时闻相同。


    亦如霍决不会再梦见自己孱弱孤独的童年,也不会再孑然一身游荡于黑暗悬崖的边缘。


    她的存在就像一张细密的网,投掷到他身上,缠绕他的心脏,避免他继续下坠。


    她变成了霍决与这个世界连接的锚点。


    他的欲望附丽其上,渐渐生长成一丛荆棘、一树常青、一片丛林。


    看似无私的人最是贪婪。过于浓烈的需索,会令人生怖吧。霍决不想吓到她。是以装作在日光底下养花的人,为她遮风挡雨,遂她的愿,顺她的意,无所谓她旁逸斜出,只求她片刻开心。


    她会为着这份虔诚,而宽恕垂青,施舍自己更多爱意吗。


    时闻眼底氤氲薄薄雾气,迷朦望他,雨水却始终没有落下。


    “霍决,如果你——”她掀了掀嘴唇,欲言又止,似沉浸在这段剖白带来的怵惕与不安之中,但仍强硬抛出定论,“我这辈子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


    “我发誓。”霍决向前逼近一步,更用力地捉紧她,“没有发生过你担心的那种事。你怕血。我不会让自己沾上洗不掉的血腥气。”


    时闻闭了闭眼睛,艰难压下紊乱思绪,“你想过强行将我带回来。”


    “我不想骗你。”


    “然后呢,关在你的地下室里?”


    “我会为你造一座岛。”霍决嗓音嘶哑,藏尽恶劣心性与诡秘执念,“没有人可以来打扰我们。”


    时闻轻声喃喃,“我会恨你,霍决。”


    “我知道。”霍决轻叹口气,似是辩驳,又似乞求,“我知道,所以我没有那样做。你不能为没有发生的事惩罚我。”


    “不论过去以后,一旦你踏破这条底线,我们之间就再没有任何可能性。”时闻眼眶渐红,一字一句,夹杂金断觿决的警告,“我永远、永远不可能低头接受。”


    “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告诫自己。”霍决声线又低又扭曲,甚至神经质地笑了笑,“你该夸夸我,bb,我为你忍得很好。”


    简直无耻。


    他就这么理直气壮地拿她当借口。堂而皇之地要求她约束他的本能,做他的刀鞘,做他唯一的钥匙。


    时闻心口起伏,再难忍受心底涌现的愤怒与委屈,忍不住又要往那张好整以暇的脸上掴一巴掌。


    霍决无动于衷地受了。半分狼狈都没表露出来。反而怕她就此收回手,死死捉住她手腕,继续往自己脸颊贴。


    戒烟之后,他身上的味道换成一种低调的木头削焚香。不再有旧时那种灼烧般的皮革烟草味。淡淡的,却又凛冽,像一层茧围困住她,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被束缚的那一方。


    “你故意设置我猜得到的密码。”时闻眼尾微红,冷冷睨他,“是赌我永远不会发现,永远不会推开那扇门吗。”


    “你要我对你坦诚,我不想对你有秘密。”霍决将呼吸埋入她柔软手心,沉沉叹息,“是我抱有侥幸心理。没有办法主动开口,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走进去。”


    时闻闭口缄默。


    静谧中,她直直站在那里,急促地吁出几口气。昳丽的侧脸浸在光中,宛若一块完美无瑕的冷玉。


    霍决的目光落在她面庞上,无声雕琢。


    “怕吗。”他轻声问。


    “怕有用吗。”时闻有些齿冷。


    霍决扯了扯唇角,气质危险而充满压迫感。


    “别怕。”他握住她瘦削的骨头,轻轻摩挲着,令人心悸的触感,仿佛一头野兽在舔舐自己的所有物。


    “我永远不会那样伤害你。”


    他将她揉进怀里紧紧抱住,附在她耳边,言语几乎变成扭曲的气音,“别不要我,bb。你不能在要求我坦诚之后,又随随便便丢下我。”


    时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双手垂在身侧,不作任何回应。


    霍决畏寒似的,迫切贴于她颈间,呼吸像狂风一样抽打她的听觉。时闻能感受到这具躯体压下来的沉重份量,犹如不可撼动的山,而山石正在不安地滚落。伴随他微微发抖的手指,以及失控收缩的心脏。


    “我爱你,时闻。”


    再度开口,他的声音像在沙砾中结结实实滚过一遭,淬炼得嘶哑无比,“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忍受你离开我的视线。”


    爱。


    好突兀,又好意料之中的一句剖白。


    他和她一样。他们互相用爱来要挟对方。


    时闻疲惫垂眸,盯着空气中的一个点,感受彼此的骨头坚硬地抵在一起,“你第一次说这句话。”


    “因为这句话对我而言,永远不够准确。”


    霍决很慢、很慢地咬字。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事实,然而却完全无法淡化言语中蕴含的暴烈情绪。


    “那种受荷尔蒙和多巴胺驱使而造成的爱的假象,会削弱,会消亡,会变成一文不值的过去。”


    他的气息一点一点变得沉重、滚烫,“可我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你的过去,也不会容忍你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我心甘情愿付出任何代价,为你做任何肮脏、高尚、道貌岸然的蠢事。只要你的目光还愿意停留在我身上,你的嘴唇还愿意说出我的名字。”


    异常平静的语调,字里行间却似焚烧数年,白茫茫一片扑不灭的野火,分分钟要将她灼伤。


    时闻睫毛颤了颤,闭唇不语。


    为了克制住与他拥抱的本能,她慢慢将指甲掐进掌心里,一寸一寸,几近青白。


    “很多事情我都不在乎。钱权、声望、地位,只要花费时间,得来都易如反掌。”


    霍决顿了顿,眼底闪过沉重阴翳,“可你不是。bb,为什么你越长大,越迫不及待要离开我。”


    时闻喉咙酸涩地堵着,像被一张未被沥干水分的柔软织物紧紧捂住口鼻,一呼一吸之间,都充斥着溺水般的窒息痛意。


    她略微别开脸,想要拉开距离,重新汲取些许氧气。


    霍决没有让她如愿。


    他们对视着,鼻尖相抵,肢体交缠,明明是最亲密的姿态,却宛若一场步步紧逼的诘问。


    “那个女人在抛弃我之前——”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霍决仍不愿称呼Arina为他的母亲,他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她带我去游乐场,给我买了一支草莓味的冰淇淋,哭着抱我,说她永远爱我。”


    “爱是这样的吗,时闻。”


    他喘.息极重,声音却轻,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爱就是遗弃、远离、不闻不问,任我自生自灭吗。”


    白茫茫的野火瞬息缠绕住她。


    时闻的心快被这句话烧坏了,身体一顿噼里啪啦灼烈的疼,像是被融成岩浆了。肺腑的酸苦涌上喉咙,眼睛一眨,泪就无知无觉地淌了下来。


    “Larry…”她竭力想要抵抗这股撕扯的力,却又忍不住抚上他面容,无法发出只言片语。


    霍决重重抵住她额头,乐见于她为自己心碎似的,固执地不肯替她拭泪。


    “你落在我身边,像一朵软绵绵的云。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幸,只庆幸你觉得我可怜,愿意以爱施舍我。你第一次吻我,那种感觉就像一丛荆棘被栽进花盆里。”


    “是你先闯进来的,时闻。”他下颌绷得很紧,极力控制语调,却仍抑制不住颤声,“是你主动牵我的手,问我的名字,说要永远跟我在一起。你怎么能因此责怪我。”


    时闻不想再经历更剧烈的情绪波动。她原本就决定好了,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以眼泪收尾。可是眼前这人怎么这么可怜,又这么可恨。


    不怪你怪谁。


    她噙着泪,恨恨地想。


    换作这世上其他任何人,自己都不可能做到这一步,更不可能瞻前顾后到这种程度。


    越想越气闷,越想越不忿,她微微颤着手,胡乱往那张毫无愧意的脸上砸了几下,责怨与怜悯接踵而至。


    霍决躲也不躲,任她泄愤似的,硬生生捱着,等她卸了力靠在自己身上。


    “我爱你。”他手臂青筋暴起,捧着她脸开始亲她,吻她簌簌往下掉的泪,不厌其烦又语无伦次地反复诉说,“我爱你,时闻。你不能一次又一次地丢掉我。除了你身边,我再无处可去了。”


    犹如一缕等候发落的幽灵,他将自己寸丝不挂血淋淋划开,向她剖露自己熔岩铸就的黑色心脏。


    时闻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瓮瓷。薄胎薄釉,被窑火烧出瑕疵,周身破绽,岌岌可危。他每道出一句真心,灌入一捧雨雪,釉面就多出一道裂缝。


    爱。


    她当然也爱他。


    可是爱又怎样。


    她凭什么要因为一句爱就让步。


    摆在她面前的命题,从来不是爱或不爱。而是怎么接纳、打磨、回应这份爱。


    她万分清楚她的弱点将自己在困在何种境地。她已经彻底接受,彻底冷静,并试图以他同样的弱点来回击,来逼迫他低头妥协。


    她可以成为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盏灯,承受他的阴暗,承受他异于常人的、滚烫如岩浆的欲望。


    但并非毫无底线。


    “我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Lawrence。”


    时闻没有闪躲,轻抚他耳侧,直直注视那双黑眼睛。她腮颊上泪痕未干,情绪却已彻底平复,字字句句,声音轻而柔和。


    “我完完全全接受这一点。这是你与生俱来的部分,不论好坏优劣,我不会指望你跟普通人一样,不会以世俗的眼光审判你,也不会试图去改造你。因为我有任何缺点,同样不会为了你而改变。”


    霍决薄唇紧抿,俯首帖耳似的听。


    像一头被主人顺毛安抚的狼狗,为了此刻温柔持续,而勉强压抑住身上蠢蠢欲动的暴戾。


    “但也正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不会仅仅以普通的标准要求你。我需要你彻彻底底的坦诚,没有任何隐瞒,没有任何秘密。我需要你有约束感,明确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似奖励,又似训诫,时闻摸了摸他微微发红的眼睛,声音骤然清冷些许。


    “不要再将你以前那些手段用在我身上,也不要再试图将你锁在地下室的欲望付诸实践,除非你觉得可以做到永远不被我发现。否则,在我发现的那一刻,我们就彻底玩完。你知道我不轻易给自己第二次犯错的机会。上一次是五年,下一次,你猜会是多久。”


    意识到这是一个转圜的信号。


    霍决倏尔向她投去期冀的一眼,胸膛剧烈起伏,急切地想更加贴近她的温度,剖开心扉向她证明,“我不会——”


    “但是一码归一码。”时闻轻巧偏头避开,淡淡打断道,“过去是过去,以后是以后。要将这个问题揭过去,你得先为发生过的事情买单。”


    霍决愣了愣,眼中短暂燃烧的神采迅速熄灭,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亦即,无论他再怎么虚张声势地威胁、恐吓、冷嘲热讽,抑或死皮赖脸地恳请、乞求、俯首称臣,“——你还是要走。”


    时闻手臂亲密地绕过他腰腹,像一个拥抱,然而只是从他裤袋抽走了自己的护照和身份证。


    “票都出了。”她扬了扬证件,很快从情绪的泥沼中抽身,“退改麻烦,没必须临时更改行程。”


    她就这么一副无关痛痒的态度。


    霍决面沉如水,感到一种被翻来覆去戏耍的怒意。他紧紧攥住她手腕,借助体格优势,不由分说将她困进墙角,声音隐隐透出结冰的冷。


    “这次又打算走多久?一个礼拜,一个月,还是……一年?”


    时闻丝毫不惧,双手顺势环住他脖子,不紧不慢道,“这首先取决于你的选择。”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的选择!”霍决几乎咬牙切齿,“你不想见到的事,每一件都不会发生。你要我做任何形式的保证,任何程度的补偿,我通通都可以照办。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究竟要怎么样,你才愿意相信。”


    像只被驱逐出领地的狮子。


    时闻欣赏着他的气急败坏,莫名生出一种俏皮又古怪的爱意,感觉心底那股酸涩瞬间减轻了许多。


    “我很想相信。”她敷衍地捏了捏他耳骨,“但我不是小孩子了,Lawrence,你不能强求一个惯性食言的人有多么信任口头上的承诺。”


    顿了顿,又抢在对方辩驳之前,转而说,“况且我也需要一点时间,好好考虑接下来的事。在你身边,我总是心软,很难做决定。”


    “借口。”霍决冷冷嗤笑,“你什么时候对我心软过?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你分开,你却次次都说走就走。”


    使人屈服的力量分为很多种,时闻掌握了最为脆弱而有效的一种。


    霍决的情绪被她任意拿捏,随她几句话起起落落,冲上云端又坠入谷底。他甚至因为她还愿意回抱自己,而不敢表露更多愤怒。


    “见好就收。”时闻好声好气劝,“我不觉得继续讨论下去,能得出令你更满意的结果。”


    霍决神色晦暗,唇线抿得很平,似是做出了一次深思熟虑的退让,“……我最多只能忍受你离开一个礼拜。”


    “别讨价还价。”时闻挑眉,警告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这个由我说了算。”


    霍决彻底不说话了。


    只默默收拢双臂,蹭着她脸颊,将她抱得更紧。


    时闻有一下没一下地数他脊骨,“你是什么患有分离焦虑症的小狗吗,必须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


    霍决冷酷指控,“多得有你这种一次又一次丢掉狗的主人。”


    他眼中情绪毫不掩饰。深不见底的雾黑,既有勉强压抑的狠戾,又夹杂隐隐约约的沮丧和委屈。


    时闻轻叹口气,有些无奈地凝睇一眼,踮起脚,主动吻了吻他冷硬的嘴唇。


    “因为你总是不听话,Larry。”


    霍决低垂着眼,听见她用这世上最令人魂牵梦萦的声音,温柔而严厉地告诫自己。


    “不听话的小狗,需要吃一点教训。”


    时间还早。


    走出别墅时,天边一朵软绵绵的云飘过去,露出不被遮挡的高温日光。


    这代表云城的夏日仍然新鲜滚烫,直至最后一场台风过境之前,谈论冬天仍为时尚早。


    然而人好像总是会反季节地眷恋些什么东西,时闻想。


    譬如她现在就很想念一场落在罗弗敦群岛的、薄荷味的雪。


    那年冬天好冷,他们与世隔绝地靠在一起,打开窗,仰头就能望见壮丽而璀璨的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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