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霍决衔着烟,穿本白短tee、燋茶绿工装裤。拿一束白芍药,撑一把黑伞,立在墓园门口等她。
他们每天都联系,但他没有提前告诉她,像一道无声的洁白闪电,毫无预警出现眼前。
视频可以避开角度,面对面谎饰却非易事,许多细微情绪都会被放大。
时闻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不知怎么面对,便只肯要他的芍药,不肯让他陪着上去,想争取些许缓冲时间。
霍决难得听话,没说什么,静静在原地等到日落。
等到日落也是灰的。
时闻收拾好情绪,沿着洇湿的石阶慢慢走下来,霍决将人拢到伞下。
“在看什么。”时闻鼻音轻微。
霍决掐了烟,教她认地上一丛植物,“葶苈。”
眼睛向上望的人,是瞧不见葶苈这种不起眼的小东西的。
它既不美,也不馥郁。
或许只有脸被踩进过泥里的人,目光才会被吸引。
霍决没舍得让她看很久,拿沾着尼古丁味道的手,揉了揉她发红的眼尾与小痣。
烟味呛人。
时闻没躲,睫毛轻眨几下,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霍决把伞递给她,拆了一粒薄荷糖吃,也喂给她。
“你想见我,我不会让你见不到。”
与平常的锋利或轻慢不同,霍决偶尔会说一两句语义暧昧的话。
但姿态并不热烈,口吻也并不郑重。仿佛只是一句简单陈述,漫不经心,无所谓她回不回应。
时闻拿伞,高度无可避免低下来,伞下空间变得逼仄。
糖在唇齿间生硬地滚动,磕到小虎牙,发出凉丝丝的声响,再施加压力也嚼不碎。
“我就是说说。”她小小声辩解,“不是非要你特意回来一趟。“
霍决似笑非笑“哦”一声,“只有我当真,你就是随口一句哄我玩。”
时闻下意识说“没有”,“只是怕你贸贸然回来,他们会——”
话到这里突然顿住。
想了想,凭什么呢,他们。
于是又垂下眼睛,临时改口,“你准备待多久?我原本打算过几日就回伦敦的。”
“说不准。”霍决把伞拿回来,伞面倏忽又抬得很高,空气湿得像涨潮,“后天陪我过趟亚港。有个项目要谈,还要看看老爷子。”
亚港。
亚港。
她原本也计划到亚港。
时闻手心收紧,面上仍若无其事,玩笑道:“哦,原来找我只是顺便,诸多借口的其中之一。”
“是有你在先。”霍决淡淡道,“才会有后面的诸多借口。”
天色暗了。
他攥住她手,没多辩驳,也没再停留,踏着松软的地面往停车场走。
雨湿漉漉地下。
他带她回市区海岸线吃晚餐。
这家意大利餐厅,因其昂贵先锋的造景而有名。以混凝土与玻璃为基调的建筑,犹如躺倒的水族箱,一半倚在海岸,一半斜斜延伸至五米深的海床。
透明观景窗隔开海水与食客,可以在进餐的同时,欣赏浑浊而发光的波浪。
云城面积很大,但同圈层的人,平常光顾的地方总有重叠。这米其林二星噱头足、景观佳,格外受年轻男女青睐。时闻有心理预期,有不低概率会撞见一两张熟脸。
只是当真撞见时,还是不免愣了愣。
视野开阔的下沉空间里,霍决与时闻并肩从楼梯走下。
霍赟面朝他们,抬头即见。
他坐在靠近玻璃的一侧。后背贴在椅子上,姿态疏离,面容寡淡,似乎游离在状况之外。
对面坐一位身段玲珑的陌生女子。浅栗色长发,立体花苞小黑裙,烟粉金箔美甲。正低头翻看季节性菜单,边询问他意见,边交代侍应生。
时闻马上意识到,那是俞天心。
霍赟视线与她对上,始料未及,情绪明显有波动。但见她旁边的人,又很快恢复如常。古井无波地克制着,与她遥遥对望。
俞天心没有察觉,或者说早已习惯了霍赟的走神,又重新问了他一句什么。
霍赟并未移开视线,嘴唇略动了动,用短短几字回答了她。
时闻站定,没有跟着引路的侍应生继续往前走。
霍赟主动将把柄交出,答应帮她解决许朝诚回国的问题。但行事须借霍氏的权限及李家的关系。是以表面风平浪静,一切事皆往后推,又顺了长辈的意,重新与俞天心见了面。
时闻一直与他保持联系。这些,都是知道的。
“这么巧。”霍决旁观半晌,饶有兴趣地提了提唇角,“不过去打声招呼?”
时闻挽住他手臂,压低声音同他商量,“我们换个地方吃。”
“为什么,都到这里了。”
每每涉及她与霍赟的事,霍决那种心不在焉的、展示性的礼貌,就会毫不犹豫扯落,露出性格本质的恶劣。
他明知故问,时闻只能硬着头皮答,“为了大家的胃口着想。”
“难得撞见。”霍决斯文一笑,佯装为难,“就这么走了,不太好吧。”
他俯身低头,亲昵附在时闻耳边,“我还没正式问候过这位未来嫂嫂呢。不过去问个好,未免太不识礼数、太没家教。”
语气充满作弄意味。
时闻侧首,回避,试图拽他离开,“你好好说话。”
“怎么。”霍决纹丝不动,“我说的没道理吗。”
“现在过去,场面难看。霍家和俞家近来交好,你考虑一下俞小姐的心情和立场。”
“见个礼而已。虽然身份介绍起来拗口些。”霍决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是怕你男朋友找你前未婚夫麻烦,还是怕你前未婚夫找你男朋友麻烦?”
“……”
“恕我冒昧,我应该有资格自称你男朋友吧。”
诘屈聱牙的挑衅。
答哪个都是错。
时闻没办法,只能忍着心虚,自己揽了错,“……我怕你找我麻烦。”
“我能干嘛。”霍决分外诚恳,“小狗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明明气场极具压迫感,言语却故作低姿态。
时闻最受不了他这副轻佻模样,微微抿唇,“你猜谁最喜欢发我脾气,给我脸色看。”
“哇。”霍决懒洋洋学她腔调,“该不会是我吧。”
大庭广众,餐厅里人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
他们挨得极近,你来我往的对峙,乍看之下,更像情侣间旁若无人的亲密。
侍应生还在旁瞧眼色,不敢催促,也不敢离开,左右为难地侯着。
怕俞天心察觉回头,时闻转了个角度,好歹借旁边的热带鱼缸遮一遮视线。
“人多口杂,低调些没坏处。你难得回来,没必要充当别人谈资。”
“我看他倒不是很介意别人说什么。”霍决轻讽,“未婚妻就坐对面,还敢一直明目张胆盯着你看。”
“你再杵在这里不动,很快大半间餐厅的人都会盯着我看。”
“Thenchoose,himorme.”霍决彬彬有礼地逼迫,“是要跟我过去打这声招呼,还是继续没完没了耗下去?”
“你真要这样。”时闻实在招架不住,惟有使出惯用伎俩,“那我走,你自己过去。”
甫一转身,就被捉住。
“又?”霍决玩味地笑,“每次都为他丢下我,你自己有没有数过这是第几次?——哦,这就是你说的想我。”
“强词夺理。”时闻面色微愠,拿手肘抵住他,“我不要在这里跟你吵。”
霍决不为所动,“要我无缘无故地让,起码要讲几句好听话吧。”
“你才是,无缘无故找我麻烦,起码要讲几句道理吧。”时闻心脏砰砰跳快,推开他欺身而来的怀抱。
却又主动将手塞进他手心,充满警告意味地,用力捏他指骨。
“况且我什么时候时候丢下过你?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不是所谓的选你是什么?”
霍决全然不觉痛,不紧不慢捉住她。
比她大了好几个尺寸的手,戴着细硬的白奇楠,没什么分寸地捏。
犹如捏一枚软绵绵、没有外壳的浆果。
直至硬生生将她捏痛了,得到瑟缩的反应,才递到唇边啄吻一下。
“就会这招。”霍决似嘲似叹,“bb,你找补真是一如既往地烂。”
够用就行。
时闻充耳不闻,肢体绷得僵硬,“去庆丰堂。现在就走,不许有意见。”
“一向都是你做主,我什么时候有过意见。”
他逗弄小动物似的,玩够了,松了劲,任她拽着自己离开。
时闻走得急。
没有闲暇注意身后。
霍决懒散迈着长腿,边走边回头,与霍赟冷冷对视了一眼。
*
然而事实上,他们最后也没有去成庆丰堂。
霍决被霍铭虎一个电话叫走,回了趟本家,不知寻的什么由头。
人还冷着脸,时闻得以喘息片刻,只形式化为他担心了几秒钟。晚餐是回凤凰山顶吃的,照例有列夫陪着。
在霍决前二十年的人生里,命运由这人交与那人,常常辗转漂泊于各地之间。
云城之于他,从来不是什么承载归宿感的符号。尽管他是在这里遇见时闻,但也是在这里,他遭遇最屈辱与失控的时刻。好与坏的比例,或许坏还更多些。
除了受训挨罚,他待在本家的时间寥寥无几。更多是由佣人照顾着,独自住在江心岛那间别墅。
见完霍铭虎,他一刻没多留,也没回江心岛,在凤凰山顶开了个江景套房,要时闻搬上去一起住。
也就一两晚,时闻没打算挪地方。但听他电话里声音冷硬,不想惹得他心情更糟,还是披了衣服上去见面。
套房附有会议室,霍决在里面开视频会议,列夫给她开了门就自行离开了。
她没直接进去,等在会客厅,继续翻起手头那本书来。
等到会议室彻底静下来,她将书倒扣在沙发上,开冰箱拿了瓶冰水进去。
霍决手边已经有一杯水了。他领带扯松,袖口挽起,正在拆一板便携药盒。
透明密封盒,不是原封包装,看不出是什么。
时闻扫了一眼,随口问,“倒时差?”
她以为他吃的褪黑素之类。
霍决不置可否。
吞完药片,一次性药盒扔进垃圾桶,冲她勾了勾手指。
时闻不满他这种招猫逗狗的动作,但还是抿了抿唇角,听话靠了过去。
她刚洗完澡,长发微湿,带着苦橙叶的轻盈与明亮。霍决单手将她抱到书桌上,出去找了个吹风筒回来。
时闻低头把玩他随手搁置的领带夹,忽地想起,“对了,我的阿加莎,还我。”
“在伦敦。”
“你既然回来,为什么不顺便带给我?”
“你自己说的。要我替你保管,直到你回去。”霍决淡声质问,“你回去了吗?”
时闻无语,“……要不要这么严格。”
机器噪音不算很大,持续久了,甚至会觉得安静。
温热的风拂过耳鬓,烘得苦橙叶味道更盛。他们面对面,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细软的发丝屡屡落到他衬衫上。
时闻垂着眼睛,问他,“刚才霍叔叔找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霍决淡而不厌,“敲打我。要我安分点,守规矩,别搅局。”
“因为接下来亚港那个项目?”
“这么聪明,这都猜得中?”
“隔音没那么好,我在外面听见了。”时闻静了片刻,“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霍决不当回事,“为表诚意,明天提早一日过亚港。”
他与霍家人的矛盾沉疴已久。霍铭虎对他半是放养,半是打压,该给的给,该藏的藏。但求面上过得去,别闹出什么大动静。
没有母家帮持的豪门私生子,多是如此。
若是从前,倒无可置喙,然而如今呢?
时闻一时凝噎,想了半天才开口,“你还记不记得,我五岁的时候,跟你一起离家出走去海边?”
霍决挑眉,“忘掉的是你,怎么还敢问我记不记得。”
时闻不理他,双手拽着他腰腹的衬衫,自顾自慢道,“那时候妈妈刚走不久。你在的那家福利院,就在她的画廊附近。我当时想去找她,谁知遇到了你。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嘴巴没有那么坏。后来去海边,我背包里除了巧克力和草莓,还装了妈妈给我的压岁钱和那支阿加莎。”
霍决低低“嗯”一声,没再说话,右手轻拢着她腰肢,一点一点数她脊骨。
“妈妈不在以后,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接受不了。因为身边其他小朋友,不论父母关系怎样,都能得到双份的爱。可是我只有阿爸一个。”
说到这里,时闻顿了顿。
她下巴枕在霍决肩上,嗅着他身上清苦的烟味,仿佛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后来阿爸跟我说。爱是守恒的。妈妈没能给到我的,以后会有其他人补给我。”
虽然无法一对一等同原本那份。
虽然是迟到的补偿。
但她后来,确确实实得到了很多很好的爱。
来自父亲的。来自朋友的。来自霍赟的。来自霍决的。
“阿决。”她态度郑重,“你也会得到。”
“怎么突然哄起小狗来了?”霍决轻蔑一笑,不自觉低头,拿鼻尖碰她腮颊,“我不在乎。”
“——无论你在不在乎。”时闻坚持。
“唯心。”霍决亲了一下她眼下痣,不轻不重地评价,“你得到,是因为你值得。”
冬雾独家
“不是。”时闻固执否认,“礼尚往来,我得到,你就会得到。”
“是这个逻辑吗。”霍决好像是笑了。抚她脊背的手,像展开一张揉皱的纸般,将人熨得微微发颤。
“那你责任重大。要很努力对我好才行。”
时闻忍着酸涩,将他抱得更紧,“不止是我。”
霍决过了许久才回抱她。
“我真的不在乎。”他音质冷而低沉,犹如发光的箭矢,透过骨骼轻轻凿入她心脏,“时闻,我只要你这份。”
第42章 42
翌日,他们过海去亚港。
亚港繁华不输云城,但面积小,人群建筑相对拥挤许多。
霍决跟着霍耀权在亚港生活过几年,他在这比在云城自如得多,受的限制也少。
他们没住酒店,住的是他名下一间半山别墅。抬头可见山脉起伏的轮廓,转身即是波光粼粼的湛蓝海。下了山,离他们之前圣诞夜看烟火的霍园也不远。
霍决预计要留一周左右。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给时闻聘了一位家庭教师作陪读。二十多岁的年轻小哥,利落干练,体格比起教职人员,更像打手保镖。
“亚港这周有个国际商品交流会,附近道路限行,人多且杂。有事使唤别人,我会晚回来,你别乱跑。”
“列夫呢?”时闻不免好奇。
以往出门,霍决都习惯把那只可靠的斯拉夫熊留给她,尽管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
但比起重新适应一个陌生人,还是列夫比较合她心意。列夫安静,又任劳任怨。偶尔被迫陪聊,时闻听他讲那些在彼得堡用螺丝刀充当挡把,飙着破车追人的经历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有别的事。”
霍决束紧温莎结,早餐都没来得及吃,不忘在她眼角警告地啄一下,“别跟我说你想他。”
“……你赶紧走。”时闻恹恹地叉了一口鲜虾肠粉,懒得搭理他。
霍决低头将虾仁叼走,迤迤然走人。
时闻坐没坐姿地盘着腿,一边吃东西,一边滑动iPad页面。
她的邮箱是空的,没有收到新邮件。
退出来,点进社交软件,刷到一条同城书展活动信息。她仔细浏览几分钟,顺手截了个屏。
其实列夫不在也有不在的好处。
毕竟他对时闻具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职责感又强,时时刻刻步步紧跟,摆脱起来很不容易。
新来的这位小哥,相对来说好忽悠得多。
时闻加速把早餐吃完,上楼换了身外出的衣服。
她提出要去书展逛逛,小哥很快同意,放下手中准备的学习资料,从车库开了辆宾利出来。
书展会馆设在亚港大学附近,为时一周,规模颇大。亚洲各大出版社与本地书屋均设有摊位,今日还撞上知名作家的专题讲座,一进展馆尽是人潮涌动。
时闻先去楼上的文具展逛了逛,买了个古董墨水瓶。等人少些才下来,随意扎进一个摊位,在成堆人文社科的书籍里,挑了本列文森的中国学研究。
付款后,避开人群往北区走,这边相对冷清,集聚各国大学出版社。
时闻逐一流连,在亚港大学出版社的摊位,不小心碰掉了旁人手里一本书。
她说着“抱歉”,弓身拾起归还。戴着鸭舌帽的长发女孩轻轻摇头,将书接过,归还原位,转身往休息区的方向走去。
时闻将那本《死亡赋格》捡起来翻了几分钟,拿去结了账,纸袋交与保镖小哥,也往休息区去了。
许安怡摘了鸭舌帽,在洗手间最里面的隔间等她。
时闻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打开备忘录,递到她面前。
许安怡认真看过,另起一行,将近期情形简略交代。
在霍赟的安排下,许朝诚避人耳目悄声回国,已经秘密见完许老爷子最后一面。不日将搭船前往东京。许安怡在处理完爷爷丧事以后,也会尽快通过学校的渠道到日本深造。
而时闻要的证据,会以匿名形式存放东京,待她届时去取。
至此,事情会暂告一段落。
驱使时闻行事的动机很简单:不无辜的人,不该得到无辜的下场。
时鹤林是。
那么沈夷吾更应该是。
时闻深知自己尚且弱小,不论做什么,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日后呢。
日后谁说得准。
她宁肯冒险帮了许朝诚这一次,将沈夷吾难得的错漏抓住了。日后再有机会,做什么都不迟。
她可以忍,不急于这一时。
在洗手间待了约莫十分钟。时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收起手机,打开锁扣,和许安怡沉默告别。
许安怡用唇语说了句“谢谢”。
时闻摇了摇头。她帮他们,其实更为自己。
保镖小哥尽职地在外面等她。她颇有兴致地领着他又闲逛了几圈,还跟中学生一起挤了一会儿教辅和漫画的摊位。
离开时正巧碰上讲座结束。高峰期人挤,电梯离得远,下去找车起码得走十分钟。再从停车场开车堵上来,又不知得多久。
时闻犯了懒,跟小哥打商量,“我去对街买杯咖啡,你开车出来,我在北一门掉头位等你。”
小哥大包小包提着书,很有些犹豫。
“没事,大白天的,我认得路。”时闻笑着晃晃手机,自己往北一门方向走,“你到了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午后飘着细雨,天色倒不灰,估计很快就会放晴。
时闻走天桥过马路。
对街是个创意文化小区,由上世纪居民楼改建而成,楼上住人,楼下是窄窄店铺,转角拐弯都可能遇上有趣的原创设计小店。
原本要光顾的那家连锁品牌人太多。她没等,顺着巷子走,打算随便找间清闲点的。
反正这处咖啡店扎堆开,不愁买不着。
往深走不多时,突然听见嘈杂引擎。
一辆型号常见的厢式小货车,缓缓滑到她身边,约莫是给附近店铺送货的。
巷子路窄,不分车道和人行道,时闻主动避让位置。
没成想,这小货车偏偏更往她的方向轧。
什么情况这是,时闻拿着手机莫名其妙,刚想回头看是哪个离谱的司机大哥。
结果身后猛地窜出一道黑影,她顷刻间被勒住脖颈,捂住口鼻向后拖。
——绑架!?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时闻瞳孔骤缩,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狂按起手机侧键,试图发送定位紧急报警。
时鹤林初初发迹的那几年,锋芒太盛,背景又不够雄厚,财富被许多不法之徒觊觎过。时闻作为他的女儿,从小被迫接受诸多此方面的教育。这也是她第一时间能够反应过来的原因。
但很可惜,下一秒,她的手机就被摔落在地。
捂她口鼻的手帕上,不知沾了什么成分不明的刺鼻药剂。
胃部急遽涌上一股呕吐感。四肢像枯枝般酸软下来。再怎么凭借意志力也无法抵抗,只能被暴力拖曳进小货车的后车厢。
门“砰——”一声锁上。
沉重的黑暗向她袭来。
随身的包和手机很快被匪徒丢弃。自动报警信息不知有没有及时发出去。如果有,当地警局和霍决都会收到。不过就算成功发出去,他们也已经不在原地了。
车开始移动。
时闻眼睛被蒙着,口被堵住,意识因药物而涣散,无法集中精神。
她拼命想要记住行车路线,转向的声响,停顿的时长。但没有办法。只隐约感觉路程持续了很久。到后来,车辆底盘不稳定,时常发生颠簸。也有可能是因为路面崎岖而带来的颠簸。
他们还在市区吗?
她问,又否定,不,市区不会有这么烂的路。
亚港大学位于市辖区边缘。往北是CBD,往东是离岛,往南是临海工业区。他们究竟去往了哪一个方向?
她能感觉到旁边一直有人在盯着她。应该是刚才直接袭击她的那个人。那么再加上司机,匪徒共有两个?还是更多?
她没法咬住舌尖,只能用力掐住手心,以痛楚抵挡药效,不让自己昏昏沉沉,往更深的黑暗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终于停下,厢门被拉开。
她被半推半拖地弄了下来。
外面空气很潮,或者说是腥,充满一股强烈的泥土与腐烂垃圾味儿。
好安静。
没有人声的静,只有环境发出的白噪音。
她被扛上了楼,膝盖磕到边角,擦破一片淤青。
划得出血痕的墙,太过粗糙的质地,是最基础的水泥,没有打腻子?
随后耳边涌入近在咫尺的浪。
是海?
遮眼的布突然被摘下,时闻瞳孔骤缩,身体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入目是一双破旧的帆布鞋,然后是一对粗糙的手,以及一张丢进人群中即刻淹没的面孔。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高身量,大块头。唯一可供辨认的,是下巴短而浓密的灰白络腮胡。
男人的神情非常平静,将歪倒的时闻靠墙扶正,没有多碰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亢奋或愤怒的倾向。只是摸出一台旧手机,对着她的脸拍了一张照片,就起身暂时离开了。
时闻心如擂鼓。
她强迫自己冷静,深呼吸,冷静,同时难掩惊惶地扫视四周。
这是一栋烂尾楼。
到处都是尘,飞着的,落下的,积得很厚。承重墙之间几乎没有阻隔,视野开阔得一览无遗,像是工厂或仓库的布局。窗口朝向无人的海平面,楼层不高,有树叶从缝隙里伸进来。
他们在哪里?可能在哪里?
时闻心惊胆战地猜。
这么近的海,这么颠簸的路,还有这么清晰的鸣笛……
是了,鸣笛,她能听见货轮离港的鸣笛声!
是港口!
是临海工业区不会错!
时闻心率快得异乎寻常,庆幸一瞬,又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猜到了地点又如何?
她失去了通讯工具,手脚被捆,几乎没有任何自救手段。
更糟糕的是,不明药剂的效用还没有完全过去。
她的脑壳阵阵发疼,为免彻底昏睡,要靠不停地深呼吸、掐手心,以及不断转动的思考支撑精神。
为什么?她想。
展馆附近人多,摄像头也多,绑架一个活人,不可谓不冒险。这个男人独独选中自己,目的是什么?
寻仇?求色?谋财?害命?还是极端罪犯的某种随机选择?
“荣叔!我把套牌摘了,车也藏好了,接下来怎么个搞法啊?”
混乱的思绪被打断,阴影处突然出现另一个人,手里吊儿郎当地抛玩一串钥匙。
是个黄毛,干瘦,垮裤腰。看得出年纪还轻,但眼眶深凹,相貌早早塌陷了。
大概率是负责开车的同伙。
络腮胡男人不知在捣鼓什么,没有应声。
黄毛也不过去找他,直接在时闻面前蹲下,盯着她古古怪怪地笑,“哇噻,这么靓?可惜咯。”
他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还想伸手偷揩时闻。被走出来的络腮胡一脚踢开,照脸摔下一沓钞票。
“回去躲好,管好嘴,没你事了。”
“反正你要做掉,给我爽一下……”黄毛话没说完,定睛一瞧,登时晦气地啐了一口,“丢,唔系啊嘛!辛辛苦苦得两皮嘢,当我乞儿咩?”
[操,不是吧,辛辛苦苦就两万,打发乞丐吗?]
“嫌少?可以,之前欠我的十万先还了。忘了上次被大耳窿追着剁手指,你跪着求我说的什么?”
“……顶,成碌柒咁,懒巴闭。”黄毛明显还是不满,但更怕络腮胡发作。含含糊糊骂着脏话,不甘地瞪了时闻一眼,捞起地上的钞票,忿忿不平往外面去了。
黄毛走后,剩下一片诡异的静。
络腮胡半蹲下身,木然地看着时闻。
“问你话,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醒目点就照做,我对后生女没兴趣,但其他人不是。”
这人嗓音是严重受损过的嘶哑。像摔坏的锣,伴着破漏的气音。一拉一锯,更显刺耳难听。
时闻还在回想黄毛刚才那句“做掉”,拳头紧紧攥着,心底隐隐已经有些绝望。
“你是时鹤林的女儿?”
意外,又不太意外地,时闻从匪徒口中听见父亲的名字。
谋财?
不,不会。
时家败落早不是新闻,过去几年了,不会还有人蠢到打钱的主意。
如此明确的指向性。既不图财,也不为色,那么不是寻仇,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时闻垂了垂眼皮,权当点头。
“知不知道许朝诚人在哪里?”
果然。
时闻预感言中。果然。
只会是这件事。
只会是沈夷吾。
时鹤林死后,放在她身上的视线锐减。她自认足够低调,明面上也不曾露过什么破绽。
只是她低估了沈氏的傲慢。
灰色产业起家的人,处理事情向来直接粗暴。有威胁,除掉便是,细节不必深究。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恐惧?懊恼?憎厌?或许兼而有之。
更多的是荒谬。
药物剥离了许多本能的焦虑与紧张,令她甚至走神担心起许家父女的安危来。听这人问话,许朝诚或许露了尾,但暂时没被抓住行踪。
她控制自己摇了摇头。
“最近有人往上递沈先生的材料,跟你有没有关系?”
所有问题都有心理预设,既然问得出,就知道答案是什么。
问来多余,应付也多余。
她没再表态。
“其实我也没打算要你的答案。”
络腮胡将她的脸扳正,仔细检查了一下绑她的工具。仿佛在验证这是否足够结实,以免她痛极时会挣脱。
“那位贵人要我奉劝你一句。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眼只一对,命只一条。小朋友别掺和进大人的牌局,不该碰的东西,别碰。你老豆就是前车之鉴。”
危急时,身体理应是僵硬的。
实际上却软弱得像郁金香的花茎。
时闻忽然有些感谢起药物降低应激反应的作用,令这一切飘飘忽忽得像一场噩梦,没有太过真切的实感。否则她一定会表现得更加没有尊严。
她忽然又想起霍决。
她的小狗。
他怎么办。他会哭吗。她还没见他哭过呢。
天气霾
还是不要了。
没能让她想多久,匪徒慢腾腾掀起衣摆,从脏旧的裤腰上捋下一把匕首。
冰一样亮、雪一样冷的刀锋。
甫一亮相,就发出清澈的鸣颤。
刀尖对准她。
“时小姐,云城非你贵地。今次暂且剜你一对眼作警告,望你日后安安分分,有多远离多远。”
男人慢声告诫,驾轻就熟地,将匕首高高举起。
“别担心。你的眼睛很漂亮。我会一点不剩吃掉,不会让它们落入地里,弄脏了的。”
“——!!”
时闻嘴被堵着,心脏被毒蜘蛛密密麻麻蛰住,眼现白光,耳内响起轰鸣。
难以遏制的痉挛与反胃。
她不肯闭眼,也不肯流泪,强迫自己做好痛的准备。
痛却没有如意料般落到身上。
——有人伸手接住了那把劈落的刀。
一只熟悉的、青筋暴起的手。
以血肉搏钢刃,要多凶悍的力,才能占上风?
匪徒被毫无预警地踹飞出去,重重摔在灰尘里。
霍决短发跑得凌乱,身上有雨渍,胸口一起一伏,急促沉重。仿佛正在死死压抑即将喷薄而出的滚烫熔岩。
他注意力全在时闻身上,第一时间屈身察看她的状况,受伤的手抖得厉害,迫不及待要为她松绑。
时闻竭力摇头,目眦欲裂,疯狂示意他留意身后。
“野鸳鸯一对。”络腮胡蹒跚起身,抽出腰间另一把短刀,诡笑着瞅向他们,“时小姐,有怪莫怪,这下你不死也得死了。”
霍决惯练拳击。
持续很多年。
这是来自心理医生的建议。专注某项运动,可以帮助他锻炼控制力,排解无聊、躁郁的情绪。他一直当作习惯遵循。
他是个有技巧、有天赋的上位者。
与归束在围绳里,点到为止的格斗运动不同。在直面生死威胁的时刻,挥拳不再经过计算与克制。而是像洪水一样,通过一片爆裂的玻璃冲泻出去。
暴风雨般骤密的侵击落下。
搏斗间,霍决将刀反扎进了对方的脾脏,几乎是将人按在地上揍。
匪徒浑身血渍斑斑,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像摆脱眩晕一样无意识摇着头。最初的一记猛击,此刻才后知后觉从脑袋扩散开,正如利斧砍进多节圆木产生的裂纹。
他已经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可是霍决没有停止挥拳。
血流得滋滋作响。暴虐的因子在他血液每一粒细胞中疯狂叫嚣。
时闻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的心脏跳得自己快吐了。
够了。
够了。
不要再继续下去。
不要越过那条界线。
二十岁的霍决,十二岁的霍决,或成熟,或稚嫩的面容,影影绰绰重叠在一起。
无知无觉的泪淌落腮颊。时闻拼命挣扎踢蹬,发不出任何声音,却仍亟欲阻止。
不要。
不要。
霍决!不要——!!
及时将他们从梦魇般的暴力漩涡扯出来的,是听见里面动静不对,去而复返的黄毛。
“丢你老母!乜料啊!”他大吼一声,抄起一根钢棍,从另一侧门口扑过来。
霍决后背硬生生挨了一下。
他迟钝回头,额角蜿蜒淌下血迹,将那张英俊的脸衬得更加诡谲锋利。
宛若修罗鬼神。
他眼睛冷得、空得没有任何内容,单手捏住黄毛的脑袋往墙上一砸。
黄毛“啊——!!”地痛呼出声,捂着血流不止的脑袋瑟瑟发抖,慌乱往没有防护的楼梯逃滚下去。
据说人嗅到雨中潮湿泥土气味的能力,比鲨鱼嗅到水中血腥味的能力更强。
是或不是,时闻此刻无从考证。
但她确信,自己同时嗅到了泥土与血肉的腥味。
还有铁。
使铁生锈的海水。
霍决回身的瞬间,眼底映入时闻哭得脏兮兮的脸。
她手脚都被捆缚着,狼狈地倒在灰尘里。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动物。这么可怜,还在极力挣扎,发出哀恸的呜咽,拼命要到他身边来。
霍决喘气声很重。
瞳孔没有焦点,如蒙黑雾,戾气挥之不去。
他一动不动地看她。
看她哭。
为他哭。
看她痛。
为他痛。
直至呼吸像暴风平息。
爆裂的熔岩淌入海里,变化出古怪而坚硬的形状,浇出遮天蔽日的雾。
他才慢慢松开渗血的拳头。
列夫终于带着保镖和医疗队赶到。太迟,也太及时。阻止了局面往不可挽回的方向陷落。
“少爷!”这个向来悍然的毛子,在看清霍决状况的瞬间,罕见地露出一丝慌乱。
“少爷!您的手!”
私人医生连忙上前处理,被霍决不耐烦地挥到一边去。
时闻身上的绑缚被其他人解开。霍决走过去,不许任何人靠近,单膝点地将她捞进怀里。
他身上清苦的烟草味,早已被浓厚的血腥味遮盖住。新鲜的,汩汩流淌的,没能结痂的血。
时闻内心崩溃,嘴唇嗫嚅唤他名字,却又因药物与恐慌挟持,只能发生细小声音。
“嘘。”
霍决居然还笑得出来。
居然还若无其事地哄,“别怕。”
他拿那只微微抽搐的手描她眉眼。反反复复。小心翼翼。
猩热的血沾了她满面。
“我没事。”时闻一字一顿,艰涩开口,“我没事。真的没事。你的、你的手——”
“嘘。”霍决不让她说话。
他虔诚低头,目光病态而阴鸷,将耳朵依次贴近她的颈侧与心口。
扑通。
扑通。
他数着她的脉搏与心跳,确认她真的还活着。
血肉很温暖。
这副躯壳没有刀刃在里面旋转。
“叫你别乱跑。”他闭上眼,语气轻而冷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总是骗我。”
第43章 43
霍决伤了左手。
送到医院时,连霍耀权都惊动了。
亚港医疗资源已是顶尖,老爷子仍放心不下,当即让人申请航线请京城的专家团队过来。
“废物!”
手术室外,霍耀权雷霆怒火,举起银雕嵌宝的黑檀木手杖,不由分说朝列夫背上狠敲一记。
“安逸久了,真把自己当厨子了?让你看顾好他,结果你倒好,嫌他命长,由他犯病去握刀子!?”
列夫低头背手,耷拉着,半分没敢躲。
霍耀权年轻时白手起家,吃足时代红利,乘着风口攀越阶级,经历可谓传奇。他走的正路,读过点书,娶的夫人是做学问的知识分子,夫妇二人格外注重公众形象,不管私下真实性格如何,待人接物总讲究一个宽和仁厚。
天气霾
如今他年纪大了,虽还把控董事席位,但早已下放经营权不再管事,每日栽花钓鱼,脾气养得更和风细雨。
时闻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动怒。
说到底,霍决身份再不光彩,也在身边养过几年。老爷子对外不显,心里对这亲孙儿终究是疼惜的。
怕老爷子气急了血压飙高,跟随而来的管家连忙将人扶稳坐下,又低声劝解几句,将通话中的手机呈上去。
霍耀权面色不见缓和,接过手机,听多说少,下指令更是雷厉风行:
“压下去,别让任何人打听。”
“他老子?他老子又怎样?他老子的老子还没进棺材呢。”
“我不管任何理由。叫王律即刻来见我,这件事每一个人每一个环节,我势必追究到底。”
此时,距离霍决被推进手术室,已经过去接近两个小时。
时闻从电梯出来,手脚还软,后脑勺也隐隐作痛。她刚刚做完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等药物慢慢代谢掉即可。
列夫寸步不离守着霍决。负责照顾她的是霍决的秘书,一个一丝不苟的端正男人,姓顾。
顾秘书给她要了一间病房,又请护工帮她清理身上灰尘血污,让她暂且好好睡一觉。
时闻哪里放得下心,魂不守舍地就往手术室去。
一来,就见到霍耀权发火问责的情形。
霍耀权见到她,面露意外,倒敛下怒意,和气地冲她招了招手,“囡囡。”
时闻硬着头皮过去见礼,“霍爷爷。”
霍耀权拍了拍身旁位置要她坐,时闻恭敬不敢,他也没为难。
“听那只化骨龙讲,你去了英国念书。怎么书念得好好的,跟着他胡闹,无端端回来吃这趟苦?”
“家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时间宝贵,年轻人念书要紧。现在做什么都很方便,有事,给律师写封委托书就好,不必亲自飞来飞去那么麻烦。”
长辈话里有话,起码表面态度不差。时闻思绪抽离,心定不下来,只低眉顺眼附和几句“是”。
“当初你阿爸事出突然,我身子骨不好,临急临忙没能帮上什么,总有遗憾。日后若遇到什么棘手问题,你不必顾忌,尽管出声,霍爷爷能帮的,一定帮。”
通常而言,这种客套话,都是用以某种铺垫。
“至于阿决——”
果然,霍耀权话锋一转。
“他为人硬颈,又不听教,做什么都是一意孤行。念旧情,当然是好事。细路仔一起长大,关系好也正常。我老骨头一把,原本也没打算干涉孙辈什么。”
“只不过,囡囡,凡事都讲求分寸。他姓霍,闯祸事小,损伤事大。我年纪大啦,不经吓,像今日这种无妄之灾,以后坚决不能再有。假如他自己杜绝不了后患,我作为他阿爷,不介意帮他一把。”
时闻领教他言下之意,沉吟半晌,点了点头,“是,我明白。”
霍耀权言尽于此,摆了摆手,“你也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时闻欠身告辞,却没走远,拐了个弯在转角处静静守着。
顾秘书上前想说些什么,她摇摇头,示意他不必。
一路惊魂不定地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穿着深绿手术服的医生,出来找家属告知术中情况。
时闻离得有些远,只隐约听见几句。
“霍少的手部切割伤,伤口较整齐,急救处理得及时,污染不算严重。血管、肌腱缺损在可挽回的程度之内,我们已经尽力缝合补救。不过能否完全恢复至以前状态,还需要再继续观察。术后恢复时间,保守估计,需要半年以上。我们会密切关注霍少的情况,为他制定相应的修复方案,争取早期复健减少粘连。至于他的头部外伤,头颅CT显示……”
话到这里就听不真切了。
霍耀权起了身走近手术室门口,医生姿态放得低,也跟着边走边说。
时闻没敢过去,转头拜托了顾秘书一句。顾秘书会意,让助理陪着她,自己上前探听消息。
手术室指示灯由红转绿,护士推着转运平车往高层病房去。
时闻远远窥见。霍决麻醉还没过,难得乖顺地闭着眼,脸上血污被拭去,仿佛只是累极睡着了。
VIP病房隐私性本就极佳,霍耀权又命人守得水泄不通,无关人等不得靠近。
时闻在走廊发呆。捏自己的手指数数。捏得充血、又泛白。
十几分钟,过得如同极夜那般漫长。她默默数到四位数,终于见医生护士匆匆赶来,病房传出一阵器械响动与低沉交谈。
霍决醒了。
她松了口气。
过不多时,又听见怒气冲冲一声门开,几个西装保镖拥着老爷子出来。
“衰仔!”霍耀权沉声怒叱,不知何故又发了火,拄着手杖头也不回地离开。
列夫紧跟着出来,神态恢复如常,毕恭毕敬请她,“小姐,少爷想见您。”
VIP病房宽敞得几近奢侈。
光昏暗。
冷气打得低。空气中,弥漫令人不快的消毒药水味道。
高楼层的窗外,除了云还是云。窗边摆有一株静谧绿植,不太有存在感,孤零零点缀着灰白空间,像一匹瘦弱的牲畜。
霍决靠在床头,额角贴着纱布,左手吊在胸前。
那张脸血气淡,衬得人英俊苍白,难得展露一丝伤筋动骨的虚弱。
“过来。”
他眉宇间阴霾很重。但再开口,就又还是那副懒懒的、淡而不厌的态度。
偌大空间里,只他们二人。
时闻像一枝失魂落魄的隔夜玫瑰,几乎是拖曳着步伐慢慢挪过去。
霍决不让她贴近,单手握住她细窄腰肢,冷声道,“站好。别撒娇。”
她身上有程度不等的若干擦伤。方才清洗,顺势换了条软和舒适的裙子,肩颈、手臂与小腿皆暴露在冷气里。
霍决面无表情,用戴着白奇楠的那只手,轻轻描摹白玉微瑕的细微血痕。
“上来。”
他伤重,刚刚动完手术,还是受她所累。时闻根本没有办法拒绝他的要求。
惟有轻手轻脚攀了上去。
任由那股熟悉的压迫感将她覆裹住。任由他一点一点观察,一寸一寸摩挲自己的关节与皮肤。
她的手腕、脚踝还留有绑缚的淤痕。
霍决很轻地抚摩,亦很轻地吻。没有半分潮湿的狎昵意味。
“疼不疼?”他缠着她,像一尾蛇,声音与视线都暗沉沉。
时闻一言不发,摇了摇头。
“其实你究竟想我怎么办?”
黑暗中,他嗓音喑哑,抚摸她如抚摸一朵花的四肢骨骼。
“是不是真的要将你血肉剖开,在你身上埋个定位器。让你时时刻刻、永永远远跟我连在一起。写下我的名字。你才会乖。才会收心。才会好好待在我身边。”
宛若耳鬓厮磨的情话。
他说的很慢,气息很轻,像浸泡在暗而黏稠的冰水里,带来片刻溺亡的潮湿感。
时闻感到自己的胃被无形的细线牵扯着。
亦如身躯被眼前这尾鳞状掠食者寸寸紧勒。
明明应该感到危险的。
应该感到不安,或被冒犯。
然而实际上,围裹住她的,只有密不透风的冷。
或许是白日里那场恐慌过载的噩梦,压平了她的触觉与棱角。以至于她如今整个人都是钝的。以至于她心甘情愿栖身于此,给他一个她亟需的怀抱。
霍决的吻由下而上,流连至她湿漉漉的面颊。
“Babe,stopcrying.”
像是命令,又像叹息。
“别怕。”他褪去些许阴冷,自圆其说般低声,“吓你的。”
时闻静得像一株遗落墙角的植物,眨了眨雾湿的眼睫,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我控制不了。”
小狗很难对他的主人严格。
于是冷漠只持续了两秒,又重新贴住她紧抿的唇,“只许在我面前这样。”
病床的尺寸并不鼓励双人躺下的行为。
但总有人任性。
时闻和霍决分享同一只枕头,一错不错注视彼此晦暗瞳仁,一双浅棕,一双漆黑。她的长发软而浓密,像鸦青色的绸缎,凉凉地铺了满怀。
“我闯祸了。”
沉默许久,时闻终于坦白,“是沈夷吾。”
霍决“嗯”一声,并不如何在意的样子,“回头找你算帐。”
在时鹤林刚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沈夷吾也找人盯过她。沈氏明牌做事。霍决是知道的。时闻以为这是他表现得不意外的原因。
她想解释得更清楚些,在尽可能的范围内。
但此刻并非好时机。
霍决有倦意,避而不谈。
她心里也有更在乎的事。
“为什么犯蠢。”她试图望进他眼睛深处。
“下意识反应。”他轻描淡写,“来不及思考了。”
被这句话搅软烂了心。时闻撑着胳膊坐起,低头凝睐他眉眼。鸦青色绸缎徐徐落入他怀中。
“我讨厌你这样。”她一字一顿。
霍决用指节结痂的右手,接她淌到尖尖下巴的泪,“又要及时赶到,又不许受伤。bb,你未免对我要求太苛刻。”
“我害怕。”时闻轻声责备,“你流了好多血。”
霍决啄吻泪眼下那枚小痣,“我答应过你的。会活很久,不会让你一个人。”
他从来不需要她说“对不起”。也不需要她真正表现出任何类似愧疚的情绪。
但这种情绪是可以轻易掌控的吗?
时闻不知道。
也做不到。
她绒密的睫毛垂着,轻而又轻抚过他身上缠绕的绷带,没有再哭,怕泪洇湿伤处。
“上次受伤的,也是这只手。”
十六岁那年,他趁夜色攀上她的阳台小花园,突然告诉她,他们要分开。
“是吗。”霍决假装不记得,“也不坏。一回生,两回熟。”
这很难算作是一句安慰。
时闻没应,寻求依恃似的,去捻他右腕上那串白奇楠。
念珠雕刻得小而精致。贵重,但不俗气。像鸟雀衔在口中的某种果实。
“左手表善。”她怔怔出神,“当时那位大师分明嘱咐过我的。”
霍决笑了,无可无不可的语气,“怪我戴错了手。”
时闻久久注视他,垂首,重新将呼吸靠近。
“疼不疼?”
她问。却也不是问句。
霍决从来不是那种大度让步的性格。
相反。
他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疼。”
他将指腹用力贴在她饱满的唇珠上,漫不经心蹭了蹭。
“疼死了。时闻,你赔。”
第44章 44
霍决留院观察一周,期间各种专家会诊,为他制定治疗方案。
回伦敦的日期未定,行程无限往后推。工作倒没全部落下。顾秘书每日频繁往返,在病房会客厅摆了一张会议桌,供雇主远程会议作决策。
霍耀权没再露过面。
不过小时候照顾过霍决的那位老管家,仍尽忠职守每日送炖汤补品过来。
霍决饮食口味偏西式,对于广府人千奇百怪的汤汤水水,不排斥,但也喜爱得有限。
汤清味甘的瘦肉汁炖虫草,照例又是时闻解决掉。
术后头几天,还需要定时打止痛针。血一直断断续续地轻微渗出,纱布与血痂粘在一起,每次清理换药,连视觉都是折磨。
时闻看得心颤。
霍决只让她碰见过一回,就不肯让她再待在医院。叫列夫拎了人回去,重新找了个女家庭教师,看好不许乱跑,只准晚饭时间过来。
时闻知道,他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难得伤痛的样子。伤口痊愈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伴随发热痒痛,他不好受。碘伏和血腥味又重,闻得鼻子都要坏掉。
但她不觉得他狼狈。每次来医院,还是会用宝丽莱给他和日落拍一张照片。
一周后,霍决出院。
与他前后脚进半山别墅的,是霍瑾安命人送来的一张邀请函。
霍瑾安在新加坡求学,如今得到母亲授意,正式开始接触PFU物流海外业务,日后轨迹少回云城。是以打算趁生日办个派对,邀相近的同学亲友到潮起岛上聚一聚。
“点我呢。”霍决笑得散漫,将多层压印工艺的邀请函随手一扔,“指名道姓要我去,估计是闲话听多了,想亲眼看看我死没死。”
时闻注意力从书页里抬起来,蹙眉训他,“好好说话。”
他刚刚冲完澡,腹肌精壮,背肌流畅,浑身弥散湿润水汽。护工帮他把包裹伤处的防水膜拆开,又仔细小心换好敷药。
他厌烦别人碰他,换完药就摆摆手让人离开,不必在跟前伺候。
拿了衬衫自己穿,仅一只手能动,简单的动作都须花费数倍时间。
时闻看着他。
他单手摆弄纽扣,也看时闻。
“想不想去?”他突兀开口,“我看过宾客名单了,没有老东西,都是平辈。”
又意味不明补充,“不出意外的话,霍赟也会在。”
“我去做什么,去给人当谈资?”时闻不理他,低头翻过一页书,像沉在故事中,没表露什么情绪。
自上次绑架案后,时闻唯一一次跟霍赟联系,是他发消息告知,许朝诚将会在这周六登船去往横滨。
她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遇袭的事。大概率不知道。但她自己也没提。
明天就是周六了。
一切的一切,都等许朝诚能够安全离境再说。
至于那两个绑匪,时闻探听到的消息不多。黄毛就是个开车的,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络腮胡是个精神病惯犯,不知道有没有将背后指使供出来。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绝不会有好下场。
即便那把刀原本不是冲着霍决去的,但霍决也实实在在因此受了伤。霍老爷子亲自出面追究,也算间接保了时闻一手。权势是有边界的。沈夷吾那边再想做什么,也会有忌惮,暂时息事宁人才是明智之举。
反正这场惊吓,对时闻的警告作用已经起到了。
而相应的,沈夷吾现今如日中天,时闻若再犯他什么忌讳,霍耀权也绝不会为了保她而跟沈氏撕破脸。
过后几天,时闻主动找了霍决坦白。将沈夷吾与许朝诚,以及自己在曼谷见过许朝诚的事和盘托出。但对数据卡的存在与霍赟的参与,有一定程度保留。
一则,她不想将霍决卷入时家与沈家的旧事。这对他有害无益。她也不想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将那些力度不足的指控翻出来。
二则,她既答应了霍赟,就该守诺。时间过得快,冬天转眼即到。一码归一码,霍赟帮了她,她不能先毁约。
霍决听完,反应意外平静。只不轻不重骂她几句“小骗子”。又冷口冷面给她立了门禁规矩,起码在回伦敦之前,不许再随心所欲地乱跑。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许朝诚的藏身地。
“你不去,我哪来的女伴?”霍决费劲地整理衣襟,开口拉回她的注意力,“况且我现在就一只手,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时闻再度翻过一页,“就算你只有一只手,也没谁能欺负得了你。”
他姓霍,对外说法又是李业珺所出。外面那些人,就算听风听雨看低他没有实权,也绝不敢当面给他脸色看。
至于霍家内部,如今小辈里身份能压他一头的,除了霍赟,就只一个三房的霍瑾安。
霍赟向来对他视若无睹,彼此当透明人,不会帮他,也不会踩他。
霍瑾安跟他小时候倒是闹过几回凶的。但现在都大了,社交场上,总是讲究体面的聪明人。
“难说。”霍决摊手挑眉,放弃了继续弄那该死的纽扣,任由衬衫松松垮垮地敞着,“你现在不就在欺负我?”
时闻抬眼,合上书,学他招猫逗狗地勾了勾手,“考验一下你的自主生活能力。”
霍决倒很受用这种对待,湿着短发过来,顺手捡起那本三流爱情小说翻了翻,“什么评价?”
时闻盘腿而坐,抬手帮他扣着纽扣,不知是在说书还是说他,“相当烂。”
霍决嗤笑,低头追着咬了咬她嘴唇。
当晚,终究还是一起赴了这场派对。
潮起岛是云城东南部的一座小岛。地势分南北,南面多优质沙滩,背面多危崖岸。
霍瑾安包下的度假酒店,就在南岸一片私人沙滩边上。数十间亭阁吊楼与独栋别墅,掩映于婆娑的椰林树影之中,饱览广阔的深蓝海景。
因为邀请函上没有指定dresscode,场地又在海边,他们穿得松弛,没那么正式。
霍决一身解构主义休闲西装,低饱和度的灰与慵懒廓形,令他充满侵略感的边缘柔和不少。
臂弯处搭一只不饰珠宝的手。
时闻穿一件雾黑色短打西装马甲,别一枚赞比亚祖母绿胸针,露一小节腰,雪白柔韧,垂感阔腿裤走起来步步生风。
侍应生在前引路。
一众纵情声色的男男女女已经闹得火热。DJ在台上打碟,音乐喧嚣鼎沸。有人站在桌上跳舞,有人游戏受罚扎入香槟池,有人在阴影处玩闹调情。到处都是酒,到处都是玫瑰花瓣,到处都是扭动的身躯与纸醉金迷的泛滥笑意。
霍决牵着时闻不紧不慢从中穿过。
他们长相太过出挑。一个英俊贵气,一个昳丽清新。路上收到无数探询目光。
霍决近年几乎没有在云城社交圈露过面,许多人只听过他的名字,认不出他的相貌。
认出时闻的倒有不少。
但大多都是惊讶于她怎会出现在今天这种场合,且衣着光鲜、姿态从容,又不免好奇打量起她旁边的青年才俊。
等有知情人窃窃私语说起,那位就是霍铭虎的次子,再回头去寻,人早已走上正中间的池畔亭阁,不见踪影了。
位于三楼的泰式凉亭,是纵观全场的最佳观景位。
一面大理石异形茶几,一张柔软雕塑的岩石沙发,一把中古风格雪茄椅。
在场四个青年,两个坐着,两个站着,似在寒暄交谈,身份高低一望而知。
霍赟陷在单人椅里,神色冷漠,几乎是寡淡地隐没入夜,定定远眺空无一物的海。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更瘦了些。拒绝的倾向更深。像一支茕茕孑立于旷野的竹,随时都会被过路的风摧折。
时闻看向他时。
他若有所觉,亦同时抬起眸。
“贵客,有失远迎。”
霍瑾安很快发现他们二人到场。
他撇下刚才交谈的客人,谦谦有礼地冲来者举了举酒杯,姿态温文,却并未起身。说不好态度到底是尊重还是不尊重。
霍决没搭理他,气定神闲地先照顾时闻落座。
霍瑾安面露微笑,似乎早已习惯了对方这副目中无人的作派。
“闻闻,近来可好?托你的福,我们才有机会见一见Lawrence这位大忙人。以往逢年过节,再热闹都难请动他的。”
时闻抿唇笑笑,收回与霍赟对视的视线,没应声。
她与霍瑾安也是自幼相识。熟,但也没那么熟。他们见面机会不多,上的学校也一直不同。
“这么挂念我?”霍决在时闻右侧坐下,隔开她与霍赟的距离,而后才懒洋洋撩起眼皮,“那以后逢年过节,我都抽空飞一趟,亲自登门拜访。”
“你要是回得来的话。”霍瑾安意有所指,“那自然是好。”
“坐趟飞机的事。”霍决轻慢一笑,“又有多难。”
霍瑾安但笑不语,目色难辨,啜饮一口威士忌。
席间暗流涌动。
霍决抬手,全不遮掩自己的伤,示意跟在身后的列夫将一个扁长礼物盒送过去。
“薄礼一份。”他矜贵地收了收下巴,“略表心意。”
霍瑾安很给面子地当众打开了。
里面躺着一柄19世纪法兰西古董佩剑。
黄铜鎏金剑身,白漆皮革鞘,剑柄装饰光润柔净的母贝,通体华丽精巧。
中国古时讲究,赠剑表情义。
这剑虽是欧洲剑,但价值不菲。又巧霍赟练习击剑多年,贴合收礼者喜好,更显珍重。
理是这么个理。
可惜放在这对堂兄弟身上,却非如此。
豪门贵户的小孩,从小就有机会接触许多高门槛运动。击剑是其中既具气质腔调,又不失高回报率的一种:一名精通击剑的优秀学生,通常会更受常春藤盟校的欢迎。
而在重剑、花剑、佩剑这三个种类之中,重剑是最吃技术与基本功的一种。不仅考验脑子,更考验身体素质。
身高在这项遗传自古代决斗的运动中,具有极其明显的对决优势。因为规则与臂展的限制,180cm都只能勉强算作起跑线。选手步伐灵敏些,手长一寸,则强一寸。
霍瑾安练的就是重剑。
他很优秀,在同龄人之间,很少输。
然而每每对上霍决,总是略逊一筹。
输就输罢。
最令他恼火的是,霍决还是个不耐烦练剑,热衷于揍沙袋玩拳击的半吊子。
霍决送这古董剑,看似贵重,实则跟当面嘲讽没区别。
霍瑾安眼底闪过不悦,很快又掩下,若无其事客气一笑,“还是Lawrence有我心。”
他命人将礼物收了,提起酒杯,转向旁边尴尬呆站的二位客人,“James,Eli,招呼不周,介不介意让我们兄弟几个先聚一聚,刚才的事情容后再谈?”
那两个公子哥是有眼力见的,忙不迭说“好”,也没多留,自然熟稔地捧了几句漂亮话,就下楼往泳池边去了。
剩下四人疏落围坐。
“场面难得,庆祝一下?”霍瑾安作为东道主,率先打破沉默,不矜不伐地亲自斟酒。
重工切割的江户切子,盛着醇厚的麦卡伦30年,绕开其余两人,独独递到霍决面前。
“噢,不好意思。”片刻,又恍然大悟似的道歉,“忘了Lawrence你这手。”
递到半空的古典杯却没收回来。
甚至还意味深长晃了晃,语气满是遗憾,“可惜了。难得来这一趟,还是跟氛围格格不入。”
摆明了拿话刺他。
霍决挑衅一笑,眼里尽是轻蔑与嘲弄,“混不进废物堆里,也不是我的错吧。”
“你——”霍瑾安面色陡然一沉,看起来是全凭教养,才忍住没把酒泼他身上。
时闻再听不下去这没完没了的虚与委蛇,也怕矛盾再升级,索性主动起了身。
“伤口忌酒。不如我代他这杯。”她大大方方接过酒杯,兀自往霍瑾安手中轻轻一碰,朗声道,“瑾安,祝你生辰快乐。”
霍瑾安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她会来这出。
但他绅士风度还是有的,反应也快,并不为难时闻,顺着台阶就下了,还温文尔雅道了声谢。
时闻笑笑,将威士忌凑近唇边。正要硬着头皮抿下去,就被霍决亲昵地捏了捏手指。
“你这酒量。”霍决似笑非笑地瞧她,语气听不出来有不高兴,“意思意思舔一口得了。”
一茬接一茬,当着人家的面不讲礼。
霍瑾安倒没计较,隐晦地在霍决与霍赟之间扫视一圈,笑着按下时闻的酒杯,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饮尽了。
霍赟一言不发,连眼尾余光都没抬,仿佛是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他握杯的左手戴着一块百达翡丽。表带稍宽,压着他的腕,沉沉地,令时闻不自觉多看了一眼。
霍瑾安并没有就此结束的意思,复又往自己杯中斟酒,“听闻你这伤是被爷爷教训的?怎么说,老当益壮,真看不出爷爷还有这副精气神。”
“不信?”霍决随意往沙发背上一靠,煞有介事道,“你可以过亚港亲自挨上几棍试试。”
“看着伤势不轻,怕是要养些时日。”霍瑾安慢悠悠试探,“不会养个一年半载,就顺势留在国内了吧。”
“好提议。原本没这打算,听你一讲,反倒觉得可行。”
“真没打算?我怎么听说你在亚港投了个AI项目,前景可观,竞争力相当强。”
“小打小闹,不值得什么关心。”霍决指骨支着额角,一副玩世不恭态度。
“不像PFU,动辄搞些大动作。听说你们快运、冷运和医药分部今年一季度亏损严重,现金流承压,姑姑想必压力不小吧?再这么下去,只怕要连累股价在二级市场持续低迷。你马上就要接手,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家,别直接把烂摊子整垮了。”
霍瑾安嘴角弧度一滞,脸色骤变,“你这人真是——”
“瑾安。”一直静静饮酒的霍赟突然出声,打断了二人夹枪带棍的对话。
霍瑾安皱眉,不解且不满地回头,怪他偏偏选在这时候介入。
霍赟神情淡漠,眼神示意他噤声。
像是某种习惯使然,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腕表,起身走到霍决面前。
“单独聊聊?”他淡淡开口。
霍决玩味地扯了扯唇角,提不起劲似的,没动。
堂兄弟之间,虽然也算竞争关系,但霍瑾安与霍赟亦是实实在在地关系亲近。
他看不过霍赟这样遇冷,想着干脆把地方留给他们,是以压着愠色转向时闻,“闻闻,赏光一起到沙滩散个步吗?”
时闻紧抿着唇,心下百转千回,谁的视线也不想对上。
她猜不透霍赟要说什么。
但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她被三个人轮番盯得不自在,忍不住自暴自弃暗叹,算了,见步行步吧,该怎样就怎样。说不定霍赟直接跟霍决摊了牌,还不必她继续这么词钝意虚、惴惴不安地瞒下去。
终归是各有各的自私。
正准备抓起手包起身,结果却被轻轻巧巧按住肩膀。
“哪有让女士受累的道理。”霍决居高临下睨她一眼,冷声嘱咐,“在这等着。”
两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一前一后离开。
“见鬼的生日——”霍瑾安仰在沙发上,夸张地叹了口气。
时闻也跟着轻叹,“你就不该给他递帖子。”
“太久没见,实在很想看看他笑话。”霍瑾安自嘲,换了个星芒杯斟酒,“你说你怎么就选了这么个……算了不说了,你是真不能喝?”
“真不能喝。”时闻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往他杯壁一碰,诚恳祝道,“生日快乐。给你补一句真心实意的版本。”
霍瑾安失笑,郁闷消散些许,也给她回了一句真心实意版本的谢。
许久不见,能聊的话题很多。但霍瑾安善解人意地避开了那些不开心的,只挑一些新鲜见闻,以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趣事讲。
时闻十分感激他的体贴。
“微微也快要移居狮城了。”在聊到他在新加坡的生活时,时闻顺势拜托,“她性格难交朋友,你若有空,麻烦多带她到处转转。她从小就喜欢粘着你。”
“你难得托我一次。”霍瑾安爽快应承,“一定。”
没聊多久,就听见楼梯处有脚步声传来,时闻拧头,还以为是那两人结束谈话回来了。
谁知上来的是三四个漂亮姑娘,打头那位时闻认得,是霍瑾安他母亲给他指的联姻对象。
也难怪楼下保镖拦不住。
霍瑾安才舒展没几分钟的脸色,又凝重地绷了起来。
他被缠得脱不开身。
时闻在旁挺不好意思的。她酒量欠佳,这儿的威士忌都是纯饮,便正好找借口,说要下去吧台要杯鸡尾酒。笑眯眯打过声招呼,就自行离开了。霍瑾安没拦住。
派对场内,处处可见侍从端着酒在人群中穿梭,藏在吊楼下面的吧台人很少。
拥有一对湛蓝玻璃珠子的调酒师问她想喝什么,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酒单,打算保守地点杯金汤力。
旁边空着的站位,忽地有道影子覆过来。
时闻下意识蹙了蹙眉。
“怎么一个人,不过去一起玩?”声音故意压得迷离,是刚刚在凉亭跟霍瑾安交谈的二人之一。
这人五官长得不赖,就是看着虚。纵.欲过度的面相,又总没骨头似的软着,典型的玩咖二世祖气质。
“周烨寅。”他有些突兀地伸手,眼里写明对她感兴趣。
大概是不认识霍决,又见她此时落单,以为她是那种随便带出来玩玩的伴儿,所以才上前搭讪。
不过,周烨寅?时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之前……之前我们在学校体育馆有过一点小误会,我向你道过歉的,还记得吗?”他又提醒。
哦。
时闻想起来了,是他。
霍赟的同学。周氏影业的幺子。沈夷吾的表侄。
她还记得他被霍赟在球场狠狠教训过一次。原因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他言行唐突了她。
与沈夷吾扯上关系的人,时闻实在很难抱有好感,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有龃龉。
她冷漠笑笑,没握那只手。
“先生,您点的Necromancer。”沉默间,另一个大叔长相的调酒师,将一杯八角茴香装饰的鸡尾酒放到周烨寅面前。
拿坡里黄的色调,配香槟蝶形杯。看起来有种热带岛屿的清新。
“再见到你实在很高兴。”周烨寅注视着她,袖口遮着杯沿,将酒徐徐推至她面前。
又夹着杯脚轻轻晃了晃,“就当我再向你赔一次礼。这是为女士特别调制的,很甜。”
他的态度相当微妙。殷勤。却又在极力压抑这份殷勤。
嗑坏脑子了吧。
把妹的句式都千篇一律,不懂因地制宜。这霍瑾安包场买的单,又花不到他一分钱,算哪门子的赔礼?
时闻拒人千里地轻轻一瞥,没作声,更没打算碰。
“你现在在哪里上学?我问过你以前同学,都说不知道,听人说,你跟霍赟已经……”周烨寅无视冷落,嘴唇翕动,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余光瞟到她身后出现的人,又倏忽闭紧了嘴。
他搭在酒杯旁边的手收了起来。视线惊疑不定,最后支支吾吾丢下句“玩得尽兴”就匆忙溜了。
时闻回头。
霍赟穿着白衬衫,高大清癯地立在月下。
砾石路不长,他走得却很慢,仿佛在给她转身离开的时间。
时闻不动,所以他走到了她身边,低声同她讲:“明天傍晚,他会准时登船。”
时闻点了点头,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最终还是小小声说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跟他独处。为了掩饰紧张,顺势提起手边那杯鸡尾酒抿了几口。
天气霾
入口很甜,回味微苦。不知是什么酒作底,混合接骨木和柑橘的香气。并不难喝。
冻雨
霍赟刻意和她保持一点距离,轻声道:“不太想跟我说话,是吗?”
时闻眉梢眼角都带些诧异,猛地撞入那双无波无澜的眼里。
犯了错似的,她摇了摇头,接连说了两声“不是”。
不知是在否认他的话,还是其他的什么。每一个字都像被上一个字吓了一跳。
她真的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霍赟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另一只手按在腕表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完全覆盖住表盘,令人无法窥见时间流动。
相对无言良久,还是他主动道了“晚安”,为她错开另一条路。
又平静告知,“他在露台等你。”
注视别人的背影并非易事。
尤其是当你意识到,那个人正在渐渐溶入没有出口的夜里。
时闻看着看着,忍不住叫了他一声,“阿赟!”
霍赟停下,没有迟疑地,回头寻她眼睛。
“你——”
时闻的音调有点晃。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月色隐没的天空,星群闪烁,发出的光却不够亮。夜晚趋近于一道精致的灰。
在望向霍赟的背影时,时闻不知怎的,总有种色彩正在从他身上缓缓剥落的感觉。仿佛这道灰格外沉郁地落在他身上。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读着她的眼神,等着她跟他说话。
等她再跟他说一句话。
他们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时闻心口微窒,思绪翻来覆去,终究还是低低化成一句用旧的话,“好好吃饭,阿赟。”
霍赟笑了。
*
潮水撞碎在岸上。
充满浪漫主义氛围的露台,拥挤着不同明暗深浅的绿,犹如博纳尔画布上的颜料。
花朵在这里是稀客。
饱满紧固的叶,才是这里的绝对主角。
它们野蛮地侵占花的视觉中心位置,呈现出一种结构上的生硬。以一种奇异的淹没感,表达植物的恣意与温柔。
霍决倚在一丛贝拉安娜绣球旁边,花与叶皆潮湿地绿着,灰白烟雾一上一下沉浮。
“只抽了半支。”霍决举起双手,没什么诚意地解释,“没过肺。”
时闻冷冷看他,“你就这么想把手废了?”
他左手创口还没完全愈合,医生千叮万嘱,一定要严格控制烟酒摄入。
霍决掐了烟,半真半假“嗯”一声,“讹你一笔大的。”
时闻转身就走。被他一把拉至身前,虚虚地揽着。
“知错了。”还笑。
靠近了才发现,从这丛贝拉安娜绣球的角度,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见吧台的情形。
——他看见她跟霍赟了。
最后她远远对霍赟说的话,大概也听见了。
时闻沉吟半晌,“阿赟找你聊了什么?”
“你猜。”
“少玩无聊把戏。”
“怎么猜都不猜就讲难听话,你不是应该很了解他?”
“爱讲不讲。”时闻忍不住要挣开。
“没讲你坏话。”霍决垂眼笑笑,握住她的手心不让动,“没提你。是不是好失望?”
时闻表面翻了个白眼,暗地里松了口气。
倒不是因为什么提没提她,而是霍决神色如常,不像刚刚听过什么惊涛骇浪的模样。
霍赟大概率没摊牌。
时闻说不清什么滋味地拍开了霍决的手。
霍决却又转而去捏她面颊,“脸怎么这么红?”
“外面太热了。”时闻感觉皮肤有些烘烤般的痒,双手捉住他手腕,“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不想在这过夜。”
霍决皱眉,仿佛察觉有什么不对,“怎么回事,脸跟手都这么烫?”
他的体温一向比她高。
少有他被她烫到这种事发生。
发烧了?
时闻脑袋晕乎乎的,任他从脸到脖子,到手臂,到腰肢都试了一遍温。越往后,霍决脸色越沉。
时闻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体不太对劲。
她好像站不太稳。飘飘忽忽的。地面变软了,踩不实。仿佛陷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冰淇淋沼泽。软的。黏稠的。成片成片郁金香在脚边绽放。
“你喝醉不是这样。”霍决眼底有冷火在烧,钳住她下巴生硬问,“刚才见过谁,碰过什么?”
时闻目光迷蒙,没法即刻反应过来。
她什么都没碰。
就只——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双不怀好意的眼。拿坡里黄。八角茴香。以及被袖口遮住的杯沿。
[这是为女士特别调制的,很甜。]
时闻猛地一个激灵。
天杀的周烨寅。
——她好像误饮了奇怪的酒。
夤夜雨至。
天与海被雨丝密密实实地缝合起来。
雷声在黑暗里翻滚。突如其来的急风骤雨吞没了狂欢的人群。
酒店最南边的一间独栋别墅里,会客厅灯火通明,卧室光线晦暝。私人医生被匆匆叫来,派不上任何用场,又被匆匆赶走。
密码门沉重落锁。
制造出独属二人的封闭巢穴。
“Fxxk.”霍决烦躁地扯松衣领,罕见地骂了句脏话。下颌绷得极紧,一副心气不顺的阴沉表情。
“我讨厌这鬼地方。”
他一字一句,目色晦暗地盯着时闻,混合冷且灼烈的情绪。
“我原本打算忍到回伦敦再说。我在你房间种了玫瑰。”
有病!
时闻脸皮爆红,咬牙切齿抓了个鹅绒枕扔他。
连这种事都要分毫不差地掌控,她快怄死了,他还挺有仪式感挑场地!
“那你叫别人来!”她负气。
下一秒,就被蛮横地摁进丝被里。
“张嘴。”霍决心情看起来比她好不到哪儿去。发出的命令慢而武断,低音沉淀颗粒感,犹如淬毒的蛇信。
时闻又气又委屈。心脏跳帧,四肢酸软,犹如冰淇淋摔在地上,继而发热融化。
她无从求助。
没有别人。
只有他。
来不及吃糖。来不及循序渐进。淡淡烟草味里,混杂着微醺的男性荷尔蒙气息。霍决撬开她的唇舌,恶劣地舔她软颚,缠她舌根,捉着舌尖轻轻一吮。
不再是彬彬有礼的所谓goodnightkiss,他们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吻。
霍决没有经验。但拥有相当的理论知识与优越的本能天赋。对付时闻绰绰有余。
他别有用心,软了脾气,开始好声好气地哄。喊她“bb”。分散她注意力。含着冰块渡进她嘴里。
时闻直觉自己一颗心错了位,一会儿跳至嗓子眼,一会儿在胸腔横冲直撞。泡沫绵绵密密地淹没肺腑,骨头缝都被捏得生疼。
她感觉自己是一枚过熟的浆果。晒透、吸饱了日光的丰沛。被人轻轻一咬,就溢出甜的汁.液。
又感觉自己是只独来独往的小熊,警惕地漂在北极的浮冰之上。而霍决闯入了她的领地。他谨慎而耐心地接近,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鼻子,请求许可,要与她分享一只巨大而梦幻的猎物。
她疼得细细抽气,在他怀里随波逐流地起伏。
房顶落满肺叶。海水柔软地引入陆地。叶片被接连吞噬。花朵在暴雨如注的夜里迅速膨胀。
霍决埋头嗅吻苦橙叶的气味,喉结性.感地吞咽。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感,而几近失控地轻轻喟叹。
他痴迷地喜欢她这样。喜欢她忍受他给予的疼。喜欢她哭。喜欢她没有退路地依赖。喜欢她整个人无条件向他敞开,无论身心,再无秘密可言。
她是他的阿芙罗狄忒。
可怜的。纯真的。失而复得的。
他是她的阿斯蒙蒂斯。
偏颇的。暴烈的。无路可退的。
他们密不可分。
他们天生一对。
多完美。
*
直到第三天清晨,蔺医生才终于得以离开潮起岛,启程返回亚港。
他的雇主左手伤口微微迸裂,重新渗出了一点血。
他拆绷带拆得心惊胆战。谢天谢地问题不大。仔细敷药包扎之后,他强烈建议雇主在返回亚港后,到医院精密检查一遍,毕竟这只手太金贵。又本着职业精神劝告:伤愈期间。小心。节制。
霍决没表现出什么负面情绪,还礼貌扯了扯唇角,道了句“辛苦”。这令蔺医生对自己的职业稳定性稍稍放心些许。
就是在旁关注伤势的时小姐,脸一阵青一阵白,气色不怎么好。
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一旦有了真正实质性的关系,一旦有过毫无保留的给予与攫取,事情就是会变得不一样。
他们本来就够黏糊的了。
而今更是变本加厉。
所幸,霍决的工作忙碌程度亦同步增长。
他好像格外看重亚港这个项目。每日早出晚归不算,有时回到半山别墅,也还要在书房关一阵子。
时闻一面担心他劳累,不利于伤愈。一面又希望他最好再忙点。
二十岁人年轻蓬勃,正是热衷探索、精力无限的过热期。霍决手重,性格又恶劣,折腾起来没完没了,实在很惹人烦。
且她自觉事情暂告一段落,也休息够了,总不能一直陪他闷在亚港。她已经提前透支暑假,慢慢从失怙的悲痛里重新振作起来了。
有日一起用早餐,时闻问他接下来什么计划。
霍决难得沉默,说等忙完这个月,就先送她到英国,让她好好准备秋季入学。
“送”,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还得再回亚港来。
时闻倒也并不追求那种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的关系。
霍决原本就走得比她早、比她快。他已经开始拼搏事业。她却还在坎坎坷坷准备重读本科第一年。
再过不久,霍赟离开霍家。不论问题处理得如何,霍铭虎一定会让霍决回国,没有其余选择。否则只会让三房趁乱占尽便宜。
而欧洲市场这部分业务,霍决大概率会交与职业经理人,不会再亲自打理。
他分不了这个心。
毕竟云城的形势,比他在欧洲复杂太多太多。光是企业体量就不可同日而语。
就算没了霍赟,还有霍瑾安这个强劲对手。霍氏控股内部高层势力错综复杂,他根基薄弱,踩一脚进去,都够老老实实吃阵子苦头了。
让这么个人,长期频繁两地飞,不是办法。
时闻想的是,等入学以后,她适应好节奏,其实也可以不时抽空回一趟。
两人对半飞,总没那么累。
她是可以接受暂时异地的。
后来几年,再回想,年轻时候好像总是这样。
将事情想得简单,想得圆满,想得直截了当。
直至那艘去往日本的邮轮起航第七天,原本安排在横滨接应的人,没有等到许朝诚下船。
时闻收到消息,才后知后觉地,从这场被庇护的梦中惊醒。
——许朝诚死了。
第45章 45
倘若不是因为临时想出去这一趟,时闻不会知道,霍决对自己的管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列夫像堵墙一样挡在门口,庭院内其他人亦默默站直些许。
霍决要她“别乱跑”。她理解的意思,是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外出,暂时忍受出门时保镖跟出跟入。而非像现在这样,着急的时候,连门都出不去。
偏偏她现在一刻都待不下去。
霍赟的手机打不通。发给许安怡的邮件石沉大海。很难不令人担心是否发生了什么。
列夫一板一眼,将正在通话中的手机递到她面前。
“发脾气了?”霍决嗓音低沉响起,人不知在哪,背景环境有开阔而枯燥的水流声。
时闻口气生硬,“你真打算把我关起来?”
“胡说,今天不是还去南岸看了摄影展?”
“那就是以后我出门,都要提前向你报备、等你审批,否则没法想出去就出去。”
“权宜之计。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不会维持太久。”
“我不接受。我现在就要出去。”
“不好好吃饭,去哪?”
“亚港大学。”
霍决并不意外的语气,“许小姐现在应该在去横滨的路上。”
“你知道?”时闻的心高高吊起,“到底怎么回事?许叔叔他真的——”
“先吃饭。”霍决轻声打断,态度不容置疑,“乖一点,别乱跑。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于是惟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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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晚上十一点,霍决迟迟归来。
时闻听到引擎声响就早早飞奔下楼,一双眼焦急望去。
他穿一套藏青色西服,领带似乎与早上出门不一样,右手拿一束日落郁金香。
霍决接住她,单手将人抱到大理石柜面,轻轻抚着后颈,好似在给她心理缓冲时间。
“邮轮进了日本领海,案件归那边管。初步调查认定,是自杀。”
时闻难以置信,“自杀!?”
“深度醉酒加药物反应,最后溺毙在浴缸里,现场没有发现第二人痕迹。估计很快就会结案。”
“不,不可能。”时闻下意识否定,指甲将郁金香的花瓣都掐烂了,“会不会是沈夷吾的人——”
“可能性不大。”霍决微微俯身,低头与她对视,“知道许朝诚死之前,在做什么吗?”
顿了顿,他轻描淡写补充,“在赌场散财。”
“不可能!”时闻无法接受,只觉荒谬,“这事太蹊跷了。他一直小心低调,在曼谷藏了那么长时间,为了见父亲最后一面才冒险回国。现在事情平稳过去,他顺利登船,还和安怡约好了在东京碰面。没道理偏偏选在这种时候……这根本不合情理!”
“事情就是这样。有监控和目击者可以作证。”
时闻无声摇头,怔愣地垂下视线,说不出话。
“他是个赌徒。还是个潜在的瘾君子。”霍决语气平而直,“这种人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他的死与你无关,不必为此感到愧疚。”
时闻内心复杂,“如果不是我非要逼他,他现在或许还好端端藏在曼谷。”
“你觉得他能藏一辈子?”霍决捧住她的脸,迫她直视自己,“这是不可抗力。别随便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我没有揽责任。”时闻深深吐出一口气,视线落不到实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安怡。她爷爷的讣告刚发,现在又失去父亲。”
“她父亲就是那样的人。”霍决冷静得近乎冷漠,“她惟有接受。”
这话放在她身上同样成立。时闻突然觉得很累。一无所有的落空感。许朝诚一死,什么都没有了。近段时间折腾来折腾去,全无意义。
霍决轻吻一下她耳廓,换了一副腔调,循循善诱,“现在坦白告诉我,你帮许朝诚,他答应给你什么?”
时闻眼神黯淡,嘴唇紧抿,心底闪过无数或明或暗的念头。
过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她谨慎开口,“……沈夷吾走私,涉黑,手上有人命。沈亚雷贪污受贿,强.奸过一个高尔夫球童,男性,致残。”
“有确切证据吗?”
“……没有。现在更加没有。”
“你信许朝诚?”
“他跟沈夷吾老婆好过。他有后顾之忧,没胆量捅出去,但没理由骗我。”
“好。”霍决将她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她单薄的背,仿佛一棵为藤蔓提供支撑的树。
“给我时间。”他很沉、很慢地嘱咐,“无论你想做什么,我帮你。现在你什么都不要管,专心念书,不要再瞒我,也不要再掺和这些事。”
时闻没说话,也没表态,小心翼翼将呼吸埋进他肩膀。
四肢血液循环差,淤青散得慢,她腕上还留有淡淡茶痕,被人握在手心轻轻揉捏。
霍决左手也还缠着绷带,伤口制动三周,过几日拆线,方可进入早期康复治疗。
蔺医生建议他最好一个人睡,避免压到伤处。他不怎么听医嘱,强行搬进她卧室。时闻睡相算不上恬静,要被牢牢箍紧,腰腿压实,才不会随便乱动。
这夜她背对他,睡得尤其静。
霍决吃了消炎药,嘴唇沾着苦的粉末,口腔是冰凉的薄荷味,亲得她阵阵发涩。
三日后,清晨下过雨,时闻提出要过云城一趟。
霍决从衣帽间走出来,衬衫还敞着,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时闻坐起身,帮他整理衬衣纽扣,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软闷,“筱林回来了,她阿爸再婚,我去见见她。”
霍决半晌不语,提醒她,“扣错了。”
时闻顿了顿,复又解开,重新扣,
“要去宴饮?”霍决习惯性揉她眼下痣。
“不是,就见个面。”她将他往下扯,不太熟练地替他打起领带,“一直待在亚港,很闷。”
霍决弓着身,等她歪歪扭扭系好了,才淡淡说了声“好”。
吃过早餐,霍决亲自送她。时闻微讶,说不用,有列夫跟着。
“顺路。”霍决却道,“原本就要过云城。”
亚港面积小,与云城离得近,走高速公路单程仅需半小时。过了佛手桥,就是烟火气的旧街区。筱林家在湖滨公园附近,一个环境幽静的住宅小区。
筱林穿着居家服,踢着拖鞋,在门口一边吃棒棒冰一边等人。
时闻不让霍决下车。霍决约莫也赶时间,没有执意要跟筱林打这声招呼,捏着下巴亲了一下就放她走了。
列夫跟另一个保镖恪尽职守跟到十六楼,认过路,看过门牌号,才停了脚步,安安分分在门外守着。
“这阵仗。”筱林忍不住啧啧感叹,摁指纹开了门。
列夫顺着门缝一瞥,客厅里空无一人,两个女孩在玄关换鞋,门锁自动合拢。
筱林进门先把电视声音调大,自己往厨房方向走,冲时闻指了指紧闭的书房。
时闻点头,把包放下,只拿手机,推开了那道等候已久的门。
霍赟站在窗边,衬衫空落落的,颀长清瘦。脸色不好,但眼神很定。
时闻看了他一眼,又垂眸,扶着贴墙的沙发坐下。
桌面摆着一副国际象棋棋盘,旁边还有一台锁屏的平板电脑。
筱林给他们沏了茶送进来,看他们气氛不对,调节似的地扔下句,“我先玩会儿游戏,快点出来,还等你陪我逛街买衣服呢。”
“又野炊?”时闻故作轻松地对她笑,“别把手柄砸了。”
“我现在白银人马都无伤秒杀好吗!”筱林哼哼一声,没多探听,体贴地关门出去。
徒留一室寂静。
霍赟注视着她,过了半晌才走近。
他拿过她的手机,给了她一个眼神,随后收进茶几最底下的抽屉里。
时闻一错不错地看着,没有阻止。
“抱歉。”霍赟声音清越,但微微压低了,“擅自找了你朋友帮忙。我怕直接找你,你会难做。”
时闻抓起棋盘里戴着十字架皇冠的黑色国王,摩挲片刻,说:“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来见你。”
“许朝诚的事,是我疏忽。”霍赟沉默半晌,“我有责任。对不起。”
时闻摇了摇头,“意外。不是你的问题。”
“我不认为是意外。”霍赟说。
空气徐徐凝固,时闻讳莫如深地望向他。
“这几天没有及时回复你,是在查以前一些事。”霍赟坦然地面对她的视线,解锁手边那台平板电脑,滑开其中一个相册,递到她面前。
“我无意辩解。也无意影响你做任何决定。只是觉得,闻闻,有些东西你至少应该知情。”
LCD屏幕显示一页扫描文件。
滑动。翻阅。里面皆是同一人的病历与心理咨询记录。
内容不算详尽,只是一些基础记录。医生没有换过,Dr.Leung,看姓氏是华裔。人在伦敦。跨度长达五年。最后一次问诊,切换成了线上模式。
时闻一言不发地看,庞杂而隐私的信息挤入大脑,将头颅肩颈压得隐隐作痛。
“我知道的。”过了许久,她轻声开口,“虽然没有这么详细。但我知道的,他和别人不一样。”
“知道,不等于了解。”霍赟淡淡道,“你真正了解他多少?”
时闻睫毛颤了颤,继续向左滑动,翻开下一页。
屏幕由亮变暗,白惨惨的文件纸张,变成氛围融洽的港口夜景。
画面中,霍决彬彬有礼颔首微笑,左手裹着绷带,但无损他英俊雅痞的姿态。
他的右手臂弯,挽着一位靓丽可人的妙龄女子。浅栗色长发,挂脖晚礼服,奶茶色镶钻美甲,一身正式晚宴的装扮。
郎才女貌,明眸善睐,看起来十分登对。
时闻一动不动地看,看得心烧,心觉眼熟。
仔细想了想。
哦。她想。是俞海鹏的女儿。
又默念那个名字,俞天心。
时闻见过她一面,还认得她的发色和背影。
也认得照片里这家餐厅。深入海底的景观,整个云城仅此一家。霍决刚回国那天,他们还在这里偶遇霍赟和俞天心。只不过这次俞天心对面换了个人。
看拍摄日期,是时闻得知许朝诚死讯那天。她在电话里听见的水流声,约莫就是餐厅海缸造流系统发出的响动。他哄她“别乱跑”,实际上正在和俞天心共进晚餐。他回来得很晚,但一如既往给她带了郁金香。
再往后翻。好几处不同的场景。好几套不同的装束。好几个不同的日期。
他们不止见过一两次。
时闻觉得脑内的齿轮转得很钝、很慢。像金属生锈带来的滞涩。掉下的锈屑刺得她轻微颤栗了一下。
她不断想起很多。
想起他早出晚归。想起他说忙。想起最近几乎没有在一起吃过的晚餐。想起他偶尔与出门时不一样的衬衫。
但奇怪的是,她惊讶,却又没有想象中那么惊讶。
“这是霍叔叔要求的吗?”她听见自己异常平静地发问。
霍赟没有回答。
时闻自嘲地抿了抿唇角,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是不是霍铭虎要求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霍决没有拒绝。抑或说,没法拒绝。
对于生在权贵豪门的男女而言,利益至上的婚姻形式,往往不可避免。
尤其是被寄予厚望的家族继承人。
霍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或许早在知道霍赟不是霍铭虎亲生子的时候,时闻就设想过这种可能性了。
如果那个位置属于霍决。
那么权力是,桎梏亦是。
恋爱归恋爱,婚姻归婚姻。恋爱随心所欲,婚姻计较得失。这是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就后者标准而言,如今的时闻,确实算不上一个好选择。
只是俞天心前不久还在跟霍赟约会。时闻实在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变化得这么快。更没想到,霍决看似满心满意的痴缠,转身却是斑点满身。
她有事瞒他。他也有事瞒她。彼此都信誓旦旦毫无秘密。
某种意义上,也算扯平了。
时闻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是认真经营,还是礼貌敷衍。是暂时妥协,还是长久隐瞒。
无论答案是哪一个,好像都很难接受。
她当然不认为霍决的喜欢是假装的。但,假如将这份喜欢摆上天平,毫分缕析权衡利弊呢?
想多无谓。
时闻压下思绪,不愿再浪费时间独自琢磨。
几张照片无法还原事实。他们至少,至少应该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
她将照片逐张翻过,帧帧细看,并不囫囵。随后退出页面,点开下一个文件夹,里面整理了与许朝诚案件相关的资料细节。
霍赟默不作声,手指交叉相扣置于桌面。清晨明亮的日光从背后照进来,将他的神情吞没。
他没有对刚才漫长的空白发表任何意见,耐心等到时闻彻底翻页,才继续往下说。
“许朝诚的死,被定性为自杀。许安怡执意要求解剖,没起什么作用。他的遗体会在当地火化,过后由许安怡带回国。”
一枚雕刻马头的白色骑士站在黑格里,他捡起来,语速不疾不徐。
“你知道,当初我之所以会选中这艘船。是因为霍氏旗下的天海投资,在这家邮轮企业持有相当占比的股权。对比其他渠道,我相对有更多操控空间。悄无声息塞一个人上船,或者获取船员乘客名单,不是太难的事。这也代表着——”说到这里,他默了默。
“代表他同样有这个权限。”时闻很轻地替他接下去,“你想说这个,是吗。”
霍赟与霍决在名义上是同父同母的血缘兄弟。天海投资的负责人并未站队,也并不了解霍氏内部的龃龉。霍决分管海外业务,寻起借口来,甚至更方便。
“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吗?”时闻不甘心,想要质问。但不知怎的,喉咙却紧紧挤压着,开不了口。
霍赟食指点了点唇,示意她噤声,随后拉开抽屉,取出了她的手机。
他将手机反着拿,用力晃动几下。棋盘旁边放着一个锐口镊,他将针状镊子伸进去,翻找片刻,从充电口夹出一片又细又薄的微型装置。
有几秒,呼吸滞住了。
时闻脸色霎时间刷白。
不知是定位,还是窃听。又或者兼而有之。
霍赟动作很镇定,小心严谨地将装置重新粘回去,检查没有异样,复又将手机收回抽屉里。
“我托人查了出入境记录。他在回国之前,去过一趟曼谷。”
霍赟手指很轻地点着棋盘,似乎在思忖接下来该怎么措辞。
“在他受伤住院期间,爷爷约沈夷吾,在医院见过一面。”
剩下那一句结论,不言而喻。
时闻哑然。滑动屏幕的手指不自觉蜷入掌心,用力到泛白。
霍赟没有看她。
他的话,也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停止。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是怎么发现自己身世的?”
他微微向前躬身,手肘撑在膝盖上,交叉的双手半掩神情。
“我十七岁生日那天,有人寄了一个礼物盒过来。一个芝山镶嵌的漆木镂雕四方盒。里面放着一束折了枝的腐烂黑鸢尾,一把法贝热裁纸刀,一个火漆蜡封文件夹。我用那把刀拆开了文件夹,里面有两份亲子鉴定报告,还有一沓我母亲和……沈夷吾的照片。”
他腕上那只表沉甸甸地坠着,昂贵地收束、伪饰他的人生。霍赟将表盘压的很紧,好像需要一点深重的压力,才能更坦诚地将言语吐露。
“我一直不知道那是谁寄给我的。那时候不知所措。怕,也羞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等了很久,等人来威胁,来勒索。等人审判,或者戳破。可是没有。那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这样反而令我更煎熬。”
他晦暗而勉强地笑了笑。
“直到前不久,瑾安生日那天。我见到了一个纹样相似的礼物盒。”
时闻浑身僵硬,不敢抬头。几乎有些可怜地,死死盯着棋盘上不存在的尘埃。
然而事实,不会因为你竭力回避就瓦解消失。
霍赟伸手,没用什么力气,手指一划,很轻地将黑格里的白棋骑士碰倒。
咔哒一声。
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
“——霍决承认了。”
第46章 46
时闻不怎么喜欢咖啡,却形成了某种依赖,不知是心理抑或生理上的,觉得不喝就会困。
这夜,她喝了两杯浓缩,等霍决回来等到凌晨。
一个人在房间里待得太久,房间就变成了幽深的洞穴。
门从外面打开时,柔软的光渗入黑暗里,薄荷味的冷气静静流淌,占据建筑每一个角落。
“怎么不开灯?”高大的阴影逼近了,扭曲的轮廓映在羊毛地毯上。
时闻坐在落地窗边,像一只抱着尾巴发呆的小松鼠。
“看月亮。”她回首。
“暗。”霍决从后揽她入怀,呼吸炙热洒在颈间,“看得清么。”
他身上的气味很干净。没有其他香水掺杂。只有平常惯用的那支烟熏皮革,混合微苦烟叶,淡淡的,又野又矜贵。
干净得有些过了头。
“你换了领带。”时闻垂眸,按住他心口,“早上给你系的那条,是斜纹的。”
霍决神色如常,“换药。弄脏了。”
时闻提了提唇角,“什么时候拆线?”
“明天就拆。”
“要陪你吗?”
“不用。医院气味难闻。”
“那我明天陪筱林。”时闻侧过视线不再看他,“她要试礼服,还要做头发和身体护理。”
霍决没有反对,低声说“好”。
室温很低。他单手搂她,将她从地毯上捞起来,让她面对面坐到自己腿上。睡裙柔软地向上卷。
她的发间也是苦橙叶的气味,郁郁葱葱的酸甜与青绿,在他怀里舒展地扎根生长。
时闻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嘴唇,突然开口,“你上次说的,下个月送我回伦敦,具体是什么时候?”
霍决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似被触及了不愉快的话题,“在亚港待得这么无聊?”
时闻“嗯”了一声。
“你生日快到了。”他沉默半晌,衡量计较,“过完生日,好不好。”
——“生日。”
时闻在心底缓慢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想要什么?”霍决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她的眼下痣,“说说看。”
他的态度寻常,嗓音低沉而慵懒。像在谈论一场天气尚可的旅行,或者一份备受期待的礼物。
时闻没有犹豫太久,她说,“阿加莎。”
“什么?”霍决没听清。
时闻主动伸手抱他,不让他窥见自己表情,她说,“我想要回我的阿加莎。”
霍决静了片刻,没直接说好或不好,只道:“马上就回伦敦了。”
“我就想要这个。”时闻声音轻轻沉下去,像腐烂的花叶沉入湖底,“不想等到回伦敦。”
怕他起疑,她缓了缓,又真假掺杂道:“我昨晚梦见妈妈了。”
这是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得益于她的低落情绪,以及此前从未使用过类似借口。
霍决很快妥协,答应她,“我明天让人跑一趟带回国。”
“除此之外呢?”复又耐心问,“这个不算。”
时闻不太感兴趣的语气,“干嘛,非要我提前许愿?”
霍决收起棱角,讨好地蹭了蹭她腮颊,“想让你高兴。”
“要什么都可以?”
“我做得到的,什么都可以。”
“你说的。”时闻手撑在他肩上,稍稍拉开一些距离,格外认真投下一睐,“霍决,你自己许的承诺。”
无边折叠的夜里。黑暗从海上引入巢穴,朦胧如羽翼,轻柔似帷帐,将他们拢在一起。
她在月下白得几乎透明。发着光一般。轻盈。迷幻。漂亮得像只不谙世事的精灵。
霍决仰头注视她,喉结滚了滚,目光隐隐有危险情绪在涌动,“要我给你摘月亮?”
时闻恹恹垂眸,脸上有了很轻的一点笑意,看起来很难取悦的样子。
“我考虑一下更难的。”
凉软的发丝落到脸上。
霍决开始吻她。
从额头、眼睛、腮颊,再到鼻尖、嘴唇。温热的呼吸交缠。上颚被抵住,逗弄似的来回撩拨。软舌被勾出来,再含住,像即将咬破一枚半熟浆果,被吮着舌尖重重啜吸。
时闻觉得心脏在微微发抖。
因为惶惑,与疑惧。
牵扯得胃部都开始细细痉挛。
霍决不自觉将她更深地按向怀里。
那股干净凛冽的气味像茧一样笼住她。他的领带隔在中间。精钢玛瑙领带夹生硬地抵住她的胃。
不知想起什么,时闻一瞬顿滞,猛地一把将人推开,捂住口鼻踉踉跄跄冲进浴室。
下一秒,就跪在大理石地板上吐了出来。
智能家居自动感应,刺目灯光骤然亮起,将人照得白惨惨地,无所遁形。
霍决三两步追过来,面色冷峻,难得显得迟钝,慢了半拍才抚上她的背。
时闻将胃都吐空了,摇摇头,反手撑在他胸口,不让他欺身抱紧,“……没事,咖啡喝多了。”
霍决执意要叫私人医生来。时闻没让,只说好困,想睡了,休息一下就好。深更半夜折腾别人一趟,即便是付费也过意不去。
霍决喂她喝了半杯蜂蜜水,观察半晌她的状态,没再坚持。
他留了一盏夜灯。冲完澡,带着一身水汽出来,没有听时闻分开睡的要求,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上了床,又轻手轻脚将人圈进怀里。
好像有人附在耳边,低声呢喃了句什么。
时闻睁不开眼,半梦半醒间,只感觉有只滚烫的手贴在胃部,很轻很慢地揉。
*
翌日是雨天。
霍决醒得早,运动回来,时闻还惺忪着眼躺在床上。他自己整理好衣装,没系领带,凑过来蹭她眉眼。
“蔺医生在下面等着,你起来之后,记得让他看看。”
时闻不置可否“嗯”一声,伸了个懒腰,重新埋进鹅绒被里。
霍决将夜灯关掉,遮光窗帘拉开,只余一层薄薄窗纱,筛选日光入内。
他早上看新闻资讯,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冰凉的金属框轻轻在她脸上蹭。吻也带着须后水的清爽气味。
“越睡越困,不许睡那么久。”又压低声音,警告地说了几句才舍得走,“今晚等我吃饭。”
厚重双开门打开,又合拢,发出轻微响动。
微凉的日光里,时闻眨了眨睫毛,平静地睁开眼睛。
临近中午时分,时闻结束早课,换了身衣服,这才过海去云城。
筱林在CBD找了间粤菜餐厅等她。圆桌包厢,空位多得是,时闻让列夫和另一个保镖小哥坐下一起吃。列夫没肯,他在云城比在伦敦紧绷得多,冷和憨只剩下冷。兢兢业业守着,自有另一套工作准则。
时闻也不勉强,和筱林优哉游哉地吃。
筱林近来在经营一个生活方式账号,粉丝攒了有小几万,偶尔接几条广告补贴生活费。时闻自己不喜欢这种分享,帮好友摆拍倒挺起劲。
她们预约的皮肤管理中心,就在餐厅旁边的商务大厦。乘高速电梯上去,美容机构占了46楼整层。门口有职业化笑容的前台引领,声音甜美地与她们确认项目,包含头发、面部、身体护理,总耗时约三个半小时。
环顾一圈,只一道出入口。大堂宽敞明净,等候区设施一应俱全。再往里,则婉拒男士入内。
时闻边走边做了个电话的手势,列夫颔首,依言守在外面。
这种收费不菲的机构,最是注重顾客体验与环境隐私。拐了几道弯进入更衣室,筱林换上浴袍,时闻换了身不起眼的运动套装。
彼此默契地没有说话。她将手机留给筱林,比了个数字,筱林伶俐一笑,做口型让她放心。
转身出去,提前接到指令的店长等候多时,毕恭毕敬领她往员工内部电梯的方向走。
电梯直达负三层停车场,一出玻璃门,就是一台低调的黑色辉腾。
从CBD到沙洲区,走高速,车程约二十分钟。
时间算不得充裕。时闻盯着自己的手指,想,希望每个人都能守时。
梅湖茶室依水而立。风格仿照古典苏州园林,忽而疏阔,忽而幽曲,山径水廊明朗古朴。
今日整个场子都被贵客包了下来,原本清幽的环境更是寂寂。只有雨落时,水流湍急的声音。
绾髻的侍应生撑一把油纸伞。古意雅致的一朵绿,在前无声引路。带时闻走过小湖石桥,步入四面环水的楠木楼轩。
这处是梅湖茶室要价最贵的厅。景观佳,隐私好,适合谈事。
适合的关键在于,这里设有信号干扰装置,又在入门处设有隐形安检。自茶室建成以来,就约定俗成的规矩。做客双方默认不带任何电子设备进入,以此规避不必要的麻烦。
时闻到得早,厅内无人。
侍应生手脚利索,推开冰裂纹窗棂后的一面屏风,显出一道窄而隐蔽的楼梯来。
时闻低头,顺着陡峭的阶梯往上攀爬。身后的雕花屏风密密实实遮上。昏暗的阁楼上,早早为她点了一盏小灯。
等不多时,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是沏茶的声音,与茶器磕碰的声音。
又过一刻钟,另一人的脚步踏入,门口响起滴滴警报声。
木质建筑骨骼轻,动静大。时闻小心翼翼控制幅度,透过隐秘罅隙往下觑。
霍决左手拆了线,包着无菌纱布,看起来轻便许多。右手滑动几下屏幕,将手机扔给保镖,独自进了楠木厅。
湿地杉木桌边,霍赟沉默坐于一侧,不骄不躁浇着茶宠。
见霍决坐下,才慢慢将手边的文件袋推过去,“你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霍决对古典茶谈不上多有研究,但基本礼仪还是有。他谦谦有礼叩指接茶,品过几口普洱,才动手拆开那个文件袋。
一时间,满室静谧,惟有纸页割开叆叇茶雾的声响。
时闻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霍决。脱离了固有的视角,居高临下地俯视,客观疏离地剖析。
霍决在单独面对别人时,态度显得更加冷漠且缺乏起伏。没有多余情绪。像一把离鞘的刀。
“那就这样。”他将合同逐份看完,没有半点闲聊的想法,东西到了手,就即刻要走。
“留步。”霍赟按住文件袋,“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霍决挑了挑眉,似有些意外,又有些不耐烦。但看一眼挂钟,还是坐了下来,“赶时间,尽快。”
霍赟开门见山,“那些照片,当年为什么只寄给我?”
“偶然撞见,感觉你会比较感兴趣。”
“为什么不直接戳穿?”
“我有替人尴尬的坏习惯。”霍决形容闲散,“怎么,费尽心思替你们圆谎,还不领情?”
“这里面的东西,我全都放弃了。”霍赟手还按在文件袋上,神色淡淡,声音也轻,“不值得你几句真话?”
霍决轻慢一笑,“你想听什么真话。”
“你这样做的原因。”霍赟定定道,“真正的原因。”
有将近一分钟的时间,霍决没有说话。
说是赶时间,他却反客为主,慢条斯理地另起了一壶凤凰单丛。乌龙醇厚,浓香馥郁,茶气飘拂。氤氲白雾半遮半掩他的面容。
“我原本,没有计划这么早回来。如果不是你们闹出这么多事的话。”
霍决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汤,声音冷而低沉,“毕竟,我实在很讨厌云城这个鬼地方。”
他从容不迫接受霍赟的审视,目光透过缭绕白雾,漫不经心投向窗棂外的梅湖。
细雨迷蒙,湖天一色,衬得他神色更加淡漠。
“她当年被按进这片湖里的时候,李业珺就在旁边看,霍铭虎也在旁边看。她都那样求饶了。他们还是无动于衷地看。我跳了进去,又被捞起来,他们把我按在泥里,逼着我继续看。”
“那时候我就在想,有些人,天性就是喜欢欣赏别人的痛苦。”
静寂雨中,突然响起一道短促惊雷,仿佛来自多年前的遥远。
“我身上流着那个渣滓的血。”
霍决侧了侧首,目光阴鸷,笑得有些邪气,“所以,我大概也属于那类人。”
时闻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些,心里如同敲碎了瓷器般,猛然一恸。
霍赟久久沉默,“你是要连父亲也一起报复。”
“我十岁生日,霍铭虎送我一份厚礼。等他五十大寿,我自然应当加倍奉还。”
霍决无波无澜,礼仪周全地逆时针注水冲茶,甚至推了一盏到霍赟面前。
“哦,当然,前提是他到时还没被李业珺弄死的话。”
他的微笑敷衍而礼貌,“他那么疼惜你这个儿子,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惊喜。”
霍赟收紧拳心,“……他再错,终归是你亲生父亲。”
“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就是‘父亲’二字。你应该深有体会。”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选择直接说出来?他要是早些知道真相,至少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说出来又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不需要任何廉价的补偿和忏悔。至少未来三年内,你在这个位置上,对我更有利。”
闪电洁白,转瞬即逝。
光影将霍决的脸切割出一层凌厉阴影。
霍赟无言沉思,良久,才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因为我既可以替你挡明枪暗箭,又可以替你履行不必要的义务?”
“譬如跟霍瑾安周旋,又譬如,娶哪个连样子都记不住的女人。”霍决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所以,你这样贸贸然摊牌,实在搞得我很为难。”
“你连这个位置都不要,就这么自信,不怕我把你踹出局?”
“我不认为你有那个能力。倘若真不幸沦落到那个地步,我也有后手。”
“不。”霍赟没有被激怒,分外平静地摇摇头,引他往下说,“假如只是因为这些,不值得你这样将事情复杂化。”
“你还是不明白。”霍决斯文地轻旋茶杯,不辨喜怒地笑了笑。
“利益至上,真相不重要。这种程度的丑闻,涉及三家,要是爆发出来,怎么也不可能压下去。霍氏内部本来就处处暗礁,届时李业珺鲸吞蚕食,姑姑趁机发作,高层乱斗,股价波动,内忧外患。霍铭虎是个废的,老爷子又管不了那么多,到头来烂摊子还不是我一个人收拾?”
“更何况,早早摊牌太无聊了。”他顿了顿,声音饱含冷酷与恶意,“欣赏你们战战兢兢、狗咬狗的样子,反而更有趣。”
时闻心下一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惶惶然之中,既觉酸楚,又觉陌生。至此才意识到,霍决之所以甘愿蛰伏在欧洲,不是不争,而是一开始就势在必得。
“你把这一切当游戏。”霍赟目光一片沉寂,“恭喜。你快成功了。”
“我玩得很认真的。”霍决彬彬有礼颔首谢过,“虽然是简单模式。”
“那她呢。”霍赟话锋一转,心照不宣隐去名字,“她又做错什么,你要将她卷进这滩浑水里。这一切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一回,沉默的人换成了霍决。
他敛了敛眉头,神色难辨地望向窗外湖水,“她差点就成了我嫂嫂,不是吗。”
霍赟一字一顿,克制隐忍,“就因为我喜欢她,跟她有过婚约,所以你拖她下水。”
“就算你喜欢她,她也不可能再喜欢你。”霍决答非所问,语气颇有些古怪,“她是容易哄。但我不认为,她会对沈夷吾的私生子产生多少同情心。”
“你在乎她。”霍赟笃定道,“既然在乎,为什么还要拿许朝诚和沈氏做交易?你明明知道她有多重视这件事。”
电闪雷鸣的瞬间,阴暗与光亮凝滞并陈。
霍决态度散漫,言语却平铺直叙,格外简洁冷静。
“一。帮你维持废物人设。免得你真帮她做成了什么,她又要心心念念。”
“二。李朝诚一个背信弃义的瘾君子,本来就没几年好活,换一条产业链升级,再加一个新项目整合落地云城。这笔生意,稳赚不赔。”
“三。”霍决皮笑肉不笑,口吻危险地沉下去,“你确定这里面的东西,值得我这么多句真话?”
霍赟无视他话中警告意味,“你根本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就不怕有朝一日让她知道?”
霍决拿起文件袋,起身离席,不欲多谈,“她没必要知道这些。”
“你当她是什么。”霍赟紧跟着起身,咄咄逼人追问,“一个解闷的玩具?一个趁手的把柄?还是一个用以炫耀的战利品?”
“她?”霍决沉吟半晌,好整以暇地回应,“——她是这场游戏的头彩。”
“你是在乎她。”霍赟冷冷断言,“但这点在乎的程度也有限得可怜。你根本不爱她。也不可能爱她。”
“这重要吗。”霍决阴沉地笑了,“我爱不爱她,她都必须爱我。”
雷霆轰鸣。
雨声渐响,涛声隐隐。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片,凛凛充塞于狭窄的天地之间。
“老爷子早早定下婚约的那套,虽然是过时的陋习,却也不是半点用处没有。”
“当年许的,是霍家的长孙和时家的女儿。”霍决森冷又专断地宣布,“她本来就该是我的。”
“事到如今,你还娶得了她吗。”霍赟侧身挡在门口,语调生硬,“你跟俞天心订婚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她很快就会回英国读书。无关紧要的事,不会打扰到她。”
“霍俞两家联姻,这么大的事,你以为能瞒得住?她不是你在外面养的什么小东西,你这样置她于何地?”
“家事。不劳费心。”霍决冷冷道,“她心软,离不开我。我也不像你,事事受制于人。”
“你敢把自己做过的事逐件逐件告诉她吗?你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敢向她透露半分吗?”霍赟捏紧拳头,极其罕见地情绪外露,“你要怎么报复以前的事,我都接受。可她是最无辜的一个。你利用够了,好聚好散,放过她!”
这句话好像触及了什么逆鳞。
“放过她?”霍决嗤笑,眼神狠戾,似有冷火在烧,“她只有我了,离开我,能去哪里?难不成去你身边?”
“天大地大,她想去哪里都可以。”霍赟下颌绷成一根即将断裂的弦,“除了你我,也总有配得上她的人。”
“都快自身难保了,还这么挂念她。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之间的感情。”
“你要什么。”霍赟不为所动,沉沉黑眸抬起,“你还想要什么。”
霍决将文件袋抛给门外保镖,一动不动盯着他看,“怎么,你要拿筹码来换?”
漫长的沉默。
霍赟没有开口,但也没有躲避视线。
霍决读懂了,嘲弄一笑,陡然换了副极具压迫感的神情。
“好啊。”
他站在雨幕前,薄唇紧抿,浑身上下一股肃杀之气,与这婉约蕴藉的园林格格不入。
“云城ERE那个开发项目,你让李业珺吐出来。”
他的声音像浸了水一般冷,“既然口口声声说爱说喜欢,该不会,连这点诚意都拿不出来吧?”
第47章 47
风雨琳琅。
天似捅穿了个窟窿,心脏似吸饱了水,沉甸甸坠着,牵得肺腑都闷痛。
楠木厅内早已空空如也,没了声息。
霍决最先离开,头也不回。他于大局运筹帷幄,在细节处却难周全。或许也是过于自负,对时闻没有任何防备。
霍赟毕竟在云城生活这么多年,人脉根基深厚,有心要做什么,总能做成一二。
他在窗边静立半晌,慢慢也走了。约莫是怕时闻难堪,没有执意等她下楼,给她留了体面。
很难言说此刻的心情。
仿佛雨水骤冻,化作一场雪,落进身体里。
在此之前,时闻一直有被爱的错觉,也笃信她与霍决之间的羁绊独一无二。
毕竟他们实在太年轻,彼此陪伴的时间,占据人生将尽二分之一。
她知道霍决与其他人不一样。她曾经不在乎,觉得这无关紧要。因为她知道自己在霍决心中分量也不一样。
他们并非简单的喜欢或不喜欢,抑或浅薄的见色起意。而是像两株根系交缠的植物,有着更深层、更复杂的轇轕纠缠。
或许,确实是不一样的。
但这份不一样,细细推敲起来,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等同几多价值呢?
大抵就如钻石里掺了一把玻璃渣。隔着展示柜远观,浮光跃金,熠熠生辉。等到真正靠近了,拿手去碰,又会戒损、流血。不纯粹。
人就是这样,投入得越多,越经不起失去。
她原先懵懂。是霍决逼她早早开了窍。自以为有多不同,其实拨开伪饰,不过荆棘丛中雪花一捧,镶金笼中鸟雀一只。
她没有立场评断他的对错。也没有什么要拯救他脱离深渊的计划。就只是看着,听着,慢慢理解了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然而理解,不等于甘愿接纳与承受。
事到如今,惟有安慰自己。
还好。
还好。
幡然醒悟,及时止损,永远不迟。
怔怔看雨,不知过了多久,绾髻的侍应姑娘提灯上楼,温言提醒,“客人,车备好了。”
雨下得比来时猛烈。
她沿着原路返程。疏阔幽曲,绿里一切都在休憩。衬得方才的惊心动魄都似梦幻泡影。
黑色辉腾将她送回CBD大厦地下停车场。皮肤管理中心的店长引她回46楼,一路察言观色,并不多话。
筱林的项目还有几分钟才结束。时闻没有直接过去找她,将运动套装换回缎面裙,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嘿!”
她脸上还沾着水滴,肩膀突然被重重拍了一下。
“闻闻!你就是时闻,没错吧?”
时闻诧异抬头,镜中映出一张湿漉漉的昳丽面庞。
旁边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浅栗色长发,方圆脸甜美相,携着一股浓烈纯欲的晚香玉气息。
“好靓!”
女子巧笑倩兮,声音娇柔,自来熟地与时闻在镜中对望,“怪不得Lawrence这么疼你,一直藏着不让见。我费了好大劲才找来的呢。”
见时闻沉默没反应,她也不恼,还十分亲密地轻搂对方肩膀。
“啊,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吧?我姓俞,俞天心。最近回来云城没多久,好多地方都不熟,以后能常常找你一起玩吗?”
时闻不动声色地挣了挣,回头与她对视。
俞天心毫不在意遇冷,旋开唇釉一边补妆,一边自顾自道:“听说你跟霍赟关系也很亲近,我之前也一直在跟他见面,最近才换成Lawrence。”
想起什么似的,她言笑晏晏,“Lawrence人可比他哥有趣多啦,做事也活泛。以后当老公不会那么闷。不过我跟他们相处下来,总感觉他们关系不太好,你们平时会一起玩吗?你跟他们兄弟两个。”
“我不介意哦。三个人一起玩。”俞天心俏皮地眨眨眼,压低声音,暧.昧暗示。
“或许再加上我男朋友。我们四个人。他长得虽然没有Lawrence那么帅,但听话很多,很好欺负。”
一日之内接连而来的冲击太多,时闻已经感觉不太到什么震惊之类的情绪。只似笑非笑淡淡看着,耐心等俞天心继续说完想说的话。
“别这副表情看着我呀。”俞天心语调上扬,“太可爱了,我会忍不住想亲你啦。”
她合紧唇釉,么么地抿了抿嘴唇,又难掩雀跃地探身靠近,“周六我们讨论订婚宴的事。我顺便帮我男朋友办个派对,庆祝他戴项圈一周年。你要不要跟Lawrence一起过来玩?”
周六。
周六是时闻的二十岁生日。
确实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
“抱歉。”时闻笑了笑,礼貌地将手挡在对方肩上,侧身后退拉开距离,“你认错了。”
俞天心不解,长长地“欸——”了一声。
“佳偶天成,预祝你们订婚快乐。”时闻毫不拖沓,落落大方颔首告辞,“虽然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
雨中半山。
被雾晕环绕的树木,纤细,硬朗,款款立于悬崖边。抵挡住向上漫溢的海潮。
雨天昼与夜的界线很模糊,时闻抬头看一眼挂钟,才发现已经时至傍晚。
这个挂钟是时闻在一个先锋艺术展上买回来的。形式大于功能的溢价作品。整体外观如同流淌的海浪,玻璃加蓝宝石的软雕塑,以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角度斜斜悬挂于墙面。表盘刻度错乱,与现实时间对称相反。
一眼望去,容易令人分不清黎明黄昏。
时闻想了想,还是搬了张椅子,踩上去将挂钟摘了下来。
双开门从外面推开,发出轻微的响动。她坐在地毯上整理杂物,没有回头,默默承受身后那道目光的注视。
霍决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束新鲜芍药。不是精致的商业包装,只简单扎着一层牛皮纸,像是亲自从花房采撷而来。
他身上衣服还是出门时的那套。款式面料细节都对得上。大抵是因为今日没有跟俞天心碰面,没有染上晚香玉的气味,所以没必要换。
洞虚真人
时闻扫一眼他的左手,波澜不惊问,“拆线了?”
霍决“嗯”一声,拿起行李箱里的挂钟,随意拨弄着表盘的时针,嗓音低沉问:“在做什么。”
“收拾行李。”他明知故问,时闻照答,伸手想要把东西拿回来。
霍决用了点力气,没让她如愿,“离你生日还早。”
算了。
时闻松手,不与他争,语气淡淡道:“我今天就走。”
霍决眸色暗了暗,单手按住行李箱,动作很强硬,口吻却是刻意为之的轻柔,“怎么了,生我气?嗯?”
时闻摇了摇头。
彼此目光一浓一淡,在冷气里对峙。
“生日愿望。”时闻突然开口,“我能不能现在就许?”
霍决没表态,无声揣度着她神情。
“我们分开。”时闻平静道,“你留在亚港,我自己去伦敦。你以后,不要再过问我的事。”
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在身上。
霍决下颌收紧,骤然间有几分阴晦意味,但没有立即发作,语气尚且平和,“别说蠢话。”
时闻一字一顿,“这就是我的生日愿望。”
“闹脾气也有个限度。”霍决忍耐着,将挂钟远远丢开,“今天见过谁,发生了什么?”
时闻木然,“我见过谁,做过什么,一举一动,你不是应该都很清楚吗。”
“我做错事,惹你生气了,是不是。”霍决的腔调虚伪地软下来,肢体却仍像一张蓄力的弓般紧绷着,“关于什么?说说看。我可以解释。”
“我不需要解释。”时闻微微仰头,尽力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
“把阿加莎还我。我问过伦敦别墅的女佣了,知道你从一开始就随身带了回国。”
她坐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穿一条雾灰色的缎面吊带裙。看起来像一块昂贵的玉。温润,优雅,适合私藏。卧室灯光澄澈,为她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薄而光亮的釉色。
霍决眼神瞋黑,一错不错地审视着她。
“是霍赟,还是其他的什么人?”
忽而笃定的语气,“你跟他见过面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他略微俯身,英俊的五官蒙上阴影,“让我猜猜。时机这么巧,应该是通过你那个乐于助人的朋友,对不对?”
时闻不回答,也不回避。等同默认。
霍决表面温和褪去,短促地笑了一下,起身时神情骤冷,朝门口沉声训斥,“列夫,滚上来。”
时闻即刻恼了,随手抓起芍药扔到他身上,“你少迁怒别人!”
空气被扭曲剪碎,花瓣簌簌掉进地毯里,再也无法佯装无事。
时闻深呼吸,压住渐渐变快的心跳,起身摸索到自己的手机。霍决像座冰川般逼近。她推不开,索性拽住他的领带,粗鲁地将领带夹扯下来。
精钢领带夹的弹簧片薄薄一片,宽窄正适合插.进手机的充电口里。
时闻手微微发抖,憋着一口气捅进去用力翻搅,也不管是否会将手机弄坏,直到“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中脱离掉落。时闻扔掉领带夹,捡起那片装置,连同手机一起摔到霍决身上。
“你不是要解释吗?”她音调扬高,“解释。”
霍决面色铁青,被砸了也没知觉似的,一动不动看她。
敞开的双开门前,列夫默不作声静候着。
剩下的行李也没必要再收拾,时闻合上行李箱,冲无辜受难的毛子道:“我要下山,麻烦帮我准备辆车去机场。”
霍决捡起故障闪屏的手机,头也不回往后一摔,平声吩咐,“门关上。出去。”
手机摔得四分五裂。
列夫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
这是要撕开了谈的架势。
时闻与他不远不近站着,保持戒备距离,抱着手臂静静看他。
“解释。”她冷声,“说来听听。”
霍决刚才那点暴躁很快收敛,弓身捡起散在地上的芍药,平心静气道:“我担心你的安全。”
“你让列夫天天盯着我还不够,还要在我身上装定位。”时闻觉得可笑,“这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想利用我,以便获取什么信息?”
“你再问,我的答案也是这个。”霍决不紧不慢,“我担心你的安全。”
“冠冕堂皇。”时闻不要他的花,把花茎软烂的芍药重新扔回他脸上。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无论是我藏起来的那张存储卡,还是许朝诚的事。”
霍决不闪不躲,用一种判断的眼光直直瞵视她的面容,好似在衡量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时闻以为他至少会透露一点紧张。
但没有。
他甚至笑了笑,尽管这笑意冰凉,丝毫不达眼底。
“是我最近得意忘形,昏了头了。”
他认错。认的却是自己行事不够谨慎,细节不够缜密。
“所有关于你的、我应该知道的事,bb,我都知道。”
他坦然应下她的指控,声音低而柔软,犹如夤夜时响在耳边的细语。
“我对你不设任何限制。你猜得到我所有私人账户的密码,可以任意使用我的手机和电脑。可是我的设备装有监控软件,24小时运行。”
时闻哽着一口气,指尖微微发颤,
“所以,早在慕尼黑的时候,早在我第一次拿到那张存储卡的时候,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她咬住嘴唇,“一直看着我像傻子一样满世界瞎折腾,是不是很好玩,很开心?”
霍决眼神复杂,隐含某种冷漠与偏执。
“我当时,很好奇你的选择。”
“——出了事,你会袒护谁,会向谁求助。”
他嘲弄地提了提唇角,“很有趣的结果,不是吗。”
时闻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明里暗里试探你那么多次,你还是去找他。”霍决言语古怪,尾调如同浸泡毒液的蛇牙,一下一下轻刮着心口,“还是要走。还是骗我。”
时闻靠在窗边,感觉有几分发冷,声量不自觉提高,“那是因为我不想牵连你!”
“你就打算用这种借口搪塞我?”霍决用手指轻轻抚过折枝的花束,力度很轻,不愿惊扰似的,“用你一贯以来那种自以为是的、天真的保护欲?”
他不屑嗤笑,“你求的那个,甚至是沈夷吾的儿子。”
“正因为他是沈夷吾的儿子,所以他不会因此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害!”时闻气闷,胸口忍不住急促起伏,“但你不同。你跟这件事毫无瓜葛。我凭什么要你为我冒这种程度的险?”
犹觉不够,她不忘冷冷讥讽,“况且他说了帮我,就只是帮我,不会利用我诓骗我控制我!”
“我真的很好奇。”霍决眼底溢出寒意,“你对他这种盲目的信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不然呢。”时闻深深盯他一眼,“我去找你,让你转头就把许朝诚的消息卖给沈夷吾?”
气氛陡然窒息起来。
霍决眼眸被阴影填满,他闭了闭眼,语气低而冷酷,“许朝诚是个滥赌的瘾君子。你算计他,想从他手上讨证据,怎么不考虑考虑他到底有几分可信?”
“我亲眼看过了。”时闻抓住身后垂落的窗帘,亦如抓住某种依恃,让自己不至于跌倒,“他有那段行车记录仪,还有和那个司机对话的录音,这是我阿爸唯一可以澄清的机会!”
“你阿爸已经不在了。旧事重提,你有没有想过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
“我不在乎。我也没办法像你这样,每一件事都摆上天平,清醒理智地计算得失。善恶有报,该他受的,他已经受了。不该他受的,我要有人还他。”
“这不是你任意莽撞的理由。”霍决目光若有实质,充满压迫意味,“沈夷吾从来就没打算放过许朝诚。你跟他扯上关系,跟找死没区别,你知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死了或者残了?”
“我宁愿是我死了残了!”时闻大脑充血,一心驳斥,口不择言,“现在这样,跟我推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霍决浑身倏忽绷紧,三两步逼近,将她压进角落,虎口生硬钳住下颌,“多大的人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分不清?”
他似被她话中的假设击中,神情沉鸷得如同一块永远都化不开的坚冰。
“他就算不死在那艘船上,日后也会死在东京。从他选择露头的那一刻,这一切就注定了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呢。”时闻骤觉鼻酸,“跟你也没有关系吗。”
“沈夷吾和老爷子压着,你要我怎么选?”霍决声音沙哑,将她重重箍进怀里,不让她看自己表情,“我顾不上别人,只顾得上你。”
时闻心头涌上疲惫与崩裂,不管不顾要挣开。
可她已经踏入陷阱,霍决不可能让她逃脱。
“许朝诚仇家环伺,身上隐患一堆,本就没几年可活。你没必要为这种人感到愧疚。”
“那是一条命!”时闻声线颤抖,心绪被懊丧与负罪淹没,无可避免带出崩溃哭腔,“霍决,账不是这么算的。”
“那就怪我。”霍决淡淡揽过,“我命硬。我来偿。”
听起来像装裱精美的箴言。
时闻有一瞬震颤与撼动。
但也仅仅一瞬。
她很快醒悟,这只是因为他本质冷心冷肺,漠不关心。
她不断想起他在梅湖茶室说的话,想起从前桩桩件件,想起病历上白纸黑字的诊断,想起他与别人的不同。又想起他刻意隐瞒的,真假掺杂的。想起钻石堆里闪闪发光的碎玻璃。
一滴水意在眼睫上坠着,时闻呓语般呢喃,“你的血是不是冷的啊。”
霍决拿那只缠着纱布的左手碰她的脸,粗糙的质地不住剐蹭她的泪颊。
“和你一样。”他平静吻拭,“热的,你不是摸过?”
这是他为她受伤的证明。
曾经蜿蜒流出的血,沾在她腮颊上。
那份腥热的触感,至今刻骨铭心。
“心肠这么软。”霍决摩挲她眉眼,低低叹息,“小骗子。小公主。个个都要帮,个个都要救,怎么不见你先救我。”
时闻忍泪,“我谁也救不了。”
两人挨得极近,鼻尖戳着鼻尖,眼睛望入眼睛,一个将吻未吻的姿势。
“你留在我身边就是救我。”霍决诱哄般请求,“给我点时间,好不好。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只要再给我点时间。”
时闻逃避般闭上眼。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反复猜,是真是假,有几分可信。”
她需要停一停,才有力气往下继续,“你手上的伤,真的是下意识反应吗?还是为了有借口,方便更加顺理成章地留在亚港?”
空气须臾凝滞。
霍决怔住了,表情像被扇了一巴掌,“你觉得我会拿你冒这种险?”
“我不知道。”时闻垂眸,“……我不知道。阿加莎还我,让我走。”
霍决叹息,“做不到。”
“你不还我,我也会走。”
“离开我,你想去哪里?霍赟那里,还是你那个朋友那里?”
“你想做什么?”时闻咬牙,“别动筱林!”
“你当我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徒么。”霍决假模假样笑了笑,柔情蜜意般啄吻她潮湿眼角,“只要你别乱跑。bb,我保证。一切都会是你平常喜欢的模样。”
“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多少价值。我们体面点分开,从前好坏都一笔勾销,不好吗。”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以后也会永远在一起。”
“我们拿什么谈以后。”时闻茫然又厌倦地,抵住他收紧的怀抱,“左右不过厮混一段时间,分开是迟早的事。”
“我们不会分开。”霍决固执纠正,“我不会有别人。你也不会有。”
时闻呼吸变重了些,避无可避似的开口,“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啊。”
“你的西装都是手工定制,不是量产的成衣。颜色、面料、廓形乍看相似,可是针脚、扣眼这种细节,多瞧几遍就会发现不同。你每去见她一面,回来之前都要换。总是这样,不嫌麻烦吗?”
霍决被她猛地推开,左手伤处撞到边柜,发出沉闷声响,颓然垂在身侧。
“我没碰过别人。”他面色苍白,沉声辩解,神情不似作伪。
时闻摇了摇头,懒得分辨,也不再在乎虚实,“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稀里糊涂的,从来没想过以后。或许也不是那么在意。可是现在这样,我不能装作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负责,我会规划好我们的以后。”霍决充耳不闻,执意要去抱她,“眼下只是为了置换资源,依着老爷子的意思做几场戏。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你信我。”
“你跟她是做戏,跟我就不是?”时闻泠泠然,“何以见得。”
都是争抢的游戏,时间长短而已。
霍决死死盯着她,“我不至于连这个都分不清。”
“那订婚呢。”时闻表情冷淡,“也是做戏?”
霍决有几分用力地捏住她的肩,“只是暂时性的。做个幌子。交易性质。”
时闻无动于衷,“然后等到结婚那步,又再哄我,只是暂时性的,交易性质。”
“不是!”霍决颈侧青筋跳动,有种竭力压抑怒火的感觉,语气缓慢郑重,“你信我。不是。我不会有你以外的任何人,也不会跟你以外的任何人产生婚姻和家庭的联结。”
“你想表达什么。”时闻讽刺地弯了弯嘴角,“你喜欢我,爱我,非我不可?”
霍决一秒停顿都没有,迫不及待说了“是”,迫不及待将她揉进怀里紧紧抱住。
室温很低,可是他表现得要比那冷得多。她感到他在颤抖,极其细微地。他的精神和躯壳都在隐晦地畏惧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
明明被桎梏住的是自己,时闻却突然有了一种握刀的错觉。
“撒谎。”她一字一顿,像吐出掉落许久的牙齿般。清晰,又携着血腥气。
“你真的有这种感情吗。你的脑前额叶有这种认知吗。”
“有一点吧。可能,或许。就像喜欢一棵盆栽、一个玩具那样。因为我待在你身边的时间实在太长、太长了。我小时候哄你做小狗,所以让你觉得有反过来掌控的乐趣。我和阿赟关系亲近,所以让你觉得有争抢的价值。”
说着说着,时闻都有点发怔,“可是阿决,这跟普通人的喜欢,是两码事——”
“闭嘴!”霍决眼底赤红,忍无可忍地打断她,“闭嘴。别说了。”
“你每次被说中,就会恼羞成怒叫我闭嘴。”时闻轻快地笑起来,“看,我也没你想象中那么不了解你。”
“嘘。”霍决声音变得很低,将她箍得很紧,仿佛这就是唯一的藤索,松手就是悬崖。
“够了。别再说了。我们之间有误会。bb,你需要冷静。”
其实看起来更需要冷静的人是他自己。
他身上涌现出某种混合桀骜、矜漠与暴戾的神经质。很陌生。也很危险。就像面具陡然裂开一道窄缝。
而裂缝底下。
即将袒露在爱人面前的,不知会是蛇蟒的尖牙,还是夤夜织就的眼睛。
第48章 48
夏天由一场又一场暴雨连接而成。
汹涌的潮,将精疲力尽的梦也浇透。
渡鸦麋集的黑暗丛林,植物拥攘滋长,一支箭从精灵手中脱身而去,命中野兽沉重而炙热的吐息。
往前一步是陷阱,退后一步无可转圜。雨水的遮蔽,消解了她正处于危险境地的事实。
而伪装成人的野兽谲诈多端,会在她悲悯低头之时,揭开人皮,将她一口吞掉。
轰隆——
噩梦消融,时闻在雷霆中陡然惊醒,心脏传来钝痛,发现自己正被紧紧揽在怀中。
偌大卧室里,薄荷味冷气流淌,霍决一身清凉水汽,侧躺于她身后。
距离上次爆发冲突,已经过去两日。
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岌岌可危的两日。
霍决刻意避开碰面,白天几乎不见踪影,但等她睡下,又会悄无声息到她身边。
时闻睡眼惺忪,怔怔然看向搭在腰间那只手。
许是发觉她醒了,霍决忽然抱她抱得很紧,仿佛要将骨骼的尖硬,刺入血肉的柔软。
她太瘦了。胃口差,嘴又挑剔。好不容易叫他在身边养出些肉来,这段时间又忽地清减下去。
“我们去挪威过生日,好不好。”霍决无端开口,语气很轻,包含某种低姿态的哄骗,“像上次那样,去吃特罗姆瑟那家餐厅,去看北极熊,你会开心。”
时闻恹恹拒绝,“把护照和手机还我。”
“你觉得亚港无聊,我们可以多在外面转转。”霍决置若罔闻,干燥的唇在她肩上擦吻着,“去濑户内海住几天怎么样?你说过想去逛那边的美术馆,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我们可以一个岛一个岛慢慢逛。”
“你打算一直这样自说自话下去?”时闻半撑起身,望一眼窗外暴雨,又轻飘飘回头乜他,“别回避问题。”
霍决左手落空。
那种无可无不可的轻松语调消失了,变成一种隐隐压迫的沉。
“我不可能让你走。”他说。
“我也不可能留下来。”时闻神情寡淡,声线显得冷清,“我不想恨你,霍决。你是骗过我。可你从前对我的好,不管是出自真心假意,我都切实得到过。我不想连同那些也一起毁掉。”
雨夜的幽暗渗入呼吸。
霍决还陷在丝被里,深邃的眉弓在鼻侧投下阴影。一双黑沉沉的凛冽眸子由下而上,任由她居高临下地压制自己。
“你爱我最好。”他语气吊诡地轻柔,“恨也不错。我不在乎得到的是什么,但不能什么都得不到。”
那道目光似尖刺蜇伤,令时闻难以忍受,忍不住伸手挡他眼睛。
“怕我?”霍决没有动,就势吻她指骨,“现在才怕,是不是太晚了。”
时闻绒长睫毛阖着,“我看不懂你。”
“我只是想让你回心转意。”霍决充满技巧地示弱,露出自己展示性的软肋。
“通过把我困住的方式?”时闻讽刺,“绝妙的主意。”
“我不想做令你不开心的事。”霍决避重就轻,“前提是你别再试图离开。”
“你觉得可能吗,在这一切发生以后?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坍塌了。”
“我不介意你骗我。”
“你当然不介意。一举一动被掌控的是我,被蒙在鼓里的是我,被架在台上演独角戏的也是我。你又何曾受到什么损失。”
“你要走,这还不够吗。”霍决平静垂眸。
时闻感觉可笑,为他的无耻与诡辩,“一枚偏离了计划的棋子。留下来,你才更费心。”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霍决皱眉,似是不愿重复她的论调,“我不想骗你,时闻。可你不会愿意更早知道事实的。我没有办法说后悔,否则我们连这段时间都不会有。”
不知有意无意,他将话说得模糊。
时闻听懂了。
但没有被他假意的温顺打动。
“既然如此。”她将手抽回,“那你就该为自己的不后悔付出代价。”
四目相对。
紧接着,是漫长、无声的对峙。
“外面雨这么大。”霍决起身,锋利的眉眼低垂,温热呼吸扑在她耳畔,“离开我,你要去哪里。”
“我一个人也可以去濑户内海。”时闻说,“如果我想的话。”
“长大了。”霍决低低笑叹,咬字极轻浅,又极清晰,“可我总还觉得,你还是那个和我一起去黑沙滩看日落的小女孩。”
空气中有种叫人恍惚的清凉。
时闻被无以名状的情绪裹挟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们的初遇。想起那个被独自丢在异国他乡、连中文都不会讲几句的小男孩。
心忽然塌了一块,仿佛蚂蚁在细细密密地啮合。
“……别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她垂下视线,“我已经做了决定。该你了。”
“是我之前的表述得不够清楚吗。”霍决定定看她,温和又充满恶意地道,“bb,我不会让你重新开始的。”
他右手托住她腮颊,习惯性揉了揉那枚眼下痣。
那是一只充满力量感的手。骨节分明,指腹粗糙。用力的时候,仿佛什么都能捏碎。
他的短发搭在额上,软而凌乱,削弱了几分眉眼的凌厉。如同一头收敛锐意的狮子,蜷起了爪子,温驯地滑下去,甘愿扮演无害猫咪。
“我有无同你讲过?其实每次见你走,我都惊你会荡失路。”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每一次看你离开,我都担心你会迷路。]
丝缎裙质感微凉,被高挺的鼻梁轻轻蹭皱。霍决一寸一寸,嗅吻她身上青绿的苦橙叶气息。
“喺度写低我个名,好唔好啊?”
[在这里写我的名字,好不好?]
右腕那串白奇楠,生硬地抵住腰侧。青年手心发烫,似灼烧的火舔过小腹。
“霍决的——
主人。玫瑰。阿芙罗狄忒。”
他语气很轻,喉结很明显地上下滚动,眼神直白而露骨,带着某种压抑的狂热。
时闻心脏锐缩,宛若一团被揉皱的信纸,撇落作废的千言万语。躯壳因着这份熔岩般浓烈的侵略与占有,而不自觉微微颤抖。
霍决不紧不慢,嗓音隐含扭曲与渴望,“我会在同样位置刺你的名字。”
他小臂青筋暴绽,单手脱掉身上短tee,露出精窄紧实的腰腹。灰色运动裤往下拽了拽,不容置疑地捉她的手来碰自己。
“时闻的——
小狗。食物。阿斯蒙蒂斯。”
他笑了笑,英俊又邪气,如同匕首划开冷光。俯身讨吻时,又有种令人战栗的虔诚与偏执。
“这样,你就会永远记得。”
时闻刹那惊惧,心脏血液泵送,犹如困住了一只云雀。
霍决甫一开口,它就抖动翅膀,扑棱扑棱地横冲直撞。尖硬的鸟喙划开道道血痕,疼得鲜血淋漓,柔软的翼羽又于事无补地抚过。
她被窒息感席卷,咬紧了唇,不敢开口,直觉开口就会哽咽。只能硬生生将脸偏开,拿一对单薄的蝴蝶骨背对着,不让他得逞。
吻最终落在她不听话的耳朵上。
这人轻慢惯了,询问都只是出于表面的礼仪,而非真心。时闻毫不怀疑,他是真的有在彼此身上刻下印记的打算。
那下一步呢。
是要在手脚扣上镣铐,逼迫她妥协?还是以谎言堆砌,再造一座自欺欺人的玻璃花园?
野兽的利爪落于面庞,无法形同抚慰。蟒蛇的腹鳞盘蜷于身,也不可视为拥抱。
她知道的。
明明知道。
情绪却还是会因他一言一行而起伏。
霎时间内心惶惶。怕他,也怕自己。惟有逃避似的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地毯上。
推开窗,咸腥的风撇进来,鼓鼓吹起窗纱与她的长发。天与海相融,仿佛随时要将万物卷入潮湿的夜里。
时闻心口胀痛,竭力平复呼吸,眼底波光暗涌。
霍决没有跟过去,隐没在阴影里,安安静静与她对望,“一句话都不愿意同我讲了。”
“……话不投机。”时闻暗暗掐住手心,尽量稳住声线,“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理解不了谁,再没什么可谈的了。”
“你觉得我有错。”霍决眼神晦暗,似在遏制逼近的念头,“我可以改,也可以等。我有耐心。我们可以跟以前一样。”
“你凭什么为我改?”时闻轻声质问,“你就是那样的人,没必要伪饰。易地而处,我也不会为了你而改变。”
“我不需要你改变。”霍决淡淡道,“我需要你开心。”
“我们分开。”时闻声音几乎湮灭在雨里,“我才会开心。”
霍决沉默片刻,脸上那种若无其事的、伪装的温和终于耗尽。
他面无表情坐直身体,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瞳仁被一种峻厉而浓稠的情绪浸透。
“别一直踩我底线,bb。”
“‘于己有利时,则须爱人。’”时闻呓语般喃喃,“这还是你教会我的。我对你而言,已经不剩什么价值。可替代性高,又有意见分歧,不值得继续浪费时间。你现在一时意气,但很快就会分清利弊的。”
“还有什么高见?再多说几句听听。”霍决面色沉鸷,嘲弄地扯了扯唇角,“你可真了解我。”
“或许你是觉得我不了解你。”时闻顿了顿,抬起带有挑衅意味的眼睛,“但这么多年,你应该很了解我才是。”
从小到大,时闻的性格就没变过。
她心肠软是真。一意孤行也是真。为人吃软不吃硬,行事开弓没有回头箭。绝非放任创口化脓之人。
霍决知道的。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没有办法轻易放她离开。
他没有说话,目光沉沉,像一尾捂不暖的蛇,绵柔又阴冷地游弋在她脚边。
“我做不到既往不咎,也已经失去了对我们以后的想象。”
时闻心率跳快。像溺水的人。需要微微屏住呼吸,以此保持清醒。
“我是想体面地道别,或许这给了你可以修补的错觉,可是——”
她抬眸。
定定注视他。
很轻、又无可挽回地摇了摇头。
“算了吧,阿决。”
窗外。
暴雨丰沛。大海摇撼。夜晚浩大而晦暝,似要将整座城市困在原地。
此刻,有人无比需要日出。
*
时闻是在雨停的翌日走的。
霍决人在亚港,每逢旧历初一,都要依规矩回去主宅陪霍耀权吃饭。
他早早出门,又特意在午后中途回来一趟,推开书房门时,时闻还戴着耳机在上网课。
他没走近,轻轻叩了叩门,将卡布奇诺玫瑰嵌在门把上,好似从冷硬的金属里生出了花枝。
时闻抬头与他对视几秒,没作任何反应,复又垂眸,手里无意识转着一支电容笔。
霍决忍受着她的视若无睹,倚在门边等待良久,直至列夫上楼提醒,才一言不发离开。
电容笔咔哒摔落。时闻没有弯腰去捡,发了半晌呆,将脸埋进双掌,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她向来没有他那种装作若无其事的好本领。
门没有关,不久后厨娘送鲜果拿破仑和果茶上来,又见女佣推着两个行李箱经过走廊往楼下走。碳黑色是他的,钛银色是她的。
并非随口说说,霍决当真订了明早飞特罗姆瑟的航班,减去时差,正好能赶在她生日前夜落地挪威。
口头性质的反对是无用而徒劳的,假装平心静气的沟通亦不起作用。所以时闻连“不”都没说,表现得漠不关心。
不破不立。一条路走不通,便只能换另一条。
半小时后,她合上笔记本。抽出钢笔,想了很久,还是没能写下一句话。玫瑰看了须臾,也没有拿。
离开书房,窗外还是一片湿漉漉的灰,刚被连日暴雨冲刷过,光线都没来得及变暖。
坐山朝海的半山别墅,地势高,环境幽僻,安保严密。除去两名佣人、一名司机,另有两名保镖,分别守于门口和监控室。列夫跟着霍决出门了,暂时不在。
这几日每每走出这扇门,都会被恭恭敬敬地请回来。
明面可见的尚且如此,更遑论暗处未知的。
时闻揣着心思下楼,罕见地跟厨娘提要求,说晚上想吃章红鱼生和姜葱砂锅蟹。
她近来胃口一直不好,吃得少而消极。厨娘为此忧心好几天,听闻这话惊喜不已,忙不迭应好。
不过家中食材都是清晨由专人送上山,眼下没有准备章红和膏蟹。厨娘本想打电话让人赶紧送来,但想想鱼生搭配的柠檬草、炸芋丝等储备都不够,现在离晚餐时间尚早,倒不如自己亲自下去挑,顺便还能带一尾她爱吃的海钓黄鱼回来。
因是时闻难得提的需求,要另外采购的东西又多,厨娘格外上心,司机便也陪同一起下了山。
二人走后,时闻转身上楼。
三楼书房的对面是主卧,与衣帽间相连,再往上,则是阁楼。霍决专门为她腾出这处空间,改作暗房,让她可以有裕余摆弄那些胶片。
时闻进衣帽间梭巡片刻,拉开收纳饰品的抽屉,在一众打火机之中,挑了一只纯黑电光漆设计的都彭。
咔哒。
开盖声轻而脆。
火焰像被点燃的玫瑰。
她将打火机收好,紧攥于手,上楼转进冲洗暗房。
暗房划分干湿区,一边摆放显影液与水槽,另一边是晾晒架与放大器,中间一面电动升降实木桌,堆叠contactsheet等杂物。
时闻将门反锁,打开桌脚的可移动滚轮,费力推动,牢牢堵住门口。
装在夹盒里的纸质底片袋被抽了出来,一叠又一叠,按日期放进金属水槽。
里面定格的,皆是这半年来,她视角里的人与景。
抑或说,是这半年来,她与他共负一轭的记忆。
时闻觉得自己好似分裂成了两个人。不舍与决绝,在不断撕扯冲撞。明明已经反反复复下了决心,事到临头,还是会迟疑。
她闭了闭眼睛,像是在抵御什么,往前一步,划开打火机。
火的倒刺向上侵蚀。
烈焰狂曳,在金属水槽里燃烧卷曲,将帧帧底片与记忆烧成黑灰。
没有时间可供停留,烟雾报警器很快就会有反应,别墅里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赶到这里来。
时闻扔掉打火机,拉好遮光帘,伪装成暗房密闭的假象,迅速从落地窗攀出去。
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屋外多有栏杆围绕的走廊与阳台,且板块错落有致。楼梯监控摄像头又皆是朝外。这很大程度上给予了时闻缓冲与帮助。
她按着排演的计划,特意不从正下方的书房走,小心翼翼沿着墙体绕到另一侧,顺利跳到主卧的露台。
前后不过两三分钟,烟雾报警器立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时闻藏在葱葱郁郁的绿植后面,听着楼上楼下嘈杂的脚步与惊呼。
有人在大力拍撞暗房的门,急促唤她名字。未果,即刻又有人当机立断赶往书房去,准备从书房往上破窗而入。
时闻抓住时机,抛下在栏杆隐蔽处早早绑好的攀岩绳,薄衬衫脱了缠在手上,抓紧绳索,尽量踩着借力点,小心而快速地往下降。
高度紧张的状态下,高负荷运动令人手脚发麻。与她落到地面的同一时间,楼上几位保镖也发现了暗房里空无一人的把戏。
时闻的脚崴了一下,但片刻不敢耽搁,忍痛快步从游泳池那侧进入地下车库。
尺寸巨大的野兽派风格油画下,是摆放车钥匙的黑胡桃木斗柜。时闻胡乱抓起其中一把,一边按解锁,一边砸开墙上的门禁按钮。
车库的自动门应声卷起。
匆匆忙忙钻进驾驶座,刚关上门,就瞥见了保镖追来的身影。
卷帘门升起大半,其中一人往她车的方向跑,另一人反应迅速按了门禁制停键。电动门滴滴作响,停顿一秒,又开始往下落。
时闻心脏突突跳,咬牙猛踩油门,直接卡着高度飙了出去。
不必看后视镜,也知道后面会有车追来。
这车有实时定位,被截停是迟早的事,她没法一直开。惟有打个时间差,尽快往人多的地方中转。
她身上没钱没证件也没手机,不敢走高速,又怕夜间碰上路障和交警。所幸事前规划的路线没出问题,一路弯弯绕绕,压着限速风驰电掣驶入了CBD商圈。
她将车随意泊在某间大型购物中心的停车场,车钥匙丢进垃圾桶,低头垂眸,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座购物中心是亚港地标性建筑,人流量巨大,光是供消费者出入的门口就有两位数。短时间内,想要找人,有如大海捞针。
通过空中走廊从东到西,再从地下隧道穿到另一栋商务写字楼。时闻调整神情,走进一家连锁咖啡店,声称自己手机被偷了,问收银台的服务员小姐姐,可否借一下电话让她通知朋友。
她相貌好,气质不俗,身上穿戴皆是奢品。这么温声细语地请人帮忙,举手之劳,别人很难不答应。
她微笑谢过,拨通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第一遍。回铃声响完。没有人接。
她耐心拨去第二遍。
还是没有人接。
思忖片刻,她拨了另外一个号码。
半小时后,写字楼最僻静的负一楼西南角,有人叩响了公共母婴室的门。
时闻打开门锁,关皓然跑得微微气喘,依言带来遮掩的帽子与外套,面露焦急地站在外面。
“阿赟他——”关皓然喘匀气,将手机递过去,含糊解释,“他暂时脱不开身。这个备用手机是我拿着。我这几日正好在亚港,他事先交代过我的。”
时闻与关皓然点头之交,算不上熟。但霍赟信他。她此刻也只能交付信任。
她低低道了句谢,并不多话,裹紧外套,埋头跟在身后。
关皓然也并未好奇探听什么。
他亲自开车,走跨海大桥,犹如一封潦草写就地址的邮件,越过庸碌行人与拥挤车流,仓促抵达另一座城市。
出乎意料的是,他将时闻安置在凤凰山下的一处住宅小区。
“酒店不安全。这是家姊名下房产,绕一道关系,追查起来比较困难。她在加州几乎不回来,但东西都是准备齐全了的,你可以放心住。如果缺什么,一定随时同我讲,不要怕麻烦。”
“多谢。”时闻已经十分感激,“我不会叨扰太久的。”
关皓然略有迟疑,告诉她:“阿赟或许要过几日才能联系你。”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时闻直觉不安,忍不住追问,担心与霍决有关。
“不,不是。”关皓然见她紧张,自觉失言,急忙摆手宽慰,“是我语气严重了。他没事。只是和珺姨闹了矛盾,这几天一直被勒令待在外公家反省。个中细节,我也了解不多,就不胡说了。但你放心,他真的没事。我待会儿上门拜访,试试能不能见到他人,让他尽快给你回个电话。”
时闻其实并不放心,但也只能应好,今日不知第几次向他道谢。
关皓然为人妥帖,为免她与自己独处不自在,简单带着认了遍屋内布局,就暂且先离去了。
短短几小时,翻天覆地。
时闻关上门,忽地卸下那股劲儿,才后知后觉感到四肢酸软,左边脚踝隐痛,浑身力气像被抽净了,只余空的躯壳。
连续几日难眠,昨夜整夜亦没阖眼。极致的负荷之后,是极致的疲惫。
她没有找进卧室,甚至没有心思洗漱,就这样和衣蜷在沙发上,毫无安全感地攥紧手机睡着了。
再醒来,天灰蒙蒙的,分不清究竟是夤夜还是拂晓时分。
脚踝的不适,被草药般辛辣的凉意缓解。
身上披着一件男士外套。
茶几上打开一个医药箱。
霍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拿着止痛喷剂,动作轻柔地帮她处理扭伤。
他的皮肤冰凉,时闻眼神闪烁,下意识躲了躲。
“吵醒你了?”
与上次见面时没有多少区别,霍赟仍是苍白瘦削,俊逸澹然。
“应该没伤到骨头。”他不动声色松开手,没再碰她,“本来想等你醒了再处理。但你睡太久了,怕再迟,会肿得更厉害。”
她睡了多久?
时闻茫然点亮手机屏幕。上面三个未接来电。时间显示00:08。
至于日期,从十九到二十,居然无端端跳过了一个数字。
“生日快乐。”霍赟轻声祝她。
时闻愣了愣。没能接这一句。静了半晌,摇了摇头,抿出一个难看的笑。
她昏睡一日一夜,渴得厉害,难得也饿。等她简单换洗后,霍赟洗净手,将事先准备好的餐食端过来,由她没规没矩地,就着茶几坐在地毯上吃。
蓝紫色闪电撕裂夜空,弯弯曲曲指向大地。
屋内隔音太好,听不见多少声音。
时闻披着微湿长发,对待食物心不在焉,怔怔望着窗外,“又下雨了。”
“停过一回。”像是知道她难以承受自己的注视。霍赟没有看她,也一同望向这场雨,淡淡应道,“入了夜,又重新下了起来。”
“马上就是台风季了。”时闻有些出神。
云城近海,夏秋季节深受台风影响,读书时常常因此停课。学校湖水漫溢而上,在人行道走着走着,都能不期而遇捞起几尾鱼。
据时鹤林说,时闻就是当年第一次台风登陆时出生的。折磨了妈妈九个月之久的小月亮,满怀父母的爱与期盼,携狂风骤雨而来。
巧的是,自有记忆以来,每年她生日都是这样的天气。
生日当然开心。
她被捧在手心长大,谁舍得让她生日过得不开心。
只是年复一年。妈妈走了。阿爸也离开。独留她一人,又令她难免讨厌起这种风雨来。
好在今年以后,大概再见不到台风登陆了。
霍赟定定站在那儿,安静地听,没有说话。夜的沉敛潜移默化地感染着他们。
过了不知多久,时闻终于提起勇气回眸。
“对不起。”她郑重低声,为正在发生、以及即将发生的事而道歉,“是我连累你。”
两人视线汇聚短短一瞬。
霍赟是先避开的那一个。
“不必感到负担,闻闻。”他神情平静,几近置身事外地陈述事实,“就算没有这件事发生,他也不缺归咎于我的立场。”
“无论如何,我都接受。”
他顿了顿,言语更沉地坠下去,“我也不能为你做更多了。”
霍赟身上有种混合寥落与坚韧的气质。
仿佛深不见底的古井。不卑不亢,无波无澜。始终静止不动。平淡地任由周遭的一切发生。
而时闻的存在,则像一枚果实投进去,无端惹起涟漪。
她掀了掀唇,欲言又止,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抚平褶皱。
她知道霍赟对自己好,也知道他不言明的心意。却又给不出任何回应,还要卑劣地利用他打破僵局。
撇去父辈种种恩怨,独独对他本身,时闻于心有愧。
说不出其他话,她只能于事无补地,又低低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夏季昼日漫长,夜晚紧迫。清醒的意志像植物的枝叶延伸,无限吞吐充盈的水汽。
在摄入必要的食物与水分之后,时闻简单收拾,长发来不及吹干,就上了霍赟的车。
其实并不赶时间。
冬雾独家
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的目的地。
霍决找到他们是迟早的问题。快则几小时,再慢也不会超过今日。
时闻不会不切实际地以为,侥幸逃离雀笼一次,就等同永远挣脱了霍决的掌控。
不彻底击穿他的底线、颠覆他的认知,霍决绝不会放手。
人身上的某些特质是永远不会变的。
无论表面伪饰得再好,恶的倾向也无法完全遮覆。
时闻不确定面具底下,真正的霍决到底喜欢什么,眷恋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如既往地憎恨什么。
就像小时候被丢下那样。
——他无法容忍背叛与抛弃。
第49章 49
夜向黎明过渡。
黑色迈巴赫沿着海岸公路疾驰。
大约是向北,窗外风景快速擦脸而过,却怎么也跑不出天上这朵积雨云。
霍赟的手机连着车载蓝牙,屏幕一直在无声闪烁。
他视而不见。
时闻有意一瞥。
一串云城本地号码。未存联系人。断断续续打了能有七八次,足见程度之急迫。
“不接吗?”时闻侧首。
冻雨
霍赟视线向前,反应淡淡,“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时闻即刻明白过来,这是李业珺的来电。
她没有再说话,让沉默重新占据车厢。
过了佛手桥,路上寥寥几辆车,像疏散的鱼群扎入另一片海。手机屏幕再度亮起,来电显示是关皓然。
霍赟轻扫一眼,似有所觉,没有第一时间接起。过了半晌,才轻叹口气,按下方向盘的接听键。
线路接通,那头说话的,却非关皓然本人。
“——你疯了,霍赟!律师今日来见我,说是受你委托。你什么意思,一天安乐日子都不让妈妈过了是吗?”
随着这句盱衡厉色的呵斥,霍赟缓缓靠右,拉起手刹,打着双闪暂泊路边。
“很夜了,别再使唤我的朋友跑来跑去了。”他语调冷淡,断开蓝牙,拾起手机准备下车。
时闻无声按住他手臂,一对眸子无声望过来。
外面雨太大。
公路无处遮蔽,惟有嶙峋起伏的礁石,撑伞也会淋湿。
霍赟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留在了车内。
“至于我的意思。”他的声音轻得没有起伏,“就是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的。我放弃。全部。”
滂沱雨势敲打车身,继电器发出规律而枯燥的嘀嗒声。
狭窄的密闭空间里,或许是由于对方情绪太过激动,音量高扬,话语都经由手机听筒若隐若现地透了出来。
“你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你知不知道妈妈苦心经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霍铭虎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你撑一撑,霍氏控股迟早都是你的!”
“我不要。”霍赟沉静道,“我说过很多次了。鸠占鹊巢。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要。”
“胡闹!我千叮万嘱你绝对不可以再讲这种话。你这样任性妄为,真要妈妈为你多年筹谋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是为我,还是为您自己?若是为我,您该到舅舅家为我争。”
“够了!”李业珺疾言厉色打断他,“你是我辛辛苦苦生养长大的,我是你母亲,我们是永远的利益共同体。你只需要记住这一点,不要总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纠缠不清。你以为霍铭虎有多对得起我?他欠我的,我们母子再多都受得起。我一直以来是怎么教育你的,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浅薄短视,罔顾大局,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学不会。”霍赟言语冷淡,饱含某种消极的抵抗,“正如你所言,我永远都达不到你的要求。”
“妈妈对你有要求,是因为对你有期望!你就是太容易得到了,才会这么有恃无恐。你有没有想过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我们手里的东西?你姑姑、你堂弟、还有那个贱种……这几年你已经落于人后,再这么胡闹下去,承担得起后果吗?”
“我现在就在试图承担。”霍赟顿了顿,呼吸克制得很平缓,“在我向他们坦白之前,妈,把字签了吧。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过你机会了。”
“霍赟!你竟敢拿这种话威胁妈妈!?”李业珺怒不可遏,声音越发怫然尖细,“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我先前一直容忍你的任性,是盼你闹够之后收心,你以为我会任你继续犯蠢犯错下去么!你现在在哪里,马上给我滚回来,我要跟你好好当面谈!”
“再谈,也不会有其他结果。选择由您来做,今日是最后期限。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
霍赟没有继续争辩,轻声说罢,就直接挂断了通话。
时闻听得惴惴不安。
在合掌寺时,霍赟答应她,会有办法令李业珺妥协。他用自己威胁她。这就是他的办法。
然而此刻,时闻无暇关心这些。
她转过身,直直注视着霍赟。
他面容清俊而苍白,嘴角平平抿着,没有透露半分情绪。即便在盛夏时节,亦如常穿一件长袖衬衫。介于黑与蓝的深色系,衣领线条平整,袖口露出一点点腕表的细节。
靠得近了,会发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萦绕不去的消毒药水气味。
“阿赟。”时闻眼睫突然颤了颤,问他,“你今晚是从哪里过来?不是从你外公家,对吗?”
霍赟握手机的手不甚自然地顿住。
他的面颊一阵紧缩,像是有种内在的重力在将他徐徐往里扯,“为什么这么问?”
时闻不答,伸手要去握他的腕骨。
霍赟起初与她角力,不肯让她碰。
但时闻静静看向他。他的动作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他们都知道,只要时闻坚持,霍赟从来都不懂得如何拒绝她。
时闻顺利捉住了那只手,将手机丢开,小心翼翼捋起他的长袖,摘开了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
透明蓝宝石的水晶表盘,搭载自动上弦机械机芯,指针昂贵拨动分秒。
亮黑鳞纹鳄鱼皮表带之下,遮掩手腕错综杂乱多道伤疤。新的。旧的。有的结了痂。有的还余留血痕。
犹如一丛以血肉为养分的丑陋荆棘。
心中那道强烈不安的猜想被证实。
时闻瞳孔震颤,猛地咬住嘴唇,否则必将惊恸出声。
霍赟静静望着她。
“我没事。”他慢慢将衣袖整理好,几近温和地安慰,“真的没事。”
“我没想要死。”他的声音静得发空,微乎其微地落下去,“也没资格死。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收尾处理。”
他只是有时困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时闻一时失语,紧紧攥住他的腕,心口被惊忧与无措盈满。手微微地抖。不知道是霍赟在抖,还是她自己。
“……他们知道吗。珺姨他们。”
霍赟没有说话。
时闻鼻根酸胀,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为什么。”她难以自抑地哽咽出声,责备他人,也责备自己,“为什么都没有人发现你生病了。”
明明他瘦得那么明显。
明明知道他不会好过。
明明留意到了他下意识按住腕表的动作。
时闻无可避免地想起孤伶伶死在狱中的时鹤林。为什么不能更早呢,她诘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更早地问他一句。
“没有人有义务那样做。”霍赟很轻地碰了碰她腮颊,动作克制而平和,“我不是小孩子了,闻闻。我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这不是你的问题,毋需放在心上。”
时闻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浸入懊恼的情绪之中。她深吸一口气,如同下了某个决定,正色道:“阿赟,听我说,你不能再留在云城了。我——”
话音未落,忽闻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呼啸着划破厚重雨幕。接连三四辆车利落甩尾截过来,明显训练有素,牢牢堵住迈巴赫前后两侧。
雾灯穿透夜色,直直照向车厢,将所有细微动作都剖得无所遁形。
雨刮器机械运作,透过时隐时现的挡风玻璃,只见宾利车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有人周身凛冽,难掩戾气,步步向他们行来。
比想象中快太多。
——霍决找到她了。
他仍穿一身考究贵气的手工西装,只是领带暴躁地扯松了,外套亦不再一丝不苟地扣好,失了往日的风度与礼仪。列夫默默紧随其后,为他撑一把黑伞。
走得越近,越能看清那张面孔闪过的阴影。浓稠而晦涩。犹如冷海之下,压抑一触即发的暴烈怒火。
时闻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没敢再看他第二眼,迅速将视线收回,肢体骤然贴近,双手紧紧环抱住霍赟。
“不论你原本打算怎么做。”她当机立断,压低声音,“阿赟,跟我一起离开这里。不等冬天了。”
在今夜之前,时闻制定的计划,远远要比这仓促、自私得多。
她一心独自高飞远走,再不掺合这笔烂账。许朝诚既已死了。她局外人一个。霍家兄弟之间的恩怨,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与她再不相干。
可如今见了霍赟抑郁自残的伤,她却无论如何,都难置之不理。
借着视觉差的角度,时闻将下巴枕在霍赟肩上,做出恋人般亲昵姿态。
“去找霍老爷子,说你要跟我走,请他亲自出面处理这件事。”她微微侧头,掩饰自己说话的神情与口型,将话说得又快又清晰。
“如今能同时掣肘珺姨和霍决的,除了他,再无旁人。老爷子年纪大了,他能接受一个离经叛道、放弃家业的孙子,但不能接受一个彻底不姓霍的孙子。”
“你不必非得握住刀锋,将真相吐露出来。霍决既然把这当作一场游戏,暂时不想戳破,那你就由他,把刀还给他。他分得清利害,从来,从来不会让自己输的……他终归会重新争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至于珺姨。阿赟,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没有人可以为别人承担一切。你说过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不要为了上一辈的事情毁掉自己。”
时闻将情绪剥离,宛若一个冷静而理智的旁观者。厘清是非,衡量得失,判断再没有比这更适宜的做法。
她需要借助外力离开霍决。
而霍赟也同样需要一双手,将他扯离云城这片泥沼。
父亲锒铛入狱的那年,是霍赟陪着她。得知父亲死讯的那几日,也是霍赟陪着她。霍赟待她千般好,她受之有愧,如今总该是时候还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时闻轻声呢喃,像在说服他,又像在说服自己。
“阿赟,你需要好好休息。假如你需要给自己一个借口,那就拿我当借口。就当是暂时、暂时为了我。我不去英国了,反正当初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去,我的学籍还没有注销,我们可以一起回安城。安城太冷,你得陪着我。去年错过了,今年我们可以一起上雁回山看第一场雪。”
霍赟的手很轻地搭在她背上。
他没有说话,嘴角紧紧抿着,眼底滚过一阵结结实实的痛苦。
雨刮器仍在快速运作,刮出急促声响,像倒计时的指针,不断催促他们走向既定结局。透过厚重雨帘,眼尾余光瞟见一抹近在咫尺的阴影。
时闻抱着霍赟的手僵硬地紧了紧,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生硬地朝他唇边吻去。
“砰——!!”
迈巴赫车身重而大,此刻受到外力撞击,居然猛地摇晃了一下。
饶是时闻做足心理准备,也被惊得脸色白了白。她屏息回头,不意外对上那双黑漆漆的、冰冷的眼。
雷鸣在黑暗中翻滚。
霍决站在暴雨里,一言不发看着她,好像眼里只有她。
他没有开口说任何话。
眼中表露的意思却直接分明:要么即刻下车到他身边。要么就任他把这车砸烂了。
沉默对峙半晌,车锁无声弹开。
霍决拉开车门,拦腰将她捞出来,一句话不说,深深看她一眼,便推入伞下。
随后他再度弓身,手臂青筋暴起,单手揪住霍赟的衣襟,硬生生将人从驾驶座拖了出来。
霍赟瘦归瘦,身高与他相差无几,此时竟像烂泥般,被轻而易举甩到公路护栏上。
霍决左手还缠着绷带,医嘱吩咐过切勿沾水的伤口,此刻已经被雨彻底浇透。
他面无表情,力气大得骇人,毫无知觉般挥拳。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再犷烈的雨,也无法熄灭他身上疯狂燃烧的怒火。
“霍决——!!”时闻又惊又惧,浑身发抖地冲进雨里,用尽全力紧紧箍住他的腰,不让他的拳头落下。
霍决机械回头,雨水沿着他锋利的眉眼淌下,将呼吸也浸得冷冽。
他看也不看倒地的霍赟,反手攥紧她的手臂,一动不动地审视她。不让她有机会靠近别人,也不让她有机会逃离自己半分。
这场暴虐的夜雨,犹如某种会呼吸的巨大活物。血淋淋的肺叶,一收,一扩,将毫无生气的人类吞入无边的黑暗与沉默里。
霍决的神情冷如坚冰,看向她的目光充满危险,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开口时声音却轻。
轻得毫无意外被暴雨瞬间淹没。
“你跟他走?”
他嗓音嘶哑。饱含阴郁与被刺伤的不可置信。戴着白奇楠的手,用力得几乎要将她肩膀捏碎。
“时闻,你怎么敢跟别人走。”
*
凤凰山顶。
门被莽撞地踢开,浑身湿透的时闻被丢进浴室。
从昏暗的铅灰色公路,到明亮的柑橘色房间。环境陡然转变,热水兜头洒下,将人浇得一激灵。
霍决面色沉鸷,不容反抗地钳住她下巴,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擦拭她的嘴唇。
“做戏给我看?”淡漠磁性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尾调隐隐结霜,“我舍不得你不开心,没有真的把你藏起来。你就利用这个对付我。事实证明,我还是太放任你了,是不是。”
“自我意识过剩。”时闻犟着扭开头,冷冷砸开他的手,“你以为我是你?什么都是做戏。”
紧接着,没有给予任何缓冲的余地,她平静宣布,“我爱他。我要跟他在一起。”
突如其来扎落一刀。
像是要在那张脸上找寻一丝一毫伪饰的破绽,霍决古怪地歪了歪脖子,定定注视她良久。
“——好新鲜的发现。”他怒极反笑。
“是我醒悟得太迟。”时闻暗暗掐住手心。
霍决没有即刻发作,喉结滚动,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亲他了。”
时闻不否认,“你看见了。”
霍决“嗯”一声,笑得越发轻柔低沉,“睡过了吗。”
时闻猝不及防,下意识蹙眉,没有即刻作声。
霍决居高临下地俯身,犹如一座冰川,充满毁灭感地逼近。
“回答。”他平心静气得近乎诡异,右手轻轻捏住她后颈,逼她仰头直视自己,“你让他碰你了吗。”
“不然呢。”时闻很快反应过来,眼神挑衅,“我们整天整夜在一起。”
明明理智告诉自己,这极大概率是话赶话的负气之言。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情绪完全不受控制。
恋人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划开皮肉、肺腑,让人听见血管爆裂的声音。
霍决死死盯着她,神经沉沉跳动拍打太阳穴。仿佛有只野兽亟欲撕裂人皮,从一滩血肉里狰狞而出。
“你跟他在一起——”他用拇指重重摩挲她嘴唇,语气轻得吊诡,“也像跟我一样,随便舔舔就喷,用力操几下就娇气得掉眼泪?”
未曾预料在床榻以外的情境听见这种话,时闻怔愣几秒,用尽全力甩了他一巴掌。
霍决无动于衷地受了。
那张英俊的脸被猛地打得偏过去,犬牙划破口腔内壁,血丝渗出来。
他漫不经心用舌尖顶了顶腮颊,装模作样喊了声“疼”,而后俯首,强硬地给了她一个充满凌虐意味的吻。
唇舌间尽是甜锈的血腥气。
时闻憋着一股气,闷不作声与他撕咬,劈头盖脸踢他、踹他肩膀。
霍决躲也不躲,顺势握紧她脚踝,轻而易举制住她动作。他将她拆开,一寸一寸检查她的皮肤,一点一点嗅她身上的气息。
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像一尾分开海洋的、光滑的鱼,无端予人抚慰。霍决吻着她颈侧跳动的脉搏,摩挲着自己前几日留在她腰窝的痕迹,不知过了多久,眼底浮动的疯狂与神经质才慢慢平息些许。
“对不起。”
他皮糙肉厚地拿面颊去贴她打得发红的手心,将人禁锢在怀里,叹息般吻她眼下痣,“痛不痛?别拿那种话激我,bb。”
他骨相绝佳,皮贴着肉,混合清贵与邪气。有意专注看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就能虚构出糖衣织就的梦境。
时闻闭了闭眼,身心皆疲惫不已,“滚。”
“你先招惹我的。”霍决亲昵地蹭她鼻尖,恶劣地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你先来找我搭话的。一次,两次,次次。我问过你,给过你机会了。时闻,你只能受着。”
时闻眼尾发红,“我做错一件事,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我活该?”
“你做错什么,我都舍不得怪你。”霍决故意曲解她的话语,附在耳边一字一句,“但怂恿你离开我的人,每一个,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时闻心乱如麻,牙关轻轻在颤,极力掩饰也控制不住情绪波动,“……我到底欠你什么啊,霍决。”
“是我欠你。”对方假意温驯,“给我时间,让我慢慢还。”
“我不要!”时闻如鲠在喉,“我只要你放过我,别再来找我,我保证我们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满室氤氲热雾,气氛却不可避免地滑向冷硬。
“‘我们。’”霍决压了压眼皮,似乎想笑,但只做了个奇怪的表情,“现在你跟他是‘我们’了?你是不是非要把我心都戳烂啊?”
夹杂钝痛与快意的滋味在心间一闪而过,时闻不肯再看他,自顾自从浴缸爬起来。
霍决在云城没有自己的房产,又不愿回霍宅与江心岛住,这间酒店套房是他回国后长期订下的落脚点。尽管他甚少在这过夜,但该备着的衣物,连同时闻的,都一应俱全。
时闻进衣帽间随便捡了套衣服换上,头也不回往门口走。
结果刚拧动把手,拉开一道缝隙。门扉就“砰”地一声,被压倒性的蛮力猛地按了回去。
霍决身上的湿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强横地将她掠到酒架旁边的斗柜上,双手撑在边缘,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说说看。”他声音似沾了冷水,“‘你爱他’,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我怎么完全没有发现?”
“你怎么会发现。”时闻拿手肘抵住他胸膛,口吻讥诮,“你知道正常人的爱是什么东西吗?”
“正常人。”霍决玩味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正常人就是朝三暮四,反复无常,心意一时一样地变?”他嘲讽地扯了扯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甚至前天还跟我躺在同一张床上。”
时闻咬牙,“那是因为你把我困在那里!”
“所以我成了你们爱情故事的配角了?”霍决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提议,“那我以后是不是该改口叫你嫂嫂啊?”
时闻半分不示弱,“你愿意祝福我们的话。”
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人费解的笑话,需要耗费时间才能给出反应。霍决静了片刻,陡然神经质地笑了一声,很短促。
“时闻。”他赞叹般讽刺,“我真没见过比你更善变的人了。”
“我的要求从来没有变过。”时闻嗓音发紧,“是你自己亲口向我承诺的。我今天生日,要什么,都能实现。”
“你从那时起就在计划着离开我了。”霍决嗤笑,“小骗子。我收回说你心肠软的话。”
“让我走。”时闻命令自己忽略掉眼眶浮起的酸涩,尽量维持谈判的尖锐与冷静,“我保证,我不会碍你的事,他也不会再跟你争任何东西。”
漫长的沉默里,那种不以为然的狎昵与戏谑被尽数收起。霍决脸上闪过一瞬抽搐般的痛楚,但很快掩饰下去,又重新变得面无表情。
“你就是我的。”他冷漠道。
焚烧底片时那股令人心碎的气味,再度弥漫在他们彼此之间。时闻又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那种撕裂。
她浑身僵硬,胃部像被无形的丝线密密麻麻缠绕,无数双手揪住线头往不同方向拉扯,令她焦躁难安,隐隐作痛甚至催生出一种呕吐感。
“你当我是什么啊,霍决。”
时闻轻轻咬着颊边肉,以微弱的痛感来勉力保持镇定,“你养在玻璃花房里的花?阴晴云雨,或枯或荣,全都随你心意。”
“还是你圈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开心时就打开门让我在房间里飞几圈,不开心时就直接拿布一遮。”
“我所能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你选择性筛选给我的。”
“你利用我。掌控我。有预谋地驯养我。我怎么可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而薄,像一片刀刃,发出雪白的鸣颤。比起对他说,更像是告诫自己:
“我永远,永远不可能这样留在你身边。”
空气似铁。
肺腑有冷火在烧。
暴雨从缝隙涌入房间,汩汩地吞没他们。
霍决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像被血淋淋的刀刃没入。不为她话中的指控,只为她心碎又坚定的神情。
“那反过来,好不好。”他一边贴近,一边伏低姿态,用着以往那种诱哄与蛊惑的语气。尽管其中崩裂的意味已经全然遮掩不住。
“我跟着你。”他几近恳求地注视她,“你开不开心,怎么对我,我都接受。你不满意的地方,我都会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我可以是你喜欢的样子。bb,我的绳索永远在你手里。”
“你做不到。”时闻涩声揭穿,“我也不要你这种自欺欺人的假装。”
“我可以!”霍决呼吸变得浑重,有种强行压下去的执拗。
这时候的他,又很像当初那个被丢弃的小孩。混合阴郁与渴爱的灵魂。甘愿用一切自损的条件来换取她的停留。
时闻心脏抽痛,深吸口气,拼命想忍住眼睛里的潮湿,“没有人会这样爱,阿决。也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爱。”
像是被这句话咬得狠了,霍决好整以暇的面具倏然剥落,前所未有地露出一丝痛苦与迷茫。
冻雨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狠狠扣住她肩膀,用力得指尖都泛了白。不知是该将她揽入怀中,还是直接揉碎。
“你想要的我都没有。”
她听见他声音裹着血腥气,又低又扭曲,“我有的,已经全都给你了。”
顷刻间,脑海里电闪雷鸣,恍若重重摔落一片漆黑之中。
时闻的心紧紧揪着。像被硬生生泼了一桶沸水。流血,痉挛,叫嚣着疼。
人的情绪驳杂且矛盾,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对此毫无反应。
她在乎他,理所当然地。
然而她更没有办法假装若无其事下去。
她与霍决之间的感情,本质是一座仅供观赏的雕梁画栋。地基由比例未知的谎言、算计与欲望构筑。实际与稳固毫不相干。于是越往上砌得高耸入云,那种摇摇欲坠、命悬一线的危险感,就越是萦绕不去。
此刻说爱,显得怪诞。
所以时闻推开他的怀抱,软弱地回避了。
霍决的手顿在那里,胸口沉沉起伏,仿佛正在承受某种理智与本能相悖的煎熬。
“正常人会怎么做?”他嗓音嘶哑,低得几乎听不清,“让你走,成全你跟别人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爱?”
“让我选择。”时闻静静开口,忍着令人窒息的钝痛,“让我自由。”
“我、做、不、到。”霍决眼底猩红,近乎艰涩地从齿间迸出这几个字。
“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时闻眼前一片朦胧,硬撑着不敢眨眼,“阿决,及时止损。这么多年,也该结束了。”
“哦。”霍决危险而神经质地扯了扯唇角,“你跟我结束。然后去找霍赟当你的狗。”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宛若一只被驱逐出领地的兽,充满穷途末路的攻击性。一旦她说出“是”,他就要不管不顾直接将她生吞了。
时闻知道自己应该说些更无可挽回的话,以便更快速、准确、大刀阔斧地结束这段关系。
可她做不到。
她被一股铺天盖地的哀惘攫住了。
爱与恶是括号的两端,她被牢牢缚在中间,动弹不得。
直至感到自己满脸湿凉,霍决缠着绷带的手抚过来,她才发现自己终究还是哭了。
“我们没有以后。”
像是断绝。
又像承诺。
时闻噙着泪伸手,驯服般碰了碰他的脸,“可是我也不会再有其他小狗。”
霍决侧脸埋在她柔软的手心,黑沉眼眸闪了闪。
他几乎以为她要心软了。
就连她自己也这样以为。
可是紧接着,时闻就将手收了回去。
“过完今天。零点。假如我没有离开这里,我的邮箱会自动发送一封邮件。内容包括你和阿赟之间的交易,你收购亚港那间AI初创公司的真正目的,以及云城那个ERE开发项目背后的运转细节。收件人是霍瑾安。”
她的声音好轻,带着些许鼻音,将威胁说得像温软情话。
霍决下颌倏忽绷紧,眼底写满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阿赟放弃了,不代表再没人可以和你争。”时闻顿了顿,轻声警示,“这就是你对我不设防的后果。”
这局面实在荒谬。
霍决僵滞在原地,良久,他掀了掀唇,正打算说些什么,外面忽地响起一阵匆促的敲门声。
“少爷,少爷!”
浑厚低沉,带点毛子口音,是列夫。
列夫跟了霍决颇长一段时间,遇事紧张的情况屈指可数。同时亦十分清楚雇主关上门后,何时可以打扰,何时必须装透明人。
眼下显然不是什么恰当时机,但敲门声仍锲而不舍。
霍决脸色极其难看,迁怒似的,随手将柜面装饰的盆栽摔过去,“滚!”
玻璃花盆清脆碎裂,混合质土洒落地毯,清丽的白色小蝴蝶兰蔫蔫混入其中。
敲门声停下来,但列夫还是没退下,沉声提醒道:“少爷,老先生正在过来的路上。”
这深更半夜的时间段,霍耀权亲自过问,只会是霍赟依时闻所言去请了他。
霍决置若罔闻,全不当回事。他的注意力通通倾注在眼前这个女孩身上。
“这么大费周章,惊动这么多人,就为了离开我。”他似笑非笑地觑着她,有种弓弦绷至极限的凶险,“要是我偏不呢?你以为谁能拦我。”
时闻眼泪擦不干净,索性不擦了,任由它扑簌簌地落了又落。
“我想了又想。”她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语气平平,“我唯一欠你的,好像就只有这个。”
她低头,像一尾鱼从他双臂之间的空隙滑出去,在地上捡起一片碎玻璃。
尖的。闪闪发亮的。
“——还你。”
她轻声说罢,微微一笑,眼也不眨就要往自己左手手心划。
呼吸像风,在耳边呼啸。
行动先于言语,亦如身体的应激本能。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就已猛地上前一把攥住了那片利器。
刺目的猩红浸染绷带,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重新渗出血来。
霍决浑身都在肉眼可见地发抖,受伤的左手因痛楚而抽搐、痉挛。
这一瞬间,全身的血肉都被摧毁重塑,动辄就是尖锐的痛。他大脑一片空白,僵硬而呆滞,只能拼命地、拼命捉紧她,从她仍然跳动的脉搏汲取生的明证。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悚惧的。委屈的。心有余悸。失去掌控。仿佛站在万丈深渊的火中。
他忽然想起十一岁那年,他惹她生气。他在清凉夏夜攀上露台,送了她一株小蜂鸟蝴蝶兰。那时候的她心好软,三两句就轻易原谅了他。
似乎也是从那时起养成的习惯。
他常常给她送花。
譬如需要她开心的时刻。需要她回吻的时刻。需要她原谅自己的时刻。
又想起自己在伦敦给她种的满屋玫瑰。还没来得及给她看。自她离开伦敦,他就一直睡在她的房间里。只有在这苦橙叶萦绕的方寸之地,他才能勉强收敛暴躁与戾气。从她的窗口望出去,静谧的月,恰似夜晚跳动的心脏。
可是现在呢。
花是给谁的。
收花的人宁肯划破手也要走。
霍决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无计可施。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永远得到她,却知道怎么做会永远失去她。
“我把这一切搞砸了,是不是。”他眼底一片赤红,忍受着刀刃在心口乱搅的痛感,“我希望你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但你不会高兴的,是不是。”
“阿决,你分得清的,什么最重要。”时闻不敢看他的手,只能噙着泪摩挲他的耳廓,力度很轻,像安抚一只脏兮兮的、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你要报复他们,我不会劝你收手。不要在这里功亏一篑。”
然而霍决完全没有办法考虑那些。
他的心被仅有的一个念头占据了。
“你不要我了,嗯?”他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徒劳望入那双泪眼,似乎要在里面寻找一丝一毫怜悯的可能,“真的不要我了?”
他将伤害自己的主动权让渡到她手上,剖开心口任她攥住自己的心脏。
时闻深深呼吸,像在竭力抵御着什么。沉重的无形之物压得她胸腔发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很轻地摇了摇头。
“你不要我。”霍决犹不死心,哑声追问,“连阿加莎都不要了?”
犹如牌桌边两手空空的赌徒,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他们都深知那支钢笔之于时闻的意义。
时闻眼中明显有动摇,痛苦一闪而过,然而她只是又一次拒绝了他。
“我食言了。理应付出代价。”她扭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微微哽咽道,“我不会再回伦敦。你扔了吧。妈妈会原谅我的。”
霍决低头,胸膛急剧起伏,突然自嘲地笑了出来。
连最后一枚筹码都作废。
“别哭。”他一手转过她的脸,在她腮颊和耳朵落下湿冷的吻,“bb,别哭了。”
又像从前惹她生气般,低声哄问,“我要做什么,你才会重新开心起来?”
“…让我走。”时闻的眼泪沾到他脸上,湿漉漉的,仿佛也变成了他的泪,“别再来找我。”
霍决心口被捅漏了一个洞,冷风漫灌,根本无法呼吸,连声音都充涌着鲜血淋漓。
他将她抱得好紧好紧,仿佛一只小北极熊被迫离开他的浮冰,无论如何都难迈开长途跋涉的第一步。
他怎么可能会答应。
…又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时闻确实远远比他以为的要了解他。像她这样的小骗子,小公主,永远不会有人真正舍得让她难过。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几秒,或许比极夜更漫长。
禁锢她的怀抱被艰难地松开了。
“Happybirthday,babe.”
霍决拉开距离,弓身低头,彬彬有礼地吻在她手背上,像一位英俊而游刃有余的绅士。——倘若忽略掉他赤红的眼尾,以及那双极力克制仍不住颤抖的手。
“这辈子我只会放任你这唯一一次。”
他的声音哑得像被风吹雨打的礁石,冷硬,又随时会被碾成齑粉,“——在我彻底后悔之前,走吧。”
有几滴透明的雨,在她手背晕开。
时闻忍着钝痛,慢慢慢慢将手抽了出来。
她花瓣般的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而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像被硬生生抽走了一根骨头。霍决失魂落魄,站都站不稳。青筋暴起的右手撑在斗柜上,克制着回头追出去的欲念,几乎要将边角捏碎。
门被打开。
他听见她走出去的脚步声,被地毯柔软地吞没,却又密密麻麻踩烂他心口。
苦橙叶青绿的气息渐行渐远,淡得几乎再也嗅不见。
没有人停留。
他内心不断祈求的场景没有发生。
门被关上了。
他被独自留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像曾经发生过的那样。
雨一直下。
或许永远都不会停。
也永远不会再有日出降临。
时闻二十岁的生日夜。
霍决将这场漫长而犷烈的分别,当作礼物送给了她。
第50章 50
夏日午后。
日光酥脆。
位于港口的玻璃艺术馆,穿透柔软光线,将室内绵里藏针的对话都削弱几分。
“关于时叔叔和霍赟的事,我也深感遗憾。”
沈歌藏起被冒犯的不悦,尾指轻垫,将骨瓷杯放回桌面。
“可是时闻,往事不可追。这五年间变化太多,不管是云城,还是云城里的人,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你还太年轻,不要总是执着于纠正过去的错误。我对你没有恶意,劝你这一句,完全是出于不忍。你若听不进去,将来恐怕要因此吃不少苦头。”
她年长,又久居上位,言辞表面和气,实则傲慢,将对方视作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后辈。
时闻不卑不亢,薄薄一片背,习惯性挺得很直。
“假如过去的错误无足轻重,那么与之相对的将来,也就毫无意义。”她语气轻而定,没有任何虚张声势的成分,“我不知别人怎样,我自己始终这样认为。”
“苦头既已吃过了,往后再多或少,其实没什么不同。我来,是想给沈总提供另一个可行的建议。至于怎么选、怎么做,相信您会好好考虑,做出准确的判断。利与弊、风险与得益都已摊开说清了,再往下车轱辘话也没有意义。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言罢,时闻起身,礼貌颔首,径自转身离场。
这场谈话结束得比想象中要晚。她错过了回新闻社的时间点,索性不回了。
从内部办公区到一楼公共展区,乘手扶梯下来,她微微放着空,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什么。
因着沈歌一番话,过往避之不及的记忆如潮水回溯。汩汩涌上来,久久退不下来。
日光将她思及之人一步步推入视野。
人迹寥寥的偌大展馆里,霍决一身酷黑,背对一幅巨型星空油画,站在一个1:1等比例复刻人体标本面前。
——《命运布光的手》。
这是本次先锋艺术群展之中,最具分量与噱头的作品。
时闻今日提前赴约,在进馆时顺手接过一本导览手册翻了翻。在提及这个作品的解析页,简单叙写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
雕塑家顾薏早年痛失所爱。
其男友死于一场海上事故。作为一名医生,他生前曾自愿签署协议,将遗体捐献与国内医疗教育事业,用于人体血管铸型技术的研究。
这是一项解剖学标本制作技术。过程以人体血管作模具,将填充剂注射入内,待填充剂硬化后,再用酸或碱将其他组织腐蚀掉,留下血管铸型。简而言之,即捐献人的躯体会被完全腐蚀,无法留下任何残余。
这具标本作为项目成果,现被严格存放于京城某高校实验室。
而顾薏,根本无法接受这种彻底的消逝。
于是她恳请负责人通融,运用青铜、水晶等材质,以这具标本为原型,1:1等比例复刻了爱人体内的血管分布。
肺腑由难以计数的沙砾、落叶与金属填充。心脏是他们的订婚戒指。他的双手舒展,掌心朝下。脚下悬空,流淌湛蓝海水。海中有碎裂的宝石,熠熠生辉的光,坎坎坷坷照回他身上。
比起冰冷理性的解剖学标本,他更近似于一场诡谲艳丽的幻觉。
这个项目中间数度经历技术困境与心理崩溃,反复中断、重拾,最终耗费整整五年打磨而成。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昼夜堆叠。
好厚重的一个数字。听起来沉甸甸的。沉得仿佛足以改变一切。
但或许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时闻远远望着,没有向前,也没有转身回避。
霍决难得没有穿西装。短tee加工装裤,一身酷黑,劲瘦挺拔,懒懒散散低着头端详。亦如少年时模样。
眼前的情景,很自然地与昨日交织在一起。令人分不清今夕何夕,生出一种时间静止的恍惚感。
只是下一秒,他就似有所觉地抬起那双黑漆漆的眼,对上了时闻的视线。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昼夜堆叠。
霍决好像变了许多。
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依旧眉目锋利。依旧英俊。依旧以彬彬有礼来伪饰内心的冷漠与暴戾。
明明笑得更多,身上的压迫感却更重。宛若一柄有意收敛寒芒的匕首,刀刃斜斜朝下,不再明晃晃地照人眼睛,只干脆利落地直指咽喉。
他们当初分开得那样决绝。
彼此伤筋动骨,避而不见。
唯一一次匆匆对视,是在霍赟的葬礼上。她与他擦肩而过,先后放落一枝白菊。
而今被诸多人与事一步步推动、驱使,再一次踏入陷阱,重新纠缠在一起,总觉得是场重蹈覆辙的梦。
而这场梦,不止在夜晚魇住她,甚至要将她牢牢覆在日光底下。
“又见面了,时记者。”
霍决假模假样抿出一个笑,风度翩翩踱步上前,丝毫不见昨夜不欢而散的冷意。
“好巧。”时闻收敛心神,虚与委蛇应付他,“霍董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逛展?”霍决环顾一周,连借口都懒得找,“大概。”
“工作日下午。”时闻轻飘飘乜他一眼,“你。逛展。”
霍决斯文颔首,“我认为我休息一下是合法的。”
“白天不见面。”时闻没有让他含混揭过去,“我以为我们有共识。”
“我是什么阁楼上的幽灵吗。”霍决笑了,习惯性伸手要揉她眼下痣,“夜了才能出现在你梦里?”
时闻拧头欲躲。
霍决当然不会让她躲,左手生硬地捏住她下巴,将她视线转回来。
“蔫了。”他微微垂眼打量她半晌,“跟沈歌聊得不愉快?”
时闻眼睛不肯看他,口吻冷冷清清,“聊的就不是可能会愉快的话题。”
“捏着把柄的是你,垂头丧气的也是你。”霍决轻嗤,“话不肯说,早餐不肯吃,上赶着来受这趟气。被人这么欺负都不吭声,当我死了?”
“互相试探几句,算得了什么欺负。”时闻用力拍掉他的手,“再者,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霍决皮笑肉不笑,“对着别人一副好声好气鹌鹑样,对着我就会恶声恶气地撒野。”
“有任何不满,都随时欢迎你滚。”时闻懒得搭理他。她也并非因为沈歌无关痛痒的几句话而心情低落。
“真蔫了。”霍决倒并不如何在意她的坏脾气,只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忍不住又去捏她没戴饰品的耳垂。
“沈歌是个聪明人,说不定比你更盼着沈夷吾早死。你点到为止,不必冒进,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时闻恹恹的,不欲多谈,“但愿如此。”
“至于许安怡那边,让她别推进得太着急。动静大了,容易惹祸上身。困兽犹斗,穷寇勿遏,沈家也不是说倒就一时半会儿能倒的。”
冬雾独家
时闻被软绵绵地揉得心烦,拽住他乱碰的手,不轻不重剜过去一眼,“有点边界感,拜托。与你无关的部分,少指手画脚教人做事。”
“冤枉。”霍决低低叫屈,“哪敢教你做事。只是不想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跌跤而已。”
他的瞳仁很深,眼神很亮,微微压着唇角闷笑,一副眼里只有她、诚恳又听话的样子。
时闻不自在地避开视线,极力从那种古怪的张力里挣脱出来,“也少拿我当借口。”
“好吧。”霍决从善如流,态度散漫而纵容,“那就当是为我自己。我闲得没事干,吃饱了撑的,就想得罪沈夷吾,就想顶着董事会的压力趟这浑水。”
说罢,又拿指腹蹭她眼下痣,亲昵抱怨,“讨你欢心好难啊,bb。”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人少不等于没人。时闻不想跟这种指不定哪天就见报的人物在公共场合拉拉扯扯,猛地推开他的贴近,躲瘟神似的绕开往另一个展区走。
霍决身高腿长,懒洋洋追了几步,就从后面牵住她。
时闻挣了一下,没挣开,霍决反倒握得更紧了,“沈歌在楼上看着,你确定要现在甩我脸色?”
时闻冷冷瞥他一眼,很快又直视前方。
霍决唇角折出淡笑,得寸进尺用虎口卡住她手腕,“空了。昨晚给你的翡翠镯子呢?”
时闻目不斜视,“物归原主。今早托顾秘书送回贵司了。”
霍决轻轻“啧”了一声。
片刻后,便感觉腕间凉凉的,那只价值不菲的玉镯被强行套回了她手上。
“这是自愿赠与的礼物,不是失物。”霍决轻描淡写,“打工不易,顾秘书身上还背着几百万房贷,别害人家丢了工作。”
知道当他面褪不下去,时闻没费力气较那个劲,但不忘阴阳怪气反呛,“顾秘书知道他老板这么体恤他吗。”
霍决矜持地接受夸赞,“他分得清是非好歹,可比某些人有良心多了。”
就这么一个要挣,一个不放,别别扭扭又莫名契合地往前走。
整座艺术馆以玻璃为主,视觉简洁通透,柑橘色日光不受限制,恣意游走于每个角落。
除却眼前这个特意用丝绒帷幕搭建的密闭空间。
他们误闯入内,不自觉噤声。
居中一个直径约五米的人造球体。中心装置光源。外部规整排列1:1尺寸黑白图像。柔和的暖调光线经由缝隙淡淡晕出。
艺术家RiniLee收集的上万张日食图像——从上世纪的绘画、照片,到现今观测到的清晰天象——每一次人类记录在册的日食,都被凝聚在这颗缓缓转动、闪闪发光的巨大星球里。
视觉实在恢弘。
寓意实在浪漫。
而在感受面前,言语也实在匮乏。
时闻心有共鸣,站在原地一张张图像仔细看过去,手虚虚覆在空中。
昏暗阒静的展馆里,球体内部的光,曲折而温和地抵住她手掌。皮肤边缘透出一层柔软光晕,介于日出与日落的淡粉色,仿佛雪夜里烘烤的一团篝火。
然后右手与左手的尾指叠在一起。
白奇楠与翡翠碰在一起。
霍决的骨骼比她宽厚太多,也有力太多。
轻轻一拢,仿佛就能将她彻底覆在手心。
时闻没有动。没有一如既往地急于挣脱。或许是因为此刻太过静谧,在星球转动一周前,都不忍说任何话打破。
他们默不作声仰头望了许久,再沿指示从展区出来,天色已近黄昏。
周边摊位设置在一楼靠近出口的西南角。顾客不多,时闻进去挑了几本摄影集,又分别预定了顾薏和RiniLee的亲笔签名帆布袋。
付款时拿出手机,结果二维码怎么都刷不开,信号显示就剩一格。iPhone真是越更新换代信号越逆天。而时闻如非必要,从不连公共场合的Wi-Fi。她习惯性点开飞行模式,又关掉,打算像以往那样重启一下蜂窝数据。
没什么作用。
这时,旁边忽地递过来一个石墨灰皮革钱夹。
时闻抬眼看过去。
霍决拿着手机,还在用粤语低声沟通公事。他没停下来跟她说话,只挑了挑眉,示意自己在出口处的望海台等她。
时闻本来想说“不要”。如今关系难以界定,帮忙买单这事实在微妙,就算只是千来块,她也不想花他的。
可是霍决转身就走。
她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闷头翻了翻自己的包,又无语地发现现金这玩意儿,自己其实很久不用了。包里零钱凑起来也不过五十,印象中仅有的几张百元大钞都塞在车上的中央扶手箱里。
后面还有人排队,她没好意思要人等,最后只好硬着头皮翻开霍决的钱夹抽了张卡出来。
“多谢惠顾。签名帆布包会在一周内邮寄送出,您可以关注查询快件进度。”工作人员将打包好的商品与信用卡递还。
时闻点头谢过,一手挽过纸袋,一手将信用卡胡乱往钱夹里塞。
霍决的钱夹,是一款经典短款雾面鳄鱼皮。单折叠。设计简洁。内衬是黑白植物线描丝巾。夹层里现金不多,只放薄薄一两千打底,卡槽里各种证件信用卡倒是快塞满了。
时闻没留意之前放的是哪个位置,见右侧顶上空着,便顺势往那层塞。
结果塞了一半,发现没法完全塞进去,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顶住了。
她重新把卡抽出来,不小心连带着,把里面藏着的物件也带出来了一角。
薄而透明、类似宣纸的材质。
因为太过熟悉,时闻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什么。
她愣在原地,表情有一瞬空白。过了不知多久,才鬼使神差地,轻轻将那层纸质底片袋抽了出来。
35mm胶片作为市面上最常见、最大众化的胶片规格,使用相对便捷,价格也相对低廉。但在本质上,它仍矜持地保有胶片独有的特性。
亦即,其繁琐而挑剔的储存方式。
从胶卷筒里取出来的35mm胶片,须剪开平铺,存放温度与湿度皆有讲究,否则动辄容易受潮、发霉、变色或黏连一处。同时要尽量避免摩擦划伤、油污灰尘,不可直接上手留指印,亦要避开与其他挥发性化学气体接触。
当真矜贵又费事。
而时闻手中的这两格底片,不知该说它保存得好,还是保存得糟糕。
左边一格,完好无缺,成像清晰,无变色无划痕。
右边一格,却已经彻底毁了,明显变色,还致命地缺失了近三分之一画面。
看打孔边缘不规则的损伤,不必猜,也知道这是焚烧的痕迹。
——这是时闻当年点火引燃的底片。
约莫是那时没来得及烧干净,佣人灭了火,事后又被霍决从灰烬里捡了回来。
难以言明此刻是什么心情。时闻微微抿直唇角,将胶片举起,对着灯光凝视半晌。
好轻易,好轻易就能回忆起当时按下快门的情形。
保存完好的一帧,是她懒洋洋窝在越野车副驾,手里拿一本悬疑小说,侧过头明晃晃地对着镜头笑。
燃烧损毁的一帧,是他站在雪山下,背对深冬峡湾,指间夹烟,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这两帧底片,并非出自于同一卷胶片。却被有心人刻意裁剪,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一起。
而在底片袋下方的空白处,有一行墨蓝色的钢笔字迹,小而隐秘地作了标记。
——[69°39′N17°57′E]
特罗姆瑟的经纬坐标。
霍决写在右腕的刺青。
有一瞬间眼热,时闻的心脏沉沉地跳动着。几乎怀疑他是蓄谋已久,故意藏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她发现。
霎时间,似乎隐隐窥见什么。一滩柔软血肉,包裹着更为柔软的、闪闪发光的玻璃或钻石。
可她不甘心这样想。不甘心往那个偏颇的方向猜测。亦不甘心再度陷落。
她压下思绪,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命令自己停止再探究。将东西归于原位,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挽着购物袋往出口走。
出口正是日落。
天际浓云叆叇,水面浮光跃金,玫瑰红的光晕向着海平线奔涌。
港口视野开阔,看台上几近无人。霍决衔着烟,手肘后靠倚在栏杆上,姿态慵懒,右手随意摆弄着一只打火机。
一只纯黑电光漆的都彭。
火的层次与颜色很漂亮。咔哒。时闻永远记得它的声音,如刀刃般清脆利落。
“刷了一千五。”她神色平淡,将钱夹丢进他怀里,“这么几块钱,想必你也不需要别人还。就当是你今天贸贸然出现的违约金了。”
“我倒不介意你还。”霍决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往石英沙里掐烟,“微信好友通过一下。”
时闻不吃这套,“银行卡卡号给我。”
霍决笑了,“一点机会都不给。”
时闻看他这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就烦,登时拧头要走,“那就这样。我约了余嘉嘉吃饭。”
“不急。”霍决扯住她胳膊,跟座冰山似的,不容置喙挡在面前,“还有事没做。”
“干嘛。”时闻不满蹙眉,态度颇为恶劣,“马上到点堵车。你好烦。”
霍决好脾气地挨了这句骂,面不改色揽着人,拖着腔调低低道:
“今日仲未送花畀你。”
[今天还没送花给你。]
意味不明说完这句,他将自己的手机解锁,递到她面前。
屏幕亮起,页面打开一个应用软件,简约黑底,中间衬托一片脉络舒展的叶。
看起来像是个按键。没有任何文字辅助说明,执行指令尚未可知。
“按。”霍决示意她。
时闻防备拒绝,“不要。”
“咁有警戒心?”霍决失笑,在她眼下痣轻啄一下,“bb,好抵赞。”
[这么警惕?bb,值得表扬。]
这么话不像话地赞叹一句,旋即捉住她的手,往屏幕上轻轻一滑。
翡翠镯子磕出细微一声响。
指纹验证通过。页面转动读条,从1%到100%,图标线条重组,从叶片变为花苞。
下一秒,耳际传来一记震耳欲聋的破空声。
砰——
咻——
介于昼与夜的时刻,一朵巨大而妍丽的黄玫瑰,忽然于他们头顶绽放。
大海壮阔,云朵瑰丽,色彩攒簇。
一场声势浩大的焰火,突如其来地降临在此刻。
起初是宇宙的浩瀚与贫瘠。一道水墨般的彩虹划过。从星云与雷暴之中,生出一支支带刺的长茎玫瑰。
根植于无的花苞,层层叠叠,漫山遍野。有的饱满地盛开。有的头颅低垂,将光亮隐入体内。
开花的惊心动魄。
不开花的永不凋零。
落日像痛苦的爱抚,为这场浪漫镀上了一层短暂而朦胧的金色。
与传统的夜间烟花不同,在昼间呈现的焰火,使用的是可降解环保色粉,并不依赖化学物质反应以达到发光的目的。
因环境可见度的差异,色粉铺陈的色彩会更加热烈、饱和度更高,持续的时间也更长。假如没有风,爆破后的烟雾会静静留存在空中许久,直至过路的风将混沌温柔吹散。
而眼前这片梦幻得不合时宜的黄玫瑰,既不生于昼,也不生于夜。几乎是糟糕地,选择萌发于这转瞬即逝的薄暮时分。
它好像哪一头都不讨好。
不够闪耀。不够绚烂。不够恒久。
却也恰恰因此,它显得如此浓烈,如此深刻,如此珍贵。
此刻瞬间即永恒。
一直到焰火彻底结束,霍决的视线都没有挪动过,始终专注地看着时闻的眼睛。
“喜欢吗。”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不愿惊扰了她短暂的失神。
时闻紧抿着唇,睫毛轻颤,眼皮眨动的频率变得频繁起来。
她的皮肤很白,甚至可称透亮。靠得极近亲吻时,可以看见眼睑下方淡淡的血管分布,像植物隐秘的叶脉。
震颤过后,一片哑然。她没有说话,亦没有回头,仿佛此刻与霍决对上视线是一件困难的事。
霍决并不在意她的回避,只自顾自,呢喃般向她低语:
“你17岁那年圣诞,我回国,我们在亚港看过这位艺术家的焰火展。易致知。你说过喜欢的,还记不记得?”
“我赞助了她的新项目,以公益慈善的名义,给了三年筹备期。唯一的要求,是这场焰火的命名,以及最终呈现的时间地点,由我来定。”
“LaRosaProfunda.”他声线低而磁性,引发胸腔沉沉共鸣,“Babe,itsforyou.”
LaRosaProfunda.
TheUnendingRose.
出自博尔赫斯眼盲后写的那首诗。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
天穹、宫殿、江河、天使、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时闻年少练字,曾经用那支阿加莎誊过这本诗集。
一次又一次。
人的心脏,当真是一件可怜的、低能的、不受控制的机械。时闻久久无言,听见它小心翼翼地鼓动着,发出齿轮卡顿的羸弱声响。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些时间。几秒钟。或者几分钟。霍决的瞳孔乌沉沉的,在薄夜里黑得更深邃。
再开口,时闻咬字变得很轻,吐露的瞬间就飘散在风中。
“为什么。”她问。
策划一场规模如此巨大的焰火展览,时间与资金投入必不会少,活动相关报备与打点也不会简单。凭易致知的名气与霍氏的背书,耗费如此心血资源,事前却没有任何营销预告透出,说明这并非一次正常运转、追求回报率的商业行为。
那么,为什么。
她不进不退保持不动,不肯问自己,只能茫茫然将问题抛回去。
霍决低垂着眼,视线在她小而精致的五官一一抚过,最后停在她紧闭的嘴唇上,“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时闻动了下垂摆在身侧的手臂,觉得他应该松开手,彼此分开一点距离,以免情绪误判事实,“我从来猜不透别人的想法。”
“或许你该好好回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霍决语调很平静,肢体语言却强硬地将她捉得更紧,目光俯落抵住她,“五年前的今天,天气没这么好,我起初还担心有雨。”
时闻的心脏钝钝地锈住了。
其实怎么会不知道。
是知道的。
五年前的今天。
他携着为她受的伤出院。午后时阴时晴,他将她的书倒扣过来吻她。日落时分,他们一起跨过佛手桥,在潮起岛经历了一场夤夜骤雨。
外面的世界暴雨如注,室内却闷热而封闭。潮汐汹涌。明月高悬。他们的嘴唇滚烫而潮湿,皮肤与心跳汗涔涔地紧贴在一起。她伏在他心口,第一次对他说了那个字。
“养在伦敦的花,你不肯收。”
他不疾不徐,逼她浸入回忆。
“那我惟有换一种方式送你。”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昼夜堆叠。
时间理应变本加厉地耗损记忆。事实却非如此。
时闻绕不过,躲不开,像浮在海上泊不了岸,心底忽地漫起一种呛咳般的挫败感。
她难以置信自己会再次被这份危险打动。
而她分明不应该、也不甘心被打动。
“我以为我们说好的。”她逃脱般别开交错而来的视线,“等这件事结束,一切都结束。”
话到半截,又顿了顿,收住原本的措辞,改口道:“阿决,我不想多生事端。”
睽违数年,她久违地这样叫他名字,夹杂不自觉的亲密与责备。
霍决为此轻易收敛所有准备竖起来的刺。
“我不记得我们有就这个问题达成过一致。”他纠正她,耐心,且充满压迫感地。
“我唯一答应过你的,只有事先告知。至于你接不接受,bb,那是你自己需要处理的问题。”
“那我现在就回答你。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是你的自由。我送你花,是我的自由。”
时闻没有辩驳他独断的观点,仿佛只为将话讲完,并不执着于说服彼此。
她的目光找不到支点,像一束星光洒落水面,闪烁地晕开边缘,又忽而跳跃地掀起另一层涟漪。
“这五年间。”她抬眸,没有任何预兆地问,“你去安城找过我吗。”
简单而又错综的一句问。
霍决的嘴角很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唇峰几不可见地翕张几秒,似乎有话要说,但又硬生生止住了,嘴唇抿成一条冷硬平直的线。
没有办法承认。也没有办法否认。
他沉默了很久。一动不动。不置一词。
时闻得到了答案。
不必任何追问。亦不必任何解释。她潜意识感觉到,自己其实很难承受他更深一层的剖白。
夜空中有一声很短暂的叹息,听不出是谁发出的,因为他们两个都不肯直视对方的眼睛。
“每一次都下雪。”
霍决声线很低,讳莫如深地讲完这句,就不肯再讲。
“是你主动回来的。”他晦暗地注视着她,轻轻摩挲她的眼下痣,宛若摩挲一块失落的玉,“这也算我错吗。”
时闻的心被轻微撬起了一角,褶皱的边缘怎么也抚不平,令她只想转身逃避。
“我不明白。”她侧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瞳凝着水光,望向渐渐隐没入夜空的玫瑰焰火,“其实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心无芥蒂地重新在一起。也不认为——”
她顿了顿,声音更滞涩地压下去,“也不认为,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我。”
眸光中,她看见他手臂收紧,周身气场陡然冷了下去。
“你是这样想的?”他平静反问,语气低而喑哑。
时闻机械地掀了掀唇,“嗯”了一声。
毕竟他睚眦必报。
谁人令他损伤一分,他过后势必奉还一寸。
这是他一贯行事的准则,不会为任何人撼动,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能走到今天这步的原因。
当初她离开他,将场面搅得那样难以收拾,又与霍赟绑在一起,在长辈面前立了誓订了婚。五年。那时她不过假装吻了霍赟一下,他就险些毁了他。他怎么可能不介意,怎么可能忍。
人的精神与意志,能抵御客观存在的生理病变吗?尽管历史、新闻与文艺作品中不乏对此类事件的正面称颂,时闻仍对此持否定观点。
毕竟她身边多数实例都表现消极。
霍赟曾经那么努力地配合治疗。换一个又一个的医生。吃一片又一片的药。整日整夜忍受劳拉西泮带来的头痛、困乏与呕吐。竭力克制对镜子说话的冲动。苦苦分辨现实中存在与不存在的人。
那段时间,他就像被困在一个混浊的玻璃瓶中。瓶口敞着。明明有路。可是他怎么都走不出来。
到后期,在医生的嘱咐下,药物慢慢减少。他们都以为他慢慢好起来了。一切终将回到正轨。
结果不日后,霍赟就不告而别,死在了贡嘎雪山。
人的意志这样不堪一击。
时闻从来不是一头撞进爱里不回头的类型,也缺乏拯救他人的能力与信心。
她相信霍决在乎她。
她从前就相信。
但她却很难说服自己,霍决会像个普通人一样,真正对等地爱她。
而“在乎”这种情绪,模棱两可、浅薄、廉价又拮据。可以分给温室里的花,分给笼子里的雀,分给任何一个停留在身边的过客。
时闻不需要这种泛滥的在乎。
对于霍决表现出来的种种言行,她无法自欺欺人地接受,只能将此归为某种隐晦的报复。
夜色微茫,霍决的骨架高大而阔撑,像一棵旷野沉默的树。他没有即刻出声,扯着唇角,嘲弄地笑了一下。随后松开手,与她拉开半臂距离,从裤袋摸出烟盒,轻轻抖落一支出来。
事实上,霍决极少当着她的面点烟。不论是分开前,还是重逢后。更常做的,是在被她撞见之后,不动声色地摁灭。
区别在于,过去时闻会绷着脸数落他,怕他会得肺癌早死。而现在,时闻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烟草的气味幽苦、清凉、辛辣而克制。有种粗犷的药感。烟灰顺着风落入对话里,铺成一个厚重的茧,将他们似有若无包裹住。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顾虑些什么。”霍决头颅微微后仰,喉结滚动,犹如吞咽夜色,又如喟叹般吐出一片灰白烟雾。
“但假如你需要这样,才能说服自己面对我的话。可以。bb,随你高兴。”
他没有刻意低头迁就她的视线,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风度翩翩又不失讽刺地应和道:“就当我是为了报复。”
“——我需要你回到我身边。需要你继续爱我。需要你躺在我怀里,收我送的花。需要你每天在我耳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谎话或真心话。以此证明你当初的选择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你越不甘心靠近我。”他的语调轻而冷峻地沉下去,“bb,我就越不让你如愿。”
焰火残余的夜晚,云遮雾绕,港口夜景璀璨明亮。没有风路过。空中的玫瑰仍留存着模糊而诗意的轮廓。
时闻掐着手心,睫毛轻颤,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
他们的目光一浓一淡,黏稠而古怪地融在一起。下一秒,又被她生硬地抽离。
“至于我想要什么——”霍决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地在唇齿间滚了一遍这几个字。
他的声音沉且喑哑。像一只无形的手,将烟雾拨开,将混沌澄清。透出阴鸷底下,一点微乎其微的柔软叹息。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看不出来?时闻,究竟是我追求得太失败。还是你根本就心不在焉,连看都懒得多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