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30-40

作者:空壳面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31


    入夏的雨下了整整一周。


    在此期间,发生了几件值得一提的事。


    第一件事,余嘉嘉登记领证了。


    对象是费诩。


    她按时闻门铃的时候,时闻刚醒,惺忪着眼去开了门。余嘉嘉穿着外出的衣服,眼皮底下青黑,失魂落魄飘进来。


    霍决人还在卧室没起,鞋大剌剌摆在玄关,西装外套和领带也随便扔在沙发上。


    余嘉嘉恍惚着,半点没留意,被时闻揽着坐到岛台边的高脚凳。


    时闻不着痕迹把卧室门关严实,皮鞋踢进矮凳底,西装领带塞靠垫后。这才稍松口气,回来给余嘉嘉做了杯咖啡,边往里夹冰块,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余嘉嘉口中迸出“结婚”俩字,大清早吓人一跳,时闻差点没把咖啡给洒了。


    “你是自愿,还是受胁迫?”时闻面色凝重。


    余嘉嘉勉强一笑,“你这问题,怎么问得跟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一模一样。”


    “因为你的不情愿写在脸上。”时闻语气有点重,“你说的能自己处理,就是把自己折进去?”


    “先别教育我了。”余嘉嘉软声求饶,“我一宿没睡,脑壳好痛。”


    “费诩送你回来的?”时闻冷脸翻手机,“没走远吧,我跟他聊聊。”


    余嘉嘉慌忙拉住她,“别,闻闻。”


    时闻心里有气,但也不是要给好友添乱,瞪了她半晌,无奈叹了口气。


    “至少要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再怎么说都是因为我疏忽,你才会被迫跟他再见面,现在才过去多久,他就这样逼你,我怎么可能一点责任都不担?”


    “瞎想什么,没人逼我,我自己做的决定。”余嘉嘉细声细气安抚她,又顿了顿,“既然他也回来了,我们见面就是迟早的事。”


    时闻咕咚咕咚灌了半杯冰美式,勉强冷静少许,“不是,这姓费的到底什么情况,那时候不是说……早就那个了。”


    余嘉嘉接过她递来的冰袋,小心翼翼贴在浮肿的眼眶上,语气有些平淡,又有些飘忽不定。


    “其实,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留下宝宝的时候,我回来找过他一次。”


    “他妈妈葬礼过后,他就把老房子卖掉了,给我寄了一大笔钱。我想退回去,他的账户注销。下决心回来找他,找不到,最后是辗转通过他以前拳击馆的那些朋友才打听到消息。”


    “他们说他遭人报复,身上被捅了好几刀,血把地板都染红了,之后就一直不知所踪,报警也没有线索。有认识的警察私底下跟他们说,让做好心理准备,很大概率是被抛尸了。”


    余嘉嘉用冰袋遮住眼睛,仰头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昨天他告诉我,他这几年一直在缅甸执行任务。直到去年年末,重伤,案破,才得以正式调回国。”


    时闻沉吟半晌,“我没记错的话,他现在归属于缉毒支队。”


    “一直是。”余嘉嘉轻声道,“我不知道而已。再多的,他也不能告诉我了。”


    时闻久久沉默。


    很难从旁观者的角度,去评判或责备这样一个身份的人。


    初见时,她还在心里赞叹费诩年纪轻轻就能胜任支队队长。现在再想,那副处变不惊的冰山姿态,大概也是几年间刀尖舔血换了来。


    只是余嘉嘉因此而受的伤害,也是真真切切的,不能因为他曾经的身不由己,就一笔勾销。


    不忿归不忿,男女之间的事,旁人确实无权置喙。时闻自己事情都处理得一团糟,也不是什么可以点灯指路的人。


    她思绪复杂,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转而问道:“你们打算怎么跟余淮南说?”


    “不说。”余嘉嘉把冰袋取下来,很有几分迟疑不定,“暂时先不说吧,说不定他也是一时冲动,哪天就又恢复原样了呢。”


    “要我讲实话吗?”时闻叹气,伸手帮她把面颊上的水渍擦掉,“你有可能,但他不是。”


    他连时闻的事都仔仔细细调查过一遍才正式出现在她面前,能有这份耐心,绝非一时冲动。


    “这么多年,我真是一点长进没有。”余嘉嘉也长长叹一口气,“全凭直觉,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荒唐事。”


    “管他呢。”时闻站着,将人轻柔揽住,闷闷不乐不知说与谁听,“……吃个回头草,总归犯不了多大错。”


    余嘉嘉忍泪笑出来,抓着她衣摆平复心情。


    过了少时,复又谨慎开口:“对了,还有件事,安怡今早联系我了。”


    这日时闻调休,余淮南由保姆阿姨送去幼儿园。余嘉嘉偏头痛,她送她回去对面,翻出一板布洛芬喂她吃,又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走。


    推开门,发现客厅的窗帘被拉开了。灰扑扑的日光透进来,窗外暴雨如注,植物在汹涌的水中摇摆不定。


    霍决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穿一件纯白短tee,松松垮垮一条灰色运动裤,短发还湿着,蹲在地板上给她那盆白掌擦叶子。


    他最近来得勤快,除去短暂出差的时间,晚上基本都赖着不走。


    原本蔫头蔫脑的白掌,让他修剪养护一番,不说被救回来多少,起码没再继续枯萎下去。


    听见门合上的声响,霍决回头,放下手里的喷壶站起身来。


    这时候的他又没有夜晚那种凌厉,像只安分守己的大型动物,尾巴懒洋洋搭在面前,隐藏起锋利的爪。


    “给你做法棍三明治?”他往厨房走,经过她身边,顺势俯身在她发顶啄吻一下。


    时闻不理他,都被亲到了,才迟钝地偏头躲。


    她单手拢着长发,探身在柜面翻找抓夹。没找到,又懒得跑进卧室里,索性拾了根笔簪起来。


    冰箱里的胶卷被整整齐齐码到最底下,腾了部分空间出来收纳新鲜果蔬——某人来过夜时自带的。


    他微微弓身,将食材一样样挑出来,放到大理石台面上。


    时闻早上不喜吃咸,口味就都往甜的方向组合。减脂奶酪配无花果、坚果碎,希腊酸奶配草莓、椰子片,怕她挑,又多弄了份香蕉配肉桂粉和黑巧碎。


    时闻给朱莉换完纯净水,心安理得坐着,边吃边刷平板新闻。


    霍决在等咖啡萃取完成,手撑在岛台上,告诉她:“我下午飞京城,过两天回来。”


    时闻漠不关心地“嗯”一声。


    霍决视线微低,又若无其事开口:“你朋友新婚,我要不要送份贺礼?”


    时闻抬头,被他深深看一眼,又避开,“有心。免了。人家又不认识你。”


    霍决笑了笑,“不认识有不认识的送法。”


    “譬如?”


    “她是恒星文化的签约画家,最近作品人气不错,后续走向也看好,卖个动画或者游戏版权,应该很合理。”


    时闻猛地蹙眉,滑屏幕的手都停了下来,“你怎么会知道……不对,你想知道的话,自然有办法知道,问题是你怎么会有闲心关心这些?”


    “霍氏去年第三季度就投资入股恒星文化了,你不知道吗?”霍决神色自若,“文娱领域的子公司,名字比较低调,归霍敏思管理。那时你在安城,可能没太留意这边消息。”


    去年第三季度她还在哼哧哼哧跑军事口,哪来的空关心这种不大不小不相干的财经新闻?


    时闻难以置信地与他对视良久。


    “你故意的。”她联想起种种,顿感荒谬,“是你让恒星签下余嘉嘉。”


    霍决没否认,“事实证明我眼光不错。”


    时闻忍着把三明治扔他脸上的冲动,冷静道:“不要告诉我,我之所以进易觉新闻,也跟你有关系。”


    “霍氏跟易觉没有任何业务和资金上的往来,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意式浓缩提示萃取完成,霍决不紧不慢地往里加椰浆和冰块,自己试了一口甜度,才和她手边的冰美式换过来。


    “不过你那位主编,姓顾。”他提醒她,没有对她隐瞒。


    时闻哑口无言,花了好几分钟才彻底厘清思绪。


    冻雨


    “……你的总秘,也姓顾。”


    “顾主编是顾秘书的姐姐。”霍决轻描淡写,“只是我没来得及拜托她帮忙做什么。聘请你进易觉,完全是她的自发行为,你可以对自己的职业水平有信心。”


    “哈。”时闻微微讽刺地笑出声,“就算她不开口,你最后也会有办法令她开口,不是吗?”


    霍决指腹摩挲着她饮过的杯沿,居高临下地看她面容。


    时闻有一双太过漂亮的眼睛,轻蔑地望过来时,眼角会轻微向上翘,鸦羽般的睫毛撩拨灵动。


    “决定是你自己做的。”霍决语气淡淡,“我只是为我想要的局面,稍微创造一些有利条件而已。”


    时闻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霍决明明占上风,此刻却莫名有些低声下气,“你不喜欢我瞒你。我跟你说了,你又不高兴。”


    “诡辩。”时闻生硬道,“这是说不说的问题吗。你可真会挑时机。”


    霍决抿了抿唇角,仿佛很克制地向她道歉,跟她说“对不起”,实则半分诚意也无。


    他知道惹她生气,没有再提旧事,只是矜持地重复了一下自己刚才的决定,“余小姐是你重要的朋友。这份新婚贺礼,我不公开露面,但于情于理,都该按礼数奉上。”


    “你向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时闻冷道,“何必多此一举,假装征求我的意见。”


    “我够听话了。”


    霍决斯文又暴戾地压低眉眼,轻声为自己辩驳。


    “让你在霍赟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忍着不去见你已经很难。时闻,你不能总是对我要求这么苛刻。”


    窗外狂风骤雨不歇。


    漫灌的水将城市泡得发烂、发胀,将钢筋与混凝土浇成一片泥泞不化的沼泽。


    她对他从来只有一个要求。


    时闻缄默地看着他。


    心想,她要他毫无隐瞒地,站在她这边。


    他当年没有做到。


    那么其余的一切都将无关紧要。


    犹如一枝被拧得湿漉漉的的叶,心脏是扑簌落下的、苦绿的果。时闻低头。不作声,也不再看他,只机械地咀嚼着手里的草莓三明治,什么从前往后都懒得再提及。


    *


    霍决离开云城两日,走时短暂风停,回时又遇急雨。


    时闻偷得两日清静,专心处理手中的事。


    霍决给她打电话,不接。给她发信息,也不回。


    前夜熬了通宵,白天跑采访,晚上陪余淮南在楼下玩了会儿滑板,回来对着朱莉,坐在客厅地毯上翻资料修稿。


    时候不早了,但她没休息,耐心地等待一则既定的消息。


    然而雨夜白噪音实在太过催眠,她盯着盯着电脑屏幕,还是不小心趴在茶几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感觉潮湿的水汽无声无息从罅隙中涌了进来。


    蜷缩的身体被打开,如坠旷野。风是夏夜的呼吸,闪电优雅劈落,颠倒的雨化作海水,即将把她汩汩吞没。


    她因恐惧而倏忽睁开眼。


    风尘仆仆归来的人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


    “bb.”


    霍决西装革履,拿鼻尖蹭她眼下痣,喉结滚动,低音沙哑。


    “好攰?瞓喺度嘅?”


    [很累?怎么睡在这里?]


    时闻半梦半醒,几乎是发着懵,被他怔怔地压着怀里亲。


    霍决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埋在青涩明亮的苦橙叶气味里,又慢又沉地舔吻她嘴唇。带疤的手抚摸柔软腰肢。但不带多少潮湿的情.色意味,更像安抚,给予她反应过来的时间。


    时闻费了好些力气才别过头,喘着气推开他的怀抱。


    “有人找。”霍决挨了不轻不重一巴掌,仍不以为意,只把手机递到她面前,顺便帮她把有些散乱的发丝抚顺。


    时闻解锁滑开屏幕,微信一排未读消息,她没看,直接点开了iMessage。


    收件箱安安静静躺着一则来自2分钟前的信息:


    [拍到了。]


    她彻底清醒过来。


    在对话框键入字符,触屏唤醒笔电,刷新网盘页面,认真查看过后,勾选最新文件夹下载。随后打开通讯录,往下滑动,找到最近储存的一个名字。


    霍决站离她几步之远,静静看着不打扰,慢条斯理地拆衬衫袖扣。


    雨下得暴烈,闪电洁白,雷霆轰鸣。


    十余秒嘟声过后,通话被接了起来。


    对面是与她相似的环境音。


    时闻眼望黑魆魆的夜雨,声音仿佛也被浸透了铁的锈意。


    “晚上好,费队。”


    “十分钟之后,会有人匿名打110报警。”


    “在此之前,我想先向缉毒支队提供证据,举报碧山亭别墅一街105号户主沈钊、106号户主周烨寅非法持有毒品,聚众吸.毒.淫.乱,轮.奸未成年少女。”


    第32章 32


    是夜,一段当红演员卢姿妤、庞龙等人被捕的视频透出,在网上掀起惊涛巨浪。


    周五夜晚的黄金时段,根本无需预热发酵,大大小小账号全平台引爆,热搜直接瘫痪。


    许多娱乐记者本来就在蹲卢姿妤的消息,这事一出,追着警方跑得更卖劲。高清图一套接一套,有的甚至连直播都开了起来。


    涉事方公关估计都还没收到准确的信儿呢,外面火就猛烧起来了。介入慢半拍,这时再去灭,已然于事无补。


    事关娱乐圈两位顶级流量,就算再怎么封词条、锁广场、一删再删,该看见的人都已经看见了。转存内容二次爆发,再费劲人为干预,热度也完全压不下去。


    明星塌房时,看热闹的活人是最多的。更何况这俩实锤这么硬,捂嘴几乎不可能。


    一向奔走在八卦最前线的知名论坛里,一群匿名momo觉也不睡了,热火朝天在版聊刷屏:


    [出大事辣家人们!卢姿妤跟庞龙被阿sir请去喝茶了!就刚刚!速来吃瓜!!!]


    [真的假的?我又漏了什么知识点?卢姿妤偷税漏税我知道,庞龙干啥了?]


    [真的,搜一下就有图!警察叔叔上门逮人,基本就是摊上事没跑了,从此又多俩208变素人!]


    [有点人脉,鉴定为真。等蓝底白字吧,这俩基本告别娱乐圈了。关键词:溜冰,impart。]


    [有点人脉+1。最要命的其实是现场有未成年,就算宣称自愿,都不代表得到性同意的那种。有人要进去踩缝纫机了。]


    [卧槽!那不就是十四岁不到?妈的禽兽呢吧!?]


    [据说那别墅户主是周氏影业的小儿子,一起被抓的还有几位艺人高管。哦豁,明天股票又该跌停了,还好姐有先见之明早早抛了,不然白打一个月工。]


    [玩这么大,别是汪客报的警吧?毕竟以前同个小圈子,知道的秘密多,他出事时卢姿妤背刺他,现在换他背刺卢姿妤?]


    [卢姿妤的金主也被抓了,就姓沈那位。狗仔堵公安局门口的照片出来了,拍到很清晰的侧脸,跟之前的企业剪彩图对得上。]


    [速看我主页置顶!保安偷拍视角的抓捕现场,刚刚被删麻了!]


    [我丢,一个个嗑得神志不清的样子,WalkingDead咩,好鬼得人惊。]


    [……我有没看错,黄毛那男的是不是还想往警察小哥身上蹭?]


    [溜了冰是这样的,能in一整晚,跟畜生没两样,不然怎么搞得起来这种规模的银.趴。]


    [感觉在玩换奴游戏,瞄见有几个戴项.圈道具的,像sub。]


    [……炸裂!本厂妹没见识,原来小黄雯太太写的竟是纪实文学。]


    [这群明星和富二代真的太太太离谱,胆子这么大,在外面放飞也就算了,在国内搞这么大阵仗的真第一次见。]


    [没被爆出来的多得是,仗着私宅隐秘性好,背后有人保呗。那几个戏子肯定是殉了,剩下几个天龙人估计可以家里v50看看实力。]


    [不能够吧?这次正撞卢姿妤连环塌,热度爆上加爆,这还涉及未成年,踩大众底线了……网友们火眼金睛一个个扒出来那么多信息,我不信他们敢明目张胆搞小动作。]


    [呵呵,TOP律所,百万公关,出动!]


    [你们组内搜索一下沈钊这个名字。之前扒他跟卢姿妤关系时,有人整理过他的家族关系图,他爹名字应该很多南方人都听过,他还有个叔,不可说。]


    [那位早不在云城了,材料写得一沓沓的,自己都危,不然今晚这事根本不可能爆出来。]


    [求求了家人们,注意尺度!珍惜房子!小心炸组!!]


    ……


    翌日,云城警方正式发布通报,称事件已在调查侦办中。


    通报中列的一串姓名,等于又一个实锤敲落,相关热度被推向更高峰,个中细节越挖越多。


    早前发文控诉周氏影业拍片洗钱、被电影方发了律师函的几位KOL,也纷纷跳出来疯狂倒油。


    其中声量最大的一位,直接贴出了数份文件,直指周氏债务危机,并硬气预告:[陆续有来。我准备好收律师函了,某些老赖准备好挨铁锤重击了没?]


    底下转赞评五分钟破万,评论区整整齐齐一列@云城人民检察院@平安云城。


    周氏影业本就在接受经侦调查,怎么都要脱一层皮。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次丑闻陡然爆发,集团内部裁员降薪,内卖股权,外受检查,究极叠debuff,直接迎来空前的退市危机。


    加之幺子面临刑事指控,周氏董事长不得不亲自公开道歉,并宣布将采取多项举措,力求挽回股东与市场的极端情绪。


    考虑到周氏庞大的债务问题,多家财经报道都对此抱消极态度。预言后续收效甚微,周氏极有可能会被债权人申请重整,集团创始人实际控制权难保。


    而沈氏集团,因少东家沈钊持股参与企业运营,风波一起,亦无可避免被拖下水。


    沈氏集团近期的重中之重,是旗下另一核心板块船业企业的IPO。此前两次递表港交所都没有等来聆讯,如果在今年年底仍不能成功上市,根据对赌协议,则须向上市前投资者支付278亿元股权回购款及利息。


    沈夷吾之所以不惜转让股权,积极寻求与霍决合作。就是因为沈氏船业持续盈利能力遭证监会质疑,希望可以谈下这笔生意,形成长期合作战略关系,借霍氏支撑过河。


    这事原本在公众层面关注度不高,这次是借由丑闻被一并翻出来讨论了。连同旗下项目公司之前被强制执行的负面消息一起发酵,令沈氏股价连日颓势走低。


    事都赶趟儿一起来,反正娱乐部近日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财经部也不遑多让。


    在新闻社众人都赶着蹭热点出稿的时候,时闻合上笔电,拿起车钥匙,默默拎包早退。


    她回了一趟公寓,换了余嘉嘉的车开。小区附近有家连锁酒店,她将车暂泊在路边,拨了个电话。


    不多时,就见一个头戴棒球帽的年轻女子,推着行李箱从酒店出来。


    时闻降下车窗,微笑颔首,“何小姐。”


    何淼——亦即周烨寅醉驾被抓那夜,陪在他身边的那个吊带裙姑娘——有些生硬地回了个礼,将行李箱放进后车厢,随后拉开副驾门坐了进来。


    她素颜,与之前几次见面时浓妆艳抹的模样差别很大,但仍能看出是个标致的江南美人。


    两人不多话,时闻给她带了简餐,她摘了口罩,窝在副驾里慢慢吃。


    高速疾驰,一路向北,到达云城国际机场T2航站楼停车场。


    时闻停稳车,从包里翻出一个白色信封递过去,温声道:“我给你订了两张机票,一张去安城,一张去新加坡,都是三小时之后起飞。里面还有两张名片,分别是我在这两座城市信得过的朋友,如果你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找她们帮忙。”


    何淼接过信封,帽檐压低,没有吭声。


    时闻放轻语调,接着道:“我不会过问你的最终决定,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意选择目的地。或者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也都可以。”


    何淼捻着信封边角的手指紧了紧,抬眸看她,“那两个小女孩儿,以后会怎么样?”


    “调查刚刚开始。”时闻耐心解释,“对方的法律团队出了名的难缠,时间线或许会拉得比较长。但不用担心,现在的局面还是很明朗的。她们会被安置到合适的地方,我也会尽全力帮她们。”


    何淼抓着口罩,面色略微苍白,衬得那双眼睛更黑亮,“我……我真的可以就这样走了?”


    时闻点头,“从拘留到庭审还有很长时间,为免我思虑不周,有人找你麻烦,还是暂且出去避避风头比较好。这是刑事案件,证人没有必须出庭的硬性规定,你提供的视频证据已经足够有力。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再想办法通知你,到时你回来会更稳妥些。”


    “不用,我又不是云城人,也没多想再回这里。”何淼局促地吁了口气,“这件事说到底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看那两个小女孩儿……实在太小了。”


    何淼不笨,也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既然走了这条道,就已深谙沉默是金、明哲保身的道理。


    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与时闻,萍水相逢,至今只见过寥寥几面。


    第一次在凌晨街头。周烨夤待时闻态度与众不同,时闻不拿他当回事,何淼察言观色,留了心。


    第二次在凰阙停车场。何淼故意给周烨寅通风报信,不想被丢给脑满肠肥的老男人,想着能讨着一些好。谁知狠狠吃瘪的那个竟是周烨寅。时闻全须全尾全身而退,甚至还是由霍家那位赫赫有名的太子爷亲自护送出来。


    再后来,时闻找到何淼,请她帮一个忙。


    何淼表面客气,心想哪来的傻缺,还是说她把自己当傻缺?居然敢打那群二世祖的主意,是嫌命长么?就算有霍少撑腰又怎样,这不是小打小闹,他愿意为她这么得罪人?


    结果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死活吐不出来。


    最后鬼使神差地,就发现自己点了头。


    “谢谢。”时闻微微欠身,郑重其事道,“这是替她们说的。”


    “……谢什么。”何淼别过脸,故作刻薄,“明码标价,一百万买一段视频。我收了好处的,又不是免费做善事。”


    “为自己讨点保障无可厚非,况且这一百万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时闻心平气和道,“你答应做证人笔录,已经冒着很大的风险了。”


    何淼良久不语,最后欲言又止地撇了撇嘴角,捡起拎包打开车门,“……走了。”


    时闻也下了车,帮忙把行李箱卸下来。


    “安城和新加坡的风景都很值得一看。”她默契地没有往里走,远远站在原地微笑目送,“希望你以后可以继续画画。何小姐,保重。”


    夏日晴空,远而明净。


    飞机掣空而过,轰鸣响彻耳际。


    时闻没有即刻离开,将下巴抵在方向盘上,半阖着眼,漫不经心往远处眺望。


    连轴转数日,生理心理都难免疲乏。


    百无聊赖数着不知第几架航班起飞降落。机翼划破夕阳的边界,巨大机械如异星怪物般,以闪烁的光点出现,浮动于隐约的星辰之间。


    一晃神发呆到入夜,时闻拍了拍自己的脸,深呼吸收拾好精神,准备沿着来时路回城。


    有人轻叩她车窗。


    将近两天没见面,霍决不知是从城市的另一边来,还是跨越黄昏刚刚落地。高挺的鼻梁上难得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冷峻沉稳。


    时闻转头,错愕须臾,镇定按落车窗。


    大型SUV高度将近两米,霍决身量比之低不了多少。他手随意撑在车顶,略微低头瞧,“在做什么?”


    时闻默了默,在“看风景”与“等人”这俩经典敷衍话术中,较为贴近事实地选了后者。


    “等我?”霍决没什么表情,优雅自持地颔了颔首,“深感荣幸。”


    时闻无语地撩起眼皮,“……霍董这厚脸皮怎么长的,教教我。”


    霍决看进了那双噙着夜色的眼里,伸手轻轻摩挲她眼下痣,“不是等我,那是等谁。”


    时闻心不在焉地躲,“有想见我的人。”


    霍决笑了,扶着车顶,穿过降落的窗去吻她嘴唇,“那就还是我。”


    时闻恹恹的,一个人待久了,没怎么拒绝。


    霍决身上有淡淡烟草味,但唇舌间气息干净凛冽。约莫是提前吃过草莓薄荷糖了。怕她嫌苦。


    眼镜的金属框架抵着她腮颊,冰冰凉凉,感觉很微妙。


    霍决将她那点豆沙口红颜色吃净了,含住她下唇,衔在嘴里不紧不慢地舔.吮。左手习惯性钳着她下巴,不许她动。食指撩过喉咙,力度不重,像是逗弄。


    时闻烦他这样。


    大庭广众的,也不怕人瞧见,受不了地推他肩膀。


    霍决脱离片刻,趁她换气的间隙,将碍事的眼镜摘了,随手搁在车顶。


    好整以暇地,又凑近,“开心吗,这几天。”


    时闻睫毛轻眨,被亲得手脚发软,嘴也还是硬的,“一般般。”


    被他沉沉望一眼,难掩掌控欲地捏住后颈,施力往上按。


    “越来越难伺候了。”


    霍决薄唇一抿,笑得散漫,“再等等。戏刚开场。”


    凉风吹拂的夜,关系难以界定的男女,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隔着一道落下的窗在接吻。


    呼吸闷热,湿润,带着黏腻绵密的重。


    有人不懂得适可而止,总是没完没了地拖延。到最后,时闻不安又不耐烦地咬他。


    “疼。”霍决喊疼,表情却不痛不痒。


    末了见好就收,退开,不知从哪里递过去一束郁白芍药。


    花开得绚烂,以至于摇摇欲坠。包装却实在简单,甚至可说简陋。


    时闻脸薄红,胸口起伏,微微诧异,“哪来的花?”


    “亚港。”霍决低声解释,“沈夷吾去见老爷子,我也在,从老爷子的花园里偷偷摘的。”


    霍耀权退休之后,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和养花,每日时间都耗在这上面。要是知道霍决踩了他精心养护的花田,还净挑漂亮的剪,指不定又要拿手杖狠狠敲他一棍子。


    时闻低头嗅了嗅,将花束虚虚拢在怀里,半晌没吭声。


    好一会儿才道:“好久不见,爷爷近来身体还好吗?”


    霍决说:“你点头,我现在就带你去见。”


    时闻失笑,低眉敛眸,有些不是滋味,“算了,年纪大了心情要紧,免得又惹他老人家生气。”


    她现在既无背景依恃,又无说得过去的身份。当年霍赟坚持和她订婚,二人不顾阻拦独走安城,闹得整个霍家都不愉快,更不必提后来那些糟心事。


    霍决语气淡淡,“你打算再不见他?你小时候生日,他还送过你一只翡翠玉镯,认过你当孙媳妇。”


    当年霍耀权看好时鹤林前途,有意拉拢,曾半真半假笑说要给自己孙儿定个娃娃亲,又当场送了一只孤品翡翠手镯给时闻这位“孙媳妇”。


    价值千万美元的天然帝王绿翡翠,莹石灵动,细腻通透。


    时鹤林不可能拂霍耀权面子,便谢过霍老心意,笑言暂且先替小女收下。


    后来时鹤林事情出得突然,时家散得也仓皇,那翡翠玉镯早已不知去向。或许是破产清算时,被公开拍卖流到外面去了。时闻突逢遽变,根本无暇关注。


    况且,现在再提什么“孙媳妇”——


    “阿赟都已经不在了。”时闻静静道。


    霍决离她很近。


    一双深邃漆黑的眼,像巨大机械从夜空中划过的瘀痕,流动金属光泽,折射不可说的克制与渴念。


    城市的夜,丰盈而深沉,光与暗凝滞并陈。


    “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如想象般生气,也没有轻慢地出言讽刺。


    只陈述事实一般,不容置喙地拉开驾驶座的门,将她连人带花抱回自己车里。


    “老爷子当年定的那个婚约,许的原本就是我和你。”


    第33章 33


    夜色稠密。


    黑色宾利从高速路口下来,缓缓驶入云城旧日繁盛的心脏。


    这处由江川冲积而成的沙洲,绿意盎然,疏阔幽曲,人文气息浓厚。在明清古时曾是内外通商要津,近代史上又沦为英法租界,故放眼望去,建筑多为异域欧陆风情。


    路遇红灯,车辆刹停。


    正巧停在区域地标性的天主教堂旁边。


    有一对年轻爱侣走在人行道上,后面跟着三五个搬着器材的工作人员,看着装神态,应该是刚刚结束今日的婚纱照拍摄。


    新娘圆脸娇憨,笑着摆弄捧花。新郎高瘦清俊,替她挽着裙摆。年轻人一高一低,有说有笑并肩走在林荫道上,就连背影看起来都很般配。


    画面实在太好。


    犹如一张限时过期的胶片,不留下,就要逝去。


    时闻犹豫片刻,还是落下了车窗。从包里翻出平时扫街用的徕卡M6,调整光圈焦距,对着夜幕花树、爱人背影,按下一帧快门。


    手指扳动过片杆时,机械发出干脆的声响。


    红灯秒数读尽,车辆也重新启动向前。


    霍决沉默注视,倏忽开口:“余小姐的新婚贺礼,今日让人送到了。”


    时闻低着头,无动于衷,“你不会指望我跟你说谢谢吧?”


    “倒也没有。”霍决斯文一笑,“我自作主张要送的。良缘夙缔,沾沾喜气。”


    时闻挑眉,“这话居然是从你口中说出来。”


    “我不记得自己有对婚姻发表过什么消极观点。”陷在街灯阴影里的霍决,面容显得温和,尽管谁都知道这是假象。


    “当然,除了你前一段明显错误的婚约。”


    “你是没诉诸于口,但你心里就是这样认为的。”


    时闻长而软的睫毛缓缓扫在一起,又分开,每眨一次眼,就像快门定格一个瞬间。


    “为了一桩可量化的物质交易,将手搭在圣经上,傻乎乎地跟着念誓词,宣称两人不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都永远相伴?”她平静揭穿他的心理,“——那样蠢透了。”


    他们彼此注视着一起长大。他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了解她。她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了解他。


    有将近十几秒的时间,霍决都没有说话。


    但他也没有试图掩饰或否认。


    “是很蠢。”霍决放轻了声音,垂眸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但我其实不那么介意做蠢事。”


    她今天挽发,漂亮,也随便,是她一贯以来的风格。有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落,黏于锁骨与后颈。


    霍决伸手捻住,没有帮她整理,仿佛只是要借此碰到她细枝末节的一部分。


    “假如你觉得将手放在圣经上显得不够诚实,那我们将凭证换成进化心理学也未尝不可。毕竟违背天性与本能的誓词,总比违背一个不被信奉的主,要来得庄重深刻些。”


    他有意说得慢,分不清究竟是轻佻,还是谨慎。


    令时闻无谓地心慌须臾。


    “换个指代词。”她面无表情替他修正,“你想宣誓,对象可以是林小姐、俞小姐……任何一个人,但不会是我。”


    “林小姐?”


    霍决喃喃重复她的话,有一瞬思考,似在记忆中筛选相应的人物与名字,“是指苏城林家的林深?”


    时闻噤了声,马上就察觉到自己失言。


    “她同ANYtime的创始人莫砺峯在一起很多年了。”


    霍决捏住她的手,眼底有轻微笑意,“上次还一起来参加了我的生日舞会。莫砺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看他女友看得很紧。时记者以后再听小道八卦,多少找当事人求证一下,不然总给我编排这种罪名,我实在难担。”


    时闻要将手缩回来,霍决攥紧了,没让。


    “至于,俞小姐。”提及这个姓氏,霍决的眉眼压低,态度显得郑重些许。


    “当年俞海鹏还没成一把手的时候,霍铭虎想拉拢他,拿我和他女儿当幌子,做过几次人情局。我跟俞天心只吃过几次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时闻后悔一时嘴快,接下这个话题,“你没必要跟我解释。”


    “是我自己想解释。”霍决装得弱势,好像自己真是多么无辜的一方,“你冤枉人,好歹也让人叫声屈。”


    “解释没有意义,你自己也说过的。”时闻侧过脸,一动不动让他捉着,没费劲去挣脱。


    车厢里冷气流淌,干燥地沾在皮肤上。


    转向灯亮起,车辆拐入教堂后面的山路岔道。头顶全景天窗映出茂密的南方乔木,枝叶摇曳,仿佛他们正在一片夜间森林中穿行。


    “你计较过。”


    暗淡街灯令霍决的五官看起来更深刻,也衬得他眼底的光时明时灭,亮得更难以躲避。


    他的嗓音低沉,忽而等待一个既定答案般问:“我当时惹你生气了,是不是?”


    时闻第一时间否认了。


    她说“没有”,轻咬颊边肉,忍受着霍决假意温柔的触碰。


    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再说话,说多错多,但实在不好控制。


    向上的道路带来轻微后仰的沉坠感,胃部像被无形的丝线牵扯。时闻攥紧手心,尽可能平静地斟酌措辞。


    “当时我跟阿赟,已经重新开始在安城的生活了。知道你也要订婚的消息,很为你高兴。”


    *


    天主教堂背后不远,有一座算不得高的山,坡度易行,适合观景,名唤凤凰。


    凤凰山上,四面见江,绿荫浓密如浪。


    途中可见许多野外露营的人,山腰处设有房车区,不少人特意租车在此过夜。


    山顶是一间五星度假酒店,户外观景台视野开阔,可以望见饱满的月,以及华丽璀璨的城市夜景。


    霍决形容冷峻,比任何时候都沉默,站在一棵细叶榕下静静抽烟。


    时闻站在风来的方向,离他不远不近。


    在听见时闻那句回答之后,霍决再没主动和时闻说任何话。但给她买了一支圆筒冰淇淋,淡粉色,草莓味的。


    夏夜潮热,吃的速度赶不上冰淇淋融化的速度。


    时闻倚在栏杆上,顾不上看风景,心不在焉地吃得嘴唇冰凉。


    最后到底还是弄脏了手。


    霍决衔着烟走近,一副生人勿近的肃杀气场,不知从哪里抽出湿纸巾来给她擦手。


    时闻手心柔软向上摊,像某种珍贵的绸缎,被他握在手里仔细擦拭。


    他夹烟的食中二指有意离得远,但还是怕烟灰烫着她,顿了顿,打算回身找地方掐了。


    时闻很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接过来。


    烈性烟草燃烧的气味很复杂,动物感、辛香料与焚香融合,弥散在新鲜的草木花园里。


    她就着半支烟吸了一口。草莓冰淇淋与尼古丁叠加的味道很古怪。当然不是甜。说苦,也算不上。


    相当恶劣地,灰色烟雾故意吹在他脸上。


    霍决有些危险地微微眯了眯眼睛。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时闻主动打破沉默,低头看两人色差分明的手,像烟与冰淇淋的具象化。


    “看风景。”霍决答得冷淡。


    时闻“哦”一声,看着他,不说话了。


    霍决卷好脏纸巾,没立即去扔,将她抽剩三分之一的烟拿回来熄灭。


    又有点不耐烦地压低嗓子,说:“想让你高兴。”


    时闻真诚建议,“那你应该送我回家。”


    毕竟他们在凤凰山上并未留下什么美好回忆。


    霍决不理会她的不识趣,自顾自揭过一页,重新牵住手,带她走到观景台的另一边。


    他单手插袋,微抬下巴,“从这里望下去,可以找到你家的灯。”


    沙洲旁边有一座人造江心岛,是一个底价过亿的老牌富豪小区。


    距离有些远,其实看不太清。但熟悉的人可以自行往模糊的轮廓里填充细节。


    临江朝南,左数第三幢,庭院门前栽着一棵辟邪镇宅的罗汉古松。


    时闻远眺,沉吟半晌,说不清什么意味地纠正他,“以前的家。”


    “以后也是。”霍决淡淡道,“我买回来了。”


    心脏像被点燃的烟蒂烫了一下。短促的闪痛过后,时闻肩膀微微往下沉,眼神仍可称得上平静,“那是你,跟我没关系。”


    “你生日快到了。”


    “我已经很久不过生日了。”


    “那从今年重新开始过。”霍决看似绅士地替她规划,态度却不由分说,“除了这个,还想要什么?”


    霍决有一张令人轻易恋慕的英俊面庞。古典雕塑般的眉弓与鼻梁,刻凿出深邃难言的目光。


    犹如恩底弥翁对月亮的凝眸,轻轻一睐,四肢百骸都被爱意淹没。


    又如神祇注视祂的创造物,全然只为掌控,只为满足本能的欲.念。


    来去多年,不知令多少人误解。


    时闻早已惯了似的,静静望他,“怎么,要我提前向你许愿?”


    “试试看。”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重的助人情结?”思及他曾经说过的话,时闻微微有些讽刺,“又想做我的主,替我做决定?”


    霍决全然接受她的恶意,定定看着她,低头很轻地吻她留有冰淇淋与烟草味道的嘴唇。


    “不敢。小狗讨主人开心罢了。”


    时闻没有躲,像是有了一点兴趣,“我要什么都能实现?”


    “理论上是。”霍决礼貌而清晰地划分出禁区,“但你应该知道我的底线。”


    时闻二十岁那年的生日。


    就在同一个地方,同一片夜空下,她噙着泪告诉他,自己要跟霍赟一起离开云城。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她向霍决许愿。


    因为他承诺过,在她生日这一天,不论她要求什么,他都一定会答应。


    所以她要他永远,永远都不许去找她。


    像丢掉一条狗一样丢掉他。


    ……


    记忆浮光掠影般涌来。时闻心里空荡荡的,不觉得他对自己有多好,也不觉得自己对他有多坏。


    她还被他按着后颈,就呢喃着提出:“如果我希望你别再做多余的事呢?”


    “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说好听话?”霍决静了片刻,轻声道,“你在霍赟面前也这样?”


    “那你呢,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不要自找无趣?明明每次提起他,自己都要生气,为什么偏偏还要提?”


    霍决终于离开她些许,神色晦涩不明,“大概是想让你愧疚。”


    “不怎么管用。”时闻诚实道,“我反而只会对他更愧疚。”


    她的目光像白蔷薇的软刺。这是她天生不可舍弃的一部分。无论是采撷还是抚摸,掌心都会扎刺。


    “我不在乎。”霍决喉结轻轻浮动,放弃了继续争辩。


    “反正最后在你身边的,是我。”


    *


    亚热带城市的夏夜漫漫,季风吹得难以捉摸。


    短短一瞬,骤晴骤阴。夜雨急落,惊得山中鸟飞虫散,游人避也避不过。


    绿荫掩映的隐蔽处,孤零零泊着一辆黑色的车。


    车厢封闭、郁热、潮湿。摇摇晃晃,飘飘荡荡。犹如唯一一只可在暴风雨中渡人的舟。


    血液滚烫地从心脏泵送。皮肤燃起浇不灭的火,又苦,又浓烈。令她忍不住泪意往始作俑者肩上踹一脚,色厉内荏地斥责:“……不许这么重!”


    霍决目光灼亮,身上都是硬邦邦的腱子肉,踢也踢不动。手如镣铐沉沉捏痛她脚踝,冷酷回道:“只有很重,或者没有。”


    他的手上青筋突起,像树的脉络。捂住她口鼻,遮蔽她呼吸,又源源不绝向她输送氧气,支撑她的躯壳与魂灵。


    那串白奇楠念珠随着轻抚的动作向后退,时闻不愿出声,干脆一口咬住他手腕处的刺青。


    胃里蝴蝶飞舞。


    西装垫在身下,花被压烂了。


    她茫然揪他短发。


    灰色雨滴砸在透明的全景天窗上,外面风雨琳琅,亦将车里的人湿淋淋浇透。


    最后一道闪电劈落,白光炸裂,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不容拒绝地圈到她左腕上。


    随之而来的是掌心的热,与一记绵长的吻。


    时闻轻微失焦地抬眼望。


    翠蕴琛宝,绝代风华。


    ——是当年定下婚约,时家收下的那枚翡翠玉镯。


    霍决不知从哪里将它寻了回来。


    宽大的右手攥紧她,犹如攥着一枚鸟雀脆弱的心脏。念珠与玉镯敲在一处,发出低沉的鸣音。


    “问我。”他嗓音沙哑,高挺的鼻尖带着暧昧的水渍,蹭在她腮颊上。


    时闻低低抽.气,脑子转得很慢,接收与反应都迟钝。


    问什么。


    问了,又有几句真话。


    心里有刺,就算得到答案,也终究会疑心揣测。


    “……不想。”她困倦地别开脸,话都懒说。


    “那就随便讲些敷衍我的废话。”


    霍决细细密密吻她的脸,嗅她的气息,以一种令人战栗的虔诚向她攫取,又居高临下地向她乞求,“说你想我。讨厌我。恨我也好。bb,不要不理我,跟我说说话。”


    仿若吸了一朵乌云入肺,满满涨涨,在胸腔里急急化雨漫溢。


    分明有什么要说的。这一幕,这一刻。


    ——“你利用我。”


    她本能地想要离得远远的,又无可避免地想要控诉。


    ——“你反复无常。”


    ——“扔掉了,又想捡起来。”


    ——“你冷血。”


    ——“模仿别人的爱。”


    ——“假装在乎。假装不在乎。”


    ——“你将人当作可供实验的动物。”


    她分明知道他在伪装。


    知道他没有自责、愧歉,没有道德感,也不受情感的支配。


    她知道他一切行为都是受利益与权力驱使。知道他对自己的占有,是受到荷尔蒙、费洛蒙以及催产素影响所造成的爱的假象。


    她知道他是一个生病的暴.徒。


    但时闻嘴唇嗫嚅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苦涩地在唇齿间咀嚼吐出他的名字。


    “霍决。”


    她指骨发白用力撑在他肩上,不知是要抱紧,还是要推开,“……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雷声远而虚无。


    霍决在闪电的间隙里久久注视着她,表情很驯服,又隐隐带着不受控制的邪气。他将脸靠在她肩膀上,将她嵌进怀里,与她抱得密不可分。


    仿佛他们本应如此。


    本来如此。


    “你丢掉的,我会一样一样帮你找回来。”


    他的叹息沉沉,透过胸腔与骨头传过来,震得她耳指尖都发麻。


    就像五岁时,他们一起手牵手去到城市边缘的黑沙滩看日落。他分明找不到回家的路,但他还是这样对她说:


    ——“It’stimetocallitadayandheadhome.”


    “带你回家,好不好?”


    *


    这是一道注定无法补缺的填空题。


    时闻终究还是没有说“好”。


    夜晚结束,她还是回到她临时租住的公寓里。


    雨反反复复下了又停,舆论持续发酵,时闻看着屏幕上滚动的信息,继续耐心地等。


    那天霍决来找她,她说在“等人”,并非随口搪塞。


    一周后,她终于在一场装置艺术展上,等到了沈歌。


    展馆坐落于港口文化创意园,一座澄澈通透的玻璃建筑,是沈歌名下的产业。


    工作日人流不多,时闻按时赴约,被引入建筑深处。


    白色与阳光消弭了区域与区域之间的阻碍,事实证明,只是视觉如此。


    她走过一道外表瞧不出端倪的安检门,仪器报警般滴滴作响。


    沈歌淡妆素衣,站在一幅画底下看她,向她微笑致意,“抱歉,以防万一。”


    是防备她监听偷录。


    “理解。”时闻十分配合,将随身的双肩包、手机等物件都放到一边,耳环配饰也一并摘下,安然无恙过了第二道检查。


    沈歌款款步向前,请她落座,和气道:“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


    时闻假模假式客气一笑。


    沈歌是沈夷吾与第一任亡妻所生,长相端方,气质稳重,年长沈钊近十岁。


    与沈钊这种资质不上不下、被硬拱上去的混子不同。沈歌在生意场上精明强干,颇有手腕,只是碍于沈夷吾男尊女卑的旧观念,能力不怎么受重视。


    “越来越漂亮了。”她没什么高高在上的架子,对待时闻像对邻家妹妹般,态度自然友好,“怪不得周烨寅那小子对你念念不忘,在你身上吃了亏,被Lawrence教训了那么惨一顿,也不敢跟家里坦白。”


    “谢谢。”时闻礼貌道,“虽然听起来不像夸奖。”


    “真心实意。”沈歌坐在对面,姿态落落大方,“不过漂亮于你而言,也不是最值得一提的优点。”


    “听闻你现在在易觉新闻任职?昨夜匆忙翻了几篇你写的报道,读到许多熟悉的事,想来你平日里对沈氏与周氏也是多有关心。反倒是我们惭愧,近几年太过疏忽,都不知道你回了云城。”


    “回来不久,工作调动。”时闻态度不卑不亢,“无名小卒,也不值得什么关心。”


    沈歌亲自沏了一壶红茶,将骨瓷茶杯轻放至她面前,“回来不久,就能赶上这么多新闻?”


    “运气。”时闻倦了场面话,直切主题,“当下最值得关心的新闻还是周氏和沈氏,沈钊在拘留所里情况还好吗?”


    “吃了点苦。”沈歌耐人寻味地笑了笑,“烨寅帮他承担了许多。”


    “称职的表弟。不枉沈氏多年来对周氏的帮衬。”时闻看起来并不意外,“不过证据确凿,旁人再怎么往身上揽罪,沈钊也逃不脱刑事指控。”


    “刑罚能减一点是一点。律师的作用不就是这个么。”沈歌从容道,“重罪到轻罪,轻罪到缓刑,等这段时间公众的热情过去了,后续一切都有可操作的空间。”


    这也是时闻没有第一时间让小胖打110报警的原因。


    沈氏做灰色产业起家,黑白二道均有人脉,就算他们的保护伞沈亚雷已然调离云城,难保不留下余威。


    她先给费诩打电话,是看中费诩初到职不久,派系尚不明显,人品也相对清白可靠。无论刑警支队那边如何行动,缉毒支队都一定会及时赶到,确保小胖可以拍到抓捕现场的照片。


    “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得心应手。”时闻平静道,“去年从M酒店跳下来的那个小明星,你们不也是这样操作的么?”


    提及此事,沈歌罕见地没有即刻应答,只略挑了挑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对方不接腔,时闻也没有揪着这个话题深究,只瞧不出意味地笑了笑,“不过沈钊出事,我原本还以为你会乐见其成。”


    “何以见得?”沈歌沉着应对,“他再怎么不成器,也是我的血缘弟弟。”


    “在股权和实际控制权面前,谈亲情,不是什么明智选择,也不像你的风格。”


    “我自认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而且沈氏的内部架构,也比外界想象的要稳固许多。”


    “你是指,把你这个执行总裁踢出局也无关紧要——的那种稳固?”


    沈歌诡异地沉默半晌,又笑了,向前倾了倾身体,手掌支着下巴仔细打量她,“这种程度的离间计,恐怕对我不起作用。”


    “无意冒犯。”时闻耸了耸肩,“只是有点意外,没想到一直腥风血雨的异母姐弟,在最该落井下石的时候,反而会选择同舟共济。”


    沈歌摇头笑道:“沈氏受创,于我无益。”


    “沈钊当遗嘱第一顺位,也于你无益。”


    “家父身体还算康健,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


    不过是粉饰太平的托辞罢了。


    钱在哪里,心就在哪里。这句话适用于世界上所有关系。


    有底蕴的富豪家族最是未雨绸缪。培养接班人,哪个不是早早定下人选。看沈氏现今的集团板块与股权架构,沈夷吾明显要让现任妻子的儿子接班。


    “沈伯伯这重男轻女的思想真该改一改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一位更适合挑大梁。”时闻不紧不慢道,“姐姐您这几年这么着急招婿入赘,有了子嗣就又即刻离婚,不就是为了更长久、更稳定地留在沈氏的核心管理层么?结果却被下放到了毫无前景的子公司,早些年那些业绩都成了垫脚的,平白无故给沈钊铺路了。”


    “还是那句。我姓沈,覆巢毁卵,于我无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情况再坏,左右不过换个人掌舵罢了。”


    “时闻,不要做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沈歌眼神微变,口吻像一位长辈般,亲切而循循善诱。


    “我知道Lawrence最近与你走得近,也知道你们从前感情深。但我不认为,他会为了你,而放弃沈氏投资49%的股权。就像五年前,他不会为了你,而选择隐瞒许朝诚的行踪,放弃与沈氏的交易。”


    她提醒她:“Lawrence现在根基未稳,前有三房步步紧逼,后有李氏虎视眈眈,犯不得多少错的。”


    “我知道他不会。”时闻面不改色,“他有他的目的。我也从来没有寄希望于他。”


    沈歌意外地抬了抬眼,“你手里还有什么?如果只是这些,不值得你这样莽撞。”


    “这取决于沈夷吾当年,对许叔叔做过什么。”


    “很遗憾,许朝诚早已不在了。”


    “是。”时闻直直看向她,“但故意杀人罪的追诉时效,还没有过。”


    “他的死,警方定性为自杀。”沈歌顿了顿,换了一副更为柔和的腔调,“你要知道,父亲当年心慈手软放了你走,不与你计较,是看在霍赟的份上。”


    “不是看在证据全毁的份上?”时闻不甚领情地笑,“剩我一个,不足为虑,放走便放走了。”


    “他信佛,没有你想的那么心狠,近些年来,也常常为以前做事太绝而后悔。他放你走,一是感念与时叔叔旧时交情。二是霍赟那样的身份,他主动来求,他不可能不答应。”


    沈歌神色如常,语气像威胁般轻轻沉下去,“只是这一次,你要是再犯什么错,可就再没有第二个霍赟,放弃一切来替你求情、带你离开了。”


    时闻冷冷瞧她,没有立即说话。薄薄的肩上承载着玻璃墙外透进来的日光,像一枝沉默而妍丽的野蔷薇。


    沈歌重新端起骨瓷杯,微笑回视她的目光,“说起来,我或许还该叫你一声弟妹。”


    第34章 34


    接到时鹤林死亡通知的那一天,是在深冬。


    安城正在刮一场暴风雪。


    时近期末,图书馆内坐满临时抱佛脚的大学生。时闻躲在楼梯间,接一通来自云城狱警的电话。


    通话挂断的瞬间,有种茫然的荒谬感。


    诈骗电话吧?她第一时间是这样想。


    打算置之不理,伸手去拉消防门,结果迟迟拉不动,被里面推门而出的男生撞了一个踉跄。


    男生惊讶又抱歉地来扶她,她忙说没事,还反过来向他道歉,慌不择路沿着阶梯往顶楼走。


    顶楼是报刊阅览区,座位少,人也相对少。楼梯间静无人声,时闻望着钢化玻璃外弥漫的风雪,翻出通讯录里储存的咨询电话,耐心而镇静地拨过去,报出了时鹤林的姓名与档案号。


    接线员声音亲切明快,请她稍等片刻,为她查询。


    几分钟后,对方用毫无变化的礼貌腔调,确认了她的问询情况属实,并请她携带相关证件,尽快到场处理手续。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断片,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仿佛被抽了帧的低像素影片,画面布满故障躁点,只有电流声嗡呲闪动,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顶风冒雪跑出了学校。


    他们学校离地铁口有三公里左右的距离,东门有公交接驳,平时每五分钟一趟,还算快捷便利。


    但今日暴雪,公交班次锐减,最近一班车迟迟无法靠站。时闻快速判断了一下路况,毫不犹豫拔足向地铁口狂奔。


    北方的凛风像匕首一样割在脸上,又冷又痛。仿若硬生生割开血肉,翻搅内脏,令她模模糊糊维持不住人形,意识只靠一口气强撑不散。


    地铁里人山人海,限流,飞站,所幸通往机场北的线路未停。


    时闻被蚁群般的人潮,挤进哐当哐当作响的列车衔接处。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分不清这深重的窒息感,究竟是来源于外部挤压的环境,还是自身颠沛的肺腑,只能拼命仰头深深呼吸。


    到了机场,过了安检,航班因恶劣天气一再延误,从中午焦等到夜晚,大批旅客被迫滞留。


    她订的航班改至翌日上午起飞,高铁停运,临市机场状况亦不容乐观,除了等待没有更好的选择。


    周边酒店人满为患,住宿都安排不上,航司人员一边挨骂一边跟旅客沟通协商,每人报销两百块交通费自找住处。


    时闻在角落坐着一动不动,没去柜台登记,静静捏着不停震动的手机。


    深夜以后,挤在登机口附近的人慢慢散去,商店陆续关闭,照明被熄灭一部分。有中途转机的旅客懒得折腾,裹紧了羽绒服,随遇而安地躺在长椅上,甚至有经验丰富的差旅人士直接掏出了睡袋就地休息。


    玻璃墙外,巨大的雪淹没机械与跑道,入目一片峭厉的白。


    这是时闻人生中第一次在机场过夜。


    夜越来越深,时闻感觉不到疲惫,甚至感觉不到渴与饿。仅靠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必须保存体力,以支撑未知的明天。


    她学着别人和衣躺下,强迫自己入眠,却无论如何都难阖眼。


    不知过了多久,颠倒的视野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向她走来。


    霍赟应该是赶最后一趟安检进来的,步伐慢而沉重,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已经着急过了。


    时闻不接电话。她的去向存在那么多可能性:改乘其他交通方式了;回学校了;去酒店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在这偌大的机场里,一处一处找过来。


    彼时霍赟已经开始在白塔寺的修行。


    李业珺劝不回他,冷厉又慈悲地给他定下一个胡闹的期限,命令他期满即返。


    寺里住持不敢真的收他,只当他是上山听课的居士,每日晨钟暮鼓,给他安排些抄经洒扫的功课。他自己把头发剃了,理成一个短短的圆寸。


    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时闻也不。


    但她不会刨根究底问为什么,也不会像别人那样质疑他的决定。


    今年入秋,时闻坐很久的车,到雁回山去看过他一次。霍赟和她在湖边的银杏亭阁对坐,相顾无言良久。她勉强笑着摸了摸他的圆寸,说他像只长得好看的猕猴桃。他忍受着她如旧日的亲近,没有去攥她的腕,只轻声说了句“山路不好走”,让她以后不要再来。


    如此相隔几月不见,霍赟的模样没什么变化,仍是端正俊朗,眉眼温润。或许是在禅寺里沉浸太久,整个气质越发内敛。今日下山,黑色长款羽绒服里还套着灰扑扑的居士服,鞋也是做工粗糙的一双。


    国内航线的头等舱休息室不是24小时服务,找不到更舒适的地方可以度过。夜里机场很冷,霍赟将自己的线帽摘了给时闻戴上,又将颈间绕着的灰色羊绒围巾取下,折叠成方块给她当作枕头垫着。


    “睡吧。”他盘腿坐在地上,很轻地握住她垂落的手,“我在这里。”


    时闻呆呆望他,喉咙好似痉挛了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雪是死亡的、纯白的名字。在备受煎熬的混乱睡眠里,她梦见更大的雪落下来,要将世界牢牢覆盖。有一道目光,离她很近,又很远。始终阒寂、柔和、不善言辞地注视着她的挣扎。


    所有一切都在推着时闻向前。


    北方的雪落到南方,化作一场冷雨。


    时鹤林的葬礼举行得简单而潦草,时闻没有广发讣告,到场的人数寥寥。


    阮聘婷体面周全,肯帮死在狱中的前夫处理丧事,已然仁至义尽。阮微尚且年幼,抱着时闻哭了又哭,伤心得昏睡过去,被安慰着抱进车里。阮聘婷看着故人之女,疏离而和善地嘱咐,“往后有事尽管来找我”,又盼她一切都好。


    时闻颔首应下。


    但心里已经知道,往后再难有碰面的机会。


    天穹震颤,阴雨止息,人生于刹那间凝结。


    时闻默默收了伞,灰色雨滴沿着伞骨滴落,将青石板洇得更湿。人都走尽,她拾级而上,重新回到父母墓前。


    生死之间只隔了一张纸、一抔土、一块石碑。所有事情在这条分界线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所有愤怒怨怼在此刻,都分崩离析。


    阿爸与妈妈葬在了一起,时闻想,从今往后,这世上就真的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霍赟是留到最后的一个。


    他换下朴素的居士服,穿考究的定制西装,又恢复成往日那副翩翩贵君子姿态,静静立在一棵松青下。


    在旁等候已久的保镖上前,毕恭毕敬欠身,言语却隐隐压迫,说是夫人请他回家。


    时闻站在低势的石阶,与他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对望。心中遗憾怅惘,知道自己连累了他。如果不是坚持陪她回来,他至少还能继续拥有一段短暂而片面的自由。


    霍赟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没有言语,只翘起一边嘴角,很轻地冲她摇了摇头。


    有些人的路,是既定的路,偏离轨道些许就会被强行修正。他并无反抗地随着保镖往下走。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快而沉稳的脚步声。


    时闻迟钝回头。


    霍决一身肃穆,风尘仆仆,来得很迟。


    英国遭遇极端寒潮,情况不比安城好多少,数百架航班取消,希思罗机场险些陷入瘫痪。从收到消息到赶赴回国,能在葬礼当天出现,已经是他竭尽所能的最早。


    这令时闻又一次明白“距离”这个词的实质意义。安城已经够远,英格兰更甚,间隔一片大陆,一湾海峡。人生越往后,就有越多需要陪在身边的时刻无法被满足。毕竟对方与自己都是可怜兮兮一滩血肉,难以跨越不可抗力与客观限制。


    而时闻已渐渐学会独自面对。


    霍决的头发留长了些许,利落地向后抹,露出饱满额头,衬得五官更锋利。他从来不肯以疲态示人,一身乌黑西装穿得典雅倜傥,配饰亦一丝不苟。但时闻看得出他隐忍的倦累,那双瞳孔凝着一点琥珀色光点,又被灰暗的天压得阴鸷。


    他停在地势稍低处,与霍赟淡淡对视一瞬,又默契别开。


    兄弟俩一人向上,一人往下,沉默地擦肩而过。


    霍赟就这么安静地离开,没有同时闻告别。因为她今日已经经历太多告别。


    时闻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视野之内。


    霍决三两步靠近,强行遮挡她视线。


    只要霍决在场,时闻的目光就永远只能落在他身上。


    时闻以为他会责备自己不接电话,但他没有。那只手温暖而干燥,不容置疑地拢住她。


    南方沿海的冬天并不冷,她的手却总是冰凉,需要从别处汲取暖意。


    阴天傍晚,光也昏沉,风也倦怠。


    他们没有交谈,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并肩站在她父母墓前。直至黄昏暗下来,时辰划开昼与夜的界限。


    霍决是她夜里的眼。


    他永远走在她前面,牵她的手,分开苦涩的绿意,带她从迷宫离开。


    然而或许是那天夜色太沉,时闻笨拙到连这样小心翼翼都走不稳。


    下阶梯时,手中的伞被碰掉,她弯腰想要拾起。


    结果一躬身,指尖触到潮湿的泥土,躯壳就像要被大地吞没般沉沉往下坠。


    顷刻间爆发剧烈咳嗽,一声声震颤,胸腔迸出铁的苦锈味。


    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都呕得干净,否则这团血肉就会重得、痛得她再也起不来。


    过去几日,她在凛冽的暴风雪里狂奔,在空旷的机场里无望等待,在森冷的停尸间里辨认父亲面容,在群山环绕的雨里与过去告别。


    到这一刻,一切结束。


    支撑着她的那一口气,忽地就散了。


    在时鹤林死后第五天,时闻的心脏终于后知后觉地恢复跳动,感受到了那股尖锐、犷烈、漫长的痛楚。


    痛到极处,她不再瞻前顾后,第一次恸哭出声。


    霍决用了很大的力气,沉默而坚实地抱她,让她的身体不至于摔落,灵魂不至于消散。


    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与哀恸之中,他的气味牵引着她,为她构筑出一个粗砺而安全的巢。他试图让她在自己的怀抱里,重新落地生根。


    霍决最后决定带她离开。


    跨越大陆与海峡,去英国,去他身边。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他是这样对她说。


    彼时他已接手霍氏在欧洲的部分产业,有一定话语权,以及可供支配的资源。


    他帮她办理休学,重新申请院校,干净利落,为她安排一切。


    时闻有过不安,也有过犹豫。


    但没有坚定拒绝。


    霍决似乎也笃定她不会拒绝。


    因为她在世上已无至亲,理应要与自己的小狗相依为命。


    第35章 35


    接下来的事情,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时闻办了休学,连期末考都没来得及参加,简单收拾了行李,在一个铅灰色的阴天,与霍决一起启程飞往伦敦。


    其实霍决更倾向让她直接退学,但时闻做事不像他那么极端激进,她习惯给自己留后路。


    事实证明,这是她为数不多值得庆幸的决定之一。


    落地时,古老的城市银装素裹,温度比她上一次深冬到访要低得多。


    据说这是近十年最冷的一个冬季,霍决告诉她:“伦敦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雪了。”


    他们住在肯辛顿,毗邻荷兰公园的一栋花园别墅。白色外墙,三层高,拥有开阔的起居室与精心修剪的庭院。


    霍决今年夏天顺利毕业,没有继续深造,按部就班投身于家族生意。他的动向似乎也顺应了外界的推测——无意与兄长争夺继承权,远离云城的核心利益纷争,安分守己只吃欧洲市场这一小块饼。


    听起来很边缘,也很佗佻。但霍决比想象中忙碌许多,每天早出晚归,时不时还得飞一趟慕尼黑办公室。但凡出门超过两天,他都要把时闻带在身边,尽管她会嫌麻烦地小声抱怨。


    时闻大部分时间都更愿意窝在二楼窗边,看书、发呆、砌一个工程浩大至今未完成的树屋乐高。


    小部分时间被强制要求外出散步。由他那位充当摄像头功能的斯拉夫厨子兼保镖陪同。目的地一般是丽兹酒店附近一家开业百年的老书店,或者泰晤士河岸随便一把公共长椅,又或者是能买到奇怪植物的哥伦比亚花市。


    霍决通常会在傍晚时分来接她。


    把她从推理小说堆里挖出来,带到对面的米其林一星吃晚餐。那家鳌虾做得相当不错,肉质细腻柔韧。酒的话,时闻一视同仁地不热衷,霍决也不许她多喝。


    她从周日花市买回来的盆栽绿植越来越多,几乎构成某类灾害,又不对它们未来负责。霍决倒没什么意见,每天还特地空出时间,衔着烟在露台浇水养护,也不让佣人碰它们。


    有时候霍决回来得晚,时闻吃过饭,在壁炉旁边看书看得昏昏欲睡。霍决携着一身寒气,用很低很沉的声音,在她耳边作一些事后完全记不起的无聊对话,然后将她打横抱起,带回三楼卧室。


    她的房间铺满以轻柔藤蔓、花卉与莓果为纹样的地毯,空气弥漫清爽的苦橙叶味道,这是她身上的标识,叫人不会轻易错认。


    霍决照例会在她房间待一会儿,直至她在昏暗的夜里完全入眠,才绅士地从她梦中离开。


    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过得慢而轻盈。仿佛仗着年轻,就有大把时间可以浪掷。


    时鹤林生前对时闻十分宠溺,与此同时,他对时闻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给女儿定的目标一直是顶级学府的金融专业。具体的经营管理可以交给职业经理人,但等父亲退下来以后,继承权交到她手,她不能什么都不懂。


    到后来,时鹤林出事,时闻临时转向高考留在国内。安城大学她是卡着分数线进去的,可选范围很窄。最后是思及母亲以前的职业,才几乎是潦草地填下了新闻学。


    到现在,又重新来一遍,她越发不知如何选择。


    霍决也不催她,说是将她带在身边监督学习,实际上却是由得她游手好闲多久都可以的纵容态度。


    时闻感觉得到,自己现在的状态相当微妙。


    犹如仰面漂浮在晒暖的海上。睫毛挂着水汽,耳朵灌满海水,看不太清也听不太清,躯壳随波逐流。


    又如一株浸泡在雨雪里的植物。外表看起来依旧蓬勃绿意,但根茎已经被浇得微微腐烂了,损伤不可逆,难说能不能重新开花。


    而霍决呢。


    霍决懒洋洋地跳下来,穿过闪闪发光的鱼群,陪她一起在海里漫无目的地游。


    他没有伞,也没打算遮,跟她淋同一场雨,用湿透的衣摆给她擦拭叶片,无所谓她开不开花。


    霍决从不要求她振作。


    一向如此。


    他只要她在身边。


    二月初,霍决空出十天左右的假期,问她想去哪里。


    时闻一向对伦敦的城市气质抱有偏见。她讨厌雾、拥挤和湿漉漉的街道,但又不得不长久地留在这里。所以一有机会,霍决就会带她出门。


    列夫近日已经学会煲粤式粥,他一边吃着班尼迪克蛋与艇仔粥混搭的早餐,一边与时闻讨论旅行目的地。


    时闻坐在餐桌对面,姿态懒散,兴致不高,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地理文化杂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选择困难症就拖延得越来越严重。


    霍决耐心地等了大半小时,直至秘书打电话来催出门,他才不紧不慢放下刀叉,循例问:“碰碰运气?”


    时闻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碰碰运气。”


    霍决接过她手中的杂志,合好,封面朝上,放在彼此中间。随后抽出一把餐刀,让金属刀光像蝴蝶般在指间危险旋动。


    三、二、一。


    对视一瞬。


    刀尖朝下,扎进厚而光滑的铜版纸里。


    哗啦啦翻开纸张,揭晓谜底,刀尖堪堪抵住第126页,是挪威壮阔空寂的冬日峡湾。


    ……看起来比伦敦好不到哪儿去。


    时闻不满抱怨,“什么手气啊你。”


    霍决好脾气地给她机会,“一分钟撤回,要不要反悔?”


    选择一次已经很难,第二次难保情况不会更坏。北欧好歹距离算近,人少不折腾,再来一刀指不定扎到哪个人满为患的犄角旮旯去。


    时闻理智地分析利害,最后耸了耸肩,无可无不可应下,“输得起,我才不坏规矩。”


    于是那一年的农历春节,他们决定去往罗弗敦群岛度过。


    路线定得简略:飞特罗姆瑟落地,机场租车自驾,从北往南沿E10公路一直开,最后绕一圈回来。


    他们去年暑期结束北极邮轮之旅,在特罗姆瑟短暂停留过一日。因为时隔不久,赶航班回国前吃的那家餐厅名字都还记得清楚,Palegg,招牌是一只站在浮冰上的北极熊。


    霍决又带她去了一次。


    这一次时闻醒目地避开上次踩雷的驯鹿肉和羊肉炸鱼,尝试了野生三文鱼塔和蒜香帝王蟹,并且颇有先见之明地郑重要求侍应生口味不要太咸。总而言之,体验感比上次提升一颗星。


    结账离开,侍应生又送了他们一只小小的北极熊挂饰。


    毛茸茸的,很可爱。但也很容易遗失。上次那只被时闻拿着,随手锁进了行李箱里。


    这次霍决把它挂在中央后视镜上,让它趴在暖气里,陪他们一路摇摇晃晃,无所事事地游荡。


    整趟旅程只有他们单独两人,没让别人跟着。霍决开一辆全黑揽胜,独自研究路线。时闻事不关己窝在副驾,拿一台徕卡M6对着沿途风景按下快门。


    数码相机与手机当然更加方便,后车厢还放着一架全新的航拍无人机,但实际上直至旅途结束,它的包装都没被拆开。


    时闻喜欢胶片的延迟。


    也喜欢那种无法即刻回看的陈旧,与无法修改的废弃感。


    不拍照的时候,她通常会接着读手头那本托马斯里戈蒂的恐怖小说。


    霍决评价她人菜瘾大。她罕见地不嘴硬,只是再碰到毛骨悚然的段落,就坚持要一字一句出声念出来,要司机与她一同分担。


    霍决噙着淡淡的笑,不见得有多怕。但起码她自己是没再那么沉浸式地怕了。


    岛与岛之间海岸线破碎,雪山壮丽,峡湾沉静,所有事物都蒙上一层美丽的蓝色光晕。一路途径许多记不住名字的村落小镇,风景荒凉而美丽,像一幅幅精心描绘的明信片。舍不得寄出去,只为私人珍藏。


    有时疾驰许久都不见得能遇到一辆车,道路空旷,人烟稀少,他们常常随便靠边停下。


    时闻裹得严严实实地下来舒展身体。霍决靠在车边看她,慢条斯理地抽一支烟。


    时闻终于找到理由教训他,“抽那么多,小心肺癌。”


    霍决特意离她远,还故意站在下风口,很有几分无辜道:“我现在一天只抽一根。”


    好像很听话的样子,其实根本不当回事。她看得见的地方是一根,看不见的地方谁知道是多少?


    时闻像拍摄嫌疑人一样,用宝丽莱对准他的脸摁下快门。相纸嗡嗡吐出,她拿在手里瞄了一眼,莫名其妙严肃道:“狗的寿命很短的。”


    霍决听得一愣,唇角折起淡笑,没有像上次在亚港那样戏谑敷衍,反倒难得认真,犹如某种隐秘的承诺。


    “我会努力活很久。”


    又哄骗似的把烟掐了,好声好气补充,“不会让你一个人。也不会让你受别人欺负的。”


    时闻抿了抿唇,没搭理他握过来的手,要他离得远远的,把身上的烟味散干净再上车。


    第36章 36


    罗弗敦群岛美食贫瘠,餐厅也少,他们午餐一般沿途解决,晚餐则在超市买好食材,回去住处自己加工。这里晚上不贩卖酒精,要喝酒还得提前去。


    与在别处旅行不同,他们在岛上没住酒店,住的是当地传统红墙雪顶的海边渔屋。


    简朴温馨的民宿。空间不大,loft布局,俩卧室,带厨房。推开窗就能看见雪山与雪山之上的极光。


    罗弗敦群岛天气多变。他们比较幸运,旅程前半段都有晴空相伴,直至抵达东南部的雷讷小镇,才第一次遇上疾风骤雨。


    阴冷雨势急急拍落,哪里都去不成,极光也隐没。所幸渔屋的柑橘色灯光,柔和地抚慰了坏天气带来的小小郁闷。


    时闻自得其乐,抱着双膝窝在沙发里看小说,由得霍决自己对着教程煮工序繁琐的鱼汤。


    室内暖气很足,霍决穿一件纯白短tee和灰色运动裤,被食物炖煮的热雾蒸得几乎出汗。


    夜越深,窗外风越急。时闻看几页书,就得缓一会儿,看看霍决的背影。


    被他逮住一回,挑眉质问:“偷偷看我做什么?”


    时闻合上封面给他看书名,理不直气不壮道:“我害怕。”


    霍决抱着手臂,好笑地瞧她。


    越惊悚越忍不住要看,看到页数过半,她觉得有点不行了,小心脏咚咚直跳,搂着抱枕过去厨房蹭在他旁边看。


    “沾沾阳气。”美其名曰。


    霍决惯着她,等鱼汤煮好了,又弄了个三文鱼意面,这才把她的小说抽走,摁到窗边吃晚餐。


    有一说一,霍决厨艺还不错。他是严格根据教程,调料精准到克数的那类型,工序对了,做出来的食物肯定难吃不到哪儿去。不像时闻,时不时来点出其不意的小巧思,弹指间能把厨房给炸了。


    放在平日里,时闻还会形式化地夸几句好吃。今晚被那本汗毛直竖的恐怖小说搅得心神不宁,加上北欧世界末日般的阴森天气一渲染,更加食不知味。


    吃完饭,洗澡也是匆匆忙忙的。怕浴室阴暗狭窄的角落会突然冒出些什么变异怪物,头发都没吹就跑出来。


    霍决戴着金丝眼镜,坐在餐桌上看笔电,大概又是工作上的事情。就算出来度假,他也没法完全不管事,相关事宜都堆到晚上处理。


    见时闻这么湿漉漉地披着长发出来,洇得睡裙背后都暗了一片。他摘下眼镜,捏捏鼻根,冲她勾了勾手。


    时闻乖乖在他位置上坐下,熟练地把MacBook页面上的报表最小化,然后打开扫雷小游戏。


    霍决进去找到吹风筒,打开中档风温,耐心地拨弄她海藻般又厚又软的湿发。


    头发吹干,睡裙背后的丝质面料也被烘干了。他关掉电源,不动声色将她毫无防备的领口往后扯一扯,掌心随之蹭过那双漂亮的蝴蝶骨。


    “好了。”他催她早睡,明天还要按她心血来潮的计划起来看日出。


    她的床在里面阁楼,他的床在一楼卧室,隔着一个拐角一扇门。


    时闻夜间视力差,霍决习惯性给她留一盏小夜灯,怕她上下楼梯会跌跤。


    霍决把秘书发过来的文件一一看完,回过邮件之后,又看了十几分钟行业资讯。将近零点,才熄灯准备休息。


    视觉薄弱的时候,听觉会占上风。


    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木楼梯咚咚作响,仓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时闻面色苍白,光着脚,裹着一床松软的被子,哆哆嗦嗦闯进他房间。


    “屋、屋顶风太响了!”


    霍决错愕地接住怀中人。


    他睡觉不穿上衣,只穿一条运动短裤,腰腹精壮紧实,肩背绷成一张弓,手臂肌肉随着动作张驰。


    时闻钻进他怀里,凉软的发丝不断蹭着他下颌骨。


    他没敢低头,只侧开脸,故作冷漠地数落:“就这么点胆量,明天要把你的小说全扔了。”


    “再也不看了。”时闻后悔不迭,瑟瑟发抖地挨得更近。


    霍决动作有些僵硬,隔着被子揽住她,很没办法地叹了口气:“你要我怎么办,睡地上吗?”


    时闻很想点头,瞄一眼旁边那窄窄的过道,还是捡起了所剩无几的良心,“……我可以很快睡着,你先等我睡着。”


    霍决不说话,把低一点的鹅绒枕让给她。自己随便抓了个抱枕,留开一道缝隙,背对她转过去。


    他没有留灯睡觉的习惯,黑暗里沉寂下来。时闻安心躺下半晌,听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又忍不住担忧出声:“你先别睡呀,跟我说说话,你不是其他东西变的吧?”


    “阿决?”没有得到回应,她忧心忡忡地伸手往前胡乱摸索,“霍决!”


    霍决猛地回身,一把捉住她作怪的手。


    温热的皮肤、跳动的脉搏以及熟悉的白奇楠,给予她莫大安全感。


    时闻瞬间松了口气。


    “就这么牵一下好不好?”她很没底气地要求,“等我睡着,你再上去阁楼睡。”


    霍决目光灼亮,用手肘微微支起上半身,就着窗外深沉的夜色注视她。


    时闻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手却不肯放开,紧紧攥在胸前。


    霍决的手又宽又大,发狠似的突然往回一扣,就将她重重嵌进怀里,密不透风压在底下。


    “使唤人使唤得这么随便。”他低哑的声音悍然咬在她耳朵上,“你到底有没有概念自己在做什么?”


    时闻惊惶不已。


    霍决身上那股淡淡的皮革与烟草气味,犷烈地往她毛孔里钻,让肌肤泛起一阵颤栗。被子滑落,后知后觉意识到抵在大腿上的是什么,时闻登时从脚趾烧到了头顶。


    他们之间向来没什么边界感。


    然而像今夜这样,是第一次。


    霍决呼吸炙热,隐藏着某种野兽猎食的欲.望,深嗅着她身上的苦橙叶气味,极轻极缓地吻蹭她后颈。


    他的身体早已是成年男性的身体了。


    时闻对其他异性都懂得保持距离,对他却一直忽略。


    她不是活在真空里。她没有恋爱经验,但有基本的生理常识。她知道霍决现在是怎么回事。


    时闻心惊胆战,既为自己的冒失,也为霍决陌生的欲.念。另一种惧意,轻而易举盖过了恐怖小说带来的惧意。令她抱紧被子,胆怯而迟疑地,不敢回头看他眼睛。


    想要说些什么解释自己的行为,或者说些什么缓解气氛。但话未出口,声音就隐隐发起抖来,让她无法假装若无其事。


    “……阿决,我害怕。”


    她和霍决从来没有明确定义过,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她的小狗,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么,除此之外呢?


    他们十岁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地牵手、拥抱,宣称永远不可以有秘密。现在他们已经快二十岁了。


    长大,就代表一定要与别人,建立某种以多巴胺为基础的亲密关系吗?


    时闻不知道。她没有认真思考过,她青春期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担惊受怕了。


    但是假如迫使她选择,将来要与某个人更深地亲吻、更黏腻地拥抱、更坦诚地敞开身体、更彻底地吞没与被吞没……时闻想象不出其他人。时闻只会选霍决。


    假如要她选择与某个人一起淋雨,一起从融化的浮冰沉下去。时闻想,霍决会愿意。


    言语或许会有谬误,但选择直接而诚实。


    她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意识到两人正在被潮水推向一条危险的分界线。她没有抗拒,只是紧张,没有办法立即适应这种关系转变。


    霍决没有强迫她。


    他深深叹息,安抚地亲了亲她腮颊上的小痣。


    “不怕。”炽烈的呼吸在她耳边停留了漫长的几秒,然后轻轻拉开距离,“被子盖好,没事。”


    时闻听见青年沙哑的嘱咐,背后窸窣轻响,床垫回弹一下,霍决离开了床。


    在昏黄的夜灯里,她裹紧了被子,惴惴不安向外望。


    霍决骨架高大阔撑,腹肌紧绷结实,像一尊完美而性.感的雕像。他将额头抵在门上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后弓身从她换下的衣服堆里捡起什么,转身进了浴室。


    渔屋很小,隔音也不那么好。


    不然时闻不会被风声惊扰。


    此刻屋外冰天雪地,冷雨肆虐。她面红耳赤埋在浸透霍决气息的枕头里。无可避免地听见一门之隔,他被潮汐浇透,被欲.望熏哑了嗓音,在幽蓝的夜里反复吐露她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雨才停下。


    霍决带着一身凉爽的水汽回来。换了条长裤,套了件T恤。


    时闻闭眼装睡。演技不太行,任谁都看得出眼皮底下在滴溜溜滚动。


    霍决也不拆穿。只在那枚眼下痣印了个吻,随即在她身后躺下,隔着被子将人轻轻抱住。


    “我无所谓等。”


    他的短发将她的心也蹭得湿漉漉的。


    “bb,决定权永远在你。”


    话说得彬彬有礼,体面又体贴,实则再狡猾不过。


    自那夜后,他们的关系就开始产生了变化。或者说,变化早已开始,只是时闻第一次被迫正视。


    他们没有按计划在罗弗敦群岛留到最后一天。


    原因很多。因为天气太差;因为霍决手上的项目出了点紧急状况;也因为时闻不好意思继续住在渔屋这种容易令人苦恼的环境里。


    他们提前两天返回特罗姆瑟,没来得及再去那家Palegg餐厅尝试新菜品,直接到了机场。


    列夫带着随行几人,在机场等候多时。见面后不必吩咐,就自动自觉卸起后车厢的行李来。


    时闻一路睡回来,惺忪着跳下车。霍决比她慢一点,没有忘记把中央后视镜的小北极熊挂饰取下带走。


    因为霍决要谈一笔水电厂的合作。他们没直接回伦敦,经赫尔辛基中转,先飞了一趟慕尼黑。


    慕尼黑天气不错,没有雨雪,就是风横着吹。霍决预计要在这边待四五天。列夫听雇主吩咐,连时闻的学习资料和iPad都带了过来。


    霍决抽不出时间管她,晚餐都没能一起吃,时闻自己啃了两天猪肘子烤排骨配黑啤。第三天清晨睡醒,她走在古老的街道,终于下定决心坐火车去一趟苏黎世。


    苏黎世小而精致,在时闻很小很小的时候,时鹤林就带她来过一次。


    为了规避未来不可知的风险,他为女儿设立了一份金额可观的信托财产,这笔钱可让她作为普通人衣食无忧一辈子。


    此外,他还给女儿开通了一个秘密的银行账户。安全及隐私级别极高,层层密码防护,需要本人通过字符组合、指纹、及虹膜识别解锁。


    迄今为止,时闻都不知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直至她拿到了保险柜里的巨额现金,以及一张异地容灾的备份数据储存卡。


    第37章 37


    慕尼黑的夜晚冷而萧条。


    街道静得像森林,入耳只有风声。有的店关了,有的店还开着。醉醺醺的酒鬼们在路上道别,然后摇摇晃晃独自归家。城市在自我修复,世界在继续运转。


    霍决从甜品店出来,没上车,在冷风中走了一小段路,步行回到住处。


    室内暖气充沛,瞬间融化身上寒意,他脱下大衣,连同纸袋一起交给佣人,询问般看向列夫。


    斯拉夫熊无声地指了指楼上。


    别墅楼梯是旋转式的,以天然石材、黄铜与玻璃为基调。书房在二楼尽头,门扉被懒洋洋地叩响两声,还没得到应允,就被无礼地从外面打开。


    他的女孩罕见地端坐在书桌边,不似往日半躺窗台的慵懒姿态。面前打开一台MacBook,是他日常惯用的那台,她自己那台留在伦敦没有带出门。笔电左侧连接拓展坞读卡器,她将手放在触控板上,没动,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发呆。


    他们一整天没见了。


    联系她。她没回应。大概是又没将手机带在身边。


    在时鹤林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下意识回避手机来电。


    他没有强行逼她修正,只是自行减少了通话的频次。


    倏忽听见门响,时闻被吓了吓,瞳孔一顿,见到是他,很快又恢复如常。


    “在做什么?”霍决身上还沾有些许微醺酒气,倚在门边看她,没有走进去。


    “整理之前拍的照片。”时闻垂眸,手指滑动几下,将屏幕稍微往自己的方向压了压。


    又有点多此一举地补充,“趁有空。”


    “列夫说你没吃晚餐。”


    “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也要吃。”霍决从不在这方面惯着她,“给你带了你喜欢的那家肉桂卷。”


    时闻没动,隔着距离望他,“你喝好多酒?”


    “一点。”霍决酒量深,喝再多也不上脸,所以没有承认,单手将领带扯松些许。


    但时闻就是看得出他情绪不佳,“事情很棘手?”


    “也不算。”霍决淡而不厌地答,“三方扯皮,耗时间。李业珺的外甥临时掺了一脚。”


    时闻还想多问几句,但霍决不怎么想继续这个无聊话题,转而问她,“今天怎么突然有兴致跑去苏黎世?”


    约莫是列夫向他汇报的行程。以前隔着一片大陆,他都能时刻掌握她的具体动向,更何况如今在同一座城市。


    时闻没瞒他这点,说:“阿爸之前在那边给我开过一个账户。”


    霍决看起来不太意外,“你没必要动用那笔钱。”


    “我要念书,要找房子,还要支付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生活费用。”时闻垂眼看屏幕,半真半假道,“难不成你一直养我啊?”


    “为什么不?”霍决神色平静,“这甚至无法构成一个问题。”


    “要小狗赚钱养家的主人,听起来好窝囊。”


    “也许小狗乐在其中呢。”


    “你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吗?”时闻顿了顿,声音有点迟疑地轻下去,“我是指,就算有所选择,也心甘情愿留下的那种。”


    并不是说这里有多糟糕。只是以他的能力,分明值得匹配更好的资源与地位。


    不论李业珺对外表现得多么强硬,霍赟本人对继承权态度消极是客观事实。霍决如果执意要争,并非半点胜算也无。最起码,抓住的东西会比现在多得多。


    而在更小更小的时候,霍决表现得对绝大多数人与事都漠不关心。


    两个初中生常常在结束马术课或弓道课之后,钻进江心岛别墅附近的一座迷宫花园里,躲避雨水和太阳。迷宫中心是一间玻璃花房,霍决喜欢待在那里,也是在那里,他种了送给她的第一盆小蜂鸟蝴蝶兰。


    在他修枝剪叶、浇水控水的时候,时闻晃着腿,吃着他给她买的草莓冰淇淋,不负责任地胡乱猜测:就算霍决哪方面都优秀,但他以后或许更愿意成为一名研究植物的无聊科学家,或者在英国乡下开兰博基尼拖拉机的农场主。


    ——事实上当然不是。


    “我在哪里都可以活,也没有什么喜恶可言。”霍决辨不出情绪地注视着她,“问题在你,bb。”


    他低声,“你总是想念云城。”


    那道目光不似平时锋利直接,或许是因为沾了酒精,像灰尘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没有总是。”时闻哑然片刻,否认了,“只有偶尔。”


    霍决走了进来。


    MacBook屏幕上,打开的是一张罗弗敦群岛的风景,极光之下的雪山,雪山之下他的背影。


    霍决睇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掌心撑于椅子两侧的扶手,略微俯身,遮住头顶的光,将阴影投到她身上。


    “不可以。”时闻试图别开脸,没什么说服力地拒绝,“你喝酒了。”


    可惜霍决常常不太听话。


    他的嘴唇干燥而柔软,游移着,摩挲着,落在她腮颊上。又轻轻含住微翘的唇珠,来回描摹她漂亮的唇形。


    好几次都有要被强势撬开牙关、接受掠夺的错觉。可是没有。霍决仍是游刃有余地逗弄她,像逗弄一只耷拉长长耳朵的小动物。假装有分寸。一副“你不主动,我就什么都不会做”的道貌岸然。


    彼此的鼻尖蹭在一起,一呼一吸之间,拂出烟熏白兰地的醇厚与深邃。


    她酒量好像越来越差了。时闻有些苦恼地想。这么烈的陈酿干邑,在他身上嗅一嗅都感觉有点晕乎乎。


    这么抱怨着,又不太坚定地扭头,含糊地想要抽离。


    “稍微提早了一点的goodnightkiss。”他按着她后颈,带一下掌控的意味,试图纠正她的定义,“这是礼貌,不算接吻。”


    简直强词夺理。


    时闻抓皱了他的衬衫前襟,“你跟别人也这么讲礼貌?”


    霍决很轻地笑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答,“别人不会骂我没礼貌,所以我不需要向别人证明。”


    为什么会有人小心眼到连十岁小朋友之间吵架的对白都记得清清楚楚啊?时闻郁闷。


    白兰地优雅干净的味道又笼了下来。


    她紧张地闭上眼,卷翘睫毛扫过他下颌,扇出温热微小的风。


    霎时间,悸动有之,惶惑有之,心虚有之。害怕会被他察觉到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是忐忑地允许了这个自称礼貌的吻。


    霍决终于放开她时,MacBook屏幕已经自动锁定,黑了下去。


    他坐在书桌上,她站着。他将人揽在怀里,耐心等她腮颊的薄红消下去一些,要带她下楼吃东西。


    时闻眼睫轻眨,没有跟他走,用力推了推他肩膀,任性提要求,“想吃你上次做的那个红茶炖啤梨。”


    “肉桂卷呢?”


    “腻。”


    “你也有嫌甜食腻的一天。”


    “你这什么刻板印象,我饮食口味一向很包容、很多样化好吗。”


    “太夜了,现在喝红茶,今晚还睡不睡了。”


    “那怎么办,我就是想吃。”


    霍决静了片刻,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揉了揉她眼下痣,“半小时之后下来。”


    门被轻轻关上了。


    时闻数着脚步走远,又谨慎地多等了三四分钟。确定他不会再返回,这才松了口气,表情罕见地有些凝重,重新按亮了面前的MacBook屏幕。


    关掉全屏化的图片预览,底下弹出一个加密文件夹。


    在霍决回来之前,她用了足足半小时,回忆时鹤林交到自己手中的信息,逐一排列组合试过去,最终才用母亲的名字与自己的生日解开了这道锁。


    里面既有预想之中的罪证,也有意料之外的把柄。


    当年那宗令时鹤林泥足深陷的南海区住宅地产开发案,脉络在资料文件里,展示得清清楚楚。


    从最开始,时鹤林与沈夷吾就以强敌之势展开竞争。双方在挂牌期间经过29次报价后到达最高限价,进入竞低能耗建面环节后,不到1分钟就又触及面积上限。最后按照地块挂牌文件,转为现场摇号方式确定竞得人。时氏置业以触顶高位59亿,成功拿下这宗地块。


    沈夷吾与时鹤林明争暗斗许多年,大多数情况之下,都是时鹤林小压一头。


    直至一场权力交替,沈亚雷调任云城,成了抓经济的一把手。钱权相依相生。沈、时两家的胜负态势,开始不可挽回地产生了逆转。


    拿下地块后不久,时氏置业在城北新区的另一个住宅工程就出了意外。


    随着限购政策与限贷政策的推出,市场不景气,房产销售本就不达预期。而因为供料价格过高,中途更换总包方的决定,引发了工地纠纷。有人蓄意引导冲突升级,致使一死七伤,警方介入,城北项目被迫延期停摆。


    彼时时氏置业发生了上市以来的首次亏损,毛利率创下新低,又濒临票据、债券双双违约的边缘。迫于形势,无奈与银行签署银团贷款合同与房地产抵押合同,割肉放血舍掉南海区这宗地块,力保手头在建项目顺利推进。否则成本吞没,负债紧张,资金链更加无法运转。


    雪上加霜的是,几乎前后脚的时间里,有两位内部财务审计人员被买通,实名举报时氏旗下金融公司税务问题。时氏金融上市计划被紧急叫停,后经调查,企业被控违反多项机构管理规定,责令整改,罚款1亿。金额尚可接受,但负面影响波及甚广。


    最后的爆雷,是其中一位举报者的车祸事故。


    肇事者当场伏法认罪,一口咬定是受时鹤林秘书指使,自己是收钱行凶。


    案件侦查还未过半,关于时氏董事长雇凶杀人的媒体报道已然满天飞。预设立场的口诛笔伐,真相不再重要,时鹤林被舆论认定是幕后凶手。


    其实细想一下就能发现疑点。税务机关受理案件,调查流程启动,往后的事跟举报人关系已经不大。区区两个中层人员,手中还能有什么把柄,值得时鹤林在这种风口浪尖之上冒险灭口?


    但舆论不关心真相。


    有的时候,甚至连法律也不关心。


    一步错,步步错。


    时鹤林不愿卸任董事长一职,不甘心放弃多年经营的心血。是以穷途末路,铤而走险,终究功败垂成。他的二秘审时度势,背叛了他,做了伪证,予他致命一击。时鹤林最终面临行贿、故意伤害等多项指控,二审被判18年有期徒刑。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每一步都有沈夷吾的推波助澜,每一次困境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商场如赌场。牌桌上的筹码总共就这么多,有人赢得盆满钵满,自然就有人输得一无所有。局中人,每一个都不无辜。时鹤林也是。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他太过自负,不懂回头,最后满盘皆输,连性命也丢了。只留下这么小小一张数据卡。


    但在双方博弈期间,时鹤林也不是毫无反击之力。数据卡里除了时氏集团的内部资料,还有一个根目录文件夹,命名为“SHEN”。


    时闻点进去,一边沉默翻看,一边难掩讽刺地想。怪不得时鹤林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沈夷吾明里暗里要派那么多人紧盯自己。想来也是在防备忌惮,怕她攥了什么要紧东西在手上。


    不过仅仅依靠手上这些不明不白的灰色证据,又能对沈氏构成多大威胁呢。荫蔽他的保护伞不倒,这种程度只会是以卵击石。时鹤林大概心里也清楚,否则以他的性格,即便是一心寻死,也一定会拉沈夷吾垫背。


    除此之外,更令时闻惊诧不安的,是归属于“SHEN”目录下的一个未命名子文件夹。


    滑动手指,点击打开,里面存放三份鉴定报告扫描本。


    其一。


    受理日期:1998.02.03


    鉴定材料:血液样本


    [被鉴定人1]霍铭虎


    [被鉴定人2]霍赟


    鉴定意见:依据现有资料与DNA分析结果,支持霍铭虎是霍赟的生物学父亲。


    其二。


    受理日期:2004.08.12


    鉴定材料:血液样本


    [被鉴定人1]霍铭虎


    [被鉴定人2]霍决


    鉴定意见:依据现有资料与DNA分析结果,支持霍铭虎是霍决的生物学父亲。


    其三。


    受理日期:2016.03.24


    鉴定材料:毛发样本


    [被鉴定人1]佚名


    [被鉴定人2]佚名


    鉴定意见:依据现有资料与DNA分析结果,支持被鉴定人1是被鉴定人2的生物学父亲。


    根据落款,三份报告均出自于同一所鉴定机构。


    霍赟的鉴定时间,是在出生后不久。霍决的鉴定时间,是认祖归宗回霍家那年。


    而第三份鉴定报告,受理时间在两年前。


    时闻心下猛地一沉。


    这是时鹤林特意锁在异国保险柜的数据卡。里面储存的所有内容均经过严格筛选,几乎不可能出现任何无心之失的错误。


    尽管她不断告诫自己,没有明明白白的证据与推论,不能轻易下判断。


    但这三份报告,同时出现在“SHEN”这个用以反击沈夷吾的文件夹里,已经极具暗示性地构成了一个荒谬的潜在指向:


    假设那份匿名报告,具备可靠的真实性与相关性,被鉴定人1是沈夷吾,鉴定结果也无误。那么被鉴定人2,只会是在同一文件夹里出现的霍赟与霍决其中之一。


    否则这三份报告将失去归类于一处的内在逻辑。


    亦即,前两份报告,其中之一是伪造的。


    霍赟与霍决,其中之一,与沈夷吾是生物学父子关系。


    第38章 38


    四月初,时闻借口处理学籍和房产问题,提出要单独回国一趟。


    “之前走得匆忙,好多事都没办完,委托书都忘了签。”


    伦敦此时还是阴冷,接连许多天不见阳光。她穿一件无性别深灰羊绒毛衣,盘腿坐在地毯上拼乐高。说话的口吻很随便,像在讨论今晚饭后的散步路线。


    霍决站在露台的绿植里,穿简单的棉质短tee,面前摆放一只浮华鎏金的古董青瓷瓶。刚刚逛哥伦比亚花市,她抱了一大捧黄玫瑰回家,他正在准备处理这些开得摇摇欲坠的鲜切花。


    “下个月,我陪你一起回去。”霍决手上有个重要项目没谈拢,等顺利推进到执行阶段,空闲多些,他不必时刻紧盯。


    “不用,你忙你的,签个字而已。”时闻听而不闻,专注于手中的积木玩具,“况且我跟同学约好了,趁这次回去,要顺便飞曼谷玩一转。”


    “曼谷?”霍决捻着玫瑰的外萼,半晌才看向她,“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时闻微抬下巴,示意自己的手机,“刚刚决定的。”


    “同行的都有谁?”


    “余嘉嘉,筱林。我在安城的同学,你都不认识。”


    霍决“哦”一声,微微扯了扯唇角,饶有兴趣的语气,“只有同学,没有霍赟?”


    时闻拼岔了一片树屋叶子,动作顿了顿,冷静地拆开重装,“没有,就我们几个女生,阿赟怎么会在。”


    “难得回去一趟,没打算见一面?”霍决将修剪完毕的花束斜插瓶中,单手抱着玫瑰返回室内。


    落地窗掩上,阴天被隔绝于外。


    “如果他在云城,又有空的话。”时闻装作若无其事,“一起吃顿饭,很正常吧。”


    霍决实在是个敏锐的人,尤其是在她的事情上。


    但时闻自认也不算太蠢。她要是有心要瞒,是可以瞒他些事情的。


    霍决点头,说“是”,又轻描淡写加一句,“见到的话,代我道声恭喜。”


    时闻愣了愣,疑惑抬头,“什么?”


    霍决噙着似有若无的轻慢,仿佛在那里等了很久,终于对上她的视线,“他准备和俞海鹏的女儿订婚了,你不知道?”


    订婚?


    霍赟和俞天心?什么时候的事?


    时闻表情惊诧,完全不曾听闻此事,“是不是霍叔叔做的主,阿赟他自己愿意吗?”


    “前日碰见,李业珺的外甥是这么说。”霍决在她身边坐下来,将玫瑰放在茶几,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至于他本人愿不愿意,等你们见到面,你可以亲自问。”


    时闻重重蹙眉,一时没作声。


    霍决无波无澜望向她,笑意温和,“怎么,舍不得?”


    “乱讲什么。”时闻警告地瞪过去一眼,不许他阴阳怪气,“就是觉得太突然了。你们家跟俞家以前似乎没什么往来。”


    “俞海鹏这几年升得很快。”霍决懒声解释,“他岳父在华北人脉也广,霍铭虎想借此将商管业务往那边拓。”


    时闻了然,无言地垂下眼睛。


    “担心?”霍决从后环抱住她,亲昵地嗅她后颈。


    他向来不掩饰自己在这方面的恶劣,也不介意风度翩翩地诋毁别人。


    “担心也是多余。身在其位,做什么都不彻底,就等于做什么都无能为力。就像跟你的婚约,定是别人一句话,悔也是别人一句话。他自己什么都掌控不了。”


    那你呢?


    时闻霎那间冲动想问。


    如果你在那个位置,你会怎么做?


    温热鼻息轻洒耳后,时闻有点生硬地避开他更亲密的动作,回避了这个话题,“我不想聊这个了。”


    “好吧。”霍决轻嘲一笑,装模作样地顺从退让,“那言归正传,聊回你的出行计划。”


    “就是刚才说的那样。我跟两个同学,周四周五连周末,大概在曼谷待四天。”


    “寒假过了,距离下个公共假期还早,你两位同学挺闲。”


    “有个我们都喜欢的乐队开世巡。我上次走得匆忙,余嘉嘉下学期要去美国交换,以后估计见一面都难,就想趁这个机会聚一聚,好好道个别。”


    “道别。”霍决意味不明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你跟她们才认识多久,感情就这么深了。”


    时闻回头,小而翘的鼻尖蹭过他下颌,“很出奇吗,我跟你见第二面,就跟你一起离家出走了。”


    “哦。”霍决撩起眼皮,皮笑肉不笑,抵着她额头极近距离地觑,“你拿别人跟我比。”


    时闻心虚,又觉得他不可理喻,干脆不讲道理地推开他,“你好烦,反正我要去,回来正好开始复习。”


    霍决不为所动,彬彬有礼地继续纠缠,“冒昧问一下,选择曼谷的理由是?”


    “近,便宜,落地签,榴莲和青木瓜沙拉好吃。”时闻一样一样数,“够不够有说服力?”


    霍决随手拿起手机,点了几下屏幕,递到她面前,“那个乐队下个月巡到欧洲。不介意的话,可以邀请你同学来伦敦看演出,全部费用由我负责。等演唱会结束,我陪你一起回云城。”


    “你这么频繁回去,拿什么当借口?还嫌被李家找麻烦找得不够多?”时闻满脸不赞成,“更何况筱林护照是白本,英签那么难搞,你愿意出钱,她愿意折腾吗?这不是基于我一个人的决定,你考虑过别人的想法没有。”


    霍决眯了眯眼,受教似的点点头,“听起来是你占理。”


    时闻扭头,想要探出他的怀抱,“我本来就有理有据。”


    “真的非去不可?”


    霍决不让她走,呼吸埋在她颈间,四肢越发用力纠缠。像一尾黑鳞的蛇,绵柔而阴冷地桎梏住她。


    “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但是假如你要我听话,我会听。”


    他的语气很轻,分量却重,有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一瞬间,时闻恍惚以为他知道了些什么。


    再思忖,又觉得不可能。


    她很谨慎。那张数据卡藏得隐秘,她的电脑从不在与他相处时打开,言语行动间亦不曾透露过什么信息。


    他不可能知道。


    时闻轻咬颊边肉,面上闪过迟疑不定的神色,最终还是下了决心,“……计划就是这样,我们约好了的。”


    霍决不易察觉地顿住,沉默少时,很轻地笑了笑。他没有说“好”,只说“知道了”。


    时闻以为他接下来会问她要同行两人的联系方式,以及住宿酒店的信息。


    但没有。


    两人就这么偎依着安静下来。


    落地窗没关紧,留了一道缝隙。风和积雨云好似漫无目的,又好似走投无路地齐齐涌进来。


    屋里忽地泛起涟漪般的凉意。


    霍决穿得薄,体温却高,犹如缓慢流淌的岩浆,将她危险而温暖地围裹住。


    时闻看向窗外,在他怀里走神般,发了一会儿呆。


    最后听见他口吻平淡,低沉一句,“雨季到了。”


    亦如某种无关紧要的预言。


    伦敦连绵的雨,阴郁而不解风情地下了许久。时闻离开那天,天空也是湿漉漉的一道灰。


    霍决送她到机场。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分开过了。同进同出几个月,突然这么面对面站着,一个要走,一个要留,都有些不习惯。


    时闻办完托运,回身走到他面前。


    霍决的低气压明显,居高临下地站着,不说话,也不抱她,整个人看起来又冷又疏离。


    刚刚在车上又一次关于返程的讨论,没有得出双方满意的结果。


    霍决自顾自帮她订了十天后的机票。但时闻说不确定会不会舍不得朋友,要陪着飞安城待几天,改签也麻烦,索性等有了具体归期再订。


    一直到下车,霍决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你打算发多久脾气?”时闻情绪比他稳定得多,抱着手臂,有点无奈道,“我马上进安检,你是要跟我好好说话,还是要我直接走?我都可以。”


    说完等了几秒,霍决没反应,她当真直接转身,要往安检口去。


    被霍决阴沉着脸一把捉住,心情更糟糕地往旁边带。


    时闻任他攥紧手腕,好整以暇地等,“说些什么。”


    “说什么?”霍决偏着头,终于肯屈尊降贵地开口,“要我祝你旅途愉快,玩得开心?”


    脾气真差。


    时闻暗自腹诽。


    想想也是自己惹的,又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好心地转移话题。


    “我不在的时候,好好浇花。”她嘱咐他,“——虽然最近每天都下雨。另外,不许擅自拼我的乐高。”


    霍决嗤笑,“说得你平时多关心似的。”


    时闻一本正经,“我买的,所有权归我,我不关心谁关心。”


    “哦。”霍决冷冰冰的,看起来很难哄,“你就关心这些。”


    时闻难得好脾气,主动揪他卫衣下摆,小小声道:“生什么气呀,我不在,你就自己散几天步啊。”


    霍决眼里还冒着寒意,不吃她这套,口吻却轻得一拂就散,像春夏换季不合时宜的冷空气。


    “时闻。”他连名带姓喊她。


    一本正经地向她讨承诺,“你会很快回来的,对吗?”


    或许是他这副要死不活的阴沉样自己实在太久没见,时闻本来还想逗逗他,突然又有点心软,“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


    霍决固执地盯着她,语气微微沉鸷下去,“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时闻无语,又没办法置之不理,只好更加细声软语地保证,“等事情处理完,我就会回来,不会无故拖延。”


    霍决没作声,神情与肢体都是经过克制的冷淡。仿佛她刚才没有第一时间信誓旦旦地点头,就已经有了狡猾的嫌疑。


    这是一种非常技巧性的沉默,用以表达他未被抚平的不满与不信任。


    时闻实在没办法,叹了口气,低头翻开自己随身的包包,从最里面的夹层拿出一支钢笔递给他,“喏。”


    霍决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但没有伸手去接,非要她一举一动都清楚说明,“什么意思。”


    烦不烦。


    时闻“啧”一声,抓住他卫衣领口,将他往下拽,要他驯服低头。


    然后安抚般亲了亲他唇角。


    “你知道它有多重要。”她直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人来人往、收纳聚散的机场里细细声哄,“暂时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好不好?”


    这是时闻母亲留给时闻的钢笔。


    一支黑金限量的万宝龙阿加莎。时闻几乎从不离身。


    霍决一言不发地注视她。


    似乎在审视这个承诺是否可信。


    直至她再一次主动靠过来。他才垂下视线,不情不愿“嗯”一声,连同她的吻一起郑重收下。


    第39章 39


    曼谷旺季,游人如织。


    时闻从伦敦直飞,余嘉嘉跟筱林在甲米浮潜几日,和她差不多时间落地素万那普机场。


    从阴湿的高纬度雾都,到燠热的湄南河岸,空气和水的味道都明显不同,鼻翼翕动时隐约有股香茅与柠檬叶的味道。


    时闻脱掉外套,加了张泰国手机卡,手动输入一串号码,拨出去,没通。随后便删了记录,打开微信,推着登机箱往外走。


    筱林高挑浓艳,搭着余嘉嘉的肩,在出租车乘车点远远冲她招手。


    和霍决以为的不一样,她们三个并非相识不久、关系浅薄的大学同学。余嘉嘉在父母离婚前,在尚德高中上过一年学,是时闻的前桌。筱林是余嘉嘉的表妹,和时闻上同一个高考补习班。她们都是云城人。


    余嘉嘉性子软,又天生眼浅,这会儿眼尾红红,被时闻和筱林熟稔地搂在怀里取笑,一左一右夹着上车。


    她们选在沙吞下榻,抵达时间不早了,时闻又是长途飞行,当晚便没有外出游玩。拿了酒店三张赠票,上大厦顶楼的SkyBar吹风看夜景。


    夜间人不拥挤,比起日落时人人排队拍照的阵仗要自在许多。三人之中只有筱林算能喝,时闻两杯红酒的量,余嘉嘉更次,去哪都是无醇莫吉托。


    太久不见,彼此话都密。但皆默契不提时闻家事,只拣一些日常琐碎分享。


    说得最多的照旧是筱林。


    她跟她的异地初恋数度分分合合,不久前上门捉个正着,赤手空拳将人揍进急诊,至此落下帷幕彻底拜拜。


    “惟有讲知人知面不知心咯。”她抿了口酒,翘着二郎腿夸张笑叹。


    “外面个个都讲我高攀。他有钱,长相好,性格稳定,做事面面俱到,做戏也入木三分,搞到好像真的非我不可一样。我好有自知之明的嘛,客观条件是我衬他不起,提句分手都没立场。结果,哦豁,人家跟炮.友玩捆绑艺术玩到飞起,还说什么纯属精神释放的性实验。Youknow,justagame.虽然我跟别人玩这种光溜溜的游戏,但内心最钟意的还是你。理由更别提有多冠冕堂皇,因为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这一面,不想伤害你的身体,但同时又想满足自己。”


    讲着讲着都忍不住翻白眼。


    “妈耶,搞这么时髦。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思想好老土,眼界好落后的嘛。接受不来性是性、爱是爱openrelationship那套前卫理论,也不想顶着疾病压力,去探索什么人类本能欲.望的。既然知道我普通人一个,满足不了你的精神需求,你当初何苦费心费力拖我下水来?全球乌泱泱75亿人口呢,干嘛不充分利用金钱这种优秀的匹配机制?呐,事先声明,我绝对没有歧视小众性.癖人群的意思,但真的,试试这事落自己头上?事后我去医院做检查都担惊受怕,只能说万幸发现得早,没跟他睡几次。”


    筱林心大,讨厌抒情和严肃,习惯将大多数事情当笑话讲。


    时闻却完全没办法当作笑话来听,脸色都难看起来,“你就让他这么简简单单过去了?”


    “他还算要脸,被揍成那鸟样都没报警起诉我。还给了我一大笔钱,大概怕我到处唱衰他,算是精神损失费加掩口费?”


    筱林不当回事地哼哼,还有闲心调笑,“哎呀,早就缓过去啦,我当笑话讲,你就当笑话听。仔细想来我也没多大损失,权当开开眼界,见识人类多样性咯。为个垃圾消耗情绪,多不值当。”


    时闻闷头喝酒,只觉憋屈。


    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现在这番境地,就算想帮朋友出气,都得先掂量掂量剩几分能力。


    “讲真我这些都是湿湿碎。”筱林大心大肺地笑,“仲有更生猛嘅等住你吖。”[还有更厉害的等着你呢。]


    时闻顺着她视线,去瞧旁边仿若出神的余嘉嘉。


    余嘉嘉抬眸,无奈睇筱林一眼,似在怪她多嘴。


    筱林抬手又要了杯威士忌酸,眨眼看热闹。


    余嘉嘉叹气,有预见地按住时闻手腕,给了些时间缓冲,然后平平淡淡宣布,“——我怀孕了。”


    平地一声雷,将时闻炸得瞠目结舌,酒杯都差点摔碎。


    不待她出声质问,余嘉嘉就三言两语讲清缘由,又镇定表明已经得到母亲支持,后续有计划将孩子生下,学业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时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甩手骂她,“你疯了!值得吗,你到底有没有概念自己什么情况,以后会有多辛苦?”


    “别骂啦,我最近挨的教训够多了。”余嘉嘉也不恼,还笑,反过来劝慰她,“我认认真真考虑过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一步也都有切实准备。抱歉没有第一时间跟你分享这个消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担心,但又实在不想你担心。”


    时闻心里忽地涌上一股陌生的不确定感,仿佛倏忽被海水漫过的呛咳。


    父亲死后,她去欧洲将近半年,被霍决放任着离群索居,与朋友联络变少,社交网络也远离。时间于她而言,流逝得异常缓慢,而外部发生的变化却从未停止。


    是夜与好友一起待到凌晨,回到房间依然毫无睡意,时闻独自窝在床上,给霍决拨了个电话。


    去电被直接挂断,对方回以一个视频请求。


    夏令时,伦敦比曼谷慢六个钟头。霍决约莫刚用过晚餐,坐在书房里,戴一副文质彬彬的防蓝光眼镜。


    A4文件纸锋利的边角割开空气,他瞟一眼屏幕,慢而武断地要求,“头发吹干。”


    时闻抱着被子躺下,懒洋洋将长发往后撩。头发太厚,护理流程琐碎又冗长,刚刚在浴室吹到中途就犯了懒,“睡醒就干了。”


    霍决翻过一页文件,语气平直,“我不介意在曼谷雇个人专门帮你做这件事。”


    时闻“啧”一声,从善如流地应付,“好吧,等一下吹。”


    霍决态度不见软化,维持着那种刻意为之的冷冰冰,“玩得开心吗,今天。”


    “温差有点大。”时闻诚实道,“霎时间有点不习惯。”


    “是吗。”霍决简短建议,“那不如早点收心回来。”


    什么跟什么,刚刚落地都没满二十四小时。


    在机场分别的过程并不愉快,时闻不想又与他就这个话题车轱辘地吵,理智地选择闭嘴不语。


    没有等到她接腔,霍决视线从文件上暂离,轻而有力地锁住她。


    他摘了眼镜,往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介于关切与戏谑之间的语气问:“哭着闹着要去的,怎么不开心?”


    “谁哭着闹着了。”时闻指责他歪曲事实,“也没有不开心。”


    霍决右手撑着下颌骨,指尖捻着金属镜框,“那又是在胡思乱想什么。”


    时闻裹在被褥里,有些心不在焉地举着手机,长发像漆黑花树盛开在枕上。


    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平铺直叙开口道:“我朋友怀孕了,准备成为一个母亲,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安排好了所有事,看起来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责备和反对不起作用,所以我只能表面支持了她,实际上到现在还是很难接受。”


    霍决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但还是耐心听完她的话,“我不赞成你过早承担这种角色。二十八岁到三十二岁之间会是比较理想的年龄段,你的生理、心理、学业或事业都处在相对适宜的状态,我的时间也更稳定可控——”


    “——停。”时闻及时打断他,没耳朵听,脸也逃到屏幕以外不让他看见,“我们聊的是同一个话题吗。”


    “只是提醒你多点关注自身,没必要多管闲事,去干涉别人的决定。”霍决面无表情,“手机拿好,脸转过来。”


    “我没有干涉别人的意思,只是觉得在朋友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情,或者说困境。我完全不知道,也帮不上忙,有时候会感觉不安。”


    “假如别人没有向你求救,那就代表他们不需要。无论出于什么缘由。”霍决不动声色地捕捉她的情绪,好似在检验某种假设,“还是说,你指望每一个亲近的人,都毫无保留地向你坦诚?你个个都要帮,个个都要救?”


    “我没那么极端。”时闻撇下唇角,“也没那么双标。”


    更没那个能力。


    嗒一声,打火机被按开,一簇火苗从屏幕里窜出来。


    霍决伸手摸过烟盒,抽出一根白色香烟,衔在口中,克制着瘾似的,没引燃。


    “我不知道你和别人。”他垂眼乜着手中火焰,远在万里的声音经过传感器转化,携着轻微沙声,听起来有几分失真,“至少你和我之间,不可以有秘密。”


    “bb,你自己提嘅要求,自己仲记唔记得啊。”


    [bb,你自己提的要求,自己还记得吗。]


    他眼眸瞋黑,目光如有实质。瞧得时闻微微一愣,几乎要将心中思虑尽数托出。


    然而沉吟半晌,她还是避重就轻,转开脸,拣了句俏皮话来应对。


    “哇,十岁小朋友嘅生日愿望,keep到咁耐,宜家仲未过期吖?”


    [哇,十岁小朋友的生日愿望,有效期那么长,现在还没过期啊?]


    霍决无可无不可地挑了挑眉,没应和。


    下一秒,将火凑近,烟点燃了。


    灰缠绕着白。烟雾弥漫。似有若无地隔开彼此视线,又散开。


    时闻试图让气氛轻快些,“所以呢,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


    “提问之前,不如有点诚意地等价交换。”霍决轻描淡写,声线沙沙懒懒,“你又有没有什么瞒着我?”


    时闻鸦羽般的眼睫一眨,掩过眼底闪过的异色,而后格外诚挚地坦白,“好吧,其实我根本没打算爬起来吹头发,刚才是随便敷衍你的,现在准备直接睡了。”


    霍决一言不发,大概沉默了十几秒,随后哼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以往每次在她面前抽烟,她都会不高兴地训斥。今天没有。或许是隔着屏幕,离得远了。


    “明天偏头痛别哭。”他兴致缺缺,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睡吧,手机放旁边。”


    时闻难得姿态乖巧,小小声道“晚安”。视频没有被挂断,手机耗费着剩余电量,被丢在另一个枕头上。


    壁灯留下朦胧光源,在霍决细微的翻页声里,她收敛心神,将眼睛闭起,尝试入眠。


    梦里梦见自己变成一枚没有外壳的浆果。


    经历日晒风吹,季节更迭。变得成熟柔软,却也变酸,变涩。


    她以为自己生长在野外,其实从始至终都被精心栽种在玻璃温室里。


    结局是一片眩目。昏暗里恍恍惚惚淋过一场雨。有人拿灯照她,怕她就此枯萎,给她生造了一个太阳。


    天一瞬间就亮了。


    翌日是被筱林的敲门声叫醒。一行三人都不是什么策划严谨的性格,学生时间也不值钱,行程安排得很松散。


    昼间温度高,曼谷的交通情况又糟糕,吃过午饭去逛了逛大皇宫,其余要走要晒的景点一律敬谢不敏。


    晚上去看乐队演唱会,时闻又试着拨了一次昨天那串号码,还是忙音,打不通。


    第三天按计划去通罗吃网红brunch。通罗是富人区,聚集众多日本及欧美居民,遍布大大小小设计独特的精品店铺,环境静谧舒适,氛围比其他区相对chill一些。


    一路走走逛逛,拐入一条清净巷子,里面有家兼卖黑胶唱片的风格古着店。店对面有一幢红色外墙的别墅,外观不算华丽,围墙砌得高,绿植遮得很密。


    进店布局敞亮,顾客零散。店主是个笑模样的泰国女人,风韵成熟,会讲中文,带点西南口音。


    时闻随手挑了张一张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和一张不知名的jazzhiphop。在前台付了款,没让包装,抽出笔,在贝多芬封面规规整整写下两行字。


    店主面露怔愕。


    她取走另外一张,轻轻将字推过去,“我姓时。劳驾,给对门那位先生带句话。”


    离开古着店之后,走走歇歇,到日落时分,三个女生坐接驳船去河畔夜市。


    这是亚洲规模最大的夜市,码头颇具吞吐量。地标性的蓝色摩天轮在夜空中匀速转动,地面各色店铺林立,外圈还有流动商贩,音乐震耳欲聋,旅客摩肩接踵。


    她们预约了一间泊岸的帆船餐吧,位置就在码头旁边,登船口和其他游轮靠在一起。坐在灯光昏暗的露天甲板,低头就能看见人山人海。


    吃到中途,乐队表演换过一拨,周围座位都坐满了。


    手机屏幕闪烁,时闻起身,对好友做了个通话手势。随后下楼进卫生间,换上新买的衬衫,散开挽发,头低着,趁一波人潮汹涌下了船。


    河岸遍布各种风格小酒吧,她从左往右数,拐进灯光最暗的第二家,顺着窄窄楼梯往上走。


    有人在顶楼角落的位置等她。


    许朝诚落魄许多,也老态许多,没了从前那股措置裕如的气场。曾经觥筹交错间的风流人物,此刻将下巴收得很低,避免将自己暴露在未知的审视下。


    他是时鹤林的挚交好友,过去在云城经营一间高端会所及高尔夫俱乐部。明面与时氏没什么合作往来,但实际利益相通,一损俱损,皆绑在一起。


    自从时鹤林被关押进看守所,许朝诚就不见了踪影。


    而当初那个肇事污蔑、指控时鹤林买凶杀人的司机,正是他曾经的心腹下属。


    时闻为此哭恨过。时鹤林倒看得开,并不怨老友。说是事已至此,易地而处,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其他选择。


    沈氏有意挑选这样一个身份的人,无非是借此警告,让许朝诚衡量利弊,不要继续趟这浑水。


    纵使弃了生意,也还有亲人可拿捏。许朝诚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抛家弃女,独自躲到异国避风头,已经算是讲道义、念恩情。


    然而离奇的是,时间往后推移,时鹤林的案件板上钉钉、尘埃落定,明面上已经牵扯不到许朝诚什么,许朝诚却不知何故依然销声匿迹。


    去年入冬,时闻见过一回他的女儿。


    许安怡比她年长几岁,在亚港读本科,那次是专程到安城找她。说自己实在没有办法了,问她有没有跟许朝诚联系过。


    她爷爷早年确诊肺癌,做过一次手术治疗,近期癌症复发,引发肺栓塞等系列并发症。因年事已高,预后较差,医生判断生存期约在半年左右。再不见,可能分分钟再也见不到。


    许安怡清清冷冷的性子,飞这么远一趟,得到否定的回答,也不为难纠缠。相对无言半晌,就起身告辞了。


    时闻想不透,许朝诚有什么值得继续躲藏的原因,也无力去探究。


    直至在苏黎世拿到那张数据卡。


    正是在这张卡里,她获知曼谷、京都、釜山几处安全屋的信息。猜测许朝诚如果没死,很大概率会藏身其中某处。原本准备花时间一处一处确认的。第一站选择曼谷,是因为这里离云城最近,从许朝诚的现状考虑,签证问题相对容易解决,隐匿起来也更方便。


    结果看来,她运气不错。


    也多得许朝诚愿意现身。


    许朝诚微微驼着背,双手用力摩擦着脸,深深叹一口气,“你阿爸不会希望你来找我。”


    没有多余可供愧疚或责难的时间。一个能找来,一个肯赴约,已经代表彼此有基本共识。


    时闻解锁手机,点开文件,将屏幕递到他面前。


    许朝诚面色灰败,捏紧手机,脸上闪过明显的痛苦神色。


    时闻沉着观察他的反应,言简意赅表明来意,“那张存储卡里,有一个关于沈氏船厂的文件夹,还有三份亲子鉴定报告。我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其中缺失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思来想去,或许,许叔叔您可以帮忙补全。”


    第40章 40


    这段旅程开始得即兴,结束得也随心所欲。


    由于筱林对火山排骨和芒果糯米饭念念不忘,三人临时改签,决定在曼谷多待两日。其实也没去哪儿,没什么明确目的地,就在老城区随意吃吃逛逛。


    时闻的航班比另外二人的迟,但距离短,飞回云城只需两个多钟头。


    落地时是黄昏,旧地天空澄澈,云是玫瑰与柑橘的混合。


    中学时新闻宣布扩建的新航站楼,不知何时已经正式投入使用。时闻推着行李箱,顺着陌生的指引,混在人群往出口走,犹如初来乍到的异乡人。


    换乘地铁回市区,正撞下班高峰期,人挤人站了半小时,又坐十分钟接驳巴士,住进凤凰山顶一间假日酒店。


    拉开落地窗,可以远眺江心岛,树羽幢幢,别墅掩映。


    她从前的家也在其中。


    与律师约在后天签字,空白的第二日,时闻起得早,在酒店吃过早餐,就乘观光车下了山。坐地铁到港口,看了一会儿脏兮兮的船,又买了杯咖啡,随便跳上一辆停在始发站的有轨电车。


    有轨电车行驶的速度很慢,穿过建筑群,日光失去遮挡,就是蓝得发光的海,以及坡度起伏的山。


    这条线路偏向观光性质,单程距离算长,但并不拥挤,是早年云城政府与时氏集团合作建成的PPP项目。线路东起港口商街,西至近郊合掌寺,中间途经一个面积巨大的高档住宅区及商业圈,由时氏房地产开发经营。也经过许朝诚曾经的高尔夫俱乐部,而今换了招牌,掐头去尾姓了周。


    时闻想心事想得出神,站点靠停,哗啦啦涌入成群少年人,身穿附近一所公立高中的夏季校服。


    他们与时闻相差至多不过三四岁,但校服仿佛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神奇力量,可以令少年人看起来步伐更轻捷,神情更无畏。


    车上人不多,还有空座位。有个背萨克斯盒的男孩偷偷打量她好几眼,被同伴揶揄地推了推肩膀,大胆又腼腆地拿着手机过来,问可不可以坐时闻旁边位置,最好顺便加个微信。


    他好眉好貌,气质也自信,可以推断出过去搭讪极少遇挫。


    这份鲜活感染了时闻,令她难得犹豫。不知是该保护男孩在同伴面前的自尊心,微信加了再删。还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直接拒绝,不自找麻烦。


    只是下一秒,就见她抱歉一笑。


    “不好意思。”时闻礼貌示意男孩避让,视线投向他身后刚刚上车的人,“我们一起的。”


    男孩跟着回头,看了来者一眼,很快摸着鼻子讪讪走开。


    霍赟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他短短的寸头留长了,恢复成既有印象里的清俊,周身气质也盛。眉宇间含霜凝雪,看她一眼,又消解进摇摇晃晃的日光里。


    “什么时候回来的?”车辆启动的机械声里,听见他低声问。


    “昨天。”时闻抬眸,“你呢。”


    “刚刚。”他说,显而易见不是实话。


    时闻提了提唇角,顾忌着车上还有不知认不认识的人,就此陷入一种默契的沉默。


    电车行至后半段,乘客下车的多,上车的少。到了终点站,合掌寺门前,就剩一双上山拜佛的老夫妻与他们二人。


    山林一片沙沙作响。


    竹篁里,绿意遮天蔽日,风一跨一丈远。


    步入寺庙,有小沙弥上前,询问他们是否要敬香。霍赟投了香油钱进功德箱,但没取线香,和时闻一前一后顺着青苔石阶,慢慢往坡上走。


    过廊穿桥,来到僻静角落,偏殿门前荫荫凉凉,栽有一株枝繁叶茂的百年古榕。


    一团沉甸甸的绿,绿得边角都生出黑锈,半点日光都透不进来。


    霍赟用手扫开细硬的果实,让时闻坐在阶上。


    不远处有小和尚在喂猫。


    合掌寺地广,散养着许多野猫。瘦,矫健,警惕,毛色杂乱。不同于人类普遍喜爱的软乎白胖,据说这才更符合猫届自己的审美取向。


    “有点像朱莉。”时闻静静观察其中一只小白,“尾巴也短。”


    “估计小时候折过。”霍赟猜测,“长不全了。”


    残缺与病痛总是惹人怜惜的,尽管这缺陷并不妨碍它逮鸟捞鱼,喵呜喵呜翘首等待秃头小和尚喂食。


    时闻问他:“朱莉最近好吗?”


    “在我那待不习惯。瘸了,心更野,总想往外跑。”


    朱莉原先也是一只小野猫。异瞳,长尾,粉腹白毛。霍赟在梅湖边捡到,见时闻感兴趣,从宠物医院接回来之后便送到了她家。


    时闻自十岁时失去陪伴犬,再未养过其他小动物,很是忐忑地收了下来。后来时家出事,一切都乱糟糟,时闻自觉照顾不好,又让霍赟把它接了回去。


    朱莉讨厌人类制定的科学养猫观。再宽敞的屋都待得抑郁,总想往外跑。没办法。只好尽早为它绝育,定期除虫,植入皮下芯片,做好一切人类事先能做的,当它其实还是湖边一只小野猫。


    他们大约都算不得它的主人,只是提供一处荫蔽。盼它每日出去了,不要淋雨,还会记得路回来。


    “要见见它吗?”霍赟问。


    时闻略一思忖,还是摇头,“改天吧。”


    霍赟“嗯”一声,又问:“他怎么会同意你一个人回来?”


    与霍决动不动就在她面前阴阳怪气提及霍赟不同,霍赟几乎从来不在她面前提霍决的名字。


    时闻低头捻了几枚榕树果实。心不在焉想,已经是这样的季节了吗,烂了一地,怎么还不见有鸟雀来吃?


    “我打算处理掉学校附近那套公寓。”她没有回答什么同不同意的问题,含糊解释道,“有些东西,还是要亲自带走。”


    “再不回来了么。”霍赟定定看她。


    时闻自嘲,“怎么会,阿爸妈妈都在这里。”


    “其实没必要卖掉。”霍赟讲,“放着,偶尔回来,也有地方落脚。”


    时闻摇头,没解释什么。她没跟其他人提起过,除了生活必需,时鹤林留给她的大多数资产,她都准备匿名捐与慈善机构。


    “安城太冷。”霍赟声线很平,“那时候我想,你应该不会留太久。没想到连一个冬天都留不住。”


    时闻攥紧了手心里的果子,看着泛白的关节发呆,“听你表哥说,你要和俞家小姐订婚了。”


    霍赟平静道,“我没打算再同任何人订婚。”


    他说“再”。


    时闻不作声,他也不作声,只无波无澜看着她。


    他们之间有过一段定义微妙的婚约。说正式,似乎谈不上。说戏言,又有霍耀权的翡翠镯子为证。


    亲友偶尔会拿他们打趣,说小时候如何如何,长大了如何如何。但其实两个当事人对此缄口不言,从来没有真正深入探究过这个问题。


    因为一切根本来不及。


    霍赟是来不及捉住机会,来不及表达,就被捷足先登。


    时闻是来不及分辨情感,来不及思索,就落到了别人怀里。


    是阴差阳错吗。


    是注定吧。


    “阿赟。”她看他,像看一口波澜不惊的深井,而话语像一枚果实倏然投入,“我是不是从来没有问过你,当初为什么会上白塔寺?”


    风吹过,令霍赟的视线也浸润了片刻凉意。


    “为什么突然好奇这个。”


    “我当时,好像自顾自给你预设了一个答案。”时闻说,“现在想想,或许不对。”


    又是一阵沉默,霍赟忽而伸手,将她用力过度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摊开,露出里面被绞得变形破损的榕果隐花。


    他身上没有手帕,就用自己的手背,一点一点帮她揩掉,无所谓将自己也弄脏。


    “巧言令色的说法。”他吐字清晰,就像吐出一颗牙齿,“是想离你近一点。”


    时闻动也不动,“事实呢。”


    “事实。”霍赟极轻地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抬眼与她对视,“事实是,逃避问题,想离云城远一点。”


    “逃避什么?”时闻镇定得近乎咄咄逼人,声音越来越轻,“需要你离开霍家,需要你对我感到愧歉。”


    他们坐在同一块石阶上,脚下生满苔藓。挨得很近,视线也近。这种毫无隔阂的距离,有话,不必诉诸于口。


    霍赟久久注视她,唇角抿直,却无端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你知道了,是不是。”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时闻得到答案,心中遽震,眼一眨,泪就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霍赟没有问她究竟如何得知,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刻会到来,也没有即刻剖白自己的言行。


    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她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会因为知道世上没有光亮花砌成的空中岛屿而心碎。


    时闻有所预期,仍觉心脏被无形挤捏,窒息感沉沉压落。她的拳头再度紧攥起来,下意识要挣开他的碰触。


    霍赟由她逃脱。


    他向来不会强迫她任何事。


    可是她哭得实在、实在太可怜了。


    眼睫上,腮颊上,衣襟上,泪珠如具象的光,扑簌簌滚落。


    霍赟没有说话,一再迟疑,还是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我诓你的。”时闻怔怔噙泪,声音轻得有些不真实,“你怎么就认了呢。”


    其实她根本没有证据。


    那张存储卡,的而且确是经过许朝诚的手。但他声称对鉴定报告这部分所知不多,只提供了两个值得关注的信息点:


    一则,这并非时鹤林第一手得来的消息。


    二则,许朝诚曾听时鹤林吩咐,通过高尔夫俱乐部的渠道,获取过沈夷吾的毛发样本。


    不久后,时鹤林出事,许朝诚再顾不上这茬。


    是以,时闻只是推测。比起霍铭虎亲自寻回的霍决,比起身如飘萍的Arina……另外一对母子,显然更有隐瞒的必要与能力。


    问得这样隐晦,霍赟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承认了。与主动言明无异。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时闻回忆着那份报告上的日期,涩然问,“突然要去京城那年?”


    霍赟“嗯”一声。


    他单膝点地,呢喃“对不起”,反复擦拭她湿漉漉的掌心,又告诉她,“时叔叔手上那三份鉴定报告,是我给他的。”


    时闻瞬间怔愣。


    “说我自私也好,卑劣也罢。”霍赟从下往上望她,平和隐忍,“闻闻,我实在没有办法直接挑明。”


    他在为难什么,痛苦什么,不必深思,也能猜到。


    ——因为霍氏丢不起这个人。


    ——因为李业珺承受不起这份代价。


    霍氏豪门贵户,霍赟作为长子长孙,曾在社交场合多次公开露面。家族资源优先铺于他脚下,霍铭虎为数不多的父爱也尽数倾注于他身。他生在这片土壤,受尽栽培与奉承,已经不可磨灭地烙下霍氏的印记。


    家族利益至上,事关钱权,事关名誉与体面。


    不论真相如何,他在名义上永远只能姓霍。


    不论代价如何,就算要霍赟以这层身份社会性消亡,霍氏也绝不会允许这种程度的丑闻爆发。


    而他的母亲,李业珺,胆大妄为,不知是心存侥幸,还是蓄意报复。多年前篡改了一份鉴定报告,此后许多年,又不得不为这份鉴定报告编造篡改更多事实。


    她唯一一次抽身而退的机会,是在霍决被领回霍家的那年。可惜她错过了。


    而斩断她后路的关键在于,李家与沈家是表亲,李业珺是沈夷吾的表妹。


    基于伦理与舆论角度,她没有半点可称正确的倾向,沈夷吾也不可能承担风险认下这个儿子。


    这对三家而言,都是不堪忍受的腌臜丑事。


    霍赟只能姓霍。


    谁也没有选择的权利。


    剖开真相伤筋动骨,要假装不知,又实在过不去心里这关。


    他迂回地给时鹤林递刀,是愤怒之下的一时意气,也是绝望之中的蓄谋已久。


    既想帮时氏缓口气,又想借助外力,捅开这道流脓的陈疮烂疤。


    少年人。


    多天真。


    多孱弱。


    寄希望于别人身上,连递刀都迟。


    他是这场荒诞故事的既得利益者。说与不说,都是不理智。做与不做,都是错。


    时闻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迁怒到他身上。


    她好像至此才慢慢理解了,为什么霍赟身上会始终有种滞涩的矛盾感。似檀木,又似砾石。仿佛很坚固,却又因此碎裂得更加惊心动魄。


    一种沉默的自毁倾向。


    她拿那双盈泪的眼睛看他,话是质问,说出来却茫然:


    “点算啊,你日后。”


    [你以后怎么办。]


    霍赟生性寡言,很少笑,此刻难得淡淡扯了扯唇角:


    “傻女,你仲紧张我。”


    [傻姑娘,你还担心我。]


    怎么可能不担心。


    人与人之间,情感构成复杂。喜欢很难,厌恶简单。所以恨屋及乌,恶其余胥,多普遍的现象。然而真正落到自己头上,又远远没有那么轻易。


    他是沈夷吾的儿子。


    可他又是霍赟。


    他是霍赟。


    她一直以来的朋友、哥哥、同伴。他们一起长大。她认识他的时间,甚至要比认识霍决更长。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她也笃定他不会愿意伤害她。


    “我会走。”霍赟安抚地捏了捏她掌心,低头靠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不会留在云城。”


    “像之前那样吗。”


    “你不在。也不需要我在。我可以走得更远。”


    时闻听懂他隐晦心意,心底猛地泛起酸涩,刚刚止住的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为什么会是这样。”


    “只能这样。”霍赟垂下眼,“暂且这样。”


    又很轻地说“对不起”,“于我而言,于各方体面而言,已经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再也不回来了么。”她拿他刚刚的话反问他。


    霍赟“嗯”一声,“早就决定了的。”


    时闻转头调整呼吸,声音哽咽,轻得几乎听不清,“……那他呢,他怎么办。”


    “他会拿回原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霍赟顿了顿,又用指骨替她拭泪,“我母亲那边,一开始可能会有阻滞,但我会有办法令她同意的。我应承你。别哭,别哭了。我保证。”


    ——“原本属于他的”。


    时闻茫茫然心忖。


    那他过去受的苦、忍的痛,该怎么清算。


    他遭过的明枪暗箭、冷嘲热讽,在祠堂跪过的日日夜夜,又该如何奉还。


    还有他因此举起的刀,早早死去的母亲,他从未得到的,永远失去的,这样就能一笔勾销吗。


    时闻问不出口。


    也知道霍赟答不出来。


    她不忍心逼他,却又不得不说,“事关重大,阿赟,我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的。”


    “我知道。”霍赟更加用力握住她的手,哑声呢喃,“我知道。我不是要你为难,闻闻,只是请求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起码让我劝母亲回头……”


    他欲言又止,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转而道,“我已经签字公证,会永久放弃霍氏相关的一切产业股权。用不了多久,他和父亲都会收到消息。再往后,他要怎么追究,我都全然接受。”


    时闻听懂了,他这是在为李业珺谋退路。


    毕竟父子归父子,夫妻归夫妻。就算霍赟让出继承权,李业珺手上还握有不少霍氏股份。他大概是想劝李业珺尽快着手切割,不要继续参与霍氏内部纷争,以免日后被反击的刀扎得更深。


    时闻思绪芜杂,几乎陷入分裂。一边警告自己,就算事关霍决和霍赟,掺合进别家秘辛也绝不是什么聪明举动。一边又难免暗地筹谋,企图借这件事翻出沈夷吾更多罪证。


    僵持良久,她心越想越硬,终于紧绷着开口,“……说个期限。”


    “冬天之前。”霍赟将额头抵在她手上,慎重承诺,“这个冬天之前,一切都会结束。”


    细小的榕果像雨一样,扑簌簌地,环绕他们落下。


    不远处,吃完食物的野猫一哄而散,各有归途。


    时闻面色苍白地绞紧了手,从喉底艰难挤出一声“好”。


    “作为交换。”她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轻飘飘地往下坠,“阿赟,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


    是夜。凤凰山顶。


    城市的天黑得不彻底,呈现一种平庸的深蓝色。是装在墨水瓶里的那种蓝,而非钢笔写在纸上的那种蓝。故显得浑浊,晦暗。


    江面洒落霓虹光线。月亮成为天幕中一小块苍白的污点。


    时闻冰敷许久,终于觉得眼睛不再那么肿。


    时间还早,她没什么胃口,强打精神下去酒店内部的庭院花园。找了一处灯不那么亮的角落,遵循每日一次原则,戴着蓝牙耳机给霍决打视频电话。


    霍决接得比平时慢。


    因为光线不足,屏幕浮动噪点。


    他毫无防备倚在床上,嗓音沙哑,视线对不及焦点。梦的残余还在身上慢慢融化,令他看起来有种不同寻常的沉郁与冷漠。


    “今天去哪里了?”他惺忪着眼问。


    “合掌寺。”时闻如实答。


    “给谁求平安?”霍决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几乎听出共鸣。


    他的右手撑在床上,青筋突起,骨节分明,在柔软的丝质里陷得很深。


    他已经习惯于时时刻刻戴着她求来的那串白奇楠了。回想起当初送他的情形,时闻心里难过,不想让他看出来,忙抿唇掩饰,“谁也没给。”


    “那是去做什么。”霍决语速拖得慢,“学术研究,比较上座部佛教和禅宗佛教的差异?还是叩问箴言,向佛祖讨教怎么渡己救人?”


    “胡说八道。”他没穿上衣,时闻不自然地侧过头,“去喂猫了。”


    “好兴致。”霍决像是清醒了点儿,不置可否笑了笑,没有过多评价。


    时闻有些庆幸他没有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毕竟撒一个谎,就必须用其他谎不断修补完满。她已经瞒他够多了。


    霍决翻身下床,唤醒智能家居系统,百叶窗自动拉开,灰色的日光疏疏落落透进室内。


    他随手捡了件短袖tee穿,骨架阔撑,短发凌乱。


    镜头扫到的内容更多,时闻这才看清环境,疑惑顿生,“你怎么是在我房间里?”


    刚才就觉得奇怪。算算时差,伦敦现在还是午后,他这工作狂精力怪居然在睡觉。


    “熬了两夜。”霍决懒洋洋地答非所问,“睡不着,很困。”


    “不舒服?”时闻蹙眉,一时间连重点都抓偏,“现在呢?”


    霍决翘了翘唇角,“现在被你吵醒了。”


    看起来不像有什么头晕脑热的症状,时闻放了心,问他:“那边雨停了吗。”


    “没有。”霍决给她看了一眼阴沉的窗外,“你走了,就断断续续一直下。”


    时闻走远几步,贴近绿意让他听,“这边已经开始有蝉鸣了。”


    霍决踩着地毯下楼。


    起居室冰箱的冷光敞开,他拧了一瓶冰水猛灌几口,不咸不淡道:“蝉鸣是雄性求偶行为,你什么意思,给我听这种污言秽语。”


    “有病。”时闻骂他,又忍不住笑了。


    霍决厚脸皮不当回事,转了个身,准备重新往楼上卧室走。


    “等一下。”时闻叫住他,“把镜头转回窗边去。”


    霍决不明所以,但是照做。


    “你什么意思。”时闻当即兴师问罪,“我千叮万嘱,你非得手贱把我树屋拼全了?”


    霍决瞄一眼,懒懒辩解,“我睡不着。”


    时闻绷着小脸,“赶紧把那个悬浮气球拆掉,给我恢复原状。”


    霍决走过去,故意放大给她看细节,恶劣挑衅:“就这么点东西你能拼那么久。再不回来,把你新买的那架海盗船也拼了。”


    “我特意找的素材,花时间自己改的拼装图纸好吗!”时闻无语,“你无不无聊,高强度工作过后还费心费力干这种事,奔着猝死去的,当然只会越来越睡不着。”


    霍决面无表情半睁着眼,“时老师,我只接受面对面教育,不接受网上授课。”


    这是在明里暗里点她的归期。


    之前在曼谷多待了两天,他虽没说什么,但神情间隐约透露过不满。


    时闻方才的嚣张气焰一下消散不少,静了片刻,才将视线撇去别处,状似无事地开口:“忘了和你说,我护照丢了,得重新补办一本。”


    “丢了?”霍决闻言皱了皱眉,不知道信没信,撩起眼皮注视她半晌。


    他没挂脸,也没上楼,顺势步出露台,拨弄起一丛枝叶舒展的植物来,“在合掌寺丢的?”


    “大概。”时闻不想编太多谎话。


    霍决低低“哦”一声,指腹轻抚叶片边缘,“那就是又要延期。”


    “补办也要时间。”时闻不动声色避开对视,“我打算待到立夏。阿爸生日,我陪陪他再走。”


    霍决没怎么犹豫,淡淡说“好”。


    时闻微讶,“还以为你会反对。”


    “你给的理由合情合理,我拿什么反对。”霍决轻描淡写,“况且我反不反对,能左右你任何决定吗。倒不如顺从你的意愿,扮一下好人。”


    言语间其实还是藏着负面情绪。


    时闻觉得煎熬。有惶惑,亦有愧疚。不知自己这样是对是错。


    “阿决。”沉默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等回去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霍决背着灰色雨幕,静静看她,“关于什么。”


    “很多。”时闻尽量把语气压平揉顺了,不想让他瞧出什么端倪,“到时候面对面同你讲,不给你上网课。”


    霍决目光沉沉,态度却轻佻,“不预告一下?”


    蝉声不知何时渐渐止歇了。


    天空从深蓝变成灰。污渍般的小小月亮淹没在云层背后。草腥味混合着风,潮湿地漫上来,犹如藤蔓缠身。


    耳边传来三两游园客匆匆离开的脚步声,时闻察觉到,才后知后觉仰起头。


    几点清凉撇落面颊。


    ——是雨。


    轻悠悠的。没有多少存在感。更像飘在空中的湿气。


    雨从伦敦下到云城来了。


    时闻没着急躲避,慢吞吞地被淋了半晌心事。直至睫毛沾湿,才起身拍拍裙摆,心不在焉地轻叹口气,“我有点想你了。”


    她没料到自己随便一句潦草话,会成为有心人的绝佳借口。


    十日后。


    立夏。


    细雨朦胧之中,霍决久违地落地云城。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