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衬衫
说的分明不是这棵白掌,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从前给过她的,她大多都没有保存下来。或者说,都被有意为之地毁掉了。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不满呢?
时闻静静坐在远处,说:“我和他有婚约,本来就该偏心。”
霍决衔着烟,满目沉沉阴云,“他死了,需要我提醒你几次?”
“无论他在不在。”时闻声音放得很轻,“我和他的事,从来不影响我对你的判断。”
霍决嗤笑,不以为然。
时闻不理,镇定地试图修正错误,“我们能正常相处吗。”
霍决饶有趣味地,“这要看你对‘正常’的定义是什么。”
“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我上次说得不够明白?从你选择回来的那一刻,就不可能。”
“霍决。”时闻垂下眼眸,浓密睫毛投下一片淡淡阴影,显得又冷又疏离。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找不到更合心意的玩具了吗?”
“这句话该我问你。”霍决吐了烟,神情纹丝不动。
“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这么多年,你真是心甘情愿跟他在一起?你喜欢他?他有哪里值得?”
时闻没辩驳,无可无不可“嗯”一声。
这个问题,她早在五年前就已经答过了。
“不可能。”霍决语气森冷,“别拿之前那些废话敷衍我。”
“你懂什么是喜欢?”时闻平静反驳,“我就是喜欢他。”
想了想,觉得不够,又轻描淡写补充一句:“我爱他,不然为什么要跟他订婚?”
霍决脸上风雨欲来,眼神阴鸷,一副见鬼的表情,“……闭嘴。”
明明是他执意要问,没听两句,就又不耐烦地不许人继续往下说。
时闻像是得逞地笑了,又像是讽刺地摇了摇头,“你连这么无关紧要的事都不肯输。”
霍决冷冰冰道:“我只是觉得你根本没理由选他。”
“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时闻波澜不惊,“你拿我当筹码推过去,赌赢了,还觉得不够?你希望我对你感恩戴德?我们之间现在讨论这些,有任何意义吗?”
“这不一样。”霍决下颌绷得很紧,神色冷得像一把锋利的冰刃。
“不要把事情复杂化。当时的情形,我只能那样做,我拿话诓霍赟和李业珺,仅此而已。我根本不可能让你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没什么不一样的。”时闻不为所动,“我无所谓你是真的为我,还是只想要我手里的证据。事实就是就算我不跟阿赟走,也不可能在云城等你回来,我永远有第三个选择。”
“我是要你手里的证据。”霍决定定回望,承认了,并不回避,“也是为你。”
“你要权,要地位,要挡你路的人消失,别拿我当借口。”
“我若不是为你。”霍决眼底有冷火在烧,“早在他带你走的那年,就任由他死在霍铭虎手上了。”
时闻眼神暗了暗,掩饰心下震颤。
她向来分辨不出霍决话里有几分真。
他惯会伪饰骗人的,自己吃过一次亏,不敢再上当,索性一律都不去听,不去在意。
反正真真假假都已过去,说到底他们从来都没有确定过那种关系,没道理拿自己期望中的标准去要求他。
无言对视片刻,她还是敛下表情,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我不会在云城久留,也有把握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只要你不做多余的事。毕竟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你说是不是?”
“就凭你现在做的事,有把握最后能全身而退?”霍决微微抬起下颌,有些冷冽地审视她,“我看未必。”
时闻睫毛轻颤,没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最近云城局势不太平,你回来的时机挺巧,件件事都撞上了。自从去年姓沈那位调任离开以后,沈家就碰了几回软钉子,周家背了走私和洗钱的锅,李家眼看也要出事。你以为霍铭虎这么匆忙把我推到明面上是为什么?一是他活不长了,二是着急隐到背后收拾以前的烂摊子,让李业珺把矛头对准我,免得她一心二用。”
霍决目光揉着她眼下痣,语气不急不缓。
“沈夷吾过几天回国,约了我见面,要跟我谈一笔集装箱船订单……我觉得你应该会很期待再见这位沈伯伯一面。”
微暗光线里,时闻表情飞快变了变,又若无其事恢复如常。
她没有接腔。
于是霍决又道:“有些东西,想查,费时费力,但不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时叔叔留给你的钱,你用来做那么多事,也该花得差不多了吧。”
“这是我自己的事。”时闻一字一顿,“和你、和霍氏都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霍决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我没有要干涉你的意思,只是给你提供一个选择——你想捉沈夷吾的把柄,可以利用我。”
他完全不似谈判的态度。
更像是哄骗,或者请求。程度也不那么恳切,甚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时闻,我无所谓当你的狗。只是我为你舍掉的这部分利益,你总要另外补偿给我吧?”
*
一个摇摇晃晃的、燠热的夜。
烘干机早已停止了运作,里面一件皱巴巴白衬衫,领口都洗塌了,没有人记得拿出来。
昏暗的客厅里,雌蛇匍匐于落叶之上,漆黑的眼睁着,发出静静的嘶声。
落地窗没有关好,悠长的虫鸣顺着缝隙爬入。像是蝉,不太确定。叫得这样嚣张,不够暖和的季节约莫是要彻底过去了。
夏雨要落不落。
时闻口鼻闷在夜色里,浑身汗湿,透不过气,需要很重很重地深呼吸。
她的肺像来到陆地的鱼那样急促。
因为畏惧,或疲惫,整个人湿漉漉地飘坠着,被迫面对那种永不餍足的吞噬与掠夺。
距离上一次有这样的濒死感,还是五年前。
那时霍决受伤不久,左手的疤还未结痂。捏她脚腕时用力过度,手臂青筋暴起,掌心汩汩地渗出血来。
他们刚看完一场蹩脚的魔术。
美艳的金发女郎钻进道具箱,准备被大卸八块。长剑一柄一柄推进去,支解成三组箱子,炫技般分开又合拢。魔术师抓起一把钞票往上撒,揭开箱子,她又再出现,完美无瑕。
时闻被现场狂欢的气氛带动,误饮了别有用心的人递过来的一杯酒。
医生匆匆忙忙地来,派不上什么用场,留下一个医药箱和一堆冰袋,又匆匆忙忙地去。
最后只能是霍决帮她。
他们之前连接吻都不曾有过,一直规规矩矩,手指偶尔勾进掌心,她都要蹙眉脸红。
霍决为数不多的良善与耐心,全都投射在她一人身上。
时闻什么都不懂,四肢百骸都酸软,哭得都快背过气去,只知道不要这么稀里糊涂地同他亲近。
霍决含着冰块渡进她嘴里。一句一句地哄,喊她“bb”,小心翼翼用手试探,又以一种令人战栗的虔诚不住亲吻她眉梢眼角,哑声安抚她“没事的”,“没事了”。
沉重的力按住腰肢,他忍着摧折的欲.望,像焰火烧灼般一遍又一遍舔她湿透的皮肤。
他比她更受煎熬。
最后还是她受不了,崩溃地求了他。
他呼吸都在烧,渗血的手掌摁在她心口,深深看一眼,莽撞地闯了进去。
好像那是个台风夜,抑或不是,只记得雨下得很大。
恰如此时此刻。
滂沱夜雨淹没灯光与虫鸣,浩浩荡荡,渴饮绿意。
又一年。
夏天要来了,美丽又凶险的夏天。
第22章 22少年人
时鹤林入狱的第一个夏天。
云城温度破新高,日光淬着毒,刺得人眩目生疼,又热又闷的空气里,路边的芒果树都蔫蔫地蜷起了叶。
时闻读高三,六月初,马上就是高考。
原本是没计划参加高考的。
她一直读的国际学校,上的A-Level课程。去年十二月初参加面试,今年一月接到conditionaloffer,接下来只需要在A-Level考试拿到全A,然后把雅思分数刷上目标。
时鹤林未雨绸缪,早早替她铺好了前路,只盼她远走高飞不受牵连。
然而事实上,时闻瞒着父亲放弃了这条路。她给理想中的院校回了拒信,接下来半年时间临时转向高考,想尽力争取留在国内。
她深知时鹤林沦落到这般田地,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但那是她的阿爸,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她实在没有办法高高在上地审判他。
她只是个普通人。
更何况,时鹤林还额外背负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罪。
那天是周一,时闻记得很清楚。
监狱一个月只允许探视一次,周六日除外。时鹤林所在的监区,探视时间能选的很少,时闻通常都是选周一。
她每次都穿校服出门,白衫灰裙,背很沉的书包,因为下午还要回学校自习。
路很远,从她自己住的小公寓出来,七点多就要搭上地铁,跨越三个区之后,上到地面再转公交。
公交车上一般没什么人,有也是昏昏欲睡的老爷爷老奶奶,空位很多,她能抱着书包在最后一排坐一段路。
这边的风景荒凉,房屋都矮矮的,一路经过各种各样的厂,以及脏兮兮的、没戴项圈的狗。天在这里有点发黄,直到看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化工塔,再过三站,就到路口了。
公交站后面是一个工业园,还有一家小小的商场和廉价快捷酒店。顺着向前走十分钟,是反腐倡廉教育基地,绕一圈转过去,就是会见登记室。
那几年纪委监委抓得严,落马前有头有脸的人物,许多都关押在这处。有时还会碰见几位眼熟的家属,只不过如今都互相当没看见,不怎么寒暄问好了。
进了等候厅,先排队拿号。窗口分两边,还没叫到名字,时闻先去了人少的右侧窗口。
从书包里拿出语文课本,在《归去来兮辞》那一页夹了个白色信封,信封里面整整齐齐一千块人民币,她倒出来,连同身份证一起递给玻璃后面的狱警。
一个月探监一次,一次只许存一千,供收监人员在里面使用,可以买书、水果或者其他消耗品。
时闻每个月都准时来。
等候叫号的时间,她一般都用来背古诗词。数学、英语都有把握,理综也还过得去,就是高中语文没怎么学过,要多费心思。
等不多久,被叫到号的去窗口登记身份,狱警通知里面的人。家属存放随身物品,到门口排队,准备一拨一拨过安检进去。
安检好几道关卡,弯弯绕绕地进去,里面又是一个等候厅。所有家属都翘首看屏幕,寻找收押人员的姓名,以及相对应的会客编号。
在标着编号的座位上坐下,有时是时鹤林等她,有时是她等时鹤林。
玻璃厚得像冰墙,冷而封闭,只能通过话筒传递声音。
仅有短短三十分钟。
时闻没有时间哭,要笑,要抓紧说话,要令阿爸放心。
时鹤林剃很短的发,两鬓都花白了,眼窝深深地凹进去,眼镜换成了监狱规定的廉价树脂框架。看起来苍老落魄,但仍强撑着些许精神。
他听得多,说得少,也不关心外界的风风雨雨,只问她申请学校的进度如何,什么时候启程飞过去。
“你要听话,到了那边,就照阿爸交代过你的那样,好好念书,好好生活,不必牵挂阿爸,也不必再回来。阿爸在这里……一切都好,起码不用再提心吊胆。阿爸徒劳半生,如今只盼你平安顺遂,别的都是其次,囡囡,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线路有监听,话不能剖得太明白。
时鹤林每每这样嘱咐,时闻都是抿紧了嘴唇,忍着哭腔“嗯”一声,并不多说其他。
她原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向父亲坦白。结果永远没等到这个机会。
三十分钟转瞬即逝。
狱警点着编号,赶人雷厉风行,要腾位置给下一批家属。
时闻频频回望,时鹤林嶙峋的身影早已淹没在灰色囚服的队伍里。
从监狱偏门出来,时近正午,日光渐毒。时闻天生皮肤薄,过个马路的功夫,都晒得耳根泛红。
她随人潮回到会见登记室,用手环锁把书包取回来,翻着手机查看最近一班公交车还有多久,心想还能赶得及回学校附近吃个小馄饨作午饭。
工业区绿化做得潦草,树瘦得可怜巴巴,很长的一段路头顶都没有荫蔽。
出门口打开遮阳伞,戴好耳机,点开音乐软件。
然而没走两步路,伞面就被掀开了。
少年清爽的气息,携着凉风扑面而来。
霍决摘掉她一边耳机,弓身钻进她伞里,将伞柄接到自己手中。
耳机里正播放着「TheLastDayOfSummer」的冗长前奏。清晰锋利的吉他solo,结合含糊的贝斯与鼓点,营造出迷幻的热夏末日感,将一瞬间拉得很长。
霍决穿一件白tee和一条工装裤,高而清瘦,大概是刚从冷气车厢下来,指尖还带着凉意,点了点她的眼下痣。
“兔子。”
那双眼透出几分目不转睛的灼烧感,声音也是低低沉沉的,“哭什么。”
时闻怔愣片刻,拿手背揩了揩眼尾,嘴硬道:“……没哭。”
他那位长相凶悍的斯拉夫保镖不在。不知是没跟着,还是隐在暗处。大概率是后者。
伞下闷着两人的呼吸,默不作声对视半晌,霍决抓住她手腕,要带她往前走。
“啊。”时闻蹙眉,小小痛呼一声。
——她头发被卡进伞骨里了。
霍决刚刚顾及她,特意将伞面往她的方向倾斜,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于是伞柄又回到了她手上。
“别动。”霍决双手扶住她面颊,笨手笨脚帮她整理。
身高差太大,时闻需要微微踮脚配合。伞面翻开,滚烫的光都淌了进来,汩汩地将他们包围住。
霍决低头垂眸,手上动作放得很轻,像是怕弄疼了她。
“发绳也卡进去了。”他研究半天得出结论,“解不开,摘了吧。”
时闻用的一个羽毛发绳,大概是上面毛茸茸的装饰绞进缝隙里,绞死了,她闷闷“嗯”一声。
霍决一手扶住她后脑勺,一手帮她把丸子头拆开,海藻般的浓密长发倏忽散落。
时闻鸦羽般的睫毛低垂,没来由有些局促,下意识紧张地要去捉他的手。
距离太近了。
十八岁,正介于少年与男人的分界线。
霍决身上的费洛蒙,混合融化的日光与清苦的烟味,随着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轻轻裹住她。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见,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霎时间冲不散。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半年没有见面。
不能说生疏,他们两个之间,无论如何都谈不上这个词,但总归没有过去那么亲密。
上次在希思罗机场碰面,他身量已是出挑,如今转眼一瞧,居然又挺拔不少。
迄今为止,霍决的人生轨迹写满崎岖与漂泊。
六岁被生母从欧洲辗转带回国,丢在云城福利院门口,与时闻短暂见过第一面。不久被送往亚港,放在退休养病的霍耀权霍老爷子身边养着。十岁被霍铭虎接回云城本家,和时闻做了几年同学。
李业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常常无缘无故捉他过失,罚他彻夜跪祠堂抄经文。
霍决命硬心冷,没有低过头哪怕一次,也从来不肯张口认错。
李业珺养尊处优半生,脾气也不曾软过半分,硬生生要人打到他认。
有一回被关了三天三夜,险些打断了气。霍铭虎从温香软玉的情妇窝里匆匆赶回来,嫌家嘈屋闭,弄得晦气,在霍决十六岁那年,又把他远远丢去了英国。
这事甚至是在霍决躺在医院时拍板决定的,手续都提前处理好了,出院没几天,直接就要押他上飞机。
航班启程前夜,霍决浑身是伤地攀上时闻阳台的小花园。
两个少年人面对面沉默好久。
少女时期的时闻,天真率性,心地又软,哪里舍得这么突然又漫长的分别。
他送她的盆栽文心兰被摆在阳台角落,黄白小花散发奶甜香。
那么好养的花,只要不暴晒不受凉,就能活得漂漂亮亮。
她平素没心没肺惯了,都不知有没有那个闲暇想起来要照料。收在这么不显眼的地方,估计没几天就要被太阳晒蔫,让佣人扔了。
霍决眉骨处结着血痂,蹲下去给盆栽浇水控水,异常沉默地,没说什么数落她的话。
绿植般清爽昳丽的少女,坐在晚风里吧嗒吧嗒掉眼泪。
霍决手里沾了水苔和腐熟树皮,脏呢,没办法给她擦眼泪。只能静静看着她,很没办法地轻声要求她:
“唔好喊喇。”
[不要哭了。]
时闻哭起来也不显狼狈,但分外可怜,鼻尖微微泛点粉,说话时声音湿润得像枝叶泡胀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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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他淤青未消的脸,小心伸手摸了摸他被剃得很短的头发,问他:
“系唔系仲系好痛啊?”
[是不是还是很疼啊?]
霍决摇头,片刻不语,又很轻地笑了笑:
“我痛还痛,你喊乜啊。”
[我疼归我疼,你哭什么。]
时闻噙着泪,责备似的,轻轻瞪他一眼。
这次李业珺失了分寸越了界,事情闹得太难看。霍决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保镖里里外外将病房守得严实,一律谢绝外人探访。连时闻都吃了几次闭门羹,想来应该是霍铭虎下的命令。
霍决一只手还固定着夹板,伤得这样惨,也不失少年人那副桀骜不驯的姿态。
他蹲在阳台上拨弄她的花,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时闻擦了擦眼睛,起身走到书桌旁边,翻找着自己的书包,手里拿着一串白奇楠念珠回来。
她蹲到他身边,把念珠放进他脏兮兮的手里,鼻音浓重道:
“前天阿爸带我去合掌寺祈福,我顺道求的,说是住持高僧开过光,可以消灾降福保平安。”
霍决垂着眼睛,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什么时候信起这些来了。”
时闻说:“阿爸要给寺庙捐钱修缮写慈善新闻,正好周末,我就顺便跟着去了一趟。”
霍决问:“真的给我?”
时闻乖乖“嗯”一声。
“只求了这一串?”少年声音清越,端详着手中那串念珠,乌沉沉的眼眸忽地一抬,“是人人有份,还是只给我?”
“白奇楠也不便宜,住持又不是批发开光。”时闻扁嘴嘀咕,“还有谁能比你更需要啊,天天不是这伤就是那痛。”
见他不动不言语,就又作势要收回来,“你不要就还我。”
霍决没让她拿回去,左手小臂还绑着夹板,动作不方便,他直接戴到了右手。
时闻纠正他,“大师说了,左手表善,要戴左手。”
霍决“啧”一声,不耐烦似的,仔细看他表情,又隐隐带着笑意。
时闻刚想帮他摘了,换只手戴,看看他那半废的左手,又迟疑地停了动作。
最后好声好气安慰自己,“算了,心诚则灵,左手右手应该都一样的。”
风温温凉凉,吹进幽暗的花园,从容地飘落这个年轻的夜。
馥郁的花香弥漫四周,无形无影,填塞着少年人之间懵懂青涩的空隙。
霍决垂眸看她,半晌,忽然低声开口:“下次我回来,你不会又不记得我了吧。”
这是在阴阳怪气,时闻忘了他们五岁时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是你的问题。”时闻有点心虚地撇开视线,“你不要变太多,我就不会不记得。”
霍决低头时,可以看见她浓发披落,长长睫毛下面一枚小巧的痣。
他没伸手去碰。
因为他的手还脏,而且她面皮薄,很容易脸红。
“三年而已。”
他沉声开口,不知是对她说,还是警醒自己。
“时闻,我会回来,也会在那边等你。”
就这么仓促地,在一个潮湿夜里潦草聚散,霍决只向她一人告别。
私生子身份敏感,动辄得咎。李业珺有心刁难,霍铭虎不闻不问,霍决远走异国,确实更利于霍家安宁。
况且这对他本人而言,也不是半点益处没有。
他天资聪颖远超旁人,到了那边更像是没了顾忌般连连跳级,早早就进了顶级学府刷学历。
霍铭虎面上不显,实则对此很是满意。
霍家在欧洲有不少产业,好些项目霍铭虎都已经慢慢放手让霍决接触了。他走得既快又稳,比许多家族正儿八经的继承人都更早正式步入生意场。
李业珺倒并不在意这些。
毕竟霍家的根,永远都在云城。
只有掌握住霍氏控股,才是最终掌握全局的执权者。其余的,都是可以退让割舍的蝇头小利。
不论霍决出身多狼狈,流的血多脏,也总归姓霍。霍铭虎再是冷厉薄情,也不会半点都不为自己的亲生儿子考虑。
一个小杂种罢了,既无背景又无帮持,远远赶走即可,不值得李家大动干戈起赶尽杀绝的意。
当时人人皆默认,霍氏集团的未来版图,欧洲那小部分归霍决,云城的命脉归霍赟。
二子各得其所。
然而结局人人都算错。
第23章 23苦橙叶
浓发如雾。
霍决帮她把散落的鬓发拨到耳后。
发绳被扯坏了,不能再用,好在头发折痕也不明显,就由它暂且这么披落。
两人重新回到同一把伞下,霍决拿伞的姿势显然比刚才小心得多,让阴影聊胜于无地覆盖彼此。
时闻问他:“你怎么会突然回来?”
六月份是高校期末,他的学业任务应该很繁重。
“老爷子要见我。”霍决解释说,“抽空飞了亚港一趟。”
霍耀权年近七旬,年轻时为事业透支得厉害,晚年身子骨一直不算硬朗。放权退隐之后,他深居简出,京城亚港两头住,不管事,也不问事。近来风闻他出海钓鱼时滑了一跤,腿脚久久不见好,该是小心静养着。
大概是小时候在身边待过几年,在所有姓霍的人物里,霍决唯独对他这位传奇般的爷爷还算亲近。
“待到什么时候?”时闻又问。
霍决顿了顿,低声说:“今晚就走。”
时闻略一思忖便觉不对,诧异道:“你该不会是偷偷跑回来云城的吧?”
这三年,为了避免冲突,霍决连农历新年都没被允许回来本家度过。
他们三年间总共也才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是借霍老爷子大寿的幌子,两人特意约好时间,他飞回国,她坐船过海,他们一起在亚港港口看了一场圣诞烟花。
第二次是时闻去英国学校面试,他卡着期末忙碌的空隙,接她到自己住处,特意陪在身边两天。
再就是现在。
“你、你现在就走。”时闻脸色骤变,急忙推他手臂,有些不安地压低声音,“有人跟着我的。”
“怕什么。”霍决被她推搡着,还有心情笑,“没事。”
时闻眉头紧蹙,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回头张望,小小声警告他:“有阿赟的人,珺姨会知道的。”
“也有我的人。”霍决满不在乎,重新接过伞,拉着她往前走。
时闻没跟他走,把自己的手缩了回来。
霍决停步回头,不解挑眉。
日光猛烈,像燃擦着空气,散发炫目白光,晒得人无所遁形。
时闻敛了表情,一双眸子时明时灭,静静望他。
霍决站定几秒,似乎意识到了她在在意什么。
他说漏嘴,也不隐瞒,直接坦白道:“现在到处都是想从你身上套消息的人。我担心你安全,去求老爷子借了几个人用。”
时闻质问:“多久了?”
霍决说:“从时叔叔被刑拘开始。”
那可真是好长一段时间。
“为什么瞒着我。”时闻眼神有点倔,像隐忍着什么情绪,“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三年过去,霍决抽高许多,也结实许多,声线不复从前那般清越,变成带有些颗粒感的低哑。
他默了默,说:“我怕你害怕。”
其实时闻也猜得到。
霍决是在担心她的安全。
但她就是没来由地感到茫然与惶惑。
“到底还有多少拨人陪着我一起晒太阳啊。”她轻叹口气,意味不明地自嘲一笑,“一天天的,阵仗可真大。”
霍决避而不谈,复又去拉她手腕,“脸都晒红了,上车再说。”
时闻摇头躲开,没答应,突然泄了气似的,伞也不要了,攥着书包带子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坐公交,这边车很难等,下一班马上到站了。”
霍决重重皱眉,强硬将她扯回自己身边,“坐什么公交。”
“阿决。”
时闻神色沉静,自顾自挣脱他的手。看起来平和而理智,没有任何负气的意思。
她眼睛很亮,声音很轻,告诉他:“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的。”
同样的事情,给予霍赟与霍决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时闻也不知道为什么。
迁怒似的,自己总是会下意识向霍决发脾气。
即使他们已经久不见面,又处于尴尬的青春期,关系本该自然而然地变疏变淡。
但事实是,时闻仍然会毫不设防地,对他显露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共享过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五岁那年,他们第一次交换名字,一起离家出走大冒险。时闻的小背包里装满巧克力和草莓,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喊“Lawrence”。
他们从福利院一路逃到海边,险些吓坏了时鹤林,以为宝贝女儿被匪徒绑架。结果匪徒是个同岁数脏兮兮的小男孩。
十岁那年,他们久别重逢。时闻忘了他。她的陪伴犬老死了,哭得好伤心。他把口袋方巾抽出来,笨手笨脚给她擦眼泪。棉麻质地擦得眼睛更红,她娇里娇气地边哭边抱怨。
他没有办法,牵着她在迷宫般的庭院里穿花寻路,最后糊里糊涂答应了做她一个人的小狗。
十一岁那年,霍决教不会她数学题,毫无同理心地冷酷骂她笨。她三天不肯同他讲话,也不肯正眼瞧他。
他故意考砸了期末考,跟她留在同一个班。暑假的夜里,他从阳台攀上去,给她送了第一盆小蜂鸟蝴蝶兰。
十二岁那年,他们误闯充满腐臭味的地下室。那是Arina曾经被囚禁的房间。他们偷偷带走她的一条铂金素链,以及一捧粗砺的骨灰。
十三岁那年,霍决锋芒毕露,被李业珺用鞭子抽得大病一场。时闻溜进他昏暗的房间,惶惶不安将手放在他滚烫额头,像施展咒语一样,反复呢喃:“不要死,小狗。”
十四岁那年,他们无意窥见花园里的腌臜情.事。他捂住她的口鼻,拉着她往夜色深处仓皇逃逸。
十五岁那年,少年人各自向青春期蜕变。
她好奇地摸了他的喉结。他嗅见她身上清甜的苦橙叶味道里,混入淡淡血腥气。像一尾分开海洋的、光滑的鱼。
十六岁那年,他们再度面临分离。
……
在后来关系破裂的那五年里,时闻常常会想。
霍决对自己而言,究竟有多重的分量。自己在他的游戏里,又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结论是,不论他的感情有多冷酷虚伪,掺杂多少算计、利益、欲.望与虚与委蛇。
他们在彼此生命里,也依旧独一无二。
因为只有她,在直面过霍决那份天生而纯粹的恶之后,仍可全身而退。
她害怕,但是再怕,她也没有丢下他一个人走掉。
在他受本能驱使举起刀时,她浑身颤栗地抱紧他,不让他往更幽暗的深渊跌落。
“Lawrence.”她忍着哭腔强装镇定,命令她的小狗,“No.”
霍决扔了刀,回了头。
他嗅一嗅她的味道,没有吃她,尖牙试探着咬住后颈,将她拖入了那个逼仄阴暗的蛇巢里。
时闻是唯一一个可以在此来去自由的人。
所以非常公平地,她的不安、不豫与不体面,皆可毫无顾忌地、尽情敞开让霍决承受。
这日的霍决,一如既往地纵容了她的坏脾气。
他为她撑伞,放着自己舒适的车不坐,在烈日底下步行将近一公里路,陪她等一班姗姗来迟的公交车。
那时候还没普及NFC和二维码,多数市民还是用实体交通卡。但霍决显然不可能有,他摸了钱夹出来,翻了翻现金,抽出来一张红色大钞。
司机大哥是个热心肠的本地人,“哎哎哎”地捂住投币口不让他干这离谱事,叫他赶紧下去便利店破开零钱再回来。
霍决侧头看了车厢后面一眼,没动。
车上爱心座位上还坐着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老奶奶见他没反应,还口音浓重地急急催他:
“后生仔,乜回事吖?快啲啦,我哋仲赶住去抢减价餸菜噶。”
[年轻人,怎么回事呀?你动作快点啦,我们还赶着去抢打折菜呢。]
时闻都在后排坐定了,感觉这话就像说在自己脸上,真被催促的那人倒还无动于衷地望着她。
她没好意思让老人家着急久等,到底还是板着一张小脸,头也不抬走到前面再滴了一次自己的交通卡。
时闻坐窗边,霍决坐她旁边。
车厢内冷气充足,刚刚晒出的烦闷燥热很快散去。
她的侧脸浸透在跳跃的日光之下,白得发亮,面颊晕染恰如其分的薄红,鼻尖亦微微渗出些汗意。
这令她看起来更鲜活、蓬勃,像一株生长期的苦橙树,兀自在山林中舒展着枝桠。
暑热烘晒折磨着她,也令她身上那股清甜香,散发得更加半熟馥郁。
霍决一言不发,手臂挨着她的肩膀,戴着白奇楠念珠的右手垂放在两人中间,尾指按在她的深灰校服裙边角的一点点布料上。
时闻正在试图卷起那把折叠伞,可惜只几秒就失去耐心,胡乱一塞就塞进了书包里。
霍决哼笑,伸手把伞拿过来,慢条斯理地帮她抻平整理。
时闻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又专心去翻自己书包,想找个备用的发绳或发夹。
结果翻遍了都没有。
最后只好拉开笔袋,随手拣起一支碳黑中性笔,熟练地挽起长发,盘卷,簪定。
动作间微微低头,露出衬衫翻领里,一枚小巧秀气的痣。
霍决拿着发烫的伞,静静看了半晌。
随后忽地抬起手,指尖从颈后绕过,不轻不重捏了捏她耳骨。
时闻还在不高兴,双手放在发髻上,不明所以回过头,“干嘛?”
霍决有点痞气地轻挑眉稍,似笑非笑,“没干嘛。”
“……”时闻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的手腕。
霍决收回手时把她盘到一半的头发揉乱了,她忍着气,又要拆开重新盘。
公交车窗视野开阔,混融蓝与灰黄的天空,有即将柔软成型的云朵。
贫瘠的荒地、发达的工业区、简陋的屋宅与包容的海,组成错落有致的风景,一帧帧在她身侧交替掠过。
这种类似的、难以言喻的矛盾感,像灰尘一样,同时轻飘飘地落在时闻身上。
她背一个平价运动品牌的基础款双肩包。
却穿一双顶级奢牌的手工牛津鞋。
头上簪一支五块钱有找零的中性笔。
包里却放一支价值五位数的万宝龙限量阿加莎。
今日不知是她有生以来第几次坐公交车。
霍决有印象的上一次,还是他们五岁时,从福利院坐501路线去黑沙滩海边。
那时候穿蓬蓬裙的小公主对钱财没有半分概念。听到说坐车要钱,就从包包拿出一沓百元大钞,踮脚要往投币箱里塞。
其实她明明不必像现在这样将自己放低。
她明明可以有更多选择。
时鹤林在很多年前就在海外为她购置了一份信托资产,可供她作为普通人衣食无忧一辈子。阮聘婷愿意在经济上照拂她。霍赟也事事帮她、处处为她。
霍决更不必说。
但她还是一意孤行要往另一条路走。
当身上的华丽矜贵褪去,她轻装简行,眉目间的天真化作一种谨慎而柔韧、忧郁而洒脱的落差感。
这是遽变的生活赋予她的变化。
她对霍决说自己与以前不一样。
并非负气。
她早早就已接受现实,并强迫自己以更加主动的态度,去适应这种变化。
从前别人待她好,她总是理所应当地接受。因为她是时鹤林的女儿,她受得起,也还得起。
现在别人待她好,她只能礼貌笑笑,因她自知极有可能无以为报。
阮聘婷不欠她,霍赟也不欠她。她不可能一直依附别人的好心与怜悯而活。她受之有愧。
而霍决呢?
她没有仔细想过。
他们分开太久,她总是下意识觉得霍决还是那个动不动就会被抽一顿鞭子的少年,觉得她的小狗需要她的保护,觉得他比她处境可怜。
事实上当然不是。
摇摇晃晃的一段路,机械女声报站声音响起,公交车靠边停站。
天气霾
那对着急去买菜的老夫妇,相互扶持着从后门慢慢下了车。前门没有人上来,车门哐当关上,又再继续向前行驶。
车厢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们两个乘客,以及满载的日光。
静谧的冷气由低至高涌上来。
没有人说话。
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时闻抱着书包,拧头望向窗外的海。
霍决不知是在看海,还是在看她,目光一瞬不瞬停留在那里,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直到又摇摆不定经过一个站,时闻才终于忍不住转头,没好气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霍决等了很久似的,见她回头,唇角一翘,斯文又散漫地笑了笑。
“这么凶,看都不给看?”
时闻绷着表情跟他大眼瞪小眼。
这种时候她总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一个。
她看起来很不满意,也很不情愿地伸手捏了捏他耳骨。
捏扁,又捏软,故意用了几分力气。
久违的动作。
霍决难得顺服地垂下眼睛,声音有点哑。
他学她问他,“干嘛。”
时闻指尖揪了揪,避开自己刚才发脾气的事不谈,神情像是有点委屈,又有点不好意思。
“耳朵好红。”她闷闷说。
霍决蹭了蹭她软绵绵的手心,“热。”
“……活该。”
时闻轻哼一声,像从前那样,随口编奇奇怪怪的话吓唬他。
“我跟你讲过的吧,不听话的小狗,耳朵会被咬掉。”
第24章 24薄荷糖
霍决数着她的睫毛,“我有不听你话吗。”
时闻冷冷觑他,“你说呢。”
他低眉顺眼,言语却漫不经心,全然不觉自己有错,“小狗保护主人,不是天经地义?”
时闻不听他狡辩,认认真真教训他:“你做了什么,跟你不告诉我,这是两码事。”
日光中微尘浮动。
少女的瞳仁在明亮光中,如蜂蜜般流淌,沾着纯然的柔软与天真,熠熠生辉得令人移不开眼。
“好吧。”过了不知多久,霍决才很轻地笑了笑,“那我该受什么罚?”
他状似驯服地俯身低头,靠得她更近,话语间难掩恶劣意味,“耳朵给你咬?”
那双深邃眼眸向上抬,却居高临下似的,予人一种存心冒犯的威压感。
时闻觉得他笑得可恶,当即要收回手不再理他。
他慢慢悠悠一把捉住,修长指骨圈住她手腕,把玩似的捏了捏,腔调淡淡问:“是不是瘦了。”
“没有。”时闻费劲抽回自己的手。
她马上十八岁了,不是小时候,再怎么关系亲密,再是她的玩伴小狗,也晓得要跟异性保持距离。
更何况,他还没规没矩惹她生气。
只是末了,又忍不住主动告诉他:“我长高了。”
“是吗。”霍决微微偏头瞧她,格外认真审视似的,眼中笑意渐浓,“没看出来。”
拿他自己当参照物,当然看不出来,他长高更多。
时闻忿忿想,她真的不要再理他了。
霍决偏要招惹她。
他手里还拿着帮她卷好的伞,伸手拎过她抱在腿上的书包,拉开拉链要放进去。
还挺沉,刚才走路到公交车站时他就要帮她拿,她犟着不肯,一味直直往前走。
时闻拧头看窗外,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等她意识到他过分安静时,才后知后觉警醒回过神来。
霍决手里拿着一本高中必修语文教材,一改方才散漫神情,眉目倏忽凛冽几分。
“这是什么?”
他定定瞧她,语气堪称礼貌,眼底情绪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时闻脑袋一空,没敢看他表情,伸手要把书本抢回来。
霍决紧攥着没松手。
“时闻——”他沉声叫她名字,连名带姓的,一点都不显得亲昵,只满满是警告意味。
时闻没办法,一时不知该拿出什么态度应对他。
手指紧紧绞着书包带,过了好一会儿,肩膀塌下去,才微不可闻地出声坦白:“……我不准备去英国了。”
封闭车厢里的冷气融在日光之中,虚构出适宜的体感温度。
暂遇红灯,轮胎刹响刺耳噪音,行道树稀疏的影投下,遮不住窗边人的面容。
霍决目光尽是忽隐忽现的晦暗冷意。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他将她刚才质问自己的那句话还给她。
时闻咬着嘴唇,不接腔。
“我还在想,以你的水平,怎么会雅思一直刷不上7.5?现在看来,是故意考砸了蒙我。我上星期还在找新的住处,怕你想养猫狗,我现在住的公寓布局不合适。找了那么多地方,发了那么多照片,你一直含含糊糊不肯正面回复。”霍决淡淡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
“我没有!”时闻无措辩解,“你那么忙,又近期末,我不想影响你……我原本打算考完了就告诉你的。”
“说点像样的。”霍决显然不信,一双眼冷光凛凛,“别告诉我这是你临时的决定。”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时闻低头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勇气抬头与他对视。
“可是阿决,我实在没办法留阿爸一个人在这里。”
待得久了,车厢温度持续往下降,冷嗖嗖的,镇静片刻躁郁。
霍决面无表情,垂落的视线在她脸上缓慢地巡视,好似在辨别忖度她话里的意思。
“所以,你打算留在云城?”
时闻摇了摇头,“不会有人希望我留在这里的。”
“不去英国,也不留云城。”霍决捏着书页的指骨关节泛着白,“那是什么打算?”
他默然一刻,声音冷硬道:“难不成要跟着霍赟去京城?”
时闻有些讶异地看他一眼,好似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猜测。
末了还是摇头。
“我要考去安城。”她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我爸爸妈妈以前就在安城大学念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霍决沉吟良久,目光沉沉望去,“安城冬天很冷。”
她从小到大最讨厌冬天,不喜欢农历新年,不喜欢雪,也不喜欢冷空气。
时闻勉强笑了笑,“剑桥冬天也不暖和。”
霍决嘴角沉着,看起来英俊又锋利,是还在生气的样子,吐出的话语也是。
“我明年就能毕业回国了。”
事实上毕业归毕业,他能不能回国,还要看霍铭虎的决定。但霍决好似就是笃定,自己要做的事能成。
“干嘛,炫耀?”时闻故意曲解他意思,引他岔开话题,“想让我夸你厉害啊?”
霍决移开视线不看她,一副面冷心硬模样,不接受她模棱两可的示好态度。
这人服软时,姿态是真放得低。
生气时,也是真如冷风过境般又凶又唬人。
好在时闻哄他,比他哄时闻要容易得多。
“做乜成日黑口黑面吖,唔好嬲啦。”
[干嘛整天挂着脸,不要生气啦。]
细柔温暖的手主动牵住他,放了一枚草莓薄荷糖在他手心。
霍决目不斜视,装没听见,但反手捉住她的手没放。
骨节分明的大手整个包住她。
牵手的姿势别扭而亲密,手心里的硬糖也隐隐硌人。
时闻很有些不好意思,拉手腕还没什么,这样手心相贴实在是不应该。
有点想拽回来。
但想了想,还是给小狗顺毛比较重要。
于是就着这姿势单手剥了糖纸,一颗自己吃,一颗塞进他嘴里。
霍决下颌线锋利明晰,叼着酸酸甜甜的糖。垂眸瞧她一眼,面色稍霁,却也到底没平和到哪里去。
绿灯亮起,公交车复又摇摇摆摆向前行驶,日光沿途碎落。
他们保持这小心翼翼的触碰,各自魂不守舍,直至唇舌间的硬糖彻底融化。
W.F
听见电子设备嗡嗡震动响起来的声音,时闻才得以有借口抽回手,避开那灼人视线翻找手机。
是个京城号码。
时闻偷偷瞄一眼霍决的眼色,按低音量键,滑动屏幕接起来,细细声“喂”了一声。
似乎被对方提醒了什么事,她刚醒起来似的睁圆了眼,蹙着眉头答应几声。
有话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只说“嗯”和“好”,十来秒就挂断了通话。
霍决眸光微暗,挑眉问她:“霍赟?”
大概是看见了屏幕显示。
时闻没瞒他,犹豫地点了点头,说:“我忘了,我们原本约了晚上一起吃饭。”
霍决“哦”一声,皮笑肉不笑礼貌问:“我妨碍到你们了?”
时闻不出声,忙着低头打字,不搭理他的阴阳怪气。
霍决伸手捏她腮颊,要她把视线转回自己身上,“你该不会要去见他吧?”
她被捏得嘟了嘴,手指翻动,眼睛犹不死心垂着看手机。
“时闻。”霍决脸色极其难看,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往外迸,“我三年才回来一次。”
而霍赟只要想,随时都能飞回来。
“我没有。”时闻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锁了屏小声咕哝,“他马上起飞了,总不能叫他下飞机吧……我在微信跟他讲改到明天再见。”
霍决闻言更是讥诮,“他这书读得这么闲?周末也就算了,周一周二都搭你身上,课不用上,期末不用考?”
时闻打他捏自己的手,多嘴解释:“他请了假,说这几天回来陪我高考。”
“哦,他陪你高考。”霍决冷笑,“我在今天之前,连你要高考都不知道。”
意识到自己讲多错多,时闻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没有跟你讲,自然也不会跟他讲。是他自己发现的。”
末了又不忘补充,“我也不会真的让他陪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考个试还要人陪。”
霍决噙着冷笑,不置可否。
从小到大,时闻就一直夹在霍氏兄弟中间。
李业珺处处针对霍决,但其实霍赟和霍决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剑拔弩张。
这两人都待她好,纵使兄弟之间不和睦,也不会明面起纷争。只默契地互相无视,从不逼时闻站边,令她左右为难。
时鹤林初到云城做第一笔生意时,借过霍耀权的光。他念旧念恩,一直对此十分感激,也因此对霍耀权格外敬重。
霍耀权白手起家,身居高位而不倨傲。他初时赏识时鹤林能力,曾经半真半假地抱着小时闻开玩笑,说要给自己孙子定个娃娃亲,两家关系以后可以更亲近。
当时也没讲明是哪个孙子。
但皆默认是霍赟。
毕竟私生子上不得台面,外界大众不知内情,亲近的几家怎会不知。
纵使霍决那时候就已经养在老爷子身边,但老爷子向来端水端得稳,又顾忌李家颜面势力,从不公开偏袒霍决半分,不可能是为他开尊口。
那就只能是霍赟。
若时家没倒,任谁看来,这都是青梅竹马金童玉女的一对。
霍赟比时闻大一岁,明面上比霍决大一岁半,学籍高他们一级。原本按计划,他也是该出去留学的,但不知何故,最后还是选择考去了京城的一所头部高校。
大约是李业珺不愿他跟霍决在同一个地方,以免被比较,同时也不愿儿子离自己太远。
不是搞学术技术的,本也不需要多顶尖的学历。
环境和资源最重要。
京城权贵众多,及早让霍赟开始积攒自己的人脉圈子,对以后生意场上行走也有助益。
只是霍赟自己无心于此,常常敷衍应付。相比那些声色犬马的聚会酒局,他更愿意飞两千多公里回来陪时闻泡图书馆。
霍决让人跟着时闻,自然也知道他们见面频繁,只是隐忍不提。
此番当面撞见他们联系,刚刚好转些许的脸色,倏忽又阴沉下去。
时闻还以为自己解释清楚了,恰好微信弹出提醒,她习惯性又要低头回复信息。
霍决面无表情将她手机抽过来,不让她碰。
W.F
冷冷看了她有半分钟,才不悦开口:“不许见他。”
时闻莫名其妙乜他一眼。
分开久了,得有好几年没见他这样。今天再见,一点都没变。
“不许见他。”霍决有些危险地警告,表情冷漠没有温度,“到时候我陪你。”
时闻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霍决不紧不慢宣布,“高考那三天,我回来陪你。”
时闻懵了,“你回来干嘛,你自己不用考试?”
霍决轻描淡写,“赶得及,不影响。”
就算勉强赶得及,但怎么可能不影响?
剑桥严进算不上,严出是真的,毕业把控得严格,每次期末学生都活似剥一层皮。她看过他的课程表,他们那一周考试几乎就是前后脚连在一起,他怎么来回赶?
更何况李业珺怎么可能容忍他频频往返长期逗留?
“不行。”时闻快速收拾好表情,态度坚决拒绝道,“你不许回来。”
霍决不吭声。
时闻急道:“我自己能考好,你让我按平常的节奏来,别故意回来影响我。”
霍决下颌紧绷,动也不动。
时闻是真怕他发疯,不耐烦地推他手臂,迭声质问:“你听见没有!”
霍决任她推打。
过了许久,才忍无可忍,更不耐烦地将她反手攥紧,好没道理地冷硬道:“我不在,也不许让他陪你。”
时闻有点恼,“我都说了不会!”
霍决薄唇微抿,“那考完之后呢?”
时闻茫然,“之后什么?”
“高考完就是你生日。”
霍决将她看进眼里,凝神紧盯着,不知在忖度什么。
“你说过十八岁生日,要跟我一起去看北极熊,现在还作不作数?”
第25章 25
犹如身处赤道海岛。
没有风,没有一片叶摇曳,没有一粒沙颤动。日光灼灼曝晒,要硬生生融化锁住她血液的积冰。
又如被困暴雪深林。
滚滚发烫的热意,源于她在冰天雪地里守着的一丛篝火。夤夜雪重,鼻端弥漫松木与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
她好热,却又怕冷,不敢轻易让火熄灭。
于是只能在被火焰吞噬的炙热中惊醒。
醒来时发现自己侧躺在熟悉的房间里。墙壁雪白,窗纱浮动。日光透过轻薄遮蔽晒进室内,空中流淌低温冷气。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体温交换,四肢交缠,背脊紧贴胸腹,与她密不透风。
时闻被完完全全抱在怀里。
一只劲瘦有力的右手从她颈间穿过,脉搏跳动,放松摊开,腕间一串经时间打磨的念珠。
另一只手搭在她腰上,仿佛拥抱或枷锁,沉沉扣住她躯体。
时闻又困又倦地半睁着眼,手脚酸软,腿心骨头一阵一阵发疼,浑身像被车重重碾过。
她试着挣了挣这桎梏,身后的人纹丝不动,和她分享同一个枕头,呼吸近在咫尺洒在耳后。
一点力气提不起来。
睡不够,头疼,疼得又难再入睡,恶性循环。
她眼皮恹恹撩起,鬼使神差地,伸手拨弄了一下眼前那串白奇楠念珠。
W.F
念珠略略往后退,露出手腕处一串鸦色刺青。
——[69°39′N17°57′E]
特罗姆瑟的经纬坐标。
他们少年时期北极之旅的最后一站。
时闻疲乏而沉默,发呆似的地看。
他刺的是一行经典简洁的印刷字体。
没有花里胡哨的艺术处理,亦不施加任何缀饰,庄重隽永,小而隐秘。
刻在手腕脉搏最强烈的桡动脉之上,藏于衬衫袖口与白奇楠念珠的遮掩之下。
时闻怀疑世上见过这处刺青的人寥寥无几,一只手数得过来。
毕竟霍决平日里总是衣冠楚楚,表面温和知礼,实则对谁都保持疏远距离。
无人发现他在腕间藏了一处漂泊地。
霎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像结痂处轻轻翘起一块的痒而疼,撕不开,抚不平。清清楚楚知道这已无意义,却又不可避免为之一颤。
时闻静静看着,用指腹很轻地摩挲片刻。
大概是察觉到打扰,霍决手指动了动,醒了。伴随一声沉沉吐息,半握起拳,松松捉住了她的手。
白奇楠念珠蹭着两人的皮肤一滚,复又遮住那小片刺青。
他明显还不清醒,短发睡得乱糟糟的,压得耳朵也红。看起来很凶,又很没戒备心。
半撑起身,他呆呆看了她几秒。
另一手长臂一伸,就着抱她的姿势,捞起床头柜的手机随便点了点。
屏幕亮起,一只趴伏在岩石上的小北极熊骤然出现,头顶数字6:06。
“……六点。”
不满又不解。
“做噩梦了?”
霍决声音哑得不像话,又再惺忪倒回柔软床榻,半边重量都压在时闻身上,还顺势啄吻一下她腮颊。
时闻转头欲躲,没躲开,只好试图推他,“……天亮了,睡醒赶紧走。”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也哑,沙沙的,像被煮熟煮烂化开的花苞,带着过分黏腻的鼻音。
霍决闭眼埋在她肩颈,不动,“我在伦敦三天睡不够八小时,昨晚还卖力服务你那么久,你不怕我猝死。”
贴得太紧,低沉声音仿佛都透过胸腔在震,骨头缝隙细细密密涌起泡沫。
“劳驾死外面。”时闻累极,疲于应付,只拿手肘死死抵他胸口,“好重,别挤我。”
霍决翻了个身,改成平躺的姿势,又自然地挪了挪位置,右手横腰将她揽伏到自己身上。
“那边弄湿了。”
他没睡醒时,腔调比平时更慵懒,言语间那股矜贵挑剔的公子哥姿态,藏都藏不住。
边用下巴磨蹭她发顶,边懒声抱怨:“你这床好小,回弹又差,回头让人送张新的过来。”
时闻寻找着踹他的角度,“……再胡说八道即刻滚出去。”
“好,不说。”霍决从善如流地认错,懒洋洋阖着眼皮将人往自己怀里拢,“别乱动,就这样再睡会儿。”
时闻额角突突跳,想发脾气。到底还是累,抵不过倦意,眼皮不自觉耷拉着。最后还是不情不愿与他头挨头重新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八点多,室内光线亮得更饱满了些。
她被面对面搂在怀里,霍决醒得比她早,正自得其乐地捏着她的手指把玩。
时闻睫毛缓慢扫过他锁骨,花了几分钟时间彻底清醒。
她并未拖沓,推开人掀了被子,弯腰拾起一条平常作家居服的吊带裙,起身穿衣时也不忸怩遮掩。
该做不该做的都做遍了,也不是第一次,没什么好遮。
从后面看去,那截窄而薄的腰上留了许多青紫印子,斑驳凌乱,可怜得很。不知是她皮肤太薄,还是施力的人太不知分寸。
她随意拢了拢长发,将掉落地毯上的零散东西一一捡起,径直往浴室的方向走,“我再过半小时出门,希望我洗漱完出来,你已经离开了。”
霍决倚在床头上从容望她,宽肩窄腰,腿上虚虚搭一张鹅绒被。
“这么着急赶人走?”接话时尾音轻佻地向上撩,“每回都翻脸不认人。”
时闻捡起歪在床脚的另一个枕头,反手摔他脸上,眼神警告他噤声。
霍决笑着抓住,没再讨嫌,伸手去找手机,“我让人送套衣服上来。”
时闻砰一声关上浴室门。
她有意拖延时间,过了许久才披着湿漉漉的长头出来,朦胧热雾抵冲室内冷气,她眼尾鼻尖都被蒸得有些泛红。
房间里那个人还没走。
他似乎是在外面客厅的卫生间冲过澡了,短发濡湿着,腰上危险地挎着一条单扣意式袢西裤。上身赤着没穿,背阔肌随着动作紧绷又舒展,大概是嫌麻烦,不想弄皱了待会儿要穿的衬衫。
时闻擦着湿发,默默看他半晌,“这是在干嘛?”
霍决回过头,一手拿着显示生活小妙招检索页面的手机,一手抓着拆得乱七八糟的被套。
“换床单。”他神清气爽,一脸平常。
时闻静了静,“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听人建议及早离开。”
“顺手而已。”霍决无所谓一笑,“免得被人骂我做事没手尾。”
时闻无意阻止别人的自发性劳动行为。自顾自翻出吹风机,面无表情看他不甚熟练地对准四个角套被芯,复又生疏铺开,抻平被面上的褶皱。
他走过来时,以往那股熟悉的皮革烟草味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惯用的苦橙叶木质香。
因为他在她家,用她挑的沐浴露,所以身上理所当然有她的味道。
时闻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丝局促。
仿佛空山旷野自由生长的两颗树。
绿的枝桠,绿的风。空中叶片相抵,地下根脉相连。彻夜的肢体交缠,都不及此刻气味亲密相融。
霍决却丝毫不觉,还十分自然地俯身低头,彬彬有礼道:“借下风。”
时闻顿了顿,没作声,翻转手腕,让温热的风向他发间吹。
他并不逾矩,意外乖顺地垂着脑袋,也不多话揶揄,带疤的左手撑在大理石盥洗台上,形成一个似有若无的拥抱。
头发很短,随便吹几下就干了。
“好了,出去。”时闻推他,示意他回避,她要换衣服。
他与镜子里的她对视一眼,抬手捻开湿漉漉黏在她锁骨胸口的几缕发丝。然后手指往后一滑,像拂开玫瑰露水,或展开揉皱的纸张般,重重拭去她颈间湿意。
时闻应激地瑟缩一瞬。
再回过神来,他已经收回手,转身走了出去。
潮湿与冷热中和,空气静谧浮动。
只剩她一棵树。
时闻沉默须臾,扯了扯被洇湿的领口,重新推开吹风机按钮,在机器噪音中潦草吹干长发。
换好外出的衣裙走出去,发现昨夜忘关的阳台落地窗被关上了,蔫蔫的白掌被擦干净叶片,搬进室内,放在沙发旁边的一个角落。
开放式厨房里,霍决正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
除去不同口味的饮料与几枚鸡蛋,偌大冷藏柜塞满了未经使用的35mm胶卷。
“你冰箱挺干净。”他回头看她,委婉指责她在饮食方面毫无储备。
“你也挺不见外。”时闻顺势拿了一瓶量贩装乌龙茶出来,暗讽他自来熟,到别人家翻完橱柜又翻冰箱。
霍决看她咕咚咕咚对嘴喝,不轻不重提醒一句,“冷茶削胃。”
饮食习惯是一个人性格与责任心的外在呈现,说明她满不在乎,又浑浑噩噩。
“正好清减。”时闻眼都不抬,习惯性驳嘴,“也没别的了,霍董要想喝西湖龙井凤凰单丛,建议移步庆丰堂,慢走不送。”
霍决只当没听见,自顾自拉开零度冷冻,“没什么食材,给你弄个培根煎蛋?”
“别炸我厨房。”时闻不领情,直接把冰箱门关上,“我有早餐吃。”
霍决不知想起什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自己做的事,怎么栽赃嫁祸到我头上。”
时闻不理。
中岛台面放着几个设计考究的环保纸袋,应是他助理刚刚送来的换洗衣物。
她从中翻出一件灰衬衫,轻飘飘扔到他身上,“穿好,有伤风化。”
霍决接住了,不疾不徐穿上,纽扣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摆扎进腰间。
袋中西装配饰一应俱全,他将装领带夹和袖扣的盒子放到台面,从袋底找出一支看不出是什么的管状物,隔着岛台递到她手中。
“什么?”时闻低头看了看,有点眼熟,是支透明凝胶。
“药。”霍决脸上没什么表情,“刚才看,还是有点肿,怕你今天在外面难受。”
时闻:“……”
见她不动,霍决又伸手,“帮你?”
时闻尽力控制着脾气,不想表现得过分在意,绷着脸把凝胶丢回去。
霍决受了冷遇也没事人一样,环顾一圈,把凝胶捡起,放入她扔在玄关的托特包里。
时闻实在没法好声好气,开口就让他赶紧滚,她还赶着送余淮南去幼儿园。
“你小外甥?”霍决回身,将领带取出来,“今天应该不用你送。”
时闻警惕地瞪着他,防备着他要讲什么“小姨丈帮忙送”之类的疯话。
结果他微抬下巴,优雅自持地打着温莎结,淡淡告知:“刚刚开门拿东西,正好碰见你两位朋友。”
第26章 26
工作日清晨,公寓通道里,时闻与两位男士面面相觑。
有些意料之外的画面。
她扶着门,一瞬懊恼,为什么不先从可视门铃确认一眼?
霍决说有两个人在门外,她太过理所当然,以为一定是余嘉嘉和费诩,忙不迭推门出来。
然而只猜中其中一个。
费诩本就骨折打着石膏,今天再看,又添新伤。额头、左手缠着纱布,嘴角裂开血痕,T恤上沾了血迹,一身冷酷地靠在墙上。
关皓然陪在旁边,满脸诧异,看着突然推门出现的时闻。
又难以置信地往里望进去。
门内玄关,霍决长身而立,漫不经心觑他一眼,复又懒懒低头整理袖扣。
关皓然一时掩不住情绪,错愕都定在脸上。
前不久时闻发烧住院,他还特意到她病房,提醒她要跟霍决保持距离。转眼就撞见霍决在她家过夜。孤男寡女,那副气场氛围,谁也说不出两人关系清白。
时闻似乎也觉尴尬,有点不自然地顿了顿。
但眼下最要紧的显然不是这个。
费诩听见门响,猛地抬头,见是时闻,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神稍微亮了亮。
“时小姐。”他撑墙站直了,脚不太稳,关皓然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费队。”时闻神情淡漠,态度不怎么友好,“一大清早的,不知有何贵干。”
费诩沉默片刻,摸索口袋,递过去一台深空色iPhone6s。
很旧的型号了,看起来保存得很用心,屏幕上一点刮痕都没有。
如同某种尘封的证据。
他声音很沉,低头请她帮忙,“有劳,帮我转交给余嘉嘉。”
时闻抱着手臂不肯接,冷笑拒绝,“脸皮再厚,也不好只逮着我一只羊薅吧。昨晚莫名其妙被你摆一道,我已经够对不起她的了。”
“我跟她之间有些误会。”费诩人冷,此刻态度却分外恳切,话说得又慢又沉,“昨天出了意外,没来得及解释清楚。烦请你转告她一声,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她。”
这架势,像是等不到人就不走了。
关皓然比时闻反应大,眉头紧皱截住他话头,“你什么身体状况你在这等?真当自己铁打的啊,赶紧跟我回医院,把剩下的检查做了!”
费诩不动,也不吭声。
搁这卖惨呢这是。
时闻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仍保持着平和克制。
“你想跟她解释,也要她愿意听。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论你有什么苦衷缘由,也不能硬逼别人接受。恕我帮不上忙,当不了这个传话人。”
言罢,便绕过二人,准备按指纹开对面的门。
费诩整个人冷得厉害,像座冰山一样杵在那里。
时闻没怎么接触过他,不了解他行事为人。忽地有些忐忑,不确定开门的瞬间,他会不会强行跟着挤进去。
于是刚扶住门把的手,又犹豫地收了回来。
她下意识转身想找什么,想了想又顿住,转而摸出手机,打算先给余嘉嘉打个电话确认情况。
“砰——”
随着一声门页合上的动静,片刻后,一道熟悉的身影牢牢挡在了时闻面前。
霍决宽肩长腿,单手插袋,斯文而轻慢地朝两位不速之客颔了颔首。
“对待女士,还是应该礼貌些,适当保持距离。”
他声音很沉,话是对费诩说,眼睛却睨着关皓然。
在场三位男士身量都是奔着一米九去的。只是费诩负伤,关皓然文弱。霍决平日练拳,身上那股野性和狠戾挥之不去,此刻西装革履气定神闲,极具一面倒的压迫感。
他臂弯处搭着一件铁灰色西服外套,手里还拎着时闻通勤用的托特包。
将人挡严实了,才略回了回头,嘱咐道:“我在外面等你,等下一起去庆丰堂吃早餐。”
时闻充耳不闻,抓紧时机开余嘉嘉的门,钻进去之后,不忘把他手里的包抢过来,压低声音告诫道:“没你事了,你也赶紧滚。”
小区隔音不错,室内听不见外面什么声响,只热热闹闹播放着小猪佩奇的动画音效。
保姆阿姨白天是休息时间,做完早餐就走了。余淮南皱着小圆脸坐在餐桌边,无心欣赏最喜欢的动画片,咬一口面包,就偷偷瞅余嘉嘉一眼。
一见时闻来,他即刻扔了食物奶声奶气控诉:“小姨,你迟到!”
小家伙再是迟钝,也发觉了自己妈咪的情绪不对劲,只是他再怎么询问,妈咪也只是强颜欢笑让他不用担心。小姨来了,他下意识放松不少。
时闻过去摸摸他脑袋,督促他喝几口牛奶,随后把包一扔,就把旁边魂不守舍的余嘉嘉拉进房间里。
余嘉嘉明显整晚都没合眼,面青口唇白,精神很差。
她小小一只被时闻揽着行动,时闻什么也不逼问,二话不说把她塞被窝里。
余嘉嘉恍恍惚惚,忽地落下泪来,哽咽道:“……我一直以为他死了,结果他还活得好好的。”
时闻帮她擦了眼泪,被子掖好,轻声劝慰:“什么都别想了,你不愿意出去,就不要出去,我去把他打发走。余淮南有我照顾着,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睡一觉,万大事睡醒再说。”
余嘉嘉无声摇头,蜷缩着埋进被褥里。
时闻过了半晌关门出来,余淮南一脸担心地盯着她瞧,桌上牛奶半点没动。
时闻过去,半逼半哄要他喝。
余淮南忧心忡忡地躲,“小姨,妈咪为什么不开心?”
时闻轻轻掐他脸颊,“妈咪没有不开心,只是感冒了身体不舒服,睡一觉就好,我们不要打扰她。”
“真的吗?”余淮南撅了撅嘴,“像小姨之前那样?”
时闻“嗯”一声,“小姨几时骗过你。”
又帮他把小书包拿过来,“牛奶拿好,真要迟到了。”
余淮南性格直来直去,情绪聚散都快,时闻这么一哄,他就这么信了。想到今天幼儿园有游泳课,可以玩一整个下午水,刚才那点子担忧都散了去,转眼就变得雀跃起来。
这次再预先看可视门铃也没多大作用,总归要出去的,门外状况跟时闻预料的也差不太多。
费诩靠墙而立,垂眸盯着手里那部旧手机。
关皓然安静陪在旁边,不说话,只偶尔打量一眼对面那人。
霍决离他们远一些,唇边衔一根未点燃的白色香烟,懒洋洋望着楼下绿意。
时闻牵着一颗荧光小土豆出来,三人听见声响,不约而同都站直了,视线齐齐集中过去。
“小姨丈!”
余淮南自来熟得很,昨晚见过一面,就已经是很亲热的关系了。
这会儿挣开时闻的手,圆滚滚一团扑到霍决腿上,张开双臂奶乎乎地央求:“早上好哇!宝宝要抱高飞飞!”
霍决被时闻轻飘飘乜一眼,反应很快地将烟揉了塞进口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单手将小家伙抱了起来。
余淮南欢呼一声,高高兴兴晃起腿,抱着牛奶瓶,装模作样咬着吸管假装在喝。
几步之隔,费诩整个神情都变了。
昨晚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余嘉嘉身上,没来得及顾上这小家伙。现下他直勾勾盯着余淮南瞧,面色仍是冷硬,嘴唇却有些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五官,眼不瞎的,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时闻先一步拦在他面前。
“行行好,费诩。”她连名带姓,毫不客气地冷声警告,“你有任何话,都不能选在现在说。”
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能以这种形式知道。
费诩被这一句制住,硬生生忍下激越情绪,没有再往前半步。
关皓然愣愣消化着眼前事实,左看看右看看,也不敢插话,万分震惊好友不知何时多出了个儿子。
最后打破僵局的,还是事不关己无聊旁观的霍决。
洞若观火
“再不走,该堵车了。”
他语气淡淡,一手抱着余淮南,一手揽过时闻肩膀,不失风度地朝来客道了声“告辞”。
而后长腿一迈,顺理成章将人带走,几步拐入了下行电梯。
第27章 27
电梯直达负二停车场。
列夫和几个保镖在门禁外面守着,三辆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劳斯莱斯泊在临时车位。
霍决抱着余淮南往左走,时闻站定不动。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霍决似笑非笑低了头,没办法地跟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
时闻拉开SUV的后座门,霍决弯腰俯身,将余淮南放进儿童安全座椅里。小家伙习以为常地翘着脚,牛奶放一边,笨手笨脚动手扣安全带。
时闻站着等他弄好,然后自己再检查。
霍决左手随意撑在车顶,挡在驾驶座前,不让她拉开门。
“去不去庆丰堂?”
他气场强硬,口吻倒不轻不重,慢条斯理地哄劝:“厨师没换,你喜欢的那道雪花清汤牛腩味道还是一样,虾饺新出了芥末口味,还想吃什么,我让人准备。”
“不去,你自己去。”时闻眼都不抬,推他,要他让开。
“走新光高架,跟你们新闻社顺路。”
“去幼儿园要绕道,赶时间。”
“赶不及的话,我打包份食盒送过去给你。”
“吃过了,不劳费心。”
霍决“哦”一声,垂眼看向余淮南,态度罕见温和,问:“你们都已经吃过早餐了?”
那副假模假样的斯文微笑惯能哄人的,余淮南这读不懂眼色的小猪崽抱着牛奶瓶,嗲声嗲气诚实报告:“宝宝吃了,小姨还没有。”
时闻:“……”
霍决轻挑眉梢,意料之中似的,将视线转回她身上。
时闻拿牛奶堵余淮南的嘴,严肃交代他,“乖乖喝完。”
随后掩上车门,对上霍决的眼睛,平声道:“我们聊聊。”
空旷的地下停车场。
地面铺设灰绿相间的防滑涂装,灯光昏暗,空气滞闷,风也流不动,思绪都被沉沉往下压。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立在承重柱边,恰在阴影中,构筑出若即若离的对话空间。
隐隐可以嗅见混凝土粗犷的气味,夹杂一点点霉斑,又被他们身上的苦橙叶冲淡。
霍决将西服外套穿上了,光鲜的精英才俊模样,肩膀阔撑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系扣,视线微微低下看她。
时闻也垂着眼睛,似乎正在思考如何开口,鸦羽般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扇动。
霍决饶有兴味地伸手揉了揉她眼下痣。
被时闻不留情面拍开,又冷冷淡淡训斥,“站好。”
“怎么。”霍决揶揄地笑了笑,半真半假道,“要给我立规矩?”
时闻置若罔闻,默默将指甲掐进手心,以此保持冷静。
“我不管你是拿我逗趣解闷,还是另有其他的什么目的。”她顿了顿,抬起头来,“我接受,这种事情,一跟十没有区别。”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是要把昨晚的事情摊开了说清说透。
霍决闻言,慢慢敛起笑意。
过了半晌才微抬下巴,带疤的左手摊开,礼貌做了个“请”的手势,“继续。”
“但是一码归一码。”时闻的嘴唇紧绷地抿了抿,“我的生活、工作、人情交际,方方面面,都不会围着你转,也不会因为你发生什么改变。”
“简而言之,我没办法随叫随到,也不想过多地参与你的轨迹。白天的时候,我们最好别有交集,晚上见面,必须先经过我同意。”
有将近一分钟的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霍决静静听完,习惯性将口袋里那只电光漆打火机摸出来,无声重复,缓解躁郁似的翻在指间把玩着。
“你希望这样定性我们的关系?”
他一字一顿,既沉又慢,意味不明地轻哂,“这算甲乙方?情人?炮.友?还是自由买卖?”
话越说越离谱,戾气收不住,到最后眼神猛地一下冷冷坠入冰窟。
“——我他妈连狗都不是。”
时闻强作镇定,态度比他冷静得多。
“我没有试图定性任何关系,你不用讲难听话来讽刺我。只是假设你对这种游戏感兴趣的话,双方遵守规则,我可以奉陪。”
她望着他冷若冰霜的英俊面容,直白坦荡。
“另外,我早就不养狗了。”
沉默取代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犹如某章欲盖弥彰的书页被撕开,记忆前后都断开连接,中间一处缺陷落了空。倏忽灌入极北的风,氛围凛冽得令人不适。
“究竟是谁在讲难听话。”霍决目光嘲弄地咬住她。
时闻低头不理,神情认真道:“顺利的话,在冬天结束之前,我就会离开云城。”
换言之,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持续到这个冬天结束为止。
“冬天。”霍决不以为然,似乎正在评估一个项目落地执行的可能性,“你的计划会不会太理想化了些?”
“成就成,不成就算,后果我自己承担。”时闻望着地板,腔调云淡风轻,“我本来就没打算要你帮我。你肯帮,那自然更好。但事实上不帮也没什么,我只希望你别故意搅浑水。”
“你跟我睡,换我听话闭嘴?”
霍决向前一步,盛气凌人地捏住她下巴,逼迫她抬头对视,而后阴阳怪气嗤笑一声,“听起来像是我赚。”
时闻眼眸浮闪着波光,双手条件反射地握住他手腕,那串掩饰刺青的白奇楠念珠硬生生硌着彼此骨头。
“这件事不会损耗你一丝一毫利益,隔岸观火就行,不难做到吧?况且你想要的,这几年都已经得到了,不是吗?”
“我想要的。”霍决目光沉沉,笑得阴郁,“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
一辆陌生的车碾着灰尘驶过,引擎声在地下通道轰鸣般放大,刺目的车灯一晃而过,须臾照亮覆盖他们的阴影。
两人瞳孔骤缩,面上的失态一览无余。
霍决冷眼俯视,下颌紧紧绷着。
时闻利用这个间隙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
“你觉得我不该知道,那我就不知道。”她声音放轻,从善如流地顺他的意,“反正我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一句比一句戳人心肺。
“谁教你这样跟人谈判的。”
霍决眼底有冷火在烧,青蓝色的血管在额际突起又平复,声线淡漠沙哑。
“半分筹码都摆不上桌,光凭你需要、你希望、你想,你这是在提前向我许生日愿望?”
“试试看。”时闻静静回视,“反正没什么损失。”
那双漂亮的眼眸略微向上抬。
想控诉又匮乏,想辩驳又懒惰,只那么无所谓地晾着,随便他生气,随便他审视。
大概这么沉默了有半分钟,霍决闭了闭眼平复戾气,随后面无表情松开钳制她的手。
“你就是吃准了我不会拒绝你。”他阴鸷道。
时闻心脏砰砰直跳,不动声色卸了口气。
“那就是达成一致了。”她断言。
霍决一言不发,目光仿若实质,极具压迫感地睥睨着。
“……行。”时闻不欲多看,也不欲久留,甩甩手转身离开,“赶时间,走了,别跟过来。”
被霍决轻而易举一把拉住。
时闻错愕回头。
霍决姿态冷而隐怒,不像妥协。
“我认同你部分观点。”他居高临下,垂眼望去,“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追究原因,剖白主观动机,没有任何意义。”
没头没尾的,他突然提及时闻刚刚在楼上随口怼费诩的那几句。
“你不想听,我也不会拿那些推卸责任的理由逼你接受。那样只会更加突显我过去判断失误。”
话中含义昭然,时闻皱眉,顿觉不安,“我……”
“不过饭还是要吃。”霍决打断她,彬彬有礼道,“你不喜欢早餐,那就换个时间,晚上我去接你,嗯?”
他的询问历来与征求意见无关,只是礼貌伪饰本质的一意孤行。
时闻只觉自己刚才长长一番话都是白费唇舌,憋着气要挣开他的手,“……你少自说自话,我没同意。”
“bb,各退一步,见好就收。”霍决好整以暇揽紧她,面上温和带笑,眼底冒着寒意,“既然你觉得这是场游戏,那我们就玩下去。”
“我会遵守规则——事先告知,乖乖等到天黑以后。至于你同不同意,这是你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
*
送完余淮南去幼儿园,再跨区通勤,正好遇上早高峰,一路堵到新闻社,已经将近十点。
时闻咬着冰美式的吸管,低头拐进电梯间,心里想事,没留意周围。
有人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
抬头一看,是娱乐部的小胖。
“想什么呢,一脸严肃。”小胖看起来像熬了一宿,油头蔫脑,眼皮子底下都青黑,萎靡不振地按上行键。
“胖哥,再这么下去,你估计能清减不少。”时闻打趣着,顺便把刚才两杯八折买的咖啡递过去一杯。
“减什么呀,我这压力肥,越熬越敦实。”小胖心安理得收下咖啡,在自己背包翻了翻,拆出一张高速内存卡给她,“喏,这几天拍到的,都在里面了。”
“辛苦辛苦,谢了胖哥。”时闻接过收好,不忘笑道,“等你忙完这阵,下个月筱林休假过来玩,我一并请你们两位到庆丰堂好好吃一顿。”
庆丰堂是云城价格、环境、出品都数一数二的粤菜餐厅,请一顿,心意算足了。
“客气,她千叮万嘱过的,你的忙我一定得帮。”小胖摆摆手,“反正我们最近要蹲卢姿妤动向,你盯的这位也住碧山亭,地方都不用挪,顺手的事儿。”
筱林是时闻在安城工作时的同事,时闻来云城易觉,她早早就给自己的同学小胖打过招呼,要他在社里多多关照她。
电梯门开,不是高峰期里面空荡荡,两人进去各自刷了自己的楼层。
时闻又问:“周烨寅昨天回去之后,有再出门吗?”
小胖掏了顶棒球帽出来戴上,好歹遮一遮两天没洗的塌发型,答说:“你给我的车型和车牌号我都滤了一遍,没盯漏的话,该是没有。”
“卢姿妤也窝着没动静?”
“窝是窝着了,怎么能没动静?你今早还没刷娱乐头条呢吧,公关通稿都下血本儿了,使劲引导舆论焦点转回汪客身上,汪客隐婚代.孕卖屁股的事,花多少钱都压不下去,不就他们那边爆出来的。”
时闻了然,“所以你匆匆忙忙回来就是为了赶这个热点。”
“开会。”小胖重重叹了口气,“嗐,这帮鸟人,冲KPI也不是这么个冲法,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了。”
“搞新闻的,不掉头发挣不到钱,看来你们这个月绩效要爆了。”时闻笑着调侃了几句安慰的话。
叮一声响,电梯门打开,娱乐部的楼层先到。
“绩效爆不爆不知道,反正我脑壳一定先爆。”小胖无精打采挥了挥手就要走,“靓女回见。”
“噢对了,胖哥。”时闻按住电梯门叫住他,头探出来,态度随意地提醒一句,“碧山亭那两位,这周你可以再耐心盯盯,不出意外的话,会有意外发生。”
第28章 28
这日没有外出跑采访,难得规规矩矩待在办公室写了半天稿。
娱乐圈这一次地震牵连甚广,舆论失控导致背后的资本都被推至风口浪尖。
周氏影业原本一季度同比降幅就十分严峻,近日受丑闻影响股价持续暴跌,主力资金加速流出,情况更加不容乐观。加上经侦立案传闻,一个处理不当,恐怕整个集团高层内部都要迎来洗牌危机。
时闻挖资料挖得腰酸背痛,一中午都没休息,刚拟好初稿大纲,转眼就到了下午茶时间。
小黄巴巴地跑过来给她送葡挞奶茶,颇为自豪地炫耀,“锵!玩解密小游戏连续打卡90天,零元薅的套餐!”
“90天,你有这毅力,干点什么不行。”时闻嫌齁,没接葡挞,就拿了杯少糖的奶茶。
“这是薅资本家羊毛的正义行为,你怎么能打击无产阶级青年的积极性?更何况免费的东西,再难吃都不该被挑剔。”小黄义正辞严,嗷呜一口把她那份也吃了。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OK?”时闻懒洋洋一根手指拨开他凑近屏幕的脑袋。
她把文档页面关了,微信打开,往下滑了几页,这才看见余嘉嘉中午给她发的信息。
余嘉嘉把余淮南从幼儿园接回去了,说是小朋友之间生了些小摩擦,老师把双方家长都请了过去。
时闻急忙回了个电话,问余淮南有没有受伤。
“没有。”余嘉嘉语气温和,听环境音像是在家里,“就是吵了几句,我看他气鼓鼓地不肯接受人家道歉,就先把他带回来了,你下班不用特地跑去接。”
余淮南是单亲家庭背景,不少见,也不那么普遍。幼儿园的孩子年纪虽小,但趋同排异是人类天性,偶尔的嘲笑排挤无可避免。纵使大人会积极介入干预,但真正能修正的部分,其实有限。
余淮南的教育问题,余嘉嘉是全权掌握的,时闻不会越界干涉,也相信她能处理好。
“那我晚上回去给他带栗子蛋糕。”时闻循例使这招哄小家伙高兴。
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你出门,没遇见那个姓费的吧?”
“没有。”余嘉嘉顿了半晌,轻声细语安慰道,“你别担心,我能应付。”
时闻当然不可能不担心,但也没直白追问什么,料想费诩该是被关皓然押回医院去了,简单几句就挂了电话。
看看屏幕显示数字,三点,时间差不多。
她起身把笔电合上,收进托特包里,随手拍了小黄脑袋一记,“替我养小强啊?赶紧回你自己位置吃,别把渣渣掉我这。”
小黄“嘶”一声抱紧脑袋,莫名其妙道:“姐你今天不是没有采访行程嘛,上哪去呀这是?”
时闻头也不回拎包走人,“私事,少打听。”
*
昨夜下过雨,今昼微晴,日光不烫不晒恰到好处。
从花店取好昨日预定的一篮白芍药,驱车一路向北,压着限速飙了大半个小时。从高速下到省道,迎面扑来成片新绿,宽大的芭蕉叶在阳光下反光,随着午后郁风轻轻摆动。
山中静寂汹涌,沿着盘旋的公路向上,绿意亦如清凉海一浪一浪地托着她向上涌。
非传统祭悼节假,又是工作日,墓园午后访客寥寥无几。
芍药花型浓烈,开得华丽厚重,纯白的颜色像簇拥着一篮不合时宜的雪。时闻已经回想不起多少关于母亲的记忆了,但时鹤林说过她生性最爱芍药,所以每次来看她,都是带芍药。
时闻将花放在墓碑前。
这处墓园管理费价格不菲,每个月都有专人负责整理修已售出的区域。时家夫妇的双人墓看起来依旧整洁体面,跟时闻上一次来,没有任何区别。
头顶有茂密的松柏,时闻久久立在阴影里,思绪被风一阵一阵吹远吹淡。
她没有哭,也没有诉说冗长过去,只是安静地站在风中,发呆似的,不言不语。
直至离开,才俯身弓腰,将额头轻轻抵在花岗岩上。
“今日立夏。”她轻声呢喃,“阿爸,妈妈,我回来了。”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点点滴滴筛下来,片刻画面如琥珀般凝固。时闻深深吐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将丢在一边的托特包捡起,准备拾级而上。
有人在石阶处等她。
疏眉淡目,高个冷白皮,雾咖polo衬衫搭休闲西裤,手拿一束白色马蹄莲。
似是不忍打扰,所以在旁静候多时。
“闻闻。”霍瑾安气质温朗,朝她儒雅一笑,“好久不见。”
时闻怔愣片刻,很快收拾好表情,也微笑颔了颔首,“瑾安。”
霍瑾安走近,将马蹄莲放在白芍药旁边,解释道:“立夏了,我代微微来看望时叔叔。”
立夏是时鹤林的冥诞。
旧历生辰,知道的人不多,记得的人更少。
时闻始料未及会在这里遇见他,但还是诚恳道了句“谢谢”。
霍瑾安恭敬端正地在墓前行过礼,又垂手静立了片刻,这才回过头来看她。
“既然来了。”他谦和问道,“方不方便一起去看看阿赟?”
时闻望着掩藏在绿意里的石阶,无声点了点头。
霍赟的墓,立在朝南面海的坡上,周围植物郁郁葱葱。
分外开阔的庭院式占地,居中是肃穆庄重的碑石,鎏金凹雕长眠者的姓名生卒,没有照片,设计有意为之地简洁。但在墓碑背面,隐晦石刻一句行楷——“他的父母将永伴他于此”。
霍赟生前花粉过敏,不算严重,换季犯鼻炎的程度。霍瑾安和时闻都默契地没有给他带花。
从包里翻出一台宝丽莱,对着海的方向摁下快门,拍立得相机嗡嗡地吐出一张相纸。她耐心地等待成像显影,连同今年年初拍的一张安城雪景,一同放在他墓前。
霍瑾安静静旁观,有礼地守着距离。
两人并肩站了许久,彼此都无言。
风环绕着他们沉默游走,时闻的裙摆被吹得掀起些许,她低头整理,霍瑾安绅士地别开视线。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主动开口:“前不久,微微跟我说,她在跑马地遇见你。”
时闻抬头看他一眼,说“是”,顿了几秒,又说:“谢谢你,帮我把生日礼物转交给她。”
“举手之劳。”霍瑾安态度谦逊,并不居功。
想起重逢时阮微那副跋扈模样,时闻难免翘了翘唇角,“要不是看过你发给我的照片,我都差点认不出她来。”
“是长大了。”霍瑾安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她,“不像小时候那么贪玩,常常有心事,我也已经很久没见她像那天那么高兴过了。”
他平平淡淡补了一句,“她一直很想你。”
听得时闻略微心酸。
“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这个姐姐当得太不称职。”时闻自嘲地扯出个笑,转眼又掩盖过去,将重心从自己身上摘开,“她性格难交朋友,又自小喜欢黏着你,这几年多得你常常陪她。”
说的这句,是客套,亦是真心。
霍氏三房在新加坡有物流分公司,这几年拓展海外航线,霍瑾安作为执行总裁没少飞狮城。时闻与他保持着偶尔的联系,不频繁,也不密切,只是定期发一些阮微的近况。
“我有私心。”霍瑾安沉稳地笑了笑,“当不得这声谢。”
时闻若有所思转头望他。
他没有回视,垂着眼睛端详着霍赟的墓碑,“况且她当你是姐姐,与别的什么都没关系。所谓血缘,其实远远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绝对与牢固,很难仅仅以此论亲疏。”
他有一张与霍赟极其神似的侧脸。
高挺鼻,单眼皮,轮廓骨干协调。不笑时寡淡自持,笑时幽谷流风。
时闻有一瞬间看得怔愣,忘了接腔。
还是霍瑾安发现,善解人意地揭过,突兀地转了个话题,“听闻Lawrence近来一直跟在你身后跑?”
可惜这个话题也不怎么好接。
时闻收回视线,低声否认,“……没有。”
霍瑾安笑了,“这点倒跟小时候一样,没怎么变。”
不知是指霍决在她身边打转,还是指她逃避事实。
“自从你和阿赟去了安城,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就变得越来越冷心冷肺了。”霍瑾安语义含糊,分不出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
“最近见他心情不错,说话行事没以前那么神憎鬼厌。原本还以为是因为成功接手了大伯的生意,后来在他生日舞会见到,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你回来了。”
时闻压住内心异样,若无其事捏了捏手心,“高估我了,我能影响什么。”
“是吗。”霍瑾安并不认同,意味深长道,“你不知他暗地里为你做了多少事。”
时闻缄默,眼神平静。
霍瑾安回了她一个微笑,并不回避话中讥谑,“也是他心够狠、够有魄力。当初谁能想到,霍氏到头来会落到一个私生子手里?”
近两年霍氏集团内部局势不稳,霍耀权不问俗务,霍铭虎健康堪忧,三房夺权野心昭然若揭。霍瑾安与霍决,纵是血缘相连的堂兄弟,本质上也摆脱不掉利益纷争的对峙局面。
只不过看结果,还是霍决争赢了。
“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时闻淡淡道,“他应得的。”
霍瑾安倒不计较这番言语莽撞,对她态度仍是温和,“你这点也跟小时候一样,没怎么变,半句都听不得别人数落他。”
“……”时闻一副心不在焉的游离态度,“实话实说而已。”
“也是。”霍瑾安眯了眯眼睛,仰头望向天边仓促滚过的云,“再怎么说,落在私生子手上,总比落在外姓人手上要好。”
“所谓血缘,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显出些亲疏远近了。”
时闻听而不闻,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什么都没再说。默默拾起放在地上的宝丽莱相机,拂掉灰尘放回包里。
日渐西斜。
风的味道变了。
太阳像一枚果肉糜烂的橘子挂在天边,染了他们一身雾蒙蒙的金粉。
“有空一起用个晚餐吗?”
沿着来路离开,出到停车场,霍瑾安看了看腕表,颇有风度地邀请道:
“今天周五,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微微下课,她循例会给我打视频电话。要是能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第29章 29
入夏后,日落得很迟。
霍瑾安带时闻来一家古色古香的传统日式茶屋。
会员预约制的怀石料理,每日固定招待寥寥几桌食客,用餐流程冗长,十二道菜六杯酒,动辄吃上两三个小时。
胜在清净,景也是好景。
坐在高台榻榻米上往外眺望,明晖有致的微光下,庭院里溪林围栅,小径青苔,隐秘而写意。
更远处,一览江川水岸陆续亮起的灯,油画般的傍晚融化深蓝与粉橘。
霍瑾安很有分寸,没进封闭包厢,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凭栏位置。
这选择有好有坏。
好在可以避免独处时无谓的尴尬。
坏在容易撞见熟人,避免不掉无谓的社交。
周烨寅携女伴进来时,一眼即见窗边对坐的二人。霍瑾安背对着,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还是时闻率先对上了视线。
周烨寅脸色骤变,像是打算转身就走。可惜霍瑾安已经注意到了时闻的目光,很快转过头来。
面对霍氏的人,周烨寅没有任何可以甩脸色的立场。
更何况霍瑾安是三房长子。
虽地位不及霍决,但也是逸群之才,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旁系边角料。
这个招呼是势必要打的,而且要和颜悦色。
霍瑾安和他同龄,寒暄时甚至都没站起身来。但态度比霍决友善太多,不仅问了他父亲好,还笑眯眯为二人介绍:“这位是时闻,Eli,你们以前是高中校友,应该彼此都有印象。”
时闻放下茶杯,不咸不淡颔了颔首。
周烨寅神态很有些僵硬。
上回在凰阙发生冲突,霍决当场卸了他一条胳膊,事后还影响了家里一个项目投资,害他被骂一顿狗血淋头。
当时霍决警告他不许再在时闻面前出现,他不敢不放在心上。
好在时隔两个多月撞见,硬着头皮上前打的这声招呼,时闻还算体面,没给什么太大反应。
周烨寅如释重负,装作无事回桌落座,又难忍忿忿用余光斜瞥一眼。
茶屋内有装饰隔断,每一桌食客之间都有充足的隐私距离。
霍瑾安将手机立在桌面。
视频接通的瞬间,阮微正嚼着口香糖,手臂夹着块滑板,持着手机从图书馆里走出来。
见到时闻的脸出现,她愣了愣,没头没脑哼着的歌都停了。
她还是别扭,生时闻的气,不肯同她讲多少话,但也没有直接挂断,眼睛不自在地往屏幕瞟。
霍瑾安兄长姿态,温和风趣,也不特意提及什么,只像平常一样询问她学习和生活近况。
时闻自觉移出镜头些许,多是笑着听,话说得很少。
磨磨蹭蹭结束通话之后,霍瑾安有点无奈地看了时闻一眼,“你们两个。”
时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侍应生得到指令,开始上餐前酒,以及第一道前菜仙台牛肉海胆卷。
一道菜吃几分钟,每一道都搭配不同品类的酒酿中和,以加强菜肴风味。
漆盛八寸过后,刺身食材挑的是北海道粒贝、日本鲭和金枪鱼腩。这家主厨的确担得起外界盛誉,刀工精湛利落,丝毫不破坏海鲜原有的清甜,口感入口即化。
纵是时闻没那么偏爱日料,都觉得这顿味觉惊艳。
吃到中途不小心碰翻酒杯,洒了一点到裙上。时闻摆摆手没让侍应生帮忙,自己下楼去了趟洗手间。
其实也没洒到多少。她穿的一身黑,看不出来,随便擦擦就行。不过是趁机走动走动透透气。
可惜连这点闲暇都不能有。
庭院里树羽幢幢虫鸣悠长,周烨寅明显等在她回去的必经之路,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瞧。
彼此装瞎,相安无事错过去,是最佳选择。
然而周烨寅显然没有那个脑子和定力。
他审时度势的能力,生效范围很窄。面对霍氏兄弟时还跟鹌鹑一样唯唯诺诺,单独面对时闻一人,就又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仿佛怎么都压不下心中那股愤懑郁气。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能耐。”他抱着手臂,阴恻恻抬腿拦住过道。
“胳膊接上了?”时闻淡淡睨一眼,“恢复能力不错。”
“关你嗨事!”周烨寅最恨别人提他这件丢脸事,何况事情就是因时闻而起。
他几乎是当即就骂了句污糟话,怪模怪样诟谇道:“Lawrence几时同他堂哥关系变得这么好了,玩具都能共享?还是说,嫂子要兄弟俩一起玩才比较爽?”
“想象力还挺丰富。”时闻情绪稳定,表情都不带变一下,“平时药嗑多了有幻觉了?以为人人都跟你和你表哥一样没底线?”
周烨寅死死盯着她,面色扭曲道:“这算什么没底线?玩个婊.子而已。”
“这么好奇,怎么不到他们面前去问?”时闻无动于衷地挑了挑眉,“需要我给你引路?”
欺软怕硬的货色,哪来的胆量。
“你他妈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周烨寅被踩到痛脚般,整个勃然色变,忍不住抬高音调尖酸骂道,“全身上下就剩这张脸有点看头,真以为还跟以前一样,个个都捧着你把你当公主?也就是几年不见图个新鲜,等他们玩烂玩腻了,把你一脚踹开,你可以试着来求求我,看我那时候还有没有兴趣操.你!”
时闻半分没被激怒,看猴一样看他半晌,从容不迫地笑出声:“瞧你这样,当个只会嘴臭的废物也挺幸福的。周氏股价都跌得跳水了,控股子公司破产清算,财务一笔烂账,涉嫌走私洗钱的经侦案卷眼见就要移送检察院……这么多事堆在一起,你爸你哥临时董事会开过几轮了?都急得焦头烂额了吧?你还有心思在这发白日梦。”
“我命好,只用操心花钱,旁人羡慕不来。”周烨寅看起来都快忍不住要动手掐她脖子了,只是碍于最后一丝理智没有上前,一字一顿吐得怒目切齿,“我们家的生意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一个破落户来关心。”
时闻耸了耸肩,无辜道:“谁让你们家近来这么风光,丁大点新闻都推热门头条,我本分工作,想不关心都难。”
周烨寅没骨头地倚在廊柱下,不屑一顾怪笑出声,“小场面闹闹而已,又不是没经过更大的事儿,过阵子就雨过天晴了。你以为我们家跟你家似的,投错注站错队,风随便刮刮就倒?”
“看来这也是经验之谈。毕竟以往有什么意外,沈家那边都能帮忙摆平。”时闻受教似的点点头,也不反驳,诚心诚意冲他一笑。
“——那就,祝你们早日扛过这阵风喽。”
言罢,便头也不回,也不理会周烨寅在背后咒骂泄愤,转过回廊利落离场。
从高台上蓦然再望,月色已经彻底取代了日落。
深蓝蔓延至整片天空与江域,疏林淡月,轻涛推岸,属于夏日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新鲜地降临。
凭栏处,风携着绿得发苦的植物气息吹来,介于粘稠与清爽之间。
霍瑾安停筷不动,耐心等她回来,格外周到地安排,“我让人给你送套衣服过来。”
“不碍事的。”时闻嫌麻烦,笑笑没接受。
霍进安还是坚持让人送,说是助理稍后就到。
结果喝个海鳗清汤的功夫,助理还不见踪影,意料之外的人倒先露面了。
“不介意吧?”
霍决站在时闻旁边,居高临下投落一眼,姿态清贵,将脱下的西服外套递给侍应生。
时闻捏着瓷勺的动作顿了顿,措手不及与他对视几秒,迟钝地眨了眨眼,复又若无其事低头继续喝汤。
早上不欢而散,不是没想过晚上会再见,只是低估了他这份不分场合目中无人的轻慢。
“当然。”霍瑾安不动如山,微笑起身请人落座,又吩咐店家赶紧布置餐桌,“这么巧,是不是还没吃晚饭,正好一起。”
这种日式茶屋规矩多。不能任意挑选菜式、不能到场太晚、不能中途添人……吃一顿饭不能这不能那的,也说不准到底是尊重厨师,还是营销噱头。
不过这些规矩,在绝对的钱权面前,总是灵活可变。
霍决翻过倒扣的手工陶杯,接了侍应生斟的迎宾酒。酸甜柚子混合发酵米酒,淡而清爽,他一口饮尽,慢条斯理地拿热毛巾擦手。
“难得见二位笑得这么开心。”他礼貌道,“我应该没打扰到什么吧。”
这话问得明显有指向性,霍瑾安识趣不语,不着痕迹地打量对面。
时闻捱了旁边那道灼灼目光半晌,没捱过去,提筷夹起一尾炭烤香鱼,淡淡抬头,“谁笑了。我吗。”
霍决帮她把蘸吃的蓼汁推过去,反问道:“你笑没笑,自己不知道吗。”
说不好究竟是解围还是拱火,霍瑾安和气一笑,适时插了句话:“下午去看阿赟,正好遇见嫂嫂,聊起了小时候的旧事。”
无端的暗流涌动。
霍决闻言转头,今晚第一次正视霍瑾安,眼底缀着半点耐人寻味的笑。
“她未婚。也没有婚约在身。”
这堂兄弟二人,血脉相通,年岁相近,却完完全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霍瑾安藏锋守拙,稳重务实。说话行事都留余地,极少冷冰冰拂人脸面。
霍决则锋芒毕露,杀伐决断。表面再怎么斯文有礼,亦难掩本质上雷厉风行的掠夺之势。
霍决在外叫霍瑾安堂哥,实则出生年月还要早上半岁。加之这几年明争暗斗,霍氏三房落了下风,二人再对峙,霍瑾安便成了惯于退让的那一方。
“抱歉。”他温声道,“习惯了,一时难改口。”
时闻连忙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霍决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云城这么大,这都能遇见,挺巧。”
“嫂嫂她,哦,闻闻……闻闻回来这么长时间,我拖到今日才见到,已经算是很迟了。”霍瑾安态度不卑不亢,“倒是今天这日子,Lawrence你照规矩应该过亚港陪爷爷吃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刚回来。”霍决轻飘飘瞥过旁边那人一眼,“正好天黑,来赴个约。”
时闻对这场虚与委蛇的对话不感兴趣,也不想被牵扯进去。额角突突跳着,边埋头吃东西,边状似不经意瞄向远处。
周烨寅一直没有回座。
霍决来后不久,周烨寅的女伴接了个电话,也很快低调拎包离席。
估计是悄没声息偷偷走了。
时闻暗暗松了口气。
霍瑾安与霍决你来我往暗损几句,丝毫没表现出不悦,只心平气和地接过侍应生手中的端盘,主动要替时闻斟搭配下一道菜的清酒。
低温酒杯选的是江户切子的经典款,切割精美,流光溢彩。
霍决伸出食指,将酒杯往后挪了一步,语气淡淡道:“她量浅,这酒就不喝了。”
普通用个晚餐,又不是什么酒局,怎么就轮到他给她挡。
时闻怕霍瑾安难做,这饭没法顺利吃完。想了想,还是自己提起酒杯往前放。
“我能喝。”她轻轻剜霍决一眼,眼神警告道,“餐酒而已,度数不高,刚才也已经喝过几杯了。”
霍决反手捉住她的手,沉声道:“你确定?”
他声音带着天然的冷感,犹如某种低压的威胁,挨得她近了,又透出某种显而易见的亲昵。
霍瑾安还坐在对面,时闻顾及体面,只短促地“嗯”一声,将滚到嘴边的话忍了回来。
但手上握杯的力道没减轻,一捉一推,彼此不动声色僵持着。
洞虚真人
打破这阵微妙尴尬的,是一道突然的来电。
霍瑾安的助理拿着手机上楼,附耳向老板汇报情况。
“失陪一下。”霍瑾安接过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微笑欠身,暂时离席。
他的身影甫一消失在楼梯拐角,时闻即刻松了手,玻璃杯哐当一声,不轻不重砸落桌面。
她冷眼剜过去,用手肘重重顶开距离,“你说话做事能不能看看场合?”
“什么场合?”霍决顺着她的力道被推开,好整以暇给自己倒餐前酒,“我特意等到了入夜才来,又没犯你忌讳。家里人一起吃顿饭而已,放松点。”
时闻无语,真挺佩服他能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有什么好遮掩的。”霍决嗤笑,“霍瑾安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和你的事。”
“……闭嘴。”时闻不想理他了,“安静吃你的。”
原定菜单的食材大概是不够,侍应生给他上了不同的前菜料理,一道牛肉八幡卷和鲍鱼柔煮。
霍决很听话似的,没再继续刚才的争执。只清贵自持地夹起一箸,面无表情吃下,又面无表情评价,“难吃。”
上的都是熟食,又不是他讨厌的生冷刺身。
就是找茬。
本能地挑剔霍瑾安选的地方。
时闻凭栏望景,懒得给他眼神。
霍瑾安约莫过了五六分钟之后快步返回。
他没坐下,道了声抱歉,“公司那边临时出了点紧急状况,需要我到场处理。我先告辞,二位慢用,今晚这顿记在我账上。”
事出突然,时闻微微讶异,忙拭了拭唇边站起身来。
“还有这个。”霍瑾安将助理手中的奢牌纸袋递到时闻面前,温和笑道,“不好意思闻闻,今晚确实仓促,下回找个充裕点的时间,我们再慢慢聊。”
“我送你出去。”时闻没好意思杵着不动,说着就要越过霍决走到过道上。
心里还侥幸琢磨着,说不定自己也能顺势拎包走人。
结果被轻轻一拽,捉住了腕。
霍决眸中戏谑时明时灭,像是看穿了她想逃跑的意图,轻笑一声,“庭院灯暗,你看得清路么。”
户外凉风吹送,将似霭绿氤冲散些许,冷冷绿绿的空气如水涌进来。
霍决毫不费力地留住她,另一手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
“不必送,很快再见。”霍瑾安朝时闻微微一笑,请她留步,没让她为难。
“哦,对了。”转身往楼梯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Lawrence,上次那个提案,我们这边商议出了最终结果。过几天抽空,一起到爷爷面前做个见证。”
霍决礼貌颔首,“随时恭候。”
霍瑾安沉沉望他一眼,又朝时闻安抚一笑,这才彻底离开。
随风探入一枝叶的悬铃木支撑着夜晚,覆有阴影的浓重的绿,仿佛溶进了彼此眼里。
沉默对视片刻,时闻轻呼一口气,半是确认,半是试探地问:“你支走的?”
霍决这时候倒主动往她杯中斟酒了。
还事不关己回一句,“他们财务搞的烂账,我好心提醒一下错漏罢了。”
这就是承认了。
连掩饰都懒得。
时闻甩开他的手,重新坐回去。
“怎么。”霍决淡淡观察她表情,“刚才跟你小叔子聊得不是挺开心的?”
“……你说话正常点。”
没有旁人在侧,时闻对他的态度就一落千丈,恹恹地不想搭理,又忍不住回击辩驳。
“我不正常,他一口一个嫂嫂就正常?”霍决似笑似讽,“以前怎么不见你们这么熟?”
“我们以前也这么熟,你不知道,看不见而已。”
“我看不见的地方,你还挺常跟异性单独吃饭。”
时闻觉得荒谬,“例如现在?”
高台隐秘空旷,侍应生退去之后,目之所及整片区域空空荡荡,只余他和她并排而坐。
“今日立夏。”
霍决声音不大,语调也平直,在一片风过林梢沙沙作响的环境音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放你一个人,是为了让你有时间跟叔叔阿姨独处。不是为了让你跟无关紧要的人,一起去看你前未婚夫。”
他没表现出太多情绪,重音轻轻落在末尾几个字上,有些挑衅,又掺杂更多说不清的复杂意味。
时闻怔愣片刻,面上神情不太自然地凝住。
——他还记得。
时鹤林走的第一个立夏,是霍决特意飞回云城陪她祭拜。
她想一个人待着,不让他陪着一起进去,要他先走。
阴天斜雨,山色空蒙,他在墓园门口静静等到日落。
铅灰色的云层层压下,她从湿漉漉的石板长阶走下来。他撑一把黑色雨伞,冷漠地衔一根烟,低头看地上一丛不起眼的植物。
“这是葶苈。”
少年身上烟味清苦,将她拢到自己伞下,很平淡,又很平常地教她辨认。
其貌不扬小小一株野草,大概只有一厘米高,模样谨小慎微,花早就开得凋零了,须俯下身才能看得仔细。
他什么也没逼问,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与十岁那年如出一辙。牵她的手,为她拭泪,说着无用而枯燥的话,带她从潮湿幽微的绿意里走出去。
思及旧事,时闻心绪倏忽乱了几分,很快又被强行修正。
霍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自顾自往下提醒:“离霍瑾安远点,他没你以为的那么好心。”
“我知道。”时闻淡淡垂眸,凡事都有目的,哪有无缘无故的好。
“你知道。”霍决冷笑,“知道还对别人笑成那样。”
“笑成哪样。”时闻不甚在意,“礼貌而已,我没对你笑过吗。”
“你拿他跟我相提并论?”霍决声音骤然冷下去。
时闻半点不怵,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其他的什么,故意捡他刚才阴阳怪气的说辞反击,“也是,严格说起来,你才是我小叔子。”
还查漏补缺地加了限定词,“哦,严谨点,前。”
其实不该接腔的。
在他们协议期间,激发矛盾对双方没有任何裨益,含糊其辞过去最合适。
时闻一时冲动,几乎是在说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
霍决目光晦暗,犹如一尾隐匿沼泽深处的蚺蛇,腹鳞坚硬,蛇信潮湿,从上至下缓缓裹住她的感.官。
“霍瑾安长得也没那么像他吧。”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还是说,你就是喜欢那种长相?”
时闻攥紧手心,“我不想在外面吵架,你说话收敛点。”
“这算什么吵架。”霍决不以为然,“我关心一下嫂嫂的喜好而已。”
时闻视线躲避,肢体透露一丝紧张。
“况且讲到似唔似嘅的问题。”
[况且论及像不像的问题。]
霍决欺身而近,冷漠地扯了扯唇角:
“我最起码把声比佢似多啲,你话系唔系啊?”
[我最起码声音比他像一点,你说是不是?]
是事实。
早在很久以前就心照不宣了的。
霍赟和霍决的声音很像。
尤其是在说粤语时。颗粒低哑,尾音慵懒,隐隐带笑。蒙蔽着眼,不仔细听,很难准确分辨出来。
他们兄弟二人相貌不似,性情迥异,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相像之处。
然而谁又能说得清。究竟是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哪个用以替代想象。
时闻羽睫垂落,出神似的,没有吭声。
其实早该习惯了的。
她和霍决之间,无论如何都绕不开霍赟这个名字。面对诸如此类的对峙,她本应更加从容更有余裕,如计划般,将刀尖掉转过去。
可她做不到,也是事实。
在难以言说的漫长沉默中,侍应生察言观色,尽可能降低存在感地上了最后一道甘物。
时闻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舀了一勺吃下,才知道这是杏仁豆腐。
她下意识皱眉,迫于从小养成的餐桌礼仪囫囵吞下,然后忙不迭饮酒将那股怪味压下去。
霍决旁观在侧,冷冷淡淡撩起眼皮瞧她。
他没开口,一言不发,意思却很明显。
时闻有些不自然,掩饰般又多抿了几口清酒,紧蹙的眉头才勉强松开。
由古拙陶器盛着的杏仁豆腐,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豆腐,而是杏仁磨浆后加水煮沸,待冷冻凝结以后切块而成。浇上特制的桂花蜜,入口顺滑,甘洌清甜而不齁腻。
据说是这家茶室的口碑菜品,口味该是绝佳的。
只是时闻不吃杏仁。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伸手,有些迟疑地,将陶器往左边推了推。
“有杏仁。”她声音放轻,像猫尾巴不经意扫过颈侧,一些些不自在地抱怨,“难吃。”
无声缄默将近半小时,在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终于有人肯主动开口。
霍决没动,视线沉着,整个气质又冷又疏离,“你想就这样蒙混过关?”
时闻抿唇,暗自腹诽这人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
很想硬气回“吃就吃,不吃拉倒”,结果憋了半晌,还是眼神飘走,含含糊糊挤出一声“嗯”。
霍决气笑了。
她饮多了酒,上脸,淡淡薄粉在腮颊晕开,那枚小巧的眼下痣被衬得越发冶艳。
霍决与她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看上去心情还是很差,但没坏脾气地再说什么难听话,也没突然冒犯地伸手碰她酡红的面颊。
他面无表情拾起餐勺,就着她吃过的那点痕迹,慢慢将整道甜品都吃了干净。
这就算哄过了。
风在江上滚动。
月光无声轰鸣,南方不受季节限制的盎然绿意,随着虫鸣淌进来。
时闻放松下来,伏在栏杆上,一边等霍决用餐,一边就景吃酒。
从高台俯瞰,城市旷野,茫茫夜色,心中难免生出一丝谨慎的恐惧与期许。
她今天穿一条衬衫裙,休闲制式,裙摆不短,但在榻榻米上坐姿也不能太随意。
坐得太久,脊椎隐隐不适,她握拳抵了抵后腰,换了个侧坐的姿势。
霍决察觉到,将她手中酒杯取走,终于寻到机会揉一揉那枚眼下痣,问她:“不舒服?”
时闻下意识点头,想起什么,立即又摇头。
霍决直接将她连人带坐垫揽了过来。
他单手捏着她一侧薄腰,尽可能减缓力道轻轻揉,直白问她:“给你的药涂了没有?”
“……没。”时闻拍开他的手,难得局促,“跟那个没关系。”
“怕你难受。”霍决语气淡淡,“要是还肿,今晚——”
“今晚吃完饭各回各家。”时闻抢先打断,泾渭分明安排去向,“我赶截稿,有工作要忙。”
霍决被这么着急忙慌堵一句,也没见挂脸,反而好脾气“哦”一声,很听话似的收回了手。
只是下一刻,就见他摸出了手机。
随意滑动点击几下,而后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查一下邮箱。”
时闻不明所以,“干嘛?”
霍决没多余解释,替她找到手机放到桌面,提醒道:“以前用的那个。”
时闻有好几个邮箱。
分为工作用和私人用。
工作用的邮箱,都是以企业域名作为后缀,有被公司监管和收回的风险,所以一般不作其他用途。
私人用的邮箱,以二十岁为前后分界线,后者取代前者,旧的那个已经被弃置多年。
时闻都不知道那个账号有没有被运营商收回。
“忘了?”霍决点亮她的手机屏幕,“需要帮忙吗?”
一副她不立即登陆,就又要搞点什么事出来的架势。
“……”时闻跟他大眼瞪小眼。
半晌,还是认了。
几乎没花费什么时间回忆,点开应用程序,自然而然地就输入了那串用户名与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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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的未读邮件。
她看着整整齐齐一列熟悉的发件人,没敢往下滑,踟蹰片刻,点开了刚刚送达的最新件。
标题和正文都是空的。
附件带有若干PDF和一份压缩文件。
PDF命名标注简洁,包括且不限于周氏影业逃税漏税、操纵股票、违规招标、非法走私,以及巨额借款合同纠纷等一系列证据资料。有的时闻见过,有的没见过。
每点开一份,心就往下沉一分。
直至仔仔细细都看完了,她才若有所思地锁上发烫的手机,平静望向始作俑者,“这是什么意思?”
霍决锋利俊逸的面容,在夜色中被微微模糊了边缘。不知是因为灯火太暗,还是她原本就看不清。
“借宿费。”
漫长的黑绿漩涡里,将风与树都卷入。他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略带戏谑地笑了笑。
“今晚的份。怕又挨骂,不敢两手空空进你的门。”
第30章 30
携有明亮酸度与馥郁果香的清酒,辛冽爽口,回甘悠长。
软绵绵的调性,不烈,喝不醉人。
只是附和着夜,淡淡微醺。
“你是怎么拿到这些的?”时闻问他。
“合法渠道。”霍决答得简短。
“你知道我想要。”时闻顿了顿,轻乜他一眼,“也是通过合法渠道?”
霍决不置可否,“或许我只是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一些。”
彼此心照,问来多余。
他既然能知道,她要借姓沈那位明升暗贬调离云城的时机,揭露沈夷吾的旧事。自然也能知道,她暗地里推波助澜,为周氏制造了多少次舆论危机。
邮件里的证据资料,远比她手中掌握的更加详尽有力。
她确实想要,也确实无法拒绝。
霍决看她一眼,不紧不慢道:“时间仓促,有些证据力度不足。但只要稍微运用一下你的职业优势,或者像之前一样,借你那位海外IP的网红朋友之口,公开曝光,舆论造势,到时自然会有符合资质的单位出面负责收尾。”
他连她之前做过什么,接下来想做什么都一清二楚。
时闻不是什么固执的人。
自时鹤林出事,意外频发,她的人生就充满了不可控的随机性。
她逐渐习惯见步行步,做过许多非但不正确、甚至连错误都谈不上的决定。
低头妥协与随机应变的界线,有时候很模糊。对她而言,目的重要。抵达目的的途径和手段不那么重要。
遇事多了,她连质问都少。
既然霍决同意与她交换条件,加注筹码,她没必要执意冒更大的风险。
有了这封邮件的证据,整个事件的进度条可以拉得更快。
她或许也可以更早脱身离开。
霍决似乎也笃定了她会接受,并不多言语,伸手拎过霍瑾安刚才递来的纸袋,翻出一条雕塑褶皱感的法式吊带裙。
“什么品味。”他斜睨着,冷嘲一声。
又翻旧帐,“我送你的,你都没收,凭什么收霍瑾安的。”
指的是他生日舞会的那次,他让列夫送了条月光色的高定礼服到新闻社,她黑脸拒绝。
“刚才打翻了酒。”时闻心不在焉地解释。
霍决翻手机给助理发消息,“我让人另外送过来。”
“不要。”时闻扯过衣裙,默默塞回纸袋,“你少折腾人,我没打算换。”
“不换,那是要还?”
就一条裙子而已,刻意找上门去还反而更奇怪,但时闻还是随口应付地“嗯”了一声。
霍决勾住纸袋提手,没让她拿走,“我帮你还。”
时闻蹙眉,明显不同意。
“过几天我就能见到他,顺手的事。”霍决道,“还是说你们近期还有约,还要单独再见?”
时闻纳闷这问题怎么还能往回绕,想了想还是沉住了气,“我跟他就聊了几句微微的事,你别拿我当借口找他麻烦。”
霍决跟她对视几秒,眼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慢条斯理拎起那瓶清酒,面不改色往纸袋里倒。
末了,不忘彬彬有礼地道歉,“抱歉。失手。我赔。”
时闻:“……”
到底烦不烦啊!
时闻彻底无语,开始后悔刚才心软主动递台阶。这人还蹬鼻子上脸,揪着一个霍瑾安来回车轱辘个没完了。
她耐心告罄,仰头深呼吸一口气,将纸袋往他怀里扔了就要走。
“见好就收。”愠怒时腮颊薄红更明显,“这句话原封不动还你。”
霍决病得不轻,被砸了也不恼,反而莫名其妙笑起来,看起来心情很好似的,欺身握她手腕,“怎么这么凶。”
“滚边去。”时闻气闷,推搡不让碰。
霍决笑得更开心了,非但没滚,反倒挨得更近。
“那照例,各退一步。”他扣住她柔软手心,礼貌又迂回地讨价还价,“我听你的,不去找霍瑾安麻烦。”
“作为交换,我们能不能换张弹性好点的床?”
*
立夏良夜,山峦像正在呼吸的胸腔一样轻轻起伏。
茶屋檐下灯笼轻轻摇晃,晕开昏暗的光。
时闻在微醺的酒意里步下高台,夜间视力差,沿途每一步她都走得小心谨慎。
最后到底还是换了身衣裙。姓顾那位秘书临急临忙从附近一家门店送过来的。时闻在五个不同风格的单品里,挑了条相较低调的金丝提花新中式旗袍。
霍决立在庭院里的惊鹿流水边,一边等她,一边形容淡漠地接一通商务电话。
绿影朦胧,溪声潺潺,还算能藏得住人。时闻不想窥听,没有走近,停留在石阶居中处,百无聊赖观察覆盖在上面的苔藓。
时正九点,江川对面,临区的大型主题游乐园准时燃放闭场焰火。
因为离得远,听不见呼啸的窜空声,也嗅不到浓烈的硝烟味,只能隐约望见火树银花的灿烂一角。
深蓝的夜被永恒的一瞬反复消耗,沉郁的风来不及吹散前一阵烟尘,下一朵烟花已然轰烈炸碎。
霍决无声走近。
他的电话还没断,淡而不厌地听着,站在低几阶的石板上与她并肩。
上一次一起看烟花,还是在亚港港口,霍决去英国第二年的圣诞夜。那个什么都还来不及发生的冬天。
亚热带岛屿的深冬也有雨,谈不上冷,只是潮湿凛冽地虚拢着城市。
那日跨海大桥车祸拥堵,时闻从云城临时坐船过海。出了码头,霍决穿得一身黑,连帽卫衣叠搭飞行员外套,下面一条磨旧工装裤,懒懒倚在暮色里等她。
时闻还感冒,鼻音软糯地喊他名字,一路雀跃撞进他怀里。
霍决摘了耳机,似笑非笑扶住她肩膀。
盛大节庆的夜晚,即便微微撇雨,街道也分外拥挤,到处都是热闹喧嚣的人群。
他们没有太多停留的时间。
昨日是霍耀权寿辰,霍氏众人皆到亚港为老爷子贺寿,李业珺自然也在。霍耀权担心霍决那副脾气待久了惹事,早早给他申请好航线,让列夫盯紧他,今晚就飞回英国去。
时闻则借口来亚港看展。她年纪还小,时鹤林只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平日里宝贝得很,管教也严格,从不允许她单独外宿。时间再晚点,保镖就该恭恭敬敬押着她回云城去了。
今晚港口有大型焰火展览,由一位知名华裔装置艺术家易致知,与亚港国际美术馆合作呈现。与常规的焰火不同,这次展览以「黄金时代」为主题,有明确的灵感脉络,整体视觉宏大,备受各方关注。
街上簇拥的人潮多是为此而来。
霍决原本计划带时闻上游艇看,岸边人挤,意外难料。但时闻一路坐船都坐得蔫了,整个恹恹的,不想再出海,情愿落地吹风。
于是霍决转而带她去临港一间私人画廊。
画廊是霍耀权名下产业,外界称“霍园”,是一幢体量颇大的红砖老洋房。日落后结束对外开放,霍决事先打过招呼,安保人员远远在门口恭候他们到来。
建筑内部整旧如新,不论是山花顶门廊还是西洋花阶砖地面,皆修复维护得很完美。
一楼公共展区,二楼私人古董展,三楼咖啡厅。霍决没让人跟着,直接拉着时闻上顶楼。
咖啡厅一半封闭,一半作露台。室内运用经典ArtDeco元素,搭配复古绿墙与极简家居,风格延伸至草木丰盈的户外花园,充满松弛而时髦的浪漫巧思。
站在湿漉漉的植物中间,仿佛连呼吸也是绿的。
时闻穿得薄,摩卡色针织套装搭骑士靴,连个口袋都没有,被晚风吹得吸了吸鼻子。
“感冒就是这么来的。”霍决淡淡数落一句。
“白天有太阳很暖和啊。”时闻有理有据地反驳。
“晚上呢,亚热带极昼?”霍决轻声冷嘲,将自己外套脱了,披到她身上。
外套宽大得过分,拢紧了,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密不透风地罩住。上面还沾着他温暖的体温,以及一点淡淡的皮革与烟草味。
时闻揪着领口嗅了嗅,眉头皱起来,难得严肃道:“我讲真的,你烟别抽那么凶。”
霍决听见,散漫“嗯”一声。他让人做了两杯热饮送过来,一杯热红酒,一杯白茶拿铁。热红酒给她尝鲜抿一口就拿开,白茶拿铁让她捧着暖手。
时闻还不依不饶,“你还不当回事,要是年纪轻轻肺癌死掉怎么办。”
“知道了。”霍决失笑,扣着她手腕往视野更佳的方向走,“尽量不死那么早。”
时闻亦步亦趋跟着,脚下路也没看,在郁郁葱葱的植物间穿行,最后停在一堵珠光油画质感的蔷薇花墙下。
停下时脚步踉跄,撞到他背上,时闻下意识反手一握找重心,忽地摸到他腕间那串白奇楠念珠。
他没有换手戴,还是像最初她帮他戴的那样,一直留在右手。
时闻微微惊奇,“你还戴着啊?”
霍决不喜欢配饰。平日里除了Arina留下来的那条素链,连块表都不戴。时闻以为他就是当时受伤了,哄哄她安心,戴不过一头半个月就会自己摘下来。
没想到他一直戴着。
“不然呢。”霍决把卫衣袖子往上扯了扯,露出青筋浮起的精壮手臂,低声道,“不是你说的保平安?”
比起以前动不动就这伤那伤的,似乎是有点用。
时闻看了看他,又低头捋了捋念珠,半晌,突然没头没脑道:“佛祖保佑,你活久点。”
“耶稣圣诞。”霍决忍不住笑,伸手揉她眼下痣,“释加牟尼怎么还越权管理?”
时闻也觉得无厘头,但还是哼一声绷住了表情,捉住他手不许他碰,义正辞严道:“人类许愿就许愿,神的工作你少管。”
霍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认同了,趁机捏捏她耳骨,又很快松开。
蔷薇花墙里嵌着一个拱形柜,打开里面有台手摇留声机,设计专供户外使用。
里面放置黑胶唱片的空间不大,霍决让时闻挑,时闻挑了张熟悉的古典钢琴乐。
唱针落下,唱片缓缓匀速转动,琴声如水流淌。
巴赫的平均律,纯粹、明亮,充满精美绝伦的宁静与震颤,与细雨一起湿淋淋地包裹住他们。
演奏者是近来在国内声名鹊起的女性钢琴家裴燃。
时闻很喜欢她。
有一年时闻生日,时鹤林为她办生日慈善晚宴,还特别邀请了裴燃作演奏嘉宾。
前不久时闻还读到一则新闻报道,说裴燃远赴挪威,将三角钢琴置于斯瓦尔巴群岛的冰层之上,为原住民北极熊举办了一场宏大壮丽的音乐会,以此呼吁大众对极地环境的关注与保护。
时闻觉得很酷。
她趴在栏杆上,小口小口抿着暖乎乎的白茶拿铁,随口道:“我也想去北极圈,还没见过北极熊呢。”
“不怕冷?”霍决接过她喝完一半的马克杯,就着也喝一口,太腻了,又放到自己的热红酒旁边。
“不怕啊。”时闻把自己的手贴到他面颊,“你摸,今天手暖的。”
明明是被马克杯烘暖的。
“吹几秒风就凉了。”霍决由她捏着脸,泼她冷水。
时闻顿了顿,开始给自己找补,“应该也有那种不用吹风徒步的吧?我同学年中去,拍好多照片,也没听见她抱怨说冷说累。”
霍决把她左手塞进自己卫衣的绒毛口袋里,淡淡道:“邮轮?”
“啧,好像是,会不会好无聊?”时闻重重拧眉。
他们中学组织过两次邮轮之旅,分别是日本环岛和地中海航线。体验感相当一般,不知是不是同学们太闹腾,她每次都忍不住想拉霍决中途下船走人。
“不会,极地航线人很少,除了北极熊,还有机会看见独角鲸和白鲸。你愿意到苔原上走走的话,有很多新鲜的植物群可以看。要是实在觉得无聊,就上岛住,有热气球和雪橇。”
“真的?”
霍决“嗯”一声,“带你去玩。”
时闻来了兴趣,“什么时候?”
考虑到时鹤林对她出行的关切程度,以及她正式成年的时间、申请院校的进度等一系列因素。
霍决略一思忖,简短决定,“毕业暑假,正好你生日。”
话音刚落,第一发焰火腾空。
砰——
咻——
金属化合物在高温灼烧中,产生华丽的焰色反应。
先是绿茎红苞的花,在夜空片片盛开。烟尘落下,组成载舟的水。蓝色的浪从陆地引向天空。再爆炸,闪光萤火虫化作碎裂的金。
颜色有自己的想法在缠绕。
亚港的黄金年代,亦是少年人的黄金年代。
视觉艺术家倾注心血的展览作品,自然不是游乐园千篇一律的例行环节可比。
或许是酒精麻痹了神经,才令人不断想起旧事。时闻懒得再回忆,索性避而不看眼前这幕焰火,转而低头看着苔藓发呆。
霍决的电话还没挂断,对方约莫是他的法务代理人,时闻听了寥寥几句,猜到他们是在处理一单内部股权转让协议。
她不动声色想要走开。
被他轻巧拉住手腕。
时闻回头看他,略微挣了挣。
他从善如流松开,但挡着路没让她走。摊开左手,将那道旧疤硬生生递到她面前,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疼”。
时闻看着那道泛白的疤,不信,也不动。
霍决将手机拿开,重新扣住她的手,附到她耳边,轻声示意她抬头望。
焰火一瞬绚烂,一瞬贫瘠,最后只剩被消解的灰色烟尘。
烟尘背后,是滚滚而来的积雨云。
“要下暴雨了。”霍决轻声叹息,“我骗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