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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0

作者:空壳面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6章 16北极熊


    霍决吻她,像是给她渡了一口烟。


    辛辣,苦涩,越发强硬地深入,呛得人哆嗦。


    骨头里充满了泡沫,酥酥麻麻地,软绵绵没着落。四肢都锈住了,被对方密不透风捞在怀里。


    霍决一手揽实她,一手出格地揉她眼下痣,声音嘶哑,戏谑沉笑:


    “bb,做乜又喊啊。”


    [bb,怎么又哭了。]


    时闻几近缺氧,脑子混沌,双拳不自觉抵在对方硬邦邦的胸膛上。


    小时候碰见过一次玻璃爆裂,有人告诉她,玻璃并非完全是固体,如果你让一块窗玻璃立着,它会从底部,极为轻微地化开。


    她感觉自己现在正在经历同样状态。


    直到实在受不住,眼尾鼻尖都泛了红,他才迤迤然离开,用舌尖推进来一块清甜的薄荷糖。


    时闻单薄的肩胛骨像一对蝴蝶露在夜里,微微震颤着,霍决骨节分明的手按进中间凹陷处,使她不得不与自己更加贴近。


    她的呼吸还乱,被暴力撕开裙摆,像抱猫一样高高抱到窗台上。


    太过明显的体型差距,总是容易令人产生畏惧,就连对调的视线高低差也不能弥补。


    霍决看起来心情不错,收了那副骇人气场,微微仰着脖颈,安抚地将她嘴唇上最后一点口红吃干净。


    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鳄鱼皮首饰盒。


    锁扣弹开,微光柔和,丝绒布料承载一条精美绝伦的宝石项链。


    以重16.65克拉的圆形切割祖母绿为中心,上半部分连续铺镶钻石,下半部分则覆以黑漆。宛如波纹蜿蜒起伏,层层荡漾,又似诡谲蛇影,暗夜潜行。


    是前几日列夫带去新闻社的那条,她当时没收。


    霍决亲自给她戴上了。


    “回礼。”他亲了亲她眼下痣。


    时闻有气无力乜他一眼,没动弹。羞耻感后知后觉涌上喉咙。


    “等一下还要下去露个面,把礼物收完。”霍决耐心地抚她背,让她下巴枕在自己肩上,手指一点点数她脊骨,“要一起吗,还是在这里等我回来?”


    她以什么身份做他女伴?旧同学?还是他差点过门的前嫂嫂?


    想也知道不可能。


    霍决似乎也猜到她不会答应,毫不纠缠地换了个话题:“知不知道霍铭虎送了我什么?”


    时闻心里想事,心不在焉道:“霍氏控股的股份?”


    霍决不以为意地笑,“这个我会自己抢,不用他送。”


    两人视线汇聚了很短的一瞬间,时闻从他眸底看见了不加掩饰的蔑视。


    “他给了我一座岛。”


    “说是他和Arina相遇的地方。”他抱紧时闻,语气像在提及两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


    “不知是在敲打我,还是恶心我——他哪里会记得和一个□□在哪里相遇?”


    时闻没忍住,很小声地警告他:“不要那样说Arina。”


    霍决很没诚意,又很听话似的说了“对不起”。


    时闻有种微妙的荒谬感。


    这样的对话,让她以为他们还是很多年前的少年人,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发生。


    但下一刻霍决马上就提醒了她。


    “你呢。”他故意贴着她的面颊轻轻蹭动,意有所指,“夏天马上就到。浮冰融了,你要不要找一座新的岛?”


    这是他们曾经在挪威谈论过的无聊话题。


    北冰洋的浮冰是北极熊最喜欢的栖息地,随着冰层的融化与冻结,北极熊会在冰面上长途跋涉,寻找新的狩猎场。


    那年他们去斯瓦尔巴群岛,正是夏季无冰期,海冰都消融了。偶遇的几只北极熊正趴在荒芜的岩石上晒太阳,毛茸茸的很可爱,但经历了漫长几月的禁食期,明显可见已经饿得瘦骨嶙峋。


    时闻突发奇想提出问题:“如果在季节交界,在漂离海岸很远很远的地方,冰突然融掉了,就像岛突然沉没那样,小熊会不会也沉下去?”


    “不会。”霍决习以为常地接招,“北极熊会游泳。”


    时闻皱眉,“我知道北极熊会游泳,可是已经离岸很远很远了,200英里,或者400英里,我是说,它又不是鱼。”


    忘了霍决有没有笑,只记得他一直在极力肯定北极熊的生存能力。


    “它可以连续游很长时间和距离。”他忙着帮她切驯鹿肉,话说得漫不经心,“也可以中途到别的岛上休息,最终会回到陆地。”


    ……


    青年人频繁回忆旧事,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倾向。


    时闻垂着眼睛,看了半晌自己发白的关节。


    在霍决时隔多年又一次提及这个话题时。


    她说“不要”。


    说:“浮冰融了,我就沉下去。”


    霍决置若罔闻,固执道:“你可以在岛上冬眠、打滚,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


    “然后呢?”时闻攒了些力气,抵着胸膛推离他些许,“我算你养的宠物,还是猎物?”


    霍决说:“或许是选项之外的东西。”


    没有第三个选项,时闻平静暗忖,从来没有。


    “我是你狩猎游戏的一部分,不是吗?”


    黑胶唱片转完,室内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微弱的海浪声涌进来,取代了优雅舒缓的圆舞曲。


    可是海从来都不柔软。


    无论它表面呈现得多么风平浪静,人们知道底下永远潜伏着未知的鲸波鼍浪。


    “如果你要说蠢话。”霍决将声音放得很轻,“我建议你现在就闭嘴。”


    “那年在梅湖边。”时闻一字一顿,“你跟阿赟讲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霍决轻皱眉头,似有诧异,但也不多。


    那又如何?


    他眼神是这样说。


    总归没当回事。


    “你乖一点。”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长长睫毛投下阴影,耐心地不知是哄,还是威胁。


    “别破坏气氛,我暂时不想从你嘴里听见他的名字,嗯?”


    时闻胃部有种被火焰烧灼的闷痛感。


    “因为你恨霍叔叔,恨珺姨,也恨阿赟。我答应和他订婚,他不在了,你就将枪口指到我身上。”


    她恍若未闻,自顾自道:


    “你觉得这是场还算解闷的游戏,是不是?”


    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到身上。


    时闻的皮肤很白,冷调的肤色像质地轻薄的瓷釉,令人错觉很轻易就能碰碎。


    霍决攥着她的手,捏着她的指根把玩。


    半晌,才意味不明道:“你今晚肯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时闻没吭声,反手伸到颈后,将那串祖母绿项链摘下来,放进他的西装口袋里。


    霍决笑了。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斯文地讲了句脏话,又重新吻了吻那张同样说出难听话的嘴唇。


    时闻要避,他没允许。


    然后她听见他用沾着讥讽与疑惑的声音感叹:


    “——霍赟算是个什么东西?”


    “出于什么理由,你觉得我会在意那个废物?因为你不信我,不等我,跟我睡了一觉就抛下我跟他跑了?”


    “嫂嫂。”霍决声音沙哑,尾音勾着笑,“你是不是弄反事情的因果关系了?”


    他每次一生气,就喊她“嫂嫂”。


    这个称呼往往让时闻心脏紧缩,因为只有霍决才会这样既饱含恶意、又不失亲昵地唤她。


    “那次是意外。”时闻在他手里捏紧拳头,“我说过我们结束了,你也答应了的。”


    “我只答应过不主动去找你。”霍决纠正她。


    事实上,他严格遵守了字面上的约定,细节的阳奉阴违也处理得无可指摘。


    雁回山上,她越野抛锚,上了他的车。凰阙五楼,她被人堵着,选择跟他走。霍氏总部,她工作采访,进了他办公室。每一次见面,都是她主动撞到他面前来。


    更何况,她已经回云城了。


    在云城,再怎么犯规都不作数。


    “我给过你机会的。五年了,是你自己要回来。”


    时闻咬牙,“我回来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他纵容地啄吻她耳廓,“你想要报复谁?说出来,我都可以帮你。”


    “……不需要。”时闻扭头拒绝,“你离我远点就是帮我。”


    她语气硬,霍决便从善如流扮演弱势一方,“又赶我走?我不想逼你,你就仗着这点欺负我。”


    然而他越是这样游刃有余的态度,时闻就越是感到被冒犯、被激怒。


    胃部的火烧上喉咙,时闻瞪进那双乌沉沉的眼,胸口重重起伏,像在尽力吞咽肺腑积压的情绪。


    “你想表达什么?你喜欢我?还是爱我?”


    她声音很轻,眉目很冷。仿佛有一场雪落在身体里,出口的话都冻成了冰。


    “别装模作样了,霍决,你这辈子有可能爱人吗?”


    久久的沉默。


    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摆到台面上剖开来讲,是另外一回事。


    只有在感情里高高在上、手握掌控权的一方,才有资格毫无顾忌地将那些字眼诉诸于口。


    霍决一瞬不瞬看着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像是被这场横跨数年的暴雪魇住了。


    最后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讳莫如深地笑了出来。


    “你还是怕我。”


    时闻绷住的神经紧了又紧,“我只是看透你,不想被你利用,也不想做你的玩具,被你哄着骗着。”


    “我骗你?”


    霍决很快恢复惯有的懒散神态,眼神露骨,言语轻佻,“我骗你做什么,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这话说得纯粹欺负人。


    时闻不肯接,负气地拧过头去。


    霍决以绝对的体型压制将她禁锢在怀里,用眼神舔.舐她后颈秀气的小痣,不可理喻地呢喃:“bb,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傻得可爱。”


    “滚!”时闻最受不了他这样,不耐烦地推他手臂,“你要消遣找别人去。”


    霍决却轻而易举将她动作收紧,“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心意一时一样地变?”


    “我哪里变过?”时闻睫毛乱眨,声音骤然冷了两度,“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她直接触他逆鳞。


    霍决目光沉沉,下颌骨咬出一个锋利刃角。


    “是吗。”


    他肩背应激地绷成一张蓄力过满的弓,双臂握痛了她的腰,将她不断往海的边缘压。又克制不住力道地叼起她肩膀上一小块皮肉,野兽咀嚼般磨了磨牙。


    “——!!”时闻因为向后坠倒的危机,而反射性抱紧面前的人,心脏砰砰直跳,有种即刻被拆吃入腹的畏惧感。


    而霍决好似就是要她怕。


    见她瑟缩着身体被激起一片战栗,听见她剧烈的心跳,才心满意足地啄吻几下,假惺惺地试图用嘴唇抚平。


    “我也不要你的喜欢。”


    他轻声道。


    “我只要你做回我的小熊,不许漂到别人那里,也不许沉下去。”


    第17章 17谈不拢


    “吊龙……8秒……”


    “五花趾……10秒……”


    “胸口朥……65秒……喂,发什么呆,肉都给烫柴啦!”


    一根筷子敲下来,时闻“嗷”一声缩回手。


    “我来我来!领导放着我来!”小黄这小狗腿子急忙放下刚补满回来的蘸料,极有眼力见儿地补位拿漏勺涮肉。


    顾宁拧着眉教训人,“我讲话这么无聊?连敷衍几句都不愿意?你吃着吃着发呆算什么情况?”


    时闻跟她关系亲近,半是撒娇半是打哈哈地躲过去,“想事呢。”


    “想着怎么敷衍我?”顾宁太了解她,“你还没跟我汇报清楚呢,那谁谁到底什么情况?”


    “哪个谁谁?”小黄支高了耳朵八卦。


    时闻作势敲他,“一个蹭吃蹭喝的,安分点,一边儿去。”


    “别呀,不就是霍氏找上门那事儿嘛。”小黄说话没心没肺的,手上倒挺会伺候人,动作利索地将漏勺里烫好的牛肉分到两位姐姐碗里,“说什么霍氏公关部要高薪挖你过去……哎,姐你该不会真动心了吧?这试用期刚过刚转正呢,就要抛下革命群众走啊?”


    时闻无奈地看了看顾宁,两人相视摇头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霍氏高薪挖人这说法,是时闻自己传出去的。


    那天列夫他们大摇大摆找上门来,新闻社风言风语传得正盛。时闻刚好在茶水间碰见几位同事在聊,索性“啊对对对”地加入讨论,随口谄了几句胡言。


    结果真有奇效。


    毕竟这跟霍氏的阔绰形象挺贴合,跟财经记者的转职道路也捋得通顺,信的人挺多,


    顾宁显然不在其列。


    不过她选择留到今晚三人聚餐的场合问,就代表她没那么着紧这件事,问也是以朋友的身份问。


    时闻便狡猾地以朋友身份躲了过去。


    她让服务员多加了一扎冰啤酒,筷子上的五花趾蘸上满满的沙茶酱,低头认真吃肉。


    刚才之所以出神,确实是想起了霍决。


    那夜不欢而散,至今已有三四日,时闻趁霍决下去应酬,自己偷偷开溜。


    结果摸回车上,才突然想起自己喝了酒,懊恼地拔了钥匙翻开手机,搜半天一个接单的代驾都没有。


    想想也是,今晚这庄园酒店从几公里开外的私人道路就设了门禁,出入要凭邀请函,代驾怎么可能进得来。其余宾客多有自家司机,远道而来的也有霍氏提供的专车接送,时闻又不可能把自己的车大老远丢这里,转而去坐霍氏的车。


    正烦躁间,驾驶座的车窗被不急不缓叩了两下。


    霍决脱了西装外套,右手撑着车顶,扯散了领结低头看她。


    “屋内很闷?叫你等我,你来这里等。”


    “……”时闻同他面面相觑。


    车门没锁死,一拉就开,跟在后面的列夫默默把后座的门也开了。


    霍决弓身将时闻打横抱起,不发一语塞进后座,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


    时闻方才为了开车把高跟鞋脱了,没来得及换成运动鞋。现在也顾不上这茬,就这么光着脚,脚尖有些紧张地点在脏兮兮的地垫上。


    车是列夫开,没问她地址,也没开导航,倒是颇有眼色地帮他们把音乐开了。


    后座两人各怀心思,各看各的窗,都不说话。


    霍决挂着脸,很不耐烦似的,把领结拆了,单手把顶扣也解开两粒。


    他五官锋利,一旦面无表情,浑身就散着阴狠戾气,显得又冷又凶。


    时闻透过车窗倒映,看了片刻他浸在海里的侧脸,见他忽地将西装外套丢到自己腿上。


    她穿一条鱼尾长裙,因为裙摆窄,跳华尔兹的时候被他随手撕了个高开衩。这么坐着,一双白得晃眼的长腿都尽数露了出来。


    时闻暗暗翻了个白眼,自己扯着裙摆遮好,把他西装扔到地上垫脚。


    霍决转过头不看她,右手撑在眉骨上,明显笑了笑。


    一路无言回到公寓楼下。


    时闻毫不意外为什么列夫能在从未过问的情况下,准确无误地开到她住处,还颇有首尾地泊进她租的停车位。


    后面相继三辆车驶入停车场。时闻不动声色瞥一眼车标,悄悄松了口气。


    她是真怕霍决要跟上去过夜。


    霍决拍上车门,一套华贵西装穿得不整不齐,衬他那张脸,倒显出几分落拓不羁的意味来。


    时闻把他外套扔回去,他好脾气地接了,将她顺势一扯,带进车与车之间的昏暗间隙。


    时闻没好脸色地要甩开。


    霍决松了手,“我就交代两句,再乱动,我不介意跟你上楼说。”


    时闻当即装死不动。


    于是霍决又从容不迫将她揽回来。


    微凉夤夜,彼此透过薄薄一层白衬衫体温相贴,热得人心生烦躁。


    霍决靠着车身,俯身垂眸,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想按自己的意愿做事,不想我插手,可以。”


    “我信你有分寸,不会莽撞。”他语调懒散,浸过酒的嗓音在空旷处显得沉而沙哑,“我只想确保你的安全。最近我少在云城,把列夫留给你,有事可以使唤他。”


    三两句讲得隐晦,时闻不确定他是真知道些什么,还是故作玄虚的试探。


    扯得多了,被套话的只会是自己。


    于是干脆选择缄默,别过脸去,生硬道:“我们谈不拢,我不想跟你讲话。”


    霍决笑了,似乎很喜欢她这副要死不活生闷气的样子。


    话交代完了也舍不得走,将人抱紧了,在肩上那处痕迹吻了又吻,低声下气道:“好,当我自言自语。”


    ……


    想到这里,心下更烦闷不已。


    嘴里咬着块没熟透的萝卜,没来由又被顾宁撞了一下腰。


    时闻“嗷”一下捂住肋骨,莫名其妙转头看她,“娘娘,妾身又哪里惹着您了?这会儿又不是我负责涮肉。”


    “别发癫,叫你呢。”顾宁轻咳一声,默默理了理自己刚才吃得狂放的仪容仪表。


    一回头,是关皓然。


    身边还站着个不苟言笑的冰山帅哥。高个寸头,衣着朴素,右边胳膊吊着石膏,脸看着莫名眼熟。


    时闻最近跟关皓然偶遇得挺频繁,大概是因为工作地点都在同一个区,再碰见都不觉得突然了。


    她放下筷子,收拾表情微笑颔首,“这么巧,你们也来这里吃饭?”


    关皓然温和道:“刚好在附近,到点了,跟朋友来碰碰运气。”


    这家牛肉火锅是老字号,每天人流都很旺,这时间点刚好是第二轮翻桌,等位时间估计够呛。


    关皓然手里拿着张排号纸,笑着打完招呼便要离开,“我们再去附近其他店转转有没有位置,各位慢吃。”


    “哎。”顾宁作为一个已婚已育人士,对帅哥的热情显然过了头,“要不加个座吧?这条街店都挺火的,别浪费时间在等位上了,一起凑合吃一顿呗,反正今晚难得时闻请客。”


    关皓然停了脚步,看看他朋友,又看看时闻,“这,方便吗?”


    时闻哪敢忤逆领导意见,一扬手就喊了服务员加茶位,道:“我们就是下班过来填肚子吹吹水,没什么正经事要聊,两位不介意的话尽管坐。”


    关皓然他们也不忸怩,似乎真就是为了吃顿火锅,道一声“打扰”便落了座。


    他们的位置是窗边卡座,长直桌,足够宽敞,正好男女分边对坐。


    时闻和关皓然是交集点,各自介绍了朋友。关皓然带的那个青年叫费诩,说是他大学时期的朋友。


    一桌五个人。顾宁是什么领域都能聊几句的老油条;小黄天生社交牛逼症;时闻不说多外向,起码礼貌周全;关皓然有教养,脾气好。四个人就算拖着费诩这个走酷哥路线的,场子也不冷不尴尬。


    关皓然说是跟费诩快半年没见了,今天赶上费诩休假,好歹见上一面领他吃顿饭。


    时闻打趣道:“那么久不见,你就带人家来这种店?”


    “他才不介意。”关皓然笑道,“带他去吃贵的,他还没手使刀叉呢。”


    小黄自来熟地照顾右手不便的费诩,帮人又是烫肉又是倒茶,还瓜兮兮地凑过来插嘴:“哎,说起来哥你这手怎么弄的?打球打的啊?”


    费诩简洁道:“工伤。”


    “公职人员?”时闻挺敏锐地猜。


    费诩木讷着表情看了她一眼,“警察。”


    公检法三家,公安门槛虽然最低,但能量最大,也跟平头百姓生活最贴近。无论什么警种,都对记者有天生吸引力,往后指不定能蹭上点什么边边角角二手消息。


    新闻社仨人齐刷刷筷子放下,挺有戏瘾地提酒敬了一杯,“制服帅哥!怪不得气质身板都这么正!咱们干了您随意!”


    一瞧就是套近乎。


    得亏费诩没拂面子,草草碰一圈都饮尽了。


    毕竟年龄相近,一路涮着牛肉闲聊下来,在座几位共同话题居然还挺多。从排球聊到滑雪,再从二次元聊到电竞,小黄跟顾宁因为支持的lol战队不同还互相阴阳怪气了几句。


    时闻美滋滋听人吵架,不小心碰洒了半杯酒。


    恰好这时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她忙着收拾,手沾湿了,低头看一眼来电信息,让顾宁帮她点了免提。


    一接通,就听余淮南奶声奶气在那边喊:“小姨!回家!回家喂朱莉!”


    时闻习惯性“嗯嗯”一声,说:“就回。”


    看一看屏幕时间,也差不多该散了,又道:“你妈咪在旁边吗,叫妈咪听电话。”


    余淮南声音就飘忽着远了,“妈咪!小姨叫!”


    过了几秒,手机外放换成一个温温软软的女声,“怎么啦?准备回家了吗?”


    时闻点头,“喝酒了,出来接我呗,代驾好贵。”


    “行。”余嘉嘉笑,“反正也画不出东西,顺道给余淮南买栗子蛋糕,你发地址过来。”


    说完手机又换回去,哄了余淮南几句才顺利把通话挂断。


    顾宁和小黄二人都见识过时闻这个腻歪外甥,还搁那争论去年世界赛哪个选手更犯罪。关皓然出去接工作电话,人不在。


    席间一直寡言的费诩突然开了口,“你姐姐?”


    时闻有些意外他的搭话,但没打算解释,笑着“嗯”了一声。


    费诩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沉默地将剩下的酒喝了,没再作声。


    酒饱饭足之后散场,顾宁老公来接,顺路把小黄也顺回去,这俩吃得最欢、走得最早。


    关皓然借打电话的功夫把单给埋了,说是让时闻欠着下一顿。价格不贵,时闻就笑笑没推辞。


    附近几家餐厅共用一个停车场,走过去有段路。余嘉嘉身上带着另一把车钥匙,让她别费劲走了,直接把车开过来火锅店门口接她。


    两位男士挺有风度地陪她等,关皓然跟她站在门口闲聊,费诩在不远处抽烟。


    “小姨!快快!给宝宝买蛋糕!”


    不多时,一辆灰扑扑的SUV停在路边,右侧车窗齐刷刷降下,余淮南顶着一张奶乎乎的圆脸催她。


    “你都多大了你还宝宝……那,今天就先这样了,下回见面我再请二位吃饭。”


    这边不好停太久,怕拍照,时闻跟关皓然匆忙挥了挥手,就拉开副驾门上了车。


    第18章 18费诩


    “靓女,前两天的事谢啦,给你带了杯冰美式提提神。”


    娱乐部的小胖特地爬了两层楼上来财经部,往时闻工位放了一提网红咖啡和一盒蜂巢可颂。


    时闻刚从会议室出来,嘴上说着“胖哥客气客气”,手上倒毫不忸怩地当场拆了包装纸。


    小胖东西送到,抱了个拳,拍拍肚腩走了。


    小黄的椅子不远千里哧溜一下滑过来,拒绝了中药味的咖啡,精挑细选叼了颗可颂。


    还不忘替她计较得失,“姐你都把excel表格出卖了,就换回来一顿下午茶啊?”


    时闻倒是不放心上,自己拿了杯冰咖啡,把其他都分给了周围同事。


    “那你还想怎样?又不是什么重大机密,花点时间谁都能整理出来的东西。他们要抢时效,问我拿点现成的数据,我也想多看会儿八卦,何乐而不为?”


    最近网上热闹得紧。


    因为影帝汪客偷税漏税、被罚缴天价巨额的塌房新闻,娱乐圈一整个舆论大动荡。


    官方点名汪客一人,显然是以儆效尤。税务局的正式通报一出,被扒出来连夜补缴的名单一拉一长串,个个税额惊人,可把娱乐记者和吃瓜网友熬夜熬坏了。


    前不久跟霍决传绯闻的那个人气小花卢姿妤也在其列。


    卢姿妤正在事业上升期,近日却负面新闻缠身,又是包养恋爱,又是骂助理耍大牌,又是偷税漏税的。约莫也有被对家精准狙击的因素在,一时间红黑路人纷纷下场,网络热度很快被架到高位。


    其中最引发舆论争议的一个点,是她与汪客合作的一部史诗级血扑贺岁片,被一个千万粉丝的KOL发文指控洗钱、偷票房、搅烂国内电影市场。


    在这篇长得几乎拖不到尾的长文中,这位KOL多番引用时闻的一篇报道数据,亦即那篇关于周氏影业票房造假的行业新闻。


    时闻当时选的切入点,正是由汪客和卢姿妤领衔主演的这部贺岁档影片。


    这部古装大片号称投资5亿,拍摄周期5个月,快速提档上映后票房勉强过2亿,扑得血妈不认。


    就这2亿,还是在宣推水军狂轰滥炸,百鬼包场虚构票房的情况下,生堆硬砌造出来的。


    事实上只要进电影院瞄过一眼的观众,都不难发现该片场景简单、特效简陋,甚至没有什么大场面调度。令人很难不去揣测,每个月将近1亿的成本,究竟是花到了哪里去?


    可能有人会说是演员片酬太贵。但国家广电局早有明文规定,演员总片酬不得超过制作成本40%,主演片酬不得超过总片酬70%。


    各方面估一估掂一掂,除去演员片酬,整个项目执行下来,成本撑死不超过5000万。


    迫于文章篇幅与审核压力,时闻没有继续深论,只在末尾留了一个疑问。


    其实就是暗示。


    直至汪客被埋了,卢姿妤的舆论形象也岌岌可危,时闻的这篇报道才又被有心人翻了出来。


    这位KOL靠敢说成名,靠热度吃饭,人又在国外,言论比时闻大胆奔放多了。她不仅直接指控这部烂片有洗钱嫌疑,还将背后投资的几家空壳公司仔仔细细扒了一遍。


    扒出来的结果颇为新鲜。


    这几家空壳公司,明里暗里,都与“沈钊”这个名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钊是周烨寅的表哥,沈氏集团掌舵人沈夷吾的幺子。


    在卢姿妤和霍决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之前,某知名八卦小组一直都持沈钊才是卢姿妤背后金主的暴论。多年来各种蛛丝马迹不说锤死,起码都算有迹可循。


    这篇长文很快万转,继而传播到各大平台。面对这场声势浩大的舆论指控,电影方并没有拿出真实数据及证据来反驳,反而要将公开质疑的几位头部KOL起诉到法院。


    人家KOL正愁没热度呢,即刻接招,放言要聘请专业律师查看电影账本。


    易觉的娱乐部就是在这么乱哄哄的情况下,跟着进场的。


    说实话都慢了好几拍了,估计是牵涉到本地资本,领导有所顾虑,不想剖得那么深入。不过最后还是没抵住流量的诱惑。


    财经部开选题例会的时候,顾宁也提了这件事,让时闻看看能不能继续出一篇深度的追踪报道。


    时闻转着笔,点头接了。


    傍晚临收工的时候,行政部的娟姐突然神秘兮兮地把她拉进茶水间,问她今晚有没有空,说要给她介绍个朋友认识认识。


    娟姐是行政主管,安城人,知道时闻是从那边过来的,平时对她格外照顾。


    “我老公同事,上次你顺路送我去他单位,人家瞧上你了,一直跟我打听你。我把他基本情况都过了一遍,觉得这小伙是真不错……你现在不单着呢嘛,处着试试呗。”


    这未免也太突然,时闻抿着水,差点呛了一口。


    “长得可帅了,真的。”怕她不信,娟姐还使劲翻相册给她看,“你瞅瞅,这脸蛋这身材,我老公说他性格又好,人又上进,检察院工作一年下来也挣不少啦。”


    “有多帅?”时闻被吹得好奇,真凑过去瞧,“我看看。”


    一个作登山打扮的年轻男人,高个窄腰,浓眉大眼,长相还可以。


    “怎么样,还不错吧。”娟姐估计是暗戳戳收受不少好处,已经开始舌灿莲花极力推销,“我跟你讲,这孩子不上镜,实物更加分。天天搁院里打球,身材好得咧。”


    “长得好小啊。”时闻忍着笑故意挑刺,“不会是弟弟吧?”


    娟姐“啧”一声,不以为然,“这年头弟弟就弟弟嘛,弟弟不更好?长这么帅,你尽情玩弄他!”


    时闻大笑,“有你这么牵红线的嘛,姐你积点德!”


    笑完刚好敲钟下班,她脚底抹油及时开溜,“可惜没缘分,我今晚已经有个更帅的请吃饭啦。”


    *


    倒也没撒谎。


    今晚确实有约。


    对方也确实是个帅哥。


    就是不怎么熟,面对面坐着气氛有点尬。


    半个月以内第二次光顾的牛肉火锅店里,周围人声嘈杂,时闻这桌安安静静,费诩面无表情替她斟满一杯冰啤酒。


    本来想推脱自己开了车,今晚就不喝了。结果看费诩打着石膏还面不改色又灌一杯下肚,还是没好意思,礼貌性陪着抿了几口。


    中午接到费诩电话的时候,说实话,时闻是真挺惊讶,完全没想到这人会单独约她。


    毕竟现在这种社会节奏,成年男女之间来不来电,见第一面彼此就心知肚明。


    时闻从小到大追在身后的人没断过,谁谁谁对自己有那方面想法,她向来触觉敏锐,也向来懂得如何体面躲开。


    费诩摆明不是。


    时闻自认也不到人见人爱的程度。从那天晚上的表现看来,她甚至不觉得在费诩眼里,自己跟小黄有什么本质区别。


    就俩碳基生物,可能性别都不分。


    所以她是真挺好奇,费诩口中所谓“有件重要的事”,究竟是个什么事?


    跟上次吃饭同一家店,同一个座位,甚至是同一个时间段。


    费诩提前到了占座,两人默默就着店内吵闹的背景音填肚子,话没几句,说拘谨不拘谨地还碰了几回杯。


    在时闻备受煎熬,忍不住要开口问的时候,费诩终于主动开了尊口,“时小姐,你的车牌是安城的?”


    时闻有点意外这个开场白,但还是实诚道:“是,还没来得及摇这边的车牌。”


    费诩又问:“回来云城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


    “具体多久?”


    “大概,有两个月?”


    时闻答完,心中暗忖,怎么感觉这么像坐在审讯室?


    费诩点头,提醒她:“尽快换吧,外地车牌还是太显眼了。”


    时闻不解地看他一眼。


    费诩像是左撇子,筷子使得很灵活。他把碗里的牛肉慢慢都吃了,才抬头道:“我们支队就在省纪委旁边,离周家二公子名下的一处房产也很近,监控拍到你车停附近好几回了。”


    时闻愣了愣,这还真是意想不到的走向。


    她默了半晌,抚额一笑:“不愧是专业人士,这么细枝末节的都能留意到。不过我也是为工作,没犯什么事儿吧,费队这是出于什么理由查我?”


    “你搞财经的,有什么工作要跟省纪委的调研员聊?”费诩语调听不出什么起伏,“蹲点的话,我建议你换辆低调点的车。再这么来几回,恐怕不止我一个人注意到。”


    顿了顿,吃了块肉,又补充:“如果要查什么信息,在我权限范围内允许的,不过界,我可以帮你。”


    “……费队。”时闻隐了表情,难得正色,“我不是很理解你的意思,这应该不是关医生拜托你的吧?”


    费诩摇摇头,没解释,过了一会儿又提醒她:“这个月摇号审核期快过了,你尽快提申请。要是没摇到,告诉我一声,我直接帮你拍。”


    时闻:“……”


    云城车牌竞拍均价两万多,他们今天第二次见面,他要替她出这个钱?


    “恕我直言。”时闻眉心紧蹙,“无功不受禄,有什么话您尽管直说。”


    费诩一脸理所应当,酒杯杯底轻轻碰了碰桌面,自己仰头干了,没让她陪喝。


    “有来有往,这是我应该的。”他淡淡道,“从前种种不提,往后还有许多要麻烦时小姐的地方。”


    ……从前?


    他们从前有过交集?


    怪不得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费诩长得莫名眼熟。他们当真在哪里见过?她怎么一点印象没有?


    时闻心中疑惑更甚,还没来得及消化这谜语人莫名其妙的话,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


    低头一看,没存名字。


    是霍决。


    时闻木着脸,一如既往点了挂断。


    费诩不动声色扫一眼,“家里人?”


    时闻摇头,说不是。


    费诩看了看腕表,“差不多了,叫家里人来接吧。”


    “没事,我等一下叫代驾。”时闻没动,心里还思忖着他的话,想问个究竟。


    “或者我找下属送你。”费诩说,“前不久代驾刚出过事,短期内怕有模仿犯罪。你一个姑娘,安全起见,还是避一避。”


    时闻哪好意思麻烦他们队里的人,忙说“不用”,转头给余嘉嘉打了个电话。


    从家里过来二十分钟左右,期间时闻一直试探着想问些什么出来。


    费诩警队出身,这方面比她专业多了,绕来绕去没跟她透底。不过倒是透露了几句经侦那边最近在调查周氏影业的细节。


    行吧,吃这顿饭,勉强也算有点收获。


    不久余嘉嘉打了电话过来,费诩扫码结账,送她出门口。


    一辆银灰色SUV亮着红色尾灯停在路边。


    原本右侧车窗都是落下来的,一见店门推开,不知怎的,副驾的车窗便着急忙慌突然升起来。人也不等了,几乎要踩油门向前窜走。


    费诩快步越过时闻,直接一把拉开副驾门,硬邦邦堵在那里,没让里面的人来得及逃。


    明亮如昼的街灯下,余嘉嘉可怜地攥紧方向盘,呼吸急促,脸色煞白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


    费诩指骨泛白地捏着车窗,神情不复人前的平静木讷,眼神冰冷至极。


    余嘉嘉嗫嚅着说不出话,像一枚失魂落魄的玉。


    时闻慢半拍赶过来,挡在后座窗前,毫不客气地狠狠推搡费诩的肩膀,“你是不是有病!冲我朋友发什么疯!?”


    费诩纹丝不动,仍是死死盯着车里的余嘉嘉。


    “闻闻!”余嘉嘉一见她就活了过来,惊慌失措地扒着座椅要去拉她的手。


    两人手握在一处,余嘉嘉几乎是哀求地望她,“没事,我没事……你、你先带宝宝走,先带宝宝回家,或者跟宝宝去吃栗子蛋糕,做什么都好,让我跟、跟他单独聊几句,好不好?”


    时闻见好友不知不觉盈满眼眶的泪,瞬间愣在原地。


    看看一脸茫然窝在儿童座椅里吸蒟蒻的余淮南,又回头看看青筋暴起盱衡厉色的费诩。


    心底不由浮现某种诡异猜测。


    ……卧槽。


    不是吧。


    时闻少有地骂了句脏话。


    她这脸盲怪,害人精。


    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费诩长得眼熟了。


    ——费诩这狗东西,就是余嘉嘉她爹当年再婚,女方带过去的那个混混儿子!


    第19章 19小姨丈


    大人的爱恨纠纷影响不了孩子。


    起码暂时影响不了一心挂念吃蒟蒻的余淮南。


    时闻牵着他,漫无目的走在夜晚静谧的中心公园里,路灯投在脚下,不远处车流声像涨潮。


    她做错事,心中懊恼,连带对余淮南都百依百顺起来。


    小猪崽吃完蒟蒻又要吃糖,时闻给他剥。懒得动腿了,嗲着讨抱,时闻也二话不说抱起来。


    余淮南环着小姨的脖子,叼着刚刚得到的荔枝棒棒糖,高兴得哼哼唧唧晃脑袋。


    时间还不算晚,公园里多是慢跑散步的人,大家都是流动地来来去去,间或停下,不是聊天便是看风景。这样一来,便更显得那个不远不近缀在身后的人举止特别。


    他一直看着他们,余淮南有些害怕,又忍不住想继续瞧,因为那人长得实在好看。


    小猪崽躲躲藏藏,不安分地在时闻怀里扭。


    被时闻警告地拍了拍屁股,“想下来自己走是不是?”


    “小姨。”余淮南小短手搂得更紧,怯生生地贴着她面颊告状,“后面有个奇怪的叔叔。”


    时闻闻言回头,停了脚步。


    霍决白衫黑裤,西装外套拿在手里,懒懒散散望着她,唇边衔着根没点燃的烟。


    走近了,才发现他温莎结都还好好束着,精钢领带夹佩在第三粒扣下面。衬衫衣袖却随意地挽了起来,露出精壮的小臂线条。


    时闻轻轻咬了咬颊边肉,“你来做什么。”


    “散步?”霍决随手揉了烟,扔进垃圾桶,“大概。”


    “有事?”她自觉现在没什么余力应付他,将余淮南胡乱张望的小脸掰回怀里遮好,声音略低下去,“有事说事。”


    “可以直说?”霍决声音很低,“刚回来,想见你。”


    时闻无动于衷,“别拿你对付别人那套来对付我。”


    “你叫我说的。”霍决也不像要说服她的态度,大概是刚经历过长途飞行,整个姿态都有些疲懒,“我也没那么多耐心分给别人。”


    时闻顾虑余淮南,不想像上次那样跟他无休止地争辩下去,把小朋友往上颠了颠抱稳,转身就走。


    霍决落几步跟在后面。


    余淮南乖乖趴在时闻肩膀上,好奇心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一双葡萄眼滴溜溜问:“叔叔,你是谁?”


    霍决微微抬了抬下巴,“这个凶巴巴的漂亮姐姐是你的谁?”


    余淮南骄傲地挺直了腰杆,不知是为那句漂亮,还是那句凶,“这是宝宝的小姨!”


    霍决“哦”一声,“那我是你小姨丈。”


    时闻忍气回头瞪一眼,“别乱七八糟教坏小孩!”


    霍决闭嘴,从善如流抬了抬手作投降状。


    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余淮南四岁了,又吃得肉乎乎的,实在算不得轻。这么着急忙慌走一段累都要累死,还是别晃悠了,赶紧躲回家才是上策。


    时闻蹲下身,哄着余淮南下来一会儿,翻包找手机准备叫网约车。


    没想到余淮南这只读不懂空气、看不懂眼色的小猪崽,一个不留神就爬陌生人怀里去了。


    霍决单手将他抱起来,让他稳稳坐在手臂上。


    余淮南还是第一次被抱到这么高的视野,两条小短腿晃得兴奋,高高兴兴喊他小姨快看,好高!从来没有试过这么高!


    他小姨心里白眼快翻上天,没有办法地走过去,伸手想把小朋友抱回来。


    “我们该回家了。”眼睛看着余淮南,话是对霍绝说。


    霍决侧身一转,将余淮南抱得更高,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车停在东门。”


    言下之意,是要送他们回去。


    二人无声对峙半晌,中间隔着个懵懵懂懂的小朋友,终究是时闻心有顾虑,落了下乘。


    她挣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反手扯住他领带,凑近仔细嗅了嗅。


    霍决配合地低头俯身,喉结滚了滚,纵容她小狗一样的举动。


    “抽烟了吗?”时闻问。


    “没有。”霍决说。


    顿了顿,又说:“Youwannakissme”


    ……神经病。


    “我怕你熏到小朋友。”时闻无语至极,咬牙压低声音,“别瞎说话,他听得懂。”


    霍决低低笑,故意用手指蹭了蹭她鼻尖,要她检查,“真没抽,来之前忍住了。”


    修长的指骨擦过面颊,没有烟草味,只有一股淡淡的皮革与墨水味,不那么像他。


    时闻避开了。


    她没问他为什么能准确找到自己的位置。答案显而易见,她不是没见识过霍决近乎神经质的掌控欲。


    即将过渡到夏季的南方城市,天空绿荫遮蔽,花成片成片地开。


    正是油桐花开的季节,纯白娇小,似雪厚厚铺满地面,馥郁得甚至有些俗气。再往后是两棵高大的白色异木棉,不在花期,只朴素地绿着。


    绕过这条小径,有人在湖边搭了个简陋的戏台子。


    蓝裙秋香,黄衫唐伯虎。一个浅笑嫣然,一个风流痴缠,正在打情骂俏,对唱粤剧《三笑姻缘》里面经典的求神片段。


    小生:[我爱你貌美兼风韵,难求望原谅我苦困。自见过你,顿觉心心印。]


    花旦:[边个孖你共成婚,霎憨,妄想贱格无品。怎你乱咁谂,你若够精,即刻收下心,大教训。]


    小生:[咁就走咗啦?且看似谁家淑女,我一意死跟。]


    ……


    唐伯虎死缠烂打浪荡子,秋香句句骂得毒怼得狠。


    粤剧唱词接地气,他们站在一群叔伯婶姆后面,捧场看了一小段。时闻抱着霍决的西装,听得饶有兴味,还频频回头看后续。


    余淮南半句粤语不懂,只觉聒噪,没一会儿就眼皮打架,趴在霍决身上睡着了。


    霍决话很少,与她始终保持着半臂距离,只在路灯昏暗处才会主动揽她的肩,提醒她低头看路。


    过了桥就是出口,时闻忍不住又想把余淮南抱回来,“给我吧。”


    霍决没动。


    时闻随口扯了个谎,“他睡觉流口水,怕弄脏你衬衫。”


    “脏了你赔我。”霍决无赖得理所当然。


    他一件衬衫能抵她一个月工资。


    好意思讲这种话。


    时闻嘴角微微向下撇,“你又不喜欢小孩,非要抱他做什么。”


    事实上,不止不喜欢。


    霍决厌恶一切幼崽时期的小动物。那些软趴趴的、露出柔软腹部的东西,在他眼中与一团血肉无异。最早有段时间,他根本没办法控制神情与肢体透露出的反感与恶意。


    所幸,现在他已经学会很好地掩藏起来。


    霍决看着她,“我借他讨好你,难道连这点不喜欢都忍不下去?”


    说的好像是这件事,又好像意有所指,远不止如此。


    时闻生硬地避开视线,“不喜欢就不喜欢,没必要硬改,更没必要说什么为我。”


    “本来就是为你。”霍决轻描淡写,“我为你做的,你当然要知道。你冤枉过我的,我也要叫屈。”


    她冤枉他什么了?


    这分明是拿她当借口,把责任错处都推到她身上来,要她不受也得受。


    这话没法往下接,接了必定起争执,没法在外面收场。


    时闻只觉荒谬,不作声瞪他半晌,连生气都倦怠。


    “我逼你的?”她冷声道,“桩桩件件都是你自己选的,那就由你自己受着。”


    说罢,转身三两步走下桥,把人抛在身后不管不顾了。


    回程没走高速,黑色幻影穿梭于霓虹森林里,倏地往下一沉,驶入明晃晃的跨区隧道。


    明一道暗一道的影快速划过,时闻拿手替余淮南遮眼睛。


    小朋友头枕在时闻腿上,身上盖着霍决宽大的西装外套,雷劈不醒地睡得安稳。


    车厢里空气冰凉,没有人说话。列夫连音乐都没敢打开,后座隔板静悄悄升了起来,隔开一片封闭空间。


    隧道过后,是一道凿山而出的佛手桥。一双巨大石手将钢筋水泥托起。桥长不长,过了就是豁然开朗的海。


    “今晚跟你一起吃饭的那个男人是谁?”


    就是在这时,沉默许久的霍决突然若无其事地问起。


    “你谁?”时闻没看他,“我需要向你交代这些吗?”


    霍决点点头,也不咄咄逼人,态度很好似的,“那我自己查。”


    时闻忍不住随手抓了个东西扔过去。


    “……朋友!”她强忍愠怒压低声音,“只见过两面的朋友,满意了吗,不许打扰人家!”


    霍决抓住砸到身上的手机,点亮屏幕看,一片白茫茫冰川雪地,静静看了几秒又锁上了。他没把手机还她,有些强硬地寻到她左手,攥紧了不让挣脱。


    “谁给你气受了?”霍决问,“刚刚那个男的?”


    时闻讽刺道:“你指你自己?”


    霍决将她手掌熨开,就着昏暗的光线,一条一条描绘上面浅淡的掌纹。


    “脾气越来越坏了。”语气似叹似笑。


    “但凡你听得懂拒绝,也不至于。”时闻与他暗暗角力,要把手收回来。


    霍决只当没听见,看着车窗外海景,惩罚似的捏了一下她柔软的腕,将整只手攥进自己掌心里。


    “行吧。”他低声道,“再坏,我也自己受着。”


    第20章 20朱莉


    回到小区停车场,时闻头也不回,抱起迷迷蒙蒙的余淮南就往电梯走。


    霍决没有下车,透过落下的车窗远远看她。


    余嘉嘉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保姆阿姨在听曲钩花。


    时闻让阿姨带余淮南洗漱睡觉,摸出手机又给余嘉嘉发了条信息,除了一开始那句安抚性质的让她放心,余嘉嘉没再回复。电话打过去,响了一小会儿就被挂断。


    “……这狗东西。”她暗骂一句。


    狗东西的小崽子一身奶香,从浴室扑出来抱住她大腿,甜甜央求小姨给自己讲睡前故事。


    小姨心虚地亲了亲他脑袋,跟他讲对不起,小姨还有工作要忙,申请明晚再给他讲。又嘱咐他早点睡觉,她明天会早点过来陪他吃早餐,送他去幼儿园。


    余淮南不情不愿地被保姆抱走了,时闻又坐着等了一会儿,才起身换鞋准备回自己家。


    她家就在对门。


    门边倚着个百无聊赖玩打火机的熟脸。


    听见门开的声响,霍决稍稍站直,乌沉沉的眸子抬起。他眉骨高,眼窝深,专注看人的时候有种锋利的攻击性。


    “你小外甥弄脏我衬衫了。”他平静控诉。


    “活该,提醒过你了。”时闻绕过他,按指纹开锁。


    “赔我。”


    “没钱。”


    “那你帮我洗掉。”


    一人门里,一人门外,一只戴着白奇楠念珠的手撑在厚重门扉上。


    时闻将门往外推,“再这样我报警了。”


    霍决漫不经心撩起眼皮,“好啊,我想想找个什么理由带上你。”


    这人不是做不出,也不是做不到。


    时闻没什么表情地与他对视半晌,终究还是自暴自弃地松了手。


    霍决推门而入。


    屋内倾泻橘黄暖光,灯没开得太亮。


    落地窗敞开着,有郁热的风涌进来,白色窗纱轻微浮动。


    时闻摸着墙边开关开了冷气,趿着拖鞋过去将窗门掩上。观景阳台很空,只种了一棵说不出是什么的瘦弱植物,蔫不拉叽的,好在望出去是社区公园,勉强有片绿意遮眼。


    客厅没有电视,也没有投影仪,茶几上凌乱放着一台单反、一台拍立得以及一台平板电脑。


    皮革沙发正对一个定制造景的智能恒温箱。长形箱尺寸巨大,模拟森林地表,由一段杉木支撑攀爬空间。


    里面盘桓一尾诡谲美丽的黑王蛇,漆黑的鳞片,漆黑的眼,无声打量外界。


    三室一厅的格局小巧而敞亮,除了卧室与书房,还专门还留出一间洗胶片的暗房,杂乱夹着许多细节放大的成片。


    来不及捕捉更多信息,门就被一一关上,避开不速之客的窥视。


    霍决单手插袋站在玄关,安安静静,像是在等候时闻发落似的,看她向自己走来。


    “脱。”


    时闻抱着手臂,简洁明了。


    霍决没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西装外套随手扔到一边,卸掉领带夹,单手扯松领带,连同一起扔开。衬衫下摆被扯了出来,露出隐蕴力量感的精壮腰腹。


    听见很轻一声金属叩响,纽扣从上往下解,肌肉线条偾张起伏,犹如一尊毫无瑕疵的大理石雕塑。


    如此一来,上半身便大大方方裸着,只剩右腕一串白奇楠念珠,以及颈间一圈铂金素链。


    白衬衫递到她面前。


    时闻没多看一秒,拽过衬衫就往里面的生活阳台去。


    “一个小时,洗完烘干,之后你就走。”


    霍决不置可否。


    时闻才不管这打折购入的洗烘套装,会不会搅坏了他昂贵的衬衫。随便倒了点洗衣液,按了个快速模式就合上了盖子。


    重新回到客厅,冷气已经压下燠热,在室内四处清凉游荡。


    霍决站在恒温箱前,微微低头,右手缠绕一尾通体纯黑的雌蛇。


    朱莉黑漆漆的眼与陌生人对望,蛇信子危险地呲着,得到对方一个轻慢的笑。


    蛇腹忽忽粼粼拖曳幽蓝暗光,极慢极缓地从他一只手爬到另一只手,擦过掌心旧疤,沿着手臂突起的青筋,试探着往颈肩绕。


    它被好脾气地纵容了。


    霍决略抬了抬手,方便它向上游移,分叉的蛇信子一呲一呲,舔过锁骨间的素链。


    玄黑的鳞。灰白的铂。阔撑的男性骨架。


    无端一种诡异又潮湿的情.色感。


    时闻靠在墙边观望半晌,忍不住出声提醒:“它没那么乖,小心咬你耳朵。”


    “物似主人形。”霍决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想起什么旧事似的,评价道:“像你。”


    时闻不肯接腔,不情不愿走近了,一根手指勾住他颈间素链,让他顺从地俯身低头。


    “别动。”她左手搭上他的肩,引导朱莉慢慢缠回自己掌中,“咬了赔不起。”


    霍决炙热吐息洒在她耳廓,鼻尖顺势蹭了一下,“我咬回去,也不吃亏。”


    时闻怕痒地抖了抖,下意识要踢他一脚,又怕把朱莉吓到应激状态,真要攻击咬人,只能皱眉狠狠剜他一眼。


    霍决服软,闷笑着见好就收。


    闪着粼光的黑蛇,从他身游回她手。


    时闻熟稔地单手握住,安抚地摩挲蛇鳞,面上表情不自觉柔和下来。


    忽地,察觉到闪光灯一闪。


    时闻在眩目里侧过头去,听见快门按下之后,拍立得滋滋吐出相纸的声音。


    霍决手里拿着一台宝丽来,镜头对着她。


    这台古董机矜贵又难用。近了容易曝光,远了容易黑魆魆,焦距和光线都不好把控。


    霍决拍的第一张对焦就是糊的。


    他将相纸拿在手里,画框中的女人初显轮廓,手上危险地缠着一尾蛇,露出漂亮而错愕的模样。


    彻底晾晒显影需要几分钟,他还记得她教过的,成像要避光放到暗处,于是理所当然放进了自己口袋。


    时闻不轻不重乜过去一眼,“很贵,别浪费我相纸。”


    霍决专注研究曝光键,丝毫不像她的吝啬,阔绰道:“我赔。”


    时闻懒得理他,与朱莉亲近够了,将它小心翼翼放回恒温箱的杉木上,结束了这趟短暂的冒险。


    霍决把剩下几张相纸都糟蹋完了,见她一副娴熟姿态,才想起来问:“它有名字吗?”


    时闻答:“朱莉。”


    霍决静了大概有一两分钟,再开口,语气明显冷了下去,“猫也叫朱莉,分得清吗?”


    时闻中学时养过一只异瞳小白,瘸腿断尾,田园野猫,是在梅湖划船时捡到的。


    “猫早就不在了。”时闻轻声道。


    霍决嘲弄地笑了笑。


    “所以,这也是霍赟送你的。”


    话是叙述,而非疑问。


    时闻不言语,即是默认。


    霍决撩起眼皮看她许久,手里捏着一沓未彻底显影的相纸,将宝丽来放了下来。


    阳台落地窗被拉开,户外闷浊的空气倏忽涌入,又被清冽的冷气推出去。


    他到外面抽烟。


    夜色里满是令人惴惴不安的浓郁绿意。


    霍决背对着这绿意,沉默地抽了半支烟,吐烟时脖颈仰起,喉结吞咽夜色般滚动些许。


    时闻有意避开,进去把洗衣机洗好的衬衫放进烘干机里。回来看到的,便是他叼着烟,面无表情地观察一棵蔫头蔫脑的盆栽。


    时闻与他保持距离,远远坐在对角线的沙发。


    “白掌不耐晒。”霍决语气很平,听不出是否蕴含责备的情绪,“你就把它这么丢在外面随随便便地养着?”


    时闻说:“上一任租户留下来的,我不会养。”


    “现在是白掌的花期,你把它挪进室内散光处,随便浇浇水就能开。”


    时闻敷衍地说了声“好”,不知有几分在意,更不知是否会照做。


    黏稠漫长的夜里,绿氤似霭,郁风漫无目的地四处摆荡,无边无界得令人烦闷。


    霍决挂了脸,再望过去的眼神,无可遏制地透出些许暴戾。


    “他送你的,你那么宝贝。我送你的,你有想过要养活吗。”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似是控诉地冷笑一声:


    “时闻,你就是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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